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小偷
张浩文
今天我要上1路公交车。
这几天1路车扒手闹得很厉害,老百姓意见纷纷,晚报上也登了好几篇群众来信,市长亲自打电话过问,局里压力很大。局长在会上火了:“反了天了。杀人抢银行的我们都一拳一个准,我就不信治不了几个小毛贼。治安科的,全给我上!”治安科的头儿是我,我当然得带头上。今天我一身便衣,老板包里装着手枪和铐子,就加入了挤车的行列。
应该说反扒我不在行,因为这几年大案要案恶性案件天天攀升,警察忙得鬼吹火,哪有工夫管小偷小摸?我们根本没练过这个。为这事我昨天走访了老蔡,这位已经退休的前治安科长是大名鼎鼎的反扒英雄,五十年代,他因为摧毁了一个流窜全国作案的特大盗窃集团“钳工训练班”,获得了公安部的英模勋章。老蔡教了我几招,临走时他说:“我这辈子最遗憾的是没有抓住老虎钳,他是那个集团的头子。”嗨,这老头子,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他今日还惦记着,一个小偷跑了算什么,现在多少杀人抢劫的还负案在逃呢。
上车后,我选择了一个靠近车门的座位坐下来,老蔡说这样的位置可以截断小偷的退路。1路车上的人并不多,尽管现在正是上班的高峰时间。这与我几年前的感受不一样,那时候我天天坐这路车,人山人海的,现在私人营运的小巴、面的很多,招手就停,方便得很,抢了不少公交车的生意,再加上现在私家车、摩托车的分流,人就更少了。警察不坐公交车大概已经是普遍现象了,像我们局的,大家差不多都有私家车,高档低档的都有,谁逮住谁开。这也就难怪了,没有猫,耗子当然就翻天了。
面对这种情况,我就纳闷了。按老蔡说的,小偷作案,就趁一个乱,上车下车时人挤人,是一个乱,车上人多,人贴人是一个乱。可现在一点都不乱呀 ,小偷他怎么下手?老百姓整天乱告状,是不是看我们警察闲得慌?
车走了几站,人渐渐多了起来。所谓多了起来,也只是座位坐满了,中间的走道了站了一些人,远不到挤的份上。尽管如此,我的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既然我已经来了,那就要克尽职守。
车到广场站时上来了一个人,他前后瞅了一下,径直朝中间一群站着说话的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凑过去。车上明明有刚腾出来的一两个空座位,而且他也看见了,却不坐,这首先就引起了我的怀疑。紧接着,他铺开一张报纸,用抓住车顶扶梁的那只手同时捏住报纸,另一只手藏在了报纸背后。这姿态太明显了:贼!老蔡就是这么描绘的,这贼几十年还是这老一套!
我现在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扑上去擒住这小子。但我还得忍耐,因为我知道捉奸拿双,捉贼捉赃的道理。这贼他妈的怎么看报纸的,压根就是一个文盲,他让报纸颠倒着垂下来,所有的横排版都变成了竖排版,这能读吗?但这小子却用这种方式遮住了他的手,也挡住了我的视线,我那个着急呀,因为姑娘们都是背挎包,很容易得手的。
正在这时,一个姑娘忽然把他的报纸掀开了,“干什么,你?”这家伙是个笨贼,被发现了。我没想到他竟然笑嘻嘻地说:“没干什么,就想闻闻你,你身上好香啊。”说着他还像狗一样吸吸鼻子。
姑娘们厌恶地躲开他,向我这边挪了挪,这下好了,一起都在我的视线之内了。可是那个无耻的家伙不屈不挠地又凑了上来,这次他根本不遮不拦了,光明正大地解一位姑娘脖子上的金项链。他不是揪,以前报案的都是歹徒一把揪掉撒腿就跑,这家伙现在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解,他大概是嫌揪有时搞不好就把项链弄坏了。姑娘愤怒地推了他一把,他伸手在姑娘的眼前一晃,我看见了,那是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一块明晃晃的刀片。“小心给你破相!”
姑娘不敢动了,她的同伴也不敢吱声。我相信车上的人差不多都看见了这一幕,但所有的人都若无其事地继续打盹和聊天。
这哪里是偷,这简直是抢!我再也坐不住了,慢慢地向前挪过去。那个项链的螺纹接口大概不好解,小偷半天还没有弄开,我要等他得手的一瞬间逮住他。可是我没想到,就在我快要接近小偷时,那家伙由于专心致志没有发现我,而另一个人却觉察出了我的意图,这是一个西装笔挺、满头银发、戴着眼镜的高个子老头,他忽然横在了我和小偷之间,挡住了我的视线和去路。
同伙!老蔡说过,小偷一般都是合伙作案,“钳工训练班”就是这样。嘿,没想到这个挺像教授的老家伙也是这道上的。我猛地一拨他,以我平时的功夫,三分力就可以把他拨倒,可这老东西竟然稳稳地纹丝不动。我想今日遇到对手了,我一个得对付两个,我悄悄地拉开老板包的拉练,去摸里面的手枪。
就在一刹那,只听见“吧唧”一声,那个小偷被摔在地上,老头的脚踩住那家伙的右手只一抹,那个锋利的刀片就被抹了出来。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让专门受过擒拿训练的我也看得目瞪口呆。
“停车!”老头吆喝了一声,车刚停下,老头就把那小子拎了出去。我也赶紧跟上。他是那个局的?我怎么不认识?
刚一下车,老头就给小偷一个背飞,那小子被摔得杀猪一样尖嚎,老头还不放过,踩住他的脊背又一阵狠擂。
“不能打!”我赶紧阻挡他,这样下去他是要犯错误的。
可是我根本挡不住,老头气得脸色铁青,他把小偷又翻过来,辟里啪啦扇耳光。这真是一个疾恶如仇的好警察。
“不能打了不能打了。”我紧紧拉住他。
“这种东西不打行吗?有这么偷东西的吗?”老头抽出自己的一只手,“你看我的手,”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手的确很特别,拇指、食指和中指比一般人的长出许多,瘦而黑硬,就像捅火炉的钎子。“这都是练出来的,凭技术吃饭,是艺术!” 他冲着我吼了一声,“是艺术你懂不懂!”
这声吼吓了我一大跳。他朝着小偷又狠狠地踢了一脚,同时骂道:“可你狗日的是抢!”
“您是……”我大惑不解。
“我是老虎钳!”
