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小小说学会是经广西作家协会批准,于2007年成立的省级小小说学会。2007年11月24日在桂林兴安县举行成立大会,会员以广西为主,面向全国。沈祖连任会长。副会长黄自林、蒋育亮、杨汉光、韦延才、韦露等五位,后增补了陈永林、张凯二位,韦妙才任秘书长。《大南方小小说》为学会会刊,已出版6期。广西小小说学会的成立,亮起了“小小说桂军”的旗号,广西小小说作者从分散走向了团聚,小小说创作也从稀薄走向了繁盛。该学会以繁荣广西小小说创作为已任,坚持每年评奖一次,成立至今已先后举办了“钦南杯”、“兴安杯”、“界首骨科杯”、“方隆杯”等四届小小说大奖,尤其首届钦南杯小说大奖,将全部获奖作品刻上坭兴奖杯,并上送至中国现代文学馆珍藏。学会于2008、2009、2010年先后成功地召开了梁重懋、蒋育亮、蔡呈书等三位作家的作品研讨会。2010年8月份起,又推出了会员月奖活动,每月举行同题征文,评选出一、二等奖三名。至今已历8届,涌现出了一批优秀作家及作品,其中会员廖玉群,曾连续三届夺魁,获得首位广西小说学会功勋会员称号。
目前,整个学会创作势头呈良好局面,常有作品在国内大报大刊上刊出,连续两年有5篇作品入选《小说选刊》。目前比较活跃的作家有杨汉光、张凯、黄自林、韦延才、刘林、蒋育亮、蔡呈书、墨村、唐丽妮、廖玉群、小执、周国勇、宾炜、覃旭、彭育彩、何燕、杨柳芳、张弘、蓝海洋、李冰泪、梁志玲、沈荼、李家法、梁重懋、韦锦雄、覃家喜、林巧云、梁远成、曾桂玲、萧语等。
幸福鸭尾椎
文/沈祖连
我自小跟着老舅。当时的老舅,其实不老,也就是三十多岁吧。
老舅家在桂南农村。老舅很疼我,大概因为老舅没有孩子,他出入总爱带上我,特别是逢着村上有喜事,别人请了他,那一定有我,一定带上我去“打台屑”,农村的席是八仙桌,每桌坐八个人,带来的小孩没有合法的席位,就加个小凳坐在大人的身旁,正象是木匠打家具,要在榫头上加个尖,或者是农人斗锄头,为了固定,锄头脑里加个铁尖一样。打台屑也没有正席的待遇,只能是博吃大人的那一份,比方每桌按人头八块扣肉,八个老鼠仔(城里叫扣猪肝),打台屑的就只能跟大人分着吃了。老舅喜欢鸭椎,不知道是别人尊重老舅还是什么,反正一桌的鸭椎都留给老舅一人。老舅将我带来,看着我分吃他那的鸭椎,他会觉得比自己吃了还要高兴呢。
老舅趁圩,也一定带上我。可我却不大愿意跟他去。老舅的家离镇(那时叫公社)有一堂多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七公里或者7千米,要跟着老舅一路小跑到镇上,来回一趟累得不行。可是老舅却想方设法一定要我跟他去。
阿七,舅今天带你去“勾汤铺”,去不去?
去!一听到“勾汤铺”,我回答却是异常地坚决。所谓勾汤铺,就是上饭馆,在我们桂南,餐馆多设在市场里,一张方桌,四条长板凳,用餐者要了饭或者米粉,然后赤脚蹲在木凳上吃。我们管蹲叫勾。
老舅带我勾汤铺,给我要一碗3分钱的河粉,老舅一般不吃饭,打上二两糖波酒,花3分钱捡了三只鸭尾椎,给了我一只,舅甥二人便可以美滋滋地吃上一顿。
回来的路上,老舅便乘着酒意给我读“人之初”。那时我对老舅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不识字,却能将一部三字给背得滚瓜烂熟。背完之后,还叫我将来一定要“扬名声,显父母”。当我问他,什么是扬名声时,他解释不了,却说,这个也不知道?那不是叫舅白疼你了?
最有趣的是,当夏收新谷入仓时,全村的人都要改善一下生活,那就是买回猪肉,或者田鸭,加个菜,在我们那里叫做“食新”。每每这时,老舅总要喝上一顿饱酒的。那天喝完后,老舅满面红润地对我说,啊,真幸福,但不知道毛主席和周总理他们今晚烫鸭了没有?
我回答说,可能也烫吧,我们全村人都烫了,他们也应该烫的。
那就好。那就好。老舅都喃着便歪倒床上呼呼睡去了。
关于周总理烫鸭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直到后来我离开了老舅,进入城里,过上了小康的生活,用老舅的话说我现在是扬名声,显父母了,可我我对老舅带我勾汤铺的情景一直不能忘怀。而且,我下决心要让我的老舅也能过上这锦衣肉食的幸福生活。
去年带上家口回了趟老舅的家。老舅老了,再也走不到7千米外的镇上去勾汤铺了。老舅的三间瓦房也老了,几乎抗不住五级的阵风了。我便劝老舅到城里去住。可老舅说什么也不愿意,说是叶落归根,他这一张叶就是要跌在家里。后来经不住我及爱人的纠缠,终于来了个折衷,答应只跟我们进城看一看,然后回来。
看一看也好,当今世界日新月异,我想老舅假如不能见识一下,那算是白活了几十年了。
晚餐,我要让一辈子只“勾汤铺”的老舅开开眼界。我给肖总打了个电话,没的说。这肖总曾经请过了我几回,我都不接受,难得我主动开口。
晚餐安排在国际大酒店。
酒菜上来了。那酒一经斟出,芳香四溢。
老舅说,阿七,这糖波酒真香,哪里产的呀?
一旁的肖总说,你老如果觉得香,我再送你一瓶吧,这是贵州茅台产的。
老舅虽然一辈子只喝糖波酒,可这种酒的大名也曾听说过,他真不敢想像,平时只是传闻中的国酒,现在他一句话,就拥有了一瓶!
老舅望着一桌的山珍海味,并没有狼吞虎咽,相反却问了一句:有鸭尾椎吗?
啊,这可真是个难题了,现时的饭店,你说要燕窝,要甲鱼,要什么山珍都是说话就有的事,可这鸭尾椎却几乎是绝了迹,一是在它那羸味难吃,更的是致癌物质,因而人们在杀鸭时都将它割掉。为了满足老舅的要求,我只好出了个下策,到酒店门前找了个摩的司机,给了钱,让他到市场的鸭摊去要回了两只。
第二天,老舅便嚷着要回去了。
而且,未过几天,老舅托人打来电话,要我一定得回去一趟。
当我赶回到老舅家时,老舅兴高采烈地叫我坐下陪他喝酒。小餐桌上立着一瓶茅台酒两只白瓷杯,一盘香喷喷的鸭尾椎还冒着热气,那是老舅的爱菜。老舅给我斟了一杯,自已也倒了一杯,那酒香一时溢满了屋室。老舅夹了一只鸭尾椎到我的碗里,阿七,试试我的菜好吃还是城里的好?我一看到那椎型的东西就眉头便皱了,不过很快就当着老舅的面狠咬了一口说,唔,没说的,还是老舅的手艺好。
老舅一高兴,吱溜地呷了一大口的酒,刚咽到喉咙,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一会,老舅便歪到了一边,嘴里还咬着一块鸭椎,鼻子却没了气,就象是睡着了一样。
沈祖连,男,笔名申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会长。现供职于广西钦州市文化局。
金琴池
文/蔡呈书
我们村边有一条河,叫水神江;江里有一眼泉,叫水神泉。上个世纪80年代,江水逐渐减少,一条清澈的河变成了臭水沟,泉眼也被淤泥堵塞。近年,自然环境好转,河水逐渐丰盈起来,水利部门拨出了一笔专款,用勾机把大量淤泥勾走,水神江恢复了旧日的神采。
水神江那眼久塞的泉,经疏浚,竟然也汩汩滔滔涌出了清澈的泉水。泉的四周,砌起了石围,这里又成了妇女们漂洗的好地方。“竹喧归浣女”的美好诗意在水神江边重现了。
清晨,妇女们的嬉笑声、漂洗声就唤醒了这里的太阳。
这天,太阳醒来的时候,江边款款地走来了一位提着洗衣桶的年轻漂亮的女人。朝阳照耀着她袅娜的身段,镶成了金色的剪影,给水神江这乡村诗行添上了一个美丽的标点。
“哪里来的漂亮姑娘?”在泉里洗衣的妇女们惊住了。
“哦,她是阿扁昨天带回来的新媳妇。”阿扁的邻居柳花小声地告诉她们,“她叫金琴,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呢,听说是学什么工程设计的。”
“阿扁?就是在城里当大老板的阿扁?真是前世修得好福了,娶了个仙女!”女人们发出唏嘘声。
“这村里的路,这江上的桥,都是阿扁带头捐钱给修的,人家就是修行到家了,难怪发了财又走桃花运!”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嘘!”柳花示意她们不要出声,漂亮女人已经走近了泉边。“金琴,过来吧,我们给你腾个位置!”柳花用生硬的普通话招呼道。
“谢谢柳花姐。”是电视里说的那种普通话,声音美丽得像她姿容一样。
金琴就在柳花旁边蹲下,把衣服放到泉水里面漂了一下,旋即又捞起放在石围上。她的眉头皱了一皱,就停住了。妇女们就肆意地笑着这个话音和容貌都很漂亮的新媳妇:在城里用惯洗衣机了吧,到这里不会洗衣了!
