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小说?什么是现代小说?可以说是时下小说理论界最感困惑的话题。现在的实际情景是:诗化小说、散文化小说、纪实小说、网络小说,乃至反小说,都在不同程度上冲击着“小说”的传统观念,或试图在“小说”的边锋去寻觅一些新的奇趣与感动。小小说就是在这样一种情景下应运而生,短短二十年,席卷神州,蔚为大观。如果说各种坚挺的期刊,历经从疲软到改制的艰难历程,精英艺术和大众艺术争奇于现代文坛,纷争不断。而小小说则静观风云变迁,在自己的领域潜滋暗长、稳步发展。一觉醒来,同行们惊讶地发现,小小说已经以其令人翘首的巨大发行量,雄踞文坛宝座。也许正因其“小”,那些“巨无霸”们才忽视了它的存在;也许正因其“小”,它才能够在文林艺海之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但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现代社会的复制化,现代文化的快餐化,使得小小说可以其短小灵活,以其不受因袭传统的束缚,以小胜大,以变制变。现代社会重荷下的接受大众,更乐于在“一分钟”或几分钟内开怀解颐,触发瞬间感悟,从而领略人生疲旅中的一道新景。艺术原起于大众,今日又回归大众。小小说不辱使命,为大众艺术的新发展,开拓了一条新的途径。
手头一册《小小说主编手记》,就是《小小说选刊》主编杨晓敏和副主编郭昕、王中朝他们对小小说理论与创作的精思妙想。做为小小说的编辑家和实践家,他们对于小小说所展示的现代视野,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杨晓敏认为:小小说是平民艺术。他借用鲁迅的话: “至于小说,我认为倒是起源于休息的。人在劳动时,即用歌吟来自娱,借它忘却劳动,则到休息时,亦必以一种事情以消遣闲暇。这种事情就是彼此谈论故事,而这种谈论故事,正是小说的起源。”这种观点确有一定道理,不仅小说,就是所有文学艺术的产生都是生产力达到一定程度后,人们利用闲暇余力的一种游戏。朱熹在《诗集传·序》中道:“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也认为,中国小说源于民间传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可见包括小说在内的所有文艺形式均来自于大众,来自于民间。当然,后来的发展,不论是 “寓教于乐”也好,“文以载道”也罢,均使文学艺术有了过多的负荷,使其“大众品格”逐渐向“精英品格”攀升。新世纪之交的中国,生产力再一次达到高潮,以绝大多数“平民”为对象的小小说,便成为文学的骄子。但小小说只是一种形体,而不是内容。虽然内容不必去局限,但小小说之所以比其他小说文体具有另一番诱人的魅力,不仅在于因其“小”,因其清风朗月,因其柴米油盐,定会有另外之奥妙。杨晓敏倒是点中了一个穴道,他言小小说的一个特点,是它的“新闻性”。 “有趣的是,‘新闻’把重要的内容放在‘导语’里,小小说则善于在‘结尾’时再揭示谜底罢了。”新闻性在于其短小,信息容量大,反映社会生活之直接之迅疾,易于发表。而事实上我们看到报章上发表小小说的数量甚至没有长篇连载的多。而小小说又多是历史的追忆、怀旧的叙说,抑或是哲学的天使、梦幻的精灵、悬念的大师。可见小小说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它的被有人称为“欧·亨利式的结尾”,出乎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传世的小小说相当多都属于此类。
