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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唐文学作品专版

 

  李大唐,本名李梁愿,1974年生,新闻学本科毕业。曾在西安某高校新闻系代课10年,在陕西煤业集团陕北某分公司任职3年,现供职于曲江一家文化公司。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14年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2009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作品散见于《厦门文学》《延河》等杂志。中短篇小说《梦遗牛小三》《桂林往事》分别入选贾平凹主编的《2013、2014年度陕西青年作家作品·小说卷》,中篇小说《桂林往事》入选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参评作品。

 

  

 

  外爷一辈子不跟外人接触,借个水担也说,你去!外婆说,怕啥,不与外人接触,到世上不是空走一遭!外爷也不言传,蹴到一边只顾吃饭。外爷做啥都慢慢腾腾,只除过吃饭。外婆说,人生在世,吃穿二事,吃还排在前头哩,你也多嚼嚼,尝一下味再咽!外爷嗯一声算是回答,滋溜滋溜又咥一碗长面。

  外爷这一生,根本不像个刚把硬正的男人,没说过一句顶用的话,没利利索索干过一件事,围着锅台找勺把,鸡蛋里面挑骨头,找气跟外婆受。大舅上学那阵儿,吃的缺,又丢不下书,和外婆去拾柴,到外婆一背篓柴拾满,大舅一本书也念得差不多了。外婆说,娃呀,念书,苦干,走得远远儿的,咱再没有出路!大舅记性好,又肯吃苦,一次就考到东北的大连,四年大学念完,刚领下两个月工资,就吵嚷着要给外爷买幅好棺材板。

  提起棺材板,可麻烦哩!外婆说,有早先买下的松木板,一拃拃不完的厚,就算了。外爷不行,算算大舅寄的钱不够,就在二姨身上打主意。为了多拿人家几个钱,外爷硬是把碎碎儿就给二姨定下的人家给退了,惹得人家端了屎盆来门前闹。钱得下后,外爷心想,我有柏木板柏木档的棺材,还怕你个专偷棺材的穿山甲,从此放下一条心。

  外爷临下世前瘫在炕上,夏天天气热,不出半月,出了褥疮,身子压哪里哪里皮肉发红发烂,疼热难耐,就喊,不得了了,疼死我了,快打电话把老大叫回来。大舅得了电报,风急火燎地从南方赶回来,看看外爷的样子,劝也没法劝,替也替不得,走又不敢走,呆着干着急,磨磨蹭蹭一个多月,外爷不行了,咽气前还抓住外婆的手说,到了阴间我再和你打官司!

  阴间有没有官司可打,活人不知道,只是外婆每每看到说话结结巴巴、走路跨如神仙的二姨父就来气,骂外爷个老精怪害了二姨一生,骂该杀的二姨夫放着卖菜、做豆腐脑的生意不做,偏偏爱到建筑队供下手,还说是图散欢,图散欢四个娃娃吃啥?吃天上雀儿屙下的还得一接一个准!

  大凡居家过日子,一个锅台搅勺把,往往是谁心急谁治家,谁治家谁受罪。不指望别人的米下锅、更不指望别人的面袋子充饥的外婆,真是一辈子的罪人。三年灾害那阵,舅舅跟母亲和姨姨们围着锅台直喊肚子饥,外爷躺炕上说,没啥吃、没啥吃这日子不过他娘那个X了!外婆出去给人推磨子,挣得几升玉米磨了下锅充饥,日头都落山了,还躺在炕上的外父爷说,老天爷还能把人给饿死?看把你急得,也别急了、也别喊了,看别(烧)焦了、看别着(火)了,日头都不急哩!

