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早在1993年5月就成立了成都市小小说学会,会长由时任成都大学纪委书记的赵海谦担任,业务主管为成都市文学艺术届联合会,会址设在成都大学中文系,会员近60余人,举办过刘平、杨传球小小说研讨会等。学会至今已进行了多次换届,第二届会长为成都大学中文系主任孙光钊,第三、四届会长为成都大学中文系主任夏中易,第五届会长为原龙泉驿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况璃,并更名为成都市微型文学学会。创办会刊《文坛轻骑》(后改为《掌篇》)。2011年6月10日在温江区召开会议,并选举产生了新六届机构成员名单,经文联批准,恢复原成都市小小说学会,住所由第五届的龙泉驿区落户温江区,与微篇文学研究会共同主办《微篇文学》,报送成都市民政局审核通过,换发了新的社会团体法人登记证书,会长由李永康担任。
自贡市小小说学会于1993年11月12日成立,会长由曹德权担任,创办有会刊《微型文学报》。这是全国第一张民间性质的地方性小小说报纸,为会员提供发表的园地,为全国小小说爱好者提供了竞技舞台,不少后来成名成家的小小说作家曾在《微型文学报》上发表过作品。王孝谦担任第二届、第三届会长。第四任会长为黄礼明。每年编辑一本《自贡市微型小说年鉴》。
温江微篇文学研究会成立于1997年11月,会长一直由李永康担任,创办有《微篇文学报》(现改为《微篇文学》),主要发表小小说及其评论,兼发散文、诗歌、微型报告文学。2003年策划的系列小小说名家访谈在小小说届产生过一定的影响。与四川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共同编选了《四川三十年小小说选》及首届(2009——2010)四川优秀小小说作品奖评选;与成都市统一企业、成都市作家协会共同举办过四届成都市明日之翼大学生征文比赛。温江区因微篇文学创作的繁荣,2011年2月被四川省文化厅命名为“微篇文学艺术之乡”。
2003年,由石鸣、刘靖安、吴永胜等几位新生代小小说作家策划组织了四川小小说联谊活动,先后在杜甫草堂、成都宽巷子、陈子昂故乡射洪县、水城新津县多次联谊,参加者踊跃。在此基础上,由林仁清联络,2007年成立了全国第一家在省民政厅单独注册,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由省作家协会进行业务主管的四川省小小说学会。学会成立之初主办过小小说知音网站、编印《小小说知音》内刊、举办新津笔会和乐至笔会,后因种种原因学会工作处于停滞状态。
四川小小说创作人才济济,客串写作的重要作家有流沙河、傅恒、裘山山、色波、林文询、何小竹、意西泽仁、魏继新、杨景民、罗伟章、王甜等;去世的有贺星寒、曹德权等。出道早一点的有喊雷、傅全章、杨传球、姚思源、刘平、蔡应律、杨轻抒、高虹、王孝谦、仇傅全、雪火、程琪友、李永康、侯黎风、王宽、黄礼明等;中坚力量有曾平、曾颖、石鸣、周仁聪、何晓、刘靖安、欧阳明、李全、蒋寒、柳恋春、陈晓尧、石建希、杨虎、樊碧珍、侯春燕、吴永胜、王平中、曾明伟、冷国文、伍忠余、骆驼、天水、龚祥忠、葛俊康、舒仕明、美桦、夏新初、李兵、李桂芳、赵程、胡长路、林仁清、涂代祥等;新生代有更夫、姚讲、秋子硕、雷高飞、陈勤、叶襄玉、张玉兰、陈美英、向明伟、岳秀红、邹群等。
等 待
曾平
二愣躲在树林里好些时候了,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女人。
树多,大,林子幽深深的。偶有一只雀雀,扯着喉咙,叫几声,然后电一样滑过。
二愣躲在树荫里。青石板小路蛇一样从林子窜向山下。多年的枯叶,铺盖一样铺着。二愣想着把白花花的女人压在铺盖一样的枯叶上快乐无穷。没如何想,胯下那根棒槌,早已坚硬如铁了。
二愣自己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少天,反正他有时间。父母死得早,就他一个人,守着三间瓦屋和几块薄地。
近段时间,快三十的二愣特想女人,想得一晚到亮在破席子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来想去,二愣想到了要等的女人。要等的女人滚圆的屁股、杨柳一样的腰肢,惹得村里男人的眼睛像彩霞一样燃烧,女人的咒骂像砍贼娃子一样络绎不绝。
二愣知道,隔上十天半月,要等的女人要打林子过。
一道白亮亮的影子飘过来,身上的香随风窜进二愣的鼻子。二愣夜夜想着的白玉盘、肉山峰、熟透的南瓜肉瓣瓣全都送在眼前。
二愣躲在高高的老槐树杈上口干舌燥。
那白影还哼唱着电视上的情歌,间或,还将滚圆的南瓜屁股扭几扭。
二愣蓄谋已久的欲望电闪雷鸣般地爆炸了。二愣从树而降。打树下过的女人“妈呀!”地惊叫不止。二愣不管,秋风扫荡落叶一样把女人压在铺盖一样的枯叶上。二愣迫不及待地去亲女人的白玉盘,搂女人的肉山峰、摸女人的南瓜肉瓣瓣。
女人很快知道是二愣。一个巴掌扇过去。
正在向朝思暮想的地方运动的二愣根本没有被女人的巴掌打气馁。二愣一边运动一边喘着如牛的粗气,说:“就一会儿!”二愣张着渴望的笑脸,赶紧补充,说:“我给钱!”二愣一边说一边运动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早也准备停当的人民币。人民币在二愣的口袋里憋了好多天,二愣为此卖掉了一挑黄谷。二愣把那张带有体温的人民币往女人手心里送。二愣送上讨好,说:“我给一百!”
“给你妈!”女人一嘴一嘴的口水扫射在二愣的脸上、身上。那些口水像冰雹子一样砸得二愣冷飕飕的。
二愣停止了对白玉盘、肉山峰、南瓜瓣瓣的动作。二愣眼睛里喷射着火焰,心头咆哮着愤怒,一梭子弹立即扫射出来:“狗日的,别人能干,凭啥老子不能干?别人给50,老子还给100!”二愣扫射完毕,那些蓄谋已久的欲望继续爆炸,他又开始新的运动。
“啪!”又一个巴掌扇在二愣的脸上。还没等二愣清醒过来,女人放声大哭,说:“连你也欺负我……”拳头雨一样地擂在二愣身上,一颗颗泪珠雨一样滚落。
这话这情景二愣很熟悉,他很快想起来了:一大群孩子在山林里摘野果、挖野菜,几个小男孩总要去抢一个小女孩篮子里的野果、野菜,一个小男孩总要挺身而出,尽管他矮小,瘦弱,尽管次次他都是头破血流……
“来吧!”女人一边哭一边脱衣服脱裤子,二愣很快看到了魂牵梦绕的肉山峰、南瓜肉瓣瓣和那个神秘羞涩的地方。女人疯似地吼:“二愣,来!你日你姐!”
一道阳光划破树荫打过来,晃得二愣一阵一阵地眩晕。那根坚硬如铁的棒槌,不知何时,已经松松垮垮。
一只雀雀,叫几声,电一样划过。
曾平,中国作协会员。迄今已在《四川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80余万字300余篇,100余篇(次)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人民文摘》《读者》《青年文摘》《作家文摘》等选载。200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上榜作家。获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年度评选一等奖、《小说选刊》首届蒲松龄文学奖(小小说)、《小小说选刊》2005-2006年度全国小小说佳作奖、2007—2008年度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吴承恩文学奖等30余次。
魔 椅
王孝谦
这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只是比其他办公室稍微宽敞一点明亮一些,还有就是进进出出的人要多一些。在办公桌后面有一张皮质转椅,据说与普金当总统时坐的椅子一模一样。
新来的领导谭天第一天上班,办公室主任征求意见座椅换不换,谭天说他是受党培养多年的干部,就不信这个邪!实际上谭天心里还是有点阴影在飘,只是不便让下属窥见。
这张椅子的前两位主人都栽倒了,一个“双开”回家自谋职业,一个判刑十年连家也回不了了。所以这张椅子被坊间传为“魔椅”,断言只要谁一坐上去就会栽倒。
谭天是从纪委调过来的,是经受过磨练和考验的,组织上如此安排也是煞费苦心。谭天也暗暗发誓,一定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做一名廉政勤政的干部。他在机关大会上也慷慨陈词,请求全体职工监督他,他希望同大家一道走出那个怪圈。
谭天说到做到,不收礼,不拿回扣,不巧立名目领钱,一时颇受推崇。
回到家里,妻子的念叨让他心里闷得慌。母亲的医疗费在不断增加,女儿想出国读研却凑不齐保证金。他说先想法借点钱嘛,慢慢再还上就是。妻子说那好,你去借吧!
谭天上班的时候风风火火谈笑风生,下班之后却长吁短叹,郁郁寡欢。他实在开不了口去借钱,而妻子又一直在念叨。有一个经常一起喝茶的朋友陈武得知了谭天的难处,说谭天捧着金饭碗却讨不着饭吃。谭天说即使讨饭吃也不能坏了名节。陈武说那好我借给你,总没有问题吧?谭天看看陈武,摇摇头。陈武急了,大声说,我又没什么事求你,也没什么业务往来,又不是送钱给你,借给你也不行呀?谭天还是摇摇头,陈武气得摔了盖碗茶一个人走了。
谭天去看住院的母亲,母亲对他说她想出院回家去养病,住在医院里毛病越来越多。谭天鼻子一酸,他知道母亲是为他节约,母亲只能在“新农合”报销部分医疗费,母亲节衣缩食让他读完了大学,他进了机关工作,然后成家立业,过上了较为宽裕的日子,而母亲还在农村劳作不愿进城,谭天一直心有歉疚。如今母亲病了却得不到较好的医治,谭天心头阵阵疼痛。
周末几个朋友约他打麻将,他这几天烦透了正想散散心,便去了。何达、李尔、杨思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见面说话做事都十分随便。何达说天歌听说你的座椅一坐上去就有钱扎在头上是不是?我现在手头有点紧,要不让我去坐几分钟捞点赌资如何?一阵哈哈大笑之后杨思说,听说天歌女儿出国的钱还不够,我出个主意,你下决心熬几个夜多在椅子上坐几个时辰,把女儿的钱弄到手就辞职不干了,这样风险不大,也解决了后顾之忧如何?谭天正色道,别开玩笑,俺正烦着呢!李尔这时插话了,天歌也太死板了,一些礼尚往来的东西也不要太拒绝,现在这个社会已经把这部分视为正常收入了,我就是想不通你们两口子收入比我们家好得多,怎的连女儿出国也成问题了?谭天一时闷在那儿,这几个哥们论工作和职位都比他差,按理说收入也比他少,然而前两位在成都买了房子,据说都是按揭购房,李尔的儿子读高中时就送到澳大利亚去了。想想他心里真的很不平衡,打起麻将也心不在焉,结果又输了点小钱。
散场的时候,何达把谭天拉到旁边悄悄说,陈武给我说了你的情况,他还是想帮你,都是老朋友了,遇上问题大家想办法是理所当然的,并且要借那么多钱也只有陈武拿得出来,如果愿意我约他见个面把事情办了,以免为女儿的事后悔一辈子,好不好?