对此观点持有不同看法的是三主编之一的郭昕女士。她操持小小说有一条很熟稔的路径。她是一位“很女人”的作家,评论也以“女人”命名。《女人·小小说》即如此。她与大多数女人一样,不太青睐那一位笔名“欧·亨利”的怪杰,特别不喜欢那一种最后才“抖包袱”的结尾:“那种结尾总给人一种工于心计的感觉,我讨厌那种人为的做作。”原因是:“一篇小说只读了一半甚至只读了开头就像弃妇一样被无情地扔在一边的情况太多。我们应该学会从一开始就抓住读者。”立论是精当的,只是小说需要铺垫,特别是“螺丝壳里做道场”的小小说,在非常有限的篇幅里,需要上下腾挪地表演一番,以心计之“工”,想是甚于其他中篇或长篇。问题是如何去“工”。“欧·亨利式结尾”无疑是一种表现方式。比如他的《麦琪的礼物》,或更短一些的《最后一片叶子》,其结尾呈现的“缺憾之美”,都会给人一种惊奇的阅读效果。而这种奇效与前边场景的布排、语言的设计、伏线的埋藏,都有着至密的关系。有捧哏,才能“逗”;先吊胃口,才能“抖搂包袱”。郭昕女士不愿意听“小小说是浓缩了的短篇小说”这样的高论。她仍拿“女人”为喻,“曾听一位男士说过他欣赏稍稍有那么一点斜视的女子,那样的眼睛看人时显得既专又媚,别有一番风情”。因此,“那些写得规规矩矩齐齐整整的东西,倘说是中学生作文够得上良好,硬称小小说作品,实在有伤小小说身份”。可见,无论欧·亨利也好,契诃夫也好,还是国内外的诸多小小说大师,他们对待小小说,必将之当成“玩意儿”来精心侍弄。朴野也好、玄奥也罢,绮丽也好、冲淡也罢,只有在“你感觉得到,却触摸不着”的“朦朦胧胧似隐似现”的模糊审美中,去领略小小说无限风情和奇趣。诚如郭昕女士所说:“小小说最需要的是鲜活的生命力和独具一格的‘你自己’。”
小小说的“你自己”是什么?杨晓敏称是“一雕梁、一画础、一盆景”式的“合乎普通读者阅读习惯的”“平民艺术”;郭昕女士称是不卖弄风情,又“给读者切肤之亲切肤之痛”,“顾盼之间自然而然就溢出了成熟果子的芳香”的“成熟女子”。那么第三位主编王中朝又是如何定位的呢?他从 80年代“新历史小说”的兴盛,谈到“80年代的怀旧小说运动,后期不是中、长篇,而是由小小说来完成的”。他认为:“小小说可以凭借自己的优势,来撷取过去岁月中的最小剖面,而又能利用小小说的寓意深刻这个优势将那个小剖面撞成一朵浪花。”请注意“寓意深刻”这个词,可以说是点到“小小说”的另一个穴道。如果只是展示“剖面”的话,那么长、中、短篇小说皆未尝不可,但“寓意深刻”似乎更适合于“小小说”。因为其“小”,就必须“小而精”,在有限的篇幅之内,蕴蓄无限的人生况味;在貌似平淡实奇崛的叙述之中,去探究生活的真义;在悬念频仍的惊悚之余,去喟叹大自然的天工;在柴米油盐人生的零碎之下,去开启哲理睿思的妙悟;在喜笑怒骂逸趣横生的只言片语之外,去袒露含着眼泪的笑容。小小说的创作,是极从容,又是极不从容的。谓其“极从容”,是因其篇幅之 “小”,可以精思纵横,烂熟于胸,展卷搦管,一气呵成;谓其“极不从容”,是因其一克镭要由一千吨煤来提炼,它是浓缩的炸弹,密度极大的白矮星;生活的经验、广博的学识、灵变的智慧、叹为观止的机巧,都需在尺寸天地、盈握之中去一展风流,这千字左右的篇幅,可谓是举重若轻、举轻若重。所以,要做好一篇小小说,决不可等闲视之。这也大概是所言小说作家不少,小小说作家不多,而成功的小小说作家更为罕见的缘故。小小说难为,可我们还要“为”好它,因为老百姓喜欢,社会需要。在声光电色、时间如梭的现代社会,以篇幅短小、寓意深刻见长的小小说跃登文坛,走进百姓的心里,也就成为必然。这无疑是现代社会背景下,大众艺术的一条新途径。
