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格娟个人简介
张格娟,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精短小说学会副会长,宝鸡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郑州小小说学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
曾在《百花园》、《小小说选刊》、《短小说》等刊物发表文章30多万字。有50多篇作品入选《2008年值得中学生珍藏的100篇小小说》、《最具阅读价值的小小说选》、《最具中学生珍藏的100篇故事》、《2008年最具中学生珍藏的100篇幽默故事》、《中学生必读的100篇情感小小说》、《2009年中国年度小小说选》等选本。
其中《补丁》一文于2007年发表于《短小说》,先后被《课外阅读》、《作文成功之路》等多家报纸杂志转载,被选为2007年广西梧州市中考语文阅读题。
《补丁》荣获2010年江苏省淮安市吴承恩文学作品一等奖。
《秦腔吼起来》被选为2010年陕西省中考语文阅读题。
《你看你看南瓜的脸》获郑州小小说学会优秀作品奖。
《鞋中鞋》获首届全国反腐倡廉小小说大赛优秀奖。
《牧场风云》被评为《百花园》2010年度小小说优秀原创作品奖。
2009年5月出版了小小说集《镜子》,《镜子》荣获宝鸡市第六届文艺作品一等奖。
2011年由台海出版社出版了小小说集《蓝月亮》
2012年由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了小小说集《风从城墙边吹过》,本书被评为宝鸡市第七届文艺大奖文学作品一等奖。
2013年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逆旅》、《逆旅》被陕西省省委宣传部列为2011年文艺重点资助项目。
2014年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微阅读1+1工程《给父母的爱调成振动的》。
爷爷奶奶的爱情
张格娟
秋天的头茬儿阳光,有点回光返照的春阳劲儿,嫩生生地洒遍了村庄。
爷爷手拎着一把镰刀打算去收割谷子,走时没有忘记,悄悄地往自己的衣兜里塞进一个小酒瓶,爷爷自以为这事儿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奶奶手里拎着个玻璃罐头瓶子,瓶里盛着她为爷爷熬好的罐罐茶,茶还有点烫手,奶奶在瓶底垫了一块湿毛巾端着,嘴里呼呼地吹着气。
奶奶站在厨房里,眯着眼睛,悄悄地看着爷爷往兜里装小酒瓶,奶奶没有揭穿他,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棺材瓤子,总忘不了喝那个猫尿。”
奶奶说话时,嘘嘘地漏着风,她的牙齿多数都已掉光,只留下两三颗前门牙坚守阵地,说话时让人听着不太真切,而且还有点鼻音过重,奶奶嘴里老是哩哩啦啦的,像噙着满嘴的唾沫,舍不得下咽的感觉。
那天,爷爷和奶奶在收割谷子,满地全是黄灿灿的谷穗儿,耷拉着头垂到了地上,沉甸甸的,一幅谦虚过度的样子。那群馋嘴的麻雀,扑在谷穗上,狠狠地啄食着。
奶奶用一根棍子拍打着身边的稻草人,说:“让你看个谷子,都看不好么。”
奶奶的言语中,像是在嗔怪爷爷一样。然而,她的眼神中流露着浓浓的爱意。
随后,奶奶抡起胳膊,嘴里喊着:“吆哟,勿食,哟吆,勿食。”也许是声音太小,麻雀儿呼啦一下飞到地边的树枝上,冷眼观望了一阵子,又飞回来低着头啄食。
爷爷从地上捡起一个土疙瘩,顺着麻雀集中的地儿扔过去,还没来得急喊一声,那些麻雀拍打着翅膀,一下子飞远了。
爷爷弯着腰,用劲儿刈割着成熟的谷子,谷子一溜儿顺势倒下,奶奶在爷爷身后,捡起一络儿长的谷杆儿,拧成一络绳子样打捆,一会儿,地上便放了一排排,如同倒下的兵。
爷爷趁奶奶不注意,悄悄地拧开了小酒瓶,呡了一口小酒,浑身都舒坦地抖了两下。
奶奶一手拧谷杆儿,笑眯眯地用食指点了一下爷爷的额头说:“又往你那个老鼠窟窿眼里倒猫尿了?”
爷爷满脸幸福地说:“喝点舒坦。”
奶奶踮着脚,越过一个个谷茬,为爷爷端过罐罐茶,顺手取下捂在瓶上的毛巾说:“趁热喝吧,喝这个带劲儿。”
爷爷接过奶奶的茶,满脸的褶子里都荡漾着幸福。
奶奶从兜里掏出了那个可以放出声音的“戏匣子”,悄悄地打开了,那是孙子从外地给她买回来的,她双手抱着侧放在耳朵边试了试,拧了一下开关键和音量键,对爷爷说:“又到了播秦腔戏的时间了。”
爷爷赌气般说道:“又听那个孙存蝶的《拾黄金》,都听了八百多遍了,还听!”