第二天,金琴依然提着一桶衣服来到泉边,看到有妇女在洗衣,她就站在岸边不动。
“金琴,下来吧,这里还有个位置!”柳花在泉边喊。
“柳花姐,你们先洗吧!我等一下。”依然是好听的普通话。
柳花洗好了衣服,提着桶上了岸:“金琴,怎么不下去洗衣呀?来,我帮你洗,你看我怎么洗,一看就学会了。”
“谢谢柳花姐,我会洗的,我等一下吧。”金琴的声音依然是柔柔的,“柳花姐,你看,大家都在一个泉里洗,好像不太卫生……”
“哦,原来你是讲究这个啊,真不愧是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啊。”柳花笑了,“我叫她们让个上游位置给你吧,这样就卫生了。”
“不好的,我占了上游,我洗出的脏水也会沾到别人的衣服里去的……”金琴还是站在那里,一直等到妇女们都离开了,她才独自下到泉里洗衣服。
第三天,金琴来洗衣的时候,泉里空无一人。
当金琴洗完衣服,提着桶迈着悠悠的小步子走回村里的时候,一帮妇女才嘻嘻哈哈地从村里走出来。她们都学着金琴那柔柔的普通话向金琴问好。柳花头夜里串通了妇女们,她们达成了一致意见,要等到金琴洗衣回来后,她们再出去洗。
金琴知道了这一情况后,明眸里就含了些秋水。原打算住三天就回城的她,特地推迟了两天。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了个测量的仪器,叫柳花帮着树标杆,就从水神泉一直测到了村子里,画出了好几张叫柳花怎么也看不懂的图画。
不久,水神泉边,就炸开了一个消息:阿扁又掏出了一大笔钱,要在村里建个水塔,把水神泉里的水引回村里。
还有一项附带工程,就是在水神泉的旁边,建十个漂洗池,让泉水流进每个池里。妇女们来洗衣服,一个人占一个池,这就很卫生了。这是金琴的主意。开始,阿扁不想做,说把泉水引回村里,抽上水塔,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还建什么洗池!但金琴坚持要建,她说,妇女们都到泉边洗涤,聚在一起,多温馨,多富有乡村的诗意!同时又节约抽水的电费,又多低碳!
当水神江边桃红柳绿的时候,水塔工程完工了。跟着,水神泉边,十个洗池排成了美丽的琴键。清晨,妇女们有节奏的捣衣声就合成了美丽的乡村交响曲。柳花她们抬头看着灿烂的朝阳,就给洗池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金琴池”。
水神泉汩汩地流淌,合着金琴池美丽的琴声,把一江乡村的诗意,流向远方。
蔡呈书,男,1961年出生于广西宾阳县古辣镇蔡村,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理事,南宁市作协理事。从事高中语文教学,业余主攻小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百花园》《广西文学》《红豆》等刊物,获过多个奖项,出版过一本个人作品集。
被凌迟的风景
文/梁志玲
索弥生活过的小镇有着沈从文的边城的散淡。青石板街。小街的人通常是走下近百级的石阶,来到江边上担水。
一日复一日 ,挑水的人踩亮了青石板,也蹭下脚底的泥土,脚底的泥土被风一吹,被雨一濡开,洇进了青石板与青石板之间的缝隙。时光流转,有了风与水,生命得到了某种因缘,就有草试探地长出来,很诗意地绣上了青石板与青石板的缝隙。看起来很美的的街巷。泥筑的土墙种植着仙人掌,有刺,狰狞。说是防贼,不如说是防君子,或者就是为了成就一种风景。家家户户的门是开着的,窗也是开着的。人在无忧无虑地生活,没有幻想,没有盘算。
黄昏时分挑水的人的身影晃过别人的门,有扁担咿咿响,被太阳晒了一天的青石板,木桶的水溅出,可以想像青石板偶尔也会滋滋响一下,很细致与微妙。绣上石缝的草也得到了滋润,一切看起来是和谐的。仿佛“一弯溪水,遇到一片草叶都要抚摸一下,然后再汩汩地向前流去。”
风景看上去是这样的。但是索弥总觉得在安静的风景里总是酝酿着某种强悍,阴沉沉的东西。在事物的拐弯抹角处,总有那么一些不安分的东西。具体地说,索弥每一次看见屋角那丛异常茂盛的夹竹桃时,就觉得那些桃色的花凄迷而绝望,强悍而又霸道。它和整个小镇青黛色的调子格格不入。夹竹桃长得太茁壮了,它似乎没有理由。它是索弥母亲种植,它秉承了母亲的茁壮。
但是母亲的茁壮对于索弥的父亲来说是一种压力,父亲特务似的咳嗽也因此而演变为发自肺腑的咳嗽。
在春意盎然的日子里,父亲就从床上挪到天井里。躺在竹椅上。竹椅被纳在了夹竹桃的树荫里。父亲藏在那里。看母亲。她挑着空木桶跨过门槛,腰肢扭得一波三折。父亲目光精锐,看得有滋有味,却恶狠狠地说:
“骚”
“浪”
有时又囫囵地咽了一下口水叹息地说“真不想活了。”
在父亲以窥视的目光打量母亲时,索弥也在以窥视的目光打量父亲,这有一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味。通常索弥会看见,父亲静默在椅子上,有时索弥会听见他的呼吸声,疏离的,仿佛呼吸也成了附加在他身上的的劳作。偶尔,他会说:
“有蜜蜂了。”
“一只蜜蜂。”
“又一只蜜蜂。”
呓语一样。听得多了。索弥忍不住溜到他面前。是有了蜜蜂。循着它们。索弥还发现了蜜蜂在夹竹桃里筑了一个蜂巢。它们筑得很高。索弥看了一下,索然无味。索弥转到父亲面前,父亲像一件年代已久的家具存在着,索弥习惯着。不知道为什么,索弥看见他因为长久的不动弹,有光斑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一只耳廓上,耳廓里的血脉,蓝,跳动的。额头落了一些细碎的花瓣。索弥突然没有来由地,凑到他的脸庞,鼓嘴一吹,企图吹走他脸上的光斑以及花瓣。
父亲突然睁开眼睛,眼睛异常的雪亮,刀一样的雪亮。他的目光和索弥的目光对峙着,父亲突然厌恶地把目光挪走,望着虚空,好像是疲倦后的驯服,喃喃地说:
“像她,真的像她。”
索弥听不懂。可是在某个神秘的时刻。索弥突然疑心,父亲说的应该是:
“像他,真的像他。”
那一句话像刀一样的雪亮,照亮了那个场景细碎的光斑,细碎的花瓣。索弥突然想到“凌迟”这个词,很多景物很多人很多故事被凌迟了,人世间充满了凌迟的气息。
后来,冬天了,父亲不再念叨“有蜜蜂了。”“一只蜜蜂。”“又一只蜜蜂。”似乎对越来越多的蜜蜂无能为力了。然后,他重新回到了阴暗的的屋里。后来有一个化缘的和尚偶尔经过索弥家,和尚被父亲招呼进来。天黑后,和尚走了。父亲开始信佛了。往后的日子,索弥总是若有若无地听见,父亲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虽然信了佛,但是父亲发自肺腑的咳嗽却没有因此而消失,反而变本加厉地咳了。没人的时候,他会把痰吐在青白的手掌上,托着那口痰,考古一样观察着,用另一只手拈一点,拉出长长的痰丝,考证着痰丝的韧性,把痰丝扯到鼻子前嗅着。甚至整整一天,他躺在床上,那只手突兀地立在床上,那口痰像珍珠一样被擎着,直至被风干。
母亲对这样的举动无动于衷,不问,不烦,平静的。母亲平静地端进一日三餐,平静拎走尿盆,平静地抱走换下的衣服。只是有一次,母亲弯腰拎起尿盆时,父亲出其不意地把床边拐杖伸到盆底,使劲往上一托,尿水就泼到了母亲的脸上。母亲静静闭了一下眼,不让尿水淌进眼睛里,然后平静地睁开眼睛,继续弯腰拎回尿盆。
父亲阴森森地说:“你想用好来杀死我。”
母亲笑了一下,依然一波三折地扭着腰走了。父亲低吼了一声。母亲没有回头。
父亲总算还能处理日常的吃喝拉撒。母亲总是很忙,忙得连到父亲床前闲坐的时间都没有。只有在父亲熬不住夜睡过去了,她才执着灯,来到父亲的床前,垂立一下,跃动的光映着母亲木木的脸,空气是肃穆的,有一种默哀的气息。然后,母亲转身走了,到另一个房间睡去了。
若干年后,母亲把索弥带到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前,她说,这个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她说:快喊,爸爸。
索弥紧紧抿住嘴,甚至屏住呼吸。多年前的风景呼啸闪过,在索弥的沉默中散成华丽的碎帛,那是一段段被凌迟的风景。
梁志玲 ,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广西崇左市人,获广西第三届第四届第五届青年文学奖,有中短篇小说、散文等发表于《广西文学》《红豆》《民族文学》《山花》等刊物。有中篇小说被《北京文学中篇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广西第七届签约作家。
如影随形
文/廖玉群
春草又听到槐树下那悠远的上课铃声了。如果不出来打工,春草此时该踏着铃声进教室,坐在第三排第二桌的位置上。那个位置靠着窗,槐花开放的时节,粉白的花瓣儿常常不请自来,悄然落在书页上……
离开了学校,那间教室,那些飘飘悠悠的花瓣儿,常常伴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在春草的梦里欢跳。
眼下,快要攒下最后一个学年的费用了。这梦里的情景,又在春草的心中奔突了。
开学那天,娘的话还响在耳边,娘说话总是絮絮叨叨的:“又要学费?哪个妹仔不是嫁人就过一辈子?人家妹仔往家里挣钱,我们家的读书读败了家。” 春草嘴巴一撅,说:“我自己挣!”