张浩文,现供职于海口市龙昆南路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骄傲的驴
严 敬
这头驴藏在我记忆的深处,只要我想起了它,我就可以把它牵出来溜溜。不仅仅是人们对驴没有好感,我也是的。这头驴有一个毛病,它爱尥蹶子,动不动就尥,搞得人都十分惧怕它。如果有事你尥上一回,我们会理解,没事还要尥,就是惹事生非。我们打它身边过的时候,我们瞅得准,它已经在蹬腿了,我们远远地绕开去,让它尥个空。它依然怒气不减,蹬起一团灰尘,让几粒泥沙弹射到我们身上。这头驴是公的,脾气大得很。很长时间我们不理解它的脾气为什么这么大。
一个糟老头子驾驭着这头驴。老头子像总在害眼病,一天到黑眼泪汪汪,他伸手去牵驴,这驴怪得很,居然忘记了尥蹶子,它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老头子让它退到车杠里,又给它挽上辕套,再一挥鞭子,驾,它就起步走开了。它迈着均匀的碎步,相当平稳地驾着粪车,而且还有一定的速度。我们从来没有看见它撂开四蹄奔跑,也不知是怎么闹的,它也知道了我们的粪车和坐在车杠上的糟老头子是经不住它这样折腾的。到了卸粪的地方,老头子说一声“驭”,这驴就收住脚,停下来,耐心地等待老头子往下卸粪。趁这会儿功夫,它要假寐一回,解解乏。它眯上眼睛,塌下大耳朵。卸完粪,老头子轻拍驴屁股,告诉它,该回去了。这样,他们一起回来了,又开始下一轮的工作。我们猪场多亏有了这头驴,它天天往外运猪粪,否则,猪粪就会堆得像山一样高,弄得生产无法进行。
但有一回,那糟老头子生病,不能上班,场长派另一个人拖粪,结果这头驴欺生,表现不好,它先是不肯退到车杠里去,接着又不愿挽辕套,最后还冲着新驭手尥开了蹶子。幸好这人机灵躲得快,不然的话准给它踢破肚皮。这人愤怒不已,操起鞭子要抽打狗日的,你知道这驴不是傻驴,它早一溜烟跑掉了。由于这头驴的不合作,耽误了当天的工作,全场的猪粪堆成了小山包,场长很是生气,他追着驴要揍它,驴也忘记了尥蹶子,吓得跑出好远,它一窜一窜,活像一只大兔子。
我们的驴仅只闹了一天的脾气,因为那个糟老头子的病一天就好了。闹过之后,它就加倍地努力工作。老头子说,驾,它就起步,说驭,它就收步,默契得很。
我们从老头子身上认识到,光有驴不行,还得有一个驴把式。
驴不干活的时候,就到处啃草皮,它在尘土里打滚,四肢朝天,立起来时,又头冲着天,抻长脖子咴儿咴儿地叫唤。按照这头驴的想象,不远的地方应该有一头年轻的母驴。然而我们场实在没有这样的一头母驴。
这时候驴总忍不住要显露它的本性,太阳出的大时,它会亮出它的阳具,搁到自己的影子外去晾晒一番。它的阳具有如棒槌,像灵巧而又诡异的大蛇那样游晃一阵之后,又无可奈何地藏回去。
我们呆在猪舍里看见驴打滚、叫唤,没有人敢走近驴,因为这时候它爱尥蹶子,不仅如此,它还张嘴咬人。场长从它那次闹事后,认识到只有一个人能驾驭它是不行的,设若那老头子多病了几天或者干脆死掉了,岂不要误事?他开始训练其他的驭手,但是,这头驴极其恋旧,换了新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套辕套,硬是不配合。即使场长亲临现场指导,这驴也一点不给场长面子。场长是个有主意的人,他琢磨开了,而且一琢磨就让他琢磨准了。
一天,场长叫那老头子用绳子拴住驴的四条腿,老头子不解,场长说,叫你拴你就拴。老头子就俯身拴驴脚,现在它闹不了啦。场长招手叫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人手持一根木杠,他将木杠插入驴被拴的两条前腿中,用力一撬,就将驴撬翻在地。又上来一个人,用另一根木杠伸进驴的后腿,其余的人一起上来压在木杠上,把驴牢牢地摁在地上。驴不知道人们要干啥,它高声叱责着这些无礼的人。它拼命挣扎了几下,显然,我们场里人行事太有章法,竟没有余下一丝一毫的纰漏让它有机可乘,最后它只得对自己如此不体面地躺在地上被人摆弄而痛心疾首地嘶鸣。
场长捧起挂在驴屁股下的蛋蛋,端详了几眼,他说,一袋子骚气,都是它闹的,摘了它。
我们场有的是高明的兽医,这种活真正是小菜一碟,话未落音,兽医就像摘瓜果一样把驴的宝贝蛋蛋拧掉了。
蒙辱的驴没有痛不欲生。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何物。它歇息了一天,又歇了一天,第三天,它又挽起了辕套。我们再也看不到它别在胯间的那个亮晶晶的、圆硕的、茄子一般的物件。它似乎变得简洁和利索了。但此后它却蔫了,不叫唤,也不准备尥蹶子了。它垂着长耳朵,服服帖帖,所有的人都可以来驾驭它。甚至有人伸手搔它那空口袋一样干瘪的阴囊,它也不生气。
它曾想象我们场里有一头母驴,或者说它盼望我们场有一头母驴,对于它来说,这永远成为了往事。及至有一天,真有一头母驴开始在我们场蹦蹦跳跳,它也视而不见。
严 敬,现供职于海南省海口市景山中学
喝早茶
韩芍夷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瘦猴而不去喝早茶。这座城市的人很重视喝早茶。如果××大厦、×××酒家的早茶你没吃过,那你就是乡巴佬你就是吝啬鬼你就是个穷光蛋。他没有属于其中的一种,功劳应当归于瘦猴。瘦猴请他吃遍了这城市著名的宾馆、大厦、酒家的早茶,使他在朋友、同事面前谈起哪哪的鸡爪味道好哪哪的蒸笼包好吃时如数家珍、容光满面。
瘦猴曾是他的邻居、他小学中学的同学。瘦猴家有五兄弟而他是家里的独苗。小时候吃饭时他总喜欢端着满满的一碗有肉有菜的饭站在门口边精挑细嚼边看瘦猴五兄弟各自端一小碟煮得发黄的菜有滋有味地把一碗又一碗的饭送进肚里。瘦猴也总是边吃边死死地盯着他,眼大如橄榄仁。瘦猴小时候顽皮至极,打架赛跑钻地洞样样比他精就是学习不比他行。他没料到十几二十年后,干干瘪瘪灵活鬼怪的瘦猴竟成了个经营有方的个体商店经理,竟经常请他这位邻居同学喝早茶。靠他的工资,是绝对进不了那么多家宾馆酒家的。凭这点,他觉得不忘旧
情的瘦猴太够朋友了。
一个太阳升得很早阳光很明媚的星期天早上,瘦猴不打招呼便风风火火地把他从被窝里拉起,风风火火地把他推入的士,又风风火火地带他踏入一间装修颇高档的酒家后才说是请他喝早茶。瘦猴那天打扮很特别,新衬衫新领带新裤子新皮鞋全是免税商场买来的名牌货,那挺刮刮鲜亮亮使他觉得瘦猴像个过新年的早熟的小男孩。“前几天做成一笔生意赚了一笔钱。”坐在软绵绵的椅上,瘦猴说:“想吃什么,尽管要。”
他当然没想到要客气什么的。他睁大眼睛指着餐车要这要那,碗碗碟碟在他面前重重叠叠。瘦猴则吃得挑挑剔剔,一碟蒸排骨只夹两块带瘦肉的吃,便放下筷子,然后点上一支“希尔顿”,悠然地吸一口又悠然地使烟雾从鼻孔、口里吹出。瘦猴静静地看他吃,看得很痴迷很忘情,仿佛是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器物。
“你不吃?”他感觉到瘦猴久不移动的目光。
瘦猴摇摇头,弹一弹手中的香烟,“知道吗?我就喜欢看你吃、尤其是大吃特吃。”
“为什么?”他停止了咬嚼。