  日头是不急,可泥土里钻、泥土里滚、泥土里爬着长大的二舅转眼到了该成家的年龄。看着二姨日子过得不舒坦,外婆那个愧呀,说是当初真不该把二姨的婚事让外爷作主。二舅不爱念书,人又懒,外婆早晚骂,别跟了你先人!四里八乡挑花捡花给二舅寻下个厉害能干的媳妇,算是一下子给剜了脚后跟的懒筋,断了外爷家一脉相承的懒香火。

  一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外婆说是外爷走了,好好过几天吧,外爷又来瞎闹。晚上托梦说,把院子里的鸡看好!外婆笑了,骂说你个老鬼,七只鸡早都丢光了,你一死,邻家的小孩也敢找咱孙子玩了,你一辈子活个啥人,真真是左门墩上坐的一个石狮娃子。拿个长竹竿,谁家娃从门前过都赶着骂,嫌是挡住了你的太阳光!

  去年夏忙时节,二舅一家大小到田里割麦去了,外婆一个人在家做饭,七十二岁的人了,踮一双碎脚,出灶房去压面,被门槛儿勾住,一下摔倒在地,半盆子白生生的麦面甩出去老远。

  二舅一家从地里回来,外婆早已闭了眼。

 

逛 山

                

  一群人,逛山的人,高高兴兴地朝山下走,要去山脚下的饭店里住宿。

  他们当中,凡事爱独辟蹊径的花生,顺后山一条小路绕下来,感觉已走到所有人前面,别提有多得意了,按耐不住心底的喜悦,他就在山底下转游。

       他发现路旁的灌木丛中,有两间茅草小屋,屋顶上各撑一把小伞,一把浅红、红似霞,上书“桃色”二字;一把淡蓝、蓝如天,上面写着:“浪漫”。

  出于好奇心,他就走过去,想看一个究竟。还没等他走到跟前,红伞的小屋下面,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孔,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样,充满了整个屋门。中秋月似的玉盘子脸上,一丝一缕的肌肉的纹理、一根一根纤毫都历历在目。

  这女子面含娇羞,齿齐如贝,小嘴里噙一朵喇叭花儿。花生刚一凑近前去,女子的面孔却一闪,全没有花的娇羞与色香,只一张深不见底的大嘴,伸在草屋的门口。花生惊得一身冷汗,再看草屋的地面,竟然没有地面,是一个无底的黑洞。

  花生还来不及沉吟细想,蓝伞下探出个头来,一袭面影与朝霞相似,一个更加妩媚的女子,朝花生勾魂一笑,笑声能惊起飞鸟,笑声能阻遏山泉。女子肆意地笑着,笑得双肩抖动,能听见骨骼的响动。花生朝细看一眼,只见她身体的躯干以下,竟是白惨惨的骨架,坏死了的肌肉组织上,攀满了白生生的蛆虫。

  心肺里涌出异样的东西,花生要往外吐了,一个歪戴警察帽,浑身缠满绷带的瘦高个子老头,斜眼往右胳膊上一看,让花生看他的红袖章。面对强权一向虚弱的小小书生花生,赶紧把涌在口里的异物,强行咽回腹中。

       这群人,逛山的人,他们在山脚下相聚了。花生的恋人,美丽而多情的秋女,手里举一束鲜花,山顶上采摘的野杜鹃花、野牡丹花、打碗碗花呐,白的白如雪、红的红似霞、蓝的蓝如天。

  山里的野花真艳丽啊,男人们纷纷都夸赞;这花儿淡雅而不俗媚呢,女人们一坐下也夸。一顿饭吃得都挺香的,只有花生一个坐在角落,胃里有恶物在翻腾。

  终于吃完饭,小鸟一般的女客们都采摘山花野果去了,野兽一样的男客们要出去逛街市。还没到红灯朗照的地界儿,就有人大声嚷嚷:“有没有尽兴的地方?”

  一个微缩干瘪的老太婆,踮着小脚从店后绕出来,手拿盖有政府机关大红印章的发票本本,主动给他们指路,指一回路不多,只收5块钱。

  走回他刚才经过的地方,路旁那两把小伞,却一个也不见了。花生正心生纳闷,迎风招展的小旗旗,出现在灌木丛中。近视眼的花生隐隐忽忽看见,旗旗上竟然写满道德、模范、先进、和谐、科学一类时髦的词汇。

  跟过来的老头老太婆,就热情地招呼远客。有人冲到队伍的前列,到跟前老头给指路。又有人凑上去问这问那,老太婆不胜其烦。大声朝屋后喊道:“大丫头快些出来!”出来的女子一袭白裙,莲一般冰清玉洁,全不与红、蓝的相同。回头一笑媚态顿生,复转身要回到屋后。脸颊上的两个酒窝窝,给花生的印象最深。还有那两颗鸡心的耳坠,有红宝石一样的光泽,就有人要一哄而起了,花生冷笑说:“您请!”

