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徐则臣,正巧赶上雾霾天。从作家出版集团的高楼上向外望,空气里弥漫浓稠灰黄的雾,街道上行人沉默疾行。
这是现实的北京,也是《王城如海》里的北京。这部最早发表在《收获》2016年第四期的小说,以徐则臣生活了十几年的京城为主角。
小说的主人公余松坡是位“海归”戏剧导演,他的新戏《城市启示录》里关于“蚁族”的剧情冒犯了一众年轻人。他在北京的天桥上偶遇堂兄余佳山贩卖“新鲜空气”(十块钱一塑料袋),由此揭开一桩余松坡从未向人吐露过的陈年旧罪。
小说家大多会将作品的时间推远以增强陌生感,《王城如海》却是不折不扣发生在当下的故事。小说好似一个容器,各式各样的现实问题……被一股脑儿倾倒其中,历经搅拌发酵,重新构筑起一个粗砺嵯峨的现实。
“我写的是问题小说,但不是社会问题小说。”徐则臣说。对他而言,所有问题都应该也只能放在文学的框架内解决。就像唐·德里罗之于纽约,T .S.艾略特之于伦敦,奥尔罕·帕慕克之于伊斯坦布尔,徐则臣对北京也有一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既密切又疏离,既理解又不完全理解,既衷心爱慕又冷眼审视。
经历了《耶路撒冷》历时6年纪律严明的训练,仅十余万字的《王城如海》是一次直觉的、任性的尝试。村上春树说过,那些超越时代的作家,总是要由“剃刀的锋利”转换为“砍刀的锋利”,再由“砍刀的锋利”转换为“斧头的锋利”。
部分情节完全是自传
南都:你在别的访谈里讲到过,写小说一定要有问题意识。《王城如海》落笔的时候,你的针对性是什么?
徐则臣:问题意识对我来说是一个写作的方向。可能小说写成以后,跟当初的预设不一样,甚至完全背道而驰。但是,没有这样一个东西牵引,你就不知道前进的方向。每一个小说,我都得说服自己,我写它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
《王城如海》这个小说,看了名字就知道我想干什么。我是想把这个城市做主人公。可是,无论你怎么说小说的主角是个城市,依然需要动用生活在城市里的各种人物。所有人物跟这个城市是有关系的。这个小说肯定是庞杂的,因为城市本身就是庞杂的,它有各种面相。人在这个地方的认同感、漂泊感,这个城市在中国的意义和位置,它和世界上其他城市相比较,独特性在哪里,以及一个当下的北京、现代的北京跟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北京,一个一两百年的北京的区别在哪,所有这些都是我应该涉及到的。我在脑子里分出一个个的问题,逐个去思考、去解决。
南都:你怎样把这些问题在小说里具体化呢?
徐则臣:我写的是问题小说,但绝对不是社会问题小说。所谓问题小说,是有问题意识的小说。社会问题小说更多的是现象的反映论。我要求所有出发点都是从个人、从艺术出发,任何问题都要在文学的框架内去解决。
小说里部分情节完全是自传。我儿子也五岁,也上幼儿园,也咳嗽。我写小说那段时间,正值他旷日持久地咳嗽。和小说里一模一样,那时候我一天晚上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孩子睡前咳嗽,等他睡着了,我可以睡一会儿,凌晨三四点非常准时地又开始咳嗽,我们就得起床给他喂水、喂药。如此反复折腾,根本都不需要虚构。
南都:来北京这么多年,你现在看北京的视角与当年写《跑步经过中关村》的时候是否发生了变化?
徐则臣:当然发生了很多变化。我觉得北京这个城市越来越复杂。过去,你让我说北京,我可能三两句话就说出来了。现在你让我描述北京,我会语焉不详。你看到一个角落的时候,你可以把角落描述得很清楚。当你看到整体的时候,你会觉得,要把它说清楚,下一个结论,非常艰难。现在我谈北京,会尽量把情绪性的东西过滤掉。我肯定比过去看得更清楚,但我也必须说,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清楚。
先锋戏剧比小说走得更远
南都:《王城如海》这部小说戏剧和正文相互嵌套的结构是经过特别考虑的吗?