奶奶一听见爷爷的嗔怒,扑哧一声笑着说:“看把你老棺材瓤子酸得。我就喜欢听孙存蝶。”
爷爷说:“那你怎么早不嫁他呢。”
奶奶气也涌上来了,说:“早想嫁呢,可惜人家不认识我。”
爷爷一下子自豪起来了,说:“我就说嘛,你再热乎还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呢?”说完,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星子,抡起镰刀收割谷子,谷子儿又一排排顺势倒下。
奶奶生气了,奶奶一生气便不理爷爷,不跟爷爷说话,她故意将“戏匣子”的声音放大了,其实爷爷也爱听秦腔,他是见不得奶奶那个迷恋的劲儿。
爷爷累了,爷爷坐在一捆谷子上,熟练地拿起小酒瓶儿,仰起脖子,“吱儿”地响了一下,爷爷很响地吧嗒着嘴,咂摸着嘴,用手还摸着那一络白胡子,似乎还在回味那个酒香。
爷爷偷偷地瞅了一眼奶奶,知道她憋不住,会说他“又往你那个老鼠窟窿眼儿里倒猫尿了。”
可是,奶奶却憋住了劲儿,绷着脸不言语,爷爷知道,奶奶生气了。
爷爷悄悄地走到奶奶身后,背过身子洒了一泡尿,侧着头,想让奶奶说点啥,奶奶依然不声不响。
爷爷这下急了,爷爷把红色的裤带儿绑紧后,火急火燎地说:“哎呀,蛇,有蛇。”
奶奶听到蛇,一下子急了得跳了起来问:“蛇,蛇在哪里?”
说着冲着爷爷这边倒过来,爷爷一下子哈哈大笑着说:“丫头片子,这不还是说话了嘛?”
奶奶知道自己上当了,用手去捶爷爷,爷爷一下子攥住奶奶的手说:“丫头片子,歇会儿。人老了,不中用了。”
爷爷这一说,奶奶也感觉到腰有些酸疼。
这爷爷奶奶,老了老了,却有点老不正经了,爷爷叫奶奶丫头片子时,奶奶心里其实非常受用的,心里头喜欢着,嘴上却说,这老不正经的。
可爷爷从来不在儿孙们跟着这样叫奶奶,爷爷叫奶奶:“老不死的。”
奶奶称呼爷爷叫“老棺材瓤子。”
爷爷和奶奶也经常斗嘴,斗得狠了,奶奶就踮着脚儿,腋下夹个小包袱,拄着拐棍儿,气鼓鼓地说:“我走了。”奶奶嘴上说:“我走了,留你老棺材瓤子一个清闲去。”奶奶等爷爷拦住她,可爷爷却偏不。
奶奶离家出走了。
爷爷慢悠悠地说:“老不死的,走就走,谁怕你走了不成?”爷爷捋着胡子,将白亮亮的小酒盅端起,又“吱儿”地呡一口,吧嗒地砸摸着味儿。
孙子们对爷爷说:“爷爷,我奶奶说她走了。”
爷爷说:“让她走,走了五十多年了,一辈子还在嘛?”爷爷知道,奶奶其实是想女儿了,也是想在我姑姑家住一两天的。
奶奶在姑姑家住了一两天,就不停地念念叨着:“二丫儿,老棺材瓤子,最近不知道好着吗?我昨晚梦见雪大得挺大的,天地一片白了。”
姑姑知道奶奶惦念着爷爷,就将奶奶送了回来。爷爷就笑着,笑得非常幸福。
爷爷和奶奶闲着没事的时候,儿孙们没在跟前时,他们就讨论谁早走,谁晚走的问题。
爷爷说:“丫头片子,我比你大,应当走你前头。再说,我比你劲儿大,据说阴间地皮也贵些,我提前给咱占地儿,等你来,咱在阴间还是两口子。”
奶奶唏嘘着,将嘴一扭说:“老棺材瓤子,哼,阳间的罪我还没受够吗?阴间我不找你,我找个唱秦腔的,给我解闷儿。”
爷爷不满地撇一下嘴说:“就那么个秦腔小生,让你记了一辈子啊!”
奶奶又抿着嘴不说话了。其实,爷爷知道,他又犯了忌。据说,奶奶年轻的时候,在县剧团唱秦腔花旦,认识了一个唱生角的小伙子。可太姥爷是个认死理的主儿,他说,戏子无义,这是公认的。怕奶奶跟着戏子吃亏受罪。
硬是将奶奶从剧团拉了回来,嫁给了爷爷。后来听说那个生角,领着剧团另一个花旦私奔了。
爷爷从来不在奶奶跟前提这个人的,这老了老了,醋劲怎么儿还大了呢?
爷爷见奶奶又不说话了,笑呵呵地用食指刮一下奶奶皱纹丛生的鼻头说:“丫头片子,脾气比年轻时还大了。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嘛。”
奶奶又绷不住,笑了。然后话题又继续了,奶奶说:“我要走在你前头,留下我一个寡淡。”奶奶嘴里的寡淡,孩子们听不真切,都说奶奶说的是挂单,其实,意思都是一样的。
这日子像水一样一点点淌过了。
爷爷还真走在奶奶的前头了,奶奶一个人沉默不语了。家里的供桌上,爷爷在照片里总是笑呵呵地样子,奶奶隔三差五地对孙子们说:“如果去城里,给你爷爷买些酒。”
孙子们笑问奶奶,怎么不说猫尿水了,奶奶抿着嘴说:“老棺材瓤子,喜欢喝让他喝吧。”
奇怪地是,奶奶那么爱听秦腔戏的人,自从爷爷去世后,突然间不听戏了,她把“戏匣子”锁在柜子里,再也没见拿出来过。孙子们都说:“奶奶,你一个人怪孤单的,听“戏匣子”吧!”
