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项羽

　　 左蓝溪      

　　清晨，我来到了悄然无声、晨雾缭绕的湖边，浓厚的水汽与雾气袅袅升腾，像纱幔一样随着微风飘散。草叶尖上的露水晶莹剔透，像一只只大地的眼睛，又像是夜晚撒下的无数珍珠。它们滴落在我趿拉着草鞋的脚面上，清凉的感觉提醒我：这，不是梦境。

　　我的眼睛迷离，视线模糊。宽阔的湖面和岸上的景物都笼罩在乳白色的浓雾之中，亦真亦假、似梦如幻。我身着一袭白衣白裙，在这蒹葭苍苍的湖上轻盈飘忽地彳亍而行，湿润的晨风撩起我乌黑的长发，一绺绺遮盖上我的眼睛。宽宽的裙带随风而起，轻舞飞扬。

　　隐隐地，我似乎听到了远处若有若无的歌吹之声，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歌唱之声。歌声越来越真切，是一个苍凉浑厚的嗓音，这样充满阳刚之气的磁性嗓音，总会使我激动起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奈若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奈若何……”悲壮沧桑的歌声让我的眼泪瞬息而下。我看到了他高大伟岸的身躯，一身灰色长袍，头发兀自飘散着，他刚毅俊美的面庞流露着无尽的悲怆。

　　“将军，这么多年来您还在怀念着您的虞美人吗？”

　　“是啊，我怎能将她忘怀呢！想当年我们两家都是有名望的楚国贵族，她与我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及至笄年，遂结秦晋之好。那时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娇羞温婉，色艺双绝。我那么小心翼翼的呵护怜爱着她。大泽乡事发后，我与叔叔率起八千江东子弟，揭竿而起。从此戎马倥偬、南征北战，过起了居无定所、动荡不安的军旅生活。在我凯旋而归时，她为我歌舞庆贺；在我遭遇挫折时，她对我万般安慰。不管转战于哪个战场，她始终追随着我，无怨无悔、不离不弃。有时甚至身着戎装，与我并肩冲锋陷阵。她就是我强大的精神支柱啊！”

　　说着，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他有着双瞳的眼中滚落而下。他目视远方，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我的心随着他的悲怆而隐隐作痛，我拈起丝绢，抬手想要拭去他的两行泪痕，他挥手拦住，攥起我的手将它慢慢放下。我感觉到他手掌的宽大有力和久握兵器而磨出的老茧。他的视线投向湖心处无尽的远方。

　　“垓下一战， 我屡中刘邦奸邪小人的计谋，形势万分被动。我本可以像虞姬劝说的那样，重回故里，休养生息，几年后东山再起，但像我这样的一代豪杰，又怎能拉下脸面于败军之际去面对江东父老呢？在我痛苦惆怅、犹豫不决之时，四面悲苦的楚歌突然传来，我惶恐地以为楚国已被全部占领了，感觉已到穷途末路的我犹如无法施展的笼中困兽。我以酒浇愁、慷慨悲歌，虞姬也悲痛地拔剑而舞，随韵和之。忽然，她的声音微弱下来，回头看时，她的脖颈上已是鲜血如注。这个心爱的女人，为了不连累我，而选择了这样的一条不归路。”

　　他的声音哽咽、嘴唇哆嗦，说不下去了。我随着他的悲痛而泪流满面。我尝试着让他坐在苇叶之上，这次他倒顺从地坐了下来，将头深深地埋在了袍服之中。他的头发已经一片苍白，蓬乱地在风中飘零。我轻轻地为他梳理起来，想要挽一个整齐一点的发髻。许久，他抬起了头，沧桑的面庞无限地凄凉。

　　“在虞姬从我的臂弯里垂下她那颗美丽的的头颅之时，我的心也万念俱灰地随她死去了。那一瞬间，我突然顿悟，我这半生的颠沛流离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即使得了江山坐稳天下，日日锦衣玉食，后宫佳丽无数，但那些于我已是毫无价值。我能用这些来换取一日和虞姬的男耕女织、耳鬓厮磨、同床共枕吗？不能！于是我隐居乡野，夜夜悲歌，在有生之年，用无尽的泪水和长歌当哭来追怀悼念我的虞姬。”说着，他始终投向虚空的目光收了回来，转向了我。“谢谢你给了我这片刻女性的温存，可是在我的虞姬死后，我的眼里便再无女人了。”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草叶，头也不回地飘然远去。

　　我站在那里，感觉身体渐渐失去了重力，轻飘的似乎要随风而去了。我伸出的手臂颓然地垂落下来，怅然若失地目送着他消失在蒹葭苍苍、白雾茫茫的远方......

　　“君王意气尽江东，贱妾何堪入汉宫。碧血化为江边草，花开更比杜鹃红。”远远的，有细若游丝、缱绻悱恻的歌声隐隐约约地传送了过来，我仔细地聆听着它到底来自哪里。突然，鼓角争鸣之声震耳地传来，我瞬间惊起，哦，原来不是战鼓声，而是闹铃狂躁的叫声。

　　摸摸脸庞，仍有泪痕，而枕巾上早已濡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