徐则臣:许多年以前,我就想写一个关于城市的话剧。后来又想写一个小说,小说里套着话剧。但是写着写着发现,我想表达的很多东西,已经在小说里说出来了。再去写一个话剧,话剧和小说之间会重叠,没有意义。后来,我选择话剧里一些好的,有意思的,特别有表现力的场景,分别穿插在故事里,让一个个剧本的片段跟故事之间产生互补的张力。有的可能是意义的叠加和强化,是同义反复,也有可能完全相反,也有可能是相互生发和印证的,产生不同的效果。
这种结构让小说看上去有点像一个剧本。《王城如海》里的确也采用了很多戏剧元素。比如小说里有一些戏剧冲突。我极少在长篇小说里用这么多冲突。在一环套一环,一格顶一格似的情节的衔接上,会产生强烈的戏剧性。因为篇幅小,小说的绝对时间跨度也小,要把一件事儿讲清楚,就得像戏剧一样高度浓缩。
南都:小说里每一章节前面的戏剧片段《城市启示录》是和正文同时写的吗?
徐则臣:有的是我在写小说的同时写的,更多的是小说写完了以后我专门补上去的。
交稿的时候只写完三个片段。当时《收获》已经二校了,不能再拖,我把小说发给他们,在后面附了三个剧本片段。我跟编辑老师说,只写出来三个片段,如果合适就用,若不合适,一掷可也。后来《收获》主编程永新老师打来电话,嘱我还是把片段补齐,他觉得有了以后会效果更好,宽限我一周时间。一周里,我写完了剩下的九个片段。就是现在看到的这十二个片段。
南都:为什么选择一个剧作家来做你的主人公?你个人对先锋戏剧也很关注吗?
徐则臣:我有一个朋友是话剧导演。一开始他想改编我的小说,后来又想我给他写戏。我不懂戏,他就借给了我一堆经典剧本,好几本大书,让我学习。我看了很多。
小说很灵活,但戏剧更灵活。有时候我觉得先锋戏剧比小说走得更远。小说里有一些我不能解决的问题,或者用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不能解决的问题,我可以采用戏剧的手法来解决。比如戏剧里出现一只可以分辨气味的猴子,在传统现实主义作品里面这是不可能的,逻辑上说不过去。你没法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把故事串起来。写《王城如海》,我想得整点先锋的,但肯定不会拿先锋当工具。
一开门撞见的就是现实问题
南都:小说的主角、海归戏剧导演余松坡说自己是一个“无条件的现实主义者”,怎么理解这个说法?
徐则臣:很奇怪,余松坡在国外云游的时候可以做一个纯粹的先锋作家,但回到中国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或者他必须尝试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去处理遇到的问题。在国外,经常有外国作家问,中国作家为什么都那么沉重,为什么大部分都采用现实主义写作手法?我说,国家大,人口多,还有其他的一些问题,导致我们有极其复杂的现实,这些复杂的现实完全包围、影响着你的日常生活。你一开门撞见的就是各种现实问题。扑面而来的问题解决不了,你很难从现实中跳脱出来。在国外,一个平稳的、饱和的、一潭死水一样的中产阶级社会,绝大多数问题都不会影响和改变你的生活,社会的变化你可能都感觉不到切肤之痛。作家可以很容易跳脱出来,自由放松地去处理精神的问题、艺术的问题,你尽可以与现实无涉的空间玩得转。所以,当余松坡发现不能从众多的现实问题脱身而出时,他就要去考虑如何艺术地处理他认识到的一些现实问题。他是一个先锋戏剧导演,他希望把先锋艺术的一些方式带进来,用以处理中国的现实问题。
南都:《城市启示录》里引起争议的对“蚁族”观点,你自己赞同吗?