  他不敢告诉他的同伴,那白衣女回屋之时,长裙下露出的一只脚上,只剩下灰白的骨节了,就像是医院的骨标本。老太太转过身叫女儿时,只一个肉头在转动,头以下是标本的躯干和四肢,全没有肌肉组织,整体是一架古老而干枯的摇钱树,肋上是累累的财宝。

  ——有几千年树龄的摇钱古树,虽然已枯干了枝叶,却挂满了值钱的东西:珍珠、玛瑙、翡翠、猫眼儿之上,生出泛绿的长毛;铲币、麻钱、银锭、铜板、银元和金条上,长满了历史的尘锈。而一张张百元、五十元、二十元的钞票、还有白金项链、白金戒指,这些真金白银的东西,显然是这些年的功劳。

  第二天坐上回家的车子,秋女怀里的那束花,虽经历一个晚上,还是那般洁净,灿烂如少女的笑脸。一想到摇钱树的可悲,便顾不了山花的无罪,花生随手夺过花束,从车窗扔下了山崖,秋女急得要跳将起来,嚷道:“你好没道理!”伸出拳头,照着花生的心口,就是一个粉拳。

  全车的人都笑着,看这对小夫妻打架。欢声笑语充斥的世界里,他感觉十分孤单。

  用手背蹭一下鼻子,花生自嘲地轻笑一下,他没有还手,他也不揉胸口,听任自己的一腔热血,在心泵收缩之间,就像路边的山泉水一样,哗啦啦哗啦啦流动。

 

    五爷杀猪

   

  自小没见过父母的面,也没有什么朋友,我就跟着一窝猪娃,在城壕里徒步远奔。这一窝13个男女小猪,名义上是猪妈妈的,产权却属于奶奶。满月之后即打散窝子,一只一只被绑起后腿,塞进蛇皮袋子,驮到集市售卖。奶奶要养活我,还要买柴米油盐,猪娃出窝肯定要卖的,就像我天天张口要吃要喝,这一点雷打不动。每次散窝之前,永别了母亲与兄弟姐妹,猪娃再怎么哭喊,都不顶一点用。

  只有一个月、哪怕只有一天,叫我见见父母兄弟,死了我都愿意。看着一群猪娃,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阵紧似一阵的猪叫声,从耳洞直捣我的大脑。我从柴垛上抽出一根湿玉米秆,把小猪往前赶了赶,自己跑过去看。

  我还没跑到跟前,杀猪的“大戏”已经开演。只见五爷伸出一个闪着寒光的铁钩,从猪的下巴底下往上一戳一勾,穿透脖下的皮肉,挂住猪的下颌,使劲往前拽。铁器搭进肉里,梅花般的鲜血,立马绽放一地。被美食诱出窝的肥猪,知道生命将尽,四蹄拖地不肯向前。五爷可不管这些,屠场的大幕已经拉开,他狠拖着主角登台亮相,只可怜今天谢幕的肥猪,嗷嗷地叫着,我不,我不!已经不顶一点用,四只舞鞋在湿地上,划出四道深深的白印。

  几个后生给五爷帮忙,把猪抬到一个长条凳上摁倒,将猪头朝外悬空。猪嗷——嗷地嚎叫着,喊着,救命,救命!五爷手里一把钢刀,照准猪脖子底下,一刀捅着心脏,手腕还往上翻了一下,才往出拔刀子。刀子一拔出来,刀口涌出一股鲜血,像红色自来水一样,哗啦啦接到搁在地上的一个大铝盆里。猪的嚎叫声更加惨烈,做着垂死挣扎。猪叫一声抬一下头,血便溢出一股,体内的血液越来越少,猪的叫声越来越低。直到血流像雪后晴天沿着冰凌坠子掉下来的房檐儿水一样变成血点点,有气无力的敲着盆沿,叫声才嘎然而止。

