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们:
首先,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在交通事故的新闻报导中,哪一句话用得最多?
我认为用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
是的,原因固然多种多样,需要调查,但我认为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六个字——安全意识麻木!
比如,交通标志明明写着:“宁停三分,不抢一秒”。可有些人就是要抢——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所以有人说:“开汽车的是骑摩托车的儿子,骑摩托的是骑自行车的儿子,走路的是开汽车的爷爷。”
限速标志上写着:“时速不超过15公里。”可有些年轻小伙子,驱车如飞,“笛”地一声从你身边擦过,不压死你也要吓死你!
所有这些都说明了我们交通意识的淡薄和神经的麻木!
据交通部统计:中国每年要发生28万多起交通事故, 5万人藏身于车轮之下,财产损失相当于5年发生一次唐山大地震。而这些交通事故中,绝大部分是由于安全意识麻木造成的。
下面我就讲一个发生在身边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有位叫青虎的年轻农民,脱下戎装换青衣,复员后他不想再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路,想利用自己在部队学会的一技之长,做“马达一响,黄金万两”的美梦。他托亲靠友,找信用社贷款,很快就凑齐了6万多元,把一辆“东风”开到了家中。乡亲们把汽车围得水泄不通。一位壮实的小伙看得特别认真,越看越眼馋。他就是和青虎一起复员的战友大龙。大龙拍着青虎的肩膀,竖起拇指:“你小子真行啊!有了这辆车,就不愁富不了!只要你富了,我就把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晓红介绍给你,穷小子她可不跟!”青虎满有把握地说:“好,咱们一言为定,晓红漂亮又贤惠,这事就拜托老兄了。”临走,大龙紧紧握着青虎的手,关切地说:“老战友,我提醒你一句,开车就好比打仗,道路就好比战场,时刻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办好车辆保险啊!”青虎淡然一笑:“老战友,你还不知道我的技术,我是白天的满天飞,黑天的钻地龙,全天候的驾驶员,还要什么保险呢?”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青虎每天早出晚归,找货、拉货、跑得倒也顺当。但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今年5月26日晚8时,青虎驾车行至虢镇北坡150公里渠桥处,天黑如墨,偏偏又唰唰下起小雨,路面打滑,车灯前的能见度很差,公路北边是悬崖,南边是干涸的引渭渠,他以四十公里的速度前进着。突然,前边有一个黑影闯过来,一场撞车事故即将发生。说时迟那时快,青虎猛地向右一打方向盘,“东风”就像屎壳螂子翻身一样翻在干涸的引渭渠里无声息了,青虎也昏过去了。经勘察表明事故原因,纯属青虎违反了有关限速规定造成的,直接损失达6万多元。
浑身缠满纱布的青虎从病床上醒来时,才知道自己酿了一起重大事故,悔恨交加,泣不成声。他哭自己心爱的“东风”,他哭曾在卧龙寺死在自己车轮下冤魂,他悔没用听大龙的话参加保险……,如今,自己的致富梦已化为泡影。
“青虎,青虎”!突然一个熟悉的叫声使他一怔,“大龙,你怎么也躺在这儿?”“我开的那破柴油‘青海湖’,晚上拉一个急病号去医院途中,和尚头断裂,方向失灵与一向北的车相撞,我被撞伤住院了。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听保险公司说,我的事故是机械故障,除临事故前损坏的零件外,其他车辆损失和住院费保险公司基本都赔,我这两年挣的三万元可都保住了,我要好好感谢保险公司啊!青虎,您呢?”
青虎痛苦地说:“我……我,我的车报废了,全完了……”青虎泣不成声。这时,有个苗条秀丽的女子走到大龙床边,手里提着饭盒。她打开香喷喷的饭盒,大龙说:“晓红,我向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战友——全天候的驾驶员青虎。”晓红“啊”了一声,说“早听大龙介绍过你,青虎,我问你,你人伤车废,保险公司赔偿吗?”青虎回答:“我没办保险,我是人财两空啊!”晓红又“啊”了一声。青虎后悔的眼泪忍不住又从眼角淌了下来。
同志们,这起交通事故令人深思,我在想:假如青虎有交通安全意识,假如青虎开车不超过限速的规定,假如青虎参加了相关保险,假如……这些迟到的假如已毫无意义了,一句话,遵守交通规则,人人有责。手掌握方向盘,就是握着千千万万人的生命线,我们踩着油门,就是踩着千万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关;我们走过的条条路,就是看不见的阴阳分届线。
同志们,在结束我的演讲之前,我还是要奉劝大家,当你为了捞取大把的钞票而严重超载时;当你开车之前还争当喝酒英雄时;当你大出风头而猛开快车时;当你冒着危险横过马路时;当你考试舞弊而骗取驾证时……您可意识到:那大把的钞票可能就是大把的送命钱;那“喝酒英雄”的背后就是铁窗的生涯;那猛开的快车就是迈向地狱的鬼门关;那横过的马路就是一条死亡线;那张名不符实的驾驶证就是一张死刑判决书!
同志们,朋友们,汽车喇叭,就是长鸣的警钟,红灯信号就是血染的教训,为了他人的幸福,为了家庭的团圆,为了美好的世界,也为了我们自己,请增强安全意识,遵守交通法规,时刻提醒自己:红色的灯,红色的血,红色在警告!
谢谢大家!
(此文获得陕西省电视台“交通安全保险”讲演征文二等奖)
天天观日出的人
游人把登山临水观日出,看作一幸事。于是有了上泰山,登华山,到大海观日出的诗篇乐章。可是,当一游人把日出时瑰丽的景象讲给交通警察时,交警却只微微一笑,对于他们,那只是一个极其平淡的故事。因为,交警是天天观日出的人。
我就喜欢旅游观日出,当我把一篇描写日出景象的文章,拿给一位交警朋友看时,他笑了,自豪地说:“要说观日出,我可见得多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多彩多姿的日出奇景,我都看见过,我敢说,就观日出而论,我们交警算得上权威了!”
在这位常观日出的朋友面前,我的观日出文章自然黯然失色了。是的,就观日出而论,那十字街口小小的交通岗台,可谓得天独厚。拂晓时分,城市尚未睁开朦胧的睡眼,太阳从东方地平线跃跃欲出时,天边的云翳,由黄到红再变紫,继而色彩万千,似红绸飞舞,又似篝火漫天,大自然中的各种绮丽色彩,在天边尽情挥洒,显出宇宙的勃勃生机。此时,大地苏醒过来,而交通警察却如报晓的晨鸡,精神抖擞地跳上了红白相间的岗台,披着晨曦,抖去朝露,迎接城市的车水马龙!细观此情此景中的交通警察,已不仅仅是天天观日出的人,而是呼唤日出的人!
数九严冬,交通警察盼日出,急切之情可谓千呼万唤,望眼欲穿,而一轮红日却总是姗姗来迟;盛夏酷署,朝阳却如不速之客,未呼而出之,红彤彤、火辣辣,试看那个交警不是皮肤黝黑,脸上也留下了紫外线强烈照射的印记?然而,这也是交警的风彩神韵!
看哪,当城市完全觉醒的时候,车流人潮纷纷涌来,如江河汇聚,如大海涨潮,车海怎么才能不拥挤堵塞?人潮如何才能各行其道?只见交警凭着一个手势、一个立正、红绿灯的示意,使如潮如浪的车流井然有序,南来北往。此时此刻的交警,全神贯注,动作敏捷,犹如弹奏《命运交响曲》的贝多芬;恰似登坛借东风的诸葛亮;更如操纵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在我的交警朋友身上,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值班时,一位手拄拐杖的老人倒在了斑马线上,十字街头顿时混乱不堪。只见他一个箭步跳下岗台,扶起老人,求助一辆小车把老人送往医院。他又跃上岗台,几个熟练、自信的手势,人流又恢复正常,自行泄去……
冬日黎明,阴云低垂,有时恰逢停电,交通岗台周围仿佛成了台风侵袭的海面,成了雾气弥漫的密林。此时,没有朝阳,没有红绿灯,而交通警察便成了黑暗中的火炬,成了为漫漫车流人潮导航的火炬,成了人们心海中的红日,交通安全的保护神……
家乡的老槐
扶风絳帐小镇是我的老家。
在那儿,有明亮碧蓝的天空,有苍莽黄褐的大地,有善良纯厚的乡亲,还有棵古老神奇的老槐。
那棵老槐,高约三丈,粗可三围,突兀耸立在絳帐南门外四十米的交叉路口,似一巨大的守护神。老槐树身劈开,老皮皴裂,虬枝盘曲,展示着她的古老和饱经风霜的苍劲。然而它枝繁叶茂,浓密墨绿如一巨大的伞,遮出好大的一片阴凉的地来,显露出蓬勃盎然的生命力。最奇特的是她那根,西北一侧凸凹有致,犹如一把古式太师椅:两条弯起的树枝有如扶手,上凹下凸的根部,巧妙地嵌在两个扶手的后上方,恰成太师椅的靠背。大人坐下,顶端可触及头部,下边还有搁脚的地方,这一巧夺天工的座椅,古朴粗浑,人人称奇。
据说此树为东汉时大学者马融在此讲学时所植,距今已近两千多年。历史的风雨沧桑,老槐依然顽强,至今旺盛不衰。这不是奇迹吗?
我为家乡这棵神奇的老槐而骄傲。我更不忘这棵老槐树自小给我的启迪与鞭策。
记得我十多岁的时候,正上小学,混沌初开,满脑子的幻想,发疯般地贪玩。每当下午放学后,我们村的小娃娃们,手挽上猪草笼子、野菜篮子,就像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在老槐树下,你争我夺地要坐那把“太师椅”。我们称它将军椅。谁能坐上谁就是将军,谁就可以发号施令。那时,我们心中的将军,只有关云长关老爷,还有董存瑞、黄继光、王二小……。我们认定这些人都是英雄,战场上冲锋陷阵的英雄,就是将军。我们就玩“攻碉堡”。一群小娃娃们站成一排,手拉着手,然后逐个儿去冲,一旦冲开了,是英雄,就可坐上将军座。孩子们都想冲过去,过过将军瘾。然而那手都拉得很紧,一如关卡,要攻开并非易事。许多人想当将军而不能,哭鼻子掉眼泪,甚至打架。那时我身单力小,冲了几次都攻不开,但又极不甘心。一次进攻之时,我有意惊慌指着人排大喊:“长蛇!”趁他们慌乱之际,冲了过去,坐上了将军椅。上了当的同伴不服,硬要把我拉下来。于是激烈的打起来了……,后来被老师知道了,带着我们来到老槐树下,他说:“两千多年前的东汉,有一个叫马融的大学者来到这里设紫帐讲学,传授文化知识,孕育了一批批人才。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就把这里叫做絳帐。这把椅,真是因马融讲学而生,也未可知。当然你们叫做将军椅也不错,但将军不是不学无术的武夫,而必须是学识渊博、文武兼备的英才……”
老师的这段话,使我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从那以后,我们个个牢记老师教诲,努力学习。我也由小学而中学,后来又参加了成年大专班学习,使我的文化知识和专业知识有了不断提高。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离开家乡已20多年了。然而,那棵家乡的老槐和老师的教诲,至今还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激励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勇敢顽强地拼搏奋进!
敬礼,举起你的右手
还是少先队员的时候,我佩戴着鲜红的红领巾,走在队旗下,举起右手,向队旗和辅导员老师敬礼。少先队的队礼特别,行礼时手必须举到头顶上方。辅导员老师告诉我们,手举到头顶的意思是代表人民利益高于一切。自那时起,我就学会了敬礼,而且把敬礼看成一种崇高的敬意,永驻小小的心灵。后来,我看见威武的解放军战士敬礼时的飒爽英姿,意识到敬礼不仅是一种礼仪,更重要的是一种风纪,一种心志; “革命战士忠于党”的坚定信念。
自从我加入了人民交警队伍,执勤时我举起了我曾经是白嫩幼小的右手,开始向行人,向首长,向违章的司机敬礼。敬礼本身是一种对对方的尊敬,是对自己从事事业职责的表达。我敬礼的认真程度,象省交警总队王章武政委教我的那样,做得一丝不苟,庄严自然。我满怀信心地执行组织教给我的使命,站在岗位上,头顶蓝天烈日,眼观车辆人流,一个举手,一个落臂,一个示意,一个微笑颌首,处处于心中洋溢出对人民事业的热爱,对人民生命的关爱与尊重。可是,在开始的时候,当我向违章司机执行罚款时,心里老一个打闪:他是违章司机,我还向他行礼吗?这么想着,手就迟迟举不起来。对那位违章司机说:“你违章了,要交罚款。”他虽付了款,可表现得闷闷不乐,临行时,还用眼睛盯我一下。人常说,眼睛是心灵窗户。他那一盯,让我久久难忘。后来我在电视中看见上海市的交警纠正违章先敬礼文明执勤的镜头后,我深受启发,我暗暗对自己说:对呀,是得纠违先敬礼,这样做了,你就把文明的春风温情的提示送到违章者心里去了,使他受到教育,也受到感动,于是我又想起过去那个交罚款者盯我一眼的原因。
思想指导人的行动,当从思想深处逐步认识到纠正违章先敬礼的作用和意义的时候,这里有一个由不自觉到自觉、不习惯到习惯的过程,纠违先敬礼作为对人民交警的纪律要求,不能认为自己是交警,是管理者,应高居于被管理者之上。于是,我身先士卒,纠违先敬礼。然后教育我的交警战士,要将管理溶于服务之中,做文明警察,纠违时一定要先敬礼。于蓝天红日下,举起了那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右手……
梨的记忆
对“梨”的释义,大致都是褒赞。想起自己当年考上中学,用梨赚学费一事记录下,也有几分香甜的惬意。
东汉时期的经济学家、文学家马融,常在扶风讲学论道,那个地方后来得名为绛帐!绛帐就是我的家乡,也是我在因上中学没有学费,做了两次买卖梨商贩的地方。假如至今,还有那股热血和气魄,那可就发了大财,以后就不当什么警察了。
那是六十年代的事儿。吃罢午饭,是小孩也没小息,就出家门了,一出家门就把身子交给了五黄六月的火海。本来在家里已沁出的汗水,又渍出了许多,大汗淋漓,像糨糊抹满了浑身。我们几个小伙结,载着火辣辣的太阳光,快活地蹦跳着,来到了马融讲学时所植的一棵古槐下。它高约三丈,粗可三围,突兀耸立在绛帐街南城门外四十米的交叉路口,似一巨大的守护神。最奇特的是她那根部,西北一侧凸凹有致,犹如一把古式太师椅。我们嫌叫太师椅“俗”,为了赞美她的神韵,就改名称它为 “将军椅”。
在那天, 我抢先占了将军椅,三个同伴因为落伍,只好坐了其它两个草坯和园椅了。我们只玩了半个时辰,匆匆去了铃羊庙。
铃羊庙和古槐树大约相距不到二里地,她建在东城门楼外的南壕上边。我们去那儿是最要紧的是想占卜,敲铃羊,测算我们四人的期末成绩和升留级情况。占卜问事的人们视两个铃羊为神灵,庙内常香火不断,烟雾燎绕。两个铃羊的灵气,闻名遐迩,占卜问事的人慕名而来,用铁锤敲两个铃羊的头,她居然能发出不同音响,并能以截然不同的声响,表示出:做生意、问仕途、测学业所祈祷的愿望。这个谜,我至今还不懂她的真谛,当然这只能怨自己不懂科学。音响有三。一是悦耳音,可预测出,事则成,期末学业必升级;其二奈何声,可预示事虽成,但有波折或困难,期末学业必补考;其三是傻瓜声,可预示出,事必坏,期末学业是留级。那天我确实用铁锤敲出了悦耳声,果然去学校榜上一看,是前第十名进士,我一下就高兴得跳了起来,后来我在回家时反倒哭了,哭我囊中羞涩,一路上我边拭着泪,边想着怎样弄钱,交学费买书本的难事儿,还怨自己没有个有钱的父母。
父亲德高望众,是方圆几十里闻名的朱家祠堂主持。然而膝下要供给我们兄弟四个上学,和一大家人的生活,就艰难了。为了维持全家人的生计,他忍着胃瘤的折磨,昼夜劳顿在生产队的牛马饲养棚里。每当我看到他那干瘪的额头上凿满的河床、超负荷的岁月在两鬓上留下的一抹秋霜、疲于奔命骨瘦如柴的身躯,我就有一种不可言状的伤感。父亲是一个人穷志不短的人,平时傲骨十足。他在世时,常叮咛我们兄弟,长大后一定要成为栋梁,不打牛后半截,不窝在农村。他的用心是让我们都走出家门,去干国家的事,以后成大气候。他临殁时,执意不许我们给己参军八年的三哥说此噩耗,把欠人家六百元的借条紧捏在手里,再三嘱咐,生怕昧了别人的钱。于是,我就更不能说上学缴学费的事儿。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要继续上学,焚膏继晷,实现父亲临终意愿的钢铁信念,却逾日剧增。于是,逼我想起了做小商贩,赚学费的主意。那时我虽是小孩,还挺有胆识和经商的天赋。我先去绛帐火车站考察了两次买卖梨的行情。了解到,绛帐火车站街道的梨一角钱一斤;而老绛帐街的梨却五分钱一个。我思忖再三,以为很划算,就贸然开始做起了第一次梨的小买卖。我向娘姨和几个较要好的同学借了三百多元钱,偷偷地拿出早已藏好的小背蒌,悄悄地去了足有六里多路的火车站街上买梨。我先将买好的三百多斤梨,存放住在火车站附近同学的家里,然后分几次搬到一位住老绛帐街南的同学家。
当时的绛帐老街道很繁华,人喊马嘶,街道两侧小商贩比比皆是,家家小商店和饭馆都门庭若市,只能看到密匝的人头在不停的摆动。我家位于北门城楼的背后,城门楼的南边就是街道的十字路口,也是街道最繁华的地方。我怕碰见家人,只能把梨摊摆在东门城楼下。我大声吆喝着:“快来买呀!汉中的大甜梨,五分钱一个……” 许多人都出于好奇,看到还有这么大的小不点在叫卖,就都围了过来。来前我还特意准备了两把小刀,用刀把几个梨切成小瓣,供买主品尝。他们品尝后,都觉得我的梨色正味甜,个头均匀。不一会儿,我的生意就红了,到后来买梨的人太多,可以说是供不应求。我第一次把三百多斤的梨卖完,就急着数大把的小钞票,一点钱,净赚二百多块。当时就甭提我那乐劲儿了,一蹦就跳出了一丈多远。我琢磨着有利可图,就又拿着赚来的本钱,做了第二笔梨的生意。第二次买卖又赚回了一百多元。两次买卖做完后的当天就被母亲发觉了。她不仅哄走了我赚来的三百元梨钱,还骂我不听父亲的遗言,做生意是歪门斜道,没出息。从此,我就金盆洗手,收了那份做生意的心,更谈不上在这方面有什么深的造诣了。然而我却觉得“偷鸡不成没赔米”。除了母亲骗走的钱外,剩余的几十块梨钱,足够我交学费和书本费,是不会辍学了,在心中也留下了难忘的甜美。
暂时升迁
刚新上升几个月的C县长是从省上某机关派下来的锻炼干部,今年才三十五六,毕业于某名牌大学中文系。据说此人年轻气盛,颇有个性,要让姑娘们看:个条、相貌也“酷”,在省机关有“少帅”之称。C县长年轻帅气,春风得意,除嗜好抹墨弄笔外,还爱好音乐,天生一副好嗓子,曾在一次大学生业余歌手大赛中拿奖。
凡新上任领导走马上任后都先要深入基层,体察民情,收集隶属情况。这天,C县长先驱车驶入城关镇大院。镇田书记和李镇长几个对于新C县长的到来,感到十分亲切和温暖,握手互致问候,很快迎进了镇会议室。这时镇大小领导干部十多人,早已坐定在椭圆型的会议桌周围。桌面摆上了瓜果,两位姑娘端了茶,恭维其后。
C县长的亲自莅临,田书记十分激动,为了表达喜悦心情,殷勤备至,C县长听着汇报,他亲自为C县长端西瓜。结果不慎在掰粘在一块没有切开的西瓜时,由于用力过猛,西瓜块突然滑落,砸掉了一副墨镜。这墨镜是C县长的。他平时并不戴眼镜,这回下乡是用来挡强光的。会议室地板是瓷砖铺的,硬度大,墨镜质量似乎差一点,只听一个脆响,一块镜片破了。
田书记连说:“糟糕,糟糕”。立刻喊恭维其后的小李,年轻女子小李应声出现,小李就是李蓉,是镇里的打字员,李蓉胸有成竹,大有处变不惊之气度,并没有因为大官C县长在而怯场。
C县长说:“算了,那是个破眼镜,不要捡了,扔了得了。”
李蓉莞尔一笑说:“您用的东西怎么能扔呢!”
美女就是不同一般女子,她就敢顺着C县长的心思儿说话。C县长居然也不生气,反而笑着上下打量了这位不寻常的美女。
李蓉把C县长那副破墨镜拿走。拿回来的却是一副崭新的,要比原来的眼镜高档得多,想必在地上摔几下也安然无恙。后来C县长要给李蓉掏钱,田书记挡了,说他已经把钱给李蓉了,让C 县长不要为这小事儿操心。
从此,田书记颇认为小李还行,加之李蓉在一次县级歌咏大赛中,露了一手,还拿了二等奖。这消息象一阵风也传进了C县长的耳里。C县长说:“小李是个人才”。他责怪县政府办公室刘主任说:“怎么你们就没有发现这么几个人才?”刘主任是高中理科类教师,知识面广,聪慧过人,总是情不自禁地琢磨领导,投其所好,眼下一个县的行政一把手,工作压力很大,有空放松一下神经也是可以的。于是,刘主任认为:让C县长在暇时听李蓉唱几首歌儿也是一种放松的最佳方式。后来,刘主任就立即和县人事局联系,人事局给田书记打了个招呼,以借调的名义把李蓉弄到县政府办公室,暂时由镇上提升到县政府当了打字员。
此事办好后,刘主任向C县长作了专题汇报,C县长夸道:“小刘,你是个很有眼色的好小伙。”
织件毛衣献“爱心”
冬天,太阳虽然很金贵,可她下山了,我只好摸黑进了家门。屋里亮堂堂的,老伴儿在织毛衣。我问她又给谁织毛衣,她扬起了头,粲然一笑,顺手从茶几上推过一页薄如蝉翼的“爱心”卡。卡上写道:衣长50、袖长43、胸围74、肩宽36。我满脸疑窦地问她:“这是啥东西?”她说:“是社区让我给西山穷娃娃织件毛衣,我踊跃地接受了。”瞬间, 我眼神里充满了阳光,睨着她道:“这是好事,帮帮他们是应该的,限多长时间织好?”她说是一个星期。
老伴儿大名叫卢玉凤,巳到耳顺之年。她出生于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父亲是当时生产大队的支部书记,成天忙大队的事。十三时母亲就病殁了,她就像三个弟弟的母亲一样,缝衣做饭干家务。特别是她从小练就了一手好针线活,在村里、在单位的院子里,无不令人咋舌称绝。织毛衣这手绝活儿是她三十多岁才学会的。三十多年前的一天,她和我闲谝中,提到了她的一套针线手艺,绝对超出一般女人,我居然撩拨讥诮道:“你会织毛衣不?”她低下了头,羞涩得两颊赤红。自那时起,她就横心学织毛衣,而且一发不可收,未退休闲时织,退休后昼夜不停地织,学织毛衣这手技巧终于练成了。一月前,她给大孙子织了件花毛衣,儿媳竟然以为是机器织的,问她是花多少钱在商场买的。
今天凌晨,老伴如期地将那件“爱心”毛衣打成包,要送给西山一位名叫廖志刚的小学生了。我很认真公正给“爱心”卡上写了这么四句话:
根根红线情意长
融融暖意寄厚望。
寒门学子有志气,
明日栋梁铸辉煌。
读书是我写作的拐棍
我爱写作,更爱读书。
上初中二年级那阵儿,我就硬吭《鲁迅全集》,当时《鲁迅全集》共分十二册,要认真读完,不是件易事儿。我除上语文、数学课还能专心听讲外,其它课我就用作看《鲁迅全集》了。记得我用的那张课桌面,有个结疤,我就用刀子挖去结疤,露出个小洞,等老师在讲台讲课时,我就让目光穿过小洞,把桌斗里的书移动着看个够,不知多少次,老师提问,我站起来不是张口结舌,就是所问非所答,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使我面红耳赤。
那天,教语文的刘老师让我们写一篇题为《秋天》的作文,我就笔兴大发,借景生情。刘老师说我写的这篇作文还有点杂文味,竟被视为范文,在课堂上用八频道宣读时,像吟诗那样,声调悠扬清脆,激情豪放亢进。我当即就像吃了玉米嫩棒,心里甜滋滋的。从那时起我就傲不可支,常用脚尖走路了,还野心勃勃地想上什么大学读中文系,可生不逢时的“文革”,把我上大学的梦砸了个粉碎。后来我被招工。
从1984年我就开始学写新闻稿件了,还写了些与“道路交通管理”工作相关的论文,确被刊用的也不少,其中几篇还中了市县级小奖。但这些和那么多的大作家名作,科学家有份量的科技论文相比,相差甚远,只不过是小儿科罢了。就像我们在外地参观,走得远了,也就看得多了,如同站在高处看蚂蚁搬家一样,鸟瞰自己,才愈感知识的匮乏。
唐代诗人杜甫为我们留下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名句启发了我,知道了要想在写作方面成大器,就要读书车载斗量。名作家都要将《红楼梦》精读五遍,而自己看四大名著,只是看热闹似的敷衍了一通。自己能写出好东西吗?因而,我从1994年订了份《人民文学》,迄今仍未间断,它使我悟出了好多知识和道理:要写好文学作品,必须具备写文学作品的知识和功底,写小说必须在“奇”和“异”上下功夫。起初,我学着写了一篇“家乡的老槐”登在了一家省刊上,此稿虽鲜为人知,却受到了做农民的同学赞誉,这篇稿子已发表十年多了,前几天还有位已退休的教育局长在街上遇见我,说他还在保存着。其实这篇散文,无非是我笔下的古槐根部自然成长的一个太师椅和一枚小圆凳、两个锅台、栓马桩而已。后来我还写了“红色在警告”的小品,在省电视台拿了二等奖;“五厘米”小说在《西部法制报》得了三等奖。
我从事道路交通管理工作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来我注重学习交通事故工程力学,收集有关资料于一厚册,其中尤其是收集有关确定交通事故接触点、车速方面的计算公式就有近百种。先学写在《道路交通管理》杂志上发表了“行人横穿公路的特征和预防”,后来又在《中南汽车运输》杂志上发了“汽车与两轮车辆相撞事故的特征和预防”一文,此文曾先后有二十多家来函,说得了一等奖、特等奖,并要求转载,邀请我参加学术讨论会,遗憾我那时仅是一位毫无分文财权的交警大队教导员,最后只是由中国社科院向市公安局通知,提出要求,使我参加了在江西召开的“全国交通学术研讨会”并获了奖。去年我在《道路交通管理》杂志上发表的“浅析一起弯道下坡路段车辆侧翻事故的原因”和发表在其它文学刊物上的一短篇小说,欣幸地拿到了市交警支队奖励的200元。
以上一点收获,说起来惭愧,也源于读书。我想只要有这条读书的拐棍,我会在无涯的学海路上,继续走下去,为自己的晚年生活增添乐趣。
小说
引渭渠的谋杀
一
事故中队雷明德是响当当的怕老婆,“妻管严”。他在队里任队长,在大队“122”警官值班室的玻璃砖下压着一张雷明德的纸条,纸条上树道:雷明德温馨提示,晚上有事,勿打座机,敬請打手机。他怕打扰了妻子的瞌睡,妻子还让雷明德把手机压在枕头下面,放在振动上。每次事故报警打进手机,雷明德像做贼似的从被窝里轻轻爬出来,又捏手捏脚地拾掇好东西,才悄然溜出家门。
那晚值班民警零点把电话打过来,他只嗫嚅了几声,再莫敢多哼一声就溜出来了。
值班民警说事故地点在鬼门坡下。于是,警车未出大队门,雷明德就给值班民警留了七二七信箱运输处的电话,让二十吨的大吊车随后就到事故地点。可谁知警车赶到鬼门坡,八名警察用超强的警用勘察灯照着找了半天,却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证明这里发生过交通事故。
忽听有人在坡下声嘶力竭地喊道:“事故在这儿,快来吧!”
几枚超强的警用勘察灯道道笔直的光柱,横七竖八地交织在一起,巨大的光柱剌向了呐喊的人。雷明德提着堪察灯小跑到坡下,借着超强光亮,才发现那位呐喊的人,站在距他们少说也有一百米的引渭渠岸上,岸上是一条直通万水市的沙石公路。这条公路多年来无人养护,路面凸凹不平,很少有车辆过往。
警察们随呐喊声向前走了二十多米,灯光射下,发现一个白色的小面的,在浑浊的大水中,露出三个轮子。
哦,肇事车深夜跑到这里干啥?这里不是弯道,又没有坡,车怎么能掉在渠里?”雷明德眉头一皱,下意识扭头望去。不远处那个呐喊人还在抹泪,不用问,肯定是肇事者,他是为自己的车而悲哀吧。
“怎么回事?”
小马用嘴朝那呐喊人一努,说:“半小时前,这个人开着掉在渠里的车准备回家,车走在这儿,他说忘了件东西,准备掉头去县城拿。这时灯光突然不亮了,天太黑,一不小心,倒车时,把车从这儿掉进了渠里。”
“深更半夜的,你咋么才回家?”雷明德满腹狐疑地问呐喊人。
“我生意上有点事。”
“你自己把车倒下去的,还报啥案?”
呐喊人话音刚落,小王匆匆赶过来,给雷明德说:“雷队长!那边的相都录完了,车也快捞上来了,刘大队让你过去。”
车从河中打捞上来了。车左侧严重变形,并附有明显的擦痕。在车里发现:副驾驶的靠背上用细棉绳捆绑着一件己被河水渍透的女式红色棉上衣。雷明德借着超强的灯光,死死地盯着红色棉上衣,疑团又一次写在了他的眉宇。
“车放在大队的停车场。让车主和咱们一块儿回大队。”雷明德给身后的小王叮咛。
二
中午醒来,阳光已把整个县城抱住了。光从窗玻璃上透进来,晒落在雷明德的脸上,眼睛也被剌得难以睁开。他急忙坐起来,想了今天零点发生的车驶入引渭渠中的事故。
讯问笔录在调解室里进行着。那报案人坐在记录桌的斜对面。他稍白且矮,一副奸相。额头上有两条明显的皱纹,圆脸圆鼻子,单眼皮,一双下眼睑被较大的眼带所替代,嘴巴紫黑色,和他脸上的肤色并不般配。雷明德落坐后,报案人望着雷明德谨慎地一笑,嘴鼻之间皱起了两道括弧。
小王问:“报一下你的姓名、年令、职业、住址等基本情况。”
报案人答道:“我叫刘得胜,今年四十五岁,农民,‘B’照驾驶员,家有妻子,两个孩子,和我五人。家住乌山县平阳镇闫坪村四组。”
“事故车是你开的?车是你的?为什么半夜才开车回家?”
“车是我的,是我开的车。我是和别人谈生意,谈的时间太长,谈完,才开车回家的。”
“你说车掉头回县城取东西,取啥东西?”
“取房地产招标资料。”
“谈生意时,你喝酒没有?”
“我俩吃了点面条,没喝酒。”
“那时侯饭店都关门了,在啥地方吃的?”小王穷追不舍。
“我在……在小张美容美发店。” 报案人,也就是刘得胜,猫下腰、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回答。
小王又逼问:“小张美容美发店在啥地方,谁是老板?”
刘得胜沉默了。他是否后悔刚说过的话。他越想越觉得小王后面的问话会更加可怕……
“一起单方面的只有涉及到你一个人的事故,你为什么不敢正面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在作记录的小李接着反问刘得胜。
雷明德也插问:“车内挂的那个女式红色棉衣是咋么回事?”
这句话一出来,使刘得胜的脸显得更苍白了。
三
自那天刘得胜驾车坠渠事件后,玄武寺下引渭渠的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悠闲自在地流着。河岸公路上稀少的行人和车辆也慢悠悠地从发生过特殊事件的地方经过。特殊的地方发生的特殊事件,对于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不值一瞥似的,一起单方的坠车事故,对于县交警队的刘大队长和雷明德他们来讲,也是一桩和其它事故一样,甚至是不能和其它事故无与伦比的不足齿数的事故。因为雷明德自以为抓到的那件女式红色棉上衣,足以可使刘得胜焦头烂额的把柄,却被刘得胜说成:棉衣是他妻子的。是的,自家的车,自家人坐,自家人的东西,放在自家的车上,完全是合情入理,并非胡诌乱道。于是,雷明德他们并不在意对这起事故作进一步的调查。
那天中午,没有什么足以让雷明德上手的事故,就静下心来,仔细地翻阅一起小王主办的死亡案卷。说也奇怪,小王却火烧火燎地推门进来。
他手里攥着一份东凉县公安局的协查通告。通告写道:在东凉县引渭渠尾管理站闸门处打捞上来一具无名女尸。年令约二十五岁左右,身高一米六八,披肩发型,上身穿白色T衫,下身着蓝色牛仔裤,赤脚,胫部附有明显的扼痕。从腐败程度分析,尸体已在水中浸泡长达八十个小时左右。剖腹检验,腹中孕有女婴七月,女婴血型A。有知情者,请速与东凉县公安局刑侦大队联系。
雷明德看完通告,一缕疑意不禁泛上心头。他问小王:“你是啥时侯拿到这份通告的?”
“刚拿到。这份通告上说的那个女尸,是否与咱们看的坠车事故有关?”
“第一,时间基本吻合;第二,都发生在引渭渠中。”
“撇开通告讲,那天咱们讯问刘得胜,问到在那里吃的饭,他吞吞吐吐,很让人怀疑。”
刘得胜心中有鬼。在被讯问的第二天,连他放在修理厂的车也没顾得看一眼,就溜之大吉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小王他们到刘得胜的家里去过几趟,刘得胜的老婆总是以出外打工搪塞。
四
腊月的天气就是冷。早上雷明德刚下楼,倒吸了口冷气,感觉牙齿都像在冰霜里。他捂了一下嘴,呵了呵手,看着院内树上横吹过来的风,卷着雪,可灰喜鹊却不怕冻,在树上叫得清亮,似乎在呼唤新年的来临,是的,这天己是腊月二十六了,雷明德想好了:刘得胜肯定要在年前回家。他决定晚上和小王他们去刘得胜家一趟。
晚上十时。小王和事故中队的耿玉田堵在了刘得胜家的前门。雷明德让小王他俩先叫门,叫门后,院内稍有动静,就给他手机震铃。雷明德和小李静静地蹲在刘德胜家后门外的野地里。他刚蹲下,就感到一股股冷气直钻衣服。人简直就像是浑身光溜地蹲在雪地上。农村的夜是那样的死寂。雷明德蹲在那儿,憋在喉咙的一口粘痰也不敢咳出来,只怕有点儿响声,搅黄了事。这时,他腰间的手机发出了嘟嘟地颤动。几乎是同一个时间,院内有了轻轻的脚步声。雷明德急忙用手给小李作了一下要让他趴下的意思。他俩刚伏卧到地面,后门就轻轻被人拉开了一道缝。只见刘得胜把脑袋探出来,向左右瞄了瞄看没有人,然后就冲了出来。然而他没有料到,雷明德和小李会从天而降,出现在他的身后。他正想撒腿跑,小李几个箭步跃出五六米,挡住他了的去路。等他定下神来,雷明德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
刘得胜当夜被带回了交警队突审。尽管讯问就像棒棒的熬糖锅,稠密而粘连,刘得胜就是换汤不换药的那个老话语,一口工咬定车上的红棉衣是他老婆的。三个小时过去了,就是不承认他车上有第二个人。
当事故中队一筹莫展,火烧屁股的时候。第二天的下午,突然冒出来一个打探消息的青年人,他自我介绍叫周应怀,家住本县平阳镇周家村六组。他说妹妹叫周应艳,今年二十五岁。五月前,被人勒死在河中。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与这类有关的案子。
雷明德问:“你妹子被勒死在那条河里?”
