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人对于“诗铭”的要求是:诗铭像蜜蜂。
一要蜜;
二要刺;
三要小身体。
这要求也可以移之于小小说。一篇好的小小说应该同时具备:有蜜,即有诗意;有刺,即有所讽喻;当然,还要短小精致。
《都城纪胜》论说书云:“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提破”不知究竟当作何解释,但望文生义,大概就是提醒点破的意思。唯其能于“顷刻间提破”,所以“可畏”。小小说正应该这样,几句话就点出一种道理。
如张岱记柳敬亭说书“找截干净,并不唠叨”。
有一幅宋人小画,只于尺幅中画一宫门,一宫女早起出门倒垃圾,倒的全是荔枝、桂圆、鸭脚即百果 之类的皮壳。完全没有画灯火笙歌,但是宫苑生活的豪华闲逸都表现出来了。小小说也当这样。一般地说,小小说只能反映生活的一个侧面,但要让人想像出生活的全盘。写小小说,要留出大量空白。能不说的,尽量删去。
昔人云:“忙中不及作草,家贫难办素食。”有人以为草字是匆匆忙忙地写出来的,没有时间,就潦潦草草写上几行。其实不是这样。无论是章草、狂草,都必须在心气平和、好整以暇时动笔,才能一气呵成,疏密有致。白石老人题画曰:“心闲气静时一挥。”只有心闲气静,才能一挥而就。意大利的莱奥纳尔多·夏侠在小说《白天的猫头鹰》附记中说:“‘请你们原谅,这封信长了点儿。’伟大的18世纪的一个法国男人或女人 写道,因为我没有时间把它写得短些。”这是经验之谈。冗长芜杂往往由于匆忙粗率。素菜是不好办的。一般人家,炒个肉丝什么的,不算什么。真要炒出一盘好素菜,可困难。要极好的鲜菜,要好配料——冬笋、松菌、核桃仁、百果、山药……要好刀功,好火候。一篇好的小小说要像几行神完气足的草书,一盘生鲜碧绿的素菜。
小小说是什么
小小说原来就有。外国也有小小说。但是中国近年来小小说特别流行,读者面很广,于是小小说就成了一个值得注意的新事物,小小说也就在事实上形成一个新的概念。小小说是什么﹖这个概念包含一些什么内容﹖探索一下这个问题,将有助于小小说创作的发展。
小小说的流行,不只是因为现在的生活节奏快,人们生活紧张,缺少闲裕的读书时间。如果是这样,那么长篇小说就没有人看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读者对文学形式的要求更多了。他们要求有新的品种、新的样式、新的口味。承认这一点,小小说才能真正在文学大宴中占到一个席位,小小说的作者才能有自己独特的追求。
小小说不就是小的小说。小,不只是它的外部特征。小小说仍然可以看作是短篇小说的一个分支,但它又是短篇小说的边缘。短篇小说的一般素质,小小说是应该具备的。小小说和短篇小说在本质上既相近,又有所区别。大体上说,短篇小说散文的成分更多一些,而小小说则应有更多的诗的成分。小小说是短篇小说和诗杂交出来的一个新的品种。它不能有叙事诗那样的恢宏,也不如抒情诗有那样强的音乐性。它可以说是用散文写的比叙事诗更为空灵,较抒情诗更具情节性的那么一种东西。它又不是散文诗,因为它毕竟还是小说。小小说是四不像。因此它才有意思,才好玩,才叫人喜欢。
小小说是小的。小的就是小的。从里到外都是小的。“小中见大”,是评论家随便说说的,有一点小小说创作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在事实上办不到的。谁也没有真的从一滴水里看见过大海。大形势、大问题、大题材,都是小小说所不能容纳的。要求小小说有广阔厚重的历史感,概括一个时代,这等于强迫一头毛驴去拉一列火车。小小说作者所发现、所思索、所表现的只能是生活的一个小小的片段。这个片段是别人没有表现过、没有思索过、没有发现过的。最重要的是发现。发现,必然就伴随着思索,同时也就比较容易地自然地找到合适的表现形式。文学本来都是发现。但是小小说的作者需要更有“慧眼”,因为引起小小说作者注意的,往往是平常人易于忽略的小事。这件小事得是天生的一块小小说的材料。这样的材料并非俯拾皆是、随手一抓就能抓得到的。小小说材料的获得往往带有偶然性,邂逅相逢,不期而遇。并且,往往要储存一段时间,作者才能大致弄清楚这件小事的意义。写小小说确实需要一点“禅机”。