徐则臣:说真话,我没有一个鲜明的立场。小说里也有不同的人物在争论。一个年轻人说,我没有失败,只是现在没有成功而已。年轻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一个人的路也可以是所有人的路。不能从一个功成名就的立场和高度去指责年轻人,这肯定是不合适的。
不过事实上,蚁族的确存在很多问题。我赞成年轻的时候追逐自己的理想,无论条件如何恶劣、艰苦。单个人没有问题,但如果所有人都这么干,那就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了。不是否认理想主义。《城市启示录》里的教授非常沉痛地说了那么一句:“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他的沉痛让年轻人很不舒服。年轻人处在现在的境况里,更多地应该是被鼓励,被扶持,而不需要一个老先生对我们居高临下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态度有伤年轻人的尊严。
我们讲故事的传统太过强大
南都:我记得你说写《耶路撒冷》的时候案头总放着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写《王城如海》的时候常翻看什么案头书?
徐则臣:喜欢的书我都会翻。很多作家写作时,喜欢找跟自己的调子比较接近的书看。我找的未必非要跟我接近,但必须是能激发我、有助于形成自己的调子,或者刺激我的叙述欲望的作品。
写《王城如海》跟写《耶路撒冷》时不一样。写《耶路撒冷》的时候,看的都是大长篇,四五十万字,或者更多,因为它相对舒缓,语言的密度更大。写《王城如海》的时候看的都是在十来万字的小长篇。我要找节奏。比如奈保尔的几个小长篇,比如奥兹的《我的米海尔》。有的时候也会逼着自己沉下来,因为叙述的节制容易让你在写作时节奏越走越快。所以写一段时间,我就得把自己往底下摁一摁。那时候就要看一些大部头,比如手头的君特·格拉斯的书,比如乔纳森·弗兰岑的书。
南都:50、60后的作家挺愿意尝试先锋的小说写法,现在的70、80后的作家似乎很热切地拥抱现实主义。这种趋势的原因是什么?
徐则臣:老作家也处理现实问题,但手法上考虑会更多一些。年轻作家在处理现实题材时,反倒经常疏于考虑别致的手法。有可能是他还没到创新的地步,他得先把一个故事写成功了。他要写得耸人听闻,震撼人心;这样更容易引起关注。写作的时候可能既没有宏观的文学史概念,也没有自身的、一个人的文学史概念。但是一个成熟作家,比如50后的作家,他有足够的经验和背景知识,他会考虑,这部作品在他整个写作生涯里是什么定位,包括题材的定位,写作方法、技巧、结构的定位,他的这部作品和其他作品之间的差异性是什么。年轻人有时候慢不下来,抓住一个题材就扑上去,写完再说。
南都:你考虑过《王城如海》在个人文学脉络和宏观文学史上的定位吗?
徐则臣:《王城如海》和《耶路撒冷》完全不一样,它和当下很多小说也不一样。区别在于,《王城如海》有一种强劲的思辨性,它靠一些思想性的东西去推进,我们大多数小说是靠故事情节推动。
很多智性写作的作家都是靠思辨来推进小说,比如学院派的索尔·贝娄。有一次,一个批评家问我喜不喜欢索尔·贝娄,他在《耶路撒冷》中看到了一些索尔·贝娄的气息。我告诉他,我非常喜欢索尔·贝娄,写《耶路撒冷》的时候,我看了很多索尔·贝娄的书。索尔·贝娄这样的作家在中国极少,尤其在年青一代作家里。年长一代里也不多,中国作家主要靠讲故事。我们盛产故事。海量的中国故事成就了中国作家,可能也坑了中国作家。
我们讲故事的传统太过强大,以至于让年轻作家认为这是唯一的正道,是写作的正途。好像离了传奇性的故事的讲述,一个小说家就会变得非常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