“引渭渠里。”
“我让你在第一调解室窗外看一个人,认识就点点头;不认识就给我摇摇头。”
周应怀在窗外一眼就看到了刘得胜。他点了点头。
雷明德就当即出来,问:“你是咋么认识的?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周应怀面带羞涩,低下了头。再问,也是白搭。后来雷明德要留他,他却说有事,像有意回避着什么,拦也拦不住地匆匆离开了。
凭雷明德的直觉,他判断周应怀的妹妹肯定与这起案子有关。
五
案情到这份上了,雷明德才想到了给刘大队汇报。他是想和刘大队一块儿去局里,把这个案子推给刑侦大队。然而他俩到梁局长那里,却成了偷鸡不着蚀把米的事儿。梁局长说,最近刑侦大队忙,你雷明德原来不就是干刑侦的吗,这么简单的明案子还怕破不了?算了,局里再派一个人,协助你就行了。如果你们大队认为这案子,还需要开个分析会,我明天就派刑侦大队的陈大队去吧。
雷明德最怕案情分析会。他怕会议室里臭烘烘的烟雾,既熏眼,又薰心。也怕领导们牛皮不完的废话,智慧含量不够,科技含量不足,罗嗦得让人抓狂。作为单纯的坠车事故来说,也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地开这样的会。但案情的发展,已是涉及到人命关天的大事了,况且刘得胜开车坠渠的时间、地点,与打捞的女尸基本吻合。
刑侦大队的陈队发话:“明德你先说说你们中队现场勘察的情现和目前调查的结果。”
“经勘察:引渭渠南堤混凝土壁上有小面积,车坠渠时的擦痕,与肇事车裙上的擦痕相吻合;车上副驾驶靠背上有用细棉绳扎捆的一件女式红色棉上衣。调查中刘得胜死不承认他那天车上还坐有其他人。”
“案子发生这么长的时间,你们现在才知道破案子了,为啥不早点儿给局里汇报。刘大队长你说呢?”陈大队满脸情绪地问刘永平。”
“谁知道一起一般的坠车事故,会与人命有关.”刘永平心想,你陈超也不外乎是个正科,敢在我这儿说三道四,乱加指责,用上级的口气压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窝囊,他用怒目狠狠地瞪了陈超一眼,想煞煞陈超的这股傲气。陈超似乎感到自己的话太刻薄了点,想转移一下目标,责备雷明德。可扭头看雷明德拿着电话,跑出了会议室。
“喂,小马呀!会还没有结束,你联系到测谎仪没有?”
“我联系了!雷队,测谎仪检察院有一台,听他们说是从省上借来的。我现在就在检察院,王院长问咱们什么时候用。”
“再有二天就大年三十了。就定明天中午吧!”说完刚挂断了电话,还没等他把电话放回腰间,电话又吱吱吱的响了起来。
“我是雷明德,你是谁呀?”
“喂!我是罗志州,咋么不认识啦?”
“噢!是老罗,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最近在哪儿发财。”
“发啥财。今中午在县招待所给儿子结婚,你能来吗?”
“我一定到宴祝贺。”
雷明德不喜欢到太热闹的地方,去得较晚。去参加婚宴的人,一般十一点半到那里是最佳时间。可他到宴席的楼下,差二分是十二点。停好车下来,就听到有人叫他,扭头一看脸熟,一时叫不出名字。好在那位自我介绍,说他叫寸志峰,是地税局的。他说,我知道你,堂堂的雷元帅。
他们一起上楼。楼上闹哄哄的,赴宴的人大部分都已坐定。他和寸志峰坐在一张桌旁。寸志峰问他身边坐的一个中年男子:“你还在经营那个小面的车吗?”
“不经营了,那个车有两年就报废了。再说,人家国家也不让这样的车在城里拉客,我卖了。”
“卖了多少钱?”
“只卖了五千元,我让得胜再添五百,可他说啥也不加了。”
雷明德一听,抢着插话问:“你说的是那个得胜,姓刘是不是?”
“你在公安机关工作,连刘得胜都不认识,他可是坐过牢的人呀!”寸志峰说着,用筷子夹了块猪肝准备往嘴里送,那时婚宴还未开席。
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雷明德心想:今天的婚宴,来得值啊!
六
眨眼间,就到了正月初八。雷明德觉得这年过得好像还没缓过劲儿。他狠狠地想,今年一定要激发士气,发挥大家的聪颖才智,在极短的时间内,尽快拿下年前刚发生的二起逃逸案和对坠车案件的侦破。他自语道:好,要快!狗日的刘得胜,我一定要想法子撬开你的铁嘴!
他到办公室后叫来了小李。
“小李呀!你年前把刘得胜带去作测谎,测的结果咋样?”
听小李说,用那测谎仪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先要询问刘得胜有无心脏等方面的病史。量了血压,符合用测谎仪的要求才行。
心理学家告诉我们,人们说谎时,心理会产生各种变化。这些变化必然会影响生理参数,比如心跳、脉搏、血压、呼吸、皮肤等等。这些参数一般只受植物神经系统的制约而不受大脑意识的控制。因此,心理测谎仪通过多个参数来分析它们的变化,就可以知道人的心理,从而进一步判断犯罪嫌疑人讲的是真话还是谎言,因为大脑皮层兴奋是客观的,说谎的人必然会出现一些生理反应,肌肉紧张,皮肤出汗,呼吸急促什么的,它不受人的意识控制。因比,企图掩饰,反而更糟糕。当然不是犯罪嫌疑人,就不用紧张。现代测谎技术就是用一些奇离古怪的问话,对被测谎的人形成剌激,触发生理反应, 通过分析这些生理反应图谱,作出判断。
那天,主审员提出的有些问题就很可笑。
刘得胜上了那审讯椅,通上电,他当即就不对劲了,吓得浑身颤抖得像筛糠一样,尿都从裤子淌了出来。
主审员问:“你叫刘得胜?刘得胜是谁?”
刘得胜哆嗦着答:“我是……是刘得胜,咋么……么。”
“你晚上几点去的引渭渠?引渭渠几点去的?”
颤抖得慢了点的刘得胜道:“是……是十一点,……不,是十点,……我不知道,引渭渠我没去。”
主审员微微笑着问:“你车上坐没有坐第二个人,引渭渠到底去了没有?”
“坐了引渭渠,第二个人就是他(她)?”
主审员脸色突然变得严酷起来。他问:“谁问你第二个人了,究竟第二个人坐来没有?”
“坐来,我说第二个坐来,就坐来。”
刘得胜仰着头,死盯着对面的主审员,像傻了一样,嘴对着受话器肯定地说:“真的,坐着第二个人。”
主审员给小李说,只能这样了,大量的事实还要通过其它的人证、物证、书证,形成链条才能定罪。
雷明德站起来,摇着头,活动了几下项颈,用手捏着颈椎,张开吃四方的大嘴说:“小李,好,就算刘得胜吐口了,你忙去吧!”
七
城东新兴毛巾厂的大铁门关得严严实实,可能在里边上着锁。西边的小门虚掩着。雷明德带着小王,推开了小门走进去。一个看似六十多的老汉从门卫室里出来。他中等身材,稀疏的花白头发,像片缺少水分的枯草地,摊在头皮上,小眼睛,扁鼻梁,脸还算圆,人倒挺精神。
“厂子停产几个月了。你们俩个找谁呀?”
“叔,我们俩个就找你,向你打听一个人。”雷明德讨近乎,亲切的还给老汉递了一根烟。
“打听谁啊,看我知道不?”老汉点着了烟问。
“刘得胜,你知道吗?”
“噢,我老板,他快半年没有给我发工资了,自那晚走后,再就没见闪面。发了工资,我在这里不干了。”他高嗓门地发着牢骚。
凭这几句躁气话,雷明德知道火侯到了。他亮出了警官证,说是要了解刘得胜的情况。这下老汉不依了,让雷明德和小李赶快走,说着就把雷明德他俩往外撵。雷明德急了,下话不迭。后来又改口说,只是谝谝,不再调查了解了。老汉才松开了要推他俩出去的手。雷明德笑嘻嘻的又给老汉递了根烟。
从那次起,雷明德那对困难百折不挠,让小王折服的五体投地。老汉知道的三个核桃两个枣的事儿全兜了出来。就连坠车的前一天下午,刘得胜手里提了一盘麻绳的事,也和盘托了出来。刘得胜那天晚上十二点钟是和他鬼混了四年之久的情妇,一块儿坐上他的小面的车的,老汉说他是给开的大门,看得一清二楚。
八
十多年前,刘得胜和几个人,晚上去抢一个可怜巴的赶牛农民的钱,被判坐了六年的大牢。出狱后,可以说是金盆洗手,再不干抢劫了,却一心要当大款,在邻村承包了六亩地。全种成了桃子。当然,这桃园也使他应验了命里注定的桃花运。刘得胜的桃园离周应艳家不远。年仅二十多岁的周应艳到县城去,常从桃园的庵子旁经过。经过的次数多了,俩人也相互熟了。刘德胜就主动地上前打招呼,亲热的用客套话问周应艳。周应艳为此很受感动,那天下午她就应邀坐在了桃园庵子门口的小橙上,手里捧着一杯泛着袅袅雾气的茶,细细地打量这位称她为妹的老叔。刘得胜色眯眯地盯着周应艳。垂涎欲滴。温柔的夕阳洒下来,给周应艳苗条的身上涂上了一层奶黄,把她涂成了油画中的公主。满目皆是桃花的背景,一袭白裙将主人公凸了出来。白皙的脸盘上大大的眼晴空蒙而宁静,特别是细皮嫩肉的玉手和露出的双腿,在柔光的勾勒下,更显得楚楚动人。
刘得胜瞅着周应艳,火在眸子里燃烧。后来,他就干脆猛地把周应艳抱进了庵子。周应艳只是那样的看着刘得胜,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动手动脚的想强暴她。她两个腿儿竭尽全力地蹬着踢着,两只手也在他的脸上胡乱扒着。可不管她怎样挣扎,也逃不脱这个淫魔的掌心。
“我要喊人了!”
“那你喊呀!天快黑了,在这荒郊野地里,那儿还会有人。”
刘得胜很快地蹲下去,要脱她的裤子,被周应艳打了一个脆亮的耳刮。刘得胜还说打得好,他就喜欢这样有个性的女人。
周应艳又挣扎了一次,没有挣脱。她说:“叔!你不要这样。”
“甭叫叔,叫哥。”
“叫哥也行,你不能这样,我还是个黄花闺女。”她紧紧地抓住刘得胜的一只手,求饶。
“现在像你这么大的女娃,哪儿还有黄花闺女?”说着就猛地把她揽进怀里。
刘得胜见她已没劲了,就顺势把周应艳压倒在他的身下。叔。不叫叔,叫哥。叔。叫哥。然后就乱了。就再没有呐喊的声音了。只有猛烈的肢体语言。
这种事有惯性。有了第一次,就意味着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说也怪谲,周应艳尝到了味儿,反倒常往桃园的庵子里跑。时间长了,她村子的人就知道了。
那天,三五个人凑在一块儿,到县城路过桃园时,老远在后面又瞧见了周应艳向桃园走去。
其中一个说:“看,两个人又搞上了!”
另一个说:“我还不知道,应艳这娃咋么还是个骚货。”
第三个人说:“嘿嘿,到庵子了,搞上了,搞上了。”
这消息一传开,就能滚出个几百里地。地球那边的事儿,都能传到周家村来。毋庸置疑,消息也传进了周应艳家人的耳里。
有一天,周应艳的父亲从县城回家的路上,听到了小女儿丑闻。回到家里一踏进门,就劈头盖脸地抽了应艳一个耳刮。竖眉瞪眼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贱骨头,你把周家的脸都丢尽了,你滚吧,权当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他狠狠地跺着脚,攥着拳头,整个面孔都凶狠得没个样子。最后他一拳砸在了屋里的水泥地上,脑袋一垂,揪着自己的头发,蹲在墙根,极其压抑地哭了起来。
大女儿从套屋里出来,她拉走了妹妹应艳。应艳在套屋里泣下如雨,她给姐姐说:“我也不知道我犯了啥贱,当时我也是没有了办法,我认命了。”她姐又气又怜悯,点着眼前这个小妹子的脑门说:“看哥回来怎么捶你。”应艳说:“要杀要剐随他便。姐!你别生气,我知道我不是人。有了那一次,我在后来夜夜睡不着觉,我守在家里有啥意思,姐,我受不了啊!”应艳泪汪汪的。她姐说:“你是咋么打算的,你还是没结婚的女娃子。”应艳说:“我上了贼船,回头也晚了,坏名声都出去了,那个好小伙子还能娶我。”姐说:“我打听了。刘得胜就不是个好鸟,他已经是抉五十的人了,他有老婆、有孩子,你真准备让他娶你。”应艳说:“我也知道这些,可我也不能让他白占我便宜,那家伙有钱,我就让他和老婆离婚,和我结婚。”她姐说:“说归说,你可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应艳看了她姐一眼,又急忙收了目光说:“姐,我知你瞧不起我,可我对咱爹、哥、你,都是真心的,不管今后走到哪一步,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应艳说着哭着,一抽一噎,很伤心的样子。她姐说:“你心里的苦,我们都知道,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应艳一下子伏在她姐身上大喊着:“姐!”大哭得更伤心了。
九
别小看刘得胜这几亩桃园,这可是他做生意的启蒙老师,也是因此而使他发迹的。刘得胜自从入了这行门,他以小变大,竟然把瓜果生意由县上搞到了市上,朋友圈子的成份也变了,多数都成了做瓜果生意买卖的人。万水市是陕、甘、川的交通枢纽,南来北往的时鲜瓜果多在这里集散。刘得胜名片上印的是批发大市场总经理。当然,大市场的小经理就多如牛毛了,可总经理只有他一人。这年头能做这种总经理的不光需要实力,更得有势力,黑白两道,手眼通天,蚍蜉再多,也难撼这棵大树。然而这样名副其实的总经理头衔,就让他给胡乱弄上了。他给手下的小经理们任务只一个,每年完成利润指标若干,完成了有年薪有奖金,完不成回家闲着,喝稀饭喝凉水自讨活该。买卖做成了必须走总公司的账本,统一核算,年终汇总,谁想私下玩猫腻,轻则丢饭碗,重则丢啥,自己思量去。至于买卖的具体过程,总经理不管,过山过海,各显神通,栽了自己认。他只要各小经理的效益,合同书上写得明白:守法经营,后果自负。这样按合同书上每年的利润指标,小经理们在总经理的账上除了年薪奖金外,就成了狗屁衙门许进不许出的贡品了。三年后,刘得胜就成了暴富户,账头上就打进了三百多万。
十
由于家里人的干预和阻挠,周应艳硬忍着好些日子也没有去刘得胜的桃园了,可晚上的日子难熬啊,她好几个晚上梦见和刘得胜在一块儿。再说了刘得胜答应她,要给她办一个不理发的美容美发店。那天,她打电话把刘得胜从万水市叫回来,约好在桃园见了面。几月未见如隔三秋,俩人见面又发狂般的亲热了一番后,刘得胜就让她第二天去考察市场,选办美容美发店的地方。她在县城里转悠了十多天,就算租用了一大间门面,招聘了七八个服务小姐,小姐们以按摩为主,说穿了大部分顾客被按摩着,就出轨了,干着卖淫嫖娼的勾当。
美容美发店对面是建材市场。建材市场有位老板叫陈纪元,大约五十多岁,人高马大,凹眼晴,高鼻梁,白皮肉,一头卷发,一副洋人的模样。由于长相特别,在建材市场颇有些知名度。可他和周应艳还没有上过一次床。只是那晚他到周应艳店里洗过一次头,洗完头后,周应艳说店里只有她一个人,问他还搞什么服务不?他说要搞。俩人正想到租的房子去,他老婆却打来电话,说她在建材市场的门店里等他,有要紧事。陈纪元看着已经到口边的熟鸡肉,却成了可望而不可吃的影子。他只好忿忿给周应艳掷出二百元,彼此留了电话号码。周应艳见他出手这么阔,就给他说什么时候方便,她会随叫随到,要把陈纪元伺侯得舒舒坦坦。于是,陈纪元一直惦记着这句话。
这天下午,陈纪元给周应艳打电话,周应艳那头店里好像还有别人,她把电话拿出了店。陈纪元给她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子,叫她雇辆出租车,马上到万水市来。说出租车,下馆子的钱他全掏。周应艳问他晚上回来不,他说到时再看!事办完后,他一定给她一千元。周应艳听了,一下子喜懵了。
那酒店在人民街,楼下吃饭楼上住宿,还有钟点房。出租车一到那儿,就看到了陈纪元伸长脖子在那里张望。正是下午两点多,吃午饭,晚了;吃晚饭,太早。陈纪元带她径直走上二楼,推开一个房间。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小圆桌,圆桌当中放着三小碟凉菜,一小罩热腾腾的馒头。一小碗冒着热气的鸡蛋汤,是后来端上来的。陈纪元说,怕你没吃午饭,是特意让一楼厨师凑合做了,端到这里来的。周应艳伸头往里间瞅了一下,见是一张洁白宽阔的双人床,这下她心里全明白了。她反倒觉得比她租的那个常接客的地方更安全。陈纪元立即关上里间的小门,又关上外间的大门。
陈纪元看着周应艳白里透红的两颊,细腻而嫩泛的脸盘,只觉得心里软软的:真是个孩子,这孩子!于是,她调侃道,你还没有结婚吧?周应艳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在饭桌上了。陈纪元扯了餐巾纸给她擦泪,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你这女娃子,哭啥呢。周应艳一转身,眼泪鼻涕都擦到了陈纪元的胸前。陈纪元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来,木木地抱着她,任她哭。
周应艳自已也不知怎的,哪里来那么多眼泪,从哪个角落里奔流出来,止也止不住。陈纪元洁白的衬衫彻底被她哭废了,口红眼泪鼻涕都有。等周应艳从他怀里仰起头的时候,周应艳的眼晴已经肿成两个核桃了,眼神也有点儿迷离。陈纪元拉她起来,依旧抱着,说,这下我们出不了门喽,我的衣服被染了,你眼晴也哭肿了。一边顺手推开了里间的门,里间的空调也早就打开了,凉飕飕的。陈纪元半推着周应艳进了卫生间,说,你洗洗脸。周应艳见他脱了衬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用眼光赞美了一下,陈纪元也有点儿自得,做出了点儿肌肉给她看。周应艳笑了,眼晴细成两弯新月牙了,眉都掉色了,淡淡的像两缕烟。陈纪元笑着指头在那里划了两下,说,毛毛头的眉毛一样。周应艳用香皂洗衫衣,口红印再洗都洗不掉,心里直发急。陈纪元说,不要洗了,留着它作个记念更好。周应艳笑他胆子忒大。陈纪元奸笑说,不是胆子大,反正老婆最近在她娘家,怕啥。周应艳不哼声,只是狠劲地搓那口红印。陈纪元拉着她的手说,别洗了,把你的脸洗洗吧。就开了淋浴,调好水温,三下五除二把周应艳的衣服脱了个净光,说,你这女娃子,哥给你洗澡。周应艳装作挣扎了两下,就任他洗了。然后,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裹着抱上了大床……
等她醒来时,陈纪元正抽着烟,一支烟快抽完了,看她醒了,朝她脸上喷了口烟,拿出了已经准备好的一沓子最大面额的钱,说,艳,该是我给你兑现的时候了。周应艳刚把陈纪元给她一沓子钱接到手,刘得胜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喂,应艳,你在哪里?怎么今天没开门,我有特别要紧的事,你赶快回来。”“我在万水市,等会儿回来。”周应艳向陈纪元亮了一个鬼脸,吐出紫红色的舌尖给陈纪元看。刘得胜说。“你跑到万水市有啥事,咋么也不给我说一声。”“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凭什么管我。”说完,她就啪的一声合了手机。
这一天的事,原来美容美发店隔壁的家电修理部,是刘得胜安排的卧底。就知道了。当晚周应艳一回到店里,就被刘得胜捶了一顿。刘得胜说,我管你吃,管你花,给你办了店,是让你和别人乱搞的吗!周应艳说,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不敢了,只要你娶了我,我一定和你好好过日子。
自那天周应艳挨打后,安分守规矩多了,再也不顶班,不和其他男人上床了。她一心想着和刘得胜结婚,给刘得胜生孩子。
十一
两月的一天,她的愿望一部分实现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干净”,例假好多天没有了。凭着无师自通的知识,她知道自己有了,只能和刘得胜结婚了。她除了让刘得胜知道,对谁也不敢说,只能把秘密严严实实地揣在怀里,窝在肚里。
那天周应艳回到家里,正是午饭时间。她只往嘴里塞了一口面条,就捂住嘴,向屋外跑,没吐出来。她急忙盛一碗面汤,冲下去,吃下去的面条,又要跑出来,她只好放下勺子,又跑出来,对着草垛根,一个劲儿地伸长脖子。只呕出来那口面条,一串咕噜噜的声音,和两行眼泪。她想:要尽快告诉给刘得胜。
“会有这事?”刘得胜手里的好猫牌烟总也送不到嘴里,使不上劲儿。“是不是,你有其它啥病了?”
“我再还有啥病!”周应艳一脸无助地瞅着刘得胜说。
“你不要这样。”刘得胜的理智慢慢苏醒过来,把刚点上的烟掐掉,塞回烟盒里。“打掉,你打掉。”
这个时候周应艳才意识到刘得胜和她结婚,完全是个骗局。
“要听话,弄掉。”刘得胜过来把她抱在怀里。
“我不打,你原来是咋么给我说的。”
“不打掉,咱俩个人的名声都完蛋。咱俩人的事,老婆知道了,我说要和她离婚,她坚决不离。”
周应艳眼泪汪汪地回到美容美发店,翻来覆去地把能想到的各种可能都想了,包括父母,邻居,尤其是刘得胜的老婆和儿子。考虑再三,既然她老婆知道了,就要留住孩子,一定要和刘得胜结婚,不然,就上他家里闹腾,事情闹大了,刘得胜就只好和她结婚。
十二
这事没等周应艳去刘得胜家,刘得胜的老婆就找上了美容美发店。美容美发店门口像在唱着一台大戏,周围店铺,对面的建材市场,附近住户,上街的男女老少,一听到吵闹声都往这里涌。刘得胜的老婆挽起袖口,站在美容美发店门口一边哭一边骂:“日你妈,骚货,你滚出来,你缠我男人……”
周应艳像缩头乌龟似的坐在里边的一个按摩床上,勾着头,默默地流着泪。突然,刘得胜的老婆冲了进来。那时候,在店里的三个服务小姐,一看情况不妙,早就溜了。只剩了周应艳一人。刘得胜的老婆并不认识周应艳。进店后,见到只有周应艳一人,就认定是她,猛的一下子扑过去,抓住周应艳披肩长发揪了起来。周应艳哭着,两只手抱着她的头,用胳膊护着脸,只怕刘得胜的老婆抓她的脸。周应艳这时也知道自己理屈,一直忍让着,没敢动手,不敢还口,任凭刘得胜的老婆撕打,谩骂。“你个孤狸精,蝎子心,卖货客,还缠我男人给你办了妓女店,你还嫌没卖够。”她三两下把周应艳压到窄小的按摩床上,第二次又用手去抓脸,可周应艳把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刘得胜的老婆还是够不着抓不上,反倒被周应艳一翻身,挤下了床。刘得胜的老婆毕竟体弱身小,闹腾了一阵,已声嘶力竭,她只有换个招儿,坐在那儿一次又一次地拍着自己的腿,哑声地大声哭喊着。
十三
刘得胜的老婆在美容美发店的闹腾,更增进了周应艳要和刘得胜结婚,生孩子的信心。她那天去万水市找到刘得胜,除了给刘得胜说,她一定要和他结婚,坚决把孩子生下来,还倔强提出了要买房子,另外给她找工作的事。
周应艳要刘得胜买房子的决心下定了。在美容美发店吃早饭的时候,她特意把那张卖房的广告单递给了刘得胜,刘得胜很认真仔细地看了起来。那是一个坐北朝南的高层楼盘,楼房集临河床一字展开。从楼盘到河边是近百米的绿化带,楼后是新铺筑的城市景观大道,与楼盘之间隔着一片小树林。楼盘的西面是一座叫作“昊都”的豪华宾馆,东边是一座广场.广场过去就是一架新建的气势磅礡的渭河大桥。广告用了一个很有冲击力的言词:“举市绝佳的绵绣家园”。应该承认,可算得上整个万水市屈手一指的楼盘。在整个万水市的所有新区里,这个楼盘的位置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既没有一般小区楼盘高楼林立的拥塞嘈杂,又没有那些周边空间很大的独立楼盘的冷清寂寞;有最充足的阳光,却没有可怕的西晒;交通便捷,却没有喧嚣的噪音;江河浩荡,一桥如虹,虽是城市,却享受了更多的自然景观。
刘得胜盯着广告单,周应艳却盯着他的脸。正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他的梦。
“你快出去,叫个出租车,咱俩去看看。”
应艳飞快地眨着眼睛,应声说:“行,我出去叫!”
对锦绣家园的好感,就像火苗逐渐地在刘得胜的心里生长。等到看见售楼部刘小姐早已恭候在那里的职业性的微笑,心里的火苗就像浇了油一样一下子旺了起来。
洽谈桌子旁的人都随着刘小姐站起,可刘得胜还稳稳当当地坐着,仍旧不紧不慢地翻着一大沓花花绿绿的各种款式图样,突然一页复式楼的图样在他的眼帘里停了下来,他含着笑,两只手平伸在桌面上,十个指头几乎一起动作,“哒哒哒哒”地敲打着桌面,表现出明显的踌躇满志。已经走出好几步的周应艳用手拽他,他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售楼小姐边踱着步子,边介绍着:这幢楼开盘快一个月了,剩下要桃选的楼层已经不多了。
“手续咋么办呢?”刘得胜心里按捺不住地问。
回到售楼部后,其他桌子的那些人都像在签合同了,纸片的翻动声在刘得胜听来如雷贯耳。
“我们也开始签吧!”刘得胜急不可待的催着售楼小姐。
售楼小姐说:“那我去取合同。要不你俩再商量商量吧。”
售楼小姐还没有走出售楼部,周应艳就问刘得胜:“你是真的这样定了?”
“不定,咱俩是跑来看戏呢?”
合同是预订购房协议,一式两份。在递刘得胜那一份前,售楼小姐请刘得胜先付两万元定金。
“为啥要两万元定金?”刘得胜没想到定金一次要这么多。
“这是我们的规定,不好意思。”刘小姐满脸灿烂地说。
他俩出来的时候意识并不太明确,起码没有想到像现在几乎在瞬间就成交了。俩人面面相觑,一时英雄气短。
“真快。”周应艳白了刘得胜一眼。
实质,刘得胜来时就在包里装了六万元,以备急用。可周应艳一看到沉旬甸的两万块钱在验钞机里哒哒哒一眨眼成片倒下,换回来的却是一张薄如蝉翼的发票,周应艳直到上车心里还在阵阵抽紧。这辈子她是头一回一次付出这么大数额一笔钱。她心想:伍万元,可是她和小姐们在美容美发店至少得卖一年身啊。周应艳决心回美容美发店大干一场,帮刘得胜赚回买楼的钱。可她又寻思着:美容美发店只有小小的一间房子,要想赚大钱,还是要办更大的店。
十四
那天,天刚擦黑。周应艳沿着去高速公路出口西边的街上转悠.她在出口旁的路上发现有几个女人擦肩走着,就一直紧跟在后边,想看个究竟:一个年令大点的,和几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娃子,衣着时髦,是那种胸部和屁股都紧巴得很突出的那种服装。矮一点的,上身穿着件方格的,下身是许多女孩都喜欢穿的水磨牛仔裤。由于矮,屁股就显得滚瓜圆,在牛仔裤下紧绷绷的,线条分明,勾是勾,股是股。瘦的那一个,一身黑色的涤纶,黑色的长发披在黑色的衣服上,虽然三围部分不是那么突出,但在明亮的路灯光下,转过身见那白皙的面容,以及扭动的腰身,却透出青春的气韵。和她一样年轻真好。难怪男人都说二十岁的女人是橄榄球,你争我夺抱怀中。年令大一点的,身子有点儿胖,也可列为丰满的那一种,跟在两个小女子后边。她们边踱着边嘴碎,叽叽喳喳,嘻哈打笑,丫声丫气。凭周应艳本身职业的经验,就很快判定出她们不是洗脚房歌厅里的,就是专门勾引男人打炮的。她尾随她们进了一幢座楼西门朝东的楼房,刚踏进第一层的门,就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妖艳女人,在三月的天气里,竟然光着大腿,穿着红色短裤头,嘴里叼着烟,半躺在一条黑色长沙发上。旁边一位玩电脑的男人,把周应艳浑身上下扫了一遍,勉强地裂嘴笑了一下说,你也想干,咱们这里很安全,四楼有好多房子,每个楼梯口还安装了防盗门,就是公安来了,也没法子到各房间去。她跟那玩电脑的男人还上四楼看了看,果真如此。打开楼梯口的防盗门,像进了迷宫似的,懵懵懂懂转了三个圈儿,七拐八拐才看到了七八间房子。每个房子约有六平米大,摆设的东西都一样。一张罩有红白格相间、套横竖篮道色单子的双人床,站着的拆叠活动衣布柜,床头上都放着一沓子三十二开大、必不可少的卫生纸。周应艳刚跟着那玩电脑的男人下到二楼口,就见那穿着红色短裤头的妖艳女人,带着一位约五十岁的胖男人,正往四楼走。这时,她不禁想到:这里的生意这么好,自己就要办这样休闲和娱乐为一体的大店,才能赚更多的钱。玩电脑的男人说他那儿“安全”,是老黄历了。没过多少日子,县上人代会就开了,选举出一个新的孟县长,是个保守派,酒色对他是刀枪不入。他令刚上任的公安局长,加大打击卖淫嫖娼、赌博等社会丑恶现象的力度。
周应艳想赚钱心劳日拙,没几天就在去诸葛庙的公路旁租了一幢三层楼的私人住宅,命名为“郁馥”的休闲娱乐中心。可钱没有赚多少,她就差点儿锒铛入狱。
出事那天晚上是十一点多,休闲中心和往日一样那么红火。一楼小姐们都簇拥在一条大沙发上,其中一位还露肩敞背露大腿,都在急不可耐地等着光顾的嫖客。还有三位小姐,已被嫖客看上了,正在二楼占用。就在这时,突然一下子来了四位不速之客,他们一进门,个个都虎着脸,目光四游,像在搜查着什么。
其中一位高个子问:“谁是老板,站出来!”
四人一进门,周应艳就看到情况不妙,肯定是撞上了公安,就往二楼跑。谁料.她刚上了第二个台阶,就被一位三十多岁的公安拽了下来。
高个子公安这时亮出了搜查证说:“你是这里的老板?”
“我是!”周应艳答话时,眼睛里已噙满了泪花,两条腿像筛糠一样直哆嗦。
高个子便衣警察,没好脸色地吼道:“不准你高声呐喊,咳嗽。拿上所有门上的钥匙,快领我们到楼上去看看。”
周应艳开二楼道防盗门时,刻意将开门的声音弄的特大,似乎要用这开门的咣当咣当声,警示奸夫淫妇们以电掣般的速度泯灭脏证,系好裤子,权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昂首阔步的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可那阵儿,个个奸夫淫妇全身都巳陷入了极度的快感,难以自我,全被公安逮了个正着。
审讯室里有两个警察:一个稍高点的女警察挺靓,三级警司警衔;一个小个子戴眼镜的女警察是三级警督,长相很一般。
三级警督刚进来,她的目光落在周应艳身上又迅速挪开。她取下眼镜揉揉布满红丝的眼睛,对屋里的奸夫淫妇们说:“留下店里的女老板,其他(她)人跟着我们这位女警官,到另外几个讯问室去。”
后来,三级警司返回,屁股刚贴到椅子上。戴眼镜的女警官坐在她的身旁就发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周应艳小声叽咕,声音极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讲的是什么。
戴眼镜的女警官目光又移开了周应艳,故意漫不经心的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周应艳这里:“怎么,你身体不舒服?”
“我身孕有三月多了。”
“是真的?这可不能撒谎,必须要有医院证明的。”
“是真的。不信,你们可以领我到医院检查。”
经医院检查,法医鉴定,法院认为:周应艳有身孕事实确凿,根据规定,判处她刑期一年,缓期两年执行。
十五
刘得胜那天拿着几张薄如蝉翼的判决书,心里却像吊着一块铁秤砣,在回万水市的路上,他一直在掂量着他和周应艳的事儿。
话说回来,刘得胜那德行,在万水市就没少玩女人。他在万水市歌舞厅里认识了一个女子,叫小婷,四川乐山市人,二十岁,刚够结婚的年令。正是人生中最好的一段,她说家里穷,自己现在不想结婚,等挣钱多了,再考虑成家立业的事。刘得胜那次包夜,就一连把她泡了两个晚上,每晚八百元,最后一个晚上见小婷把他侍弄得高兴,他又从红花花的一沓百元钞票中抽出两张,塞进了她刚戴上乳罩拢着的乳沟里。
那天,刘得胜和搞房地产的赵总在茶社里喝盖碗茶,就谈起了碰见殷忠诚的事。赵总问是不是在天水市北道清泉饮料厂搞过供销,下岗后也开过茶馆,做过建材生意身高马大的那个赵总,刘得胜说就是。赵总说,他才称得上幸福呢!在高速路边的天天乐网巴结识了个十七八岁的小姐,成天拉到外地去住,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刘得胜想前天,有人往他手机上发了条短信:摸着老婆的手,犹如左手摸右手,摸着情人的手,全身在打抖。虽是有点夸张,但细一想,却有道理。刘得胜在白云宾馆包间里,与一位叫蓉蓉的,就是这种感觉。耍小姐就是比耍情人好,耍情人太累,几个月就烦躁了,厌倦了,而女方却刚刚找到感觉,有事没事给你打电话,柔情软语,咿呀呜呀的,你说烦不烦!整得你一天净去花时间应付她,办了件事,又还想着让你办别的事儿,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呀。像周应艳自从在桃园和他有了那事儿后,先是要办个什么美容店,办了店又要让他买房子,生孩子,后来又要自已给她办一个大点的休闲中心,这下可倒好,被公安逮了,求警察爸爸妈妈;求检查院、法院爷爷奶奶,真是要命啊。他认为:小姐与情人比,小姐在社会地位上比情人好像要贱些,可小姐有时讲义气讲道理的多,说要多少钱就多少钱,高兴了,还会给你买烟买衣服,蓉蓉就常给他买烟买酒,赵总常拉那个到外地住的十七八岁的小姐,就给赵总买衣服。但小姐在夜晚的表现到底是咋回事儿,她半夜醒来,坐在床上,一支一支地抽烟,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黑亮的眼珠游弋在从窗户外面投映在床对面白墙上淡黄色的光里,那光圈是宁静的,仿佛外面湖水上的漪涟,而宁静的淡黄里的面孔,却是躁动的,从烟圈裹着的叹息声里表现出来。唉唉的叹息声里,是烟缕飘忽着的说不清状态的脸。你说是哀愁吗,她偶尔的浅笑又像夜风扰动湖面的漪涟,可能是想起了遥远的或者已经淡忘了很久的人或事,几乎遗忘了,现在又像在黑暗里的烟一样复燃。刘得胜突然一个翻身看见蓉蓉坐着的裸露的后背,墙上淡黄的灯光反射出的黯然的乳峰,有些像春雨沐浴后的山丘,使刘得胜因此而从懵腾中感到了湿润与活力。
十六
社会上的贫富悬殊现象,其中也包容着一些为富不仁、坑蒙拐骗横行等等丑陋景象。这些景象内容有二:一种是:大富翁,坐过牢,出狱没有几年,就发了大横财。办公司、搞房地产等,当了大老板,贷银行款几个亿,地方政府就想让这些人腾出茅坑,也没人敢把他从这债台高入云霄的天衢上请下来,自己再去蹲那茅坑;另一种是:也是坐过牢,出狱几年,发了些不大不小的横财,被地方政府赶下了台。刘得胜就属于后一种。在万水市办的所谓瓜果市场总公司,靠狐朋狗友、赖皮瘪三赚了三百多万,后来被公安、税务、工商就抄了老巢,再也没有那送往迎来、呼风唤雨、花朝月夕、奢侈淫溢、男女淫奔的日子了。然而刘得胜还想赚钱,想赚更多的钱。贪婪无比的眼睛又盯上了乌山县城,他在乌山县城承包了一家小毛巾厂。
毛巾厂座落在县城的东门外,东西公路的北则。论地盘不足十亩大,有三个小车间,员工不到百十来号人,老板叫晁全忠。自他接了这厂子三年,不但没盈利过,还欠了一屁股大债。县上让镇上快把这烂厂子折了,拍卖了,还了二百多万元的贷款,可就是没有找到一个接茬儿的好买家。那天刘得胜去镇上找到镇长,说他要接这厂子,每年交承包费、并逐年还清二百多万元的贷款。镇长和镇上的党委李书记听了后皆大欢喜。镇长就领着刘得胜去了毛巾厂。他俩去后看到的情景,刚是刘得胜盼着想要见的:有两个供电局的人像急猴似的要掐电。晁全忠赔着笑脸说了半天好话,可那两个收电费的脸上一点也没放睛。晁全忠说马上把拖欠半年的电费交了,一块儿再吃个便饭,然而那两个收电费的却是金口玉言,不吭一声,像两条倔驴,只顾往配电室方向奔去。
王镇长见毛巾厂的晁老板那狼狽样子,加之刘得胜在耳边加盐添醋的扇乎,王镇长回去找李书记一说这事儿,李书记说他同学在国税分局当局长,给他也说这厂子一年来连税都缴不起,还不快点儿拍卖了,再下去,这窟窿可就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两人商量后,找工商银行的人调查了刘得胜现在的实际经济状况,以抵押、承包、还贷的方式,履行了签合同,公证的手续,很快就让刘得胜接了毛巾厂。
刘得胜进厂后,从整顿厂纪厂规入手,首先对厂子的管理人员进行了大幅度地调整。把他的七大姨八大舅全安插到了厂子的各个重要岗位。还给周应艳封了个厂长助理的头衔。可周应艳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使他这个当老板的很没有面子,他心里老是不舒坦,不踏实,总是往那肚子上想。可眼前又能怎么样,只好忍下,伺候时机再作报复。
刘得胜弄大周应艳肚子的事,很快传到了刘得胜老婆的耳里。那天,刘得胜的老婆把刘得胜和周应艳都堵在了厂长办公室里。她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把乳房挤得大大的,两只脚傲慢地斜蹬在门的另外一条竖框上。她不说话,表情像门下的过门石,铁青而坚硬。她没有准确的方向,反正一堆子堵在那里,不让她男人和周应艳踏出办公室半步。起初,你看不出来她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还是喷怒地大吼一声。她歪着头看,看一眼她男人,再看一眼周应艳。
刘得胜说:“孩子她妈!回家说好不好!”
