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第三卷第三期邮务职业刊物《邮声》刊登了一首五行短诗《春意》:
我走向白茫茫的雪山中,没个人知。
飞鸟不见,行人绝迹,寒风砭骨。
只见了远远地,疏秃的许多寒枝。
我又走近着寒枝边,枝上艳艳红点。
啊啊!春之意呵!竟重透到人间。
诗后注明“四,二,一八,冰心写于梁谿”。就是一九二九年二月四日,那天立春。署用笔名“冰心”的作者远不止谢婉莹一位,民国初年有过谈论时事的“冰心”、好做旧体诗的“冰心”;四十年代有过关注教育实践的“冰心”、演艺界小报记者的“冰心”;有清末遗老,有民国时髦写手。有男有女,好像还有个也写诗歌也是女性的“冰心”。《春意》这首的作者“冰心”该是大家熟悉的“文坛老祖母”谢婉莹。
《邮声》是份邮政系统的行业杂志,为活跃员工文化生活,辟一点版面登些文艺稿件。冰心在看似与她不搭界的非文学类非文化刊物登载作品并非不可能,只是不详其背后什么机缘或偶然。这在冰心也不是仅此一回,譬如《谈生命》,即发表于当时京沪铁路管理局主办的《京沪周刊》第一卷第二十七期。《谈生命》发现者陈子善先生介绍,“《京沪周刊》是份小而冷僻的综合性刊物,以报道铁路新闻,探讨铁路修建为主,兼及时事经济,文艺只是点缀。”
说《春意》系谢婉莹作品,乃写诗时间、地点的契合。一九二九春她和恋人吴文藻正有南下之行,此行目的,是两人一起探望寓居上海的冰心父母,更主要的,还在借春节假期行订婚礼。吴氏籍贯江阴,距上海很近。订婚之际未婚妻往准夫婿家一走,大概非情理之外。诗写在梁谿,梁谿距江阴更近,那里是看梅花的胜地,未婚夫妇顺道一游,同样情理中事。
“五四”新文学初期,因《晨报附镌》上连载冰心的《繁星》《春水》,“小诗”即风行一时,连起初嗜好古代文学的苏雪林也被带动,写出新体的《村居杂诗》数十首。其他仿作小诗者众多,仅女性作者,仅见于《晨报附镌》的,就有评梅、玉薇、一星、CY、JC。男士亦不乏其人,如后来别有建树的名家孙席珍、严敦易、高长虹诸人。但这首《春意》还不能算“小诗”,虽然它不过五行。“小诗”不只篇幅短小,它是出现于那时、不久便式微的一种诗体。往往是一个标题统领数十首,至少十多首,每首不再另标题目。内容偏于形而上,多为诗人对人生对社会的认识、体悟、思考,尽管表达得也很形象。《春意》显然是即兴之作,遣兴而已,未见得含多少寓意。它头两句很容易叫人联想到柳宗元那首名作:“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然而大异其趣,冰心毫无古贤的清冷孤寂,她兴致正好。与吴文藻相恋数年,即将成眷属,如意喜悦之情不言而喻。所以,虽时值隆冬,朔风秃枝,并不伤她情绪。踏雪见梅,隐隐听见春天的足音了,调子是温暖的。
冰心多次说过她不会写诗,不写诗。诗歌最宜抒情,多情的冰心怎么不写它呢!她的“小诗”征服无数读者、作家,比她的小说更有魅力。这一首,即将春回大地的时令,给人的期待和窃喜,正是诗人此刻心情的外化,自然界的春意和人生春意融而为一,于是似古人,口占一绝,即时记录了下来。题材容量有限,写得随意闲适,因此勿要寻其微言大义,在冰心的诗篇里,它当然是无足轻重的一首——何必苛求作家每篇每首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