春草悄悄地把请假条压在金老师的书本下,义无返顾地走出了校门。春草回头望望槐树下那间熟悉的教室,她还以为自己会流下眼泪,可是没有,她已经会把泪水收藏在心里的一角。
春草和同村来的几个姐妹相比,个头要矮一截,她过了春刚满16岁。进第一家公司填表的时候,春草的笔头轻轻一钩,把“6”改成了“8”。16岁的春草就变成了18岁的春草。两年来,春草先后跳了四次槽,姐妹们也就渐渐分散在各个厂家了,春草最后才进了“野狼谷”。
“野狼谷”其实是个喊吧,坐拥城市里最繁华的路段。走进“野狼谷”,光线暗了下来,城市的喧闹与躁动就被关在门外了。走进里间,半明半昧的灯光下,两旁修竹成林,林中怪石突兀森郁,石间飞瀑帘帘,现代的声光制造成的野狼的嚎叫间或传来,让人感觉像是走进了幽林中。
春草工作的地方,是在“野狼谷”左侧的一个雅间,雅间是个供客人小憩的地方。春草的工作,不外是端茶、倒水、迎送客人。待遇倒是不薄,有个姐妹撇着嘴巴,说:“那种地方,脏!” 春草自有想法,脏不脏看的是个人,春草太需要一笔钱了。春草也乐得清闲,有时还可以把晚上看书的内容在脑子里再过一遍。来这里的客人,多是城市里的白领,都把自己装在文明的套子里,看起来一个个显得温文尔雅的,春草想不出他们在喊吧里是怎样的。
一系列的服务,春草现在已经能做到娴熟自然,滴水不漏。白天客人少的时候,春草会和守门的“野人”说几句话。“野人”的工作,相当于保安,只不过他还兼职点别的,比如客人进来的时候,手舞足蹈地学着野人叫,做欢呼状,用“野人”的方式表达欢迎之意。“野人”的装扮有点滑稽:腰间围着棕榈裙,脚蹬草鞋,头戴草环。那样子叫人忍俊不禁。春草看着“野人”这身打扮,抿着嘴笑。“野人”朝春草打一个响指,他们常常用无声的方式,进行简短的交流。
一次,一个客人突然就捏着春草的手不放。春草拼命地挣扎,客人的手变成了野兽的爪子,深深掐进春草的肉里。春草尖利地叫起来:“啊——”这一喊叫,立即引来了几个人,围着春草看。
主管的眼里满含着责备,似乎是春草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主管严厉的眼光刀剑一样刺在春草的脸上:“看你不经事,饶了你,还不快向客人道歉?”
春草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主管说:“没有这么多的为什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不配在这里待。”
春草已经打定主意,明天就辞职,离开这里。金老师说,槐树下的教室里,有个位置一直是为她而留的。读书的梦一直萦绕在春草的心里,此时变得无比清晰。
春草还是紧紧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道歉,还是不道歉?”主管一挥手,立刻就有几个保安围上来,站在她的左右。
“不!该道歉的不是我,是他!太不讲理了!”春草头一扬。
“哧哧!……”主管尖酸的笑声,比哭声还难听,“回你老家讲理去吧!”
春草她打开工作台的抽屉,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清理出来。
“等着瞧,没完!”那个客人甩下一句话,扬长而去了。
“哗啦”,春草工作台上的东西顷刻间被主管翻倒在地。那两本书,带着主管的气急败坏,飞到玻璃窗上,书页散落一地。
“我的书!”春草飞扑到窗前。
“野人”也冲过去,一把抱住春草:“小妹,不要!……”更多的人都涌到了春草的身旁。
春草突然意识到什么,很想笑。她想,怎么会呢?心中的铃声无时不刻不在召唤着她。她蹲下来,很多的人也蹲下来,一页一页地捡起散落的书页。春草用衣袖掸去灰尘,摩挲着上面的字。她目光坚硬,神情凛然。
那一刻,春草的周围变得很安静,静得仿佛能听见槐花漫天飘飞的声音呢。
廖玉群,笔名一群,广西作协会员。第三届全国语文教师范文写作比赛获广西赛区一等奖,全国二等奖;2008年全国小小说新秀选拔赛进入20强。作品散见于《百花园》《羊城晚报》等,有多篇入各种选本。
只为了那一声爹
文/林巧云
当他艰难地从梦魇中醒来时,残阳的余辉已涩涩地伏在了窗前。他的眼泪慢慢地从眼角沁出,他眼光有点迟顿地向前探巡,漆黑油亮而远古的大床上已空无一人,他记起来了,他的女人死了。就是那一刻,他看见了女人以往令他激动和冲动的地方此刻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而井底冒出的不是清澈透明的水,而是一股股黑红黑红的血水,到最后还冒出了一只带着血水的小手和小脚,他终于晕了过去,就在他倒地的刹那间,“孩子他叔,我不行了,你好好抚养孩子。”女人一句游丝般的话语及时地飘进了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也许是悲剧的前兆。前天晌午,明明还晴朗的天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变得漆黑而冷漠,村里的狗也莫名其妙地狂叫起来,树枝疯狂地扭动身子,不久,一场罕见的大雨便倾盆而下。
他像只无头苍蝇在祖上留下的那个四合院子里转来转去,他焦急得两手甚至不知该放在哪?他的女人快生了,他身份不好,没人敢靠近他,所以他的女人也没人敢靠近。只有他姑,他那个只跟别人学了几天接生的姑在手忙脚乱地侍弄。他的女人不喊,即使痛得豆大的汗珠子都挂满了全脸和全身。他心很疼,他也想跟着她死去活来,他不能没有她。
他们那里,把爹叫做叔,把娘叫做婶,没法改,那是祖辈留下来的。
他还是毛孩的时候,他把叔、婶叫得山响,但自从他会查新华字典,懂得“叔”和“爹”的含意时,从他的嘴里再也没有吐过叔、婶两个字。他不明白,祖辈们怎么能把风牛马不相及的东西混淆在一起。
他长得俊,皮肤又白,而且书念得好,最重要的是他的父亲当乡长,所以还没成年就有成堆成堆的人往他家里挤,都要帮他牵线。
可是有一天,他家再也没人光顾。他们就像得了传染病,别人见了都远远地绕开。那一年,他们村出了一个大学生,但不是他,虽然他考的分数很高,而身为贫农的柱子被保送上了。
他不明白,他的父亲,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伪乡长?这个“伪”字,太重了,重得三天两头就把他的父亲和母亲拉到村头的那个大戏台上,然后挂着名字被打着大红X的木牌,谦恭地任他人高呼口号。最后还要带着圆锥型的高帽子沿村绕圈。那一刻,文质彬彬的父亲再也没有了书生气,也没有了活力。
在一个没有一丝风的早上,他的父亲在被别人骗去开会的途中莫名其妙地死了。他的母亲受不了打击,也跟着上吊了。从此,四合院子里就剩他一个。姑久不久地来陪他,还有他一想就脸红的秀也来陪他,后来秀成了他的女人。秀是村上最俊的女人……
“啊,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老天,你整整睡了两天,看看你的闺女。”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把一个小包袱递到他的跟前,包袱里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你抱回家吧,我不养。”他面无表情地说,一看见她,他就想起了从井口里伸出的手和脚,是她,是这个小害人精害死了他的女人。
姑最后抹着眼泪抱着包袱走了。
然而,他始终放不下她,久不久的就跑去姑家,远远地望着她。看着越长越像女人的她,他终于忍不住把她领回了家。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
她也叫他叔。他就要给予纠正。可村上的人都这么叫,她也改不过来,便干脆什么也不叫了。父女就这样无称无谓地生活着。
村里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她出落得像个画中人,追她的人就像沙漠中的沙暴,铺天盖地。但她心里只有在一个村子一起长大的春哥。
她和春哥一起去见他,本以为他同意,毕竟春哥有文化,家境也不错。但最终他没有同意,不吃不喝地躺着,直到逼她放开了春哥。她不懂父亲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也问过原因,但他不说,只说要找就找个外乡的。
终于,她找了个不错的外乡人。在喜宴上,一句:“爹,请上座!”让他老泪纵横。
林巧云,笔名云子,女,毕业于广西民族学院,广西作协会员,钦州市理财协会会员。1991年开始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人物传记、杂文、随笔等。出版过三本个人专集和合集:《林巧云作品选》《最后的日子》《丁泽.林巧云作品选》。作品获过市级、省级奖。
打破天
文/刘林
王葫芦打破天也不敢相信,柚子会撇下一家老小,照着汇款单的地址追到龙州。天刚麻麻亮,院子外有人突地扯起嗓子喊,ku(葫)lu(芦) ,俺看你来啦。王葫芦正睡在碧云的床上,惊得跳起来,双脚蹦到地上,去套鞋子。
碧云惊醒了,问,葫芦,咋啦?俺媳妇来啦。王葫芦套了半天一只脚也没套进鞋子。葫芦,我还以为你回到自家的土炕上。碧云给逗笑了。俺媳妇真的来啦,就在院子外叫俺。王葫芦的声音走了腔。柚子说的是老家的土话。见葫芦乱了方寸,碧云定下来,说,葫芦,媳妇来就来了,有啥慌头。葫芦,别开灯,先摸黑回你屋子,再应声……
这娘们。王葫芦在心底叹一声。
和柚子见面王葫芦第一句就说,柚子,你咋来啦?