  猪血很快就上了蒸笼,蒸成一大块深红色的血糕。猪的主人家十分客气,把猪血划成小块块,散发到围观者手里,大概因为血泡里充进了空气,血糕的断面上,有很多蜂眼窝子。不要钱的瞎账,人天生都爱吃。周围人张着窑窝一样深的血盆大口,满嘴獠牙一张一合,咯狰咯狰的嚼着,都说新鲜,好吃,给我再来一块!散到我跟前,因为父亲的缘故,我才不屑于占那点便宜,我厌恶地闪到一边,根本没有接。

  无辜殒命的肥猪,被拖进一个2米口径的大锅,锅里沸水滚滚。换了一身皮衣皮裤的五爷,站在大锅一边,吭哧吭哧的用一种蜂窝石,趁热掺猪毛。大约一根烟工夫,原本穿一身黑色大氅的肥猪,就被掺成一个海豚一样的白娃娃。白娃娃的脖子底下,早换成一把短勾,又是那几个后生搭手,把猪挂到绑在两棵杨树中间的一个枣木杠子上。

  五爷像捏绣花针一样,拿起一把柳叶短刀,在猪肚脐下轻巧地一旋,伸进去一根竹管,往猪肚子里吹气。五爷拉屎一样吭哧吭哧把猪吹成个大白胖子。五爷换一把窄刃长刀,在猪的肋下背腹刮来刮去,刮到肚下一排奶子,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狡黠地笑了一下,被我盯在眼里。刮得肉皮上显出一层淡淡的血色,大概感觉差不多了,他才停了手。

  五爷回到大锅边一个木案板跟前,抓起一把青瓷茶壶,砸了几口热茶进肚,身上冒出了热汗。五爷朝逐渐增多的观众扫了一眼,嘴角微微上翘着,又偷着笑了一下。这个残忍无情的人,这会儿还有心情笑,我真为他感到羞耻!

  五爷放下茶壶,轮起腰间一条黑白不分的大毛巾,从脸到额到头顶再到后脖子,囫囵擦一把汗,像演包公的大净落座前甩袍一样,把毛巾向跨下一扔,弯腰从油纸包裹的一排刀具里,挑选一把足有一尺五吋的长刀,转回到猪跟前。

  五爷把刀子从捅破猪心的刀口伸进去,开始开膛破肚。刀子挨着细嫩的皮肉,就像铧犁破开待耕的土地,从脖子下到肚子底下,拉出一条缝儿。五爷从徒弟手里接过一根短棍,横撑进猪的腹腔,猪身上白的板油、红的肝肺、红白相间的肠肠肚肚,全都暴露出来。五爷伸进左手,像撕被子里的棉花、撕柴垛里的麦草一样,往出拽腹内的东西,攥在右手的刀子,割断丝丝连连的血管和筋腱,终于扯出还带着热气的五脏六腑,噗嗒一声丢在一块红色油布上。

  五爷翻开猪的内脏,找着猪尿脬,一刀下去挑在手里,把上面的细管缠在手指头上绕一圈拧住,排球胆子一样的球体,里面还盛着半袋黄水,半透明的膜状表皮上,毛细血管清晰可见。

  五爷一手提刀,一手抓着尿脬,一下举到我面前,大喊一声,给!心里正恨这屠夫冷血无情呢,我根本不想要,朝他翻一个白眼,身子往后一缩,就想闪到一边去。五爷看不上我的作派,当着众人的面笑话我,嘿嘿,还是个牛牛娃哩,咋像个蹴下尿的。来,叫爷看一下,是不是夹丢了!手里还掂着的刀子,就朝我两胯间凑。我大喊一声,你不是我爷!一下跑得远远的,站在远处看。那个猪尿脬,片刻间成了一帮孩子脚底下的足球,换过来倒过去踢。

