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50年代,希区柯克推出了他的经典之作《后窗》,这位大脑袋大下巴的大师,通过此片贡献了一个虽则早已存在、却是通过他才得到特别圈注的机位和视角:后窗。《后窗》在银幕上打开的那一年,我们这一代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数十年的时间大江奔流,流过死亡与出生,流过灯火与黑暗,流过门缝与锁孔,停到了我此刻的这一瞬间。此时此地,想起最近被说得挺热乎的城市文学,我想到了希区柯克这个片名:后窗。
不过请允许我先离开后窗一点,先到餐厅、厨房、书房与客厅转一转——当然,这都是些小学生式的比喻,我想说的是,先回到我们的出身与经历,回到我们所汲取的食物与读物,置身的环境,我们往来结交的邻人,我们的举止与教养,成长与观照的镜像等等。写作,虽算是精神性的活动,但也具有某些生物学的特质,我们笔下淌出的字,跟写作者的体质、胆汁与DNA密切相关。
看我的同龄人,看我这一代写作者,有相当一部分与我类似:早期有着结结实实的乡村经验,但随后,或早或晚,一般在二十岁以前即完成了对城市生活的主动介入与相互占有:从缺乏野莽运动的细长下肢开始,从学生腔的普通话开始,从对各种现代性审美的巨大胃口开始,从对所谓国际性视野的诉求开始,我们已经漂亮、精准地城市化了。在阶段性地消化、吞咽下乡村经验之后,在时间统计比重上占有明显优势的城市生活,终于还是带着压倒性的重量,一边渗透一边覆盖,并鼓动着我们的思维与笔调,使之兴奋妄动了,哪怕我们骨子里还是个乡下半大孩子,只要一想起乡村就会莫名疼痛,哪怕私底下骂起人来还是用方言更带劲,发起烧来最想吃的还是几根乡下腌脆瓜,但无论如何,城市金属色的巨大身影已经开始投射到我们的小说中来了,成为背景,成为主角,成为对话与气味,成为矛盾与欲望,成为被毁灭或被建造的价值观……这似乎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于是,城市文学像一盆越烧越旺的火,更多的柴火丢进去,更大的影子晃动起来。大家开始雀跃:城市文学收获了!热了!熟了!可以吃了!
但我还是有一些疑惑。我有一位朋友,以研究数学为业,多次向我赞美数学之美,其大意是,当你千辛万苦去求解出一道数学题,最后得出某个未知数的答案,是“0”,是“1”,是“无穷大”,是“无限循环小数”,你看看,这有多美呀。我不太能够体会出这到底“有多美”,但这种貌似简单的差异再一次向我证明,有太多的审美、规则、文明,是远远超出我的体验与见识的——我们对城市的审美,某种程度上说不定也像一个普通人对数学的理解。
这就终于要说到“后窗”了,以《后窗》来观照我们的城市写作,简直就像一帧带有戏谑化隐喻但也还算精准的素描。瞧着吧,摄影记者替换上作家,一样是带着观察强迫症的职业,书斋式的生活方式,正类似于“腿伤”的局限空间,囿居一隅,从后窗张望整个城市生活,并为之加上推理中的性格、缺陷、压抑,甚至像电影中的那位摄影师一样,跳身进去,以局部窥视所得到的局部逻辑去建立起罪恶、戏剧、批判,并试图揭露或控制各种暗流与趋势……这里的一个小小漏洞就在于,通过后窗进行窥探、演绎、升华并由此自感洞若观火、明察世情的写作者们,与对面公寓里的城市市民中间,有多大程度的贴合与代入?我们是否真的参与、觉悟和勘破到城市及其精神的核心?