谭天迟疑了一瞬,甩甩头显得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又点点头。
何达约他们到常去的茶餐厅雅2包间,谭天和陈武都到了,何达却打个电话说有事来不了了。陈武说,他不来算了,我们又不是初次见面,我把20万现金带来了,你先收下,然后我们哥俩好好喝几杯!说着便递过来一只黑色塑料袋,接着又说,如果不够再吱一声。
谭天显得木木的,没有伸手。
怎的了?这被借钱的还在求借钱的了?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谭天只好接过包袱,稳稳地放在自己的靠背椅后面。然后说,真的谢谢你了,我从来没给朋友借过钱,请多包涵我的不是之处!
两哥们开始对饮起来。三杯酒之后,谭天又举起杯准备说几句感激话再敬陈武一杯酒,这时陈武的手机响了,陈武打开手机哼哼哈哈几句之后说,你马上到紫茗苑来吧,陪我的朋友喝两杯!
一会儿进来一位穿着入时的年轻女郎,陈武对谭天介绍说,这是我的干女小刁,来陪谭叔叔喝两杯。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喝酒有女人在场,酒量再小的男人也会豪气几分。谭天和陈武都喝得很畅快,谭天好像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手脚都软了,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谭天醉醺醺回家,把那黑色包袱甩给妻子,妻子眼睛一亮,迎着冲天酒气在谭天脸上重重亲了一口,这时的谭天觉得天旋地转,眼睛一闭便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
日夜照常如梭,生活亦如往常。妻子主动凑了点钱交到医院,不久母亲便病愈出院了。应该高兴的谭天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啥东西一样找不着北,和妻子对处时也有些异样感觉。
年终评比谭天的单位各项指标完成较好,受到表彰,谭天也受到上级通报表扬。大家一时都松了口气,再看谭天那张座椅时便没了异样的感觉。
李尔打电话给谭天表示祝贺,并开玩笑说,原打算出高价把你那座椅买了也发点小财,现在看来没有价值了!哈哈,哥们儿,要稳起哟!
一天上午,谭天在办公室上网,刚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小刁敲门进来了,一声谭叔叔让谭天一阵哆嗦,她说有个小事请谭叔叔帮个忙,谭天看看的确是一个小事,又是老朋友的干女,便提起笔签了字。
事后小刁十分感激要请谭天吃饭,谭天拒绝了。陈武打来电话,说又不是原则问题,又不是没一起吃过饭,装啥子处?拗不过盛情,撇不下人情,谭天只好去了。这次又多了一个小刁的同学小月,那个小事就是为小月办的,所以小月要感谢谭叔叔。这小月也是貌若桃花,举手投足之间不是一般的可人。
四个人两瓶酒不知不觉下了肚,谭天头昏眼花早不知东西。陈武和小刁不知啥时走了,小月费了好大劲才把谭天弄到一个房间,谭天说了一句我回家了你走吧,便倒在床上不知事项了。迷迷糊糊中谭天睁开眼,见一丝不挂的小月搂着自己,一下子清醒了几分,推开小月说,这是我家里呀?我老婆呢?小月唆声唆气地说,别急,这是宾馆,你吐了我一身,我只好把衣服脱了,难道你不喜欢我?谭天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以后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顺理成章的事也就接着发生了。谭天无可奈何地帮小月办了好多事,因为一个工程出了事,倒查拽出了谭天。
那张椅子又有了魔力,居然又把一个廉洁勤政的好干部掀翻了。其实不应该是椅子的问题,而是椅子所在的单位有魔力,俗话说油水多的地方容易滑倒,走路也要十分小心。
几个好朋友聚在一起谈谭天,杨思说,谭天真的不值,那么廉洁也出事了,犯错误也是被动啊!李尔说,被动犯事也是自己立场不坚定啊,也是一个人的素质问题。何达叹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似乎是千古定论。李尔反问,面对美女你没想法呀?除非你有病。何达说,我们应该想办法去安慰安慰嫂子。
没等何达们去安慰谭天的妻子,她已经哭哭啼啼找到何达,何达一时晕了,只好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何达找到陈武理论,陈武也说他什么都不知情,他还担心他借给谭天的钱收不回来呢!谭天的妻子有口难言,又不敢把谭天进监狱的情况告诉国外的女儿,只好一个人流泪。
接替谭天的领导第一时间就把那张“魔椅”换了。杨思突发奇想,找到谭天单位办公室主任,要求出钱买那张椅子,都是熟人,并且正不知如何处置这个烫手山芋,主任便自作主张将椅子像丢破烂一样送给了杨思。
杨思把魔椅搬回单位换下了自己的椅子,过了两年却没有任何奇迹发生。杨思的办公室几乎没人来访,他成天干的工作就是翻阅过去的资料,写别人的历史,外面挂的牌子是地方志办公室。
王孝谦,1964年生,四川省富顺县人。中国作协会员,现为四川省自贡市政协副主席、市工商联主席、总商会会长,担任自贡市作家协会顾问。出版小说集有《痴圣》、《危房》、《永远的标记》、《人生如茶》、《越过丘陵》、《神奇的仙市古镇》等,多篇小说曾被《经典阅读》、《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转载,并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及加拿大大学教材等多种选本。曾获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一等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奖项。
衙役赵三
杨轻抒
从前(老人讲故事都从“从前”开始,闹不明白是宋朝还是明清),某某县(老人从来不说具体的县名,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县衙外边有一条小巷,小巷很窄,窄得只容得下一个人侧着身子过去。至于为什么县衙墙外会有一条那么窄的巷子,老人说不清楚,可能是修县衙时多占了地,或者哪位工匠设计的时候划错了线。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条巷子不干净,据说经常有神神怪怪的东西出没。所以,一到夕阳落山,那条巷子就一片死寂,扔只鸡进去,鸡都不敢叫一声。提出来一看,就算是红光满面的大公鸡,都变得脸色惨白。
这样的巷子谁还敢过?
当然,不是说全县就没一个胆大的,比如衙役赵三就胆大。赵三怎么个胆大法?比如赵三敢在坟地上过夜,酒都不要一口;比如有一次刽子手回家给他娘奔丧,临时叫赵三去菜市口顶班,赵三二话不说,挥刀就砍,寒光闪过,那人脖子上的刀口比瓷器还干净;又比如有一回,乡下李庄出狐精,迷了李乡绅十六岁的女儿,李乡绅把赵三请去,赵三在李家庄呆了一夜,结果整个庄子清风雅静,啥怪都没敢露面。
于是有人就起了个念头:赵三敢不敢从那巷子里过呢?
问话的是街头混混卢二,卢二在县里也算一号人物,人称卢老狼,走一路吃一路拿一路,无人敢吱声,连县大老爷都不敢轻易得罪他。当然,卢二虽然在县里混得风生水起,但是在赵三面前,还是存着三分小心。不过两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平时在杏花村酒馆遇上了,还喝上两小杯,说起来两人这些年来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卢二问赵三:三哥,晚上敢不敢从巷子里过?
赵三问,此话怎讲?
卢二说,这城里谁不知道三哥你是啥样人物?你要都不敢过……
赵三问,我要敢过怎么着?
卢二说:三哥你要敢过,杏花村我摆三席。
卢二与赵三都是市面上混的,虽然从来没有正面冲突过,但两人一直以来都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线,这一点赵三心里清楚得很。旁边的人也趁势起哄,说赵三哥从来就是见神杀神见佛灭佛的主,难道这条破巷子还不敢走?赵三也是喝了酒,心里一股子豪气腾就上来了,把袖子一挽,一只脚踏在长条凳上,大声道:过就过!
其实赵三心里到当真没怕,赵三之所以之前没有想过要去试试,主要是老婆——就是李乡绅的女儿死拉硬扯不让赵三去冒那个险,说你赵三也算有家有室的人了,去冒那份险就不想想家人?赵三虽然是个人见人怕的种,但是在老婆面前到底还是有三分柔情,所以也就没起那份心思。但是这回被卢二激上了,赵三再怎么着,也不能在卢二面前丢了份子,何况赵三还真不信天底下有啥神鬼见了自己不跑的。
赵三不怕。非但不怕,赵三还心生一计,你卢二不就是想出我洋相吗?我也得给你点颜色看看。
赵三先是上老李成衣店要了件白袍披上,又叫东街相好的罗三姑给自己画了个大白脸,还顺便在城隍庙里弄了条红布做了个假舌头吊在嘴上。就这副打扮,别说晚上,就是白天,也够吓倒一街人了。
赵三让卢二等在对面巷口守着,自己从这头巷口大踏步走了进去。
赵三晃晃悠悠走着,巷子很黑很安静,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赵三心想,就一条破巷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走到巷子中间,赵三忽然发现对面过来一人,打扮与自己竟然一模一样,也是白袍白脸长舌头。赵三扑一声就笑了,卢二竟然也敢扮无常吓我?正想着,那人与赵三已经擦肩而过,就在经过的那一瞬间,一卷纸一样的东西轻轻落在了赵三怀里。巷里太黑,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赵三正想问,却见那人已经飘远了。
赵三出了巷口,巷口一群人一见赵三的模样,像见了鬼一样,大叫一声,没命似地就逃。赵三一把扯下假舌头,大笑,连我赵三哥都认不出来了?
卢二摆席。落座,赵三问,刚才谁那么大胆,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样从巷子过去了?大家面面相觑,说,我们都在巷口守着,没有这事啊,谁敢啊!
赵三心里忽然有些发毛,想起那人塞给自己的一卷东西,忙从怀里掏出来,在灯下展开,一看,竟然是盖着城隍大印的一张拘令,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着某某县衙役赵三拘该县卢二,不得有误!
赵三茫然,这是咋回事?
正疑惑着,就听得咚一声,一看,坐旁边的卢二已经倒地身亡。
到这里这个故事也就完了,但是有一点我很不明白,拘人本应该是阎王殿前黑白无常的事啊,怎么就差上了赵三呢?我问讲故事的老人,老人嘿嘿地笑,说反正故事就是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谁说得清楚?也许卢二这种人太过骄横无常们不敢拘他?或者——像衙门里的这些衙役,原本就是半人半鬼的?