  我正担心哩,果然有人一脚过去,一脬猪尿,就溅了他一脸。我幸灾乐祸地想,哈哈,谁叫你脚底下太狠来着!在心里笑了一下,我的心情有所释然,回过头再看五爷,五爷已经换过一把砍刀,遇见猪胸前的肋骨腹腔的盆骨,像砍树枝一样,咔咔咔往下砍。猪头以下的身子,被彻底分割为两半之际,撑在腹内的短棍梆当一声掉在地上,宣告大功初成。

  五爷叫人帮忙,把猪卸下来放在地上,开始砍猪脖子。五爷是老把式了,砍刀下得又准又稳,猪的颈骨瞬间受到强力挤压,骨渣骨片飞溅如砍柴时四射的木屑一样,可怜恁大一头活猪,片刻就身首异处,两扇子净肉和一颗猪头,被分成三处挂在杠子上,等着被分割售卖。

  给主人家留够吃的,剩下的多半猪肉,按照头肉、下水、肋条、臀肉、猪蹄、尾巴,在村民的要求之下,就跟在饭馆点菜一样,要到哪块砍哪块,一斤二斤的零卖。想要猪头的,看一眼脖子断裂处白的胫骨、红的脊髓,齐头朝天的两个鼻孔后面浑厚的大鼻子,扇住半张猪脸还带着长毛的大耳朵、半张的嘴巴里肥厚的舌头,心里估摸一下,比买净肉划算,丢下一张5块钱钞票,提回去烟熏火烤一遍,斧子剁开煮熟,分成头肉,耳朵、口条调成冷碟下酒。

  要猪下水的,五爷当面用一根近2米长的6圆钢筋,捅到猪肠子里,从上到下翻个个儿,把已经消化的恶臭的污物,在水里提泠干净。买家拿回去用碱水拔上一晚,切成环环加上生姜八角煮熟,肠子汤上面飘一层葱花,泡上麦草文火烤的锅盔,满头杠气的咀嚼,牙下耐嚼口里生津,越嚼越有味道。

  至于猪肝猪心猪腰子,都可以煮熟了凉调着吃,据说吃哪儿补哪儿,尤其是猪肾。要到猪蹄子的,吃了可以下奶、美容。挤破涎水包儿的小孩,要了猪尾巴吃过,再也不流涎水。

  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瞬间变成肉块快肉蛋蛋肉疙瘩,想起小名叫做唠唠的父亲,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家里买了肉的孩子,看见一场杀戮过程,似乎还不过瘾,得意的朝我嚷嚷,杀唠唠,杀小烟他大哩!杀光卖净了,回家吃红烧猪肉啰!平时受的欺负就不说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今天被揭挑到这种地步,怎么能轻易就放过,我飞快的跑到案板跟前,掂起一把杀猪刀,朝那个孩子撵过去。

  你竟敢说我大,看我不杀了你!我举刀边跑边喊。惊得周围人纷纷闪在一边,五爷赶紧追过来,一把夺下刀子,大声朝我骂道,卵蛋儿大一个碎鸡崽子就敢提刀杀人,长大了还不变成土匪!压抑了半天的我,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我把头仰得高高的,对着五爷大声抗议,你提刀杀人呢,你才是土匪!

  在我当时看来,猪跟人一样,都有父亲母亲儿子女儿。

  杀猪就是杀人,五爷是杀人凶手。

 

破城子

 

       亿万名或曾在天堂享乐或曾在地狱受苦或曾在上不及天下不着地的境遇,腰直不起膝屈不下呐喊无声泪流无痕的鬼魂,混混沌沌了许多年后,忽一日被一个点卯大仙叫到了姓名,说是,破城子,放生了!

