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独自走向山野,山峦上的苍松翠柏一如既往的绿,野菊艾草七里香蒲公英经过秋霜冬雪的洗礼,萧瑟了本初的颜色,约好了一般的,全都呈现出淡淡的白,柔和的白,若有若无的白,劲风一吹,纷纷逸散的白。就是这种白,组成了冬日山乡恢宏的景观。在苍茫与一江碧水之间的无限空间里,是美妍的晴空万里。
就在这巨大的幸福之中,一低头,看见了几片绿,盖菜的绿。
心跳瞬间加快,在这绿边走来走去,快乐得不知道如何安顿自己的身体。然后跑向一位老人,问这是谁家的盖菜,我想买一点。老人与我一同站在一幢二层楼下,仰起脖子唤了几声,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子从窗帘后面探出头来,轻言细语的说,不卖,就这么几颗,自家留着扎浆水都不够。
老人领我到修房造屋的地方,大声问谁家种有盖菜,大伙抢着说,现在谁还种地啊,麻烦。一位中年男子说他家老太婆种有一垄,说完后便一拾一拾走在前边。
当我拎着一袋绿油油的盖菜走在冬日暖阳里的时候,给先生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买到盖菜了,把紫砂锅准备好,咱们用盖菜煮腊肉。先生的声音喜悦明快。我知道,我们的年到了。
坦率地说,盖菜煮腊肉真的不怎么好吃,口感粗糙味道略涩,与山珍海味无法同日而语,但这是祖辈流传下来的味道,看到这菜如同见到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吃的是一种记忆,忆的是一种念想,想的是一份亲情。
那一年,父亲因为右派下放老家农村,屈辱和饥饿纠缠不休,但有一件事是那样温暖。每当春节前夕,无论是本家人还是外族人,平日正眼看我们的还是斜眼看的,健全人还是半傻子,全都齐聚我家,进进出出,热闹非凡。因为,我们家有一坛成年卤汁。精致的暗花纹饰显示着久远的气质,我不知道这坛卤汁在我们家流传了多少年,但我知道它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见证了我们家的颠沛流离,沉浮喜乐。
猪膀胱早被小子们当气球吹上了天,男男女女拎来新鲜或熏干的肉类,东家的猪肚子上拴一根棕榈叶子,西家的猪肠子上绑一截稻草,南家的猪蹄上系一截麻绳,北家的猪尾巴上扎一根铁丝。实在无计可施,有的在肉上扎一个孔,有的扎两个孔。有人把肉往我奶奶或母亲手里一塞就下地干活去了,有人名义上帮忙添火,实际上盯着锅灶,生怕别人错拿了自家的卤肉。
在这一年一度的卤肉盛况里,我从父母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这是人世间赐予我的最初记忆。
父亲平反回城的第一年,我们家的贫穷达到了胆战心惊的地步,租住的石板瓦房没有门窗,只能用一块木板挡在门框上,后面抵一根扁担,充当门的样子。没有支撑床板的凳子,就用青皮树杈支一张床,晚上睡觉要废好大力气才能爬到床上,高高的床下躺着哼哼唧唧的黑猪,这是我们全家一年的肉食。那个时候我刚学会大声说话,指着土坯墙上挂着的小纸包对父亲说,今天是除夕,明天就是新年了,得把花生豆全部吃完。父亲明显有些生气,他只说了一句——有福不能重享。我立即安静下来。这句话一直影响着我的往后岁月,得意时不敢张狂,失意时不敢沉沦,有福细细享,有难静静扛。
日落日出的延宕中,会被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动作深深打动。有一次,孩子对我说,小时候最喜欢你把砧板腊肉喂进我嘴里的感觉。那一刻,我潸然泪下。
前不久,我给千里之外的孩子打电话,说咱们一家三口到三亚过春节吧,五星级酒店还带游泳池。孩子一口回绝,不去,春节我回家,我要吃家里的饭菜。
那一世,是这一世的历史,下一代是上一代的传承,包括年俗、习惯、饮食、精神、物品等等。其实也是一种文化符号,文化记忆。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大凡如此。这些文化里有千年古柏万年松,也有闲情雅致,荒草如云。只有这样,我们身处的大地才广博丰厚,文明江河才奔流不息。
201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