“你还认我是孩子她妈。今天铁证摆在你面前,你把那骚女人的肚子也弄大了,你看咋办?是要我们娘儿俩,还是要这个骚货?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说着她突然从腰里的衣服下面,抽出一把亮晃晃的短刀,就往脖子上剌去。
刘得胜一个箭步,把刀子奋力夺下。
他老婆手里没有了刀子,就抱着她的头脸往刘得胜身上撞,刘得胜一把手揭着他老婆的头,挪身子避了一下,他老婆一个踉跄,收住脚要再撞,又被刘得胜躲开了,这次差点儿把头撞在了墙上。他老婆见两次都没撞上,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次一次一起一伏地弓着腰,拍着大腿,大声哭骂道:“刘得胜,我日你妈!你把我杀了,我不活了!”
她哭骂着,倏地又站立起来往墙上再次撞去,幸亏被厂里的七八条汉子档住,拽着拖出了办公室。
十七
当晚,刘得胜实在睡不着。他狠狠地想着老婆和他白天的事;想着他和老婆离婚,就像打拉锯战,旷日持久,是遥远无边的痴心妄想;想着他和周应艳从一开始到现在;想着周应艳和她挺着的大肚子,就像一个狰狞的咒咀师,将咒死他无葬身之地。怪不得他老婆说:有她就不得有周应艳;有周应艳就不得有她,要不她就不活了。最近他老是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也常被一个恐怖的梦缠绕着。他梦见两个女人厮打着,用可怕的牙齿和寒光逼人的尖刀,将对方的脸和身子剁成许多碎块,连衣服也被割成一片一片地随风飘扬,肥硕滚圆的屁股和身子下血流成河,惨不忍睹。一个衣冠楚楚、履革黑亮的瘦小男人,却被自己的领带一圈一圈地缠住了脖子,双手捂住眼睛,双腿跪在徘红的血泊中。他闭着眼睛双手微微弓起,虔诚的在祈祷。突然间那个手握沾满鲜血刀子的女人又放下刀子,掏出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枪管套着同样乌黑锃亮的消声器,没有丝毫凶残的样子,可倒还显得几分威严。那个男人开始爬过去了,他的双目不再闭着,不再祈祷,而是弱水者的摇晃,终于他抱住了持枪女人的大腿,试图摇动她的恻隐之心。他端着枪还是早腾出一只手来抓住他围脖般的领带,让他离她远一点,而是用脚使劲地踢那个已经倒在血泊中的女人,这样看起来就像牵着狗的施暴者。
刘得胜被这个梦缠绕着。不过牵着狗的是他老婆,而不是周应艳。有一夜持枪的女人变成了他自己,他果断地向周应艳的肚子开了一枪,然后他还自得地轻轻地吹着枪口。当他大汗涔涔地醒来时,还听得到震颤的声音,还能摸到脸上黏黏的泪水,他在那颤音中兴奋不己,泪水也是因为高兴而流。
有好长时间,刘得胜的脑子里塞满了他老婆和周应艳的事。像常放在他手中的砝码。最后他的心裁还是失衡了,倾斜到了他的老婆。因为老婆究竟是和他结婚二十多年的贤妻良母,在他坐牢的六年中,是她茹苦含辛地等了他六年,出狱后,不知又和他一起度过了多少个风风雨雨的日日夜夜。现在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他怎么能揪心地把他蹬了?如果他不趋向老婆,他会后悔后半生,将受到良知的惩罚,世人的唾弃。他想周应艳只不过是他玩玩而已的女人,现在他玩腻了,应该让她退出三舍。
十八
橘红色的夕辉,不均匀地反照着毛巾厂仅有的三个车间墙壁。把院内两个土槐树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几絮绵绵软软的白云,悠闲地在蓝蓝的天空里漫荡。厂子原料跟不上,又没有销路,工人们每天干半天的活也不正常,只能在家里盼有他们上班的消息。厂里院子内已涤净了机器轰隆轰隆的噪音,恢复了只有房屋、死机器般的静谧。就在这静悄的时刻中,突然,刘得胜形色匆忙地从库房里闪了出来,手里还提了一卷麻绳,他把麻绳悄然地放在门外,窥视了一下库房前空旷的院子,用双手轻轻地锁好门,转身向小面包车走去。走向犯罪的深渊……
十九
当刘得胜进去时,审讯室里早就有一屋子人。屋里蠕动着蓝白色的烟气,充斥着烟草臭烘烘的味道。早到的人拥着一张桌子玩升级的扑克牌。一位戴眼镜的女警察打招呼,他们也不抬眼。女警察打开窗户要出一出烟气,打牌、看牌的一蔟人异口同声地说:关上、关上,想冻死人呀!女警察说:屋子太呛,开开窗子咋啦!一位男警察说:不如给你也弄一支抽抽,提提神。女警察反感地说:再抽,就快要呛死人了。有人却说:快死的是勒死情人的杀人犯。这人对“勒死情人”四个字,竟然还做了技术处理,抑、扬、顿、挫,一字一停,个个字正腔圆,弄得在场的人哄然大笑。笑罢,这时看对面坐的刘得胜,憔悴脸上的尴尬依旧存留。
这是第十八次提审刘得胜,也是最后一次。讯问内容筒单明了,还是问的他那已经承认了的,和说了证人证言、物证、DAN亲子鉴定的结果事实。没问几句,一名男警察就说审完了。然后,就让另一位体质健壮,高大的男警察带他走。他带着锃亮的手铐、沉重的脚镣,伴随着阵阵锒铛撞人心寒的声音,踏着负罪的碎步向重犯大牢走去。
女警察望着他渐渐离去的背影说:“听说这位犯人的老婆领着儿子还到高院去过,请宽宥他丈夫,不要杀他,说她不愿意看到孩子没有爸爸。那男人还算有良心,把情人勒死了,没害死他老婆。”
“情人也算人命呀!解剖那女尸腹部时,发现女的已怀孕八个月,男死婴血型是A型,和那犯人作出的DAN鉴定结果比对相符,铁证如山,法律无情,还有什么说的。”
“法律惩罚罪犯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拯救人,改造人。”女警察软声细语地说。
“对那些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罪犯必须杀!”
“光杀杀杀,杀的是人的命呀!说得那么轻巧。”
三级警督的男警察倏地严肃起来,面孔像一块生冷的铁板:你咋么这么幼稚、这么不成熟!他以恨铁不成钢的刻薄目光责备女警察,见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男警察的面孔又渐渐地舒展开。他和颜悦色地说:你的话也有些道理,从前我读书时也听老师说过死刑问题是法学界争论不休的问题,但我们这里不是学术讨论的地方,也不允许讨论这一问题。他观察了女警察一阵,说:你已不是一个学生了,不要想不成熟的事,不要说不成熟的话,那样会影响自己的进步。他压低嗓门关切道:我是你的领导,说这些话是为了你,别人出钱,我都不会说。
一位姓李的男警察进了审讯室,三督男警察迅速结束了与女警察的谈话。那位姓李的警察夹了一块一头大、一头小的木牌,木牌上贴了一层白纸,他将笔和墨汁放在桌子上,请三督男警察在木牌上写字。三督男警察说:我写的太难看。他让女警察写,女警察瞟了他一眼说:我字写得也不好,自然当领导的水平高,肯定啥都比我干得好,字也写得好啊!还是你来写。三督男警察提笔在木牌上先写了杀人犯三个字,退后几步看自己缺胳膊短腿的字迹,做出谦虚加难为情的表情,晃荡了一下脑袋,继续提起笔来,在木牌上写了刘得胜的名子以及死刑、立即执行的字样,尔后用另外一支笔蘸蘸红颜料在刘得胜三字上打了叉,用得意的口气说:还凑合,行!
二十
这是一个阳光亮丽的日子,人们如同鸟儿,从商店、家庭、医院、办公室,飞到马路上。路两侧,人比肩而站一片拥挤。县城的街上跟过节一样热闹非常。
犯人们站在大卡车上,刘得胜站在三个犯人的中间。三人的背上都插着木牌。面迎着太阳,显得脸上阳光充足。两名背着冲锋枪的武警抓住刘得胜捆绑的绳,在身后押着,可看他还挺胸翘首、面不改色,做出一副桀骜不训的样子给路两侧围观的人看。另外两人东瞅西瞧,无所事事,似乎杀头的事,对于他们来说却无关紧要,更让人困惑。
押囚的卡车顺城北一直往上。刘得胜凭借着记忆苏醒过来,他的眼睛开始有些真正的内容,他将脑袋微微歪向靠渠的一侧,被两名武警推着戗在了车的档栅上,用眼睛远眺着自己极度悔恨的地方。后来,他什么都不想再看,闭眼竖起耳朵,谛听世界传给自己生命即将结束前的声音。
杀手李东成
公安交通这条路我走了30年,可以说道路交通事故处理这门差事我干了30年。
百度网页中一连串数字让人触目惊心,一九九九年后的十年间,全国共发生了五百四十一万多起道路车祸;死伤人数达五百一十万之多。网上说,这十年死伤的两组阿拉伯字,在全国各类事故总量中占了鳌头。道路交通车祸被称为:中国第一杀手。这使我不禁想起了那些陈年旧事中的一位朋友—李东成。
一
二十年前,我和李东成巳是莫逆之交的难兄弟了。
那是一个疲惫无奈的仲夏黄昏,然而落日射出的亮光却越来越亮。骤然间,它能把山水旁的河滩石头烧得发红,灼灼剌目。河川没有一点水一丝风,我们犹如被融入了火海,烧不死,也能像烤红薯一样,一天足能使你在身上烙几块印儿。我真像只落汤鸡,在大小不一凸凹的小石头上踱着,倾刻间,企盼着能有一个冰窑钻进去。我仰望着开阔起伏的山峦和时隐时显的蜿蜒公路,不禁想到:在穷辟的山村,黑车居然如游荡在山路的幽灵,只有三天时间,就被赤裸裸地逮住了十二辆,收缴养路费和罚款七千多元。我再琢磨:事情到这份上,今天的这个时候,是该掩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于是,我给一直没有下车,抽着烟,享受着车内冷风地吹拂,听着流行歌曲,时不时透过右前门窗玻璃向我瞟一眼的司机李师说:“咱们那个车已经走了,再熬,怕有不祥之兆,咱五个快撤!”
说着我就欠着屁股,我们四人都钻进了三菱越野吉普。当然我是个烂皮芝麻副科级小领导,经常嗜好右前那个位置,就毫无歉让地坐前面了。屁股刚贴上,还没坐稳,准备关车门时,我倏忽间听到有人在车后呐喊。
开车的李师比我大十岁,脑子迟钝些,手脚毕竟没有我那么麻利。李师还没来得急发车,就被逮了个正着。就像密封了三天的袋子被提前撕破了,激化的矛盾和不祥的氛围似毒气一样散发了出来。
瞬间,我睥睨一瞅,见有二十多人像猛虎下山般地向我们冲来。其中有好多人还气杀钟馗似的手里握着棍棒。这不由得使我吓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的噪杂吼声、回声响彻了整个山川。独有一人如同虎狼嚎叫,我侧耳清晰地听到:“你们不能走,狗日的!”
那位个头最大、块头丰腴, 如同虎狼吼叫的人,就是我后来的莫逆之交“李东成”(乳名“老虎”),当时那帮人称他为“老大”。
我问李东成要干什么?
他气壮如牛、一条胳膊搁在车的窗口,傲慢地说:“不干啥!就想治治你们!”
“咋么治,你说。” 我毫无惧色地剜了他一眼。
这时,十多个棍棒已在三菱车的引擎盖上敲打了起来。
我虎着脸、瞪着眼,严酷地向他说:“你给你的人快说,把棍放下,不然要犯法的。”
“要让我出面,行!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把我那个车的罚款全退了。” 他说这两句话时,脸上挤出了两团肥肉间干涩地奸笑。
我心里颤了一下,我想不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时,我只觉得淋漓的汗水,像一条蛇,顺着后脊、股沟、大腿,一点一点地在蠕动,浑身比刚才更加难受。
就在这个时候,李东成已经制止了这次事态地发展。可车上引擎盖上已被打的凸凹不平,漆皮已大面积脱落,活像长在一个人头顶上的豹花秃子。
“把车砸成了这个样子,你说咋办?” 我郑重地质问李东成。
“由我赔!要刮要杀我一个人担着!” 李东成自负地说。
李东成还说:“你不全退我的罚款,你们不能走!”
我试图做点让步,而脸上却丝毫没有示弱地对他讲:“罚款只能退一半,不能全退。而且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你们的人,如果他们知道了,罚款一分不退?”
他用做贼一样的眼神,在我身上溜达了一遍,就点头表示同意了。
我给退了个晦数“二百五”,他也没敢赚少,就算打发了他。
临走时,李东成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地缠着献媚道:“我久闻你的大名,为人处事也不错,我要和你交个朋友。”
我不屑地瞄着他那熊样子说:“这件事是你一手挑动的,我们回去后,要严肃处理你!”
我常费解:好事不出门,坏事一溜风的内涵。可我这次信了。没有的坏事进了加工厂,就像一阵风能滚出千八百里地。两辆车还没有进机关的大门,就把我们去查车的事,传得玄之又玄。谣传我们离开牛头山时,犹如一场荷枪实弹的战败者狼狈不堪,不但车被砸,人还挨了像雨点般的石头,气势可与山东孟良崮战中张灵甫率七十四师溃不成军相比拟。我们回县城后过了些日子,谣传才逐一褪去。虽说谣言是赝品,然也是靠正品仿造出来的。我不禁问自己:车被砸总算是正品吧!于是我想:那天李东成和他们一伙够狠的,此仇不报,非君子也!
翌日,我向县公安程局长面呈了那天在牛头山发生的那些事儿。我刚到程局长那儿,他正爬在一沓子发黄的报纸上,一笔一划地练柳公权的字。非怪程局长还有如此雅兴, 是因为他已经到线了。那时候正科级五十多岁下线的政策还在娘肚子,妊娠期还未过。虽程局长额头上又凿开了几道新河床,岁月给他两鬓留下的秋霜显而易见。他六十一岁了,还挺精神,有使不完的余热能量,他想再多干几年,等他把柳公权的字体练出点儿成就来,再从那已盘踞了十三年的位子上跌下来也不晚。
程局长很歉和。我刚进他的办公室,他就欠身喊让坐,起身给我冲铁观音。也许是因为我们那时还在交通口儿混,没有归公安。我们单位门口挂的那牌子,就没有乌县两个字,卑人再升半个格就和他一样,是正科了。不像现在:各县区的公安局长,可是上了品的副县级了。
要用程局长的话说,我就不该舍近求远,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去抓一个地痞恶霸。
他说:“一个电话打过来,我让古城派出所整好材料去拘留就行了。”
“三十多万的车被砸成那样子,修理费咋办?”
他笑了笑,露出刚镶嵌的一颗银门牙给我说:“人拘留了好办,就是要钳制住李东成,让李东成全赔。”
程局长的这番话,治了我的心病。我就是要借程局长这支令箭,给李东成布下阵势,出了这口恶气。
时间一晃就是三天,程局长可怜兮兮地说:“我们人权财权都是块块管,是后娘养的孩子缺奶吃,不像你们条条管的单位那么有钱。”唠叨了半天,就是为了让我们出车。
李师说他的血压又上去了,老犯头昏头痛。我就只好亲自驾车出征了。三菱车的引擎盖刚整完形,打上了泥子、喷完漆。天刚露出点儿白脸,我就从烤漆房里把像豹子头似的车开了出来。
三十五万的车,在不平坦的沙石山路上行走,我感觉和其它低档次的车没什么两样。一奔起来,就像害了咳嗽病的老人,捶胸顿足、一唱三叹地走。后来坐在后排的三位古城派出所警察,被颠得直嚷嚷,说他们的肠子快被颠断了。
李东成的家在玉泉街上。街上的路虽然平整了些,可它就像一个懒于洗濯的老太婆的肮脏腰带、废纸、破烂的布头,流浓的废旧电池、草棍、碎玻璃碴随处可见。
李东成正坐在土炕上小桌旁,等着裹着小脚、一走三颠的老母亲给他端午饭。他一见我带了三个警察,知道就没有什么好事儿。只好堆着两团笑脸蛋给我说:“老柯,有啥事好说,你把警察叫来干啥,我又没有犯法。”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对他说:“你不要嘴硬,到时候挨了鞭子,地犁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古城派出所的小王望着李东成脸上刚剂出来的那点儿笑,诙谐地说:“以你说,你是地道的守法公民了?”
古城派出所长的刘警官用右手捂在我的耳根旁咕噜道:“你们不要和这个恶棍再说了,还是先做讯问笔录要紧。”
在和李东成做讯问中,李东成居然又矢口否认:那次砸车,另有幕后策划人,他不是主谋。最后他还是凶相毕露地跳了起来,张牙舞爪地抓我的衣领,要和我拼命。刘警官看他就不是盏省油的灯,纯粹是条疯狗。他上前一个箭步,把李东成抓我衣领的右手揪起,闪电般地托住右肘,一个翻腕就把李东成右胳膊拧了过去,然后,跟着又是一个大背摔,李东成就像一片刚刚摘去下水的生猪,躺在地上肥肉乱颤。
李东成被治服后,他全部承认了自己幕后一手策划砸车的全过程,还签了名,按了手印。
二进宫的李东成,进牢房已两次了。于是,他受尽了人世间难以想象的非人折磨:被班房黑老大残忍的欧打,各种无法让人忍受的刑罚,吃苍蝇、舔别人的臭脚板,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摇头摆尻子,叫唤干笑。到晚上,黑老大非要让他睡在通铺最边的臭烘烘的便池旁边。每次一进班房,一个在外边被人像爷一样侍候的山老大,在班房里竟然就变成了龟缩孙子。
车一到看守所门前,李东成就屈着腿儿,双膝跪在地上给我不停地磕头。他想:只有我能救他。
他哭丧着脸,涕泗滂沱地求我:“柯哥,我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小弟小妹,他们全靠我养活。”
“你不知道,这种地方就不是人呆的,不然让我少呆几天也行!老哥,全靠你了!” 李东成把头在水泥地板上碰得咚、咚咚……
说真的,我的铁石心肠被李东成这么一折腾,一下子就变成了豆腐心。我眯着眼,得意的从嘴里吐出来的烟又被鼻子一点儿不剩地再吸回去,像在做着一种游戏,吐一下、吸一下,吐一下、吸一下,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跪在地下求我的李东成。
刘警官和我一同去了程局长那儿。我像解救我的亲生儿子一样,求程局长要刀下留人。
程局长灰着脸给我说:“李东成是前科犯,说不上还有啥违法的事,行拘他十五天就算给他大面子了。”
我谄笑着求程局长:“批七天的行拘吧!”
程局长算是给足了我的面子,批了八天,署上了决定生杀的“程生歧”大名。
二
当年中秋节前,李东成倏忽出现在我家门口,竟然成为了我家的座上宾。我看到他手里掂的两个装满核桃和毛栗的小蛇皮袋子。我想这李东成,虽是个粗人,可他也知道,用核桃和毛栗来相报滴水之恩,特别是他到中秋节前拎上这东西,是雪里送炭。这两袋核桃毛栗,使我看的李东成心全然失衡了。我似乎把我眼前以杀猪卖肉为生的李东成,拉到了公元221年前的《三国演义》中,看似:以屠猪卖肉为生,后被刘备任车骑将军,身高八尺、豹头环眼、声若巨雷、势如奔马,与关羽都被赞称为“万人敌”的张飞。以我看李东成,以后也必能成大器、发大财。
在家宴中,妻子看我拎出了几年未动的两瓶“剑南春”,和妻子厂才发的“青啤”,她也心神领会我俩是以喝为主。于是,她特意做了八碟凉菜,热菜只做了两碟,炖了鱼汤,家宴十一点半就开了。席间:李东成喝三吆四、手舞足蹈,时而欠身、时而站立,向我和夫人敬酒、劝酒。我看他那肚囊,一定是个酒罐子,谁知他不胜杯杓,白酒喝了不足半斤,啤酒饮了一斤不到,就酩酊小醉了,他颠三倒四,不能自我地爬在餐桌上,时而咚咚地捶着桌子,语无伦次,嗫嚅地自语道:“我快……四……四十……的人了,……还没老婆,……我隔几……几天……换一个女娃”妻子见他尽说些脏话,没等东成把屁放完,就到伙房拾掇忙活去了。席罢,我看那客厅墙上的摆钟,已到了晌午后的三点,我只能匆匆打发了东成,去前面办公楼上班了。
三
有一天,东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买了辆汉中牌的中型客车,要我和他一起去车管所挂个吉利数的好牌子。我的同学是车管所长,不就是让他挂副好牌子吗!于是我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挂牌子的前两天,我在办公室里拿起话筒,轻轻地点击出一组熟得长在肉里的号码说:“志录!后天,我想给一个朋友挂副好牌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志录在那头说:“你说了,还会有什么问题!还有一件事,我正想告诉你,后天,咱们的同学要聚会,你这个高才生要请同学们撮一顿。”
“你当车管所长,是肥得流油的副县级,让我这个穷酸的科级请什么客。” 我边说,嘴里还不停的叭嗒、叭嗒地吸着烟头。
“你中午了还是空肚子,嘴里嘣噔、嘣噔地才吃呢?同学们聚会的事儿,该轮你坐桩了,你老同学不要耍赖。”
“那也就定在后天下午吧!规格范围不变,你负责敲人头通知,具体安排在万水的啥地方,你来定,但是必须正点七时到会开席。”
他说:“行!”就挂了。
挂断电话,我下意识地想,后天正好给东成挂车牌,我给他们来个借花献佛,岂不美哉!
给东成挂完车牌,志录说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让我上楼再和他谝谝,我说等会儿马上到。趁这空隙儿,我看业务大厅人太多,就给东成狠狠地使了个吓人魂魄的眼神,把他支到大厅门外东侧旮旯里,我咕哝了同学们聚会的事儿,让他掏三千,长退短补,随后我凭发票给他还钱。
东方国贸大厦刚开张,门面装修得很不错,张灯结彩,气球林空,门两侧各立着高高的五个花篮,服务小姐婷婷玉立,每进一位顾客她们都点头欠身问好,声声过份地恭维,使我应不急声。这幢楼高十八层,餐饮全在二楼,包间雅间茶座一应俱全。走廊通道里挂着金牛老板和王市长合影的巨照,还有省上几个秦腔名角给放大得跟活人趴在墙上似的。服务小姐把隔断的屏风都收了起来,放在了墙根,像篮球场那么大的空间,供我们今天的聚会。三位服务小姐红旗袍、抹着盈红艳丽的嘴唇,侍立在桌旁。三张园桌早已摆好,茅台、西凤和青啤也站立在各个桌边,刀叉凉盘还拼了图。我看场景整得这么大,就是担心那三千元腿儿按完了,让我上哪儿再去借钱补窟窿。
同学们闹哄哄就座,喧哗,期盼着常务副市长大人—志超地到来。志超姗姗来迟也罢,他就算到了。志超,今晚精神焕发,脱去了朝服,露出了一身柔软挺括的褐色毛料西装,内着一件月白色的衬衫,扎一根深红色的领带,这身招牌,加上那挺直丰腴的一米八个头,走哪儿一看就是个大人物。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夸赞国贸大厦有气派,装潢独特,香味袭人,夸赞志超权大气粗、才貌双全,众口一词地调侃着:志超,你看你这样子,和咱们几个县处级,才是班上出类拔萃的几个尖子货,其他人都是闲扯蛋,穷折腾!志超听了心里很得意,可当着这么多的同学面,又要硬装出一副谦虚,金口玉言寡少的样子,坐在那里时而搭讪,时而微微地笑笑。我和志超中间还留着一个空位,我随口问志超:这位子是给谁留的?志录急了,起身忙给我说:是市长夫人的。志超给我说:几年没有见你婷姐了吧!她还经常念叨你,她刚从那边调过来,民政上那摊子破事,干起来真费神,她马上就到。我再没言语,心说这么多年了,婷喜欢作秀的脾气还没改,她无论走到那里,都要惹人注目,走到那儿拿捏够了、众星捧月才肯出场。她以为她是副市长的夫人,还是当年我校的“万人追”?
正当志录忙前忙后,摇头晃脑,踱在每个桌子旁,让三个服务小姐都把茅台和青啤斟满,见没有什么遗漏,回到自己的饭桌,刚端起白酒杯子站定,整了整领带,清了清嗓子,说了声:“各位老同学……”
话音未落,就听到雅间的门“咣”了一声,我扭头看去,见东成带进一个年令不到十八,不足一米七个子,留着直溜溜的披肩发,大眼睛、脸上透看天真幼气,看起来还很端庄扭捏的女孩子。事情已到了这份上,我还能再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让他俩挤坐在了我的身旁,还让服务小姐给添了餐具。他俩坐定后,志录从奸笑中透着奚落,指着东成他俩说:“这是咱们高才生老柯新交的俩位好朋友,同学们不必介意!” 这话脱口后,我当时就狠不得将他俩撵出包厢。我几次挤眉弄眼、用肘捅东成咕哝:“今天在坐的上至堂堂的市长、下至县委书记县长,都是我的同学,你说话、喝酒、做事都要小心,和咱俩不一样。” 这次东成确守规矩多了,没有给我脸上抹黑,使我从多余的尴尬困惑中解脱了出来。
席罢。我怀着好奇的疑窦问东成:“这是你才谈的对象?”
他右手捂在我的腮旁,叽咕道:“是我今天花了六百元买的十七岁的“三陪”,我验过了,是正经货。老柯你用不?想用你就带走,玩完后,我给她加钱就是了。”
我哈哈地笑着说:“你这不是造孽吗!人家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让你花六百元就糟蹋了!你真是在作孽呀!”
“现在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这个……” 说着他就做出了一张一张点钞票的手势。
我望东成搂抱着那女孩子上车后,一点一点从眼帘里逝去的车影子,不禁想到:我多次劝东成,正儿巴经地找个好媳妇过日子,他就像头上裹上了防弹衣,听不进去。他给我不至一次地说过:这样隔三岔四地常换女人的滋味多好呀!有了媳妇,还要受制约,他还怨我:在这一点上你是深受其害,倒不如一脚把老婆踹了,和他一样才好呢!
四
自从那年东成中秋节给我送了两袋贡品,就立了规矩,以后的几年中,几乎年年都送。我给钱时,他死也不收。他说:“我们那儿就出这些土特产,连我们那儿的牛头山也是宝山。唐代的长孙皇后也出生在我们那里,还有不远的灵宝峡奇石景观,远近闻名。啥时候,我陪你和嫂子去逛逛!”
于是,我就常惦记着想去那儿转转。特别是想去“灵宝峡”,看看那“灵宝峡”真像人们传的那样:美丽壮观和神奇。再说今年的中秋节也快到了,总不能每年让人家亲自送贡品,咱们就不能亲自去拿?这样想着,手机突然在我的裤腰带上“吱吱吱”的响了起来,一看是东成的姓名,就急忙接听。
“喂!你好!你是东成?有啥事吗?” 我咧着嘴,笑容可掬地问。
“八月十五快到嘞!明日刚好是星期六,你和嫂子过来。最近雇了一个司机开车,是个空儿,我陪陪你俩,你看咋样?”
我会心地笑着答应道:“行!”就挂断了电话。
礼拜六清晨,当太阳如一鲜嫩破皮而出的蛋黄,冉冉升起在东方时,我和夫人坐市公交车到万水,再换乘万运的专线车,一路摇摇晃晃的到了玉泉。
我俩到东成家后,东成早就借了辆普桑小轿车停在了门前,他蹲在车旁恭候多时了。
我们三人驱车从玉泉出发,沿县—石路一直向南二十里,又朝东一拐,见有一里多长:左绕右绕的峡谷,便是灵宝峡。
在峡谷中清澈的水流缓缓地击打着山石,哗哗南下,流入渭河,山峰上翠柏遍布,或长于悬崖之上,或植根于石缝之中,亭亭玉立,生机盎然,与海棠野草相映成趣,把灵宝峡点缀得景色绮丽,风姿绰约。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在这里相传的故事。
于是我双腿一盘,就地坐在一块青色的大石块上,妻子和东成也围拢了过来。我学着著名演员、评书家王刚,手里还拿了把折叠扇,就这样把扇子一展一合、点点划划地侃了起来。
据传说,很久以前,灵宝峡是两座插入云霄,别致壮观的小山。年代久了,两座小山根之间由于洪水冲刷,就慢慢的形成了湖泊,然而湖泊有点儿小,湖里容不下很多的鱼鳖海怪,它们就自相残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大一点的多年成精,变成了妖魔海怪,就出来殃及百姓,害得方圆三十多里路断人稀。后来朝廷才出皇榜:除鬼魔安庶民、纳贤封官晋级、重金赏赐。有一小和尚听师傅说可除魔,问了师傅除魔的办法后,就暗地贸然揭榜,想领功受赏,结果玩火自焚。后虽说妖魔海怪被老和尚所除,但他视金钱名利为粪土,却拂袖而去。后来有一男一女的云游道人冒充说是他俩的功劳,俩人为了争头功,刀剑相迫,都死于非命。皇帝糊涂,倒封男的为破指大王,女道人也被封为镇峡菩萨。唯有唐朝时期的客商赵义,途经此地遇难,化险为夷,因此他发了大财后,故而,他雇用石匠铸了“灵宝峡”三个斗大的金字。
故事讲完了,是讲得累赘了点。刚开始妻子还听得认真,可后来就不耐烦了。她时而鼓起涂过口红的嘴巴嘟囔着,像似自言自语,又像似给我说话:“胡谝啥呢!你听谁说的?” 时而踱着去滩边,在水中撩拨撩拨水,拣几块小石子,向硖谷的水流中扔扔。东成始终听得很认真,他毕竟是本地人,时而还打断我的话,插几句新鲜的。他为了奉承我,还牵强,使我尴尬的“叭叭叭”地鼓了几下掌。妻子却奚落我说:“别听他胡说八道,老婆的臭裹脚,臭而长!”
在回东成家的路上,妻子的晕车病又犯了,她“呕呕呕”的就要在车上吐,我只好让东成把车停在路边,让她吐出来就能好受些。我说她是:坐大卡车、拉架子车的料;就没有坐小卧车的命。
到他家时,晚霞已逝在了晦暗的山后远方,天空已慢慢地落下了黑色的帷幔。这时不知谁家白色的狗受了什么惊吓,汪汪地叫了两声,从东成门前像一道闪电划了过去,然而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再叫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和必要,也不愿打破这即将的宁静。
刚吃完晚饭,我就半捂着嘴打起了呵欠,东成看我困乏了,和我随便聊了几句,就安排我和妻子,在他弟的隔壁一间砖木结构的厦房里休息了。可使我怪谲和费解的是:东成居然一夜和他弟、看上去约三十岁左右的弟媳同居一室。这不是伦乱吗?是造孽,你又能咋样?
天朦朦胧胧地亮了。我没有叫醒还在酣然沉睡的妻子,悄然孑身款款地来到了玉泉街上。几年后,街上已铺上了平坦坦的水泥路面,一幢幢小楼簇新气派,空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膻腥味,虽是一条街,可砂锅居、砂锅坊、砂锅王、砂锅全、惠利商店等各类别的牌匾挂满了街两侧,小红美容美发店、小张飞剪专业美发店等喷贴在窗玻璃上的红色大字和其它引人注目的门面装潢,使我眼花缭乱、美不胜收。向南继续走去,见一三层楼较大的门店,气派别致的耸立在街东侧的中央,牌匾上刻着“老虎便民肉食店” 七个烫金大字。这不由得使我勾起了一缕思绪:这不是东成的店铺吗?
那天我俩是坐东成的车回乌山的。车行经牛脊交警中队辖区时,我就想到了这里是交通安全抓得最好、宣传也搞得不错的单位。使我再次很留意、详细地目睹到了:宁停三分,不抢一秒;十次肇事,九次快;马达一响,集中思想;车轮一动,想着人民群众;前面弯路,请您减速……嗨,多啦!虽说都是些八成新的口号,不像国外,别吻我,注意地上有黄金等等,那么诙谐幽默,可用起来却蛮好,符合国情嘛。“嗨!看看我,嘞嘞嘞!我把心思和眼光都放那儿了!” 我给边开车边和一位坐在右前面的乘客搭讪的东成说。
东成先没有留意听我的话,后来妻子起身用手把他捅了一下,他才从和那女人正谝得热火的沉迷中醒过来。问:“噢!你在说啥?”
我挪动了一下屁股说:“你把车开好,这是山区,要集中思想,要安全。”
“没事儿!”东成又是从弯道过来一脚大油门,电掣般的向前驶去。
途中东成超高速行驶,强行违章超车。几次吓得我差点儿喊出声来,我试图把他换下来由我驾驶的念头也有过,而聪慧的妻子也似乎看到了,她阻止了我。
当车进入万水市区后,我悚然的心才稍稳定了下来,手心也再没有沁汗。可我又担心怕他在市区违章,于是我提醒他:“哎!进市区了!你要注意红绿灯,到测速区了跑慢点,最高不能超过五十!” 可我清楚地看到:东成在未拐过弯进长途汽车客运站时,闯红灯了。
两年后的一个中午,市支队领导要来大队检查事故处理工作。我在事故中队长李少平的办公室正在安排工作,没有长脑的手机,吱吱吱的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喂喂了半天,东成才哼哼唧唧的说:“前年你去我那儿,回来时在文化路口闯红灯了,通知缴款单才寄来,单子上写的罚款滞纳金共计一千七百五十元。你看咋办?”
我在这头儿,灰着脸、瞪着眼给他说:“让人家罚吧!把一个不长记性的多罚点儿,才好?” 说着我按了拒接键。
手机又是一连吱吱的响了两次,我都懒得接。第三次打来,我肚子里的气憋得没处泄时,才想起来拿他开涮。
“把人死了,急着抬丧呢?不停地打电话,去认罚吧!”
“好我个老哥呀!一千七呢!我跑一趟万水才能挣人几个钱。”
这时,在我的眼前似乎又隐隐约约的出现了东成,当年跪在看守所门前磕头求饶的那一幕。
“求求你了!罚款我认啦!就是让把滞纳金免点也行!”
电话又被我拒接了。停了有两分钟,又吱吱吱的响了起来。我想:这样老响着也不是回事儿。我只好接上了,然我却没有先说话。这时在那头,我似乎看到东成像一个不会游泳的落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在声嘶力竭地喊救。
“老哥,通融一下吧!只要你出面,全市交警都得认!”