  破城子高兴得山呼鸟跃,冲上七十二道坡,趟过三十六条河,囫囵囵顺了大家的方向,一直往前彪。眼看着到了凡尘世界,看到一座四方城池,长长安安安安长长,稳当当扎在渭河以南,浐灞以西,八水环绕的中央。

  可是,投胎的时间万分紧迫,没有任何考虑和选择的余地。破城子这个曾因屈膝于天帝而得以在天庭里享过几天福的鬼魂,就投身到城墙西北角一片菜地,地上几间偏厦小屋,屋里正纳鞋底儿的母亲的腹中了。

  经过十个月坐胎生长,“哇”地一声阴天惨地的哭,他就算是宣告了他的出生。然而,不幸的是,他的母亲正直而坚强,而且和所有坚强而正直的人一样,她容不得人的畏缩与卑鄙。

  这样着,由于母亲的言传身教,更由于她的责打和辱骂,竟又因了天地轮回的缘故,破城子受到人世间只以正直论品行的地君的狠狠地惩罚。于是越来越多的痛苦,随了年龄的增长,就与他日日为朋、月月为伴了。

  当他意识到他要直了腰膝,走他自己的路时,他的整个灵魂,就被一个有个性有思想有品行有修养的艺术之神收拢了去。据说那是专管人类的奴隶——宗教般虔诚于生活与理想的人们的。

  于是,他也就在不自觉中,忽而身处天堂、忽而又身在地狱里,或者深刻或者迷茫,或者压抑或者飞翔了自己的思想了,一直到他的生命的消亡。

  他常常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解释他几乎是自我强迫性的爬行过来的这三十几个春秋里,他的孤独冷僻的性格了,“瞧我,多么聪明的傻子!”

       瞧你,多么傻的聪明人!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旁振荡了。他就问:你是谁呀?寻来寻去,原来是他自己的声音。

       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魂不魂的艰难的生存!他知道自己有一种渴求,那就是极想做一个平平淡淡、充充实实、却又被那些越清高越孤僻、越孤僻越清高的艺术的奴隶们称作死一般生存的无能的人了。

  我的现世的人生啊,我的我!他继续喊道,不是困了饿了,而是在灵魂方面透彻心肺一般苦极困极的艺术之魂们啊,请你们拒绝我入伍吧,因为再这样艰难地生存下去,我简直要背叛我自己了!

  然而紧张得似乎要窒息的战斗一般的人生,没有一丝空气作为载体,传递他的声带的振动,他的呼喊没有回声。

  “100岁生日那一天,或许更将是世界毁灭之日,我不能再等,等时机的成熟。置身于无他忘我的孤独境地,他不仅不能背叛,还要设法赶快长大,去完成天庭的命令,突破最后的大城。

  双脚挨地,头顶达天,他的两只大脚,皆有千钧之重。每只脚的前踢力,它的破坏力,谁也不曾知道。他准备连夜奔袭跨越,来破开最后的城墙。

  这座四四方方的明代之城,世界所仅存的城墙,他过去,他咣咣几脚,先踹城东城南城西城北统共十三座敌楼,再踹掉安定、玉祥、安远、朝阳、长乐、文昌、永宁、朱雀八大城门,踹毁踹平了城墙,把城墙的明转汉土,全填入护城河中。

  这是他今生的使命,他将得到惩罚,这一点他知道,他等不了再过50年,或者100年,一切责任他来承担,都由他承担好了!

  长安北郊沼泽湿地、泾渭流域的爽风,南郊秦岭的阴云与水汽,终于得以通达,清风吹彻长安城,城墙里的人们,终于结束了砖窑一般沉闷的生活。

  城外的人却喊,你个破城子,没有了那么多的游客,那么多外汇收入,没有了城墙可以漫步,没有了环城公园休憩,这就是你的功劳?!他们恨破城子,他们埋怨他,他们举万民伞,形成一股洪流上街,都谴责破城子。

  破城子自责而逃,终于孤独而疯,他想南逃入海,跨越秦岭山脉,却在不经意之间,踩断了终南山系、还有巴山山脉。

  突破了沿秦岭秦淮河一线的南北水系的分法,从此长安的人们,过上了暖湿带的生活。从此安康汉中与关中相连,关中与重庆成都,终成天府之国。

  从此长安城内城外,再没有人诅咒破城子,因为往北的陕北内蒙,往南的云南广西,整个联成了一片,这一片的人们,过起了富足的生活。

  没有人再提起那个破城子,十恶不赦的破城子、那个形容猥琐的大个子巨人,他一路直奔到达南海边,钻入海底之中。

  至于破城子的归宿,一是说他变成了鲨鱼,在海底逡巡浮游,等待复出的时机;二是说他直接在海边,被海水胀破肚皮,骨架变成珊瑚的岛礁。至于柔软的神经与宽大的血管,完全变成了海底的水草,还有大陆架上所蕴含的一处处油气储备。