我愣,然后大笑。
杨轻抒 ,1969年生,四川德阳人。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供职于德阳市政协,德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出版小小说集《寻找悲伤》《小小说五星连环》(合集),参与编辑《四川三十年小小说选》(副主编),40多篇小小说被收入《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中国新文学大系·微型小说卷》《中国微型小说 300篇》等多种书系;入列“中国当代小小说百家”,曾获首届全国小小说金奖二等奖等多项奖。
鲜花的力量
曾颖
刘大爷的家在背街,院门前有一道长达十几米的小巷。因为远离路灯,小巷里能见度很低,恰好成为某些干见不得人的事情的好天地,小青年男女打KISS的,半夜出门乱扔垃圾的,以及对门烧烤摊上那些喝得找不到厕所的醉鬼们,都以此作为方便之地,直接将刘大爷这十几米曲径通幽的小巷直接变成了屎臭之路,周围邻居还拿刘大爷打趣,不用花路费,就可以看到“丝绸之路”,气得刘大爷一看 到电视上演大漠骆驼或飞天女时就喊换台。
为了解决这件事,刘大爷可是费了不少脑筋,他先后想过在墙上用粉笔写“在此撒尿,全家死绝!”之类标语,也画过大剪刀剪小鸡鸡的涂鸦画,还设想用玻璃瓶装上货真价实的尿,坐在门后,一听外面有响动便雷霆出击。他甚至还想过往巷子里拉根电线接上电……
以上诸招,效果均不理想。“全家死绝”标语和小鸡鸡旁,被人分别添上了他的名字。而扔尿瓶的武功险些使他打麻将晚归的老伴尿流满面。拉电线的项目因为风险太大,而最终没有实施。
因为没有有效的反制措施,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刘大爷的小巷依旧是“屎臭之路 ”,他也一如继往地仇恨大漠骆驼和飞天。
这事被他在外地读大学的孙女知道了,小姑娘在大城市呆了几年,多少有些见识 ,知道爷爷的烦心事后,就拍胸口说:给我几天时间,我帮你除掉这个难言之隐。
趁着假期,小姑娘干了几件事。第一,抹掉墙上的咒骂和涂鸦;第二,在小巷里安上一盏路灯;第三,在巷子的两边,摆上了十几盆花;第四,在墙上用木牌规整地写上温馨提示:厕所,右转50米即到。
刘大爷半信半疑地看着小姑娘折腾,总觉得不靠谱——我喊打喊杀这么久都不管用,而你这点花花草草,能起啥作用?
但是,刘大爷这次的疑惑,在工程完成后的第二天得到消解。这天夜里,小巷出奇的宁静,没人来拉屎拉尿。刘大爷觉得是碰巧。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一样,大爷就更困惑了,忍不住拨孙女的手机,问她有什么玄妙?
女孩咯咯笑着说:爷爷,我可是用了个系统工程帮你啊!抹掉骂人的话,是消除敌意;摆上花盆,是表明此处有人管理,也让人们不忍下手破坏;而装灯,既方便了人们走路,又方便了他们的丑态被发现;至于指明厕所方位,是为了给人家找出路。这几条,既有善意的表示,又有监督的措施,还有明确的方位指向,从多角度消除了人们乱拉屎撒尿的心理及生理条件,比起你纯粹的喊打喊杀有用得 多,事实也证明,你那种方式,是只有情绪宣泄,而没有解决方法的。
听完孙女的一席话,刘大爷恍然大悟,他一拍后脑勺,高兴地说,想不到这小小的事情,还有这么大的学问,看来,我是真老了!
曾颖,笔名:纸刀;网名:四川曾颖。1969年10月2日出生于四川什邡。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以小小说和杂文为主。在《南方周末》《新京报》等数十字报刊杂志开过专栏,出版小说专辑《足球闹天宫》《别不相信微笑可以救你的命》《小人物的幸福生活》等,有作品入选《中华百年杂文精华》和各种教材选本。现在天涯社区负责四川运营,居成都。
棒棒棒棒鸡
曾明伟
棒棒刘老二是重庆华莹山人,听人说山城重庆好挣钱,只要有力气,一天挣四五十块不成问题。刘老二动了心,因为家穷,年迈的母亲长年卧病在床,快高考的娃儿急着等钱上学。迫于无奈,刘老二便砍了根棒棒进了重庆,穿行于都市的大街小巷,爬坡上坎下苦力。
刘老二初到重庆,天生不习惯,四处是高楼大厦,晃得他睁不开眼;立交桥的车辆川流不息,排了好几串,跟电影里的一样。他好几次还迷了路,是110警察把他送到了玻纤瓦的暂住地。同屋的伙计就笑他:“你老几子对地形一点不熟,还挣啥子钱哟。”刘老二笑:“人老了,记不住了,多走几趟就晓得了。”
刘老二手握一根棒棒早出晚归,肩挑背扛,穿行于都市,成了这座城市陌生而又熟悉的风景。大街上,一个拎包的卷发妇女喊:“棒棒!”刘老二大声应一声:“哎!”“把这包东西给我送到两路口,好多钱?”刘老二麻利打捆上包说:“两块嘛。”“这么点路,要两块!人家只要一块。一块走不走,不走搁到。”“一块就一块嘛。”说着,刘老二扛上行李钻进人群中,生怕生意被别人夺了去。
时间一久,刘老二渐渐熟悉了城市生活,也熟悉了城市道路。
每当华灯初上,忙碌一天的刘老二就坐在街沿上,卷上叶子烟,叭嗒叭嗒抽,烟光和着城市的灯光一闪一亮,他盯着繁华的都市想:城里人生活硬是安逸,就是有一样不好,屙泡尿要给钱,吐口痰还要罚款,莫得我们农村来得方便。不过,要是我勇娃考上大学,进城当了干部,罚点款还是值得的。
想到自家孩子,刘老二脸上便泛起幸福的微笑,便看到人群中仿佛有了他儿子的身影。
夜渐渐深了,流光溢彩的街市总带给人无穷的幻想。隔壁餐馆里传来一阵划拳声:“棒棒棒棒鸡!”“棒棒棒棒虫!”“哈哈,鸡吃虫,张平,你输了哈,喝酒!”“哎!”“再来,棒棒棒棒虫!”“棒棒棒棒虎!”“哈哈,虫不钻虎,虎也不吃虫,再来!”……刘老二听到叫棒棒,以为是喊自己,他应一声,跑过去一看,忍不住笑了:“城里人真逗,连筷子也可以划拳,不过棒棒就是棒棒嘛,棒棒咋个会是鸡呢?”他始终想不明白。
时间过得真快,到了七月流火的季节,刘老二在这座城市奔波也大半年了。他掰指一算,娃儿的高考成绩快出来了。要是勇娃考上大学,学费可是要差一大截,看来还得起早贪黑多跑路,在开学前凑齐学费,要不然我这当爹的一生梦想要破灭,关键是耽搁了勇娃的前程啊。
继续上路吧,只要供出了勇娃,可是我们家八代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脸上有光啊。
这年的盛夏高温不断,酷暑炎热,重庆的大街小巷像着了火一般,连树上的枝叶也耷下了脑袋,蜷缩起身子。实在是闷热,人们躲在空调房里不出来,商场里则挤满了享受冷气的市民。外面赤日炎炎,屋内冰凉如水。在马路上挥汗如雨的仍是肩挑背扛的刘老二背影和他的伙计。在他们眼中,一年到头没有春夏秋冬四季。
从解放碑送货出来,烈日下,刘老二感到困了、累了、乏了,头重脚轻,四肢乏力,他担心自己病了。走到一个商场门口,冷风正从大门口咝咝吹出来,刘老二感觉到了一阵阵凉意。他捋上破旧的衬衣揩揩满头的汗水,走上去,他决定跟城里人一样享受享受冷气。
“棒棒,干啥子!”
刘老二刚迈上台阶,晴空里一声惊喝,从商场跑出一个保安说。
“我……我想进去。”刘老二看着保安,脸上掠过一丝惊恐。
“这地方是你来的?龟儿一个哈农民,一身脏兮兮,进去莫把商场搞脏罗。去,滚一边去!”
保安连推带搡把刘老二掀下台阶。
刘老二踉跄几步,差点摔倒,他站稳身子有些嗔怒说:“崽儿,说话不要损人,做事不要太绝!没有我们哈农民,你们吃啥子,喝啥子?”
“耶!龟儿哈农民嘴巴还有点狡,看老子不捶你。”
保安上来想动武,被商场一领班模样的人劝住了。
看来冷气是享受不到了。刘老二感到头越来越沉,每迈一步都很困难,淌下的虚汗一颗颗滴在路面上,在炽热的阳光下化作了白气。他蹒跚上前,斜靠在商场橱窗的大理石台面上,无力耷拉下头。
突然又一声断喝打乱了他胡乱的神智:“棒棒,你搞啥子!”
刘老二睁眼一看,又是那个保安。他勉强打起精神说:“保安大哥,又咋子?我没有享受你们的空调哦,我也没妨碍你。”
“不得行!你坐在这里就不得行。快滚,不滚,老子要捶你。”
“我病了,真的走不动了,求你行行好,让我坐一会儿!”
“哈农民,你装聋嗦?你坐在这里一身脏兮兮,影响我们商场的形象。知道啵!”
刘老二还要申辩,只听啪的一声,保安在他脸上掴了一巴掌。刘老二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麻,想还手却没有还手之力。保安随即对他大施拳脚,踹翻在地。刘老二在病态和痛苦中昏了过去。
天空突然变阴,太阳钻进了乌云。不一会儿,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冲刷着烦躁和有些灰蒙的城市。炎热的空气有了一丝凉意,街上行人渐多,略显一线生机。
大雨的冰凉把刘老二从昏迷中唤醒,他四下看看,人们都散去了,经大雨一淋,他觉得头不那么痛了。他拿上竹棒一瘸一拐回家去。
“棒棒棒棒虫!棒棒棒棒鸡!棒棒被虫蛀,老虎要吃鸡。棒棒棒棒棒!棒棒棒棒虎!母鸡吃虫子,棒棒打老虎。”
用竹筷敲击发出猜酒令的声音是从路边一家餐馆发出来的。
刘老二想想,脸上露出凄然一笑,他终于明白了棒棒打不死老虎,鸡是要被老虎吃掉的。
狗 叫
石鸣
一只狗叫了一声,又一只狗叫了一声,又一只狗叫了一声。
这一带有很多狗。有时候你如果回来得晚一点,路过它们栖身的屋子,它们会突然对着你狂叫一番,吓出你一身冷汗——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下个星期,一定要去医院检查检查,我发觉我的心脏出毛病了,自从我搬来这里晚上常被它们吓了之后。按理说,你被吓了一次之后,就该提高警惕才对。可是因为相对于白天的忙碌和嘈杂,该死的夜色是那样祥和美丽,你不知不觉就去享受夜色了。你正像天上的云一样在夜色里逍遥自在的时候,它们就出现了,狠狠地吓你一大跳。
这些该死的,它们其实是在和你打招呼,你只要在惊魂稍定后看看它们雨刮器一般摇个不停的尾巴就会明白过来。这些可怜的家伙,我时常想,它们被人拴在家里或围栏里,情况大概比监狱里的犯人好不了多少;而且,它们一天比一天变得愚蠢,它们孤寂得信赖任何一个不相识的人。按理说,我们该对这些被拴在后宫黑屋子里等死的嫔妃施以同情才对,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很多人恨不得杀了它们。昨天,我就在报上看见有人投诉半夜狗叫,说这些狗们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压力,因为它们不仅叫,有时还会冲出来咬你——但我相信这些后宫女人已彻底忘记咬人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它们向你扑来,实在只是想和你亲热一下。只是因为它们太激动了,所以给人一种来势汹汹的样子。可怜的,这就像猛烈的亲吻有时也会让人窒息一样,它们忘记了分寸。而分寸,又怎么能忘记呢?