“记得小时候吗?你不也总是看我们兄弟吃饭?”瘦猴为他斟茶。“知道我那时想什么吗?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们会调换位置的。”排骨的油腻不仅亮了瘦猴的嘴唇,还亮上了鼻尖。
他有几秒钟反应不过来,他感到脑子浑浑浊浊,弄不清从前那双极限为橄榄仁大的眼与眼前这双诡秘、深邃无比的眼有什么联系,他感觉自己糟透了,他的目光永远不会像哲人一样闪烁着思辩的光辉。他慢慢地品味着瘦猴的话,越品就越像知道刚吞进的是一只死苍蝇,喉咙酸水在滚动,胃也马上翻腾起来。他低头看眼前的空碟,想象着自己是只饿急了的狼而瘦猴是个突发怜悯心的猎人,这种人格的不平等,使他体会到了愤怒的情绪:“小姐,请结帐。”他喊,伸手要帐单,“这帐我来付。”
“不”。瘦猴按住他的手,快动作地把信用卡交给服务小姐。
他心里的火呼啦啦地往外扩散。他想他应该把瘦如竹杆的瘦猴像标枪一样从窗户投向街市但他终没动,他不能因此与瘦猴断交,让瘦猴小看自己。他决计不再喝瘦猴请的早茶。
“铃——铃——”下班前,电话铃振响。他一听,是瘦猴。
“明天,吃世界大酒家开张,我请你在那喝早茶。”从瘦猴那公鸭似的声音里听出他是那么自信那么自我感觉良好。
他不做声。
“喂,听到没有,明早8点正。”瘦猴没等他出声,便挂断电话。
哼,这混蛋,这自以为是的家伙,凭什么认为我明天一定去。他愤然。他必须找个婉转的理由来拒绝,他必须在五点半以前给瘦猴打电话。他瞥了一下电话机,猛然看见电话机旁的举报箱,举报箱让他联想到纠风,纠风又使他想到明天不是星期天,不是星期天就不能去喝早茶。他为自己活跃的脑细胞与敏捷的思路弄得很兴奋。他边向电话机走去边想象着瘦猴接到电话时的表情,他感觉到自己的面肌在做笑的运动。
韩芍夷,现供职于海南省海口市玉沙路42号五楼《椰城》杂志社
飘落的白丝巾
符浩勇
城里人吃过晚饭,都到街上来跳舞。这是进城打工的牛娃始料不到的。累乏了一天,还跳那干什么呢?舞场上,男人搂着女人,转动着,就像开锅的饺子,一个个起伏不定。可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一道艳丽的桃红,突然将他的目光抓了一下。一个女人穿了条桃红的裙子,翻飞着,左右旋转,像山里开春的桃花。
举眼看去,桃红裙子有时它慢悠悠的,只是前后一点一点挪动,裙摆不动声色。有时它情绪活跃,碎花似的绽开了,流水一般向前滑动,柔软地倾泻,有时它如一阵狂风吹来,就跟桃花似的飞旋而过,风吹得花瓣满天。
牛娃就在那很晚。那条桃红裙子在暗淡的背景下十分醒目,带着一道道数不清的皱褶,波涛似的摆动起来。女人的腿时隐时现,裙子摆弄着熟悉的姿势,从他的脚边扫荡而过。
好一阵,舞曲才停了下来,那裙子也停下了。
牛娃看不清女人的脸,但他看到女人用一根洁白的丝巾——原是系在脖子上的,在手上摇来摇去,像是热了,朝脸上扇着风。
乐曲很快又响了起来,一个站在她跟前的男人朝她两手一摊,女人就以很快的动作转身搂在了一起。白丝巾悠悠晃晃地飘在了地上。
白丝巾飘落的姿态有点像鸽子花,这城市没有那花,只有山里那边才有这团粉白躺在了尘埃里,离牛娃不远,一双双脚从它旁边踩过,眨眼间,已经有半个脚印染黑了它。三娃快步走过去,将丝巾抓了起来。
舞场没有那红裙子,所有的颜色就和昏暗的灯光一起煮成了一锅粥,让人昏昏欲睡。
他有了一点小小的念头。他手里攥着那块白丝巾,它原本是城市的一个妇人的,那妇人穿着引人注目的粉红裙子,活力十足地跳舞,几乎把全场都盖了。
他踟蹰着,想上前将白丝巾还给那女人,可她身旁走着一群人,他们有说有笑的,沉浸在舞蹈的兴奋中,意犹未尽。他没有鼓足当众递过去的勇气——人家会怎么看他呢?
散场时,他又把那丝巾揣回了工棚。打牌的还没散,烟雾弥漫。牛娃摸了衣袋没烟了,他又回到街口,四周空空荡荡的。常去的那家小超市关了门,他就朝一家小卖部走去。
一个女人正坐在窗前。她低着头,浓密的黄头发在脑后用一只花发卡夹着,树起一簇鸡尾似的发梢,手里不知在忙活什么。她身后的货架上红红绿绿的,琳琅满目。他走到跟前,说:“买盒烟。”
女人浑身一哆嗦,显然吃了一惊。她朝牛娃看了一眼,两手飞快地捂了一下。牛娃有些莫名其妙,女人的手在桌子底下,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他正要再说买盒烟,那女人站起来,刷地就把窗门关上了。她的生意就是从窗户进出的,那扇小玻璃门上贴着红字:烟酒饮料,便民廉价。但却“咔嚓”一声将他三娃拒之门外了。牛娃隔着玻璃,他提提气,喊了一声:“买烟!”
那女人皱起了眉头,但看也不看他,背过身去朝货架走了两步,她穿的是一套宽松的碎花睡裙,将手里的东西——一叠红绿纸币的角冒了出来———原来她刚才是在数钱,塞进一个小盒,然后将一把黄锁套了上去,她似乎一点也没理会窗外有个人候着,但眼角的余光却分明扫在了牛娃脸上,因此她突然侧过身子,以极快的动作摆着手,连连摆着,意思是说走人走人,不卖了不卖了。牛娃的脸再一次热了,他非常恼火地高叫了一声:“买烟——!”
女人吃惊地转过脸,比刚才更为受惊,她张大了嘴,红润的嘴皮,长得有棱有角,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她朝窗门伸过手来,却并不是打开,而是将一幅窗帘哗地拉上了。
牛娃一下子呆住了。眼前的窗帘一片桃红,像极了他刚才舞场上凝视的红裙子,甚至那些褶皱,都是他已经熟悉的纹理。怎么会呢?
他举手在玻璃上连敲了几次,但里面没有反应。有一阵,女人像是在说话,嘀咕着,隔着玻璃什么也听不清。又过了一会儿,街口那边突然出现了一辆警车,蓝灯警示地闪着,他生怕起麻烦就离开了。
牛娃从街口往工棚走去,心里像卸掉了什么,轻飘飘的。他留下了那条白丝巾。夜已深了,华丽的车灯仍然一辆接一辆地滑行着向前而去,它们像连接在一起的一条长河。
女人第二天门开得很早,她这一夜没怎么睡好,老是提心吊胆的,伸着耳朵听窗外的动静,怕有人砸了窗户,玻璃门——一块石头就砸碎了,要是跳进个人来,她只有束手就擒,生死由命了。
门一开,阳光就欢快地蹦了进来。女人就一眼看见门槛旁放了一块亮亮的白丝巾,上面压着一个沉甸甸的烟盒,烟盒里装满了沙土,是怕被风吹走了。女人觉得眼熟。感得这块丝巾应该是自己的。她觉得好奇怪,是谁放这儿的?这人又从哪儿捡来的呢? 女人又系上了那条洁白丝巾,她呆坐在窗下,眼前一片桃红。
符浩勇,现供职于海南省琼海市爱华路人民银行琼海市支行
门
胡庆魁
一堵高墙,两扇朱漆大门,隔成两个世界。
他来了,步履蹒跚,满面风尘。瞧见那门,他欣喜地叫了声,爬上台阶,举手叩响门环——铛,铛……悠长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中浮沉。
无人应门,再叩响,还是不见动静。
他纳闷儿,许是看门人打瞌睡上一号看《还珠格格》入迷了吧?等了一会儿,他更加用力敲门,咚,咚,咚……很沉很实很有力量的声音,好似教堂唤人做礼拜的钟声在无边旷野里弥漫开去。
还是无人应门。奇了怪了,莫非安了自动门?按钮在哪儿呢?