  然而有谁知道,有谁又想知道,破城子的遭遇。他被召回天庭,被判个生性急躁违命不尊的罪名。给他一个不轻不重的但长久的刑罚,重入了混沌状态。

  破城子他认命了,重回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等待新的历史使命,等代世人的召唤。

  如果没有人愿意再要他,他就这样呆下去。

  虽然没有人替他说话,当然也说不上话,虽然他的身体的锁链,随时把他纠缠。

  但是他感觉对得住良心,他的心自由了,他的心飞翔着,在梦中,在云里,在雾蒙蒙的星空,他是宇宙飞船,是外星人的飞行器,穿越时空隧道,自由自在地飞跃腾空,自由自在地飞行、往还。

  他还不知道,他的每一根脚趾头,脚指头的关节,就是西部的一座山脉。

  他更不知道,凡是经他踩过的地方,必然留下巨大的脚窝。脚窝承接了生灵的眼泪,遇雨而成大湖。他的足是平等的足,所过之处的任何物体,包括大楼包括蒿草包括人群包括森林,都将重新蓬勃而萌发,不仅仅齐头并进,还要日日维新。

 

一盆洗脚水

 

  还剩下三年就出狱了,他却从母亲那里得知了狱中人最忌讳的事。

  古人讲,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恨得把牙齿都能咬碎,把舌头都能嚼着吃了。

  他在心里暗暗发狠,迟早出去以后,要杀了这对狗男女。但开过大饭馆,管过几十个人的他,他是个有城府的人,凡事能克制住自己。

  经过几个难熬的夜晚,他就跟没事人儿一样,闷着声儿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去。

  提前一年释放回家,回家将近一月了,夫妻之间恩恩爱爱,一家五口三代同堂,感觉其乐融融。

  母亲看着两个人好,就不再提以前。儿子喊着爸爸妈妈,一家人充满和气。妻子心说胜似新婚,也就放松了警惕。

  有一天早上起来,丈夫语气平静的对妻子说,我出去这么多年,那个谁没少照顾过咱家,照顾过你和娃。是这,我今天给咱炒一桌菜,买上一瓶好酒,你带他今晚过来,咱好好招待一下。

  晚上那个男的跟妻子两个有说有笑一踏进他家大门,就感觉气氛不对。桌上不要说什么美酒了,连个菜渣渣都没有。

  妻子一寻思,婆婆不在家,儿子也不在客厅,这是有准备的呀。再看主动请客的丈夫,坐在大床一边,两脚泡在半盆水里。悠然自得地在洗脚。

  那个男的转身想走,被丈夫大声喝住。

  丈夫喊完话,猛地晃出一把长刀,指着妻子说,你走了她就得死!

  男人战战兢兢地说,我不走、我不走,你别让她死我……我也不想死……咱有话好好说,都不要说死……男人额上流起着满把大汗,等待丈夫发落。

  丈夫的喉咙里咸水翻涌,至于他们谁勾引谁,他却不想问了。

  丈夫板起一张黑脸,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后,他啥话也不说了,专心致志的洗脚。

  妻子盹脸收眼蹲下身子,怯这声音说,我给你洗脚。

  丈夫一脚把妻子踢得朝后坐到地上,大骂一声,滚!