城市有它的意志与特点,比如,其发达的商业丛林逻辑,其灿烂的金钱鬼魅,其零温度的社交本质,其对速度、效率与技术主义的高度崇拜,包括其实用性的道德修正体系等等,城市是既压迫人性又提纯人性的典型场域,并散发出一种刺目的淬火取金之美,以及由此而来的对德行、对古典、对世故、对人伦的反叛和修正……但往往,由于出生与经历的局限也好,由于虚构惯性与道德惰性也好,我们在进入城市文学时,会带着千年文人的田园风度,一种身处灵魂高地的偏见与傲慢,继而去批判去感慨去抚今追昔。我们总有着故土难离的深入骨髓的同位感,由此来看破败与愚昧,看迟缓与落后,总觉得里面有种旧照片色调,一种伤心、残败但很“经典”的美。而当我们把视线投向城市,就总像有黑面纱兜头盖下来一样,哪怕承认城市的强度、先进与高级,哪怕已与其相互占有与拥抱,但先天性的就会带有一种审视、紧张与用力过猛,下笔便成深长的阴影、恶对美的侵犯、新对旧的凌迟与覆盖、钢筋水泥对泥土花草的羞辱与摧残。
我们所呈现和构建的城市文学,是否带有特定的“方位感”与“局限性”?
看有些当代欧美小说及日本小说,同样是对冰冷城市的体察与书写,我会注意到他们对于城市生活那种近乎亲情与归宿感的温柔流露,包括对人际冷漠、铁血规则、万物速朽的高度认同,他们这种对都市审美的建立、认同、着迷并努力维护的表现,非常类似于我们对于乡村经典的那种感情。我想这里面可能有两个因素:
一是跟一个国度或区域的都市化进程有关。同样是城市,有各自的起源、流变与进程,纽约与首尔不同,东京与上海不同,南京与深圳不同等等。在欧美城市小说里,似乎一切已有定局,总有一种老派都会的自信、颓唐与暮气,而中国新兴城市,则充满动荡与摇晃的活力,一种是非纠缠的矛盾与决裂,一种仍旧在与传统伦理进行撕扯的恍惚与阵痛。
二是跟写作者的出身有关,这其实跟前一个问题是相连的。对那些写作者而言,都市即其故乡,他们一生下来就被扔在城市之河里,从吸入的第一口空气,看到的第一张面孔起,从他们的食物、交际、消遣起,这些最根本的源头造就了他们的城市内核。他们的城市书写跟他们的城市本身一样,是年代积累之后的老熟与轻捷,并自然而然带着一种童贞般的怜爱与深情。我们会在中国更年轻一代的写作者笔下看到这样的城市小说,虽则有时会失之浅显和小文艺趣味,但确实也不会像我们这一代这样,总是拖着故土情怀尤其是道德局限与审美积习上的长长尾巴。
可是话说回来,老实讲,这也正是我最想说的部分——这种胎记式的阿喀琉斯之踵可能正是我们这一代人转向城市写作的最大辨识度所在,也最为忠实地体现出这一代际与整个社会的情境与进程。我们急切地,有点气喘吁吁地,利用并不算太长的都市经验,以后窗式的机位,带着先天乡村基因、祖传审美加后天见识糅杂而成的复杂视角,投向同样复杂、同样糅杂的城市生活。我们这一代的城市书写也许还缺少一个牢靠的成熟支架,有时候是从乡村仰视,有时又从古老精神高地俯视;我们同时也缺少一个赤裸的毫无遮挡的视角,我们长于以局部推测整体,以窥视去滋养想象;甚至我们也缺乏哪怕只是资料装备性的对城市文明的考察和梳理,可是我们就这么着,本能地、兴致盎然地、将计就计地,去试图书写这个都市。它正在被豪华地堆砌、被粗暴地误会,声名狼藉,被过度追求同时被过度丑化。它被认为是一切罪恶的温床,可同时也是它,在以巨大的勇气和力量拖曳着整个社会文明缓慢向前,甚至包括我们总是难以忘怀、并总认为是在被城市毁坏的乡村大地。
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这一代的城市文学可能终将会是一个基石般的存在,它不会在短期内达到圆熟、老烂的地步,但这绝对会是一块如烙铁般炙热、多情、复杂、分裂的基石,文学和城市一起在这块烙铁上携手起舞。老实讲,我喜欢这样的舞姿,更乐于身在其中,怀着满是偏见的狂热,去追踪这样的都市,深入到它的腹部,深入到它的铁与锈,贡献出哪怕只是一个黑色闪电般的后窗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