这次我松了一下口,变了个口径说:“试试再说吧!” 就挂断了。我想:事情或许也像东成说的那样,让滞纳金给减免些。不!滞纳金让全免了。
五
我的一位中学同学,他叫李双琪。原来是四川省军区的一名团长,后来他脱了戍装换上了警服,转业到本省的南充县级市,当了市上的公安局长。双琪在中学时,他是我们班上的“三寸舌”。于是,他就充分利用了这舌头上的功夫,一气之下,就把还没有暖热的公安局长交椅让给了别人,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律师。尔后,他在全国开了四个律师事务所。一年挣钱多少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每年的房租费,要花四十多万。那年我儿子结婚,他光贺礼就汇了五千,还打电话问我上的贺礼少不?我风趣地说:“作为你,少了点儿;别人就有点儿多。” 他说少了,就再汇点儿。我说:“不了!再汇,就受之有愧了!” 前年的一天,他母亲殁了,他就在电话里嚷嚷:要我去给已逝的老母写篇稿子,在追悼会的舞台上致悼词,去时还要给他带一个只掏油料费,不出租用费的客车。他知道我是管交通的警察,自然在这方面有几个狐朋狗友,他们会两肋插刀。我心想:像他这样钱很多的人也吝啬,人家车辆的机械、轮胎等部件就白磨损啦!真是的!
用车的事,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东成。双琪这边电话刚挂了,紧接着就给东成拨电话:“喂!兄弟!我是老柯,你老哥!听到没有?最近车好着没有?”
车像正停在站上,闹哄哄的一片,模糊的能够听出来,他车上的售票员吆喝着让人上车。
“老哥,车好着呢!没有啥毛病,有啥事,你尽管说。”
“后天,我的一个同学要用车,可能得两天,去东凉,他只管加油,不出租车费行不?” 我以试探的口气,和他商量。
他似乎踌躇停顿了几分钟,又拿起了电话,给我打了过来。“喂!和你关系咋样?”
我说:“既是同学,又是铁哥儿们。你看行不?不行,你现在就给我说,我马上就另打主意。”
他说:“行呀!后天几点钟我在大队等你?”
“中午九点钟,我准时在大队门口等你。从市上来时,你还要在万水火车站出口那儿再拉十个人过来。” 我像似客运站的领导,在给他安排工作。
我想无商不奸,东成是做生意出身的人。没有想到会轻而易举、凭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把他搞定了。可我又欠了他一笔人情债。
第三天,当朝曦像一个鲜嫩的蛋黄全部露出圆脸时,我和东成他们就已经驰上了西万高速。这次东成又换了一个女的带着。看上去:这女的比上次同学们在万水聚会时见的那女子—年令稍大点儿,表面上还要招摇轻佻。她挂着具有大部分甘肃女人特征的两个青红的腮帮,一对微肿的单眼皮,把很密的睫毛和挑逗男人性感的秘密都藏在里面。她嘴巴很厉害,说起话来嘟嘟嘟,像打机关枪,特别爱笑,笑起来腮上有两颗酒窝,会露出不太整洁的牙齿。
在大队上车时,我就看他俩那粘糊轻狂劲儿,怕东成开车时那淫病再犯了,和那骚女人若有点儿言语举止,影响了驾驶,闹出个什么事儿来,耽误了双琪的大事。我就正儿巴经的当了一次客车司机。那车没有开几年,八成新,加之我那几手老功夫,没有一会儿,那车就如一匹久经驯服的马,赶那儿都得心应手。一路上挺顺利,才不足个把小时,就到了双琪的家。
双琪已望眼欲穿的在家门口恭候多时了。我一从车上下来,他就来了一个老外相拥抱的见面礼,我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一手,心理上没准备,闹得我面带羞涩,脚手无措。是啊!我和双琪十多年没有见面,久违的感觉、亲如手足的那种亲情,非言语能够道清的。在这么多年的同学聚会中,他每每都说忙,也是!他一个堂堂很有影响力的大律师,常疲于奔命似的忙于南充、成都、广州、深圳四个事务所等城乡之间。他与我拥抱,完全是发之于肺腑深处,对我的一片真情。
双琪之母的丧事,办得挺阔气,有二十多个省份,不算他村子的人,就有几百个亲朋好友;光铜川专业剧团的大戏就唱了三天四晚,这些全算上就花了十五万多。奢侈呀!
我在双琪那儿呆了两天。东成开车回万水时,我没有坐他的车。我准备回老家转转。然而当我打开家门,看到满院簇生的杂草,就用铁铲清除,这时东成打来了急促的电话。他说,他的车在西凉县城去献头坡的十字路口撞了人,车被西凉事故中队扣着,伤者正在西凉医院抢救。让我赶快过去。我一听急了,在街上雇了辆夏利小车,就直奔了西凉县城。
原来的西凉交警大队无影无综。现在搬到县城南边,一条叫光明街的地方。我顺着一位年轻女子手指的方向,找到了大队部办公的地方。西凉交警大队的办公楼比乌山的气派多了。虽说都是七层楼房,可它里边的设施一应俱全、装潢美观堂皇时髦。二楼全是大队领导的办公室。使我叹笑皆非的是:憋了两个多小时的尿,竟然在全楼道无一卫生间撒。我想没有卫生间,这四个领导讲卫生,可就不那么方便了。我急着找师哲大队长,也就让憋着。我贸然冲进师大队的办公室。他居然在办公室的洗手间坐便器上坐着。他问我是谁,我应声道:“是老哥,柯平!” 他吁了口粗气说:“噢!是老哥,先等会儿!”
我俩没有寒暄几句,我就说了东成的事。师大队把事故中队长喊来,给那身材高挺魁梧的中队长介绍说我是乌山县的柯大队。他还说:“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看着办好!” 我刚走出他的办公室,他又急赤白道地追上来给我说:“下午不要走,你又轻易不上兄弟这儿来。晚上咱们聚一聚,吃顿便饭。” 我说:“饭就免了,把事办完,我还急着要回家呢!”
我紧跟着事故中队长,他驾车和我直奔了县医院。
在县医院外科医办室里,我看见东成正在回答一位警察的询问。这位警察四十岁左右,话不多,但颇有力度。
毋庸置疑,这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警察是在询问东成的事故经过。
东成瞅着我一副无奈的样子。
中年警察没说什么,继续再做笔录。“……你懂不懂《道交条例》中有关超车的规定?”
“我懂。对面有会车可能的不能超车。”
“你懂,为什么要违章超车?”
“我没有超车,是他的摩托车碰在我车上了。”
“那么宽的路,他看着向你车上碰?”
东成沉默了,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无论中年警察说什么,东成都不哼声。如同一场球赛,一方的球再有瞄准力,另一方不接球,也是白搭。后来,中年警察也有点儿不耐烦了。他说:“同行的领导找了我们的师大队,只要你配合好,我们再找些对你有利的原因,这样可以对你从轻处罚,也可以减少你的经济损失。……我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难道就不明白?”
东成仍沉默着。
“你不相信我们有证据?” 中年警察死盯着东成,东成抬头瞅了瞅中年警察,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安。这一微弱的信息,还是让有多年实践经验的中年警察捕捉到了。他说:“我给你十分钟时间考虑,过了了十分钟,你如果还是不说,或者说话了,还不承认你的违章事实。我明天如果不勘察现埸,没事,就专门搞你的笔录。”
东成叹了口气。
中年警察趁热打铁,递了东成一根烟。东成烟瘾大,见中年警察递烟,就急忙凑过去给中年警察点燃。可不知怎的,中年警察吸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
十分钟到了,东成才醒悟了过来,他知道自己是在撒谎。交警勘察了现埸,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加之老柯也说了情,不就是违章超车碰伤人了吗!
“说吧!时间到了。” 中年警察说。
东成的脸上稍挤出了点儿笑容说:“我说什么?”
“说你那点儿破事,快说!”
“我说,就是我在超一个大货车时,对面的摩托车没让,碰到我车上了。”
中年警察虎着脸,问东成:“你违章超车,路面让你全占了,摩托车拿什么让?你说的话真让人能笑掉大牙。”
接下来的询问成了棒捧糖的熬糖锅,稠密而粘连。
我在医办室的外面排椅上坐着,这时我看到有十多人拽着东成从东凉回来时带的那个骚女人的衣领,嚷嚷着,满楼的房子里寻东成。那骚女人知道东成在医办室,就领着这伙人闯了进去。这十多人,个个脸上都像气杀钟馗似的,仿佛一群刚从精神病院放出来的疯子。事故中队长和那中年警察大眼睛瞪小眼睛,脸上都很紧张。这帮人知道没有穿警服的肯定是李东成。于是,就拳脚相加,没一会儿,东成被打成了乌鱼眼,东成还说他下巴也被打得脱了钩。两名警察和我见此埸景,急忙上去拖架,我差点儿也挨了几拳。
后来这十多人还是把东成连拖带打的弄出了医办室。他们乱吼着,让东成赶快去住院部再交五千元的押金。
其中一个身高体壮的年轻男人用手点着东成的鼻子,吆喝道:“今天你如果不再交五千元,就打死你狗日的!”
我对他说:“有话好好说,你们不要这样。钱我们肯定是要再交的,但现在一时半会还凑不齐。我们一定想办法。”
身高体壮的年轻男人说:“你算老几,钱是你凑,还是他揍?如果是你掏,我们就和你说。”
我拍了拍那男的,把他拽到楼梯口的墙角旮旯,温和的给他说:“年轻人,我看你还是个懂事理的人。我是他的朋友,请麻烦劝劝你们的人。我看这样办……”
那男的把我浑身上下扫了一眼,似有所悟的给我说:“这样也行,有你这句话,我的人全撤。”
那男的像跟屁虫似的,一直把我跟到了事故中队长的办公室。我记了事故中队的押款存折帐号,就当即拨通了妻子的手机。
妻子说:“我现在西门口,有啥事?”
我说:“你现在赶快回去,一个小时内按工商银行这个260……帐号,汇五千元过来。我给你发条短信,把这个帐号发过去。你一定要把帐号记好,千万不要搞错了!”
“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汇这么多钱干啥,你先给我说清……” 妻子嘟嘟囔囔地说着。
我像求她似的,解释说:“要急着用钱,我回来给你说行不!”
“不行!你得给我说清;不说清,我不给你汇钱!” 妻子口气很硬的给我说。
这下她真剌疼了我的软肋,我只好明说了:“是东成在西凉发生了事故,人家要让他去医院交五千元押金。不交钱,连我也被扣了。”
“你尽交些社会渣子。这次汇五千,算我认了,下不为例!” 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五千元汇到了,被扣的东成车也放了。东成带的那骚女人,早在西凉医院溜了。东成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一副像打了败仗的狼狈相。车上只有我和东成。我驾着坐无他人空旷的车,在苍然暮色中向西边驶去……
六
之所以东成发迹,是靠的三步曲:第一步最早,是用黑车在山里倒卖木料;第二步,是用倒木料赚来的钱,办了一个带卖烟酒宰猪卖肉的店铺;第三步,是用前面两步赚来的钱,买了辆中型客车。现在钱赚得更多了,又寻思着买辆小车,除了自用,兼跑出租。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我。那天他约我去了万水二手车交易市埸。他问我,车咋么个挑法。我说这车和人一样,也有强弱、五脏六腑、七情六欲。比如,车身是躯体;车架是骨骼;转向、刹车、轮子是胳膊手和脚腿;发动机是车的心脏;油箱是胃;油管子是肠子;水箱是呼吸的肺;电路是神经系统……我和东成挑三拣四地转悠了一天。当夕阳西下,残余的阳光从交易市埸的楼与楼的空隙里斜过,如同长长肮脏的布条,把我俩紧紧裹在一起时,我俩才和那二手车的车主谈妥了价钱,他愿意以三万元的价钱,把这辆普桑小车卖给东成。
车是旧了点儿,然而东成还是打心里喜欢。因为他有了这辆车,首先他人的品位就提高了,给肉食店拉东西是一个方面,主要是用这玩意儿搞个出租,挣些修车费、汽油钱,闲时,可以拉上那些常换的临时夫人逛逛。
可那天东成把车从万水往回开的途中,他总感到这车的心脏和底盘有点儿不对劲。于是,他停下车打开引擎盖,侧耳听了听发动机的响声,他认为还能将就;顺便轰了几下油门,油路有点儿不畅。然后,又爬在底盘下,打着手电瞅了瞅,用手摸了摸油底壳,发现油底壳有点儿渗机油。东成开了十多年的车,已是多少有点儿“临床”经验的车医生了。他知道从那儿下手,在什么地方动刀子。特别是对“心脏”东成动了大手术。清洗化油器,调整平衡,疏通管道……类似“搭桥”那种。为了解决渗机油问题,他换了新机滤器、机油和密封垫,光白胶水就整整用了一瓶……“内科、外科”治疗完后,东成还对车进行了美容,将白色的车身喷成了红色。这样,一辆上了岁数的车,被打扮成年了年轻耀眼的小伙子。
用了六天的时间,东成才把车搞完。那天他坐在车旁,望着车狠狠地吸了三根烟。晚上街边的路灯亮了,东成才发现这辆红色的车如一团火,在他眼前也在他心里燃烧着。夜深了,屋子黑透了,可他的心却被燃烧的火照得亮堂堂的,他睡不着,心想小车放在家里已闲搁了些日子了,车上除了差运管所的手续外,其它一应俱全,现在可以让它赚钱了。他琢磨这小小的玉泉街,肯定没人租,再说谁能有钱租这样的车。想着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做了个“出租”的纸牌,准备上万水先试试看。
第二天,天还没亮,东成就发动了车,直奔了万水。他知道自己的车没营运手续,去万水火车站、红旗路等停着定站拉人不行,只有边溜车,边拉些招手要搭车的乘客。
车溜到市中心医院门口,突然有一个身着运动装的小伙子,搀着他父亲说要回西凉县城,问东成要多少钱,他说一百。那小伙子说不要发票,八十行不?他想这是头笔生意,小伙子又不要发票。他说少给点儿也行。
第一单生意过后,东成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在周身涌动,心情也就好了起来,他打开车上的P3,车体内立即传来一个甜蜜蜜的女生独唱声:……坐着摇椅慢慢聊……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二十多天来,东成住在万水郊区租的房子里,每晚收车回来,他都免不了点点当天赚来的钱,今晚他累计算了一下,就净赚五千多元。他的心偷偷的欢跳着,周身热血沸腾。好好干!他自我鼓励打气说,按现在的速度干下去,不到半年时间,车钱就全捞回来了。
钱是东成心里的一把火,他每天起早贪晚,一天开十多个小时,也不疲倦。直到那天,他倒楣地碰到了老刘。
老刘清癯而高,长脸单眼皮,高鼻梁。老刘一上车,东成并没有觉察到老刘有什么不对劲。拉客那段日子里,他算长了见识,有当官的、有做买卖的,夜深了也有歌舞厅、宾馆的陪侍小姐,有吸毒的等等。有一天,一位警察还坐了他的车,照样很爽直地付了钱。老刘不像个坏人,看那善于言表的样子,像个教师或律师。可到了五里庙付钱时,老刘突然掏出执法证,说他是这里运管所的,你没有什么话再讲吧?东成说他没跑几天。老刘说我已观察你十多天了。他知道这说什么都晚了,叹了口气。他不是没有想过我帮忙,可他心想隔行如隔山,一个公安,一个运管,风马牛不相及呀!说了也白搭,于是当即就取消了这个念头。老刘说按规定应该罚你五千,鉴于你时间短,就罚你三千吧!说着,就打开皮夹子,要开票。东成挡住老刘的手,说我没有那么多的钱。老刘说你没钱,我们只能扣车了,你合计一下,停车埸里,每停一天二十元。东成不服,就和老刘吵了起耒。老刘说他的车是黑车,他竟然说他只认交警、养路费征稽,不认你们这个杂牌军。说他交了养路费、过桥费、上了税,你还想要啥?老刘气得嘴也颤动地说,其它我不管,我只想看看你的营运证,没有营运证就得认罚。后来东成见老刘不肯下车,就不言语沉默了几分钟,想等着老刘觉得坐着没意思了,下车后,他开车逃跑。可老刘就是赖在车上不走,那他也没有办法。东成看看无计可施,只好给老刘陪着笑脸说,他是顺便来的万水,赚两个汽油钱、修车费,没有专门搞营运。老刘说,你车上明明立着出租纸牌拉人,你说不是专门搞营运,鬼才信呢!东成说,我再不跑了,还不行吗?老刘说,那也不行,你把罚款交了,以后再跑还要重罚。说着,老刘就要填罚款单了。这时,东成意识到,自己怎么辩解也没用,他的口气更和缓的多了,哀求老刘照顾照顾他。可老刘根本不吃他这一套,说罚款一分钱不能少,不交罚款,就把车开停车埸。
东成一大早就去了停车埸,蓝色牌子上大大的“P” 字,在阳光下明晃晃的。他用手遮住阳光,向里瞅了瞅,很多车的顶棚都反射着阳光,好在东成看到了他那红色的桑塔纳。
门口那个穿运管衣服的年轻人问东成:“又来了!”东成看了看他,没应声。
年轻人的脸上疔疔疙疙,说这叫什么青春痘。他笑着还扔给东成一根烟,问东成今天带钱没有?东成接过烟点上,抽了一口。年轻人说,看你这样子还没带钱。东成瞄了那年轻男子一眼,算是肯定他说对了。年轻男子说,你不带钱来干什么?就算我同情你,可我也没胆子把你的车放了。东成说我不是那意思!年轻男子说,我记得你的车是上个月扣的吧?东成说和今天算起来有一月了. 那年轻男子说, 算起来不得了, 停车费就六百, 加上三千元罚款……这可是个无底洞啊!
东成继续吸着烟,喷着缕缕的烟圈。
年轻男子抽完了烟,两根手指熟练地一搓,将火头挤掉,然后用中指把淡黄色的过滤嘴弹向一个绿色斑驳的垃圾桶里。那个飞起的烟头并没有准确地落在垃圾桶张开的嘴里,而是弹得无影无综……
七
牛站起来自然牛头要高于牛背。牛头山耸立于山群之间, 公路忽高忽低蜿蜒于小山中。复杂的山区路段,提醒驾驶员必须谨慎驾驶、安全行车,加之行车密度极小,故而事故频率低。可牛背山虽低,而气势磅礴,国道沿牛背山川河流而筑,虽说道路平坦,弯道较少,然路势险峻,路下是悬崖削壁和河流,路倚山而过,是西北五省的重要交通枢纽,昼夜行车密度高达五千多辆。十年内乌山县境内年平均发生交通事故一千多起。东成的中型客车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条国道上跑着。自那天他的桑塔纳被扣后,之一经营车的心就像地里的庄稼被冰雹打了一样,连人都蔫了。原来每天出车前、行驶中、收车后对车的检查,也没有心劲搞了,每三千公里的小保养,每五千公里的例保那就甭提了。姓黄的司机是他长期雇用的人,给东成说:你的车该到保养期了,我也是为了你,出了事你和我都不好。可他权当一阵风,还是不保养。他给黄司机说:车是我的,保养不保养、修不修那是我的事,出了事我负责,你只管跑车,瞎操什么闲心。黄司机给他说了几次,他说:话不过三,你这人太罗嗦,就这车,你愿开就开,不开就走人。黄司机一听,他都说到这份上了,还给他开什么车,走那儿都比他强。当天黄司机领了工资,屁股一拍,就走人了。
车出事的前几天,东成还给我来过一个电话,说他的桑塔纳还被扣着,我有熟人给说说,让少罚点把车开回去,车放在停车埸,停车费都快一千了,这可咋办呢?我说:听现在市上运管处稽查队长是个外地人,我不认识,这事只能靠你自己了。他还给我说,他把那姓黄的司机辞了,我问他是什么原因,他只给我说,嫌太罗嗦。
《聊斋志异》中在莲香一段里写道:“病入膏盲,实无救法。” 我和东成在万水二手车交易市埸就给他说过,车和人一样,转向系统就是人的脚和腿。正如古代的刖刑一样,砍断人的脚腿,人算是全完了。那天东成的中型客车出事,就是因为那直拉杆后面一个球头掉了,才酿成了骇人听闻的惨案。
那是六月份的最后一天。晌午,当火辣辣的阳光照在起伏的牛背山峦顶头,一只老鹰凄怆的尖叫了一声,展开它那硕大的乌黑翅膀,掠过东成的车棚,向南腾空而去时,东成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感觉到车的方向已失去控制,向坡下路北如无羁的野马奔去,他拼了命地踩刹车也无济于事。他看大祸即将降临,就急忙大吼道:“车完了,快逃命啊!” 车上乘坐的三十人(包括东成)顿时乱成了一窝蜂:随着车像疯子一样的颠簸摇晃,有人站起来欲想从车门、窗口跳下去;有些人已被吓的嚎啕大哭;更甚者还有小便失禁的;还有被吓懵后,面色苍白,脚手无措的。东成在极短暂的两秒钟中,头脑里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应该让乘客们怎样做才对。他用手乱抓,用脚乱蹬,口里也不知道自己吆喝些什么。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车从万背线一个刚转过弯,下坡的地方,坠入了80米深的悬崖削壁之下。倾刻间十一条活鲜鲜的生命:有十人已告别了红尘,丧生于黄泉之下;一人他还存留着最后一口气,他不想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可残酷的车祸并没有因为他还有生命的存在,而放弃对他施行死亡的最后抉择。十条没有生命的身躯,像被一挺机枪扫过一般,比较集中地躺在被血肉充斥了的悬崖根旁杂草簇中。还有十八人(包括东成)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另散的、不规则地躺着, 疼痛地呻吟着,哭叫着。这幕幕惨景,莫过于刚刚结束的一埸枪战。
我们接到报案及时赶到了现埸。到现埸后,我一切全明白了。东成没有在现埸,据说司机已转万水西关医院。我再没有问那位介绍现埸情况的当地农民。我恨自己,更恨东成。恨自己为什么能和这样的人交上朋友,一次又一次的姑息迁就东成,东成多少次有背于道德、伦理的事,我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多少次违章肇事,我为什么要为他解脱求人。这样无形中使他滋生了见坏不怪、不以为然的思想,养成了不健康的恶风陋习;更恨东成,做事不检点,屡次重蹈覆辙,听不进别人谏言。如果听了给他开车的黄司机的谏诤,那就不会出这事儿了。我很自责,恨自己害了东成。然而也悔之晚矣!
我在现埸中为十位死者分别编了号, 让马警长拍了照,我们勘察了现埸。这次事故是市上支队给我们报的案。可他们也挨了训,市委、市政府两个大院的领导批评他们:这么多人命关天的大事,为什么不向我们及时汇报,不知你们整天都为谁服务,都在干什么,快给我们写份报告拿过来。主管公安的副市长还指示支队领导,要在牛背山那儿开个公安交通口子上的现埸会,并派了高秘书长亲自督导。不一会儿,省总队的电话也打了过来,也刮了市支队领导的鼻子。这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县委书记和县长那儿,他们也派人喝三吆四的没少批评我们,我们就成了受气的筒子,成了一群到处碰壁的苍蝇,到处乱飞着,到处乱嗡嗡着。这边向我们要书面材料,那边要听我们的口头汇报,一会儿省赵总来了,要我们到高速路口接,一会儿县长和安监局长要和我们一起去现埸。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想变成孙悟空,有分身的本领该多好啊!幸亏那时县公安局只管我们的人,钱和业务没管,不然那麻烦可就大了。
八
我是东成出事后第五天下午,去的西关医院。西关医院是市上的骨科权威医院。骨科的罗主任医术精湛,造诣很深,是在省上享有盛名的大夫。她乐于助人,又是我的乡党,我有事常找她,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都乐意效劳。东成做手术,她正好主刀。她给我说,东成的两条腿的胫骨粉碎了好十多块,很严重,可能要截肢。这就意味着以后的生活大部分要依赖于轮椅。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信号。我给罗主任说,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请你多关照!望你能尽最大努力,把他的两条腿留住。她瞅着我苦笑了一下说,尽量争取吧!我去见东成,他躺在急救室里,头上几乎全部裹上了纱布,两条腿膑骨以下也厚厚地缠上了白纱。他还在昏迷着。头上空挂着吊瓶,旁边放着一大氧气瓶,护士说他刚输过氧气。可能东成的兄弟和弟媳在护理。他弟傻乎乎地瞅着我,没说什么。我心想东成的伤势这么严重,搞不好到后来是个植物人,那时候让谁来护理,还是个难题?我用期盼深切的眼光回望着送我出来的东成弟妻……
半年后,同样是一天的下午。我顶着众口铄金的压力,还是乘到万水办公事,去西关医院看望了东成。
我在住院部的一楼护办室里,从一张插卡上找到了东成的五号病房“106”。
我的头在五号病房的门玻璃上刚晃了一下, 东成的弟媳竟然机灵的替我把门打开了。
“柯哥你这么忙,还来看我哥!” 她彬彬有礼地迎上来问我。
“朋友吗,应该。” 我带有歉意的说。
“这半年多来你和我嫂子、一家子都好吧!”
我说:“都好。你哥他最近咋样?”
“最近我哥病情好多了。他现在睡着了。”
我想:东成他弟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或许半年多了,她见了外面的大世界,懂得了很多待人接物的礼仪缘故吧!
今天我才认真地看了她许久。
她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其实脸盘还可以,煞有介事的披肩发改成了剪发,显得增大了她的实际年令。可使人看惯了,短剪发放在她的头上就变成了一道靓点。她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圆领毛衫,外面罩着一件暗红色的坎肩。下面是一条很普通的牛仔裤。倏忽间,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种不道德的性伦乱念头:东成他弟纯粹就是个傻子,在东成未发生车祸前,她的确和东成在一块儿倒还般配。
“106” 号的床旁,放着一辆深蓝色的轮椅。是东成的轮椅。轮椅比较狭窄,让东成坐起来有点儿挤。扶手很低,靠背也很低,总之上身和下半肢的活动余地小。凭我固执的直觉,或许东成的弟媳考虑到:东成已不是原来那么壮硕的男人了,他现在那骨瘦如柴的身子,能坐进去就行了,如果买一个比较宽畅,质量再好一点的,那钱就花得更多了。
我想着就又和她搭讪上了:“你哥睡着了。我先到门口买点儿东西,等会儿我再来。”
说着我就去门口,她急忙扑过去拦住我,还用背顶着门,硬是不让我出去。这时她轻轻的用手捅了一下她哥的被子。东成醒了。
东成他现在瘦得可伶。 我看到他时:苍白的脸突然痉挛了一下,随即眼睛里噙着泪花,他用只剩一张皮裹着的干瘪的手握着我,久久不能松开……
激情过后,他几乎又是涕泗滂沱的给我说:“我后悔在出事前,没有听那姓黄司机的话,把车提前保养修理一下,就不会出这事儿了。”
我用很伶悯的眼光瞅着他说:“过去的事,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咱们不提这个行不?”
“我今生就你这么一个最好的朋友,多少难事都是你给我摆平的。这次事也全靠你了。至于身体,我现在已是半辈人了,不同于以前,整个社会和人都看不起我……”
当然,他这种病虽不会传播人群,也不会污染空气,但显然证明他已经是残疾人群中的一员了。这不是一般能够通过药物治疗,身体抵抗能够使他好转的病,是社会上每双眼睛都能够看到的体外病。于是,在他们眼里,东成还是分了类。还是和别的路人不一样。他身体的一部分出现了重大的残缺。这残缺是如此显著,它昭示出的危机和险境让他们产生出一种几乎是出自生理本能的疏远、推挡,和排斥。—几乎是一瞬,东成就明白了这些。他知道,换了自己,也是一样。如果迎面过来两个人,一个正常,一个非正常。正常在左,非正常在右,那毫无疑问,就连他也会选择和左边的人擦肩。
东成突然记起,就是前天的下午。
当他弟媳把他推在一个超市的门前,他竟然拒绝了他弟妻进去,不让她进去的意思是想试试在这样的地方,别人是怎样对待他的,或者在这样的环境下自己还能不能买东西。
货架之间的通道还是很宽的。他慢慢地摇进去。后面两道货架都是服装。他一眼就看到了秋衣。是当时最流行的大红色,这种很艳的颜色,令他怡然悦目。于是他想从衣架上取下来看,可伸伸手,够不着。
手怔在半空,他倏忽想起,以往他是不用说话的,在哪里一站都会有人主动地问:请问您要什么?需要取下来您试试吗?这是今年最新款的……而现在,那些服务员都在忙着为那些健康的,陪着妻子、孩子两腿走来走去的男人挑三拣四、不厌其烦地拿东西。他坐在那里,就如同光着身子,没有挂衣服,放在柜台上那种上半身不动的石膏模特,就是没有人看见他?或者是因为坐上轮椅高度不足一米,被人不容易发现?还是觉得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不值得穿这样的秋衣。
“先生。”她叫。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
“给我把那个大红色的秋衣取下来。”
“是给你买吗?” 服务员说。
“没有人陪你来吗?最好是要有陪的人帮你试。”
“咋么,我一个人还试不成?” 东成带着责备的口气质问。
那女孩看看东成,上上下下—主要是下。宽容地取下来,递给他。东成拿在手里,索然无味地看了一眼,又递了回去。
他又向前摇了摇,轮椅驶在食品区。他看到绿茶在最底的一层。他尝试着往下弯腰,尽了最大努力也没有碰到。环顾四周,有一个服务员正在货架上整放东西,远远地看着他。她比刚才那女孩子年令要大得多,大约四十岁左右。
“请帮帮忙。” 他说。
服务员慢吞吞地走过来:“你要吗?”
“我想拿下来看看它的生产日期。”
“就在你眼前放着。还拿什么。”
东成发怒了。他当然要愤怒:“我要拿在手里看看。”
“到时候你带着绿茶怎么回去?”
“我喝了以后再回去,不行吗?” 东成说这句话时,那存留在脸上的少许愤怒还写着。
“你现在喝了上厕所很不方便。”
“那是我的事。”
东成又说:“绿茶买下,我也可以扔了,但我要买你的东西,你给我取来,我拿在手里看看是我的权利。”
两个人互相盯着。东成觉得眼晴里都快要冒火了:“我要到消协告你们。”
“那就把我吓死了。” 服务员奚落着说。她慢慢弯下腰,仿佛弯腰是世界上最郑重的事。然后她把绿茶递给东成,完全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做派。
“脾气大对身体没有好处。” 说完,她就扭身走了。
东成拿着那瓶绿茶,气得嘴青手抖。他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鲜明的轻视:轻视他的尊严,他的需要。他真想和原来好人一样站起来,走到那个服务员面前,把绿茶甩到她的脸上。
后来那服务员走过来一直盯着东成。她知道东成正如无法把绿茶取下来一样,再无法把绿茶放回原处。可她并没有注意东成刚才说给她的那句话:买了绿茶我也可以扔了。东成想着这句话,他瞅了瞅那位服务员,竟然发笑了。在收银出口,他只拿着这瓶绿茶付了钱。一过出口,他就“啪嚓”一下,把那瓶绿茶用力摔在了地上,绿茶瓶虽质优未破,可从那儿过的顾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他们只有一个概念:有病。只有那位服务员从他的冷笑,和东成的愤怒到摔绿茶的行为中读懂了两个字:报复。
九
六月三十日发生在牛背山的特大坠车事故,不容置疑,东成是地地道道的事故责任者;是二十九名死伤于他手的恶魔;是惨绝人寰的杀手。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个人要是有罪,老天总会用不同的方式做出惩戒,最后变成植物的肥料,变成下水道里的污水,变成天空里云朵最肮脏的一部分。东成也毫不例外,在他出事后的翌年二月的一天晚上,因肾功能衰竭等病而死于非命。然而他假如还活着,是一个四肢健全,没有任何严重疾病的人,虽是过失犯罪,等待他的将是七年的铁窗生涯。可他最后虽在火葬厂一股黑烟之后化为灰烬,而留给死伤者亲属的悲痛,伤者的病痛和他们的心理创伤,将是难以抚平的。
十
这次劫难死伤二十九人,最大年令五十四岁,最小年仅十八岁。最令人可悲的是这个年仅十八岁的伤者,他出生在一个十分贫困的家庭,四岁那年父亲就弃他而去,母亲多病,妹妹也因此而辍学。没有顶梁柱的家庭,使他从小挑起了支撑这个家庭的重担。那天就因为这起车祸,使他的家庭失去了他唯一的砥柱,也毁了他的一生,他竟然成了不省人间世事的疯子。他多病的母亲几乎每周来大队一次,在我的办公室里,她向我倾诉了儿子的病情。
说白了,儿子纯粹就是个疯子,常被他锁在家里。他病严重时,眼睛仁又大又白,使人看起来很狰狞。门一打开,取了捆绑他的绳子,她也拦不住。他疯疯癫癫地跑出来,像撒欢的驴驹,在村里狂奔。女人和孩子见了他都远远躲起来。跑上几圈后,一慢下来,嘴里就嗬嗬地怪叫,常喊着“车滚”,对太阳不停地吐唾沫。有一次,他跑到了村外,一个少年欺负他,拿他开心,抓住他的头发,狠命的朝墙上碰。他大叫着护头皮,用劲往外挣,没有挣脱,就被那少年拽住又碰,碰得血出来了。那少年又用脚踢他的下身,他大叫着护下身,还嗬嗬叫,喊“车滚”,后来他要和那少年拼命,少年撒腿就跑,他在后面猛追……
他母亲说,三天她就没有找到儿子,后来才被邻村一位好心的老人,从一条麻袋里把儿子解救了出来。
讲完儿子的病情近况,她脸色一片苍白,在窗口透进的阳光下可又渗出一层暗灰,粗糙的毛孔仿佛随时张开将明亮的光线根根吞噬掉。她木讷地翕动着唇瓣,还想说什么。可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来了。进门后他不问我现在是忙还是闲,像似一个刚从战埸上下来的功臣,牛皮哄哄的一屁股坐在长沙发上。
我对他说:“请你在下面等等,我这里还有事,办完了,我下楼找你。”
那中年人像跟谁刚吵过架,脸上的怒气还留着。他睁开的眼睛比刚来时还大了,使本应倒写的八字眉孤度显得更大。他怒气冲天的给我说:“我来了好几次,你人都不在,不知道你们天天都在忙啥。”
他这样冲着我一说,把我也激恼了。我没好气地回道:“你是我的领导,是不是我哪天出去,还要向你汇报。”
脱口而出的话,使我当即意识到有点儿过冲,于是,又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下去吧,你不是看见我正在忙吗!我等会儿亲自叫你。”
中年人看我的态度转了三百六十度,又回到了他刚进门时的样子,他一脸的怒气就减了大半,再没说什么,刻意在我的眼帘里,多做了几下瘸拐的样子下楼去了。
那四十多岁的女人还没走。他己经读懂了我给那中年男人说的话,是在忙她的事。她想:这下柯队长算是腾出了解决她儿子问题的时间,我应该打开话匣子,把窝在心里一大火车皮话,给他道出来。
“柯大队长,儿子现在是这样子了,让我们娘母俩咋么个活法?”
“就现在的病情,先问问医院,还有没有治好的可能。如果没有可能,就只能搞法医鉴定了。”
说实话,我原来对她儿子的病疑窦很多。固然,这次车祸后果特别惨重,他儿子头部也受了重伤,可不至于导致精神分裂症如此严重。后来我们就去了他的村子调查。可调查的结果证实:她的儿子在这次车祸前,没有精神分裂症病史。
可我还是不放心地问她:“你儿子,在这次车祸前有无精神分裂症病史?”
她还是以肯定的口气说:“没有,真的没有。”
“没有就好,如果这病再没有法子治了,就只好搞法医鉴定了。”
“法医鉴定怎么搞,你给我说说吧!”
“要搞法医鉴定,首先要在我们这儿开一个法医鉴定委托书。”
“那你今天就给我开一个吧!”
“对啦,我记起了,你儿子那天坐车,有无其他人带着。譬如:你或他妹,还有亲属之类的人带领。”
“没有啊!”
“那这个事就说到这儿。另外,我再给你说说,如果搞法医鉴定,像这类病,咱们这儿可能还搞不了,现在全省只有华阴能做,去时我们的人一定要带着你们去鉴定。”
“那你现在就给我开法医鉴定委托书吧!”
“今天不行,后边再说吧。”
“那你今天就给我再借些钱吧!”
“借多少?”一提到这起事故的借钱,我就犯头痛。这起事故,保险公司只划过来四十万,连个零头都不够。事故刚发生,我们就马不停蹄地跑钱。找县长、找支队领导,县长和支队领导又找市上小领导,市上小领导又汇报给市委书记、市长,硬在那儿七凑八凑了一百万,才到帐没几天,这女人就又要借钱。
“借二千吧!”
“你说啥,借二千!哼!一千也没门。我这里只有一次五百元的签字权,超过了,我就要拿着条子找支队领导。”
“不行呀!这连我们三个人一月的吃饭钱也不够。那就借一千吧!”