这样说,只是表示我体谅它们,并不表示我喜欢它们。即使我要去喜欢它们,至少也得等我做完了心脏检查之后,才有想一想的可能。而且,说实话,我的事儿多着呢,我连自己都料理不过来,又怎能旁及他人或一只狗呢?
关于我的麻烦事,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恐怕得付出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够。当然,如果有些小事你不去细想的话,你会节约一些时间。不管怎么说,这些事过去由时间构成,将来也会由时间构成,所以我想干脆写一本书算了。从上个月我萌生出这个念头开始,我每天晚上都在夜深人静后坐在桌前,准备写下一些文字。今天晚上也一样,我静静地坐下来,准备写下一些文字,这时我听见了一声狗叫,又一声狗叫和又一声狗叫。这有点像一种对话方式,而且我一直在想,我如果能听懂狗们的话,我就去做它们的传记作者,把它们的话记录下来,它们肯定会比我们经常看的一些勾引我们的泪水或暗示怎样去堕胎的文字要好些。
这想法有些不像人的想法,像狗的想法,所以我老婆一天到晚都说我狗里狗气的。我怕狗,我对她说,你别把我和狗扯在一起,我会得心肌梗塞。我老婆对我笑了笑,说你这狼心狗肺的,得了心肌梗塞倒好。
她说的是对的。自从跟了我之后,她怀里就不时地抱着一大堆麻烦。准确点说,是抱着一大堆我的麻烦。而且,我不会挣钱却极会花钱,高兴的时候,我花起钱来就像是在用废纸揩屁股。我的岳父母,也就是我老婆的父母,曾经为自己的独生女儿是美国那家用骡子拉摩托的运输公司的白领而骄傲万分,现在却对自己女儿的未来生活忧心忡忡。所以我想我恐怕真的是长了一副狗的内脏。这样一想,我就感到特别凄苦,同时也担心有一天我会像这些狗一样,对谁都以凶恶的表情献殷勤——我突然想到,我有时对老婆就是这样的,对,确实是这样,一点儿也没错。我有时会把她吓一大跳。我看起来恶狠狠的,凶巴巴的,但我的尾巴却一直在雨刮器一般快速地摇摆着。然而我老婆似乎从来没有发现我在暗暗地摇尾巴,摇得叭嗒叭嗒响,摇得伸长了舌头流汗,摇得火星上的雨都害怕飘下来。
几点了?你还坐着发什么愣?老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接着手按在了我肩上。她关心我,却吓了我一大跳。我突然想起狗对你叫一声,吓了你一大跳,然后欢快地向你扑来的情景。我忍不住笑了笑。
你愣着笑什么?老婆问。
没笑什么。我说,我听见了几声狗叫。
老婆看了看我桌上的纸,说,两个月了,你还是只写了一张白纸。你这一晚上在做些什么?
胡思乱想。狗叫把我要做的事打断了。我说,然后搂着老婆的腰,准备去睡觉。
地上有草
冷国文
没人知道,保洁工老林,是如何跟草扯到一块儿的。
老林是从乡下来的,因为有个在环卫所上班的亲戚,才揽上了保洁的活。起初老林呆在商业街,那里店铺林立,可回收的资源就多,光捡废品卖,一个月积攒下来,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不过,这样的好事没持续多久。
上个月,市里开展环境综合整治行动,亲戚带过话来:所里已决定换老林到塔山东路。虽说那里比不得商业街“油水”多,但好歹保住个饭碗。还说自个儿也是没办法,那个刚派去商业街的,是所长的关系。
老林知道亲戚不容易,二话没说就来了塔山东路。
这是一条不足400米长的街道。那团草,长在街道的尽头,再过去,就是被围墙隔着,脚手架高耸的开发区。这里本来是一条路,走的人少了,便长出草来了。
水泥地上的草,长得不算好。第一次清扫时,老林本想把草拔掉,看看四周,又停住了。在这个随处都是钢筋水泥建筑物的城市,能找到一团草,多不易啊。也许是一阵风,或许是一只鸟,将种子带到这里,在地砖的缝隙处安身落脚,再经一趟雨,几滴水,它们就长起来了。
老林每天扫到这儿,都要停下来看一阵。那些恣意伸展的叶片,那团蕴含生机的绿色,让老林产生了亲切感,让老林找回一点在庄稼地劳动的感觉。应该说,草的存在,给清扫制造了麻烦,老林为此要付出更多的精力。但老林不怕麻烦,而且乐于弯下腰,蹲下身子,一边嗅着草的清香,一边在草丛里仔细清理垃圾。闲时,老林还不忘用矿泉水瓶,给草浇浇水,清理枯黄的叶片。这草,好像比较领老林的情,一天天地拓展着自己的地盘,在街边抹上了一道抢眼的绿色。
抢眼的东西,自然就有人关注了。
为着这团草,先后来了几拨人。统计局的干部来搞义务劳动时,曾想拔掉草,被老林劝住了。老林说,这草,干干净净的,又不影响美观,拔它做什么?统计局的干部说,也是,这绿色,看着还养眼,那就别动它了。
倒是社区的干部,见到老林就说这草的事,让他赶紧除了,说市里要检查评分,要兑现奖惩,别因为这团草,影响了社区的整个工作。社区主任比起村支书讲话的水平都高,全是提升到了政治的高度,和市委书记的讲话是一个味儿。可老林就不理解,好好的一团草,怎么就成了耗子屎呢,怎么就会坏他们的那锅汤呢。
也不怪社区主任。要不是搞环境整治,要不是市里督查得紧,谁会将目光投向城市边缘的这团草呢?
见老林还是不为所动的样子,社区主任把状告到了环卫所。所里专门来了人,看了现场,责令老林立即铲除,否则,将扣发他的工资。
所里来人居高临下的训斥,让老林羞愤难当。
不就是一团草,招谁惹谁了?你说它不卫生,它哪点不卫生了?这条道,我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妥妥贴贴,你要在草丛里找出一个烟头,拣到一块纸屑,我就立马走人。
老林以沉默作武器,无声地打跑了来人。
亲戚来了。亲戚是来讲好话的。老林,这里不是乡下,既然来了,得守城里的规矩,别给草赌气了。
老林闷着头不说话。
亲戚说,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是把草拔了吧。
亲戚看老林不吭声,知道他倔上了。亲戚的话就来陡了:所长已下了死命令,再不拔掉这团草,就把你下了!
不用看,老林知道亲戚的脸上肯定是阴云密布。
为几窝草,把饭碗抹脱,值吗?亲戚甩下一句话,气恼地走了。
老林走向那团草的时候,心里觉得堵得慌。这是怎么了?老林觉得自己和那团草没什么两样,好多时候都由不得自己。老林不禁想起了在乡下的日子,那一垄垄的山,那一湾湾的土,那一块块的稻田。田堘上的草,怎么拔也拔不完。老林狠狠心,用劲去扯草,谁知手下去,轻轻一带,草就起来了。老林叹了一口气,心里说,认命吧,放着好好的乡下不呆,谁让你跑到城里来呢,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儿。
老林正埋头揪草,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地喊“老林”,他慌忙抬起头,才发现一大帮子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近前,里面有扛摄像机的,有举照相机的,还有拿笔记本的,老林看到自己的亲戚也在里面,老林看到亲戚脸都绿了。在老林不知所措之际,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到他面前,说,谁让你拔这草的,我看很好嘛。这绿色好啊,偌大个城市,难道就容不下几棵草吗?
老林的泪就下来了。他仿佛听到脚下的草拔节生长的声音,真真切切的。
引 子 张
石建希
小城有史以来的名医非引子张莫属。
引子张能成为名医,不仅因为他的医术高超,更因为他开药方时的一个特征,擅用药引子。比如在泡菜坛里腌了三年的酸箩卜,二十年以上的灶心土,那可是只有烟火不断的老屋才有的,或者是出西城门九百九十九步外落泉山的百草,甚至这药引子由谁去找都有规定,这实在与别的医生不同,也怪,常常是别家药铺里拿不下的沉苛恶疾,引子张几张方子下去,就有起色了。
张家的药铺是祖传。引子张是老秀才晚年独子,三岁背药诀汤头,七岁背脉经,十一岁已知望、闻、切、问四大诊法,十三岁陪老秀才守店坐诊,过了三年,老秀才和引子张的座位换了个,又过了三年,老秀才不再审看引子张的药方,偶尔虽也在铺里坐坐,也是闲着,众人都以为引子张已尽得祖传绝技,不过,后来引子张遇上的第一个将死病人倒让他闹了个大红脸。
病人的脸如黄纸,出血已久,上红下黑,脉象弘大,引子张一把脉,脸色立时一变,说不定哪口血上来,病人就得死在药铺里。看见引子张变脸变色,手重脚轻,病人的母亲也身软气紧起来,眼看着药里时便乱了起来。
老秀才从内堂里踱了出来,屋里顿时一紧。一声不吭的老秀才把眼睛投向那块刻着“华佗再世”的牌子,停了停,方才踱到病人身前,敛眉凝神,望、闻、切、问,顷刻间飞下一张方子,然后在伙计抓药的当口,清了清嗓子说:不要乱,啊,找两把放了对年的南瓜根当引子,会舒服点。病人一家千恩万谢出门的时候,老秀才也拎起鸟笼和付完药费的病人兄长一边聊着一边向往走去。
引子张闷在那儿,接着是两夜未眠。尽管病人听说还是死了。也没人把病人的死和求医问药联系起来。
老秀才弥留的时候,引子张掏出张药方来,爹,这方子……。
老秀才看着药方一愣,良久,悠悠一叹。这孩子太本份了。
老秀才就声嘶力竭挣扎起来,摆香,祭祖师先人。
点燃明烛,祭上信香,被半抱半扶到香火案前的老秀才躺在椅子里,看着诚惶诚恐的引子张叩头行礼,然后挥手斥退家人弟子。
再次打开堂屋门,老秀才已不能言语,引子张跪在一叠纸灰前发愣。
过了百日祭期的引子张,开门第一件事是刻了副紫檀木的门联挂在店外,“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十个大家金光闪闪。
得了绝传的引子张的医术日见其神,尤其是药引子越用越多,引子张的大号也就叫开了。
几十年下来,即便后来西药店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引子张的药铺门还是开着。尤其是近十几年来,引子张越来越忙,关于引子张的传说也越来越多,连市里首富万千万也给惹来了。
万千万一跨引子张的店里,屋里便紧了一大截。引子张看了看众人拥着的万千万,微微一笑,然后又把眼神投向正在就诊的病人,一个形如枯菜叶的老妇人。
终于轮到万千万了,引子张看了看万千万身边那些七嘴八舌的人,没吱声,把了把脉,点点头说:是有病。
真的?照过CT,做过胃镜的万千万没有像身边的人那样笑出声来,走过的医院药铺多了,有几个人相信他有病?查不出伤,看不出痛,烦。
你这病,那些西医的设备是验不出来的。
对。没意思,烦。
让我医治四十九天见效,不过,这药引子得你亲自去找。
引子?