俺咋不能来,俺来瞅自个男人。柚子顶了一句。
这娘们。王葫芦瞅了柚子一眼,咋长翅了。王葫芦说,好哇,俺身边没媳妇儿,日子过得不成日子。
谁知道。柚子瞅了王葫芦一眼,面上一红。
天大亮后,王葫芦带柚子上街吃早餐。过马路时,王葫芦在前,柚子紧跟着,王葫芦没走斑马线,柚子慌张地避着来往的车辆,她向前赶了两大步,把手伸给王葫芦,半路上又缩回头。
这娘们。王葫芦在心底笑了。
脚刚落龙州时,柚子嘴边成天嘟噜:这城里就是人多,多得跟煮饺子似的。王葫芦以为柚子最多呆上十天半月,但他打破天也没想到,柚子来了就断了回家的念头。王葫芦不敢催柚子走,怕柚子生疑。
柚子很快对城里熟识了,过马路时走斑马线,还把手塞在王葫芦的手心。王葫芦瞥了一眼身边粗糙的女人,心里像塞了一把茅草,有些别扭地攥着柚子的手。王葫芦攥着柚子的手时就爱拿她和碧云的手作比,这一比就显出城乡差别来,就见出女人跟女人的不同,柚子的手粗大,硬生生的骨骼硌得人生疼。碧云的手柔软细致,捏在手心里,像捏着花苞。王葫芦心中生出一些自得,碧云这么亮堂的城里女子,咋就挑上王葫芦?碧云虽被自个男人甩了,但她长得出挑,又有好几处房产,啥样的男人找不到。
王葫芦心悬得厉害,柚子竟跟院里的住户一个个熟识起来,大家都晓得他和房东碧云的事,万一哪天哪个说漏嘴,这馅就抖出来,再说他和碧云的事一直招人眼馋,没准有暗中使坏的。让王葫芦打破天也没料到,碧云竟跟柚子走得很近,这两人碰在一起,王葫芦心中就滋地一声响。碧云见了暗中骂王葫芦心眼小,说老婆情人在一起不刮风不起浪,你王葫芦这日子过得不滋润嘛。
王葫芦不敢冷落柚子,好歹柚子是明媒正娶抬进门的,给他生了一双儿女,侍候着一家老小,这些年他出门在外,钱虽不断寄回去,但人却很少着家,大家口是靠柚子撑着。
柚子来后,王葫芦偷偷上碧云的屋子,大多是后脚进前脚出。他感到对不起碧云,碧云对他是真心实意的,都随了他好几年。他盼柚子早点回去,那么一大家子,柚子心里咋说放就放得下呢。
柚子没有丝毫走的意思,还让王葫芦给她找一份工,再苦再累的活也不怕。王葫芦说城里要的是技术活,出苦力的工难找。柚子说那就上工地做工。王葫芦拍了一下脑门说,工地也要技术活,这城里盖的楼都有十几层好几十层高,不像乡下人搭的那鸡窝,是个工匠都能上场。
柚子还挺缠人,常悄悄地嘀咕:这楼下的咋看咋不像两口子。王葫芦一惊,说,两人在老家都有家有口,在外打工图个平日互相照顾,就凑在一块塔伙过日子。
一听这话柚子就恨恨地说,这人咋就下贱成了牲口,日后回老家,拿啥脸去见家中的那口子。
王葫芦心头一颤,忙说,大家进城打工都是这样的,城里人也一样,这年头在这方面谁都见得开了。
葫芦,你不会也跟人一样成了牲口吧?柚子扫了一眼,甩出一句话:葫芦,你要真成了牲口,就早点知晓俺。
这娘们。王葫芦心头又是一颤,忙说,俺哪会成牲口,俺挣的钱一个子儿不少地寄回家,哪有钱在外养人。
葫芦,这城里真让人害怕,俺还是一起回家吧,在老家心里多踏实。柚子突然说。
回老家上哪挣到这么多的钱,你过得了穷日子俺可受不了,将来拿啥供立人谷雨上大学。王葫芦气急地回一句。
柚子扫了王葫芦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到一边。王葫芦发现,柚子看他和院子里男女的目光和以前不大一样。
柚子还是把王葫芦和碧云堵在屋子里。柚子倚在门框上,冷嗖嗖地看着。
柚子,对不起……碧云低着头。
碧云妹子,俺不怪你,俺怪王葫芦没出息,俺替他守着家,他在外变成牲口。柚子说。
王葫芦心头一颤,他从柚子蹿过去时,柚子冷冷地叫住他:王葫芦,咋就这点出息,我都替碧云妹子委屈,把衣服穿好再出这个门。
刘林,本名刘月潮,广西作协会员。1969年生,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 2008年开始写小说。有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中国少年文摘》等刊物及各种选本选载,出版有短小说集《五月桑葚熟了》。现居于广西柳州。
磨 盘
·文/墨村
彭庄的彭老二在外面转游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晌午了。彭老二远远看到一个人在他们家的土坯院墙下撅着屁股捣鼓什么,等走近了,才看清是邻居杨栓柱在搬动那扇石磨盘。
这磨盘是包产到户时,生产队分给他们家的。那时候已经有机器磨面了。用石磨要人推牲口拽,费工费时,一袋麦子磨下来,推磨的人和筛面的人,头发上、眉毛上、胡子上都落了一层白乎乎的面粉,弄得跟白毛女似的。人们都嫌弃石磨,吃起了机器磨出的面。可生产队散了,东西不能不分。彭老二家紧靠磨坊,石磨的上扇就分给了他们家。彭老二他爹把那扇磨盘推回来,临进院门时,想想没有什么用,就随手把它放在了院墙外的墙跟下,任其日晒风吹自生自灭,三十多年来连个窝儿都没动过,土坯墙一层层剥落,细细的黄土沫子把磨盘三分之一都埋在地下了。
杨栓柱一心在捣鼓那层埋着磨盘的黄土沫子,他没有看见走近了的彭老二。彭老二已站在了杨栓柱的身后,他都没有察觉到。彭老二只好说话了。彭老二说:“栓柱,吃饭没?”栓柱一脸汗水地抬起头,他看到了彭老二,他说:“还没呢。”一边说一边又用力摇动磨盘。彭老二看了看奇怪的杨栓柱,推开了自家的院门。
彭老二的老婆听到门响,从厨房里探出了乱糟糟的一头黑发,亲昵地对男人说:“回来了,叶子茶在堂屋桌子上给你凉着呢,饭一会儿就好。”彭老二说:“啥饭?”老婆说:“晌午还能是啥饭,面条么。”彭老二说:“啊哦。”便径直进了堂屋,端起茶缸里的叶子茶,饮牛样咕嘟咕嘟就下去了半缸子。彭老二心满意足地踅进厨房。老婆正在往铁锅里下面条。灶口的麦秸柴快烧完了,有几缕儿眼看着就要掉下来。老婆腾出右手,抓了一把麦秸塞进去。一股白烟窜出来,将熄了的火苗,“轰”地一声升起老高,烧红了整个灶膛。老婆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说,我刚才出去揽柴,看见栓柱在看院墙根儿的那扇磨盘,我跟他说话他好像没听见,没有理我。彭老二弯腰在灶口点着了一根烟,抽了一口说,啊哦,我也看见了,他在摇那个磨盘,还是我先给他打的招呼。彭老二说着话,脑子里忽然“咣“地一声响,自言自语道,咦,怪了,那磨盘不是咱家的么,他弄磨盘干啥吗?弄咱的磨盘也不打声招呼,好像磨盘没有主儿了啊?他这不是眼里没人么!