他再次重重地敲响,直到那愤怒的声音令自个也感到害怕了才罢手。
有人在门内吃吃地笑,那笑声分明很熟悉。一个名字像条泥鳅在他记忆中滑来滑去。他大声吆喝:“哪位朋友,给开开门吧!”没人理睬,吃吃的笑声依旧。
窗?他转了个念头。四处瞅瞅,有了,一扇花格小窗,躲在墙檐的阴影下,无数蓝精灵般的小不点儿兴奋地“吱吱”着窜进窜出。可惜窗太小,似他这等壮硕的身子无论如何也钻不进去。接着,他很有些鄙薄自己:如何起了这样下作的念头!
倒是可以爬墙。他踩着叠起来的四块没烧透的青砖(一定有人爬过!),探手摸了摸赭色的石头墙沿,光光溜溜,没搁铁蒺藜烂瓷片,也没撒碎玻璃渣子,只要两手这么一撑,双臂略一使劲就上去了。且慢,一辈子门进门出,真到了翻墙的份儿上了?
他用力咽着唾液,浑身血涌,一种突发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用手推,用脚踹,用肩顶,试图弄开这门。但门却巍然屹立,纹丝不动。吃吃的笑声愈发响亮。
他泄了气,很累,太累了。从他的来路上隐约传来后来者疲惫的脚步声。
没有旁路可寻。回头呢?回头是不可能的!红红白白雪山草地的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里路,就奔着这两扇门。
突然,门内响起一阵悠扬的乐声。乐声中,他分明看见如太虚仙境般的极乐世界。
久久地,他久久地在门外徘徊,一头青丝渐渐染成苍苍白发。
终于有这么一天,门悄没声息地打开了,几乎耗尽最后一点力量,他颤巍巍地跨过紫檀木的门槛,随手推了把门,门訇然一声在身后掩上了。
门内有啥?啥也没有。
听见门环叩响,他也不由吃吃地笑。
——又一位来者徘徊在了门前……
胡庆魁,现供职于海南省纪委
看单车的男人
莫晓鸣
海口和平南路有一个从小巷拐入的菜市,闹闹哄哄中每个摊位的瓜菜鱼肉却时刻贵得没商量,摊主的面孔偏偏又是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板着,仿佛每个顾客都是须严阵以待的索债鬼,或者是一不留神就会下手的小偷。尽管它偏安一隅且像一个大葫芦倒挂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却很少光顾,一年仅有可数的寥寥几次。那样的地方鱼肉再鲜美也会令人心情郁闷,面无颜色,甚至回家食不知味。
今年初夏我竟去了一回。那是个烈日当顶的大中午,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家里冰箱空了,连菜叶都没剩一片,而再到别的菜市肚子已等不及,就只好开着摩托车救急般拐了进去。将菜买出来后,我正弯腰开车锁,眼睛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男人走到我面前,然后站定,也不言语,正午的阳光将他的身影聚集成他脚下的一小滩黑色。我便暗暗思忖:开锁又不是耍猴,有什么好看呢,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当我旁若无人地骑上车要发动的时候,他竟推心置腹般开口了,原来他要收取看管摩托车的钱。我一时怔住:停车时不见他的踪影,更谈不上得到他的停车牌,我凭什么这时候给他停车费?他由轻声至高声与我争辩了一阵后,见言语左冲右突就是无法取胜,情急之中,他竟抛出一句要找记者曝我的光!我装模作样地上下扫了他几眼,冷笑一声,说我便是记者(准确的说法是几年前我曾是记者,但往往在紧要关头,我会这样口无遮拦)。听后他抬头张着嘴巴定定地瞅我一会,眼里有种半信半疑的茫然,或许见我面不改色不像大话唬人,便默默转身离去,嘴里喃喃地说,场地是我承包的,以后你一定要交费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便暗暗责怪起自己:小题大做,指指戳戳,脸红脖子粗,引得好些路人停步看热闹,真是太丢人。但转而又一想,这哪是五毛钱停车费的事,我分明是在捍卫自己的正当权利。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更不愿意往那个市场去。菜市门口就一个停车的小块地方,在他的辖地里停车取车,免不了遭遇两相难堪。但偏偏事与愿违,就在上月的一天下午,有朋友夫妇一时兴起决定来我家作客,决定让我家蓬荜生辉,我在公车上接到指令后只好在半路下了车,就近拐进小巷,走向认钱不认人的菜市。
远远就看见菜市门口围着一圈人,粗俗的争吵声纷纷突围而出,夺人耳目。早年当记者养成的职业习惯,使我不愿轻易错过任何一场热闹,便侧身使劲挤了进去。——原来是一妇女在这里存车,买菜回来后发现放在单车前面菜篮里的一个小塑料袋不见了,里面除了装几个卖剩的桔子,还装着她卖桔子得来的一百多元碎钞。头戴斗笠帽的妇女一边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一边呼天抢地开价索赔。看单车的男人当然要高声力争,当然要争得脸红耳赤并且连连叫屈,还不断责询对方装着钱物的袋子是否在路上弄丢了。谁都知道,一旦他服软赔了钱,就等于承认篮子里的钱物是自己起歹心监守自盗,或者是他看单车不尽责让别人偷了。
在一片散淡的黄昏夕照里,他的目光不断在围观者面孔上扫来荡去,以期寻求到同情者和支持者。越乱越热闹,众多的看客竟如约好般皆不发一言,皆满脸兴奋且眼里含着朦胧的期待,这当然包括刚挤进来看热闹的我自己。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我的脸上,立即像粘牢了久久不肯移开,大概这时他想起我上次表明过的记者身份,希望我能挺身而出做个决断,搭救他于百口难辩之中吧。
如此推测他的心思之后,我毫不犹豫地转身钻出人群。买完菜,又抄菜市的后门小路回家。一路上我还不断找理由让自己心安理得,只是那个菜市我肯定不会再去了。
时光急促,纷纷世事转眼即逝。就在我差不多要将他淡出记忆的时候,他却又一次撞入我的眼帘。昨天做晚饭时突然没煤气了,像往常一样我给专营煤气的一位大姐打电话,不一会就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后竟看到他扛着煤气罐站在门口!他立时也认出了我,在门口暗淡的光线里忙将眼睛偏向一边。在客气得有些尴尬的气氛里他帮我将煤气罐装好后,我请他坐了下来,他拘谨地扯动嘴角,没有说出话;他的嘴唇又哆嗦了几下,还是没说出话。我看着他满脸淌着汗水,忙在他的推让中将一盒饮料塞到他的手里。
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也可能是无话找话,他说:“傍晚菜市散了,我也跟着下班,这时候我就帮老板送煤气,五块钱一罐。”
我将煤气钱递到他的手里,不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张面孔黑瘦发皱,贴着额头的一绺汗津津的头发分明杂着许多白丝,上身套着一件某某公司开业志庆字样的文化衫几乎辨不出当初的颜色……他大概五十多岁了吧,我不禁说:“都一大把年纪了,该歇着点,别再这样辛苦。”
他深吸了一口饮料,滚动着喉结吞了下去,光着的右脚拇指在地板上不知所云地划来划去。他回答说:“家里开销大,我不辛苦不行。你看看,我帮人看单车,妻子在市场卖菜,一天能挣几个钱?我们要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又要供女儿在外地读书,这些都少不了花钱。”
说完他又低下头去吸饮料,也许他觉得不能在我家里呆太久,以免造成打扰,所以急不可耐地要将饮料不歇气地喝完。
嘴唇一离开吸管,他果然起身告辞。我忙找出一只刚替换下的旧碟机送给他。他竟没有出于常情客气地推辞一番,还手脚麻利地配合我将碟机装进塑料袋,让我忽然有种物归原主完璧归赵的错觉。在一连迭的道谢声中他穿鞋出门,他忽然想起什么,扭过头对我说:“好久不见你去市场了,以后给你看车,全免费。”
我谢了他,然后手扶着门框,怔怔地听咚咚咚的声音一路下楼。我想像着灯火万家的街上,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成一个黑点;想像着他一行晚归的脚印,很快淹没在城市的僵硬表情里。
写大字的人
王辉後
1.