“这钱,是给儿子的看病钱,不是供你们全家人生活用的。”
“这五百元,你到底还借不?要借,快点,那个人还在下面等着。”
“我借!”他的话音刚落,我向门口望去,那中年男人早已望眼欲穿地倚门等候着。
这中年男人,要说他现在还瘸的那病, 三陆医院的诊断证明,早就把它佐证为赝品了。可他还是说左小腿的腓骨,骨折了没有好;还说他是脑震荡,老感觉到头痛头昏。真拿他没有办法。看这样子今天又要借钱了。
“你今天来,又有什么事,快说!我还有事。” 我不耐烦地说。
“病情我就不说了,你也看到了,就是再借点儿钱。” 看似乞求的样子。
“你这借钱,已经是无底洞了,啥时候才能完。” 我厌恶这个中年男人。他是这起事故最难缠的受害者。起初,他到这里,我总是循循善诱,使他清楚,这是意外过失,不是故意致人伤亡的事件,应该正确对待。可他总以为,这是根稻草,只要抓住它,就有钱花,只要有了这棵摇钱树,就有可能从这儿发横财。于是,他就没完没了的借钱。这次我们研究的处理缮后问题的方案是:死者的总赔偿额不能突破百分之六十;伤者的总赔偿不能超过百分之四十。然而现在死伤者的赔偿都超过了这个限定。如果再都借,再超,让我们到哪儿去找钱。
我毫不松口地说:“没有钱,不借。”
“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伤了,就要赔钱。” 这次应该是怒形于色地说。
“你说的不错,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度,但是不能弄虚作假,就像你说的脑震荡,头昏头痛,作cD后, 你头上又没有什么毛病。脑震荡是一个医学上的类能概念,又没有任何科学或仪器,能够测定出来是几级脑震荡,或者作出具体的结论。再说你的腿,医院的最后诊断是痊愈出院。这钱说啥也不能借。”
说完,我沉默了十多分钟。可那中年男人还赖着不走。我只好稍带笑容地说:“那我就走了,办公室的东西你可要看好了。你出来时,一定要锁好门。”
他连正眼也没看我一下,屁股还贴在沙发上,就像砸上了钉子,仍然没有丝毫动的意思,我只好下楼去了。
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我当天下午六点钟从市支队回来打开门,那中年男子竟然酣睡在我的沙发上,还呼噜呼噜地吼着鼾声。我用手戳了戳他的肘部,他深呼吸了两下呵吹,才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怎么你还没有走?你就是在这儿坐穿,我也不给你借一分钱。你快走!” 我下了逐客令。
“你不借钱,我就是不走,看你能把我咋么。” 他倔强地冲着我说。
“那我只能赶你出去了。” 说着我就拽他的胳膊。
“快来人呀!打人了!” 他的吆喝声灌满了整个楼道。
这时事故中队的八位民警蜂拥而上,才拽胳膊抬腿的把这个中年赖皮弄了下去。可这次小动作却殃及到了我的沙发外罩,它被那中年男子撕了一个像狼窝一样大的口子。从那次以后,这位中年男子,就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我再没有见到他。因为,他的借款累计,已经超过了他最后处理应该赔偿的金额。
周五下午刚上班,我想这周倒也消静自在。没有一个“6、30” 特大事故的当事人或亲属来大队骚扰。于是,我坐下来准备在电脑上下几盘象棋。可顺势向窗外望了望,见窗外哗哗一片,雨下得正大。我正好面对着窗子,看到玻璃窗上白蒙蒙的,雨水猛击着窗户,毫无间歇地顺着窗玻璃往下淌,楼外对面墙上“立警为公、执法为民” 八个硕大的红字、斜对面远处停车埸的车辆、树木和天空全都看不见了,唯有雨幕。
我低头,刚上网。棋对手才站在荧屏的左上侧,这局还未开始。这时,我听到了门外咣咣的敲门声。
“请进。”
“原来是老党。下这么大的雨,没有想到你会来。”
“你把乡党认下啦!哎!事放不下吗!想来想去还得找你呀!”
“武凌人,死者党义锋他哥么,你来几次了,我认识。” 我亲切地招呼他坐下。还冲了招待贵客的“碧螺春”。
“你今天来,有啥事?”
“还是我弟的那事儿。”
“你弟的事,不是已经处理了吗!”
“但是,你们只是给我们兑现了百分之六十,剩下的咋办?”
“那只有到法院打官司了。”
“我不想上法院,打个官司难呀!”
我无可奈何地说:“老党呀!给你兑现了百分之六十就不错了,现在我们把大队的逃逸基金都搭进去几万了,哪儿还有钱。”
“那不行。这剩下的百分之四十,我就找你要。”
我茅塞顿开,倏忽间,给老党献了一策。我手像遮阳板搭在了老党的耳廓上,叽咕道:“你去到东成挂靠的县一运司找公司的领导……”
“你这个老滑头,把矛盾转移啦……”
三桩狗案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因狗引发三起交通肇事,案情离奇。正义与邪恶错综复杂。功过事非谁之有,请看三桩狗案。
死而复生
——狗案之一
一
肇事司机一看李忠良闭着眼、不规则地躺在公路上,那一动不动的 样子,吓呆了。
这时,一个拉平板车的高个子中年人刚好路过,他急忙把平板车放在旁边。给司机说:“快救人!”他似乎懂得一点医术。一只手掐住李忠良的人中穴位,用另一只手掌狠狠地扇着他的左颊,嘴里“哎哎……”地喊着。他不住口地喊,突然李忠良一直紧闭的眼居然睁开了。
肇事司机猛地站起来,两眼飞快地落在了李忠良的脸上,死盯着他的眼睛,他知道李忠良有了活气。
李忠良又闭上了眼。
高个子又“哎哎”喊了两声,可这次怎么也不睁眼,同死了一样。
李忠良的脸全是血,蓝色的棉衣旧外套,却洗得发白,袖口被接长的一截蓝色还很新鲜,外套胳膊弯处刻意增厚了一块椭圆形的黑布,做工很精细。咋看都是一个有自尊很整洁的普通人。
高个子对司机说:“你再叫叫!”
司机也“哎哎”叫了几声。可这回怎么也不睁眼了。
为了救人。平板车拉着李忠良到了附近一个镇诊所,急诊医生先缝合了李忠良前额上的伤口,再擦净脸上的血,做了各项检查后说:此人头部有问题;左腿腓骨骨折。还说他们这里条件差,急需转院治疗。
肇事司机给他们牧种场场部拨了电话,场部办公室乔主任来后,结了李忠良的医疗费,小车喘着粗气,拉着李忠良奔向县医院。
李忠良住进县医院外二科。当天,医生就给他的伤情定了性:颅脑损伤,左腿腓骨中断骨折。他媳妇紧蹙眉头死盯着丈夫,一筹莫展。四天了,李忠良昏睡不醒,水火不进。公路交通监理所的张交管,像憋了泡尿没处洒似的,急得在病房里踱来踱去。穿白大挂的来了好几趟,一见这个神经质的急猴,剜了他几白眼。而张交管却顾不了那么多,在职业病的敦促下,只有一个念头,他狠不得一下子,爬进李忠良脑子挖出发生车祸的经过。
李忠良算是清醒多了,然张交管询问时,他却傻乎乎地睨视着窗外,满脸疑惧。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话。这让张交管和一同去的王治国很无奈。看样子李忠良的脑神经是很麻烦,以后更是个大问题。
半年后,李忠良腿上骨折的病,恢复得差不多了。可颅脑损伤后,神经上的病,就像中了魔似的,时好时坏,病犯了神经兮兮的,胡说乱动,整得媳妇无计可施。可她突然想到:就是这样,总比回到家里强,万一脑子再闹出点儿事来,医生总会有办法的。加之,钱由省牧种场支着,怕什么?于是,他们一家三口赖在医院里,不想让李忠良出院。
二
时间是最诡异的东西,在你感觉凝滞不动时,它已流逝掉了。转眼间又是车祸后的第一个冬天。晚上,李忠良媳妇到医院外面中心市场买饭。临走时还再三叮咛六岁的儿子要看好他爸,不要让他随便走出医院。谁知他前脚刚踏出医院大门,儿子就溜了出来,和几个刚结识的小伙伴玩耍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忠良就鬼使神差地走失了。
李忠良突然失踪后,他的媳妇先找了县医院一把手郭院长。
她进了郭院长的办公室,一见郭院长也是个女的 ,就猖狂起来。她气急败坏地把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提起,狠狠地向旁挪了挪,就撕往郭院长的上衣前襟问:“在医院里医生和护士把我男人看丢了!你看咋办?”
郭院长看到这个撒野的女人,绷紧了嘴唇,腮上甜美的酒窝也变成了愤怒。
“你放不放……放开手!” 郭院长也凶了起来,然而究竟是个院长。
“是你的男人!怎么丢的你知道,你还问我们干什么!”
“在你们医院丢的,我就向你们要人!”李忠良的媳妇把手心里的衣襟攥得更紧了。
“你还讲不讲理?”
“不讲!”
“小王!”郭院长回头对不知所措的女护士喊了起耒。
“叫人把她轰出去!这简直是无理取闹。”
这会儿,李忠良的媳妇不知怎的已经躺在地上了。“打人了!你妈……”
住院部外二科一共十多不人全赶来了,小王护土证明所有在场的人都没有打她。她偏说有人打了。
医院的刘院长作了调解。他说是因为李忠良在这里住院时间长,外二科的人都认识,除处理紧急医务人员外,其他(她)住院部外二科的全体人员速到整个医院的旮旮旯旯找一遍,半个小时后,向他汇报寻找的情况。
外二科员工就像猫寻耗子一样,在整个医院的角角落落找了个底朝天,也没有发现李忠良的影子。
可后来,李忠良的媳妇才算想明白了,自已的丈夫是公社的国家人,听李忠良常讲,驻公社的县上张常委似他的亲生父母一样,屁大的事他都想管。现在这事闹大了,他该出面管管了。
于是,她就急乎乎地去了场部。
三
李忠良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的学生,刚踉跄地踏上去大学殿堂的台阶,还没有挨上大学的边儿,就打着趔趄被“文革”撵了下来。他更是这厄运中的最不幸者。
“文革”中他在生产队瞎混了十多年。下地劳动拉架子车,每天由六分工升到十分,那时在生产队就算拿到了强劳的工分。
忠良的母亲刚生下他还没过满月,父亲就病殁了。母亲尿一把屎一把地把他位扯大。盼望着他能长大出人头地,干一番大事业,可遇上这绝情的文化大革命,就没有什么指望了。现在她看着小儿子被生产队的重活累得比以前还要黑瘦多了,心痛极了。她寻思着小儿子没黑没明的在生产队干到底,也不过是没有一点儿技术的农民。她的大儿子是方圆几个十里颇有名气的大木匠。于是,她的脑子就像电磁场一样,被学木匠吸住了。她觉得木匠手艺是个有巧道既省力又能挣钱的活儿,赖好也有他哥这个靠山。她再三叮咛大儿子要好好地教他,以后也像他那样能成大器。
忠良在学木匠三个月里,大哥只让他用推薄,其它凿子、锯子、平顶、墨斗、锤子等工具,全然不让他去摸一把。
他哥给了他一个不足一巴掌长的小推薄,限定三天内要推平十多个床板,板面凹凸不平,推起来很费劲,他每天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渍得湿漉漉的,汗珠常常滚进眼内糊住眸子,酸痛到心里。超负荷地劳动强度,使忠良的肚子像填不满的坑,老感到瘪瘪的,每天晚上睡觉前他常要啃个馍充饥,才能安安稳稳地睡着。记得一天晚上睡觉前没吃馒头,肚子就饿得叽咕了一晚上,彻夜未眠。粗米淡饭,两个月他就吃完了120斤饭票。
那天,天刚擦黑,他给他哥说要回家用自行车驮粮。可他哥不依,他犟着头说:“你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吃的是开水煮白菜,没有啥油水,主食再吃不够,还不把我饿死了。”
说真的,忠良成天攥着推薄那破玩意儿,没完没了地推凸凹不平的床板就够呛了,还要加班。加班时,他挣死扒活扛着180斤重的粮包子,颤栗着双腿,艰难地踏着搭板,一袋一袋地扛上大卡车,又躬着腰,像骡子一样地驮着包子,一袋一袋地卸下来。他哥又挖空心思地把他拼命挣来的加班血汗钱,装到他的腰包里。
粮吃完了,他要硬犟着骑自行车回家驮粮。气得他哥脸乌青,手也颤抖了。上去不由分说,就打他的耳光,那响声清脆响亮。他哥的两只手是多年做木匠练的功夫手,一打上去,力大无比,忠良的脸颊,当即就红肿得像两颗熟透柿子。他捂着灼痛的面庞,潸泪涟涟,愤然骑着自行车飞奔向回归的路上。
人过三十不学艺。忠良好已到了而立之年,学木匠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加之,他哥又是那样的虐待。他就索性不学艺了,还把他哥不让取粮,打他耳光,如何虐待他,领他加班钱的事,全兜给了母亲。
母亲抚摸着小儿子被打的红胀脸,心痛得浑浊的泪花不住地流出了眼眶 。她决定不让小儿子再去受这个罪了,觉得学木匠这种活就不是小儿子干的事,看样子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在期盼得到好工作的那段日子里,他像疯了一样,他确实感到了时间地漫长,度日如度年。快一个月了,庄稼地里的麦和草也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没长似的。村子里还是那样的死气沉沉,参差不齐的土坯或砖瓦房子、树木、猪、狗、牛、生产队长、小组长,老婆娃娃们,一张一张的脸和身子都见腻了,还有他那每天只挣十分工的日子,他都厌烦了。唯有 “吃皇粮,端铁饭碗”是他的期盼。
就在那天晚上,他突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羸弱得十分可怜的人,似乎又能力大扛鼎。和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一位熊腰虎背、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男人,他仰视这位男人。犹如秃发人羡慕一位秀发如云的女人一样。
这个契机终于来了。黄粱一梦刚过,曾经打过他一介耳光的大哥喊醒了他,递了他一张招工表,朦胧中他竟不敢承认这是事实。就在这天晚上,这位泥腿子,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吃“官饭”的。
那时乡政府叫人民公社。忠良命里注定是公社电话员的料。他嘴乖腿勤,公社机关院里的大小人物都夸他是个憨厚老实的好小伙子。尤其是在公社蹲点的县武装部作战科张科长,虽说已被破格擢任为县革命委员会常委,可他在小李的眼里却没有那种冷酷、毫无表情的傲然军人气魄和当官的架子。他特别器重忠良,有时夜深人静时,他俩还在闲谝,常常把五四式小手枪拿出来,让忠良周而复始地卸卸装装,不时地扣动无弹扳机,让他玩个够。
在忠良的记忆里他没有父爱,现在看到像父亲一样的张常委那么关心爱护自己,也就没有什么顾忌地对张常委无话不说,也无话不听。张常委比他父亲还父亲,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管,乃至于每天的日程有什么安排,也由张常委拔弄过来,拨弄过去。
四
宝鸡的第一场大雪,自然是美得动人。
李忠良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呆了。参差不齐的房顶上、树上全白了,咋一细看前面张常委办公的瓦房屋顶上,似乎积雪更厚。
下了一夜的大雪停了,落定了,也定位了忠良的这场劫难。
张常委的办公室里比雪前还要寒冷几分。雪已停了半晌,可室内没有像他呆在县委那边还有热烘烘的暖气宠着,现在他下基层体验生活,只好用蜂窝煤炉子将就,驱驱身上的寒气,只能把两只手捂在舔着炉膛跳跃的火苗上。这时打字员小刘从他屋里提着两个热水瓶出来要为他打开水,被他叫了回来。
“小刘呀!你快点儿把忠良给我喊过来。”
忠良一脸灿烂匆匆过来,恭谨地问张常委有什么事。
张常委灰着脸说:“忠良你来公社有多长时间了!”
他说快有两个月多了。
张常委以长辈的口吻指令忠良:“你已经不学木匠这么长时间了,还把铺盖卷儿放在牧种场,中午快用自行车带回来。要早点儿回来呀!下午两点上班还有要紧事呢!”
省牧种场距公社20多里路,途中隔条渭河,每年冬季总要在河床上搭一道木桥。忠良骑自行车到桥北,见架子车拉在桥上也晃晃悠悠,桥面像摇篮一样,为了安全,他只好推着自行车小跑过桥。
桥上虽有几条显而易见的人力车轮迹和稀少的行人足迹。但桥上积雪还是漫过了他的鞋帮,有一些钻进鞋里,冰冷得竟有些舒吸。咕咕,咕咕……不知走了多少步,那原来像痛苦的声音,竟然变得欢乐了,他紧急的心情爽朗起来。
跑过摇晃的木桥,才算骑了五里路。这时,他撩起左边的袖头,举腕一看手表,已是中午10点多了。他那急急如律令地心跳又似乎蹦出来了,渍出的汗水也粘糊了全身。心跳感觉在加快,全身的重量跟着下移,当下自行车发出叽哩呱啦的叫声和挡泥板与链条声的磨擦相呼应,像在唱着一支不换曲调的歌儿。路两旁的参天白扬和被皑皑白雪覆盖了的块块麦田,随着自行车的疾驰,哗哗地遗落在身后。
去牧种场的途中,要路过马路旁一家狩猎的大户人家、户主姓郝。他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人们都称呼他为郝老六。他家豢养着两条黑色军犬,是一个空军靶场搬走时留给他家的。两只军犬退伍了,也就不成什么军犬了。郝老六就给取名叫大犬儿、小犬儿,大小二犬虽一般大小,然毛色上总有些区别。两只军犬原本是受过高等训练的,郝老六只给传授了些狩猎的本领,其它的也就没多下功夫。可出于狗的本能,不管是郝老六上山林砍柴狩猎,还是在田地里干活,两犬儿都要跟上他,像两个保镖似的不离左右,尤其是冬季,两个犬儿都要依偎在郝老六身旁。不像懒猫,老是紧围在火炉旁,只能凭喵喵地叫声,求得到主人的同情。狗不一样,它除了勤快,还有看家逐猎的本领。像郝老六这两条犬,不仅是两个保镖。还能跟上主人到林子里狂吠, 抓毛锦鸡、野兔和竹鼠,就是几百斤重的野猪,只要郝老六一声令下,它就能冲锋陷阵,也能从刺丛、山沟里咬出来,拼命厮杀肉搏和噬咬,狂吠和奔驰,即就是伤痕累累,也会豪气冲天地走到主人的身旁,以显示它的威力和胜利。两条犬啥都好,就是常逢生人拼命撕咬的毛病,却根深柢固,很不让主人满意。鉴于这个毛病,郝老六在家里不带犬出门时,要用两根结实的铁链,把它们拴在狗窝旁的钢桩上。可猴子也有打盹的时候,主人不能全天候地守着它。当然两个犬儿都有放肆的时间,像今天他要趁着刚停了雪这个难遇的机会,把两个犬儿领着去远处的林子里探勘一下野兽在雪地里踩过的印子。
郝老六牵着两条犬儿出家门后,顺着公路向东走了一阵儿,看路上很少有车和人流动,就放开了两根铁链,他随着两条犬儿在后面撵着,眨眼功夫两条犬儿就跑出了离他有好远的地方。郝老六已到耳顺之年,毕竟在雪地上行走已经不那么利索了,他像瘸子一样要走一步晃三晃,为了追上这两条小崽子,他边跑边气急败坏地吆喝:“犬儿呦,快停下!”脚下光了一下,人向前窜出了好几步,仰面朝天地跌倒在路边的雪地里。
李忠良骑自行车已经有十年的资历了。他知道在雪地上骑车一定要目视正前方五米左右,把握好车头,身体上半部自然前倾,自行车的自由动量要保持平衡协调稳妥,才不至于在雪地上滑倒。他的骑技很娴熟,可突然在他的眼帘里不远处有两条黑狗,像恶狼一样狂吠着,向他扑来。他在慌乱中从自行车左侧跳下来,怯怯地死盯着两条狗的动向。两条狗分工很明确,一个在左边嘶叫着,还不停地扎起前面的两只爪子,恶毒地攻击威胁着。另一条也不甘示弱,用同样的法子,像患了狂犬病似的扑过来扑过去,拼命地嘶叫着。两条挑衅者没完没了的恶作剧,竟然使他束手无策。可在他本能的驱使下,他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和力量,他想到了自卫,想到了人的力量一定能够战胜智商低下、力量微薄的畜牲。他觉得自己刹那间已经变成了力大无比的巨人,不禁提起轻如鸿毛的自行车三角后斜撑,左右抡了起来。两条犬儿也毫不怯场,还是一阵儿更比一阵儿紧地威胁李忠良。李忠良虽说也算是个刚健的生猛汉子,然而力气毕竟是有限的,几十斤重的自行车,他抡了半天,也是够累人的,这时他盼着两犬息战,结束这场鏊战。可两犬仍信心倍增,还在蛮战,丝毫没有息战的架势。这时,李忠良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大汗渍透了他的上下内衣,他瞅着两条凶猛的冤家对头,恨不得一下子把他吞下去的样子。他一脸的色沮和畏怯。他怕了,怕得要死。两犬儿见他已经认输,正欲要扑上前去咬个痛快。可一辆牧种场的大卡车轰隆隆地迎面驶来,李忠良却没有顾及这辆卡车, 把心思全用在了如何和两条狗继续周旋的问题上。他像捉迷藏似地躲过了狗,却在他的最后记忆中:突然间冒出了一个蓝盈盈的庞大影子,随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五
李忠良从镇诊所转到了县医院。又从县医院失踪后,媳妇找了县医院一把手,没有起屁大作用,却落了一身的臊气。这才算是碰醒了,去找驻公社的张常委。
她是在公社的大门口遇到张常委的,张常委似乎也从外边风尘仆仆地刚回来。他一进办公室,就发现窗子没有关好,早春的寒风呼呼地往屋里灌着,连叶子都蔫了的两盆月季花,像被遗弃的两个孩子蹲在窗台上,它们都沮丧着脸,向他诉说着苦衷。他像领会了意思,急忙去关窗子,可窗子的插拴坏了,就又忙着找铁丝想把窗子拧好。
张常委一边拧着铁丝,一边神情不安地听着她的话:“我那个人在医院已经不见五六天了,你不知道吗?”
张常委像个乱藏乱躲的地下党,刚被逮了个正着,就只好耐着性子听。
“你不是常说他是个好小伙子,现在人不见了,你咋不管。”她迫近一步,要张常委答话。
这事是两天前,他是从去医院看望李忠良的老王那儿听到的。老王他们还把丢失李忠良的事,说得玄乎乎的,神秘兮兮的。竟然把李忠良描成了晚上在阴间地府渡夜,白天阴魂又回到医院治病的夜游神。
可这阵儿,张常委只能洋装不知道。他想:如果说知道,那就麻烦大了。他随口答道:“你没有给我说,我不知道。”
“他是国家的人,又是你派出去发生了交通事故,今天你不把人给我找回来,我就和你做夫妻。”说着,她就伸手去拽他的胳膊。
“人是从医院里走失的,怎么能怪我呢?”他忿忿地拉开她的手,颤抖着气得乌青的双唇说。
他又接着说:“你只要不胡闹,我现在就给你安排人去找。”
张常委的确当天就安排了找李忠良的事。还告诉了他们李忠良常去的几个地方。可派出去的人都无获而归。
当然,李忠良的媳妇明白:丈夫虽说和他常拌嘴,可人好心底好,再说他赖好是国家的人,是家里的台柱子,每月还能给她挣个三四十元拿回来,要是没了他,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八天来,他坐卧不宁,不思饮食,满脑子只想到找人,坐车兼步行,寻遍了县上自已男人常去的旮旮旯旯,问了自己所有的亲戚朋友,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她心里只好悬着这块没有落地的石头,勾着头噙着辛酸的泪花,跄踉地踏上了回家的路。她刚要推开家门时,正巧碰上了隔墙的侄儿三娃。三娃也似乎知道婶子在找他二爸的事。于是,她就搭讪上了。
三娃一副神秘同情的神态,凑到她的身旁说:“今天上午一个老汉到他家菜地去,路过听到几个当地农村人说,在石家村旁的公路南边水渠里,捞了一个死人。”
他死了!怎么又会在水渠里?她脑子里的疑窦、虽然爬上了脸,然而两条腿却不禁来了劲儿,匆匆和三娃奔上了去石家村车站的公交车上。
经法医鉴定:尸体已在水里浸泡了六天,是因交通事故而丧生的。法医让人撩开尸体紧绷的上衣,发胀的肚皮,就像屠夫未宰割前吹鼓的猪肚,白皙而膨胀,腐臭而糜烂,身躯因伤痕累累而扭曲,面容虽被清水冲泼,可由于肿胀,很难辨认。
尸体刚检验过,适逢工作人员还没有走 ,李忠良的媳妇就正巧奔了过来,她要到前面看个究竟,被三娃老远挡了回去。三娃说:“臭得很,不要到跟前去,自己的人,你在远处搭眼一看,就能看个七二八分……”
三娃还没说完,她就拼命挣脱了三娃拽着她的双手,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这时她似乎奔波了多日的劳累与怨恨,汇成了酸楚的涟涟泪水,一下子泄了出来,随着就是剜心痛地着号叫声:“你真狠心呀!撇下我娘母就走了,哎哟、呦、呦……”
张交管看着这个不可收拾的悲伤场面,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去问她。他拍了拍那三娃的肩膀,挤眉弄眼地从围看的人群里叫出来说:“劝劝她,不要再哭了,再详细看看是不是她丈夫,有没有明显的特征,不要认错了人。”
三娃拽了拽他婶子左边的衣袖,她也就嚎啕地慢多了。三娃把右手横在她的鼻子下面,像在他的嘴上方敬礼似的,鬼祟地给她说:“是不是我二爸,你可要仔细地把人看清了!”
“没有错,是娃他爸!”她边哼哼边擦着两只睑上的泪水说。
六
运送尸体的大卡车倒车镜杆上分别挂了块红布,算是压邪用的。浩浩荡荡的人们簇拥着运尸车一到村头,就先向村里的田小队长打了声招呼。田队长和几个闲着没事干的老前辈,在村头一个碌碡旁商量了一番,说李忠良已不是什么年轻人,儿子也有十多岁了,尸首可以进村埋在公坟里。
她连夜就叫亲戚邻居帮忙,在街上买了口价值一千多元的柏木棺材。柏木棺材质量就是不一样,棺材店里的刘老板光着头在昏黄的电灯泡光的映照下,闪来闪去,像是头上抹了一层很厚的头油,油光净亮。他呲着两颗虎牙,拍着棺盖,脸上堆满了笑说:“我和忠良是多年的朋友了,死后我给他卖个便宜的好材,就算我俩交了一场。”
棺材殓尸到家后的第七天,李忠良仅有的三间大房一间小厦,房内和院子像个生意兴旺的超市,白色和异色混杂的人群拥来挤去,都在忙着各人的事情。喧嚣声响彻了房前屋后,往日在院内蹿来蹿去的几只母鸡,也被这场面惊吓得逃了出去。
李忠良的灵堂,今天被挪到了门前的小路旁,两把白色纸伞插在大门外的土堆上,十二丈的白缦黑纱拴在大门外的丧车上,分三道拉扯了几十米,孝子贤侄们拄着柳树棍儿,跪在灵堂前的两边,陪着上香烧纸的人哀号磕头。李忠良在村子辈份低,小一辈戴孝、磕头上香、烧纸钱的没有几个人。一名老道的主持人,振振有词地念叨着……
葬夫之后,忠良的媳妇心里才算静稳了一些。她仔细算了算这次丧事的全部费用,大概有四千多元。这时她坐在烧烙的炕上,想到了张交管和张常委。
“这次我埋我娃他爸,花了六千元,加上我们在医院花的钱,你们得借我四万元。不然,我就碰死在你面前。”她情绪越来越亢愤,眼眶里贮满了泪水,声音湿漉漉地说。
张交管是个火爆性子,加之这样的事他也见得多了,他才不屑一顾呢!他慢腾腾地说:“有事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只要你埋了人,我们就给你借钱,但安葬费按规定是1500元。钱是辘辘上截轴子,这边长了,那边就短了,最多借给你2000元……”
她还没等张交管把话说完,就一头撞在了张交管的胸部,杨交管和小刘见状发了急,箭步上去分别搀着她的两腋,压坐在红色木排椅上,而她的两只手却不停地在两条大腿上拍着哭着,真像疯子一样。她的儿子穿着一身孝服,屁股坐在地上瞪着两条腿儿胡折腾,哭喊着要他爸……她软缠硬磨算是起了很大的作用,借款一直涨到了三千元,她才打了借条领走了款。
当然张常委派的那两个人也参与了这次安葬问题地处理。然他们只是装腔作势地代表公社对李忠良的死,表示同情和怜悯。他们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借钱的事。他俩临来前,张常委叮咛,监理所处理给李忠良的安葬费和其它赔偿,并不影响李忠良死后公社给他的各项补偿,这是国家的规定。因而,帮着李忠良媳妇说借钱的话欠火候,没有多搀和。对李忠良的媳妇和儿子哭闹的事。作为代表公社一级组织,只能劝劝娘儿俩个,帮张交管了。
自从她认领回了她丈夫的尸体,张交管和牧种场管车的乔主任都觉得这事有些蹊跷。然而谁能料到这竟是一则笑掉大牙的滑稽剧。李忠良还活在人世?
七
人的脑神经有了故障,也和电路接触不良一样,时而无电,时而来电。李忠良就是这类头脑有病的人。自从他走出县医院,如虎添翼。他竟然在头脑清楚时也知道扒火车。他扒上了停在宝成铁路的一辆拉水果的车箱。
起初,李忠良扒火车是图个新鲜,当看到了品类不一,色泽鲜亮的水果,就越发眼红口馋。于是他垂涎三尺,先品尝了两个苹果,后来就肆无忌惮地吃梨、吃香焦,正当他犹如齐天大圣在蟠桃园里一样,吃得最痛快、最美的时候, 水果车箱随着车头嘶哑而尖利的吼叫声,轰隆轰隆地起动了,车箱门外扬起了一阵初春的粉尘。
他悔恨自己不应该扒车,几次狠下心想跳车,可奔到车门口,双腿就酥了。一连两天他被香焦、梨和苹果等美味佳肴,塞满了肚子,果汁把整个肚子撑得象怀孕的女人。
火车在春季的冷风里;在雨里开开停停。他满脑子全是呼啸的风声,是火车轮与铁轨轰隆隆的巨大磨擦和滚动声。那响声灌进皮肉、渗在血管中,随着两行泪横飞。
他瑟缩在一个苹果大筐里,任摇晃的车箱随意摆布。
在天水火车站货场,李忠良结束了他长达十多小时的车行程。就这样一个脏兮兮身影,出现在东来西往的旅客眼前,似一团乱草下的吓人面孔,使众多过客都嗤之以鼻,避而远之。
他茫然地来到大街上,看到高楼、密集的电线杆,知道这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天水市。当他看到市场上摆放的水果摊时,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在火车上吃的和糟蹋的水果,至少也有六七十斤,让货主和卸车的知道是不会轻饶他的。
多次的美味佳肴使他在火车上就发作了,在车箱里就已经拉了三次稀屎。下车后,被肠道内突然的冲击力更弄得浑身发冷,被牙齿带动的下颌也颤抖了起来。肠子咕咕地叫着。他捂着肚子,半佝着腰,一动不敢动地靠在一家商店门前的墙上。
他问街上的一位中年男子,哪里有厕所?
他的肛门简直成了水闸,一通水泻使他脱了形,两条腿成了面条。这已经是第四次上茅房了。这时,他突然才想起自己擦屁股的手纸已经用完了。他拉完屎,正在半佝着两腿,侧着身子,无奈抬起屁股,想在竖着的小隔墙棱上蹭屎时,却被一位青年睨着的眼看见了,彼此先是尴尬地对笑了一下,青年似乎知道他没纸擦屁股,就急忙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手纸给了他。纸是一张印有增强性功能的广告。忠良那有心看?等他头重脚轻地走出厕所,还没有返回他刚蹲的商店门口,刚给他手纸青年叫小王,民政局的干事,和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朝他走来。看他艰难地捂肚子、半佝着腰,在疼痛中呻吟着情景,知道他病得不轻,几人围过来,那民政局的小王指着不远的车站医院给他说,走几步就到,你得去医院看病。
医疔室的长椅上躺着哼哼唧唧的男人女人,还有两人是刚用担架抬进来的。李忠良被搀进来后,戴口罩的护士对一个躺着的男人说了句什么。那男人曲着腿向旁让了让,戴口罩的护士让李忠良坐在那位躺着的男人旁。
戴口罩的护士从护办室拿出一根体温计,放在李忠良腋里,就忽忽地到其它病房去了。这根体温计让李忠良感到他有了依靠,遇到了发善心的好人。
十多分钟后,戴口罩的护士又来为他抽了血,还拿了一个铁夹子,里面铺着一张表格。她说这是病历,必须填写。李忠良拿起笔瞅着要填的项目,不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位戴口罩的护士看到他哭,就叽笑着离开了。另外又有一位护士走了进来。她虽相貌平平,但她的美人颈、流水肩、长长的黄鼠狼腰也有几分迷人。她甜甜地挤在他跟前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使你这么伤心。
躺在椅子上、床上的四个病人的哼唧声全停了下来,静静地听他哭。
黄鼠狼腰想她劝也没用,就索性叫来了一位男医生。男医生给他说:“男人有泪不轻掸,有什么难事就说出来,光哭有什么用。”
男医生的话很管用。李忠良才停了泣声,开始说话了。
民政局小王在旁听了李忠良一年来所发生的一切,他很快给局领导拨了电话。局领导很重视,当即派来了靳干事。
李忠良住院中,在民政局靳干事和小王地轮流精心陪护下,虽说只有几天,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两颊也泛起了红润,比住院前显得精神多了。然而他在医院最后一个晚上,心跳得很慌乱,仿佛安了一只马达,一直在呜呜不止。胸腔憋得太难受了。
李忠良在辗转着,雨越落越大,很快窗玻璃外像被消防龙头浇注的一样,风也大,玻璃抖动着,他抱紧双肩,困惑地透过网状的玻璃,腑望着夜幕下的城市。他想到了家;想到了天真烂漫的儿子;想到了那个两只小眼睛、小半鼻梁、缺少半部脸烘托——而眼珠常显冷漠、阴沉,像块冰的妻子。他想:这时的她——会变得温柔体切、多愁善感,会很想他……于是,给靳干事说他想回家。
八
靳干事昼夜兼程,打着盹儿,坐在空旷的天水至宝鸡直客火车上,时而用惺忪的睡眼瞅瞅李忠良和小王。这次靳干事出差好赖是个临时负责人,假如让李忠良再次走失了,可就麻烦大了,起码说他是严重失职。他很担心这件事,瞧小王还在神采焕发地监护着李忠良,也就放心多了。他想晚上又看不到车窗外什么风景,还是睡觉比做啥都好。于是他比刚才似乎睡得更踏实了。又过了好些时间,睡梦中靳干事觉得身子向前晃动了一下,接着他就在懵懂中听到了火车嘶哑而尖利地叫声和轰隆轰隆地靠站声。
火车到宝鸡站大约是晚上十点钟的光景,整座城市仍处在一片喧嚣声中。在这时他才意识惊叹天水市区的夜是那么的空旷和疏落,才意识到在自己家里生活的舒缓和静恬。
下了火车,靳干事和小王也没有什么心情逛夜市,眇眇那幢幢连片的坚硬高楼和一团团人群,使他俩更深领悟了这两种东西,无法控制地疯长,永远都是一个城市的特征。
“郭家堡在宝鸡市的什么位置,怎么走?坐几路车?”小王在问一个稍微驼背,带着一枚红袖章,手持一面小三角红旗,像是收停车费的老头。
“在东南方向,坐28路,第十站就是。”老头可能是那一带人,不然就是老交通了。靳干事和小王一起去搭28路公交车。
他们三人赶到郭家堡的时候,使人出乎意料地看到,竟是一条灯火辉煌的大街。靳干事的心情却还是黑灯瞎火。他跟在李忠良的后面,两脚软塌塌地走着。
这时李忠良头脑还算清楚。带着他俩走进他家院子后,靳干事除看到三间瓦房, 西边窗内透出的一点微弱灯光外,其它全是黑糊糊的一片,李忠良看到此景后,脑子反应十分敏感,他一下子就拽开了房前中间的电灯绳。昏黄的灯光下,一副白色挽联突然映入了田干事的眼帘,有道是:到迄今犹可想,旧游何处不堪悲。门上的横额是:音容宛存。靳干事心里倏地咯噔了一下,似乎整个身子也在寒噤着。他不禁想到:家里新近像是死了什么人?