彭老二这么一想,就转身出了院门。这时候,栓柱已把磨盘弄出了地面,正在往他们家的方向滚动着。彭老二说,栓柱,你滚磨盘干啥?栓柱说,我刚买了一个猪娃,我想用这个堵猪圈门。彭老二说,啊哦,你忘了,你肯定忘了。栓柱扶着磨盘直起了腰,啥?你说啥?彭老二说,我说你忘了,你肯定忘了。栓柱笑了,老二,你真会开玩笑,我忘了啥么?彭老二笑眯眯盯着磨盘说,这磨盘是我的,我也正想买个猪娃堵圈门哩。
栓柱愣住了。栓柱说,不对吧?我记得这磨盘是生产队磨坊的,磨坊塌了就没人要了。
彭老二说,是生产队的不假,可生产队散伙时分给了我家。杨栓柱说,咦?彭老二继续说,我记得是我爹把它放在那儿的。杨栓柱说,咦咦?
磨盘又灰头土脸地蹲回了老地方。
彭老二后来真的买了猪娃,但堵圈门的却是一扇烂木窗。石磨盘死沉死沉的,开圈门太费力气了。
一场秋雨浇透了村庄,彭老二家院子里积满了水。彭老二发现水道在经过杨栓柱家门前时,被人堵了起来,便拎了铁锨去改水。杨栓柱不知从哪儿闪了出来。他说,你不能挖?这地是国家分给我家的。彭老二说,咦?这水道人老几辈都这样流!杨栓柱说,可现在我不想让它流了。彭老二说,咦咦?两人吵着吵着就动了手,撕打着一起滚进了泥水里……
彭老二怨起了那扇磨盘,就把磨盘滚进了门前的臭水坑。磨盘砸进了水坑里,溅起老高的污水,弄了他一身一脸。几天过去了,彭老二身上还飘荡着一股子酸臭味儿,熏得人脑仁子疼。
墨村,本名李玉祥,1965年生,省作协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理事,有作品散见于《花城》《读者》《意林》《北京文学》《小说月刊》《当代作家》《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作品入选《中国微型小说名家名作百年经典》等各种文集和年度选本及年度排行榜。
悔棋
文/唐丽妮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陪儿子下棋。
我不太谙棋道,和儿子下棋,一般都输,但偶尔也会赢一局,那是因为儿子粗心。
这是一个新春假日的早晨,暖洋洋的阳光爬过窗台,照在木棋盘上,照在儿子的嫩脸上。儿子一脸得意。他是稳操胜劵了,车、马和炮长驱直入,攻进了我的营地。可是儿子没注意,我的一门大炮守住中线,再拉一车过去,他那空荡荡的大本营便不堪一击了。
“妈妈去接电话,你好好想,想清楚了,再走棋哦!别走错了哦!儿子!”我说。
电话是姨打来的。
“妮,你五表弟娶新妇!得空返来啊!”姨说。接着,姨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结婚是喜事,本不该叹气,可我理解姨。五表弟不是姨的儿子,是舅的儿子。姨是叹舅的气。
“唉——就识得赌!自己的仔都不管。仔在县里做工了,买房了,结婚了,叫这个做阿爸的来饮喜酒。识他讲什么?他讲,没衫穿,不去!好,就给他买一套,200块。给人带回去。你猜怎么着?第二日,他就把那套衫……卖了——20块!”姨说,“不管了不管了真不管他了!”
姨说是这么说,可我知道,姨不可能不管,我的外公外婆还有母亲都长眠在山坡上以后,姨就更不可能不管舅了。舅是姨唯一的亲弟弟。印象中,舅没干过活,睡到日上三竿,喝两碗粥,抄一球拍,赶到大屋——村里的乒乓球室,扎着马步弓身盯着小白球左右撕杀,弹珠一样弹来弹去;下午,就蹲在村口榕树下跟别人摆棋对弈……后来,妗跑了,外婆故去了,外公故去了,姨搬家到县城,把舅的两个儿子也带去了。不知从哪天开始,舅不打球了,每天兜几角钱抱个棋盒在村前村后晃悠。赢,或者输。渐渐地,家里便光秃秃的了。
我小的时候,有个暑假在外婆家住,曾跟舅下过一次棋。
那天,别人都干活去了,孩子们也都到田头地尾帮忙去了。舅很无聊,我也很无聊。我在静悄悄的村巷里东奔西跑,找不到玩的伙伴,跑到村口,看到榕树下独守棋盘的舅,便蹲到对面说:“阿舅,我来跟你下吧。不过我没银纸啊,但夜里可以帮你烧洗身水。”
跟别人下,舅棋走得很快,棋起棋落,看得我眼花缭乱。跟我玩,舅走得很慢。我更慢,好不容易把红车挪出角落,舅的黑马蹄轻轻一抬,红车便翻了。再一个回马枪,我的红炮也哑了。我抓耳挠腮。舅满脸诡笑,大鼻子猛耸两耸,忽然放我的一个红马过河。我的红马孤单地在楚河那边左冲右突,在舅的包围圈里,进不得,也退不得,更歇不得。我急了,忙忙地把棋子抓回来说:“算了算了,我不过河了!”
“不行!”舅一把夺去棋子。
“阿舅,马过河会死的!我不过了!”望着舅一耸一耸的大鼻子,泪花花在我眼里直打转。
“吐出的口水能收回吗?棋落下了就不能后悔!”舅说,“我下了几十年,我就从没悔过棋。”
舅的确从不悔棋,从五岁学棋起,就不悔一步,输得再惨,都不悔。这是村里的老人讲给我听的。“那时候,你阿舅啊,几精灵!好多大人都下不过他!可惜了……”说起舅,老人都直摇头。
错一步,步步错。世上没有后悔药。父母都这么教育孩子的。可是,想想舅这一意孤行的人生,棋,就真的不能悔吗?
带着这样的困惑,我回到了棋盘。
棋盘原封不动。儿子在棋盘那边挠着头望我,眼神闪烁,不好意思地笑。我也望着儿子,微笑着,等待着。
“妈妈,我想悔一步,把车拉回来。可以吗?” 儿子终于说了出来,额上两把日渐变浓的眉毛微微皱起。
我伸出手,轻轻地帮儿子把车退回原位,说:“儿子,能知错,还能改正,有什么不可以呢?呵呵。”
儿子两只眼睛刹时便亮了,在阳光里一闪一闪的,闪出了两道五彩的光芒。
那一天,我在儿子六年级的《学生手册》上的“家长寄语”栏目,郑重地写下了这一句话:孩子,漫漫人生路,只有不断地去调整,去纠正,才能达到理想的人生目标!
唐丽妮,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理事,世界华文小小说学会会员,2008年全国小小说新秀大赛十强。作品散见于《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北京文学》《广西文学》《微型小说选刊》《青年文摘》《读者.乡土人文版》等刊物,其中,部分作品被收入《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小小说精选》《2009年中国小小说精选》《2010年中国年度小小说》《中国微型小说2010年精选》等多种选本;有作品获广西第二届小小说大赛三等奖、忆石一分钟小说一等奖、第八届微型小说年度评选三等奖等奖项。
精彩一课
文/韦锦雄
3011年西部y省人民欢欣鼓舞。这年十月,全国第一百届书法展在y省举行。在连大中小学生都不再用笔写字的时代,用笔写字,尤其是用毛笔写字,早已成为纯粹的艺术。在全社会崇尚艺术,热衷收藏艺术品的年月,能举办这样一个书法国展,是何等的大事,更何况这样的大事,对于y省来说还是第一次?!