就是西城外落泉山上的芨芨草,你每天早上寅时自己走着去找,记住,太阳露出第一丝线儿,你就动手拔第一棵芨芨草,否则,第二天你就不必再来了。
很多人愿意抢着给我找……草。
你的病我不看了,下一个。
跺一跺脚便有半座城回应的万千万,居然服了引子张千奇百怪的摆弄,成了城里的一大新闻,而民营企业家万千万通过引子张向敬老院捐资的报道,也风风光光的占了市报的头版。
万千万的变化引起了市里领导对小城一绝的引子张的注意,挖掘宝贵遗产的任务便落在了小张的肩上。
作为独子的小张对引子不感兴趣,倒不是说医学院的毕业生就多狂妄,实在是从小看惯了引子张的药方,小时候看那一样样药引子有些怪,问引子张,却避而不答,答了也不对题,要是自己能想还用问吗?再说,药引子怎么比得上那些抗生素?
一生平平顺顺的引子张连发起病来都不显出不露水的,先是阴阴阳阳拖了段时间,看看便不行了。
不行了,还是拖。
始终咽不下那口气的引子张终于还是熬不住了,那天他突然乱了,手脚直抖,口里也呜呜个不停。
小张略一呆,拿出纸笔来。
引子张一抓住笔,身上的抖动就小了些,纸上便歪歪曲曲有了三个字:引子,心。
小张点头。引子,信心,心理疗法。其实也不新鲜。小张正点头呢,引子张又写了几个字:医在药外。
引子张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走了。
小张没有公开引子张的绝学。啥绝学呢?偶尔他也用点药引子,但效果却不见神奇,不过小张的生意还是兴隆,也是,现在的人多,病也多,当然抗生素啥的也多。
再没有人像引子张那样看病开方下药引子的了。
裤带面
秋子硕
桃花很疚愧。
水生喜欢吃面条,桃花不会做,桃花米饭做得好,水生却不喜欢吃。
桃花是四川人。
水生对桃花说,媳妇会擀面,是我们陕西关中地区的习俗。十八岁的女孩子还不会擀面,会被笑掉大牙的。陕西面条做法很多,有一种裤带面,要做成腰间皮带那样宽,很厚实,很筋道。咥一大碗干面,男人能顶大半天,又省钱又耐饥,是男人干活时的钢。
桃花问,什么十大怪?
水生说,十大怪是关中地区十种独特的生活习俗。是面条像裤带、锅盔像锅盖、辣子一道菜、碗盆不分开、帕帕头上戴、房子半边盖、姑娘不对外、板登不坐蹲起来、睡觉忱石块、秦腔吼起来。
桃花觉得新奇,她记着水生的话,学着做裤带面。只不过桃花和面不是太软,就是太硬。擀面不是太厚,就是太薄。面下到锅里,看着一根根又宽又长,出锅后却断成一截一截。
桃花受了好多累,总算做出面条了。
儿子一岁后,桃花让婆婆照看两个孩子,她也出去打工。
桃花做事的地方是县城一家大酒店的,那面点师傅手艺很好。单单面食,就能做臊子面,棒棒面,拉丝面,炒面,削面,扯面,烩面,拉面,裤带面、蘸水面等等。每一种面食都有一种独特的做法,看得桃花眼发直。
桃花勤快又聪明。 经理发现了桃花的与众不同,特意安排面点师带着桃花。桃花好学,一年后出师了,师傅不在的时候,桃花就顶上去。
那时,水生回家的次数越来越越少,桃花打电话过去问。开始,水生还在电话里聊一会儿。后来,水生懒懒的,说几句就挂了。
桃花去看水生的时候是在女儿小玲暑假里。
那是个大城市,桃花和小玲看花了眼,也被水生的打扮看花了眼。水生油头粉面,西装笔挺,皮鞋铮亮,浑身没有一丝灰尘,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水味。
水生陪桃花和小玲玩了好多好玩的地方,最后到了一家很大很漂亮的酒店。吃饭时,胸前系了一块好看的餐巾,每个人身后,还站着一个漂亮的服务员。
那桌菜肴一半都没吃完。
桃花说水生不知道节俭。一有机会,桃花就给水生做他最爱吃的裤带面。水生说,都啥年代了,别老想着那样老土的面食,那是穷人吃的东西,又宽又厚,没出息。
桃花心里沉甸甸的,她感觉水生不是以前的那个水生了。
年底水生回来的时候,除带给孩子和婆婆好些礼物外,还有一件事让桃花万万没有想到。
水生说,桃花,咱们离婚吧。我给你10万元,小玲跟你,咱们好聚好散。
桃花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几天后,桃花对水生说,让我最后一次给你做一回裤带面吧。
那顿面桃花做得很精心,水生吃得很勉强。
桃花在县城里开了一个小小的面食店。小玲好象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听话又懂事,没多久就能做各种面食了,桃花很兴慰。
店里客人大多是来吃裤带面的农民工。慢慢的,开始来一些城里人。桃花见回头客多起来,干脆换了招牌——“巧媳妇裤带面”。
小玲18岁生日那天,一个戴墨镜的黑瘦男人走进饭馆。乘着食客多,人杂,抬起头,偷偷对小玲看了又看。
桃花心里咯噔一下,疑惑着走过去叫道,水生!
那人一听飞快往外走,桃花大喊着追了出去。那人在前面飞快走,桃花在后边急急追。
桃花边追边喊,水生,水生。
那人在一偏僻处停下来,扑通一声给桃花跪下,大哭着说,桃花,你让我走。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桃花好说歹说,水生才跟她回去。
水生说,那个女人骗了我所有的钱跑了。这些年真想你和小玲呀。今天是小玲18岁生日,我实在忍不住了。
小玲端上来一碗裤带面,轻轻放在水生面前。只见那碗面红彤彤的是油泼椒辣,绿莹莹的是葱花,白花花的是面条,黄灿灿的是荷包蛋,红褐色的是香酸汤。红、白、绿、黄四色相间,面宽三指,如同腰间皮带。
桃花说,吃吧。
水生就吃。那面清香扑鼻,嚼起来软如糯米,十分筋道。
桃花说,这几年咋过的?
水生说,在县上的建筑工地做小工。
桃花说,外头的山珍海味虽好,但比不得家乡面食耐饥。大城市的花花世界虽好,但虚的多,比不得家乡人的敦厚和一心一意。难得,你还记着女儿的生日。
碗里的裤带面只有一根,水生嚼了半天也吃不完。
桃花说,这裤带面是小玲做的。
水生鼻子一酸,泪水滴进碗里。
知 音
伍忠余
倪老师那一天在街上遇见我,老远就大声喊:老五!我写的书你看完没有?喊得一街人的目光都来看我们,让我浑身上下十分的不自在。他却阳光灿烂地跑过来与我握手,他要的大概就是这种效果。
他把我拉到街边,大声问我看了多少了,觉得怎么样?我说好!已经拜读了大部分了。其实是我随便翻了一页,看了半首诗歌,读到“妙笔生花五彩缤,天花乱坠颂恩人”就没有再读下去。
他以为找到了知音,一高兴,就说要送书给我们单位的领导。他大概以为领导们更应该是他的知音。我却感到十分为难。我也是一个写作爱好者,我从来没有把发表的作品拿给领导看。因为我们的领导只喜欢看反映他的活动和我们单位光辉成绩的新闻报道,还规定每一个职工每一年必须发表一篇以上,否则要扣奖金。我是年年被扣奖金的角色之一。我们的领导最不喜欢职工发表与工作不相关的文章,他可能在什么报刊上看见过我的散文、小小说,有几次在会议上严厉批评道:我们的职工啊,不要不务正业,去写那些与工作不相关的,又大多数人不喜欢和读不懂的东西。我们只欢迎大家多写反映我们单位成绩的文章。发表在省级报刊的奖励五倍稿费;发表在国家级报刊的奖励十倍稿费,难道我还对不起你们写作者?所以我看见阅览室里的报纸副刊上如果发表了我的文章,就马上悄悄地把那一张报纸收藏了,尽量不让领导看见。再说,倪老师的那些所谓的文学作品,我都读不懂、不忍读,他送给领导,真有点丢我们文学爱好者的脸啊。
我却只能细声对倪老师说:随便你,你想送,你就送。我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肯定有些尴尬。
他仍然大声说:我已经连续在国家的正规出版社出版了五本书了,书出版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嘛。
我感到惊讶,问道:五本了呀?
他说:那不是!
我说:不简单!不简单!我脸上的表情肯定十分尴尬了,我爱好写作比他晚不了几年,却一本书还没有出呢。难怪他要阳光灿烂地到处在找知音啊。
没有想到刚刚过去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了。他说,听说我们的所有领导都不在家,他已经把五套书交给我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转了。他来是要我给他刚写的关于同学会的歌词润色的。他说已经有人答应谱曲了,他们同学毕业四十周年聚会要演唱。那口吻十分有成就感。
我说我没有那个本事润色,学习可以。
他就说晓得我在《词刊》上发表过作品,所以一定要我改一改。
他不走,我就推不掉。我只好硬着头皮学习他的歌词。我看的时候,他仍然不停地打断我看稿,说请我改一改。我看完后,说:我只给你提几个问题,你自己回去,慢慢改。
他还在说请我改,我就不理会他的了。我固执地说:有些词语,你得再斟酌斟酌。比如“金风瑟瑟;校园五彩缤;相见私语窃;发言音激烈。”还有同学青春时候的梦想就是“春梦”吗?我问:你知道古人说的春梦是什么意思吗?
他解释了很久很久他是什么意思。我说了我理解到的意思后,他十分尴尬。他还说:怎么能够是你那么理解啊?