奶奶自言自语地说:“老棺材瓤子不喜欢。”
孙子们都疑惑了,奶奶这是怎么了?
中秋
文/张格娟
中秋不是节日,是那个人的名字,具体说是幺爸的名字,因为我不喜欢他,常在爷爷跟前称呼他那个人。
那个人来我家时,穿一件旧中山装,衣服领子都已泛白,衣襟处一大块补丁,针角扭扭歪歪的。与之不相称是,他背上斜挎个磨得锃亮的二胡。
他木讷地站在我家堂屋里,爷爷眯着眼睛,手中的旱烟咝咝地冒着青紫色的烟,良久,爷爷才发话,留下来,就叫中秋吧!那个人瓮声瓮气地说,行!
谁都清楚,中秋是幺爸的名字,他生在八月十五,爷爷给他取名叫中秋。幺爸是去年冬天开着拖拉机从崖上翻了下去,留下幺婶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好多人劝幺婶改嫁,她舍不得孩子,这事就这么一直搁着。
那个人是隔壁大娘的一个远房亲戚,和爹两个人过日子。去年爹过世了,一个人在外四处流浪。也难怪,条件好,谁愿意背井离乡地做上门女婿,更何况改名换姓啊!
我奇怪地问他,为何答应爷爷要改名换姓呢?他说,改就改了吧,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叫什么都一样。就像阿猫阿狗的,只要叫得响就成了。就这样,他在我家做了上门女婿,那个年月,上门女婿是不招人待见的。
孩子们好奇他的二胡,都不住地用手摸摸,他也不恼,只是说,小心扯断了弦。乡音挺重,孩子们哈哈大笑,跟在他身后捏着鼻子学他说话,那样子,有更多戏谑的成分,他好像从来不在意这些,只是一门心思拉他的二胡。
那些吱吱唔唔的二胡声,在幼小的孩子们看来,就像哭一样难听。我坐在他身旁说:“哎,你到道会不会拉二胡,二胡是让人高兴的。你这像哭。”他看了看我几眼说:“长大了你会懂我的。”我哼了一声,眼中满是不屑。那时候,总是奇怪,大人们怎么喜欢他拉二胡呢?
他曾是一个流浪的戏子,一个人跟着皮影团拉二胡,偶然也吼两句秦腔,不过,到了我家后,他多半和幺婶在地里忙农活,他没有时间再拉过二胡,也很少吼秦腔。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一家人团圆在院中,娘和幺婶们准备了好多月饼,还有葡萄梨等水果,一家人围在院中拜月亮。
娘对那个人说,中秋,把你的二胡拿出来给孩子们拉两下。
他说,行!
好久没有听见他拉二胡了,孩子们也拍着手高声唱:“八月十五月儿圆,爷爷给我大月饼,月饼圆圆甜又香……”他的二胡适时地响起,凄切而婉转。月光下,我看到他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爷爷磕掉旱烟锅里的烟丝,对那个人说,明儿带上孩子们回去给你爹送点纸钱吧。他显然有点诧异,但他没有再多言语,只说了一句,行!
从他的老家回来,他显然比平常话多了。偶而在农闲时,给我们拉二胡,讲三国。他总是在讲三国的时候说,论天下大事,总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总围坐在他的身边,问为什么?他也不恼,一遍又一遍的举例,从三国举到现代的制度变革。满腹经纶的样子。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对他有了一种无形的迷恋和敬佩,一到放学,总是急匆匆放下书包,便直奔他那里,缠着他讲故事,讲《水浒》,《讲红楼梦》,那时候,电视非常少,我们那点历史典故都来源于他。不知不觉间也换了称呼,开始叫他幺爸了,他也爽快地答应着。
时间如过隙白驹,一眨眼的功夫,孩子们都已长大。去年中秋回老家,看到了幺爸,幺婶早已过世了,只留下幺爸一个人,木然地拉着二胡,乱蓬蓬的头发,早已像冬天的荒草。他拉着我的手,又开始给我讲三国,我找借口放下月饼逃了出来。
我不解地问娘:“娘,幺爸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娘感叹地说,苦命的一个人,太重情了。你幺婶过世后,他天天带着二胡坐在幺婶的坟头前,风里来雨里去的,从来没有间断过。就这样,那两个孩子时常回来给他整理一下家,时日久了,谁又能顾得了他呢?不过,他现在还好,天天拎着二胡跟着秦腔自乐班唱戏,奇怪,他从没出过错,现在多半唱的是《周仁回府》里哭妻的那段。我惊奇娘何时也知道秦腔的唱段,她笑着说,你幺爸天天唱,耳朵都磨出茧了,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