为了办好百届国展,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一是拨出专款建设主题场馆;二是开设各种各样的讲堂推广和普及书法艺术;三是举办多期百届国展论坛,推动国展经济;四是举办冲刺国展书法骨干提高班。y省下大决心,要把百届国展办成一个书法的盛典,书法的节日。
对于y省来说,举办百届国展最难的不是钱物,不是组织。难的是如何让本省的书法家有更多的作品入展,因为在家门举办的国展,如本省入展的作品没有一个可观的数量,那可是一件掉不起人的事情。就如同上个世纪在北京举办的奥运会,如果中国队的金牌总数不拿第一,中国人的头是很难抬起来的道理一样。然而中国书协在积累了九十九届国展评选的今天,对于百届书展评选办法,其公平、公正的含金量已远远超过了99.99% 。为此,y省要想更多的作品入展,其唯一的出路就是迅速提高全省书法家的整体水平。于是y省不惜花重金举办一个为期一个月的“y省冲刺百届国展骨干培训班”。
冲刺班所有的授课者都是全国书法界权威的人物,在课程设置上更是主题明确,重点突出。有的讲授当代流行书风的最新走向;有的讲授“展览体”书法的速成技巧;还有点讲授参展作品的花样装饰等等等等。用举办者的话说,我们这个班就如同培训拳击运动员,我们教授的不是如何扎马步,而是要掌握一登台就能把对方打倒的技巧。培训班为了提高学员士气,还在教学的小礼堂打出了“国展办在家门,入展如进家中”的口号,所有的学员无不热情高涨。
然而最具期待的还是最后一课,主讲者是全国书法界泰斗级人物,连续参加58届国展评委,198岁高龄的贾平凡先生。贾大师授课的题目是:如何着眼书法技巧的提高。
不知是为了一睹贾大师尊容的焦躁,还是急于获得点石成金技巧的渴望,当晚七时许,小礼堂早已席无虚设,y省近千名书法工作者已早早等候贾大师的出现。八时正,贾大师在省委要员以及两位研究生的陪同下,神采奕奕,步入礼堂,此时,全场掌声雷动。
在省委要员近似念悼词般对贾大师进行介绍后,贾大师开始授课。只见贾大师唰唰唰在一块崭新的白板上写下了授课的题目;如何着眼书法技巧的提高。超大的书写,豪放的字体,学员们禁不住惊叹,贾大师的板书简直就是一幅精美的题词。贾大师说,这是省书协给我的课题,我觉得,作为一个书法家,书写的技巧固然重要,但比技巧更重要的应是一份责任和良知。我今晚想跟大家探讨下面这样一个问题,贾大师边说边走向白板,拿起刷子想要刷去刚才书写的题目重新板书,奇怪的是刚才那几个字无论大师怎么擦也擦不去,贾大师的一个研究生连忙走到台上接过刷子继续擦,大师坐下来准备继续讲课,可令所有人都不解的是那个研究生不管怎么用力还是无法擦去白板上的那几个字,而且那本来就不牢固的支架还被弄得前俯后仰几近倒下,台下的另一个研究生也连忙走到台上,在白板后面用力的撑着,尽管这样,白板上的那几个字还是清晰可辨。贾大师明显感觉到学员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转移到他那两位正在紧张劳作中的年轻、漂亮、性感的女学生身上。贾大师走过去,示意他的学生走到台下,只见他对着白板仔细观察了一番,用手摸摸白板的边缘,然后,他的手用力一挥,唧的一声,一张薄薄的塑料膜像旗子般在大师的手中扬着。哦,原来白板没有开封,台下笑声,议论声轻轻的漾了起来。此时,只见贾大师一脸的凝重,他思索良久再次拿起笔,唰唰唰,写下一行字后说,我今晚的课就上到这,谢谢大家!
贾大师写的是:如果没有打破自身的封闭,再好的技巧也是徒劳。
半分钟后,小礼堂再次掌声如雷。
韦锦雄,男,广西钦州市人,广西作协会员。1989年开始公开发表文学作品,曾有散文、散文诗、报告文学散见报刊。2007年学习小小说创作,近年有多篇小小说在《钦州日报》《红豆》《小小说选刊》《羊城晚报》上发表,其中有四篇小小说在广西区小小说大赛获奖。
飘香的龙井
文/韦延才
缕缕上升的白气里,飘散出阵阵的浓香,一下子漫满了屋子的角角落落。小野一郎和他的部属,鼻子抽动了几下,嘴唇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向上动了动。
然而这飘香的气息与紧张的气氛十分不相宜,就连鸟儿也不敢多驻。杜子木的目光透过窗户,看见两只小鸟在屋外的茶树上刚一栖落,马上又跃了起来,带着呀呀的尖叫飞走了。小鸟的弹跳和翅膀的扇动,使树叶晃动了几下,复又回归了平静。
杜子木把目光从窗外收回,端起茶杯,看着小野一郎,说:“将军,请喝茶。”小野一郎看着鹤发白须的杜子木,没有说话。自从进入杜子木的草房,他说的话还不够三句。第一句是:“给我泡一壶龙井。”第二句是:“泡最好的龙井。”
小野一郎的目光落到杯中的茶上,只见那茶色呈淡绿青翠状,清中见绿,绿而不浊。这就是传说中的龙井。那缕扑鼻的香气就来自于这杯茶里。
杜子木先品了一小口,嘴巴轻轻地咂了咂。小野一郎看着他,咽了口唾味,但手还是摆在膝上没动。杜子木微笑着,又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口,杯中的茶已喝了大半过。中国的传统品茶十分讲究,一杯茶分三口喝完,正应了那品茶的品字,三个口。
杜子木放下茶杯,伸出手,对小野一郎使了个请的手势,又说道:“将军,请喝茶。”
小野一郎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在杜子木的茶杯上掠过,看着快要见底的杯子,这才放心地端起面前的茶杯,缓缓地送至唇边,轻嘬了一口。随着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小野一郎便轻轻地吧嗒着嘴巴。
在日本,小野一郎也是爱茶之人,而且对茶道颇有研究。中国的龙井他早就听说过,但一直没有机会品尝。这次来到龙井的产地,他就多方打听。不远万里而来,虽然身负皇军的天命,但他发誓一定要品尝那传说中美妙的龙井。费了一番周折,小野一郎来到枫坞茶山,终于找到了据说是天赐龙井茶的传人杜子木。
小野一郎手中的茶杯还没放回桌上,又迫不及待地举起来,把杯中的茶一喝而光。他的脑子里还在回味着刚才杜子木说的天赐龙井的来历,可是他却没有那种“甘香如兰”的感觉。
杜子木摇了摇头,也把自己杯中的茶喝光,然后往两人的杯子中斟上茶。小野一郎看着从灰黑色的陶壶里汩汩而出的茶水,鼻子又吸了吸。杜子木斟了茶,将陶壶放回桌上,说:“将军,这是龙井二道茶。”
小野一郎抬起头:“这就是龙井?”
杜子木点点头:“将军,这是上好的龙井,明前茶。”
“明前茶?”小野一郎问道。
“请。”杜子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嘴里发出“哧哧”的声响,很是陶醉的样子。嘴唇吧嗒了几下,杜子木解释道:“这款茶是在清明前采制的,故叫‘明前茶’,谷雨前采制的叫‘雨前茶’。向有‘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的说法。你说,这是不是上好的龙井呢?”
小野一郎呷了一口,嘴巴学着杜子木吧嗒着。放下茶杯,小野一郎摇了摇头,他的部属见状,拨出枪,大叫道:“别动。”
杜子木扫了一眼小野一郎的部属,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野一郎,嘴角挂起淡淡的笑。小野一郎对他的部属摆了摆手,那几个人把枪收了回去。
小野一郎眨巴着眼睛,盯着杜子木,说:“我怎么感觉不到这就是传说中的龙井?”