那么,什么是小小说?小小说兴起的内部规律是什么?作为主编小小说期刊十数年,而且颇有成就的杨晓敏一再强调,小小说是一种“平民”文学,这说明他将小小说明确地定位在大众艺术的坐标上。对大众文学颇有研究的南帆曾明确指出,大众文学的精致主要是在趣味性方面下工夫,但它还要和“适当深度”相结合。“适当深度”当然指的是意义层面。也就是说小小说并不回避事实上已经淡化了的意义层面。这一点与上引的三位主编已取得共识。那么,作为大众文学的小小说之所以能够达到“精致”的主要指标有哪些呢?不外是“紧张的情节,曲折的故事,欲罢不能的悬念,释卷之后洞悉谜底的快感以及毫不含糊的价值判断。”这里所说的“毫不含糊”是指直观的、一目了然的、与社会大众心理所扭结所联系的,而“价值判断”也只是一般的社会道德与伦理判断。既然大众文学的内核在于其故事和情节,当然也在于其氛围、其语言……但我们仍然认为前者是其趣味性的主要基因。因此,它不需要或不必要去作严密的逻辑推证、深刻的哲理阐释,以及繁复的二度解析,裨使艺术接受变得更加随意、更加直观。这是从接受的视角来看。如从创作论的角度分析,杨晓敏的“平民”文学论,还有另一层深刻含义,即小小说就是小小说,不能用对待一般小说的创作原则和手段去对待它,它自有其符合一般平民审美心理的规律和特点。比如清风朗月、随意漫游,与刻意求新求奇、一波三折,这看似矛盾的手法与效果,其实都可以在小小说理论的整体框架下得到统一。这就说明小小说是一种最为宽容的艺术。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倘若我们过分强调平和冲淡、无情节,那么小小说很可能流于散文;倘若殚精竭虑地去营构悬念和故事的跌宕曲折,而且篇篇如此,这样无疑会使接受者疲惫不堪,在紧张之余逐渐销蚀了对小小说既是功利的又是超功利的浓厚兴趣。
走进小小说,就是走进自我。在逼仄的现代社会环境的重压之下,人们已不愿再去做另外一种也许并不轻松的劳作,那就是解读艺术的痛苦。由于精神的疲惫,而变得愈来愈慵倦的人们,更乐于皈依于自己的感官世界,即便是诸多篇幅较长、规模较大的作品,也开始有意无意地趋向“小小说化”。倒不是说其故事不链接,而是说整个小说创作的过程更加随意化和主观化;不是说生活要我怎么样,而是说我要生活怎么样;不是说叙述什么,而是说怎么叙述。这样,“元小说”的骨架又开始呈现出来,它是以与传统小说观念对立的态势出现。这会使许多将要走进小说迷宫的人们惊呼“哦,这就是小说?”其实,也不过如此,这就是小说!是不摆面孔、不拿架子的小说,是真正走向大众、走向民间的小说。小小说就是肩负着这样一个开路先锋的责任。它是不戴着“前卫”面具的前卫派,它在行进中穿过了现代派,甚或后现代派,在不动声色中迈进了最起码在今天看来可称为小说世界的一个 “澄明之境”。它将呼唤小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小说”,成为“平民”文学。
或许我们的研究都将成为一个理论的前瞻、一个预言。你可以说如此这般,纯真的“文学”何在?这种担心法兰克福派的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早已预示过。遗憾的是他们过于悲观!其实大众是一个非常活跃的群体,他们有能力也完全可以逾越大众文学的作者预先设定的主题。所以我们可以认定商业意义上的成功不一定意味着文化意义上的失败!我想杨晓敏就是基于这样的沉思,高倡小小说即是“平民”文学的观点的——这个定位今天看来是多么的准确而合时宜。西方已经走过的路,无疑对我们是一个很好的借鉴。特别在“精英与大众”、“高雅与通俗”这些敏感的话题仍纷争不休的今日,“平民”文学的提出,不仅对正在峰头上的小小说,就是对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有着不可低估的理论与实践意义。另类途径的开辟,使大众艺术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在此衷心祝小小说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