这时候,我们单位的一个副职领导从我办公室门口经过,他急忙举了双手去握手,同时高声喊着一把手的官称。我们单位的领导经常上电视,他们是地方上最大的官员之一,倪老师却没有认清。副职领导赶快把手藏到背后去,又连续往后退,说:我不是!我不是!他的办公室在楼上。
倪老师十分尴尬了,红着脸赶快说:我来送一套书,五本,我自己写的,都是正规出版社出版的。请你们几位领导指正。
副职领导听也不听就走了。倪老师以为我们的一把手领导已经在楼上,就上楼去了。谢天谢地!他再也没有回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了。
几个月后,我们单位开全体职工会时,我十分惊讶地看见倪老师坐在我们的一把手领导旁边。原来是单位要完成一件重要的文化工作,就是编写部门志,也就是记录单位几十年的光辉历史。
一把手领导已经决定聘请倪老师来做编写工作了。一把手领导隆重介绍倪老师是出版了五本著作的作家:笔头子硬!一把手领导还特别举例说“妙笔生花五彩缤,天花乱坠颂恩人”的诗句是多么的好啊,又押韵又好懂。一些自认为水平高的作家,哪里写得出这样的好诗?一把手这句话明显是针对我说的。一把手领导还当场指示办公室主任说:我们单位马上把倪老师的五本书,每一个职工买一套。还说:同志们呐,大家都要认真学习,都要提高一点点真正的文学水平。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倪老师这样的作家竟然找到了知音,而且是地位很高的知音。我当不了他的知音,也不愿意当这样的知音。但是我不应该嫉妒他找到知音啊,所以一把手领导叫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倪老师为我们单位编写历史的时候,我也热烈地拍了掌。
我看见倪老师特别看了我一眼后,他的脸上便更加阳光灿烂了。
只是我十分担心他与我们单位的领导一结合,将会把我们单位的历史写成什么样子。
亡灵的呼唤
张永康
他站在高岗上,眼里满是尘土,以及尘土里的剪影。
剪影是那么的熟悉:一带围墙,几根烟囱,还有几栋泛黄的楼房……活像一幅浮雕,被某人深深地刻在一个山坳里。
他试图走进去,但没有成功,几股浓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差点让他昏迷,差点让他消散,他被排斥在围墙之外。
围墙几处颓废了,上面长满杂草,显然,没人攀越过,偶尔从草丛里伸出几根鼠颈来,东瞧瞧,西望望,最后还是把头给缩了回去。
此时,他多么希望有人能从这围墙里走出来,让他仔细看看,看看他们现在的模样。事实上,他失望了,这些人压根儿就不出来。最后,他来到后山上,想从高处看过去,看到的也只是一些人的轮廓,他们仿佛在围墙里活动,但相对于周围山岭上的那些摇摆的树木,他们依然如静止一般。
这也许是秋天,他听到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他借助风的力量向山下的围墙里呼喊,鼓足了力气呼喊,多么希望有人回应,但他们一个个都像聋子。
他激动了很久,最后还是静了下来,心里满是痛苦。
他的眼开始迷离,耳边的风声仿佛传来一些声音,从这一丝一丝的声音里他能辨别出一些讯息,这些讯息如同灰尘一般,慢慢地蒙住他的双眼。
这是一个被宣布淘汰的工厂,山外面象这样的厂子早已更新换代好几次了,但这个工厂依然躲在深山里,过着它习惯的日子,厂里的工人没了工资,但他们还是秩序井然,上着自己的班……
风中的声音告诉他,这里有些人曾经小心翼翼地出去过,但很快就回来了,他们出去时的那些好奇目光,回来后就变得呆滞了……
回来的人惊恐地描述了外面的情景,满街的车像甲壳虫一样撞人,晃动的霓虹灯让人头晕,来往的人影匆匆忙忙看不清面孔,连脚都不知往那儿放,伤人啊。
之后,工厂里的人再也没有出去过,他们每天沉湎于眼前的工作,工作之余就围绕厂子里的一个塑像转圈圈……
风声呼呼而来,他的眼里充满泪水,透过泪光,他看到了厂里的那个巨大的塑像,他是那么伟岸,像是一颗巨大的钉子,把这个工厂牢牢地钉在了山间。
风声告诉他,塑像是工厂的创始人,他努力使工厂扩大、兴旺、火红,他让工厂远近闻名,他让素不相识的人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他让荣耀接踵而至……他发誓要让工厂成为百年老店,他请来专家分析自己神奇的思想,然后把思想固化成制度,让每个人把这些制度背诵成语录,坚守成习惯……他真的让工厂变得很崇高,成为了每个人的信仰;他终于如愿以偿的看到了工人发自肺腑地立在自己塑像前,怀着感恩,唱着颂歌……
“住口!”他想喝住风声,他不想听到这些,这些声音让他疼痛不已。
但风声依然呼呼而来:工人们多么的感恩戴德,把工厂骄傲成这里的王国,他们多么热爱自己的国王啊,他们每天望着塑像,感受那慈善的目光如春风细雨般沐浴在自己身上,沁入心脾,流入血管……为了这一切,他们奋力拼搏,干得热火朝天,他们非常自豪能看到工厂的利润源源不断……
“那是血液,那流出的利润是他们的血液!”他异常痛苦,“可是,厂子最终还是垮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还是问问自己吧,他们想跟随你直到永远!你看,他们多么安详,没有痛苦,即使工厂倒闭……”风声说。
“不要说了——”他撕心裂肺,“他们已经成了机器,他们没有知觉,他们只是僵尸。”
风声到底沉默了。很久,还是传来一句:他们是你的作品,是你的荣耀,难道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他也沉默了,对于这句话他不能否定,如果回溯到很多年前,他真希望工人就如同机器一般。眼前那巨大的塑像目光睿智威严,如同哲人,见证了工厂变化的一切。那塑像难道不是自己?难道那只是自己的躯壳?……万般痛苦让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句名言:一切惩罚咎由自取!
此时,一切声音突然没了,静得出奇,一切风景皆如图片一般,散落山间。工厂在山岗下,变得异常清晰,机器镶嵌在工人之间,围墙越来越新,杂草消失,老鼠湮灭,厂子里的塑像渐渐变小……人头攒动!
一切如新,辉煌依旧。
他知道,此时自己不可饶恕地离开了地面,飞了起来,身轻如影,向山岗下的工厂飞去。
他不停地飞啊飞,奋力地飞,即使苍白无力,也要穿越时空,去唤醒那一片未醒的亡灵。
世 界
钟心
三条快要冻僵的蛇与一只正在玩耍的小鸡相遇了。小鸡见到传说中的蛇,以轻啄的方式表示了它的好奇。
蛇A叹息说:“真是龙游浅水被虾戏啊,连乳臭未干的小鸡都来欺负我们了。”
蛇B说:“它好像并没有恶意啊。”
蛇C说:“还是想想怎么取暖吧。”
小鸡问:“你们很冷吗?为什么我不觉得冷呢?”
蛇B说:“因为我们没有你那样的毛发啊。”
小鸡说:“哦,是这样啊。那你们去哪里过冬呢?”
“地底下啊。”
“那里有东西吃吗?”
“没有啊。没吃的,没喝的。”
“那你们怎么过冬啊?”
“所以我们只好整个冬天躺着不动。”
“你们不用那样啊。我妈妈的怀抱很温暖,我们每晚都在那里睡觉。你们也来吧?”
“等一下,我们兄弟商量个事。”
蛇A:“这个黄毛丫头在说什么啊?”
蛇C:“它说话不动脑的,别理它,赶紧爬吧。”
蛇B:“它的建议不错啊。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冬眠呢?有没有可能以另一种方式过冬呢?”
蛇C:“建议不错,然而做法不值得称道。我们冬眠一定有冬眠的道理。青蛙不也冬眠么?”
蛇A:“嗯,对,B兄弟,你莫异想天开了。”
商量过后,蛇C对小鸡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想,你妈妈不会同意的。”
小鸡说:“那可不一定哦。等我一下。”
小鸡跑去问在那边觅食的妈妈。
鸡妈妈果然摇摇头说:“孩子,它们会吃了我们的。”
“它们不是吃老鼠吗?”
“但它们有时也会吃鸡啊,就像猫狗那样。”
“但它们是三条快要冻死了的蛇啊,妈妈?!”
“这事从来还没有哪个鸡妈妈做过呢,”鸡妈妈叹息说,“算了,就从我开始吧。请它们来。”
小鸡开心地跑回去告诉了三条蛇。蛇们面面相觑:这事从来还没有哪条蛇做过呢。
“算了,就从我开始吧。”蛇B提议。
两个伙伴劝道:“兄弟,那可能是鸡的阴谋。鸡是人养的,它们会出卖我们的。”
蛇B说:“我明白。但是,谁愿意躲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过日子?无故提前的冬天,又令多少兄弟姐妹来不及躲进地底下,倒毙在去冬眠的路上?现在,我们也要冻僵了。真的得选择一下了,如果鸡真的愿意接纳我们,我们就可以改变祖祖辈辈过冬的方式,这是亘古未有的创举,无论怎样都值得一试。谁还有更好的办法?”