小小说不大可能有十分深刻的思想,也不宜于有很深刻的思想。小小说可以有一点哲理,但不能在里面进行严肃的哲学的思辨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可以 。小小说的特点是思想清浅。半亩方塘,一湾溪水,浅而不露。小小说应当有一定程度的朦胧性。朦胧不是手法,而是作者的思想本来就不是十分清楚。有那么一点意思,但是并不透彻。“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正对世界了解得十分彻底而且全面,但只能了解他所感知的那一部分世界。海明威说19世纪的小说家自以为是上帝,他什么都知道。巴尔扎克就认为他什么都知道,读者只需听他说。于是读者就成了听什么是什么的老实人,而他自己也就说了许多他其实并不知道的东西。所谓含蓄,并不是作者知道许多东西,故意不多说,他只是不说他还不怎么知道的东西。小小说的作者应该很诚恳地向读者表示:关于这件小事,它的意义,我到现在,还只能想到这个程度。一篇小小说发表了,创作过程并未结束。作者还可以继续想下去,读者也愿意和作者一起继续想下去。这样,读者才能既得到欣赏的快感,也能得到思考的快感。追求,就是还没有达到。追求是作者的事,也是读者的事。小小说不需要过多的热情,甚至不要热情。大喊大叫,指手画脚,是会叫读者厌烦的。小小说的作者对于他所发现的生活片段,最好超然一些,保持一个旁观者的态度,尽可能地不动声色。小小说总是有个态度的,但是要尽量收敛。可以对一个人表示欣赏,但不能夸成一朵花;可以对一件事加以讽刺,但不辛辣。小小说作者需要的是聪明、安静、亲切。
小小说是一串鲜樱桃,一枝带露的白兰花,本色天然,充盈完美。小小说不是压缩饼干、脱水蔬菜。不能把一个短篇小说拧干了水分,紧压在一个小小的篇幅里,变成一篇小小说。——当然也没有人干这种划不来的傻事。小小说不能写得很干,很紧,很局促。越是篇幅有限,越要从容不迫。小小说自成一体,别是一功。小小说是斗方、册页、扇面儿。斗方、册页、扇面的画法和中堂、长卷的画法是不一样的。布局、用笔、用墨、设色,都不大一样。长江万里图很难缩写在一个小横披里。宋人有在纨扇上画龙舟竞渡图、仙山楼阁图的。用笔虽极工细,但是一定留出很大的空白,不能挤得满满的。空白,是小小说的特点。可以说,小小说是空白的艺术。中国画讲究“计白当黑”。包世臣论书,以为应使“字之上下左右皆有字”。因为注意“留白”,小小说的天地便很宽余了。所谓“留白”,简单直截地说,就是少写。小小说不是删削而成的。删得太狠的小说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往往不顺,不和谐,不 “圆”。应该在写的时候就控制住自己的笔,每琢磨一句,都要想一想:这一句是不是可以不写﹖尽量少写,写下来的便都是必要的,一句是一句。那些没有写下来的仍然是存在的,存在于每一句的“上下左右”。这样才能做到句有余味,篇有余意。
小幅画尤其要讲究“笔墨情趣”。小小说需要精选的语言。古人论诗云,七言绝句如二十八个贤人,著一个屠沽不得。写小小说也应如此。小小说最好不要有评书气、相声气,不要用一种半文不白的轻佻的文体。小小说当有幽默感,但不是游戏文章。小小说不宜用奇僻险怪的句子,如宋人所说的“恶硬语”。小小说的语言要朴素、平易,但有韵致。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