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胜,陕西省咸阳人。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学会会员、陕西省精短小说(小小说)研究会会员、咸阳市作协会员,曾在《中国煤炭报》《语文报》《陕西农村报》《西安日报》《读者》《当代青年》《少年月刊》《小小说大世界》《佛山文艺》等报刊杂志刊发过作品。有作品入选《中国散文精选300篇》《星光闪耀--2016年中国闪小说佳作选》。
挡 狼
麦子两岁多的儿子特别喜欢小动物。妈妈给他说兔子,他就用小手挠耳朵,给他说大象,他就忙不迭地摸鼻子。最逗人笑的是学小狗。小家伙撅起屁股在地上爬,还摇头摆尾“汪汪汪”地咬人拽裤腿。
周日,妻子带着小宝去逛动物园。小家伙一进园门,就挣脱妈妈的怀抱四处跑。一会儿瞅瞅长颈鹿,一会儿看看企鹅、黑猩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树上爬的……他那个都想瞅几眼,忙得腿脚都不够用。到了狮虎山,一只黄黑色条纹的老虎懒洋洋地卧在太阳下打瞌睡。小宝“啊、啊”地吆喝了几声,老虎眼皮都不抬一下。妈妈说,“乖乖虎”今天累了,要睡觉觉了。小家伙急了,他可不喜欢一动不动的懒老虎,挥起手里的奥特曼剑,“崩崩崩”地就敲了几下铁栏杆。那只老虎扫了下粗壮的大尾巴,“嗷乌--”一声站起了身,吓得小宝哭叫着抱住了妈妈的腿。
从动物园回来,小家伙夜里老惊梦。妻子说,明天要不要带宝儿看医生?麦子想了想说,不用。我有办法。
他抱过儿子说,小宝躺里面,爸爸躺外面。儿子睁大眼睛看着他,不明白在自己的小床上,爸爸为什么还要抢位置。
麦子说,宝儿,爸爸小时候特别害怕狼。有一次,爸爸和小伙伴进沟摘野杏。玩着玩着。天就黑了。回家时路过一个小土冈,黑魆魆的大树林里,突然传来了“嗷嗷”的狼叫声。爸爸吓得丢下竹篮就往家跑。晚上害怕不敢睡觉,奶奶就睡在炕边,拍着爸爸唱歌谣:娃娃睡,娃娃乖,我给娃娃挡狼来。狼狼敢敲门,咱就打它腿。狼狼吓跑了,小宝睡着了。奶奶没唱完,爸爸就呼噜呼噜睡着了。
小宝说,我怕的是老虎。
麦子说,咱不打扰老虎睡觉觉,它就不来吓宝宝了。老虎来了呢。爸爸给你挡住哦。
小宝果然安静地睡着了。
几天后,麦子准备出趟远门访客户,出发前就接到了五叔的电话。五叔说,你娘病了,事不多的话,就快点回来。五叔的语气怪怪的。娘病了,事多不多的,那都得往回赶。真要选一个事不多的时间回家,怕是永远也脱不开身子。他拿起电话,把事儿安排一下,就和妻子带着小宝回了家。
小城距老家并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他原想,娘此刻肯定痛苦地躺在床上呻吟,没想到一进村,就看见老人家戴着老花镜,脚边放个线笸箩,正静静地坐在门口纳鞋垫。夏日的阳光穿过杏子树,游风吹过,就有浅黄的光团跃上青色的锤布石。
“娘--”麦子唤一声。
“我娃回来了。”娘清瘦的脸笑成了菊。
那天上午,妻子给娘打下手,娘用新磨的玉米面,做了酸辣小面鱼儿,还蒸了一笼屉枸杞芽。宝儿攀上邻居小哥哥,又是玩泥塑,又是甩画片,跑前跑后的乐翻了天。麦子本想好好和娘说说话,烦人的电话总是掐不断。就连饭菜端上桌,都没消停地动几筷头。麦子偷偷注意到,只要自己拿电话,娘的面色就焦焦的。
手里的事情了不断,吃完饭麦子就和娘道了别。车子启动了,娘挥着手却突然跌到了。麦子抱着娘要送医院。娘说,别动,扶我到炕上躺一躺。麦子背着娘回了家。眼见着娘的病一时三刻的难利索,他就关了手机对妻说,你明天要上班,宝儿也要进幼儿园,你就开车先回吧。妻拢了拢娘的白发说,你就安心地留下吧。车子放这儿,不行把咱娘接回家。
