王宏图《别了,日耳曼尼亚》,主题是传统的爱情、欲望和成长,主人公钱重华从初尝情爱到人间历练,也遵循着不折不扣的成长小说节奏。读这本小说,会很自然地想起《人性的枷锁》《麦田里的守望者》,甚至牵连到已在人们视界里渐趋陈旧的 《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却很难引起与现代小说有关的联想。稍微知道一点王宏图的职业身份,不免会对他这个新长篇心生疑窦——一个大量阅读西方作品,并熟悉各类现代文学理论的人,怎么会写出这样一本老实本分的小说?即便不考虑作者的知识背景,对经历了无数形式探索现代小说来说,这本书是不是也传统得有点离奇?
由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大师们经营的现实和成长类型的小说,早已成为经典,也基本拒绝了后来者对这一序列的参与。20世纪以来,小说的现代化试验多集中在形式上,经无数杰出者的反复实验,小说的各个领域、各样类型、各色手法上均树立着一些独一无二的界碑,斩截地拒绝着后来者在同一方向上的探索。后来的写作者必须更专注、更硬朗、更有野气,以便在小说竞争的丛林里杀出一条血路。这时候,一个熟知现代小说家法的作者写出了一本靠近现实传统的小说,如果不是在开一个吃力不讨好的玩笑,就一定是因为他拥有某种关于小说的“古典”情怀。
小说始终执着于这个虚构世界的一点一滴,认真摹写人物心理,细心构思情节,把自己的想象力控制在现实的具体范围内,不作张作致,不装神弄鬼,不在难以处理的关键细节上默不作声或扬长而去。凡有人物出现,作者都会不厌其烦地写到背景、性格、做派;凡有故事发生,作品都会不惮繁复地交待来龙去脉;凡有思辨出现,小说都会为此留出长长的段落……小说不避实就虚,也不讨巧地藏拙,而是浓墨工笔,冒着被指为琐碎、枝蔓的风险,不躲不闪地勾勒描摹细节。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小说在某些地方显出一点习练的痕迹,这大概也是为什么王宏图会称自己的这本新作,“文辞过于雕琢,节奏太缓慢”。
谈论《别了,日耳曼尼亚》的古典情怀,也并非暗示这小说坐井观天、闭门造车,以至于远离了时代,跟现代生活毫无干系。相反,没有一个作品可以脱离作者置身其中的生活,具体到这本小说,甚至可以说,随古典情怀而来的细密与节制,在较为宽广的层面涉及了时代问题,举凡中西人士交流间的文化对照、制度比较,爱情中的民族意识、情感差异,以及主人公成长过程中伴随的对宗教、哲学的思考,都带有明显的时代色彩。中国十几年来经济地位的改变,文化地位的偏弱,各色人等对中国的不同评价、不同期待,以及随这些而来的中国人自身意识的改变,包括情爱方式的变迁,显然都是当下的问题。写法上,很多现代小说元素也不知不觉地渗入小说中,比如意识流、比如对潜意识的把捉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是一本明确意义上的现代小说,拥有古典情怀,却并不表明它是刻意求古的出土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