  妻子无耐的站起身子,悄悄盯一眼那个男的,男人头上冒着热汗,他摊着双手,弓着身子,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学生,乖乖地立在脚地。

  一男一女伸长脖子,呆呆的看着丈夫,看着他自己洗脚。

  丈夫洗完脚面,在搓脚后跟。

  丈夫搓完脚后跟,又洗脚趾头。

  丈夫洗完脚指头,他又抠指头缝子。

  丈夫抠呀搓呀搓呀抠呀,洗得十分得意,洗得十分舒坦。洗完了涮脚的时候,洗脚盆里的水击得哗啦哗啦响,他就是不发话。

  妻子想给他换水,被他的目光压住。妻子就找借口说,我看看儿子去,怕得躲进了小屋。

  丈夫把脚终于洗完,猛地一抬头,一双牛眼窝盯住男人,水淋淋两条长毛腿脚,一左一右的一伸一乍,作者甩水的动作。

  甩完水丈夫把洗脚盆往前一蹬,啪、啪往地上一站,手里掂着刀子。

  丈夫站直身子说,我当年为啥进去的,你应该知道吧?!

  丈夫的话还没说完,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地喊,饶命!

  妻子在屋里听见,感觉男人怂得就像一条狗。

  丈夫说,我今天也不要你的狗命,你把这盆洗脚水,端起来给我喝了!

  男人迟疑地盯着丈夫,丈夫举了举刀。

  男人跪行着扑到跟前,端起洗脚水,缸吱缸吱连喝带倒的,就把洗脚水喝了。

  洗脚水把男人的脖子领子浇湿了,衬衣也浇湿了,男人还往下灌。

  男人“喝”完水,死狗一样瘫在地上。丈夫也不嫌他撒的太多,冲骂死狗骂一声,滚!

  落汤鸡一样的男人,终于得到解脱的机会,也顾不得女人了,翻身爬起扶好眼镜灰溜溜夺门而出。

  这件事情以后,丈夫跟妻子两个,谁也不再提以前的事情,彼此相安无事。

 

猫 人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村子南边,有一个养猫的老头。

  老头个头不高,一张脸总是遮遮掩掩的,偶尔露出看似开心而又诡异的笑容,我们不敢靠近。

  他的屋子从来没有人进去过,听说里面有很多钱,有很多猫,他饿了吃猫肉。     那是大队上给他抚恤的一间瓦房,他原来的房子已经被他年轻时挥霍掉了。

  听大人们说,村里年轻小伙子都爱问他,你怎么没有老婆呢?他说他的老婆,全国十八个省都有。
    听我妈说,他以前家里穷,一个人,别人给介绍了附近村的一个女人,女人是个哑巴,但娘家日子殷实,结婚后给了他几亩地,媳妇本分,能干。

  有娘家帮衬,没几年日子就好了,后来还买了两头骡子,在当时很不错。但不知怎的,他和另外村的一个女的好上了,把自己的哑巴妻子给卖了。

  二回这个妻子好吃懒做,后来去世了。他又自己收了一个逃荒的女人,那女人把他的钱卷着跑了,家道也不行了,他也成孤身一人了。
    再后来只要村上有来要饭的女人,大家都给他说,村上照顾给了他一间大队的房子。就这样不断有女人跟他来来往往。但没有一个留下来的。

  再后来他年龄大了,靠给人补轮胎、修架子车养活自己。

  经常向别人炫耀自己那个已经看不见的白补丁裤子里有钱,十几块呢。那时候一般人有个几块就算有钱的了。
    我从来没有看清楚过他的脸,只记得一年四季他都是一件衣服,满屋子都是猫。
    他的衣服分不清黑、蓝和白,裤子松松跨跨,露着脚后跟的布鞋,脚后跟和鞋子颜色好像一样,有时候也穿很早的那种胶鞋,鞋底像汽车轮胎,钉子都扎不进去。

  好多猫。

  他好像和猫长的一样,那些猫也不远离他的房间。

  我们小孩子喜欢去,但都绕得远远的,没有人敢靠近。胆大的男孩子,拿小石头往里扔,只会听到好多猫的声音。

  感觉猫都是黑的花的,很肥硕的那种,眼睛发着的绿光,似乎都能穿透他住的屋子;晚上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猫叫声。

    据说他叫猫娃,长这个毛娃脸。

    死了抬埋的时候,一张纸盖着那脸。

 

   

 

 

 

 

 

 

【作者:李大唐】  【发表时间:2015/5/31】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浏览2676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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