天黑了,麦子伺候娘吃了一碗底鸡蛋花,上了土炕,就像小时候一样偎在了娘身边。
头一落枕,繁繁杂杂的琐事就在他脑子里过电影。有娘、有妻、有小宝,还有争抢吵闹的陌生人。撕缠纠扯到大半夜,麦子才懵懵懂懂地睡着了。蓦地醒来,一摸身边不见了娘。他一骨碌拾起身,就见娘倚着炕墙在摇扇驱蚊子。麦子惊诧地张大了嘴。
娘呵呵笑着说,我没病。乡里清净,我是想让你留下睡个安稳觉哩。
麦子说,那您怎么不躺着?娘说,你睡觉梦魇呢,我给你在边上挡挡狼。
麦子的眼角滚出了泪。
(本文发2016.10.25《陕西工人报》副刊)
铺盖卷儿
接到同村王麦转移工地的电话,午饭时分,会林就开始收拾自己的家当。他想,动作麻利点的话,下午还能再干半个工。
说是家当,无非就是打工带出来的铺盖,和一些随身小用品。铺盖一捆,杂物装包,收拾起来并不怎么费事,只是随工程搬来迁去的,够烦的。会林曾经也想找个长期一点的活儿,可是前脚走,后脚家里准有事。风烛残年的老娘、俩个上学的娃娃、五亩地、三头猪、十只鸡。婆娘一个人,就是再长几只手怕也忙不过来,所以他就像只被线牵着的风筝,飞不高,也飞不远。
带着行李乘车,会林心里总是忐忐忑忑的。因为太占地方,他曾经被司机从车上赶下过好几回。今天正好,该下班的回了家,该上班的还没出门,站台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车来了,等前面的人上了车,会林先把提包放进车门,背着铺盖卷儿刚要投币,黑瘦的司机粗声闷气地发了声,投完币从后门上,没看拥挤成啥了?会林想,拥挤?明明周围就没人呀,拥挤也是我的行李拥挤我呢。这家伙大概是没人替换吃饭,或是被老婆骂了,胡撂蹄子呢。投了币,就从后门上了车。
车后有个空位子,上面放了一个小皮包。一个衣着光鲜、脖子上戴着项链的女人坐在一边。他走过去说,请问是你的包?女人乜斜了他一眼,目光投向了窗外。他又说了一句,请让一让,女人稳当地像尊大石佛。四周人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他的脸就又红又烧,放下行李,顺便坐在了提包上。
途经一站,下去几个人,又上来几个人。一个戴着墨镜、耳机的小伙子走过来,气哼哼地踢了铺盖卷儿一脚,就朝空座走去。乡里有句话是:背的背篓打的伞,又占地方又辱眼。自己这阵儿简直就是一个人人嫌嘛。想到这里,会林不由“喷儿”笑出了声,耳边随即飘来一句,神经病!也难怪,自己身上又脏又臭的,把别人熏染脏了,还咋上班呢。
下了车,拐进一道巷,再走二里地就到工地了。会林的脚步不由加快了。
“嘟嘟嘟--”忽然,身后传来暴烈的摩托车引擎声,又有人大喊“抢人了—抓劫匪--”一时间车鸣人喊地像炸了营。会林本能地避让时,就觉铺盖卷儿一沉,人也“咣--”地一声撞在了一辆摩托上。会林躺在地上,腿火辣辣地痛。再一看,摩托车主抱着他的铺盖卷儿,也满鼻子满脸是血。会林想,这下麻烦了,铺盖卷儿咋就会把人家摩托蹭倒了呢。他挣扎着挪过去想搀扶他。可刚一靠近,那人蜂蛰了一样竟然迅捷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他“啊啊--”地呼喊时,就有几个人跑上去,扭住了那人。
会林蒙头蒙脑的没开窍。他双手着地,慢慢地就想站起来。弯腰的瞬间,一个钱包“啪嗒”从铺盖卷儿的口儿掉在了地上。他正纳闷,一个女人呼叫着扑过来撕住了他的领口:快抓这人,他们是同伙!会林仔细一看,这不就是车上那个女人嘛!旁边有人说,不可能吧?我看就是这人扛倒劫匪摩托的。
女人手松了,讪讪一笑说,对不起!那……那我的项链,会不会?