他是狂草大楷一名人。
椰城广场为他专办一场书法秀。人气指数比海南岛盛夏的骄阳还热。
在某酒厂巨型品牌标识下方,他挥墨写下7个3米见方的大字――人生能有几回醉。
举手之劳,他收到10万元润笔费。
酒厂获得花30万也得不到的轰动效应。
电视台直播、漂亮主持人访谈、粉丝们鲜花,签名、达官贵人恭贺不亦乐乎,就连带来的3盒名片也被索求一空……
乐极生悲。当晚福彩开奖,他追踪5年的一组有特殊意义的号码,竟然中了500万巨奖。
可他几乎剥开全身成为裸男,也找不到那张彩票的踪影。
他记得一清二楚,彩票是夹在名片匣里的,也许传递名片时,大意失荆州。
2.
他是个清洁工,还是冒牌的,真正的清洁工已经把“城市美容师”的光荣称号转包给了他。
唰唰,嘻唰唰……这是他每天扫大街的快乐进行曲。
椰城广场是他的二亩三分地。
刚举行书法秀后的椰城广场,杂乱无章,狼籍遍地。
忽然,一张彩票格外耀眼,在广场空旷的地板上向他挥手致意。
他捡起彩票一看,还是当期未兑奖。
一组号码闪金光,就是收音机刚刚播出的500万巨奖的号码映入眼帘,话音还未坠地。
天上掉下个金元宝。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梦中的林妹妹一定躲在金元宝里。
谁如此粗心大意?说出来,一个人要后悔一辈子,一家人要怪罪一辈子!
咦?彩票背面粘着一张名片。
名片上的大名就是书法秀中的那个他……
3.
——喂,你就是那个写大字的人吗?
——你是谁?
——我是马路天使。
——什么马路天使?
——嘻嘻,就是扫大街的。
——你打错电话了吧?!
——你真逗。你不是接电话了吗?
——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买过福彩吗?
——你怎么知道?
——你中了500万大奖。
——你怎么知道??
——你现在脱光光在找彩票。
——你怎么知道???
——哈哈,彩票就在我的手里。
——这么说,我们一人一半?
——我是海南人,不是贪财人。
——那么,我把今天10万出场费给你当红包?
——我是扫大街的人,不是收红包的人。
——那你想要什么?
——先生,给我写一个大大的字好吗?
——好的好的,就写两个大字给你——好人!
——不啦,我们家只有一面墙,就写一个字吧。
4.
名人的他给农民工的他写了一个字——人。
名人他说他就是这个字——一个大写的人。
农民工的他说自己只是个写大字的人,还不是个大写的人。
名人的他给农民工的他的贫困家乡捐了一所希望小学……
5.
他把他的“人”字当临摹。
每天写在椰城广场之上。
他与他成了师生,还成了忘年交。
一年后。
椰树隐映的滨海大道。
他与他共同举办一场书法秀,为了遭受洪灾的父老乡亲。
他和他在广阔的大道上,抒情写意写下7个大字——
做人要做大写人!
通联地址:海南省海口市和平南路中国工商银行海南省分行后勤事务中心王辉後
二姑父下山 (小小说)
梁其山
二姑父原先就是烧炭出身,这次奉命下山,稍微化装便是道地的烧炭伯爹了。
天打着响雷,墨似的乌云在头上翻滚着。二姑丈刚躲进山腿上的小茅寮,屋顶上就响起了很动听的雨声。两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天气,也是在这小茅寮中,他告别了青梅竹马的二姑。那时,他们成亲才三天!如今,这茅寮就是三支队与乐四区党组织的联络点。
草帘上淌下的雨滴,仿佛是二姑明眸里哀怨的泪珠,一会,又幻化成爹娘身上的血迹。
空中,一个闪电接一个闪电,仿佛是陈善人狰狞的狂笑……陈大团总,我回来了。他带着由驳壳排组成的突击队冲进炮楼,对着陈善人扭曲的脸孔开了一枪……
晌午的阳光从茅屋顶的缝隙里透进来,刺醒了他。雨歇了,他挑起木炭向山下奔去。
墟镇街道上,晃荡着几个还乡团的猪罗,两只野狗在撕咬着什么。他略显佝偻蹒跚着走进街北头的敌军据点。
炮楼左侧的凉棚里,他突然瞅见了二姑。心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一股热血蹿上了他的脑门。她正斜倚在陈善人旁边一张藤椅上浪笑着,把一支香蕉往那“猪头”口里塞。
他强仰住胸间奔涌的怒涛,定了定神,拐向炮楼右侧的伙房。
“哎!烧炭的,让我看看。”女人摇摇摆摆走过来,那开衩很高的旗袍下的腿在他眼前晃,亮得照眼。
他抬起头。瞬间,对视的眼光撞出了火花。
“你……”她僵在那里,半张着猩红的嘴。
“喂,怎么啦!小乖乖!”陈善人摇着蒲扇喊。
“干爹,这老不死的好脏啦,让人恶心!”她嗲声嗲气,捂住鼻子。
他晕晕糊糊离开了敌据点。
在街口的中药铺里,账房先生递给他几贴膏药,悄声问:“摸清了?”他阴着脸摇摇头。
二姑父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小茅寮的,也没有感觉到天已经黑了。怪不得一直没有她的音讯,这贱人,这臭婆娘!
突然,光框中显出一个人影,他倏地抬起头,手习惯地往腰里掏,这才记起驳壳枪并没有带下山。
倚在门口的是二姑,他昼夜思恋的女人。
她向他扑过来,他闪开了。
“忠哥,是我……”女人又母兽般扑过来,吊在他脖颈上,把一脸的涕泪全抹在他腮上。
他犹犹豫豫地抬起手,终于坚决地扼住了她细长美丽的脖子。“你这烂货,你忘了,爹娘是怎么死的!”
“忠哥,你听——你听——说……”她徒劳地要掰开他的手。
“我全明白,全明白!”他咬牙切齿,一用力,二姑便软绵绵瘫在他怀里,再没有声息。
刷——刷——刷,房外又传来了脚步声。他猫腰弹出门外,见是那账房先生——乐四区地下党的区委书记。
“屋外凉快,就在这坐一坐吧!”区委书记拍拍门外空地上那块石头,“二姑已把你要的东西带来了。”
“二姑?”
