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来是我高中时的同学,比我大一岁,今年三十六了。
如果不是小儿麻痹症带给他的那条残腿,他肯定比我混得好。因为上学时他就是班上出类拔萃的好学生。每次考试结束后,班主任郭老师总是推推眼镜对大家说:找冬来对答案吧。他的答卷就是标准答案……
然而,冬来却在他那个叫做鹅脖湾的小村子做了一名小学教师,且至今未娶,固守着三尺讲台一个人打发着东升西落的日头。
冬来也曾经有过女朋友,是俺班当年很崇拜他的一个女同学,叫香荷。人长得很漂亮,学习成绩和冬来不相上下。下晚自习回到大寝室,熄灯后我们谈论最多的女同学就是她。她爸爸在新乡是个什么厂的科长,毕业后没几年就随父母进城了。
冬来和香荷相爱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毕业五六年了,我才听说这档子事儿。当时光知道他俩总被老师喊去帮忙改作业、开团会等等,谁知道他们咋就悄悄地好上了呢?
他们的爱情命运和大多数这类故事的遭遇差不多。香荷的父母坚决不同意,放出话来说:“腿不得劲吧,只要女儿喜欢他,俺也不干涉她的选择。但一家人好不容易熬到城里了,决不能让女儿再嫁到黄河滩!”香荷和父母挺了三年,他们终于妥协了,但要求冬来必须和女儿一起到新乡来。于是,香荷便心花怒放地赶到了鹅脖湾……
鹅脖湾因黄河在村南绕了一个很大的像鹅脖一样的弯儿而得名。这个被大堤圈在河滩里的村子只有八十多户人家、四百多口人。汛期一来,河水一漫滩,就成了一个四面环水的孤岛,但地势却很高,从未遭过水患,按他们一脸自豪的说法是:俺村要是被淹了,怕是连北京城也保不住哩!这也许就是鹅脖湾人世世代代固守家园的原因吧。老辈子不知道是咋过来的,反正现在的鹅脖湾人巴不得早一天离开那个孤岛,融入外面的世界。别的不说,光孩子们上学就是个大问题。村子太小,没有学校,水一上来,孩子们就得一天两趟让大人划着船接来送往,才能到大堤外的村里去读书。很多不负责任的或无力应付的家长因为这就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地变成大字不识一个的“瞪眼瞎”。村里的女孩子就别说了,十个有九个不知道学校的大门朝哪儿开。
冬来因为那条残腿,尽管学习很好也没能去上大学。死了这份心后回到村里,往村支书家里跑了几趟,居然办起了一个学校。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全村收了七十多名学生。支书又从村里选了一名高中生给他做帮手,借用了乡邻们的闲房子,全村人兴高采烈地放了几大挂鞭炮,“鹅脖湾小学”就算开课了。
尽管冬来被乡亲们封为“校长”,但在教管部门却没“名分”,他最多算个“编外”民办教师。冬来也不允许孩子们喊他“校长”,所以,一站到讲台上,下面几十张小嘴里喊出来的仍是:“老师好!”
香荷是兴冲冲地赶到鹅脖湾的,但她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星期后却是哭着走的,而且那天她直哭得死过去好几次……
本来,村支书找到冬来帮着香荷做工作,乡邻们也都挨家挨户地请冬来和香荷,准备为他们送行了,但几十个孩子却不依不饶。香荷不管走到哪里,总觉得背后有孩子们的目光跟着她,像刀片一样在她身上划。
冬来每顿饭都在乡邻家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就光说大实话:“俺舍不得离开孩子们哪!可俺没法呀!除了香荷,谁看得上俺呀?”他数落一阵就朝那条残腿上又掐又拧的,香荷拉都拉不住,于是,香荷哭,冬来哭,乡亲们哭,围在院子里的孩子们也跟着哭……
终于要离开那个孤岛了,全村的乡亲们都来送。俩人上了木划子却走不掉:没有船桨!支书骂骂咧咧地差人找,找遍了全村也没见到一个。后来才知道,孩子们早趁着天黑,把所有的船桨都偷走,一把火烧了!
无奈,支书吩咐几个小伙子凫着水把冬来和香荷坐的小船往对岸拖。俩人噙着泪和大家道别。
岸上的几十个孩子一直抽泣着,这会儿都号啕大哭起来。突然,不知哪个女孩子沙着嗓子哭喊:“老师,您别跟那个女的走啊!等俺长大了,俺给你当媳妇!”
“俺也给你当媳妇!”
“俺嫁给你!”
“俺都嫁给你!!”
十几个女孩子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刚刚离岸的冬来楞住了……
最终,冬来还是被孩子们留住了,他仍然固守着鹅脖湾小学的三尺讲台孤身一人打发着东升西落的日头……
之后不久,我因事回了一趟老家,多年不见的我们偶然遇到了一起。那天,冬来又醉了个一塌糊涂。他一个劲儿地摇晃着我的胳膊,反反复复地问:“你说说,你说说,我是不是很傻?是不是呀……你说话呀?”
我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