会林顿了一下,把铺盖卷儿口儿朝下抖了抖,果然一条黄灿灿的项链就滑落在了地上。他说,怪不得那家伙刚才抱着我的铺盖卷儿不放手,原来是在藏赃物呢。
围观的人说,多亏了这个铺盖卷儿,挡了劫匪,还收回了物品。还有人说,这样见义勇为的人,就应该叫来报社、电视台表扬表扬。会林怕折腾久了误工,连忙摆手说,别,别,我是歪打正着的,转身就走。女人抓住他的手说,大哥别走,帮着去做个笔录吧。
大哥?会林抽出手,笑着说,别叫我大哥,咱俩年龄差不了多少呢。走了,我还有事哩。众人不依,会林只好随他们到了派出所。
还没进门,一个警察说,人进去,铺盖卷儿请放在门外,会林不由咳了一声。
(本文发发表2014.01.10《陕西农村报》)
绝 唱
九儿身材俊美、嗓音圆润,小小年纪便成了远近有名的旦娃子(秦腔旦角)。东家有个乔迁喜,西家有个老人寿,甚至村社开个交流会、庆功会的,都少不了她的倩影儿。
二十岁那年,九儿嫁给了当兵转业回来的二哥。二哥三十娶妻,把九儿看成了金蛋蛋。天上落雪了,他从厂里骑上几十里路的自行车,会回家给九儿暖被窝。粮食短缺那阵儿,单位发了白蒸馍,他一个不吃全带回家,还笑着说就爱吃九儿做的窝窝头。
可他,就是不让九儿去唱戏。
二哥越是不让唱,九儿偏偏越想唱。有一次,她听见“咚咚锵锵”锣鼓响,就想趁着二哥熟睡了偷偷跑。谁料一抬步,就见二哥门神一样挡在房门口。九儿朝左他左挡,九儿右冲他右拦。二哥得意地嘿嘿笑,九儿一猫腰,灵巧地从他胳膊底下就溜跑了。后来,二哥怕九儿去唱戏,就硬撑着眼皮守在房檐下。九儿在炕头做针线,她长辫子甩出木窗棂,来呀,进来。二哥瞅了一眼没动身。隔会儿,窗里传来“哎吆”声,二哥心一紧,三脚并做两步就跨进了小房子。房内的光线有些暗,二哥愣怔着没回过神,九儿嘻哈笑着跳下炕,就从外面拴住了门。九儿若是在家里唱,他非但不阻拦,还蒙起被子睡大觉。
退休后,二哥患上了脑梗塞。二哥管不了了,九儿却自行断了戏瘾。她每天忙完地里的活儿,就搀扶着二哥踱步子。早上起床穿衣服,二哥像孩子一样举着手。九儿说,别动,穿好衣服,就推你出去晒太阳。二哥想吃水果,九儿就用小刀切成块。二哥吃一块,她递一块。二哥噎住了,她赶忙搂住捶背脊。
九儿不唱戏了,二哥的脾气似乎更大了。初秋的一天,九儿去田里锄玉米,没想到天上下起了雨。二哥拄着木棍在地头喊,还不回家,就不怕淋死了?他另一只手里握着柄伞,话没说完,人就跌坐在沟渠里。
那天晚上,九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二哥骑着自行车带她去看戏。那秦腔戏里的人物啊,好些个儿她都认识:王宝钏、胡凤莲、许翠莲……她们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迷得她不忍眨眼睛。戏台前,人山人海的好拥挤,她个儿矮,看不见,二哥就让她坐在了肩头上。忽然,谁在背后发声喊,她打个激灵就吓醒了。
她拉亮灯,想给二哥倒口水,就发现二哥过去了。她哭,她喊,她闹,二哥却再也叫不醒了。
出殡那天,眼看灵柩要抬出门,憔悴的九儿忽然说,慢,待我给二哥唱折戏。
一句话,呛得唢呐、锣鼓都哑了声。
族长老八婆半闭着眼,活着时,他耳朵里可听不进咿呀声。
儿子小虫说,多年不吊嗓了。娘,你能唱么?
九儿转身进了房。再出门时,已是缟衣素裙麻面鞋。
器乐响起,九儿的《花亭相会》就开唱了。
前边走的高文举,
后边紧随张梅英。
……
这才是柳叶弯眉杏子眼,
连自己的人儿也认不清。
这出戏说的是宋代书生高文举得中状元,丞相温通慕其才,强招为婿。发妻张梅英心中悲痛,赴京寻夫的故事。九儿一身兼两角儿,一句花音,一句苦音,强烈的反差,唱得人人抹眼泪。突然,儿子小虫匍倒在了灵柩旁。他手里握着一卷泛黄的纸,爹呀,娘给你唱戏了,您就听听再走吧。
大伙一时都懵了。八婆伸出枯瘦的手,小虫就将纸卷展开了。原来那上面,满满登登都是二哥一笔一划抄的戏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