“嗯,二姑,你的女人,我们的内线!她不是到你这儿来了?”
“二姑,二姑,二姑——”喃喃自语蓦地化做山豹的嘶吼,他箭般地射进茅寮里。
两天后,虎水据点被拔除了。陈团总终于死在二姑父的枪口下,全身被打得像蜂窝。
二姑父没有跟着队伍离开,在爹娘的坟墓旁,增加了一座新坟。
二姑父跪在坟前,双手捧着那张带着二姑汗渍的绘着据点地形和兵力部署的纸片,口中反复念叨着:“二姑,我的二姑!”
通联地址:海南省琼海市文联 梁其山
书法家(小小说)
黄大刚
春节到了,书法家的门上也像别的人家那样贴春联。书法家的门上贴不是街上卖的现成的春联,那种春联虽印刷精美,但书法家认为千篇一律,缺乏独特的美,喜庆气氛不足。
书法家喜欢写的春联。
书法家门上贴的就是写的春联,在红红的纸上,用浓墨抒写对新一年美好的祈愿。
有人看到了书法家门上的春联,驻足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问:“这春联是你写的吗?”
书法家说:“不是,是我小孩写的。”
书法家的小孩今年上五年级。
“怪不得这么……不好看。”
书法家看了看门上的春联,笑了笑,不说话。
朋友却善意提醒“你怎么让小孩写春联呢,要知道你现在是书法家,贴这样的春联会影响你的形象的。”
书法家没有回应朋友的话,而是给朋友讲了一个写春联的故事。
春节快要到了,大人每次去置办年货回来,小孩都欢喜地去翻看。一天,小孩看见大人买回几张红纸,就问大人买红纸干什么。
大人说:“写春联呀。”
小孩说:“叫王老师写是吧,我们王老师写的字可漂亮了。”
“不是,今年的春联你写。”大人认真地看着小孩。
“爸,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不会写。”小孩忙推辞。
“你怎么不会写,今年你们不是上写字课吗。没事,春联内容爸已经写好,你只要抄到红纸上就行了。”大人鼓励道。
“来,试试,不用怕。”大人把纸裁好,又拿来墨和毛笔。
小孩拿着毛笔有些犹豫,但在大人的催促下,还是抖着手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起来,才写了二个字,小孩就停住了。
“爸,我写的字太丑了,还是叫王老师写吧,要不你写也好,你写的字比我的好看。”
“不行,今年的春联非你写不可,丑怕啥,只要写对字就行了。”大人坚持道。
小孩没办法,只好抖着手,一个字一个字费力地写起春联来。写好一副,大人就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地把春联放在阳光下凉晒。
待墨汁干后,大人让小孩把春联贴到门上。
小孩才贴一幅,站着瞧了瞧,看到那些字不但丑,而且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离得远有的挨得很近,真想马上把才贴上的春联扒下来。但没过年,才贴上春联就撕掉是不吉利的,小孩只得无奈地看着门上的春联。
大人看见小孩站着不动,就催小孩继续贴。
小孩说:“爸,这样贴上去,人家会笑话我们的。”
“笑话什么,你说有哪个字写错了。”
小孩没办法,只好把写的春联全部贴到门上。
很快,有人就发现门上的春联,好奇地问大人,“门上的春联是谁写的?”
大人自豪地回答:“我小孩。”
小孩听了,脸不由羞愧得红了起来。
“你也真是,市场上卖那些春联印得多好,舍不得花钱买。”
“不是舍不得花钱,我是觉得让小孩写好。”大人强调道。
“好什么好,你看这字,写得像鸡耙虫一样。”
“开头写得这样就不错了,明年他会写得更好的,不信,你明年再过来看看。”
小孩听说明年还要写春联,大年三十便开始悄悄练字。小孩写得很认真,也写得很勤奋,连放牛也拿根树枝在地上练习。小孩不但写老师布置的字,还到书店买字贴练练。
第二年,看了小孩写的春联,都夸小孩这样的年龄写出这样的字不错。
第三年,开始有人夸小孩写的春联漂亮。
第四年,有人上门求小孩帮写春联。
……
后来,小孩的书法作品在全国的比赛获了奖。
“这个小孩就是你?”朋友狐疑地问道。
书法家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通联地址:海南省澄迈县人民政府办公室 黄大刚
好单位的非典型案件(小小说)
叶海声
好单位肯定是有些标志的,比如大理石地板、不锈钢栏杆、中央空调,纯羊毛地毯,草坪上有棕榈树,大老板坐的是奔驰600,年薪在百万以上。员工们一年下来至少领十三个月工资,更重要的是门前岗亭与主裙楼之间要有相应的距离,显出好单位的纵深感和神秘感,门岗还得有十分严格的把守,而且,门岗里的保安,基本上得是帅哥……伴随的问题是,越是有严格而有面子的把守,也就越容易出现尴尬问题。好单位S超大公司新近发生的事情是例证。
有一女子年轻貌美,从内地过海南来,暂时还没正式工作,她名叫张小凤,平时人家叫她阿凤,她意外地怀了孕,可见突起的肚子。这阵子阿凤老是来S公司找事,说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跟S超大公司大楼的男人有关。问她这男人全名是啥,她不知道。她说她还来不及知道,但她亲眼见他来此大楼上班,上班还是打的过来的。
阿凤正是相信这栋高大的大楼才相信这个男人的人品,说这种地方上班的人,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所以连对方具体名字都没有细问,只知道他叫阿勇。
保卫科将公司的花名册一查,发现总公司公司和各分公司里名字带“勇”的男人还真不少。问阿凤此人多大年纪,她说该是四十岁左右,高个,方脸,讲一口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这事如此蹊跷,惊动了执法部门,有关人员认为,“阿勇”很可能是假名,既然是骗子,怎么可能将自己的真名说出来呢。建议干脆带阿凤到S超大公司的各个楼层认人,非找出负心男人不可。
事涉保护妇女儿童权益,S超大公司的唐总经理只好答应近乎苛刻的要求。
S超大公司的男士们人人自危,平日里公司上班尽管如履薄冰,但谁敢保证自己在外头潇洒时没有半点闪失?就算是洁身自好者,也担心阿凤这非常女子横竖咬上一口,是否硬被摊上DNA检查,支付抚养费之类的“义务”,也未可知。这些天S超大公司男人间最常开玩笑的句子是:“有女的找你,要伙食费的。”
认人、查人当然也从领导开始。阿凤的眼睛盯着房地产公司的刘经理,刘经理是大帅哥,将近四十岁却依然单身,一人住着三房两厅,家里的空调一天开到晚,平时出入开的是进口蓝鸟轿车,具备良好的“作案”场所和工具。刘经理被阿凤以及随同的公安人员盯得直冒冷汗,他可是压根儿不认识阿凤呀,他想说些什么,可是能说什么呢……
还好,阿凤没有冤枉好人。
阿凤带着护卫她的人们转移到了公司人事部,该部庄经理年龄虽近50,特显年轻,头发乌黑发亮,像水里刚捞出来似的,据说他每天都吃两调羹炒过了的黑芝麻,挺会保养的,看上去像四十出头,只是最近身体不佳,跟老婆闹了别扭,常到医院打吊针,究竟是什么病,是隐私,他不愿向同事透露,大家也不好过多打探,但从他经常到夜总会蹦迪、喜欢跟年轻人一块热闹疯癫的情况看,依然具备“作案”能力,何况他还跟老婆分居住在办公室,更值得怀疑。阿凤果然上前细看庄经理,庄经理倒是满脸正气地反盯着阿凤,之后照忙自己手头的事务,一副树正不怕影子邪的鄙夷样子。阿凤退缩了,说不、不是这个。
庄经理逃过一劫。
来到铝业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吴经理和文秘小张面面相觑,都怀疑对方是“作案”者。吴经理平日里应酬多,都是公款消费,少不了光顾各色场所,沾惹上阿凤这般公开较真的女孩毫不奇怪。小张呢?最爱说色情笑话,还经常群发色情短信给男女同事,这样的人不犯错误谁犯?可阿凤很快排除了小张,小张还是毛头小伙,年龄段不属于阿凤描述的男人。阿凤说吴经理的高矮胖瘦都像,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个骗她的男人皮肤黑,说话时嘴巴有烟酒味,下巴有颗痣,痣上有两三根长长的胡子,但吴经理长得白净斯文,脸上不长痣,还戴眼镜,显然不是“嫌疑犯”。
阿凤“视察”了各楼层的绝大多数办公室,就差总经理室和副总经理室没去了,还是找不到“凶手”。大家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可阿凤坚持认为,那个“作案”的人可能是没来上班,或是出差了。公司一了解,果然有司机请了假,外贸公司的业务员小王正在上海联系集装箱出口事宜,过几天才回来。
应阿凤的强烈要求,公司还是答应等请假和出差的都回公司了,再来认人。
后来阿凤认遍了S超大公司几乎所有的男士,包括总经理和副总经理,阿凤还是没找到那个该死男人。人们反过来说阿凤是不是脑子的哪根弦搭错了,是否该送XX医院?