伙伴们垂下了头,基于暗淡的现在,没有谁敢想久远的未来。
蛇B勇敢地跟着小鸡去了。
因为在双方都是史无前例的事,气氛难免有点尴尬。挤成一团的小鸡们对蛇敬而远之,蛇也伏在干草铺成的鸡窝边上一动不动。鸡妈妈安慰大家说:“孩子们,都向中看齐,蛇先生也进来吧。谁家没个这样那样的难处。大伙一块挤挤,冬天很快就挤过去了。”蛇说:“鸡妈妈,草已经很暖和了。”先前那只小鸡说:“蛇先生,我们都没把你当成敌人,你就别不好意思了。”快失去知觉的蛇终于钻进鸡妈妈温暖的身下。小鸡挨着它,觉得它真的很冰,忍不住落泪了:“蛇先生,从来没有谁给你温暖吗?”蛇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是的。”小鸡问:“你的心也冷了吗?”蛇说:“我可没有妈妈温暖的怀抱。”它们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半夜,小鸡惊叫起来:“蛇先生,你缠着我干吗?”蛇说:“对不起,那是我的习惯动作。”小鸡挣扎着:“我快透不过气来了。蛇先生,快放开我。”蛇说:“对不起,那是我的习惯动作。”鸡妈妈叹息说:“孩子,蛇先生用力已经够轻了,而且它用的是细小的尾巴。”小鸡喘息说:“那么蛇先生,你什么时候才能放开呢?”蛇说:“快了。”
被惊醒的主人循声赶来,抓住了蛇。蛇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跟小鸡共享鸡妈妈的温暖。”主人说:“我只问你,你缠着它干吗?”蛇说:“对不起,那是我的习惯动作。”主人一砖头拍烂它的脑袋:“对不起,这是我的习惯动作。”主人清点了一下鸡群,发现没有鸡受伤和失踪。“还好来得及时。”主人自语说。
主人把那条死蛇扔出来的时候被躲在暗处那两条蛇看见了。它们悲愤地说:“鸡真的不可信啊。我们还是只能在地底过冬了。”它们继续朝寒冷黑暗的地底爬去,并决定把这件事告诉所有的蛇。
一朵油菜花
侯春燕
老孟终于放了一把火。
老孟犹豫了许久。眼瞧着阳台上的油菜秧越长越粗,再不移栽就栽不活了,老孟才跺跺脚,把叶子烟杆向地上一掷,下了放火的决心。
四周一片寂静,老孟从白天看好的一处矮墙翻进了围墙。落地时,脚下很蓬松,差点没站稳。老孟蹲下一摸,吐出一句粗话:狗日的些,简直是糟贱。老孟手触摸到的,是厚厚的草。
草很干燥,一点就着,比老孟“啪啪啪”地打煤气灶还快。火苗差点舔燃他的裤脚。要不是老孟有烧荒的经验,用镰刀把草先拢了一堆,形成了一个短暂的隔离带,这场火,就变成一场火灾了。
火烧了半夜,最后因无草可烧自灭。这场火,无人员伤亡,无公私财产损失。这些,都在老孟的预见内。——围墙内,除了草,还是草。当然,也有预见之外的。——烧死了几条蛇。三四个娃娃蘸了点盐,直说香,好吃。
老孟一边偷乐着听周围的人议论这场无名大火,一边焦急地等着下雨。下了雨,野草灰浸进土里好作肥料。老孟已问过在镇气象站上班的侄子,最近两天有场雨。他已谋算好,下过雨后,便是农历十几头了,月明气朗,正好锄地、栽苗。
两年前,村子里来了一些拿皮尺的人,这块地量量,那块地测测。村主任说,村里的地,要征用。老孟急了,这些地,秋种油菜夏插秧,城里儿子一家,全靠这地养着。儿子说,城里卖的油米吃着不放心。这地征了,儿子一家咋办?村主任摸得着老孟的脉,说,老孟,这是国家建设,得支持。老孟一听是国家建设,就带头签了协议,腾了地,揭了瓦,推了墙。老孟没去城里和儿子住,他在附近租了房,站在阳台上,就能望见那片地。他要看着国家把他插秧栽苗的地,建成烟囱林立、机器轰鸣的大工厂。
老孟每天都站在阳台上望,望了两年,只望来一堵围墙和满地疯长的野草,那草,长得比他种的油菜还深密。老孟心里,像长了个肿瘤,随着围墙内野草的疯长一天比一天疼,疼得老孟呲牙咧嘴,比搬家时上房揭瓦还疼。老孟去找村主任,说地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就种点庄稼,啥时国家要建设了,把地还给国家就是。村主任哈哈笑,老孟呀,你眼咋只盯着这地?要是闲得慌,就和老李老王他们打牌去,再不然,去河沟里钓钓鱼也行啊。
在老孟看来,身为农民,不种地而去打牌钓鱼,那是不务正业。老孟只想种地,做梦也在种地。梦里,地里盛开着一朵朵油菜花,跟那太阳似的,金灿灿的一片。地边,老孟杵着锄头,闻着油菜花香,看着蜂蝶嗡嗡地在花间上下翻飞,笑出了声。
从梦里笑醒的老孟,又去缠着村主任要种地。被缠急了,村主任眼一瞪,声音抬得老高,像吃了火药,种个屁,你拿了钱地就是别个的了,再种就是犯法!
老孟蔫蔫地回家,在阳台上望着墙内开始枯黄的野草出神。他不信,长野草都不犯法,种庄稼倒犯法了!白天不准种,我就晚上种。
老孟为自己的创意兴奋不已,他立即找来箩筐,从河滩挑来几挑沙土,摊在阳台上。他估算了下,阳台面积有点少,便又买来十几个花盆,摆在花架上;然后,在阳台上和花盆里撒籽育苗;再后来,放了这把火。——老孟心说,种庄稼,先得烧荒。
没过几天,大家对这场火失去了兴趣,也不见警察走动了。在天老爷洒过一场雨后,老孟就着月光翻进了墙。连着几日,老孟月出而作,月落而息。花了三个夜晚,老孟把地翻了一遍,两年不种,地都结板了;又用了两个晚上,把家里的油菜秧移栽到了地里。这点活,搁在以前,他两天就能弄完。夜晚下地,光线不好,但老孟栽的苗子仍是横成排,竖成行,像牵着皮尺栽的一样笔直。老孟拍拍手上的泥土,对着斗碗大的月亮在喉咙里说,呵呵,都是你的功劳。老孟不敢说出声。他提防着,稍有点风吹草动,便紧张得全身伏地,一动不动。一晚,不知从哪冒出一条野狗,不声不响地蹿到老孟跟前,吓得老孟一哆嗦,锄头失手落地,把脚伤了。
老孟有些悲伤,他感觉自己像在做贼,但悲伤好过让他疼得呲牙咧嘴的肿瘤。当站在阳台上望着围墙内那一片转绿的油菜地时,老孟笑了。等过了春节,那片绿就会变成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
花盆里一株瘦小的油菜秧被撂下了。老孟歉意地说,等晚上,晚上我就把你移到地里去,大家伙挤在一起开花,才闹热。
这时,有人敲门。门外,站着两警察。
老孟从看守所出来,已是春节后。老孟从阳台上望见,围墙里,两台黄色的挖掘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一步一步地逼进。不要!老孟大喊,伸出手要去制止,却抓了个空。
挖掘机伸出龙虾似的巨爪,向油菜花掘去,一掘一个坑,一掘一个坑……
别过脸,水雾已漫上老孟的眼眶。透过水雾,老孟猛然发现,那株被撂下没移栽的油菜,正扬着金灿灿的花朵,向着他笑。
凶 坑
林仁清
帅二娘发现大黄狗在自家房后的出山上,翘起毛茸茸的屁股,前半身钻进土里,爪子跟两个小铁楸似的,将细土从下面飞撒上来。
帅二娘跨前两步,认得狗是唐家的,她忽然像头发怒的狮子,惊天动地大吼一声,猛力将手里准备去砍菜的刀飞向大黄狗,一道寒光从狗的背脊掠过。帅二娘来不及再作第二次攻击,大黄狗在一声长长惊叫中,夹起尾巴跑出了百米之遥了。
大黄狗在湿润的土地上刨出了箩筐大的坑。
出事了,出事了!!帅二娘喊着跑向自留地,丈夫帅二爸在地里锄草。他不用除草剂,说既影响土壤对人体又有害,反正没事也闲得慌,他就用原始的方法跟野草较量。
出事了!帅二娘喊。
帅二爸以为小猪掉进了茅坑。直起身子,下巴搁在锄把上,说,慌个球呢。
帅二娘急得语无伦次,说,要出事,出大事!
帅二爸被拉去看大黄狗在房后刨的大坑,一张笑哈哈的脸顿时就充满了恐惧。
帅二娘说,是唐家的那条大黄狗。
帅二爸快60的人了,帅二娘经常赞扬他,干筋筋瘦壳壳,一顿能吃几钵钵。他性格爽朗,在村里口碑极好。两个儿子媳妇都在城市打工,孙子们在镇上的学校读书,每一个都是他的心头肉啊!老两口给儿子们打电话,叮嘱他们这几天要格外小心,又给学校打电话,询问两个猴子似的孙子是否安全,老师说,正在调皮捣蛋呢。
帅二娘在前边走,发福了的身体摇摇晃晃,就像只庞大的企鹅。帅二爸经常说她缺少锻炼,农民没田种了,人也变得怪模怪样的。帅二爸在后面,神情像晒厌了的茄子,他的心在突突地乱跳。他们要去找唐家人。唐家与他们只隔了一座30米的小山包。在以前,两家人经常窜门,借盐巴,借米,借喷雾器,亲戚来了,家里住不下,都可以借宿。你家有件什么东西,他家有多少大米,相互都十分清楚,乡亲真是很亲呢。现在不同了,农村变化得很快,经济也富裕了,家里需要的农具,生活品都不需要借了。人也像城里的越来越讲究,交往也渐渐稀少,帅二爸好几年没去过唐家了,两家人照面也只是打声招呼,说说几句不挨边的闲话。
唐家人正准备吃中午饭,他们在城里当保安的儿子也在家。唐家当家的比帅二爸小,跟着儿子也喊帅二爸,说,今天你老磨子上睡瞌睡,想转了哟,真是稀客啊!
帅二爸阴沉着脸,说,跟你说个事。
唐当家的问,什么事?
帅二爸眼睛四处探望,问,你家的大黄喃?
你放心,它在后门啃骨头,顾不上招呼你。
出事了!帅二爸紧张地说,脑门的汗珠直冒。你家大黄在我家出山上刨了个大坑。
唐当家的无语了。他也是50多岁的人了,知道狗在房后刨坑是要死人的。狗就像灵验的巫婆。
唐家儿子高高大大的走出来,接着话,说,狗刨个坑坑有什么希奇的嘛。
帅二爸气得脸都乌了,说,你娃娃嫩,晓得什么!
唐家儿子在城里混了好多年了,基本上算是城市人,对人也学会了冷漠,对农村的习俗更是不屑一顾。他见帅二爸说话不客气,也就针锋相对了,说,几十岁了的人了,还跟狗较什么劲嘛。
帅二爸进来没人请他坐就算了,还被这个嫩小子洗刷了一番,气不打一处来,厉声说,这个事你们家必须按规矩办!
规矩就是唐家人自己将大黄狗打死,埋在它自己刨出来的坑里,化解凶兆。
唐家人很为难,大黄狗与他们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
唐家儿子首先站出来反对,他手指着帅二爸,命令似的说,出去,请你出去!
帅二爸去拉唐当家的,声音发抖,说,你儿子敢叫我出去,这是你儿子啊!小时候在我家吃我家睡,现在叫我出去!
唐家人一下像蜜蜂受到了惊吓似的,嗡嗡地都跑出来,莫名其妙就跟帅二爸帅二娘吵起来。从以前借他们一把锄头没还说起,拉扯出了埋藏好多年的陈年旧帐。
大黄狗听见院里闹腾,箭一样从后门射了过来。帅二爸大吼一声,真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顺手抓起墙边一把锄头,扬起跟着大黄在院子里跑圈圈;帅二娘赶紧去关上院门,也提上木棍上阵围剿大黄,边追边骂。大黄开始还吠几声,跑了几圈,累得舌头长伸,龟缩在墙角,哀鸣。
帅二娘将木棍当拐杖,倚在上面大口大口吐气。帅二爸的腿也耙了,他使出最后的力气将锄头举过头顶,大黄眼里射出绝望的光。
锄头正向大黄头部砸去,落到半空,却杀出个程咬金。唐家儿子用扁担挡着了下落的锄头,砰的一声相撞,锄头被反弹回去,又是砰的一声闷响,撞在了帅二爸的脑门心上。系列动作太快,在场的人觉得像一场梦。帅二爸倒下了,没有叫一声。
帅二爸死了,唐家儿子被抓了。
大黄又恢复了以前若无其事的样子,任然到处寻骨头吃。对于这两家不幸的起因,大黄闭口不言,觉得不关自己的事。
眼 跳
夏兴初
接连几天,张老汉的眼睛皮跳得厉害。
有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张老汉的左眼右眼都跳,跳得张老汉心惊胆寒,坐立不安,把眼睛揉红揉肿了也无济于事。
张老汉就破釜沉舟:老子就呆在家里,啥也不干,哪儿也不去,看你还能跳出财去,跳进灾来。
于是,张老汉就一个人猫在家中,啥也不干。老婆下地干完活,还得回家煮饭侍候他。
这天上午,张老汉坐在屋里发呆,突然听见门外“咚”的一声,接着传来呻呤声。他连忙起身开门,原来是隔壁王老太不小心摔倒了,躺在地上起不来。
王老太一见张老汉,就痛苦地叫道:“张老弟,快来扶我一把。”
张老汉正要出门,忽然转念一想:王老太都八十多岁了,如果去扶她,万一有个好歹,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就这样,张老汉又退回屋里,老远对王老太说:“嫂子,我不能出来,我这就给你儿子打电话!”