瓦房是土木结构。是从中间门进去,才能拐过左右两侧小门的房子,这样一明两暗的老掉牙式样,既就在农村到九十年代后,已不复存在了。 一走进中间的房门,就给人一种步入上世纪的感觉。墙上的颜色很灰暗,是泥土掺和着麦草粉刷的墙,墙上还挂着草帽、锄头、扁担、筛子,贴着一张已发黄,在古时三国功名卓著的“关、张、赵、马、黄”五虎上将剧照像。已褪了色的黑桌椅,像是被遗弃的孩子,空荡荡地放在那里。这些不禁使他想起了拍老电影时所使用的道具。
三人拐进左边的卧室,见到和一位男孩坐在一起的女人,一看到他们就像碰到了可怕的野兽,忽然身子缩成一团,躲到了炕角,犹如一位神婆在发咒似的,双手颤抖着嘴里不停地呐喊着:“打鬼、打鬼、鬼……”
小王和靳干事感到很奇怪,尴尬地站在一旁无所适从。唯有李忠良在灰溜溜的脸上还略带着笑意。
“我是李忠良,不是鬼!娃他妈不要怕!是这两位同志把我从天水送回来的。”他说着竟然跃上炕台伸手去拽这位还在哆嗦的女人,让她的双手去摸他的脸。
这时,靳干事和小王才如梦初醒,知道了这其中的缘由。他俩不想得到什么回报,或者想听些感谢他们之类的肺腑之言,只想把人安全地交到亲人手里,回去好交差。
她用颤抖的手仔细摸着李忠良的两颊,当确实辨认是她的丈夫时,却又突然的大声号啕起来。李忠良劝了她好长时间,她才停了哭声。她只是愣愣地傻了似的看着田干事和小王。
“还不快和娃一块儿给他们磕头,愣在那里干什么。”李忠良这话刚落音,妻子和儿子就“嗖”地溜下了炕。这时他们三人都又哭了起来,一齐跪定,一下一下地点着脑袋,边哭着边磕了九个响头。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磕头声,声声如刀、扎向田勒干事他们的心口,痛疼不堪。
九
李忠良活着从天水回来的事,很快传到了张交管的耳里,他想这消息像是火,是用纸包不住的,要稳妥地处理好这案子,关键是省牧种场那边。于是,他又打电话,让乔主任赶紧过来,先提前和他切磋切磋这事处理,还让他来时一定要多带些押金 。谁料,他就不吃这一套,不但没有带押金 ,反倒憋了一肚子气往张交管身上泄。
“你光叫我们拿钱、拿钱,我们没有开银行!出钱也要讲道理,人死了又活了,借的安葬费退不退?”乔主任振振有词,愤愤地问。
张交管挺着臃肿的大肚子,坐靠在深红色的木椅上,脑袋却若有所思地想着如何回答对方的责问。
“发生事故那天,李忠良是为了躲避狼狗,才碰上了我们的车,这狗的主人有没有责任?你光叫我们拿钱,我们不能稀里胡涂地出钱。”他质问的口气更加生硬冷噘,脸挣得通红。
两次质问,使张交管大为震惊,他陷入了极度的尴尬和被动。脑子里盘算着两件事:一是李忠良人死了又活着回来了,安葬费已领走,怎么能追回来?二是李忠良为了躲避狼狗,与车相撞,狗的主人有无责任?这些确实是很伤脑筋的棘手事。
当初,尸体刚从水渠里打捞上来才半天,李忠良妻子就认领走了,使他省心多了,也不用在报纸广播电视上发寻尸启示花钱。可后来这事的结局辗转多变,认领错了尸体,再有人要认尸,这可就麻烦大了。至于狗的主人负什么责任,太鲜见了,要查查国家有无明文规定,再作计议。
张交管想着也就顾不上脸面了,对乔主任说了一句坦白的谦意话:“这些问题与我们处理不当有关,咱们以后再说吧!”这话像堵在嗓子眼儿的一口粘痰,一吐出来,心里也舒坦多了,眉头上那皱巴巴的样子,似乎也平展了许多。最后以张交管的恭手抱歉而结束。
这桩案子,李忠良家里只管从交通监理所拿钱,可这钱全部都是从省牧种场那里挤出来的,监理所是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的说客,两家经济赔偿的事说好了,挺体面的,说不好了就是孙子。可出了门,他们就威风八面。在那几年他们出门时,常带着一对红绿旗子,一旦步入公路,当机动车驶来,就微微挥动一下红旗,此时就如同如来佛展开了他那硕大无比的手掌,将车辆尽收在小红旗之下。
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因为错认了尸体的荒唐结局而告终。尸体究竟是谁家的,总得有个归宿。于是,张交管寻思再三,只好让新闻媒体发了认尸告示。
认尸告示的消息,像一阵风很快吹遍了这个一万八千多平方公里的整个地区。传递消息的人大部分都说了些没有走样的真话,可有些人的嘴,就像把货真价实的东西当赝品卖了似的,传说李忠良死了又活了,后来又死了,变了人样,国家才发了慌,很快又发出了认尸告示……,把一个原本就很真实的消息,越描越虚也越黑。这些也成了张交管的一块心病。
要重新辨认这具尸体,就得把死人从坟墓中掏出来。可掘坟这事,是郭家堡老先人多少辈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忌讳,因为怕冲了他们祖坟的脉气。尤其是田队长心里不搁事,这消息一钻进他的耳里,就气得他蹲在碌碡上只管抽闷烟,抓耳挠腮地寻思着,不管有多大的忌讳,也不能和政府对着干,只能听政府的才是上策。因而他狠了狠心,做了决定:挖坟。
挖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法医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三人捂着大口罩,像在攻克一项科技难关似的,也顾不得那熏天的腐烂臭味,一刀一刀地把尸体划开,用刻度很小的钢卡尺比划过来量过去。照相机闪着灯光喀嚓了个没停。记录员认真地记录了身高和明显的几个特征,就连身上有几颗黡子,分别在什么部位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法医鉴定报告单刚出来,张交管就诚惶诚恐地把单子当宝贝,揣在怀里,从县公安局直奔了交通监理所。
十
挤在监理所认领尸体的失主,一见张交管走进事故股办公室,就像在商场里见到了抢手货,呼地一下全围了上去。张交管又怕是发横财的,这次就问得特别详细,经过询问反复对证,只有一个长着净是些皮的瘦脸老汉,说的还真像是鉴定书上写的那样:嘴角右部有一黑黡,还有一黡长在胸前的正中,除了这些和身高吻合外,他自己拿的照片上的人和尸体刚从水渠里打捞上来时的拍照也相像,据谈落水的时间正好在走失后八日之间。
这些确切的书证,终于解开了张交管心头的一道难题。于是,他一身轻松地驾驶着北京吉普,拉上瘦老头,一脚油门就到了县殡仪馆,让死者的亲属确认尸体后,一股青烟,才算是悼别了像鬼魂一样,缠在他脑子里的尸体。
死者名字叫杨武志,生前患有陈发性的精神分裂症,是邻县人,三十六岁。经法医再次鉴定,落水前的一天午夜,确因车祸致伤,让人撇在路旁的水渠里,溺水窒息而死。
杨武志的父亲就是那个瘦老头。他为了治好儿子的精神病,多少年来没黑没明地奔波,使他的额头上也多凿了几道沟壑,艰难岁月在他的两鬓已留下了一抹秋霜。他不想为这个被厄运捉弄了六年之久的儿子再去操心劳累挣钱,他滴下了两股长长的泪水,像似两条长长的绳子,系在他的心上,也栓在儿子的骨灰盒上,他抱着儿子的魂灵,款款地走出了殡仪馆。
瘦老头是个安守本份的庄稼人。他也理解监理所的难处;他也明白这样也算是为他家生活上解除了一个很大的累赘。他没有和所里的人胡搅蛮缠,只是从逃逸基金中领回了除火化尸体,买骨灰盒后剩余的1800元,就虔敬地躬身点头,与张交管他们辞别了。
认定一般性交通事故责任还是张交管说了算,因为股长就有这个权。当然张交管是老交通了,他对交通规则倒背如流,可还是不太自信,细翻了几次相关文件,只是有“未驯服的牲畜不能上公路”的规定,但具体的就狗而言,确查无依据。他从小对狗无缘,现在已快到知天命之年的人了,无意中见到狗,也会鄙弃地瞥瞥。有时心情烦躁时,甚至会认为养狗的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然而自乔主任每每提到狗的主人有无责任,如有责任,应该负什么责任的问题时,就像蛔虫钻进了肚子,药也打不掉似的。按发生事故的因果关系,这狼狗的主人咋说也要负主要责任,进一步说:没有这狼狗,就不会发生交通事故,后面就不会出现李忠良的妻子冒领尸体的怪事。可豢养狼狗的郝老六,仅是一个打猎的个体户,就是给他摊了主要责任,他就是砸锅卖铁,档了家里的全部财产,也值不了几个钱。于是他下意识寻思:省牧种场赖好也是个国营企业,又参加了第三者责任保险,给他们划个主要责任,他们还沾便宜,说不上给乔主任做一下思想工作,也就同意了。
于是他心血来潮,再次给乔主任打了电话,说有话好好说,可乔主任和他坐在一块,他把热心窝的话说了一火车,乔主任又嘬开了牙花子,说这事不好办。他张口闭口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按照各自违章原因在事故中所起的作用大小,公正地划分责任,至于是否参加第三者责任保险,乃是另一码子事,与划分责任无关。他面目涨得通红,说起话来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事故责任是赔偿损失的唯一依据。规定中写到要以责论处,按责分担。这是张交管脑子里主要考虑的难题。他总是不想变责任,因为李忠良家已经借走了那么多钱,这借给私人的钱,既就是借错了,也就没法要了。他思忖着,越觉得这乔主任不是个吃敬酒的料。这时他的脑子倏地又回到了当年处理乔主任他们场子事故的那一幕:那是一起死了人的重大交通事故,一位老太婆的儿子,被他们场里的车压死了,老太婆在事故调解室里闹得乌烟瘴气,抱住乔主任的腿,长达三个多小时。他就是不急不躁,最后还俯首甘为孺子牛地把她驮到了另一个房间。事故责任就是没变,多增加了些钱,总算是把事摆平了。
想到这里,张交管铁青的脸上,才有了几分笑意。
于是,他截住了乔主任要说的话。他说:“走吧!”,一边说一边硬是拽住乔主任的左胳膊向院子拉。
“你看这事咱们变个处理法:你们负次要责任不变,就是多承担一点钱,你看行不行?”
张交管又接着说:“咱们究竟是社会主义国家,始终要照顾弱者。郝老六是狗的主人,负主要责任,承担30%的钱;你们负次要责任,承担60%的钱;李忠良负一定责任,自负10%的损害赔偿费。”
“你看咋个样?”张交管一双乞求的眼睛,死盯着像木头一样,呆呆站在那里的给乔主任说。
他刚说完,乔主任白了他一眼,像是动了心思,脸上似乎也露出了一点儿很难觉察的笑 。
仅这一点,被精明的张交管发觉了,他知道这事有了摆平的兆头。
“老张,你有这样的想法,就该早说吗!何必要等到现在呢!”说着乔主任就噗哧地笑出声来。
乔主任走后,事故调解室内外仍和往日一样沉浸在一片喧嚣的氛围中,门庭若市,攒三聚五的人出出进进。很少有静谧秩序的日子,就这样一天挨着一天,流逝如飞地过去了。
当然,发生这事儿的消息,也随着时间地流逝,传播得比什么都快,没风也能飞出个千二八百里。张交管虽说处理了这起案子。然却在社会上引起了喧然大哗,无疑也传入了市交通监理处领导的耳里。
高处长是个矮胖子,倔脾气。他一听到这消息就直咬牙发狠,胖腮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原来在部队上当团长养成的遇事兜圈子毛病又犯了,在办公室兜了半天圈子,才急赤白脸地喊来了事故科的 赵科长。他说:“怎么搞的 !你看这个三所的张志强,都是老手了,人云亦云,法医做了尸鉴,不看尸体的损伤部位和特征是否吻合,就让一个女人错领了她丈夫尸体,竟然成了人们的笑柄。咱们研究一下。要给三所通报批评;给张志强记处分。”
说完他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就响了,是省交通监理局事故处打来的电话。
“省牧种场的一位领导来我这里笑谈中,说你们宝鸡三所处理了一起错领尸体的案子,让人家赔了好几万元。有这事吗?”
高处长忙陪着笑脸,接着话岔在电话里说:“有!我们马上就研究,准备通报批评三所;具体处理这起事故的人要给处分。”
“将这件事调查处理后,及时写成书面材料,迅速报到局里来。”
“是!是!我们一定及时报来。”
高处长接完电话,就狠狠地把话筒摔在了桌子上,高质量的硬管话筒线却以同样的力量迅速反弹到高处长的手腕上,一阵钻心的疼,像黑影一样压了过来。
他恼羞成怒,又喊来了赵科长:“快给三所打电话,让他们所里领导来!”
数日后,宝鸡处里的通报下来了。在通报中写到:给予三所在全处通报批评;因张志强同志在工作中有严重渎职行为,故给予警告处分。
前台与幕后
——狗案之二
钓鱼台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姜太公倒垂钓鱼之事;“2001.2.20死亡交通肇事”之所以广为人知,是因为事故发生在钓鱼台旅游专线丁字路口;此事故能被人们传为丑闻,是因为“狗案的幕后”。
一
刘永平勘察完最后一起事故现场,坐在勘察车上寻思着:一轮到他们四人值班,就邪门了!白天晚上马不停蹄地出现场,已经是第十起了,今夜能不能睡个安稳觉?就要靠天时运转了,他默祷苍穹:今夜平安无事。随之,他的脑子就腾云驾雾,蒙盹中听到了邮电大楼的钟声,连续响了十二下。
一到晚上,他像幼儿班玩童,又像摘取数学挂冠的陈景润,计算着1+1的数学题,琢磨着能睡几个小时。夜深了,他怕惊醒了为这个家劳苦功高的妻子,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溜进妻子事先为他铺好的另条被筒里。
他入睡前有个习惯:就是听着像雨滴一样的挂钟摆声,心里一放松,倦意就如顺水飘悠的小舟,轻松地进入梦乡。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像催命似的搅断了刘永平的如雷鼾声。他像机器人一样,只要程序设定了,摁遥控键就得运作。
钓鱼台街上的夜空荡着寒风。街坊和住户们劳累了一天,都沉浸在梦乡里,夜是那么的阴森可怕。可刚才还在事故现场的人们,回到家里,却在睡梦中还游荡在着刚刚目睹过的惨景。惟有悬在路两旁稀少的路灯,勉强地发着暗淡的光,为躺在血泊中的女子悲伤作伴。
刘永平他们打着勘察灯,灯光和两束手电巨大的光柱一起射向了现场,牢牢地将遗物、痕迹罩在光环里。妙龄女子躺在一辆像似小车右后轮黑漆般的刹痕终点,她面色苍白,形容扭曲,早已没了气息。
刚刚从省警校毕业半年的李蓉也紧跟在后面。她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惨事。她看见血,看见那女子死了的情景,一开始声音就有点儿颤,手也慢慢地抖了起来。女孩子家本能就那点儿鼠胆,她想闷着头、闭着眼;躲起来、离远点儿。可刘永平环视现场全貌后,那刺人的眼,早就盯上了她那样子。他先吆喝着 用高声势制住她,让她和久经沙场的小张用皮尺量这量那,把相机镜头和闪光灯,近在咫尺地对准女尸的身子和大面积的血迹闪过来闪过去。这些使李蓉心里直发毛也恶心,差点吐了出来。
刘永平心细如发的样子,纯粹就像一位用显微镜观察微量元素的化验师。他让小张打着手电筒,蹲在女尸旁边,眼皮子连眨都不眨一下地死盯着女尸左腿的伤痕,问小张和李蓉:“你两个来看看,这是什么?”
李蓉站着不经心的随口说了一句:“像是碰的伤。”
“这明明是被什么抓的伤!”刘永平肯定的口气使本来就没有多少经验的李蓉脸红到了耳根。
他接着又说:“你俩个仔细看看,死者左腿毛裤被撕裂的口子断面,不是那么纯粹整齐,毛毛茬茬的纤维吊了一串,看样子是为了躲避啥东西地抓咬,在跑向街对面的途中,车突然过来了,司机想不到会有人横穿公路……”。
在验尸的过程中,精明的刘永平当发现距尸体0.8米处地面上有一颗死者外衣的钮扣,还附有红色微量漆渣时,就像是溺水的人看见了水面上的一根稻草。小心翼翼的用镊子夹了起来,装在标本袋里,轻轻地放进了勘察箱。随后将车上被碰掉的三块保险杠碎片,像珍贵的文物一样,小心非常地灌进了塑料袋,塞在了勘察车的后舱。
尸体检验,是为了在人体上寻找有价值的可靠证据,以此作为破案的推断和分析。刘永平设想着有高超精湛技巧的魔术师一样,变出一个货真价实的嫌疑车和一个什么品类的动物来,那就省事多了。刹车印痕和尸体,在他头脑里生了根似的,死者毛裤上的纤维,更如章鱼的爪子在伸展,把脑子搅得更乱了。
二
哪几天刘永平痛苦极了。这个案子,就像蒙蒙的天空,神密而高不可攀,让他老虎吃天没处下爪。就在他苦思冥想得三叉神经也疼痛难熬的时候,心里突然闪出了一个亮点:先从钮扣上的漆渣入手,寻找到肇事逃逸车辆,再根据尸体鉴定结果,分析抓咬人体的动物。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刘永平要破案,必须用车。可是这财权车权,他在单位都没有,只有拼命干工作的权。前年,刘永平领了一帮子人跑州过府,不辞劳累,破了个死亡交通逃逸案,为用车和报销两仟元的差旅费,与汤大队唇枪舌战了一番,也只报销了仟儿八佰,反倒自己贴进去了几佰,够亏本了。这次他忖思:绝不能像熟透了的柿子一样,任凭他去再捏。
事实上,汤正元在去年五一劳动节七天假里,他和他的哥儿们开着单位的三菱车拉了两个三陪小姐,去陕北游玩了六七天风,花了五千多元,捣弄了一张正儿八经的发票,大笔一挥签了自己的名字,就给报了。古时美女爱英雄,美女爱才子。现在“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后,美女爱大款,成为新时尚。如今风向再变,潮流更新,英雄、才子甚至包括大款,统统退居二线,美女爱贪官变成了新时尚。其实美女爱贪官,是爱他的权和钱。大款也有钱,可毕竟是自己的钱,花起来不是那么大方,让美女们很不满意。而贪官花的是公家的钱,来得容易,去得爽快,自己也不心疼,千金买笑,在所不惜,自然会博得三陪小姐的欢心。于是,各图所好,两位“三陪小姐”爱汤正元手里的权,汤正元图个饱餐色肉,舒舒服服,还不花自己的一分钱。
汤正元原本想这事儿,只有他和一起去的几个哥儿们知道,鬼才知道呢!他用公款嫖风的事,前脚一踏到陕北,后脚就有人给刘永平报信了。那时他们正在热火劲儿上,如果刘永平一个电话打给当地公安,他们就是瓮中之鳖了。那惨局,到今天汤正元就不会仍盘踞在这位子上那么猖狂。再说他当时借口说是去陕北买清障车的。这说法细琢磨:一是汤正元是什么狗屁思想,还能牺牲自己的五一长假,专门去陕北买清障车;二是清障车近点儿只有西安有,为什么要舍近求远,非要到陕北去买?
刘永平就凭他抓的汤正元的这个把柄,胸有成竹地踏进了汤正元的办公室。当然汤正元也是食人间烟火的,他想自己嫖风的钱,国家都给合理合法地报了,何况人家办案子、办正经事儿,不借能行吗!刘永平望着汤正元那张若有所思的脸,自鸣得意。
汤正元很快批借了四千元的办案经费,派了他已经坐腻了的三菱车。再者这也是借花献佛。他知道,如若刘永平听到自己用公款嫖娼再举报,那就捅了大蒌子,事情就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了。
“今天有什么事,使你这么高兴。”汤正元鼓胀着赤红的两颊,挂着勉强的笑颜问刘永平。
“我能借上公款、坐上三菱,你想能不高兴吗?”刘永平搭讪着,笑不胜收地下了二楼。
三
地毯式的破案工作很快在有七千多年文明史的古老地区展开了。
在肥沃的土壤里,韭菜自然长得枝粗叶茂,非法收费卡和韭菜没有什么两样,刘永平他们割了一茬又一茬,可它还是常青不衰。国家公路收费站的领导常为此怨声载道,求救于刘永平他们。于是他们就派了四个警察,每天开车日出而割,日落而归。非法收费卡的人都是些村长书记惹不起的流氓村霸,他们自认为除了天,这块地盘上他们就算老大。他们打的是“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疲劳战。于是,他们犹如幽灵,日出而歇,日落而做。可这次,赖事儿却引出了点儿好事。刘永平几人一到那儿,他们就轰的一下子窜了。只有一位正在点钱的,刚跑到房子里就被刘永平逮了个妙。那个姓何的就活像个耗子,给刘永平磕头求饶,让大慈大悲的猫,放他一条生路。而刘永平这阵子那儿还有心思装猫,只是脑子全被“破案”塞了。
“你起来!”刘永平望着像筛糠一样哆嗦,还跪着的何某说。
“你看见前面被啥碰了的一辆小车没有?”
“我看见了, 是一个红色夏利小车,可能是晚上十点多过的,他给了我一张二十块的钱,我还没来得及给他找,他就开着跑了。”
“那个车,前面的啥地方被碰了?”
“我打着手电,车的保险杠烂兮兮的。”
“车牌号你看见没有?”
“车牌号是陕C~T34——。”
“三十四后面的数字你没看清?”
“我没看清。”
“你真的没看清?包庇坏人,提供伪证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你懂不?”
“我对天王老子发誓,句句是实话,有半句虚话,天打五雷轰。”
“你要为你说的话负法律责任!”
何某奸笑着,随之脸上的皮肉也放松了许多。他像拨浪鼓一样点着头说:“我愿负,我负。”
刘永平听了何某说的时间和车辆保险杠的特征后,露出了甜甜的笑,几人面面相觑,一脸惬意。刘永平想这范围小得像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陕C~T34——号后只有两位数,包括零零在内,也不外乎是一百辆车,这还不是关起门抓贼,瓮中捉鳖。
刘永平如同注入了一针兴奋剂,晚十一点多了,他还把脊梁柱挺得直直地钻进了三菱车,直奔了市车辆管理所。
市车辆管理所的门可不是好进的,尤其是所里那个四十多岁的肖犟头,谁在他手里办事谁倒霉,因为在他身上有门难进、事难办、脸难看、话难听的四难,也是群众最憎恶的。肖犟头就是管车辆户籍档案、微机的专业人员,他除了患有四癖外,还具有待人处事火气大,太倔犟的特点,故而众人取之诨名肖 “犟子 ”。全市十三个县区的交警大队领导多数都讨厌他。刘永平给吴支队说全市把人死光了,挑了个二屌货当考官(原来肖犟子是专门给驾驶员监考的)象肖犟子三十八九的年轻人,在市支队最起码都是个小科长什么的,这不是因为他坚持了原则,人缘不好,而是他太倔犟,动辄与人吵架,别人求他办事,事办不成,还要挨训,因而肖犟子不知不觉地把好事给耽搁了。刘永平怕碰钉子,就提前给吴支队打了手机。肖犟子一听是刘永平要来,早就躲了起来,害得刘永平象疯了一样开车到处胡窜找人。人未找见,倒憋了一肚子气,往当晚正在值班的牛所长身上泄。车管所长本来就是个好差事,他比刘永平要牛皮得多,再说人家是个副县级,刘永平顶多是个九品,像针尖小得可怜的副科级。人常说:当官要是正,气壮如只牛;当官要是副,办事不打硬。他让牛所长给肖犟子打手机,被牛所长顶了回来:“刘永平你算老几?少在我这里指手画脚!”两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肖犟子像土行遁一样,不知从那儿地缝里冒了出来,站在旁边,脸上还不时地挂着狡诘而尴尬笑容。他质问刘永平啥时的事故,今天才睡醒了查档案。事故股马股长不依,到门卫室要给市局局长打电话,想反映反映这里的恶劣态度,被门卫压了话键……。直到凌晨二时,刘永平他们才通过电脑查清了陕C~T34——号向后一百辆车所在的单位和车主的详细情况。这时,他就像挨了揍、违了纪的末位警察,灰溜溜地走出了车管所,人虽出来了,可一肚子的窝囊气还在心里搁着。
翌日清晨刚上班,刘永平奔波了一夜的劳累与怨恨,在心底里汇成了一股酸楚的泪水,潸潸地流进了市交警支队吴支队长的办公室。吴支队听了汇报,恼火全写在脸上,他竖起眉头,要给牛所长打电话,被刘永平挡了。
“你知道就行了,眼前最主要的是找到逃逸车,这事以后再说吧!”他一脸急躁困倦、语气不足地说。
吴支队长当即拍板命令:各县区交警大队全力以赴,迅速控制警戒各个交通要道出入口,除排查这一百辆嫌疑车外,还要扩大线索,力争三日内破案。
四
刘永平所在的第三大队警力,分布在市区三个要害路口,它像庞大的铁钳,死卡住过往同类可疑车辆不放。但两天来,连同各县区的九十六辆夏利车都仔细排查过了,毫无结果。但刘永平却不亢不卑,满怀自信。
根据资料反映:除九十六辆外,剩余四辆车的户籍,全部分布在市区,这又为他们收缩范围,减少工作量提供了条件。刘永平他们按照第二套方案展开了对全市所有小车修理厂家的严密布控和严格检查。他们也知道,这是唯一能够侦破逃案仅有的希望,假如这次再毫无收获,就全泡汤了。
事实使刘永平他们获得了意外的惊喜,在大洋夏利专修厂里,发现一辆陕C-T27——号夏利车在四天前在这里换过保险杠,原来的保险杠扔在垃圾堆里,那保险杠上就像大大地刻了一个“逃”字,被刘永平瞅了一眼就认了出来。真是无巧不成书,他们拿着提取的遗留物——保险杠碎片,一对 ,就是一枚完整的保险杠,也是胜于雄辨的证据。刘永平一直倒悬在半空的心,也落地有声了。
嫌疑红色夏利车一进交警大队院子,机关民警就象婆娘们见了新郎,蜂拥而上。门卫王师他们也围拢了上来,只是诧异地看新奇。
事故股的九九-T27--名民警边看边嘴碎,只有刘永平拿着放大镜像看缩小了几千万倍世界地图的样子,仔细地照来瞧去,他很留意距地面六十厘米左右,车前脸和引擎盖的部位,后来他把目光凝滞在一点上,那就是夏利车左前角距引擎盖端部二十厘米,距地面不足一米处,有一处不易被人们看到的没有十厘米长的叶状硬性微量擦痕,红色漆皮被擦落,擦痕虽被水洗过,但一看就是新近形成的。刘永平娴熟地照完相,和小张用小刀片悄悄地刮了点漆片,在南郊的公路上鉴试了车况后,开回了大队。
五
当然,肇事逃逸车被查扣鉴试,使案件有了新的突破。是事情值得乐观的一面。把事情看深了,看多了,也可能想到会出现一些难以预测的问题。就像我们在高出看蚂蚁搬家,总能发现它们在择路上的诸多既复杂既有规律的情况一样。
肇事逃逸司机苗玉龙自进了事故股勘察组的办公室,就一副大不咧咧若无其事的样子,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就有四十,皮肤太黑太糙,粗大的手指甲盖里也是一层黑。他的发型很诡异,像美国电影《出租汽车司机》那个司机的发型,不过人家是刻意打造的,他却是自然长成的,还夹杂着好多白发,两边茂中间稀,乱糟糟的,像一团败季的杂草。刘永平他们越看越觉着窝火。
刘永平用刀子似的目光剜了苗玉龙一眼,声色俱厉地问苗玉龙:“你在那一家修理厂修的车”。
“我在薄利夏利专修厂修的车!”苗玉龙面不改色,气壮如牛地答道。
“请拿出修车发票,我看你换修了那些部件。”他又迫近一步问。
苗玉龙把前几天已准备好的发票,迅速地从脏兮兮的的灰色西服兜里拿了出来。刘永平瞅着保养了汽车底盘的白色发票,心里却骂着苗玉龙。对!是张白色发票,落款总计为二百伍十元。但它却是一张苍白无力,不经一驳,上面布满弥天大谎的通行证。”这在刘永平看来意味着对办案人员人格是一次极大的侮辱或者嘲弄。他将几乎撕碎了的发票摔在了苗玉龙的脸上,这份量让苗玉龙觉得比挨了巴掌还要难受,顿时脸上所表露的那张劲儿,就逊了大半。
这张发票更激发了他决心侦破此案的信心。刘永平他们为了掌握更充分的证据。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他带着小张拿着从嫌疑夏利车上刮掉的红色漆片和从死者纽扣上提取的标本,直奔了市公安局技术科。
技术科的刘斌慢悠悠地回头瞅瞅那微量红色漆渣,神情默然地抚摸着一台光谱扫描机,像抚摸一位曾经被自己抛弃的孩子。满脸一筹莫展地说:“这设备已坏了两年多,弄不成,你们另请高明吧!”刘永平和小张连一口水都没有顾上喝,就驱车飞也似的去了西北最大的一家钛金厂。
这个厂里科研机构庞大,原来拥有三十多人,后来根据部里的规定,调离退休了一部分超龄和下不出蛋的科技人员。现在科技人员精良,设备先进,检验这些小玩意儿应该是有条件的。刘永平为了尽快一次拿出结论,还找了在这里当公安处长的内弟说了人情,当然更没有问题了。检验所的王所长一瞧公安处楚处长,在院子里老远就喊:“久违了!”这使年龄还小的楚处长怪不好意思。由于王所长太激动,笑得太亲切,合不拢的嘴,影响得脸上清癯的肌肉颤抖起来,他连悬在鼻尖上的高度近视镜也差点儿掉了下来。他热情地紧紧攥住刘永平的右手一时不肯松开。这般热肠朴拙劲儿,使刘永平尴尬得无所适从。
检验结果很快就从打印机辊中吐了出来,分析结果表明:死者钮扣上附着的红色元素与肇事车上红色元素相同。这时刘永平高兴得有点儿失态,倏地抱起老所长抡了一圈。王所长惊叫:“放下!放下!”刘永平的内弟笑容可掬地说:“你甭抡老汉了,老汉身体不行,王所长给你赖上皮就不好办了。”
这次刘永平凯旋归来,没有把自己的功劳顶在额头上,而是一头又扎进了再次提审苗玉龙的工作。他一跨进事故股办公室门就迫不及待地喊李蓉,叫苗玉龙从东二楼上下来。李蓉他们知道,这次刘永平回来,火会烧得烫手。当然,这一点苗玉龙也预料到了,他这次见到刘永平那充满阳光自信的脸,先是心里颤了一下,接着冷汗就像一条蛇,顺着后脊,一点一点地蠕动,冰凉地悄悄爬到了脚趾。
他没有前几天那么牛皮了,恭恭敬敬地站在刘永平的对面,等待刘永平的发落,刘永平还是让小张取出锃亮的手铐,把苗玉龙挺壮实的左手紧紧地套在暖气管上。这下子使苗玉龙变得眼睛淡然无光,一脸的灰相,无可奈何地从牙缝里挤了一句:“我说实话.!”
“我从汽车灯光里看见对面路旁有一只狗,在追一个女的,那个女的突然跑了过来,被我的车左前角碰上了……”
苗玉龙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比划着。这一重大的佐证,使刘永平脑壳里绷紧了多天的弦,一下子松下来了。他饮了一口茶,从心底里勾起了一缕思绪,自忖可能与狗的主人有关,只要能找到狗的主人,这案子就全破了。
六
然而,据说这交通事故,一旦有狗掺和进来,处理起来就棘手了。那狗案发生在毗邻县境内,汽车撞残一位男囡后逃逸,事故是一位老交通处理的,而这位老交通竟然拿出了一个捉襟见肘的主张,狗负事故的全部责任。责任认定书发出后的第四天凌晨,在当时E县交通监理所门前和县城大小街巷简直成了大小字报、标语的世界,嘲言冷语像春天的柳絮随风飘散。因为这个老交通是个既丰腴又脸红的人,还干出了这样的蠢事。因而就贬斥老交通为“红头糨子官”。刘永平听了这样的趣闻后感到新鲜。于是,就很想自己遇到这样的案子,呈呈能耐,体现一下自己的水平,风光风光。然而事也就怪诞,这事偏偏就让他遇上了。
他先从关心狗开始。谁家有狗,狗咬人不咬人;谁家的狗绷断了链子咬伤了人,还赔了医药费。他都记下来,刘永平他们根据死者横穿街道的走向,对钓鱼台街两侧一百一十五个单位和个体住户,进行了严格的排查,但令人蹊跷的是,一位商店的主人说死者是为了躲避狗地追捕和撕咬,而被车轧的,一提到狗的主人是谁,却不是嗫嚅就是摇头摆手象聋哑人。刘永平在想:自己逞能过了头,想显破案水平想疯了。可这次却不同于上边提到的那起事故,狗还有个主家,就是讨债,还有个主儿。
七
刘永平在十年浩劫初期高中毕业,七十年代初在县上的公路交通单位参加了工作,当养路工人才半年,就被道班的代班长称为“三害”的尖子。其中尤为要命、影响仕途的是那两顶“无政府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两害”帽子。代班长报告给了他们的上司田局长。田局长一时动怒,让写份检讨。刘永平刻意写了份长达两千多字的洋洋檄文,亲自给了田局长。竟然被田局长用美式吉普车接到局里,摇身变成了政工干事。又是一篇《吴县五小工业情况调查报告》投于《陕西日报》,被刊用后,被县政府擢用到办公室去爬格子。他不想以后从爬格子变成爬梯子,成为县长或进而升为县委书记。他眼馋那摇红绿小旗子的,视红旗子在公路上微微一摆,像如来佛的手心,陆地上跑的汽车就成了手心的孙悟空,全部在他的小红旗下绵羊般统统停下。后来他夙心往志,还是当了公路上摇旗子的。在他摇旗子的生涯中,就在吴山交通检查站当站长时,发生了下面一件事,使他从此因祸得福,时来运转、官运亨通。
美丽春季的一个早晨,程市长的宝马车刚过了漫长的郊区闹市,就似离了弦的箭狂奔了起来,可奔了不多时,却嘎然一声,被小李一脚刹车,把车搁在了那儿。
车是一位青年交通监理员用标准的指挥手势挡住的。这个叫小晁的小伙高个子,活像一尊神相,唯恐这辆00002号车越他而去似的,示意停车的手,足在头上能停一分钟。他头顶国徽,穿着一身灰色的监理服,戴着一双白得耀眼的手套;长方型黝黑色脸上挤出的嫣红,绽放着笑容,笔挺地向小晁敬着礼。
“司机同志!请出示您的驾驶证及行驶证。”小李这阵儿就像耗子见了猫,在平日自负的脸上却也勉强地挂着几丝灿烂。可这舌头在这关键时刻,就不灵巧了,想撇几句普通话,扎扎势,却嘴里像含了糨糊,成了结巴腔,不尴不尬的,让扬秘书也站在旁边笑得不自在。
“程市长的车被小晁扣了!”田副站长给刘永平火急火燎地汇报着。
田副站长的汇报给沉浸在无聊中的刘永平却添了一桩心事。他屈着胳膊弯儿,双手压在后脑勺上,半仰的身子如躺在针毡上反复辗转,烦燥不安,久久不能入睡。寻思堂堂公路学院毕业的小晁,就怎么不食人间烟火,不明事理呢?市长的司机即使没有携带驾驶证和行驶证,他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挡。他为这个刚出茅屋的牛犊而犯愁,思绪就像理不清的缕缕棉絮,将他的大脑塞得严严实实,似乎就要在次日凌晨即将爆破。
市交通监理处的相处长办公室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震碎了死一样的寂静,相处的心紧缩了一下,随即拎起了话筒。
“你是相处长吗?”
“我就是!”
“你们靠市郊外北边第一个交通检查站,有没有一个叫晁治国的年轻交警,他挡扣了程市长的车,你们看着办吧!”