好单位的非典型案件一筹莫展之时,市里的公安局传来消息,说阿凤要找的那个男人被捉了,该犯绰号“老五”,其交代是被他别的案子拔萝卜带出泥牵出来的,每隔一定的时段,他在内地和海岛之间来回作案,得逞的时候多。“老五”坦白,他用相同的办法诱骗过不少女子,即想尽千方百计,从认识守卫大门岗亭的保安入手,让刚认识他的女子相信他是当地好单位,比如品牌公司里的高级白领,从而撕开她们的心理防线……
S超大公司的保安是“老五”以前的同事。“老五”带阿凤出现在S超大公司时,腋下当然有“意大利真皮”皮包,皮包鼓鼓的,看上去里边即便不是钱,至少也是重要文件。“老五”跟阿凤说他是里边的员工,最进特别忙,到办公室报到后就要到海关办事;进得保安室,跟老同事保安则讲他到公司办点事,还每次都给老同事塞两包“芙蓉王”烟。实际上,“老五”进了公司之后,楼上楼下坐电梯免费逛荡了几圈,再出来,就很像是在S超大公司上班的人了。“老五”交代,他甚至用类似的办法,骗女孩子说他是机关大楼里的人人羡慕的公务员,竟然也有人上当……
阿凤听了这样的“故事”,当场晕了过去……
叶海声,现供职于海口巿金盘路30号《南国都巿》报社
科长衣服的几种时态(小小说)
严献文
大会小会上,处长大张旗鼓地表扬综合科张万山科长,号召全处同志自觉地学习张万山科长政治思想稳定,敏而好学,业务能力强;工作认真细致,爱岗敬业,遵纪守法,时时处处严格要求自己;组织领导能力强,尊重领导,团结同志,群众基础好。自然,张万山科长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或优秀共产党员。
得到领导的肯定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初来乍到,打心眼里佩服张万山科长,我暗暗地下决心并鼓足干劲向张万山科长学习,生活和工作中,密切注意张万山科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月余,我便发现张万山科长工作生活很有规律:八点半(规定上午八时上班)夹着包慢腾腾地到办公室,放下包后,去处长办公室逛一圈回来,然后挺着肚皮一二三四地安排我们工作;九点半,抽着烟喝着茶,看看报纸,百无聊懒中打打电话,哥们姐们地聊一会儿就出去了。下午三点左右(规定二点半上班),红着脸儿,夹着包神采奕奕地来到办公室,开始检查张三李四完成工作情况。大约四点左右,张万山科长又出去了。张万山科长的屁股似乎与办公桌椅有仇,每天见面不足三个小时。
这样的同志表现良好?大家学什么?怎么学?我心存疑问。与同事们混熟后,曾几次偷偷问同事何故,同事都笑而不语。唉,张万山科长让人琢磨不透,科长之所以是科长,肯定还有其优秀的方面,只是还没有发现。我这样想。
一天,处长到科里找张万山科长。张万山科长见到处长,慌忙地站起来,低着头,口口声声地请处长指示。处长交待完工作,张万山科长弯腰鞠躬相送,眼睛盯在脚尖。随着动作幅度的加大,张万山科长的衣服变得前长后短,腰椎骨如同算盘珠子一粒粒的,暴露在外,状态不雅。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恰巧,秘书科科长刘急急忙忙地找张万山科长要一份材料,张万山科长两眼平视,不卑不亢沉着应对。我睁圆眼睛,前前后后仔仔细细观察张万山科长,其腰椎骨被衣服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衣着十分得体,并无异常之处。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悬着的心随之也放了下来。秘书科科长刘走后,张万山科长立即昂着头,眼睛朝上看着,挺着肚皮给我们下达指示。此时,张万山科长的肚脐渐渐暴露在外,肚脐眼圆圆的、黑乎乎的,一目了然。其衣服显得前短后长了。有的同事们抿着嘴在笑。这些不雅之态不好当众说破,我忍不住用眼睛提醒张万山科长,可张万山科长根本不理我,安排完工作,独自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张万山科长肯定不知道自己不雅之态。我想当面给张万山科长某些暗示,希望能引起注意。刚刚站起身来,突然,电话铃响起来。待我接完电话,三步并着两步跑出办公室,张万山科长已不见踪影。
我懊悔,垂头丧气地返回办公室。科长的形象代表全科的形象。我在想,令张万山科长当众出丑,要么是衣服有问题,要么是衣服穿得有问题。我继续认真地思考解决的办法:如果将衣服扎进裤腰里,谁也看不出衣服前后的长短,就不会出现前露脐后露椎的不雅状态。
想到这里,使我豁然开朗。为张万山科长的不雅之态不至于外扬,我决定直截了当地提示张万山科长。于是,我迅速抓起电话,拔打张万山科长的手机。
“科长吗?”电话通了,脑子里出现一片空白,我急切地说:“您今天衣服忽而前长后短,忽而前短后长,有问题……”
“神经病!”没等我说完,电话听筒里传来骂声,张万山科长很不高兴地挂断了手机。
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自然思想压力很大。我启用电话免提健,重拔张科长的电话,脑子里尽力组织语言想给张万山科长做个解释,以表达自己的本意。
电话还在呼叫中,办公室里的同事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
——哈哈,到底是新同志啊,还挺认真。
——少见多怪。
——并非衣服问题的问题啊。知道不?前短后长也好,前长后短也罢,这是张万山科长衣服的几种时态,能恰到好处,是功夫。
——狗屁功夫,我看不惯!奉上欺下。做官先做人,做人一定要挺直脊梁骨,踏踏实实做事……
——装腔作势,人见人笑。
——我也看不惯。
——看不惯?学着点儿,有术也有效:张万山成为科长也,成为优秀干部也。人啊,就这么功利;生活,就这么现实。不服不行,不久的将来,处长宝座非张万山科长莫属。
——就这么肯定?我看未必,如果张万山科长的上司换成别的领导,如果大家在干部考核中能坚持说真话……
——你说真话了吗?