杜子木听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小野一郎和他的部属被他的笑弄得莫名其妙。那些部属双脚动了动,见小野一郎没有指示,就又原地不动。杜子木说道:“将军,因为你现在不是在品茶。”
小野一郎大惑不解地看着杜子木。杜子木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眼睛的余光看着站在小野一郎身后的部属。小野一郎便示意他们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杜子木和小野一郎二人,茶香随着缕缕升腾的白气在屋内飘荡。“将军,再请。”杜子木说着,啜了一口龙井。小野一郎也啜了一口,茶在他的嘴里停留了好一会,先是在舌尖停下,再慢慢流进舌根,又作短暂的停留,才咽进去。喉结滑动过后,小野一郎的双唇上下轻轻地吧嗒着。许久,他还是摇了摇头。
小野一郎正想说什么。杜子木伸手制止了他,说:“茶是修身养性之物,需慢慢的静品;人,只有在空灵虚静的心境中与大自然融涵玄会,达到‘天人和一’的境界,才能品得到其真味。”
小野一郎张了张嘴,杜子木又打断了他:“你现在虽然和我一样静静地坐着,但你的心境不平静。其实品茶也是一门艺术,心怀善良,则艺术美;心藏杀戮,则艺术恶。品茗如是。”
杜子木说完,紧紧地闭上了又眼。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小野一郎已经走了。
桌上,小野一郎喝过的那杯龙井已变得冰凉,但屋子里依然飘浮着龙井淡淡的茶香。
韦延才,男,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副会长。作品散见于《中外读点》《羊城晚报》《新民晚报》等;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读者》《青年博览》《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选载或收入年度选本和作品集,其中小说《挽歌》被《小说月报》选载,《书法家》入选《2006中国年度小小说》和《2006中国年度微型小说》等书,《棋圣》入选《2008中国年度最佳小小说》等书,《太阳花开是什么颜色》入选《2008中国微型小说年选》等书;小说《手术》获第四届全国微型小说三等奖(2006年)。
不能合葬的夫妻
文/杨汉光
母亲这回真的不行了,已经气若游丝,她还挣扎着叮嘱儿子:“天保,一定要记住,把我和你爸埋在一起。”
天保握住母亲的手,梗咽问:“妈,我记住了,您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母亲头一歪,两眼一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天保是遗腹子,一生没见过父亲的面。新婚第二天,父亲就骑着战马上战场,等他被战友抬回来时,已经成了烈士。母亲肝肠寸断,是肚里的孩子,让她挺过了最苦的日子。
生前不能和丈夫白头到老,母亲就把希望寄托在死后。几十年来,一有点头疼脑热,母亲就叮嘱儿子:“天保,等我死后,一定要记得把我和你爸埋在一起。”
现在,是替母亲实现心愿的时候了。
将母亲火化后,天保特意挑了个良辰吉日,带上母亲的骨灰和一把铁铲,来到烈士陵园。
陵园里有父亲的塑像,塑像后面就是父亲的坟墓,坟墓旁边种满柏树。一阵风吹过,青翠的柏树沙沙作响,那是父亲对母亲的深情呼唤。
天保替母亲回答:“爸,别着急,您和妈妈马上就可以在一起了。”
天保放下母亲的骨灰,在父亲的坟上铲起土来。可是,刚铲得几下,就有人喊:“天保,你干什么?”
天保抬头一看,陵园管理所的张所长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他赶紧解释:“我妈前几天去世了,我要把两位老人埋在一起。”
张所长严肃地说:“你妈不是烈士,是不能埋进烈士陵园的。”
天保想了想说:“那就把我爸迁出去,我把他们合葬在陵园外面。”
张所长脸色一沉:“烈士不是你想动就可以动的。”
天保为难地问:“那我怎样才能把父母葬在一起?”
张所长反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把父母葬在一起?”
天保激动地说:“这是我妈的心愿,如果我爸地下有知,也一定渴望跟妈妈在一起的。我爸新婚几个月就为国捐躯,我妈守寡终生,他们已经够苦了,为什么死后还不能葬在一起?”
张所长终于被说动了,他拍拍天保的肩膀:“我也觉得你的父母应该葬在一起,但我做不了主。这样吧,你先回去,我把你的情况向上面反映,一有消息就跟你联系。”
天保只好把母亲的骨灰带回家,天天等待张所长的消息。
两个月后,张所长来到天保的家里,犹豫了半天,才说:“对不起,你妈还是不能埋进烈士陵园,你爸也不能从陵园里迁出来。”
天保急了,一把抓住张所长的衣领:“你们为什么不准我妈跟我爸在一起?我妈守了整整63年寡啊!”
张所长挣脱天保的手说:“我无能为力,只能委屈你的母亲了,我向她老人家道歉。”
张所长来到天保母亲的骨灰盒旁边,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动情地说:“老人家,您生前一辈子守寡,死后还不能陪伴丈夫。我们……我们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说着说着,张所长眼里就涌上泪来,他挥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看来,母亲的心愿,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第二天,天保就把母亲埋在烈士陵园的围墙外。
埋葬好母亲后,天保久久不忍离去。他坐在母亲的坟前,望着烈士陵园,回忆父母的往事。听说,结婚前,父亲夜晚常常翻墙去跟母亲幽会。
烈士陵园的围墙并不高,以军人的身手,爬出来是很容易的。天保在心里说:“老爸,我把妈妈埋在陵园外了,今晚您就可以翻墙出来。”
陵园里的柏树,又在风中沙沙作响,那是父亲的应答吗?
杨汉光,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副会长。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小说、散文、故事、杂文等1000多篇,作品曾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青年文摘》等刊物转载,多次入选《中国年度最佳小小说》《中国年度微型小说精选》《中国年度故事》《中国年度杂文》等选本,两篇入选中小学《语文》教材。获得各种文学奖30多项。
父亲
文/杨柳芳
只不过傍晚时分,屋子里已经是灯火通明,但是父亲还是秉着盏灯走进了我的房间,我站起来要去扶他,他摆摆手说不用,就蹒跚着坐在了床檐上。
他说下雨了。
我向窗外望去,果真细雨丝丝。
父亲自从患上青光眼之后,眼睛越发地模糊,然而嗅觉和听觉倒越发灵敏起来。
父亲说“甘姨死了。”
我吃了一惊,我说“怎么就死了呢?”
父亲叹口气道“癌,已经晚期了,死前才把我叫过去。”
“叫你做什么?”
“让我照顾他的傻儿子。”
我 “哼”了一声。
我的父亲是工厂里的电工,收入本就不高,还得养着三个儿女,母亲去世得又早,好不容易当爹当娘地把我们拉扯大,以为可以松口气了,却又碰上个甘姨。
我们是在搬进这幢旧楼时碰见甘姨的,在搬进来的第二个星期,父亲就注意到她了。每到晚上,家家户户都灯火通明的时候,甘姨家的灯却从没亮过,只有两盏蜡烛扑闪出暗淡的光。
甘姨是个寡妇,没啥亲戚,又养着个傻儿子,穷得没钱交电费,供电局就把电给断了,父亲知道后,二话没说就把甘姨的电费承包下来,一交就几十年,父亲说他当了一辈子电工,最看不得人家黑灯瞎火地过日子。
父亲在听到我的“哼”声之后就不再讲话了。
我说:“照顾个傻人那么容易吗?咱俩的工资加起来还不一定顶事,更何况我天天要上课,连照顾你的时间都难得腾出来,两个姐姐也都出嫁了,更指望不上她们了。”
父亲动了一下嘴唇,把想讲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继而又说:“你也知道小学老师的工资有多低,想存个钱买套房子恐怕还得攒上十几年,想讨个老婆更是难上加难,你没车没房也就算了,如今再摊个傻子回来,那简直就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父亲就站起来蹒跚着步子往门外走,他说:“我也知道你的难处,这事不提了。”
父亲果真没再提甘姨的事,而他的傻儿子在甘姨死后的第三天就不见了,甘姨的房子被一对从四川来的夫妻租用着,当然电费已经不再由父亲支付了。
日子像流水般走过,在我几乎要把甘姨的事情忘记的时候,我父亲出事了,他在横过马路时被车闪了腰,肇事司机把父亲送到了第五人民医院,我为此责问他,我说“你怎么把我父亲送到这来了?第五人民医院是专门医治精神病患者的地方,我父亲不过是闪了腰,要送也该往骨伤医院送呀。”
司机无奈地摇头,他说是父亲要求送到这里的。
我的脑袋顿时闪过甘姨的傻儿子来,我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我了解父亲,他太倔强了。
父亲在病床上像只无助的骆驼,稀稀拉拉的白发是被岁月遗留下来的痕迹,显得沉重而沧桑。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桌上放着束小野花,像是刚从草园里摘来的,这种小野花我见过,小时候常随父亲去郊外玩,回来时就摘了那么一大把,红的、黄的、白的……一朵朵地束成一扎,顶漂亮。
这时,我感觉到窗外一双眼睛正窥视着我,我扭头看过去的时候,他又忽闪地跑了,我知道那是甘姨的傻儿子,我故意离开病房,我想探个究竟,那个傻小子到底是如何把我父亲收买得如此彻底的?
那傻小子见我走之后,果真钻进了父亲的病房里,用手抚摸父亲的脸,父亲睁开眼的时候,傻小子就屁颠屁颠地跑到桌前拿起那束小野花,傻小子把花摆在父亲跟前,乐呵呵地说:“爸爸、爸爸,我给你摘的花。”
父亲的眼睛笑成了弯月亮,他说,我家的小华很久没叫我爸爸了。
杨柳芳,女,1980年11月生,广西南宁人,毕业于广西师范大学,现就职于某房地产公司,作品散见于《广西商报》《南宁晚报》《天池》《金山》《喜剧世界》《中华微型小说》《佛山文艺》《手机文学报》《东方剑》等。
美国短毛猫的困惑
袁丹
街头拐弯处最显眼的那家康康士多店快关门的时候,一只羸弱的美国短毛猫走进店里。老板惊讶地望着它。它满脸惆怅,步履蹒跚,差点摔在门槛边上。短毛猫盯着货架上品种繁多的食品看了很久,老板心想它身体应该是很结实强壮的,而且是猫科类动物中最独立、开朗、乐观、积极的那一类啊!