相处长给刘永平打电话时,他不禁皱了皱眉头,还板起了气得潮红的脸色,这些刘永平在电活里看不到。他让刘永平火速赶到他的办公室。
指示精神有两条:一是当即送回被扣的车,并亲自带上晁治国向小李师傅赔情道谦;二是责成晁治国写出书面检讨,直接送监理处办公室。
清晨的太阳,鲜嫩得一如破皮而出的蛋黄,柔稠出细腻的质感。而这时脸上挤满愁绪的刘永平却丝毫没有感到晨曦对他带来的欣慰。车归还了人家,还得搭上自己这张不值钱的脸,给小李师傅说几句好话;掂上小晁几张薄如蝉翼又似重如千斤的检讨,把处办主任敷衍一下。这些他都好应付,就是程市长那头怎么对付?这却难倒了平时鬼点子多如牛毛的刘永平。这时刘永平眉宇间又比往日多了几条折子。他几天一直拼命地想:怎样才能使这堆破事,奇迹般地变成好事?他差点儿想出病来,今天进市政府大院时才拿定了主意。他寻思:不管结果是好还是坏,要杀的猪,始终还是要挨刀子的。
刘永平虽穿着一身灰不唧唧的监理服,却在市政府大院里还认识几个乡党,譬如市政府办公室付主任张磊,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他问张磊:“听说程市长上半年在哪个县城的街上还抓过小偷;到市政府上班还常搭公交车; 还真有指挥公安民警侦破过几起大案?还有哪些事迹,能通过你或其他人了解一下吗?”
张磊眯着高度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像是一只乌龟爬在桌子上,探出头,伸长脖子,静静地死盯着刘永平。
深不可测的张磊,答应了刘永平的请求,他俩乘电梯一块儿见到了杨秘书。
扬秘书个头不高,丰腴的鼻子上也架着一副近视镜。他问刘永平有什么事,还有下面解决不了的,怎么就直接找他说事。刘永平就把档程市长车的事全部兜了出来。
扬秘书说:“这破事我知道!你们虽然是条条领寻,可提拔领导,还是要征求我们当地领导意见的。”
刘永平说:“是呀!我们做错了。”
“给程市长开车的小李就是违章了,你们也可以向我们正面反映,怎么能扣车呢。”
“小晁写了份检讨,麻烦你们能看看。”
“你把检讨留在这儿,以后类似这样的事儿可不能再干了。”
“是不能再干了!另外,我还想问问程市长的一些事。”刘永平用乞求的眼神瞅着扬秘书。”
“你是闲扯淡,还配谈程市长的事。”他一脸轻慢,用轻蔑的眼光打量着刘永平,讥诮地说。
“我想问问程市长朴实、深入基层,与群众三同的工作作风。”
扬秘书的脸突然由阴放晴,满脸阳光地说:“噢,要问这个。”
他口若悬河,几乎中间没有标点。全部道出了程市长从来不搞特殊,上班不坐自己的专车,下乡与农民同睡一条炕,同吃一样粗米淡饭。还举出了许多为群众办实事,救济穷苦老百姓,做出令人震惊的好事。这些刘永平全用笔和脑子记了下来。他回站后,一时笔兴大发,写出了近两千字《程市长化身》的文章。市上日报的鲁总编,拿起这篇标榜程市长的文章,像条兔子跑去让程市长签发。当然程市长对写他的这篇文章赞口不绝。他打破沙锅问鲁总编,写这篇文章的刘永平是干什么的,啥职务。
在发生此事后的几天,正逢长安、临潼路霸事件突发,祸起萧墙。把刘永平他们划归公安管理。尔后,他们就成了马路警察。隶属于各县市的公安部门,打破了原来条条管理的格局。刘永平怀才大遇,就因为程市长吹过号子,被提拔为县交警大队的副大队长。后来又被评定为交通事故技术鉴定工程师,可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交管里手。交通事故方面有份量的学术论文,就发表了一沓子。这些论文鞭辟入理 ,妙笔生花,深得高层内行的喜爱。奇难复杂的交肇案子都是他处理的,常被小字辈翘大拇指称绝。一米八的个子,白里透红的肤色常呈在长方形的脸上,人常说他脸上气色好,一双眼睛虽小,但自豪或激动时都会奋力睁大,放出凝聚性很强的光芒。一旦一时意识自己的举止言谈不协调,不如别人,就想到了谦虚谨慎,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缝,里面一片雾沉沉的,同濒临死的鱼一样。他常以一条不新鲜鱼的模样,出现在大队民警中。刘永平知道自己的客观情况。他以为自己应该是被人们喜欢的,的确大家也很喜欢他。因为他为人正直,刚直不阿,诚实善良,勤奋好学,不像有些人凭舔尻子,用钱买官爬了上去。干警们说他是凭真干实干,才气横溢方提了个副大队长。如果遇上了哪太贪的公安局长,把他只能当做庸才用,这阵儿要想混个副主任科员也难。刘永平虽然侦破案子鬼点子多,可这次却是穷途末路。他面对像块铁板一样,没有任何缝隙可钻的死亡逃逸事故,却显得无能为力,一片茫然。
八
按照中国交通事故涉及人命问题的处理程序,应该是先处理安葬事宜,后认定事故责任和处理善后问题。车祸后的第六天,刘永平通知事故双方来交警大队处理安葬。
事故调解室内外的气氛没有新的变化,还是往日的老情调,闹哄哄的。死者的男女亲朋足有四十来号人,簇拥在门前像逛庙会似的。几个威猛的大汉大声吆喝着,让肇事司机滚出来要揍;室内肇事司机苗玉龙的父亲苗杰低着蔫了的头,一言不发,挨着连株炮般的训斥乃至辱骂。苗杰这会儿真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着,痛苦极了。
苗玉龙虽说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还是个未婚的童男。前些日子,媒婆前脚踏后脚给苗玉龙说媳妇的不少,可他眼头儿高,百里挑一只瞅准了邻村苗条秀丽的晓红姑娘,定好前天去镇政府领结婚证,晓红爹这阵儿听说玉龙开车撞死了人,把女儿圈在家中,不让晓红跟玉龙出门。
苗玉龙思前想后,不禁潸然泪下。这真是:
昔日发财营运中,
夏利美人两关情;
忽降车祸美人丢,
桃花依旧笑春风。
事故股这边,死者王秀兰的父亲王天祥黑着脸向刘永平要司机,说是今天见不到轧死女儿的司机,就要碰死在刘永平的面前,说着一头扎向怀里,被事故股王治国拉开了。这时交警大队的汤正元大队长走进门。他的脸炭红鼓涨,对着死者的父亲大吼:“别拉,让他寻死,我看他到底想干什么?”周围的人一愣,王天祥顺势一朴塌坐下去靠在长椅上,鼻一把,泪一把地哀号起来。
处理安葬问题都这样。作为一个全年要受理八十多起死亡交肇案子的主管刘永平早就神经麻木,不再为之新鲜了。正在处理安葬问题的乌烟瘴气中,张素霞粲然的笑脸突然出现在刘永平若无所事的眼帘中,他一闪奔在妻子张素霞的身旁,心急火燎地问:“有啥事这么急,下班还得一会儿。”
九
张素霞绷着脸半响才说:“你看今天礼拜几了,你给我们娘母俩许的愿什么时候还?”
“对,明天是个星期六,是应该还愿了。”刘永平委婉地答应了。
他刚看过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反正离下午六时只有十多分钟了,办公室有王治国他们,心想可以避开这场闹局回家了。这样想着,也就蔫溜溜地踱着步子往家里走。就在这时,闹事的这帮子人又跟了上来。其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突兀地闪现在刘永平的视线里。他是代表四十多号人的说客,姓张,是一个小家俱城的老板。刘永平称他为张经理,张经理看上去四十多岁,胖乎乎的,虎脊熊腰,和他那小细米棍儿的眼睛,扁小鼻梁,手片大的脸很不协调。可那一对小眼珠却贼溜溜的,像两颗滚动的转珠游来游去。他穿一身挺阔气的黑色毛料西装,上衣内套一件鼠灰色衬衫,扎一根金黄色带小蓝花的领带,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各戴一枚黄金戒指。这些使老板派头一下子被烘托了出来。
他踱到刘永平的眼前,硬是从脸上挤出一小股苦笑说:“实在对不起,今天让刘大队委屈了。我让他们都回去!可有一点要让刘大队出面给车方说说,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让车方给他们管顿饭!这样我也好收场。”
这话刘永平权当没听见,他硬是找了借口,好不容易才脱了身。
随着闹事后时间的流逝,很快就到了第二天。天刚擦亮,刘永平就大声喊儿子:“小宝,快起来,今天爸带你和你妈去炎帝陵逛逛,拜拜始祖,还要给你照相呢!”
素霞习惯地早早起来了,她一脸地惊诧与欣喜:“怎么,今天真的要下岗啦?”
刘永平向妻子抱歉地一笑,说:“我总不能忘了你和小宝啊!你没听人说,天平两头尖,一头工作一头家,没有你和小宝,天平一头不就翘了起来。”
素霞乐得哈哈大笑,一张好看的瓜子脸上动荡着笑涡。想当年还在师范学院中文系上学的张素霞,一次次骑着自行车通过市交通中心十字的时候,就是被认真热情,身材挺秀,工作一丝不苟地刘永平吸引了去的。她羡慕交警工作,特别是交警们那严肃认真的态度。素霞想:不是交警娴熟的指挥,那大街十字的车流、人流将会搅成一团糟。不知为什么,刘永平的形象就嵌进了她的脑海里。素霞崇尚人民交通警察事业,她想跟这样的人结伴,她觉得可以给她力量,给她朝气。她同刘永平结婚后,又生了孩子,随着日子的流逝,她渐渐感觉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一些什么,她认为丈夫刘永平对工作的执着是过了点儿,在全部生活中,好像把她们母子忘了。
儿子小宝从床上爬起来骨碌着大眼睛问:“爸爸,你不是骗我吧!”
刘永平用双手把儿子送到空中说:“你说爸爸是什么?”
小宝说:“警察。”
“这就对了。警察对人民事业忠于职守,警察不许撒谎,爸爸怎能骗你呢?”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大个子的刘永平身着威武的藏青色警察装,同漂亮的爱人、六岁的儿子走出了大门。郊外的田野里散布着蔬菜的浓郁清香,公路上人来车往,挤得严严实实。别看是郊区,形形色色的车都有,进口的三菱、丰田、宝马,国产的有捷达、富康、夏利、桑塔纳,面包车、翻斗车、重型运货卡车、柴油三轮车……,自行车更是不计其数。在阳光灿烂的天地里或快或慢地行驶着。炎帝陵门前的街上,更是热闹得吼破了天。肉铺的伙计两手油腻地冲着过往的行人吆喝:“来买肉啊,新鲜的猪肉啊,要肥有肥,要瘦有瘦啊!”他话音刚落,一个推着架子车的小伙子又吆喝了起来:“豆腐啊——新压的豆腐啊——”卖豆腐还没停,一位中年妇女吆喝:“ 岐山的正宗面皮啊!”和炸麻花的声音又掺杂了进来。一派繁忙的景象。而刘永平这会儿就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公子,说不上等会儿就会摇身变成一条尾鱼,溜进人车忙碌的大海里。
炎帝陵座落在南郊七公里处的常羊山顶。据史料典籍记载,是炎帝的生养葬身之地。距今约五千多年前,炎帝部族就繁衍生息在这里。因此,此地被誉为炎帝故里。这里雄伟、神圣、肃穆、幽静,是炎黄子孙谒陵拜祖的圣地。
刘永平一家三人碎步走过两旁参天雪松的小路,在祭祀 广场墓冢点完香火,就踏着石阶爬上了常羊山顶,俯望山城景色一揽眼底。刘永平突然有一种空旷的感觉。遥望镶嵌着绿色中的祭祀大殿,似飘在绿洋中的画舫。让他仿佛看见了当年帝王们身着衮服,头戴冕旒,在礼乐声中祭地的情景,也似乎到了他们在庄严中流露出来对于“天命”畏惧的眼色,和当今游人沉湎于大自然怀抱的祥和与欣喜。
刘永平也突然想起了给儿子照相的事。
素霞抱着儿子站在周文王石像前,给儿子说:“钓鱼台咱没有去过,可周文王请姜子牙坐辇车,辅佐武王伐纣的事,倒是常常听人念叨。咱娘儿就在这里照一张吧!”素霞逗着刘永平又说了一句。
刘永平刚举起照相机,还没有来得及调焦距,自己手机的彩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索性摁了快门后,就急急地拿起别在裤带上的手机。只听对方在呐喊:“杏花村一只狗被车轧了,狗的主人正在强行挡车收钱,交通已经中断。汤大队长请你火速赶赴杏花街!”他向素霞瞄了一眼说:“有任务……”就丢下她娘俩,消失在人丛里了。
十
进入四月份,正是全市驾驶员和车辆年度检审的开始。交警大队无疑要做好这方面的准备工作。省上下文,所有汽车都要买配“!”三角小牌。这天,汤大队和车管股的小陈,开着三菱车从西安拉着“!”三角小牌返回大队,途径距杏花街时,路被堵死。他们只好徒步走过。只见被堵的近百辆车的前面,血泊中躺着一具死了的黑大狼狗,环套状的粗链条还栓在脖颈上。有五个愣头青,喷着股股酒气,晃荡着身子,狂热的与几个汽车司机喋喋不休,吆喝着:“一个车十块钱的赔狗钱。缴了就走,不缴车甭想过去。”
不管是现在,还是在过去;无论是在城里,还是农村的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是可怜巴巴地叫几声,看似凄惨,人们并不愤怒,仿佛这种碾压方式死伤是很正常的。然而在当今市场经济社会中,不要说车碾死一条狗,既就是一只鸡,主人只要是逮住开车的,也不会轻易放过。何况这是轧死了杨天虎的狗。但这种闹法,十分罕见,也许只有杨天虎才有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
就在这时,来了四个警察,押着五个醉汉进了杏花公安派出所。汤大队长看清这五个醉汉中就有杨天虎。这时他不禁想到了刘永平前阵子跑狗的问题,脸上滑过了一丝很得意又很难觉察到的笑容。今天,刘永平终于坐上火山了。
关乎扬天虎的故事多了,尤其是在他们村上欺男霸女、偷鸡摸狗、耍刀子,为承包村上木制家具厂工程与李支书的事儿。
一年前,老李巳经干村支部书记十年了。刚收完秋季庄稼,李支书召集村干部研究,想充分利用不少村民有木工手艺的优势,改变村子穷酸的面貌,集资建一个木制家具加工厂。李支书盘算,盖一个小型厂子,包括车间,也得五十间大房,加上杂七杂八的各种设备,少说也得一百二十多万,摊到各户,人均要拿出八百元,他走村串户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才算收缴了上来。剩下的就是招标建筑商的事了。
随着社会上搞建筑招标歪风邪气的漫延,村民们个个清楚,公开招标也只不过是个幌子,不沾亲带故、给村干部塞不上票子的人,说什么也捞不到手。因而招标之事无人问津,李支书对村民们的通情达理很满意。事实上他早巳把人物色好了,是钓鱼台街上的田根民。田根民是个包工程的老手,他对这个行道的潜规矩轻车熟路,已经给李支书那儿撇了一万元的定金,说好还有一万元等签完合同后再给。签合同的前一天夜里,田根民提了一瓶茅台来到李支书家,吃佳肴喝茅台,李支书在半醉中把村上盖好章子的合同塞给田根民,送田根民出了门。在月明如水的地上,他一眼看到扬天虎蹲在门外一边抽闷烟,那样子就像挨了揍的狗熊。李支书说:“你蹲在这儿干啥?”问完就提着裤子撒尿,尿水溅上了扬天虎的裤子,有几滴还似乎上了脸。忽地站起来,说:“李支书,我想求你给我办件事。”李支书没做声,系着裤子就往院走,心想这个赖皮又要向我讨钱了。回到客厅,他就想睡觉,躺在沙发上就呼呼地睡着了,好像屋里就没有扬天虎。扬天虎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软“中华”,点燃后狠劲地吸着,一只脚傲漫地踏着茶几的棱角,也半躺在对面的小沙发上。享受了会儿,看李支书还睡不醒,就用手狠狠地拍了几下,可李支书翻了个身,嘴里仍喷着臭哄洪的酒气,呼呼的又睡下了。这下他恼了,双手揪住李支书的衣领,猛地提了起来。李支书问:“什么时候进来的,你要干啥?”他拍了拍桌子:“要干啥,你心里清楚,想承包木制家具厂工程。李支书连嗤笑都懒得嗤笑,顺嘴说,你是不是喝醉了酒,来耍酒疯的,就你也想承包工程,你有几个钱?”
扬天虎才八岁,爹娘就过世了,家里只有个他姐是当民办教师的,姊弟相依为命,常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饥肠辘辘时不择为食,嘴馋了,他做一个大弹弓,瞅四下无人,瞄着鸡鸭就打,打昏了就塞进蛇皮袋子背上跑。偷鸡摸狗的事儿一多,胆子越来越大,隔不了几天就要挨揍,但他照干不误。快二十岁了,他想娶媳妇,硬装着做了正经人,几年后见媳妇没指望,又操起旧业,昼伏夜出,看中那个女的,就往家里拽。随着年令地增大,他想维持生计才是大事,就换了招数,向村干部伸手要低保户指标,靠村上救济扶贫,死皮赖脸地上村干部家哭穷讨钱,人家高兴了,给几个,他也不嫌少;不高兴了,被哄出来,脸一抹也不恼。包村上工程这一年他三十二岁,臭名全镇那个不知。
扬天虎忽地站起来,拍着桌子,唾沫四溅地吼:“姓李的,我实话给你说,我扬天虎今天来,就没想活着出去!我窝囊了三十多年,现在窝囊够了!要不今天就死在这里,要不就把这个工程给我!”说完,他唰的一下,从腰里抽出一把半尺多长的刀子,“当啷”一声摔在桌子上。
李支书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脊梁沟阵阵发凉,他稳稳阵角,还是摆起了架子说:“扬天虎你想富起来是好事,村上的干部会支持你,可你也不能走歪门邪道,干违法的事,再说,这村上的事,也要研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你放屁,你当村支书,说你拿不了事,谁信?你当村支书十年捞了多少钱,在村子里谁家的房最阔气,里面摆设最洋气,连瞎子也能摸出来。你说,这工程让我包不包!”
说着,扬天虎又从桌子上抓起了刀子。李支书蓦地睁大了眼晴说:“你想干啥?”
“我想干啥!我想放你血,放倒你一个不算,杀了你全家,我给你们垫背。”
李支书脸色腊黄,眼睛直碌碌地瞅着刀子,当即就想往外蹿。扬天虎说:“我现在还不想放你血。”他用刀子嚓啦啦刮着自己的胡子。这时他发现李支书像是不怕了,又唰地扬起刀子,把明晃晃的刀刃子放在了李支书的脖子上。
“快来人呀!……”李支书“扑通”坐在地下。
“你咋呼啥!想把你老婆叫过来也挨刀子?”
扬天虎用拇指拭着刀锋,冷笑了几声:“姓李的,你睁大眼睛看好了!”说罢,他展开自己的左手环指,倏地挥起刀子,一道寒光闪过,半截指头已经捏在手中。
他踢了李支书几脚,把血淋淋,的指头递到他的眼前说:“你听好了,老子今天还不想死,也不想让你死,就是想拿这半截指头换个工程,明天的这个时候,你还是不同意把工程让给老子干,这刀子可是六亲不认,只留你女子一人,给我做老婆,公安局逮我的时候,我再捅死你女子也不晚。”
说罢,他啪地把半截指头扔在茶几上,提着刀子扬长而去。
半截指头还在茶几上微微颤动,李支书看得心惊肉跳,他跳起来破口大骂:“我日扬天虎他妈!”骂后不由得号啕大哭……
李支书后来还是把工程承包给了杨天虎。
昨日刘永平还算圆满,也算马马虎虎应付了对素霞母子的承诺,又兼顾去了杨天虎的狗被轧的现场。一天来虽累了点儿,可公私两没误,心里还觉得充实。想今天不会再又有什么事了,于是,已经早上八点了还磨蹭在被窝里。正当还没有试出这早晨睡懒觉的味儿,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110”报称:一家姓苗的事故车主,被当人质围困在云外天饭店四楼里,已经两天两夜了,车主说他是在厕所里用手机打的电话。刘永平在心里说这无异于非法拘禁。他一下子气炸了头,皱着恼怒的眉头,挂断了电话,说着就跨出了门。
他在公安局程副局长那儿,憋着火气简短地汇报了情况,就带着王治国、小张,驱车直奔西街派出所。按照程副局的安排,请援兵去了。
六名着制服的警察,喘着粗气,疾速上了四楼。在四楼的通道里,刘永平很快打捞到了苗杰车主他们,三人蹲在靠西边墙角的旮旯 ,一个个色沮着脸,像落魄的乞丐,不!像三只绵羊似的,挨着众多人地谴责和批斗。尤其是一些毛手毛脚的毛小伙子,他们高挽着衣袖,咬牙切齿,骂骂咧咧。“呸!亏你还是人!”其中一位高个子、大块头的小伙子,用脚狠劲地边踢边骂苗玉龙的父亲苗杰。苗杰嗷嗷地大叫着,好不委屈。
刘永平见此情形,自感羞惭。他心想:不能让违法的行为,在我们警察的眼前恣意延续,只能很快制止,迅速解救出这三个人质。
他们六名警察先咕哝了几句,决定先让受害者一方选出三个代理人,在狭长走廊的西边一间客房里议事,以此制止事态的发展。谁料,三位代理人还未走出来,四十多号人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哄而上。他们运用各个击破的战术,每十多人围攻一个警察。刘永平被围困在北客房里北边的床上。倏地,王秀兰的母亲像恶狼一样猛地扑了过来,她流着鼻涕泪水,哭天喊地,软搭搭地坐在刘永平的两腿之间,可她的上身和大脑却很亢奋,犹如一个好动的小孩子,腰肢扭来扭去,情绪激荡,以至发展到用两只手不停顿的,狠狠拧着刘永平的腿,他痛得钻心,可这时他不能喊痛,喊痛就有失警察的尊严,脸面,他只能在心里深深地痛下去。王秀兰的母亲哭得声嘶力竭了,还是拼命地哭;手没劲了,还在不停地继续拧。好话说了一火车,可她就是听不进去。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哇”了一声,就像一团棉絮突然塞进了喉咙,颤栗着紫青色的嘴唇,泣声嘎然而止,活像一只被抹了一刀的鸡,随着四肢地抽搐,一扑啦一扑啦,一点一点地倒了下去,没等一小阵儿,人就昏死了过去。
闹事的人群见此情形,如同遇到了火警,都惊慌地纷纷紧围了过来。刘永平顿时也面色苍白,他心想出了人命,那不光是丢官脱警服,还会吃官司。突然,他不知那根神经起了作用,促使他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吆喝:“快救人!”他这一招儿,算是起了大作用,点着他鼻子骂他,斥责他的人,就像点了穴位,怔在那儿,面面相觑。刘永平迅速地拨通了“112”,告诉急救中心事发地点,就嗖地一下子窜了。
刘永平下楼后,就直奔正在值班的程副公安局长办公室。
李副局长是个嗜好吟诗作画,舞笔弄墨的文化人。刘永平一到他的办公室,就见到他在那儿四平八稳地爬在办公桌上,在一沓子废报纸上练书法。他一见到刘永平失急火燎地提着警帽,头上还冒着热汗的样子,先是脸上怔了一下,很快就又换上了平静的面容。问刘永平:“是不是死者那家人又闹事了。”
刘永平唉了两声后说:“闹事人连我的警帽也拨掉了,小王的手机也被抢摔烂了。小王说他这个三星牌手机两千多元,因公弄坏了,要国家给他赔手机。”
平时看李副局怪斯文的,一听到刘永平这段粗俗劲儿就上了手,当即拨通了治安大队和几个科室的电话,发动了三十多位民警,由他亲自带队,六辆警车。一路警灯闪烁,警笛争鸣,威风八面,风驰电掣地驶向了云外天宾馆。
在云外天宾馆四楼里的走廊里,一幕惊人的喧嚣蠢动场景,很快映入了李副局的眼帘。五位民警正在被他们团团围住搡来搡去,漫骂声、嘲弄般的哈哈笑声,灌满了整个四楼。
李副局见此情况,大吼着,让他们派代表解决问题,他们没有说派,也没有说不派,却一窝蜂似地涌向了李副局。这下激怒了李副局,他亮出了公安机关最后一张底牌。
几十名警察分头围住五个愣头青,一上去就用擒拿格斗的招术把他们制服了。当然那五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也不可能乖乖束手待擒,脚踢手舞,一直从四楼上胡趔趔到楼下,才押出了宾馆的大门。其中一位高个头的犟着身子不上套,躺在地上吱吱哇哇耍赖皮,最后被两名警察拽住胳膊在地上拖着,挣脱了外裤,竟然亮出了光屁股,自愧羞耻,才乖乖自己上了警车。刘永平地见这位愣头青,把他从上倒下瞅了瞅,头就像蔫了的茄子,耷拉下去了。
这时街上赶集市的人,也停住了脚步,十多辆汽车司机也靠边停了下来,围拢起来凑热闹,潮水般的人群忽悠过来,忽悠过去。有几个矮人儿,被挡住了视线,跳起来或是拨开密集成簇的人群,要一定看着这场警察逮人的怵惕场面。
令人诚惶诚恐的场面过后,天还没有黑透,天边仍有几丝淡粉的云霓。这时刘永平感到夜晚街道的空气也是那么清爽透人,就像新煮的玉米嫩棒气息,有点微微的甜。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刘永平心想这下总算替自己出了口恶气。可他的腿总是火辣辣地痛。这时他才想到自己腿被拧伤。他下车后步履艰难地踏着楼梯,像上刀山似地爬上了五楼,敲开了他家的防盗门。进门后他就顺势躺在沙发上,不断地唉呦唉呦地喊。妻子看到他那呲牙咧嘴的狼狈样子,知道他身子那块儿不合适,就凑上去温情地问他那里痛。刘永平色沮着脸指着两条腿说:“这里痛。”妻子急冲冲地帮他褪了长裤,撩起短裤一看:他的两个腿竟成了两条青斑大蛇。顿时她像一根木头傻站在那里,半天才醒过神来。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丈夫腿被拧伤的惨状,她和刘永平结婚快十多年了,还没有舍得拧他一把,点过他一指头呢。
十一
在处理安葬王秀兰问题中刘永平事无巨细,他虽然是副大队长,但有关事故上的大事都要经他手,在兑现安葬费的关键环节上,事情又卡了壳有了麻达。车主苗杰付给王天祥三千元,王天祥他们三人在苗杰家里胡搅蛮缠了三天三夜,也没有闹出一分钱的明堂。只好又来纠缠刘永平。可现在案子中逃逸车已有头有主。逃逸基金是专门供给逃逸车辆无踪无影的事故,更重要的是逃逸基金的批准权攥在汤大队长的手里。刘永平在这阵儿也只好顾不上什么自尊心和脸皮,硬着头皮进了汤大队的办公室。事情也算顺当,汤大队画了他的大名,批了三千元,才打发了王天祥。除了借钱,那殡仪馆取骨灰盒的事也掺和了进来,殡仪馆不买那事故股红圆砣子的帐,非要刘永平写上他的名字。整容费、穿衣费、火化费、骨灰盒钱共计二千四百元,要交警队全部把掏了,骨灰盒才能端出殡仪馆的大门。在破这起逃逸案子前几天,好多人都说破逃逸案子是刘永平他们自找苦吃。死者家属当然是信心百倍,老是给刘永平他们打气,王天祥还说准备拿出一万元,奖励给交警大队,可现在,死者家属不要说奖励了,就根本不理解事故处理机关,非但没有说一声“谢”字,还转来了一份题目离奇险恶的控告状。上书:为避狗咬竟遭车轧惨死,杀人者何日能归案。落款是受害人父亲——王天祥。刘永平紧蹙眉头,看罢这份长达千余字,火味浓烈的状子,心里直骂娘:他妈的,这狗与交通事故有关的案子处理起来就是伤神费劲。
研究事故的会开起来了。汤大队长一开始,就火急火燎地说王秀兰的案子。刘永平提出这案子有疑点,认为王秀兰的死因是否与狗有关,先搁几天,待调查清后再研究。然而汤正元大队长就像触了电一样,仿佛安排好锅碗瓢盆,咣咣唧唧转眼间全被砸烂一样,尻子像坐了针毡,腿脚搁过来甩过去,总不是个地方。先拉长快要憋出血来的脸,睁着冷大的眼睛,给刘永平示威。后来又变脸像脱裤子一样,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要异想天开,别出新意,天底下哪有交通事故与狗有关的案子,你给我拉个狗试试!”刘永平说他是欺负人。于是两人象吃了枪药似的,一场唇舌战闹得乌烟瘴气。最后还是汤正元一锤定音,以王秀兰横穿公路为由,她应负主要责任,定了乾坤。尽管如此,刘永平还不甘罢休,追至汤正元的办公室要与他再作一番理论。这下可惹恼了汤正元。刘永平刚到他的办公室,他就把正在通话的电话机话筒狠狠地摔在桌面上,高质量的硬管话筒线却以同样的力量迅速弹到汤正元的手腕上,一阵钻心的疼,忽然像黑暗一样兜头压了下来,可是桌面的五合板质量太低劣,加之汤正元老边打电话边像疯子一样高声吆喝骂人,用拳头老捶桌子,桌面早就有了小洞,这次刚巧又碰在了洞口上,洞口显得更大了。汤正元一看洞口大了,更是火上舔油,恼羞成怒,双手抓住刘永平的衣领要让他滚出去。他说是刘永平砸了他的桌子,要让刘永平赔偿国家财产,还要叫局组织处看看,处理刘永平对抗组织领导、损害国家财产的行为。刘永平遇到这样的场面已经是第四次了,作为当时只是副大队长的他,也只好匆匆地离开。他以为人生的痛苦之一,就是与小人为伍。现在官场就是这样,会弄事的都要装胡涂,就是你明白得像擦过的玻璃那样,也要打几分折扣,说不太明白。如果刘永平装胡涂,就免了嘴皮之争,不受这场窝囊气了。
十二
实质汤正元原来在牛山镇当党委书记时,就结识了杨天虎。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天,牛山镇中学操场正在召开教师节庆祝会。汤正元一边讲话,一边扫视着周围的女园丁,看谁最漂亮。终于,他贪婪淫荡的眼睛盯上了一位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
这位教师名叫杨天艳,杨天艳长得灵秀白净,身材苗条、丰满,两条沉甸甸的大辫子直垂到丰腴的臀部,有一种古典之美。特别是她那两个乳房,丰满结实,高耸着,让汤正元遐想无穷。
散会后,杨天艳象一只蝴蝶飞走了,汤正元不免有些惆怅。他不知道杨天艳是那个学校的,住在什么地方。他本想留住杨天艳寒暄几句,可又觉得有失体面。于是只好看着她舞动着被风鼓荡起的裙裾下白晳晳的双腿翩翩飘走。
不久,他终于打听到杨天艳所在的学校。原来是牛山小学的。目前,影响她前途的最大问题是民办转公办。还知道她有个侠气仗义的弟弟叫杨天虎。因此,汤正元找到关键后,想以此为诱饵引杨天艳上钩。可这事急不得,只能循循诱导,通过她弟弟——杨天虎很策略地搞到手。
在街上商店,真是天助汤正元,奇遇上了杨天虎,给杨天艳买了些珍贵的见面礼品,让他弟带了回去,并约定了他和杨天艳幽会的地点。于是,他和她就见面了。
“最近我才知道您教书的单位和没有转正的问题,我这个当书记的太官僚了。您高中毕业当了四年的民办教师,现在山区教师又很紧缺,象您这样聪明、漂亮、有知识的人才,早就应该转正了……”
“汤书记,您真是个会关心人的好父母官……”
“我的意思很明显,主要是解决您的民办转正问题。不能再耽搁了……”
“汤书记,我太感谢您了……”
“这样吧,你明天到我办公室来谈吧!我想对您有一个深刻的了解,便于解决您的问题。”
翌日上午,杨天艳去了镇党委书记的办公室。汤正元有礼貌地接待了她。第二年春季汤正元和镇教委办老余向区教育局要了一个特批指标,圆了杨天艳的梦。
汤正元帮了杨天艳的大忙,杨天艳显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知道买些贵重礼物送他,以表示她的谢意。可汤正元婉言谢绝,并指出这是不正之风,杨天艳只好作罢。此时的汤书记简直成了杨天艳崇拜的偶像。然而她那里知道自己是一步一步地进入了他的圈套。
出于人情,杨天艳常打电话给汤正元,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问候。汤正元有时也给杨天艳打电话表示关心。
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杨天艳闲得无聊就去汤正元的办公室聊天。一进门汤正元就反锁了办公室的门。顿时,杨天艳预感到了什么,但她很快又否定了,因为汤书记不是那种人。
汤书记坐在办公室桌后的椅子上,杨天艳坐在对面的长沙发上,他们先谈牛山镇教学问题,然后各自谈家庭问题。
说着谈着,汤正元站起来走近她,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汤书记你……”杨天艳半推半就地挪了一下位置。
“人有七情六欲,何况您长得这么漂亮,我实在不能控制自己,请原谅我吧……”汤正元把她越抱越紧。
汤正元一番肉麻的话,使杨天艳心里一阵阵甜蜜,浑身燥热了起来,也就主动地软躺在汤正元的怀里。
在这种情况下,坦率地说,做为一个正常的男人,要失去一点点理智,不管年龄多大,就在这一刻还牵挂着什么三令五申的红头文件,考虑什么党风党纪和禁令精神,那就是大煞风景的事了。
汤正元见盼望良久的时机已到,就轻轻拽开她的双腕,怱怱快捷地拉上了套间卧室的窗帘,两人草草脱光内外衣裤,他就顺势将她压了下去……
不一会儿杨天艳,眼前白花花一片,是无数的槐树叶片纷纷扬扬掉下来,在紧张、羞愧、激动的复杂心情中迎接着汤正元的兽性发作……。在汤正元长期占有杨天艳的第三个秋季,他调入了一个局任副局长,这时的杨天艳已和同校的王栋老师结了婚。
一天下午,杨天艳带着弟弟来看望汤正元。杨天虎也知道汤正元平时对他姐他家付出的不少,也明知汤正元和他姐的秘密,也就装聋卖傻地寒暄了几句,傍晚前就有意打岔躲开了。汤正元一见宿办室再无他人,很快就欲火燃烧,不能自己,当晚两人就睡在了他的宿办室。汤正元与杨天艳彻夜狂欢后的疲惫,终于使他俩在黎明时酣然入睡。就在这时,一位威猛的汉子一脚踹开了他俩的乐巢门,从被窝里拽出了一丝不挂的光身子汤正元,大汉一上去就左右开弓,响声清脆嘹亮,打得汤正元双眼金花飞溅,扑腾一下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低着头象一条断了脊梁的狗哭嚎,大汉左手抓住汤正元的左臂,右手揪住衣领,直往区委大院拖,汤正元全身大汗淋漓,颤栗着屈着的双腿儿不停地给大汉磕头,声声求饶。
那时这个局的办公室和单身汉的宿舍都设在区招待所。正巧也是招待所吃早饭的时间。这个局的人和一群要去吃饭的男男女女停下脚步,涌在汤正元和大汉的周围,有三十来号,个个脸上挂着惊愕和讥笑,叽叽咕咕。汤正元那张脸拉得更长,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子酒,心说做的这丢人事咋见人。那种有头却没有脸的感觉,使他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即就是一点点缝儿。
这大汉就是王栋,王栋闹完招待所的事,又要去区委院子找李书记,幸亏被杨天虎档了回去。
应当说,在党政干部中腐化堕落的只是极个别人,然而我们循其沉痛的权力方程中寻求答案时,不难发现他们有着惊人的函数关系,奢侈私欲和权欲还会急剧膨胀,最后成为阶下囚。
汤正元虽臭名灌满了市区的大小角落。但他托姐夫的福,与邻县一位领导说好进行了一次魔术式的权力交换。汤正元摇身一变,竟然擢用为县上权力显赫的交警大队长。
汤正元用一身的傲气上任后,听不进不同意见,独断专行,办事主观武断,重大事情从不上会研究,总是个人说了算。单位就如同他家私人企业一样,多次基建等其它好处费,接受贿赂就有百万多,其它黑钱就甭提了。
十三
王秀兰的爹王天祥透过老花镜片,看罢交警大队重大事故责任认定书后,虽然知道责任定错了,但不知道错在哪里,找啥理由驳倒。只觉得这薄如蝉翼的一张纸,重得像泰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攥着沉甸甸的钢笔淌着汗,思忖了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来。没奈何,才找到隔墙的阎会计写了份重新认定责任申请书,送给了市上交警支队的法制科。
别看法制科长李永生是位四十岁出头,刚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团职干部,侃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但手下唯一的西北法学院毕业的董文斌,却瞧不起他,所有案子上的事还得听他的。于是,这个案子就全靠这位年轻人小董定砣了。
董文斌和刘永平都是个倔脾气,只要认准的事宁可碰得头破血流也不倒退一步。何况这个奇特的狗案,他俩的认识基本一致,那一定就要拼到底。
刘永平和董文斌又接着上次调查的茬儿开始了第二次。两人走访了两户后,来到了大王钢木家俱厂,家俱厂的老板就是扬天艳的弟弟杨天虎。听说他有一条很可爱又很凶猛的狗。因为他十分宠爱,于是起名为“爱斯”。他每个礼拜要给“爱斯”洗一次澡,经常把它打扮得干净利落,浑身上下就像上了一层油,油黑亮泽。为了给寻觅猎取食物,常出没于饭馆酒店。因此,毗邻里的人说杨天虎对“爱斯”的那孝敬劲儿,胜似孝敬他的父母。在这里使我不禁想起远在1870年,美国密苏州沃化斯堡因一起闻名全美国的“老鼓”事件,而引出的“犬的礼赞”,称颂道:“在这个自私的世界上,一个人惟一毫不自私的朋友,惟一不抛弃他的朋友,唯一不忘恩负义的朋友,就是他的犬。”或许杨天虎自信自己的“爱斯”比他的父母、妻子、儿女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好朋友。
刘永平一进家俱厂院子,就怯生生地吆喝:“有人没有!”“有人没有!”吆喝了两声,连一声狗叫都没有,这似乎是一场空城计。这时他疑虑是不是提供的线索不可靠,差点又退了出来。然而,出于职业的本能,他还是目光四游,窥测狗究竟卧在什么地方。
狗窝建在厂的后院。要说是狗窝,不如说是一间漂亮的砖木结构的小洋房。虽说建筑面积不足六平方米,屋顶距地面约二米左右,可房檐和窗子都是用木料精雕细刻的工艺品,屋内有为狗设置的长方形混凝土食槽,紧靠食槽南侧是狗饮水的水池。“后院的小洋房是为狗盖的?”刘永平在油漆车间问一个正在刷漆的四川口音的齐师傅。
“是的!你们是交警队的。”齐师傅猛地抬起头来震惊地答道。
“狗到那里去了?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这狗的事儿。”
齐师傅打岔儿说:“这活儿干不成了。老板经常刁难我,最近我要了工钱就走。”
后来他拍了一下刘永平的肩膀,轻轻地向旁拽了拽,搭起手在耳根叽咕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明天我到你们那里说吧!你们赶快走,老板知道不得了。”
刘永平不禁心里为之一亮,听出了他话的意思。
第二天,齐师傅在交警大队事故股办公室说出了这狗的全部事由。原来,女子发生车祸那天晚上,齐师傅是和杨天虎一块儿去买油漆的。发生事故的原因和死者与杨天虎的事他全知道。因为他是外地人,初来乍到,经常在厂里呆着,死者生前还给他说了她以前的一些事儿。
这位因车祸丧身的女子叫王秀兰今年二十岁,是父母指望出外打工挣钱,距事故现场四十公里的红砂香树村姑娘。
王秀兰在县里一个村的棉纺织厂当临时工,干了两个月,厂里就停了产。只好又回到了生她养她的香树村。回家后她不禁有些心寒。但她很快又鼓起了勇气,她自信自己不比别人差。于是,她求父母再次放她出去闯一闯。她父亲一开始认为女儿第一次打工只有几十天,吊着两个空手回来的,挣不了什么钱,不赞成女儿的想法。但又想起家里只守着这么一个独苗,自己已年近六旬,又没手艺,搞生意也没本钱没路子,她妈常年有病,一家三口人死守着几亩地,连油盐也断了岔儿,看到村子不少在外打工的女孩子回到家乡,穿着时髦的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就发眼谗,也就同意了女子的苦苦乞求。
秀兰刚离开家乡来到市区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城市的一切都令秀兰耳目一新,目不暇接。她按事先记的地址找到了同村的姐妹。看到先前土里土气的村中姐妹,一个个都穿着漂亮的时装,她被她们的珠光宝气惊呆了。当天晚上,她被这些姐妹安排住进了一家宾馆,睡在那装饰典雅的房间里。她想:她们在做啥工作,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或许我也能和她们一样能挣大钱了。第二天,这些热情的姐妹便簇拥着她,一路喜喜哈哈地去天台山玩了一天,并大大方方地凑钱给她买了一套时装,秀兰欢喜得不知所措,她对她们说,快给我也找份工作吧!