——说真话又能怎么样?张万山科长仍然是科长。
——口头革命派!都他妈孬种,想让别人说真话,自己……
“他妈的”,同事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听筒里却传来张万山科长咬牙切齿的声音:“竟然欺到老子头上了,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办公室陡然鸦雀无声,死一样的寂静。我看见几个同事的脸渐渐由红变成铁青。他们的眼睛盯着,把我的脸拧红了。
我闭上眼睛,着力地做深呼吸。微微地睁开眼睛,猛然发现处长背着手,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渡步,仿佛在思考问题。
处长也听到了吗?我心里没有底。
通联地址:海南省海口市国兴大道海南省人民法院严献文
垂钓的少年
麦邦盈
又是一个好天气。有云在走,有风在飞。
到处都是绿。起伏的山,平旷的田,迤俪的溪。
像了一幅画。
热烈的蝉鸣,赛哥似的。画便有了声。似乎不是为了热,因了一个好风景:天高,树大,水凉快。
大树是水央。根系抓握着堤岸,叶子抵挡着烈日。总怕泥土把水弄脏了,总怕阳光把溪给晒了。蝴蝶也来了,五彩缤纷的,开开心心的;舞累了,就到水面上小憩。水结实,也干净。
树下沙沙来了两少年。光着头,赤着膀,一高挑一矮胖。两人一个样,一手拿竹子,一说捧椰壳。竹子当鱼竿,椰壳装蚯蚓。鱼喜欢蚯蚓。
“就这里吧。”壮提议。
“好的。”忠也爽快地应答。
不忙着钓,忙歇息。有点累了,走了好远的路,脑门上汗珠闪闪了。便放下竹子、椰壳,也把身子放倒到了草地上。伸开手,又伸开脚,绿茸茸的草地上陡然长出了一对“大”字。字充满活力,腹处一起一伏的,鼻翼一扇一扇的。蝴蝶好新奇,翩翩而至,竟有飘落鼻尖上。壮的眼里便有了一片辉煌。
“好漂亮啊。”声调有了晃动,高兴便溢了出来。
“别动。”忠也没动,静静地动躺着,等待美丽的光临。他身边有蝴蝶再飞,却没有一只落下脚。
“有点痒了,钓鱼吧”
“钓就钓罗。”
便把丝从竹子上解放了下来。丝很细,且透明,不细心就看不出来。又折来一小截小枯木系在丝上,当漂用。又捉住钩,抠出蚯蚓串了上去,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
“好了吧。”忠说着,叉开脚,一手拿鱼竿,一手把带饵的钩投向了水中。壮的也好了,也投。两只眼睛也跟着投了出去,准确一点说,目光就落在水中的漂上。
水很清,很静。有落叶漂过,才感觉到了水的流动。鱼来了,甚至有跳出水面,闪电似的,亮了一下就没了。神不,两支鱼竿上都落上了蝴蝶。一只黄得鲜艳,一只红得逼眼,难道梁山泊和祝英台也来了吗?
漂儿动了,一颤一颤的。壮的漂不动,但他也为忠的漂儿动而心动。问题就来了,鱼上钩了怎么办?谁忍心去惊动竿上的那对情人呢?情人似乎也知情,翩翩起舞了,旋转着,亲爱着,飞向小溪的深处。
鱼儿真的上钩了,忠的漂儿晃动了一下,突然快速的沉入了水中。
“快举呀。”壮说。
忠用力的一举,鱼儿便噗的出了水,然后划了一条漂亮的弧线,坠落到茂盛的草丛中。
“过山鲫。”忠惊喜地叫了起来。壮的鱼也钩上来了,银一样的白,而且比忠的大。
两只漂亮的饵又下到了水中去了。岸上有鱼了,壮和忠的心情却仍然放在水中。他们在意的似乎不是鱼,在钓。这回轮到壮的漂儿先动了,而且瞬间就被拖进了水中。壮慌忙举起。还是慢了,举不起来了。可能鱼太大,也可能钩住了什么。忠说别急,便放下鱼竿来帮忙。谁都说别太用力,实际上谁的力都用上了一些。噼的一声丝就断了,而且转眼间就在水中消失了。只剩下手中的鱼竿。谁的心都有些乱,忠的扔在地上的鱼竿就是被乱脚踩折的。一个只剩下鱼竿,一个只剩下鱼钩。
“合一支钓吧。”忠说。
“好啊。”壮立即表示赞同。
忠的鱼钩系到了壮的鱼竿上。合成了一竿,也成了一条心。钓的,看的,一样的希望,一样的心情。
又钓了几条鱼。忠说:“游泳吧。”
“也好。”壮在回答的同时就动手脱衣服。忠也脱, 脱得一丝不挂,一点秘密也不留。
也懂预备运动,甩甩手,踢踢脚,然后两脚一蹦就蹦进了水中。水受惊了,逃窜了几排波浪。却是亲热两少年,便又聚拢了回来,便又回归了平静。人泡在水里,心也溶化了。噗噗的喷着水,咚咚的扑打着溪。水花开了,热热烈烈,洁洁白白,且又开了谢谢了开,似乎永远开不完。水有的是花。
“咱们走赶怎么样?”
“可以啊。我走你赶罗。”
壮一说完就钻进了水中,忠便紧紧的追赶。便有了一沉一浮,像鱼,像虾,又像蟹。谁都拿出了本领,谁都使出了花样。潜游啦,蛙式啦,卧的仰的侧的,且又吵不停嚷不休,弄得一溪都是乐。水也激动了,摇晃着,搂着堤岸亲了又亲。
快乐其实也累人。两少年都没乐够,可是都喘着粗气了。便走上浅处。水很清,蛋石颗颗逼眼。也不深,深处刚好没了身,浅处只是湿了石。便把身子铺展在水中,枕着手,望着天。天很蓝,心也非常的晴朗。
壮的目光忽然在忠的膀子的伤口上停了下来。泡了水,死皮去掉了,红得很刺眼。
“还疼吗?”壮关心地问。
“不疼了。”忠说,“其实我也不对。”
“其实我也打了你两拳。”
壮笑了,两排晶晶的牙全都展露了出来。忠也笑,格格格的,惊飞了两只水鸟。
“鱼啄脚了。”壮收起了笑容,惊叫了起来。
“也啄我了。”忠忽然坐起了身子。有鱼啄了他的脚,也啄了他的鸟。
壮也悄悄地坐了起来。两个人就这么悄悄的坐在浅水中,脚趾处,小鸟处,竟然聚来了不少小鱼。小鱼很有趣,争着靠前来,啄一下就走。不像是伤害,俨然是嬉戏。壮和忠都一样,缓缓的喘着气,动了一下又不敢动了,惟恐伤了鱼儿的乐趣。鱼乐,人也乐。
传来了喊牛的声音:哞——哞——
“回去吧,不早了。”
“回去也好。”
细细的山路上行走着两个快乐的少年。壮忽然转回头,说:“糟了,忘掉拿鱼了。”
“算了,明天再来。”
“也好,过山鲫命长。”
迈进家门的时候,壮惊住了,迎接他的是妈妈的那双桃子一般的眼睛。妈哭了。
“妈,你怎么啦?”
“壮,你千万不能和忠在一起玩了。”
“为什么?”
“他妈今天又骂我们了。”
“为什么?”
“就为你们那天打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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