短毛猫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打了个手势叫老板过来,用细弱的声音问道:“这里有活老鼠卖吗?”
老板懵了一下,忙说:“没有了!”
短毛猫抬起手,擦拭脸上的灰尘和汗水:“那老鼠肉干有吗?”
老板正想答话,这时墙上的平板电视播放的一则广告打断了他们。
“本公司提供最健康、纯良的宠物品种——猫鼠,它既具有猫科动物的忠诚能干,又有老鼠的机敏活泼,喂养简单,吃得少,干活多,是您生活必备好帮手。免费领养热线:3388388。”
短毛猫带着怨声怒气道:“又是转基因。”
老板接着刚才的话:“您要不要来点猫鼠肉……”只是声音分贝越来越低。
短毛猫眼睛木讷地望着门口,摆了摆手,“那么给我两尾鱼吧。”
随后,哈着腰,低着脑袋,好像寻找什么似地走出了店外。
半个多月过去了,顾客不断地光临着家士多店,老板几乎把美国短毛猫给忘了。但一天夜里,士多店最后一个顾客走了之后,短毛猫又出现在了门口,只是比上次更老了,也更瘦了。它一声不吭地挪进店里,又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悲叹地问:“有活老鼠卖吗?”
老板不安地回答:“没有。”
短毛猫抬起手,擦拭脸上的灰尘和汗水:“那么给我两尾鱼吧。”
老板自支唔唔:“现在单纯的鱼也没有了,有鸡鱼,要吗?”
短毛猫摇了摇头,两只眼睛恍惚地看着街上的行人,缓缓地挪动着身子,磨蹭地走出士多店。
几个月过去了,短毛猫一直没有再来士多店。
一天夜里,士多店门口又传来了:“有活老鼠卖吗?”……
几年过去了,老板的答复依然是那两个字:“没有。”
短毛猫凄惨地说:“那么,你还能给我些什么吃的?先生!”
老板同情地跟短毛猫说:“现在非转基因的食品已经绝种了,上哪都找不到了!”短毛猫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它,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短毛猫用尽力气撑起身子,向门口走去,但一个趔趄,不小心跌倒在地。
它的双腿发抖,伸出摇晃的手想借助一旁的桌子站起来,但桌子倒了……
老板赶忙奔过来,两眼涌着泪水,哭着说:“我想起来了,还有最后一只老鼠。”老板把自己身上套的转基因生物面具摘下来。活脱脱的一只纯粹的老鼠出现在短毛猫面前,细眼一看,还是当年与自己结下牙齿印,最后从自己手上逃脱了的单耳鼠。
短毛猫硬冷凄冷地笑了两声:“呵呵,现在……我还能吃掉你么?”
袁丹,笔名李冰泪,80后。广西小小说学会副秘书长。2003年开始发表微型小说,作品散见于《百花园》《小小说月刊》《小小说读者》《广西文学》《青年文摘》等报刊。有作品入选《2004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新中国60年文学作品精选•小小说卷》《中国小小说300篇》等选本。个人入选中国当代小小说12少。
白色菊花香
文/张凯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凡的时刻,年有福不平凡的时刻是在办公室里。一旦坐上老板椅,他就成了大鹏鸟,有一种飞翔的感觉。职员也觉得他是大鹏鸟,能带着他们不断地攀升,能给他们不停地发钱。年有福这个老板,要说他复杂就复杂,说他简单就简单。要说复杂,竟然能让黑白两道混作一团,相互牵扯。要说简单,他心不拐弯,直溜溜地听老婆余美艳的话。他老婆真够厉害,像使了盅术,把他掰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服服帖帖。
年有福与余美艳的缘分,是从年有福手中的瓦刀开始的。二十多年前,年有福初二没上三个月,害眼时没钱治疗,留下眼疾,再也不愿上学,回家跟着父亲种地。1988年夏天,年有福到余美艳家盖厨房,正垒墙的他一转身,命中注定,正好和余美艳目光相遇。那种感觉微妙又美好,几近于一种神秘,不可与外人道,唯有他俩的怦然心动让彼此知晓。厨房盖好那天,为爱痴狂的年有福“顶风作案”,偷偷带着余美艳私奔到符离集。为生存,他俩起早贪黑,齐心合力没命地拼打。一次为揽到一桩家庭装修的活,年有福请房主去洗澡。乖乖,一晚上没干什么,却花去他四五百。年有福盘算着,我要是这家洗浴中心的老板,那票子不哗哗地流进腰包才怪哩。
人一穷胆子就大。回家和老婆一合计,倾其所有,开了一家洗脚店。经过十几年的拼打,洗脚店扩大为恭池洗浴中心,去年在淮源最繁华地段隆重登场。恭池洗浴中心广告做得大气,号称是淮源最豪华最舒适的洗浴场所,是跟韩国合资兴办的。洗浴中心那庞大的占地面积,地面大理石装修,门廊铁树凤梨,假常春藤环绕,足以彰显它的气度不凡。再看门前的停车场,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的轿车,让人眼馋咂舌。这些主儿,不是腆胸叠肚,有款有型,摆着阔步的实权派,就是腆着肚子,胳肢窝夹个包,迈着老板鸭子步,蹩到前台小姐面前,二话不说,掏出卡来,“刷——”地往柜里一甩。那姿态,那做派,能镇住半个淮源城。
年有福有了自己的企业,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影子。成了大老板的年有福,身边美女如云,但他都不为之所动。唯有他的助理,有着绝伦的长相和非凡的气质,她疯狂地爱上他,但她知道他有老婆。她呢,不表露,不纠缠,不露痕迹的关切在眼眸举止间流动。一来二往半年有余,年有福的铁石心肠被她泡成软蛋。被泡成软蛋的他,静下来时常常想,我老婆像画中人一样漂亮,还有一手好厨艺,让人口噙香,对,男人嘛,就得有男人的样子,儿女情长的会惹人笑话。
一天傍晚,年有福早早回家后,关严实房间每一处可以透气的地方,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有些口渴,找遍家里没有开水,只好一下一下咽唾沫,每咽一下,虾红的喉结就往上一顶。唾沫不能解渴,就一只接一只吸烟,一口又一口喷云吐雾。客厅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烟雾的环绕,灯头有些朦朦胧胧,像烧纸糊的灯笼一样。余美艳进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一屁股坐到他的对面。她嘟哝着嘴,故意不理他,等着他说她想听的话,等她久违的温存。他不敢正面看跟共同生活了二十四五年的她,低头沉默良久,终于鼓足勇气,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们……还是离……离婚吧!”余美艳的心猛地一紧,盯着年有福,泪水呼啦涌出来,热热地洒了一脸,继而又平静下来,说:“行啊!你嫌我了不是?我现在是人老珠黄了,看上了哪个小妖精?”“不不……不是……”“不是那是个啥?”她默默地起来,烧开水给他泡一杯菊花茶,并在水中搁了一大块冰糖,恭敬地把菊花茶放在他面前。菊花在水杯里慢慢地舒展开来,一股香味溢满客厅,溜进他的鼻孔。年有福眼睛不好,常常干涩。余美艳听老中医说茶常喝菊花茶能使人头脑清醒,双目明亮,她就天天给他泡菊花茶,给他泡菊花茶快二十个年头,他每每喝她泡的菊花茶就有说不出的幸福。
余美艳坐下来,静静地说:“我去把我们前年补照的结婚照取下来。”她站在凳子上努力地踮起脚尖取下相框,拿一块干净的绒布轻轻擦着,一遍一遍又一遍,像是抚摸他们二十多年的往事。年有福端起茶杯,一股淡淡的馨香和隐隐的甘甜涌上心头,慢慢咽下一口茶。她看着他喝茶的动作,她心头一动,他的这个动作自己多么熟悉呀!她给他续满水后,噙着两行泪问:“相框是你保存,还是我保存,或者把相片从中间剪开?”
他一言不发,眼泪一股一股涌出来,和杯中菊花茶滚打在一起。突然他弓身抽出纸巾,轻轻地给她擦脸,说:“是我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她站起来,没有说话,好像要想一想,话该怎么说才好。他从背后环抱住她的腰,下巴架在她的肩上,嘴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老婆,二十多年了,我舍不得你。”他抱得紧紧的,恨不得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张凯,安徽怀远人,大学中文系毕业。在《小说界》《飞天》《安徽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约100万字,微型小说300余篇,散文近30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部分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多篇作品获各类文学奖项,小说《酥皮糖糕》《牛跪》《赌王》入选高等院校“十一五”规划教材《大学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