这天晚上,姐妹们领着她出了门,走在灯光辉煌的大街上,妆扮一新的秀兰高兴得又蹦又跳。然而姐妹们并没有把她带到工厂,而是径直领进了一家灯光幽暗的歌舞厅。“你们把我带到这儿来做啥?”其中一位姓李的小妹答道:“做工呀!在这里能挣很多钱。”
她懵懵懂懂地被一位陌生的胖女人安排进了一间包房,包房里坐着一位男人。在包房里她如坐针毡,和她跳舞的那个中年男子对她动手动脚,她吓得直躲。那男人看出她是新来的,更是欣喜若狂,使劲地抱住她,在脸上一阵狂吻,她挣扎着又吵又闹。待她平静下来,那个男人满脸堆笑,掏出几张钞票说:“小姐如果你真是黄花闺女,这伍佰元就是你的了,行不行?”说完,他扑上去紧紧地抱住她,想使她就范。秀兰用手狠狠地向他脸上抓去,抓得那男人直叫唤,她趁机跑出了昏暗的包房,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伤心地哭了……
后来,秀兰在市区南郊劳务市场上认识了一位乡党,他是大王钢木家俱厂的老板。在她眼里,这位青年男子一米七的身材,伟岸潇洒、倜傥,虽说相貌平平,但对她关心备至。尤其是在言谈中他那雄厚的个人经济状况,最具有诱惑力,一时使她感到心里暖烘烘,甜滋滋,简直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四目相撞便产生了点点火花,她真有相识恨晚的感觉。他叫杨天虎,今年三十五岁,出外搞生意已经四年了,他谈吐风趣、幽默,很快就使秀兰坠入了情网。
然而,秀兰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杨天虎是个江湖骗子,既是一个猎艳高手,也是这一带坏事做尽、横行乡里的地霸,已有几进宫的不凡历史了。在劳务市场他到处寻觅自己的目标,他看到秀兰虽衣着一般,但靓丽的脸蛋、苗条、的身材,真是难以舍弃。于是,他盯上了王秀兰,贪婪的目光望着秀兰说:“你就给我当秘书吧!月工资一千元,今天就跟我走,你去不去?”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秀兰恨不得一步跨进杨天虎为自己设置的幸福殿堂。就在这天晚上,杨天虎搂着秀兰的腰一起狂夜市,进酒楼,宛如一对恋爱已久的情人。后来,两人就同乘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到了杨经理的豪华卧室,杨天虎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进卧室他就猛扑上去,重重地压住了她的胸部。
“杨经理,你……”小王挣扎着。
“人活在世上,就是这样,我有钱,我给你很多的钱,我一见到你就不能控制自己,这是好事怕什么……。”杨天虎说着就去脱秀兰的衣服。……
“你……”小王有些无能无力了,知道将要发生的事,但她想到能当上杨经理的私人秘书,月薪一仟元,对她这么好,又是乡党,也只好微闭双目,四肢软绵绵地任他摆布……谁知这一夜,竟成了小王终身的遗恨。要说小王是杨经理的私人秘书,倒不如说是杨经理的小情妇,白天小王为杨经理烧水做饭,晚上她和他睡在一个被窝。小王很快就成了不伦不类的新闻人物,她却置若罔闻。因为她和杨经理谈过,杨经理说他没妻室,一定要娶她为妻。
十四
半年后,小王回家住了几天,父母答应了她和杨天虎结婚的事,打算在今年给她俩把婚事办了。
小王那天晚上正怀着惬意,匆匆地来到钢木家俱厂,兴冲冲地刚跨进杨经理房门时,一幕令她恼火、伤心的画面出现在眼前:杨天虎与一位长发纷乱的女人搂抱在一起亲热,那颠狂的劲儿,让她作呕,然而这对狗男女嘴角上却挂着满足的笑意,小王从此看清了这位把玩弄女性视为家常便饭的伪君子,气急败坏地一耳光打在杨天虎的脸上。杨天虎正要还手时,却被那位稍有良知的风流女拉了回去。小王这时一股不可遏止的委屈与羞辱从内心深处爆发出来,她呜呜呜地大哭起来,墙面上挂钟的秒针喀嚓喀嚓地挪动着,秒针和分针似一把剪刀在奋力切割着僵持的空气和她的心。她匆匆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大踏步地离开了这个罪恶的世界。
她突然感觉自己象一个恍隔人世的幽灵,贫穷而可怜。她毫无目的走在大王街道上……
几经周折,小王总算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钓鱼台街上一家饭馆当服务员,除包吃饭外,还能挣八佰多元。
出事那天晚上,秀兰趁顾客稀少时给老板打了声招呼,想到街上买些生活日用品。谁知刚一出饭馆门,就遇上了杨天虎。
杨天虎见是王秀兰,嘻皮笑脸地迎上去讥讽了声:“小情人,您最近好吗!”秀兰当即闪过了杨天虎。因为她见到杨天虎还带着凶猛残忍的“爱斯”。她也知道,如果杨天虎吹声口哨,“爱斯”就会为他的主子狂咬起来,一般人都害怕。秀兰的举动使杨天虎恼羞成怒,于是,他打了声口哨,“爰斯”就“嗖 ”地窜了上去,狂吠着凶残地去抓秀兰的下肢,秀兰在慌乱中由南向北跑去,正好那辆夏利车从后冲来,无情地轮子碾上了她。
啥样子的人养啥样子的狗,啥藤结啥瓜,这一点儿没错。狗生性就爱啃骨头,代代遗传,代代进化,以至于也可以为人所用,当保镖、门将、战士、仆人、恶魔,这些本事是人本能而不能及的。“爱斯”获胜了,它平静地嗅了嗅躺在血泊中的王秀兰,像没有发生什么一样,得意地摆动着尾巴,缓缓回到了主子的身旁。此时的杨天虎,犹如大戏中的卢世宽,牵着“爱斯”,扬长而去。
十五
董文斌详细看过王天祥申请中辩驳的充分理由,还有刘永平他们后来调查的有关狗的资料,决定以狗咬王秀兰为突破口,提审杨天虎。
在公安分局监狱提审杨天虎前,董文斌还让刘永平带着他看望了当天正在区检察院接受审查的汤正元,顺便问了与这起重大交通逃逸案子责任相关的情况。
民警们像山里的猎人,杨天虎就 像只獾子。猎人一把獾子追堵在洞里,就得用水灌或用烟熏。总要想法子用力气,把那狡猾的獾子逼出洞穴。民警手段就是熬,鹰不是需要熬吗?人也需要熬。不打不骂,管吃管喝,但就是要不断地做他的思想工作,直到他什么时候,说了、承认了,就算完事。当然睡觉不会太充分,干警的头脑必须高度清醒。所以,就轮着换班,凭着杨天虎的迷糊劲儿,什么时候说出个岔来,干警就趁机记下。
十多个昼夜,杨天虎顶不住了。他反蹲在地上,一副癞狗挨了打的模样。他嘬着向刘永平要的一根猴王烟,脸上青灰灰的,没有一丝水分的死人相,因为在十多天夜里,杨天虎蹲在预审室里,度日如度年,讯问的干警轮着回家睡觉,杨天虎除了回答干警提出自己的违法行为外,刘永平和董文斌还要问狗的事。杨天虎知道这事好比烂驴护脊梁是护不住的,再说这精神上人也实在撑不住了。他就只好咬了咬牙说:“我说了吧!”。
他很投入地讲他“北征南战”的战略部署,讲戏弄王秀兰,牵着自己的“爱斯”打着口哨,让“爱斯”扑咬王秀兰的过程。讲他的铁哥儿们如何惟命是从地听从调遣,为狗引起的车祸东奔西跑,打探消息,警告知情人,扬言谁说出去,要放谁的血……
杨天虎情绪激动地讲着,脸上不时地挂着狡黠的笑意。干警们听着,尤其是刘永平听了很新奇,就像一部推理小说的结尾。
做完杨天虎最后一次讯问笔录,已经是杨天虎到公安分局第13天的早晨了。刘永平拖着疲倦的双腿走出了预审室。这时春雨下的正紧,啪啪落在刘永平的大檐帽上,淋在脸上,他身上感到一阵清爽,头也清醒了许多,院中的几颗杉树绽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就要抽出新枝了。
十六
案情得到充分落实后,当时已主持大队全盘工作的刘永平立即请示市交警支队的领导, 变更了这起事故责任, 提请批准逮捕了苗玉龙、杨天虎。案子一到检察院,检察长又要搞什么“协调”。“协调”这事刘永平也明白:就是田检察长最近嘴又谗了,想切磋切磋吃顿不掏钱佳肴的事儿。于是田检察长在案中又挑剔出苗玉龙车内坐的那两个人没有材料,还有那讯问笔录的瑕疵。这两个人不是什么正经人:一个是搞狗生意的;一个是抽白面的烟鬼。前阵子市西大街派出所逮了两个人,这两个人的姓名住址和特征与肇事司机苗玉龙说的全然相同,可惜刘永平他们赶到那里就已经放人了,气得刘永平边唉声边狠劲的跺脚。刘永平他们去那豢养买卖狗的地方,除了听到一阵阵汪汪的狗吠声和到废墟上建造的那些狗穴外,挖空心思地苦苦守候了三个昼夜,也没有找到这个非正经的知情人,哪个抽白面的更是跑得没有了影子。他早就知道检察院老是用刑事材料的几大要素来审理案情。于是衡量交通肇事案件材料也是重证词而忽视现场勘察客观的存在,这种偏废的做法,刘永平在几次协调会上都精辟地作了强调。在他的日记里摘录了一位名叫江守一朗日本交通工程学专家的话:“在多数情况下,目击者的证言是不可信的,其理由是交通事故多数为突然发生。汽车的冲突时间比人的反应时间还短,至多不过是近乎相等。”再到后来刘永平他们为了找到这狗商和烟鬼,又跑了十多趟,也毫无结果。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和田检察长再三切磋,让两人所在的当地各写一份:人确实没有在的证明。才算免了这件麻烦事。
这起狗官司的材料又转到法院,一开始就将了法官一军。法官遇到的第一件棘手事:居然是把交警大队掀上了行政庭的被告席。原告飞达出租公司状告交警大队扣车时间超过了《交安法》事故处理规定,并远远超过了扣车凭证所限定的时间,另外没有按行驶证的车籍以书面形式通知给飞达出租公司,而是口头直接通知或电话通知给事故当事人亲属,云云。在他们的诉状上写道:交警大队因此事故应该赔偿给飞达出租公司人民币九仟元。刘永平他们请的那位律师是个熊包,从牙缝里挤出要飞达公司拿出具体的赔偿损失清单。他在被告席上用肘捅了一下律师的胳膊,才尴尬地停止了他的劣质提问。当然官司打到了中级法院,经二审后确实是赢了,可刘永平那坐在被告席上的滋味,迄今想起来浑身也不自在。
轰动全市乃至全省的狗官司即将接近尾期。可这桩官司中涉及的当事人,谁应负什么责任的问题,却引起了全省法学界的大哗。对市交警支队重新认定的狗主人应负事故次要责任的观点使诸多法官提出了异议。市中级人民法院认为:应当即对事故责任进行充分的讨论和研究。刘永平在这次会议上一针见血地指出:狗主人与逃逸肇事司机共同承担主要责任,概念模糊;逃逸司机苗玉龙负主要责任,是根据法律规定和充分事实而决定的;狗主人以狗威胁撕咬王秀兰的后果,没有一定的必然性,根据证人证词和现场勘察材料,不能证明杨天虎存在有意致死王秀兰的动机或事实。因此,维持杨天虎负事故次要责任的正确;死者王秀兰为了躲避狗咬是人的本能,起因在于杨天虎狗的威胁,并无过错,不负事故任何责任。但究起杨天虎有其它违法行为一并追究刑事责任,对苗玉龙、杨天虎刑事附带民事的处理也是对的……。刘永平以他特有的演讲天才,胜于雄辨的事实和说服力,善于鼓动人心的本领,一席慷慨激昂的话语,顿时引起了一阵阵雷动的掌声。
掌声后的第二天,刘永平又受理了一起不是狗案,而是狗男的棘手案子,深狱大牢里的已婚狗男,搞大了一位年仅十九岁的未婚按摩小姐肚子,夜半狗男驾车将小姐与车坠入河中,淹死了按摩小姐。究竟是交通肇事误杀,还是故意致死人命。狗男案的背后,是怎样暗伏杀机,又是刘永平和他的办案伙计们很头痛的事……
公 断
——狗案之三
这是一桩真实而又离奇的故事。
酷暑的一天,交警大队副大队长刘永平依旧被闷在县城西端马路旁一间炮楼式的小洋房里。他像避难的灾民一样躲在防晒洞里,又怕再次被那恶毒的太阳强光噬住不放,因为这是他这一天勘察完第五起交通事故现场才躲进去的。可麻烦事就偏出现在这个时间。
两个男人抬着一副担架,冒失地闯进了办公室。抬担架的两人差异很悬殊:一个是身材高大,面带杀气,两腮鼻嘴之间留着寸须,略微驼背,上着黑色T恤的武夫;一个是面带和善的矮弱男士。担架上的人笔直地躺着,左侧裤筒挽在膝关节的上面,膝盖以下胫、腓骨的部位全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显得十分臃肿,头部一股渍出纱布的血水,顺着左腮已淌到了脖子。右肘关节也被擦破了皮,洁白的衬衫已被点点血斑染红了几片。
刘永平瞅着伤者那张难看的面孔,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伤是怎么碰的,请您详细地说一下经过。”
伤者名叫王蕾,他擦着与血几乎混杂了的泪水,说他今天中午拖着拖鞋,骑着两轮摩托车,准备到城里买些生活日用品,不知怎么搞的,那阵儿心情特别好,一出厂门就唱歌儿。
这句话逗乐了刘永平,他问:“你唱的是什么歌儿。”
“我唱的叫什么的爱。反正我只知道唱词里有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刘永平竟然捧腹大笑起来:“歌儿的名称叫《纤夫的爱》。纤就是拉船的绳;纤夫就是拉船的人。”王蕾接着说,他车骑得像飞一样快。正唱在兴头上,不料从路的南边窜出一条狗来,是一条很恶的黑狗,看样子是条狼狗。狗“ 唿”的一下就撞上了他的车,翘起前面的两只爪子,猛地向他扑来。他没有防备,想加快速度甩掉它,可车骑得越快,狗也就跟得越快,骑得慢,狗就慢。于是,弄得他一时慌乱了手脚,毛骨悚然,两条腿也酥软得像植物人,只觉得头“轰”的一下炸了,车和人就碰上了路边的电杆,当时他就昏了过去……
王蕾虽受了重伤,说起话来却是一套一套的,滴水不漏。他弟弟王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在办公室里边踱来踱去,边唠叨着:“我们在县医院里已撇了五百多元了!”
王广刻意打造了披肩黄发,但仍然不像艺术家。在警长刘永平眼里,他就是一个十足的闲痞。他再扭过头来,望望那“噫嘻噫嘻”正在呻吟的王蕾,憋在肚子里的一团火,就直涌了上来,瞪着眼说:“你兄弟两人,一个急着要上墙,一个躺着吆喝,要马上处理办不到。你发生事故的现场还在不在,狗是那个单位的,还是那个私人的?王广你能不能抬着你哥到现场,领我们去看一看!”
王广眨了眨眼皮,和他哥商量后就答应了。
五人一起来到了事故现场,刘永平和小王仔细勘察了现场的交通环境,对马路旁北侧的电杆擦痕,做了具体的测量和鉴定,鉴定的印痕高度、宽度与摩托车基本吻合。又疲于奔命似的调查了解一番,才找到了狗的着落。
狗的主家是在铁路立交桥下一条巷子的旮旯儿,门牌是光明巷253号。刘永平一瞥这很眼熟的门号,就像电击棍猛击了头部,心里颤动了一下。这不是舅舅家吗?他眼前当即浮现出为母亲送葬那天装殓 时的一幕。按照阴阳先生占卜的起丧时间(九时)刚封了棺盖,刘永平他舅——吕文杰等叔侄贤孙一伙才风尘仆仆地赶到他家。照规矩说:入殓时他舅家来人后才能封棺盖。刘永平他们家触犯了这一戒律。舅父领着10多名孝侄贤孙闹腾了半响,恼怒时还出言不逊,整得刘永平兄弟四人和媳妇们下话不迭 ,才平息了这场风波。自那以后,刘永平只是在春节才背着妻子偷偷地看望一次舅舅。就这样,妻子还说他是一个没有记性、没志气的人。
然而舅父就是舅父,刘永平就是他的亲外甥。基于这一点他还得给舅点儿面子。他脑袋里乱的像一团麻,那几天一直理不出头绪,后来他思忖 :是顾情面,还是秉公办案,两者总不能像放在戥 子上半两和五钱的位置。要哄弄王蕾很简单,说那是条野狗,找不到主人,这场官司不就结了。况且,王蕾兄弟他们似乎还不知道这事咋么办,如果没有赔钱的办法,也就只好认命了。可王蕾也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工人,不为他落实赔钱的主家,能说是秉公执法为群众利益着想吗?
他怕当着他舅的面会形成尴尬的僵局,只好用电话做了通知。电话里吕文杰听出了外甥那柔能克刚的铿锵语气。他心里想,是不是外甥还在记着那年闹腾大姐丧葬的事。他以长辈的口气,大不咧咧地“哼哼”了两声,就算答应了。刘永平凭感觉也感到了不太搭理的架势。但是,只要舅答应参加事故处理会就行。
划分事故责任的那天晌午,两个事故当事人和王广准时跨进了事故股调解室。调解室正前方横挂着“秉公办案,执法如山”的长方形牌子,牌子下横放着像用墨汁泼过,黑得怕人的高高桌椅。那天勘察事故现场的小王和另一位交警的脸也严肃得跟这张桌子一样。两个当事人就坐在桌子前面的木椅上。
吕文杰刚进调解室先是一怔。这种表情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他心想,这是狗的错,能把我怎么样,何况有我的外甥在场。他显得胸有成竹,因为他查遍了《道路交通安全法》,对狗没有规定。于是他就牛逼哄哄,狠狠地坐定在竖放的黄色排椅上。王蕾瞅了瞅吕文杰那张拉长了的脸,憋着满肚子的气,但又很快换成恳求的目光移向了小王,和他弟慢腾腾地坐在了对面的排椅上。
小王板着面孔,庄严宣读:“经股务会6月16日研究决定,狗的主人吕文杰未栓系好没有驯服的狗,致使上了公路。根据《道路交通安全法》第60条和《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条例》第73条规定精神,应负事故的主要责任;王蕾违反了《通路交通安全法》第51条规定,未戴安全头盔、穿拖鞋操作不便,负事故的次要责任。”
这心疼的决定,激恼了刘永平他舅。他扭动着腰走到小王身旁,怒目瞪视着,指点着小王的鼻子,高声厉色地吆喝:“60条是给畜力车的牛和马规定的,对狗没有什么规定,更没有规定狗是怎么个走法!”他嘴像喷泉一样,唾沫星夹着话音全喷了出来。
刘永平知道今天是小王他们处理他舅的事故,有意关了隔壁勘察组办公室的门,拉了窗帘躲起来,想回避这场与舅有关的狗官司。可他舅那撕心裂肺的吆喝声,使刘永平屁股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就索性踱起步来。
小王面对这种糟糕透顶的场面,无可奈何地敲开了隔壁的门,请求刘永平援助。实际上刘永平早就憋不住了,他也想助小王一臂之力。
刘永平刚跨进门,吕文杰就好象溺水的人见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似的,一下子挤到刘永平的身旁把《交通安全法》没有给狗的规定、他不负责任的理由又重述了一遍。这时刘永平不禁想到近几年长搞普法教育。公民的法制意识确实提高了,就连没有上过几天学的舅父,也懂得实施没几年的《交通安全法》,对狗没有明确的规定,就与处理不利了。他脸上挂着笑,心里说,那年E县交通监理所一位老成的交通里手,在处理一起狗追一个男囡时,被汽车撞残,他竟然做出了捉襟见肘的主张,狗负事故的全部责任,使社会舆论界大哗,县城大街小巷贴满了大小字报、标语。贬斥老成的交通人是位红头糨子官。但不能因为你是我舅,就说这狗的主人就没有错。刘永平先“哎哟”了一声,试图缓解一下气氛。舅父的言语举止,像踩了刹车,回到他坐的长排椅北端,缓缓地坐了下来。
“家畜就是牲口,牲口就包括狗,关于没有驯服的狗走的路线,当然是和非机动车一样要人牵着靠右边走。何况全国各大中城市,包括一些地区都有对狗管理的详细规定。你老人家要依法说道理,不能别出心裁,请您不要生气,气坏了您的身子。”刘永平加重语气,特别注重连用了两个 “您”字。当然这话王蕾和王广倒没有听出什么眉目,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更不知道他们是甥舅关系。
吕文杰反倒更躁动了,逼近外甥一步,又开始用右手指点外甥的鼻子了。要是换了地方,他还要狠狠地捶他一顿才解恨。外甥也不是好惹的,再不能瞅着舅父这种污辱人格的做法,继续在公众场合表演下去,断然地做了遮挡制止的姿势。这下舅父才有所收敛,想要张开的嘴颤动了几下,结巴着把话噎了回去。他似乎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外甥,而是比刚才高大得多的法院审判员。那举止得体,振振有词的答辩,使他那一米八的个子也显得矮多了。他低着头,望着门外川流不息的车辆,忙忙碌碌的行人,赧愧而无可奈何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当然,吕文杰不会在责任认定书上签下“同意”二字。
中秋节那天下午刚下班,刘永平一家三口,带来礼品,登门拜望舅父。外甥和媳妇热情问寒请安,外孙不停地呼唤“爷爷”,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心软了、冰化了,说:明日我就到你的公堂去签字。
这桩“狗案”办到了这份上,当然是王蕾左胫腓骨折痊愈后,拿了总损失80%的钱,高兴地离开了交警大队
离开交警大队前,王蕾才听到小王他们说,刘永平和吕文杰是甥舅关系。刘永平却秉公办理了这场“狗案”,让他很感动,虽然他们几次到刘永平家送“礼”,却都没能送进去。王蕾总感到对不住人家,就思乎着做一个烫金大匾,选个好日子,送到了交警大队。他想,这次刘永平总不会拒之门吧。国庆节假后上班的第一天,太阳亮亮的,是个好天气。刘永平感到十分惬意,就站在门外,目不转睛地眺着公路旁绿绿的树叶。突然听到有人喊:“刘大队长!”刘永平随即回过头来,看到王蕾和几位亲朋,老远放着鞭炮,手里抬着一副巨匾,走近了他的身旁。刘永平和王治国接过了上书“人民包青天”的金匾。这时,五个烫金大字在树叶间筛落的余辉点缀下,显得更加光彩耀人。此时的刘永平腼腆地微笑了。
五厘米
李师家是世代司机,多年来靠开出租车攒了些钱,寻思着把破夏利卖了,换台桑塔纳。就和儿子玉强到西安整整转悠了三天,挑了辆崭新的红色桑坦纳,开了回来。
李师是刘永平的妻舅,他听说外甥在县交警大队当事故处理股长,还是个颇有名气的清官。
在秋天一个蒙蒙细雨的傍晚,环城北线交叉路段车水马龙。李师的儿子玉强驾着他那辆桑塔纳与一辆东风大卡车会车时相撞。李师儿子虽未受伤,但车前部大损,事故刚发生他就给外甥打了电话,口气不是告知,倒像是以长辈的身份通知或命令:“哎,刚才你弟玉强开车出事了,听说是因为对方占了他的线,你看着把事办好!”外甥面对话筒,只好说:“对。”
这天晚上正巧是刘永平和小张值班。刘永平连续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舅给自己打的电话,一个是报警电话,说的都是这事情。他轻轻的揭开不愿舍弃的被子,跳下床,敏捷地套上勘察服。
环城北路的夜空里荡着微微的风。路两旁住户门窗里透出的灯光和稀少的路灯光形成片片斑光,为簇拥在事故现场的观众照亮。刘永平和小张从围观人群中挤进去。勘察灯和几束手电巨大的光柱一起射向现场,刘永平环视现场全貌后,让大卡车司机与小张用皮尺丈量,自己边监尺边记录照相。事故现场很简单,刘永平却很认真,让小张打着手电筒,蹲在刹车痕迹周围,仔仔细细看着。经勘察分析,推算后定了接触点,可这接触点定在大卡车的行驶路面上,刘永平他舅的桑塔纳多占了5厘米。李师穿着蓝色秋衣蹲在路旁,一想有外甥撑腰,脸上就没有太多的愁苦和怨恨。
划分事故责任的那天清晨,李师准时跨进事故股调解室。调解室正前上方横挂着“秉公办案、执法如山”的长形牌,牌子下面横放着像墨汁泼过、黑得怕人的法官桌。事故处理是两位年轻人,叫李永峰的坐在南边,小王坐在他旁边,李师就坐在竖放的黄色排椅上。小王先念了几句条例,就介绍现场。李师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说儿子违反了《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三十五条、《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条例》第四十八条(二)款,侵占了对方路面,前方虽有障碍,但应让对方先行,因负事故的主要责任;只因大卡车少占5厘米路面,只负了事故次要责任。李师用双手捂住拉长的脸,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中秋节那天下午刚下班,刘永平一家三口步入西关超市,买了瓶舅父最爱喝的太白酒和一袋赠品,一把香蕉,匆匆进了舅父家门。刘永平今天是专门给舅赔罪的,他不知如何对待尴尬的场面。妻子素霞替丈夫解围,先抱着儿子催着叫了声:“爷爷。”李师由阴转晴,冷若冰霜的脸上挂了一丝笑容。这时候,很会圆场的舅母,倏地从素霞怀里把孙子夺过去,进了里屋。“舅!我和永平好长时间没有见您了,今天过来看看您,再就是向您老赔不是。”李师年轻时和人说话,总爱把手指关节捏得嘎嘎作响,到了六旬还是这样,他今天为了应付这种场面,也只好如此敷衍。李师和刘永平夫妇都围坐在院里一张小桌旁,沉默着。还是李师先道出他的金玉良言:“你外甥给我量的好啊!就差那5厘米,负了主要责任。”刘永平低头不语,后来他忖思一会儿说:“会车就得凭尺寸,今天我就是为了这5厘米,向舅赔情道歉的。请您老人家多谅解我的难处。”随即他就拿出这事故的责任认定书,递给李师,尽管李师满脸的不高兴,还是给了外甥面子,接了过来。在责任认定书下面留下“同意”,签上了大名。
刘永平瞅着妻舅刚转过身的背影,陷入沉思:5厘米的情啊……
(稿曾获《西部法制》报三等奖)
“鳖”与“憋”死的故事
E县城建局办公室刘主任, 是个喜好舞文弄墨、吟诗做画、养花戏鱼的人。他自己裱褙的楷体、隶体大书特书的唐宋诗词和山水、人物画,在家里挂得满墙皆是。兴致来临,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孤芳自赏几眼,欣然悄吟几句诗词。不同别类的花草和鱼缸的鱼更使他赏心悦目。刘主任真是活得有滋有味,像活神仙一样消遥自在。
刘主任听人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于是,他不仅喜爱鱼,更喜爱与鱼同类寿命较长的王八,也叫“鳖”。正巧去年八月一位挚友送了他一只,整好合他的心意。“鳖”送来时,头颈活动自若,四足发达,“鳖”壳坚硬,论体重四斤有余,真可谓一只活鲜鲜的好“鳖”!
“鳖”被豢养在单位办公室外的走廊旮旯儿。因为是单面楼房,“鳖”在盆水中还可经常享受到紫外线的照射。“鳖”刚到这里,刘主任还关心备至,常上街买些鱼食给“鳖”吃。后来,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有时只撒些馍渣,维持“鳖”的性命。
刘主任关心“鳖”的活命观渐渐淡漠了,可他玩弄“鳖”的兴趣却逾日剧增。他玩“鳖”时“鳖”嘴是重点。他先用长把火钳重重地敲击静卧在盆中的“鳖”背部,惊示“鳖”:他要开始和它玩耍了。然后他就用火钳尖去敲缩在“鳖”壳里的头部,以致“鳖”发怒后,伸出锥形头颅,张开毒辣的嘴,他便趁势猛将火钳插入可怕的血红嘴中,“鳖”牢牢地咬住火钳不放,要想拔出火钳,必须将噬“鳖”嘴中的火钳和“鳖”一块儿提出水面,用力甩几圈,“鳖”才肯罢休,无可奈何地张开口。刘主任也惊出了一身冷汗,趁机拔出火钳,忐忑着将“鳖”放入盆水中。
同与刘主任在此二楼办公室的质检科王科长,偶而也戏弄几下“鳖”。他最后一次玩弄“鳖”时,“鳖”还是那么健壮活现。
可办公室小常就不敢放肆地玩一次“鳖”。但他还是经常去“鳖”那儿瞧瞧。凭他的眼光看这只“鳖”寿命是不会太长了,因为刘主任后来就连馍渣也给“鳖”不撒了,根本不顾“鳖”的死活,只顾玩弄。于是,他常有顾忌,过了些日子,他就再也不能敢近“鳖”一步,畏恐“鳖”死了,刘主任要赖上他,到时候就难洗清,会得罪上司,影响了前程。
小常算是看对了。“鳖”就死在了这个秋季。
一天,正当清晨的鲜嫩太阳,像一只破皮而出的蛋黄从东方升起时,刘主任才懒洋洋洋地走入了他的办公室。他瞅了瞅放在桌面上的几个上级文件,给小常说:“这几个文件,我已批转让高局长阅,你赶快整理一下,把卷宗送过去。”
说罢,刘主任带着一脸的轻松愉快,直奔凉台走廊去看又卧了一夜盆中之“鳖”。他和往常一样,先用火钳尖去敲“鳖”的背壳,这次他似乎已觉察到“鳖”的背壳已不是那么坚硬,而有了质的变化,腐烂了。他匆忙用火钳又敲戳“鳖”的头面部,“鳖”却无动于衷,丝毫没有动的样子。他又用双手紧紧攥住火钳的把柄,将“鳖”夹住翻了个滚儿,见银白色干皮周围,弯曲的扁型四肢,已经僵硬。它确实死了。刘主任这才匆匆拿起电话,哼哼着向门卫田老汉报了丧,让把“鳖”拿下去宰了。
下午快六点了,田老汉才把“鳖”肉炖好,端上二楼让刘主任品尝。可刘主任却像行善忌口的老太婆似的,摆着手,不吃。扭头只顾急着往家赶。这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疲惫无奈的阳光从楼与楼之间的空隙里斜射过来,如同一根根长长的淡黄色布条,裹着刘主任一直走回了家。
质检科王科长常常忙在饭局中,晚上泡在酒吧。近一度时期,几家建筑公司经理都为抽样检验,建筑材料不能达标,请不动王科长而犯愁。昨夜他饭饱酒醉后紧紧抓住一个他曾
相识的小婷手,硬往包厢拉,小婷小姐也就服服贴贴地顺从了他。他熟门熟路在暗灯包厢里,吆喝着:“你快脱衣服,我等不及了,让我快摸摸,好好享受享受……”
天说亮就亮了。第二天清晨,王科长权当昨晚的事没有发生过,照常上班。在二楼的走廊上正巧遇到了办公室刘主任。“昨天晚上,‘鳖’死了!”他不屑地瞅了王科长一眼说。
王科长天生就是一副鸡肝心肠,一直对刘主任心存芥蒂,貌合神离。他见刘主任那副清高自傲的架势,加上昨晚的事,做贼心虚,脑子一拐弯就想到刘主任是给自己说话。于是,就顿时勃然大怒,追上去揪住刘主任的衣领,要问他说这话的意思。
刘主任是一个弱不劲风的文化人,他看到王科长突然莽撞横暴地抓住了衣领。一时竟然无所适从,慌乱了手脚。然而,他急中闪出了“求救”的念头。他呐喊小常:“快救命,王志杰打人了!”
小常快步奔出办公室,用了好大的劲才拆开了王科长抓刘主任衣领的右手,很快平息了这场为“鳖”与“憋”之死而挣斗的鏖战。
这件事高局长听到后,专门派人进行了调查。
调查结果是:“刘主任豢养的“鳖”确实是在前一天晚上死的。是因为王科长最近饭局应酬太多,他以为刘主任是挖苦他,说他让饭“憋”死了。并不全是因为方言太重,同是一个“ bie”音,而惹出的麻达。关于职工反映王科长“吃、拿、卡、要”,被请吃请喝一事,若再不扼制有可能‘憋’死,以及生活作风问题,证据不足,无法处理。
最后处理结果是:经局党委会研究决定,责成王志杰写出深刻书面材料,在全局干部工人大会上检讨,并发出通报公开亮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