不一会儿,王老太的儿子接到电话回来,一边搀起地上的母亲,一边朝张老汉嚷:“张大爷,你也真是的,隔壁邻居的,咋就不帮一帮呢?”
张老汉窘得无地自容,连忙关上门缩到屋角里。
第二天,张老汉仍旧窝在家里。闷到下午,他打开门想透透风,忽然看见门前地上有一个红色的钱包,鼓鼓的。
张老汉正要出门去捡,又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这年头搞丢包诈骗的事儿还少吗?肯定又是一个诱饵。
想到这里,张老汉不禁冒出冷汗。他连忙合上门,躲进屋里。隔了一阵子,好奇心促使他想看看钱包还在不在。透过门缝,他猫着眼一瞧:啥,钱包不见了。张老汉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没多久,张老汉的儿媳急冲冲赶回来,开门就问:“爸爸,你见到我钱包吗?”
“没,没,啥颜色的?”张老汉问。
“红色的,里面有两千钱块啊!”儿媳急得快掉眼泪。
“啊?”张老汉瞪大着眼。他恨不得抽了自己一巴掌,自责地骂了声“妈的”。
谁知一巴掌下去,张老汉的眼睛不跳了。噫,咋个不跳了呢?张老汉使劲瞪了瞪眼,又揉了揉,还是不跳。
“看我这德性!”张老汉禁不住又抽了自己一巴掌。
干 娘
叶源洪
刚从美国乘飞机风尘仆仆回到家里,我还没有同父亲说上几句话,母亲在一边看了看墙上挂钟,十分着急地催促道:“庚儿,你那已死的媬媬马上就要送去火葬场火化,咱们一起去她家里再见上一面,跟她道个别送个行!”
“对,你母亲说得很对,王媬媬可是你的再生父母,要不是她你早已不在人世间,是她用自己的奶水把你养活长大的。”父亲说完拉着我,迫不及待地就往外走。
提起王媬媬,在我的记忆里有着深刻的印象。听我母亲讲,在我只有八个月的时候,因缺奶水体质虚弱多病,长得黄皮寡瘦,细长的脖子挑着个小脑袋。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叫谁人看了都十分心痛。
王二娘是我家隔壁邻居,由于两家关系极好经常往来。那时的王二娘个子高长身子宽粗,是个身强力壮的大板块女人,此时正值她也生了个女儿比我小两个月,她见我这么个可怜模样,主动地提出把自己的奶水匀出一半喂我。母亲十分感激,随即找来一段红毛线,叫她栓在我的手腕上,把我拜寄给她做干儿子,并每天买来鸡、鸭、鱼、肉、蛋送给她进补身子,她也不推却欣然收下。
王二娘的家非常贫穷,一个身子矮小精瘦的丈夫是个拉黄包车的车夫,每天收入微薄,全靠她帮人洗衣缝补、做鞋纳垫、扫地抹屋,做些零活找钱贴补家用,也只能紧紧巴巴地过日子。
自从我吃了干娘的奶水后,身体一个劲疯长,不久便成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子,谁人看见都喜欢抱我亲我逗我玩。这都怪我幼小不懂事,每次干娘喂奶总是先喂我,我的胃口好食量大,一吃起奶来不吃个大饱不松口,总是多吃多占,把比我小两个月的小妹妹的“口粮”也吃了。奶水不够吃干娘便偷偷用米糊糊来喂她。这是母亲在一次突然进门时亲眼看见的。由于小妹妹长期营养不良,不到两岁半时就得贫血病死了。当时母亲悲痛欲绝气得死去活来,她把干娘狠狠痛骂了一顿:“你怎么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早知道是这样,我绝不同意将庚儿交给你代养!”不久,她的丈夫也得肺癌死了,成了孤身一人。
在我稍长大懂得一些事理时,常听小伙伴们自编自唱一首童谣儿歌:“我家大院有个王二娘,王二娘奶奶长,奶奶底下好乘凉……;我家大院有个王二娘,王二娘是奶娘,天天背孩洗衣裳……”王二娘的奶子特别长大这是事实,究竟长大到什么程度?据说,她身背着小孩,只要把乳房往肩上一搭,背上的小孩伸嘴就可以衔到乳头。
当我听到他们这样唱我干娘时十分反感,只要一听到谁这么唱,便要奋不顾身地追撵去打他。可是干娘恰恰相反,她不气不恼却笑眯眯地夸他们唱得好听;谁个小孩好奇想看想摸她的大奶子,她毫无顾忌地掀开衣襟。因为她太爱这些小孩子们了。
后来,父亲工作单位修建起职工宿舍,全家人搬迁过去居住。父母亲见干娘孤苦伶仃一人,无人看管照料,曾多次劝她搬去同住,都被她找些理由拒绝了。离开大院后,因两地相隔很远,每年只有节假日母亲带着我才去看望一次。
在我随母亲看望干娘最后一次,是在我出国留学的前一天上午。她正在医院住院。她躺在病床上,瘦得皮包骨,满脸皱纹,眼神无力,听觉下降,看见这般模样使人心酸难过。
当母亲弯腰附耳大声把我出国留学的消息告诉她。只见她眼放光亮,面露笑意,嘴唇翕动,用低沉细弱声音说道:“出国留学好哇,不简单!还是我们的庚儿有出息,去到国外一定要好好学习呀!将来读书成材,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干娘紧紧握住我的双手,高兴激动得久久不放。我竭力安慰干娘好好养病,希望下次回来再来看望她老人家。干娘满眼噙着泪花默默无语直是点头。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此次离去竟成诀别。
我们乘坐出租车很快到达干娘家,这时在大院坝子中间搭了个临时灵堂,干娘的遗体安放在里面,整个身子罩上一块白布。灵堂内四周桌凳上坐满了人,哀乐低回播送,香烛青烟缭绕,鞭炮时而燃放。这些都是居住大院邻居们自发张罗的,特别是那些热心的老大爷和老大妈。
我跪在干娘遗体前,双手趴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又点了三柱香插上,抬头仰望凝视着干娘的遗像,那是她年轻时也是她生前惟一的照片,一张亲切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耳畔又萦绕回响起小伙伴们自编自唱那首童谣儿歌:“我家大院有个王二娘,王二娘奶奶长,奶奶底下好乘凉……;我家大院有个王二娘,王二娘是奶娘,天天背孩洗衣裳……”
这童谣儿歌是那么委婉动听,把我带到遥远的孩提时代,我仿佛又闻到干娘身上那一阵阵散发出浓郁清香的乳汁气味,想起我那过早夭折可爱可怜的小妹妹……
那丢失了的……
张玉兰
秦琴初中毕业时,还不到十六岁。母亲拿出一套当时很流行的黄军装对她说,你还是去农村吧,那儿至少比家里强。秦琴看了看两个饿得直哭的妹妹和卧病在床的父亲,咬牙同意了。
于是秦琴就插队去了农村。
队长摸着她的头说,你这么小,能干什么呢?田地里可都是力气活儿。要不,就去队里的小学教孩子们念书吧。
秦琴就做了队里的老师,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秦琴知道这是队长照顾自己,因此就格外认真地做起这份工作来。
转眼间,秋天到了,金灿灿的稻穗在阳光下摇曳,人们开始做着收割前的准备,这是队里最忙的季节,也是最需要人手的时候。
队长找到秦琴说,学校还是放假吧,你们都来割谷子,我们必须赶在暴雨到来之前把队里的水稻收割完,要不然,一场雨下来,一年的收成瞬间就会化为乌有,那损失可就大了。来年我们大家都得饿肚子。
秦琴点点头,就带着班里的孩子去帮着队里收割稻谷。秦琴和队里的其他人一样,不分昼夜的在田里劳动着,困了就在稻谷堆上打一会儿盹儿,饿了就啃队里送来的馒头。整整一星期,秦琴就瘦了一圈。
农忙过后,就是农闲的日子。秦琴分到了一个冬天的口粮,看着这些粮食,秦琴就想家了。两个妹妹正是吃长饭的时候,家里就靠母亲一人支撑,要多难就有多难。秦琴决定还是回家看看,顺便将自己平时节约下来的粮食带回去。
秦琴去找队长请了假,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坐在门口削土豆,土豆已经发芽了,秦琴一把抢过母亲的刀说,发了芽的土豆不能吃了,吃了会中毒的!说着就要把土豆扔了。秦琴的凶样吓哭了两个妹妹,母亲抹着泪赶忙阻止:别,别扔,这是你妹妹一大早去菜市场捡来的。
母亲用秦琴带回的面粉做了一锅的馒头,饭桌上,秦琴看着两个妹妹狼吞虎咽的样子,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耍了不到两天,秦琴就决定回插队的村子。父亲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秦琴啊,爹知道你是怕在家浪费粮食,反正爹也活不了多久了,爹不吃,你就留下来多呆两天吧。
秦琴抹着眼泪说,爹,你得好好的活着,我回到那边,怎么都好想办法,不会饿肚子的。
秦琴是在天黑的时候回到村子的。一进门,秦琴就扯开嗓门大哭,秦琴的哭声惊动了附近的村民,大家纷纷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秦琴指着空荡荡的瓦缸说,我的粮食全没了,是谁偷了我的粮食?呜呜……
这时,人们才发现,秦琴的屋里遭贼了。大家一边安慰着秦琴,一边骂着那个缺德的窃贼,一个小姑娘的救命粮都要偷,简直没有人性。
队长更是气得嘴唇发抖,咱们村从来都没发生过这种事,这不是丢咱村人的脸吗?要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乡亲们很快为秦琴凑了一些粮食,并一再向她道歉。秦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更尽心的教孩子们读书识字。
村里人觉得很对不住秦琴,对她也格外的关照。上面分来一个工农兵大学的指标,队长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名额给了秦琴。临行前,队长握着她的手说是咱村的人对不住你,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揪出那个盗贼的,给你一个交代。我们等着你回来。
四十年后,一位衣着光鲜的妇人走进了一处农家。一进门,她就被墙上一幅照片惊呆了,照片是自己当年收割谷子的场面。听到动静,一个老者从里屋走出来,看了看来人,又看了看墙上的照片,竟哭了:你终于来了,我终于把你等来了!
老者抖抖索索地从镜框里取出照片说,你走后,为了找到那个盗贼,村民们咬破手指发血誓,在这张照片的背后按下血手印,大家都发誓没偷你的粮食。
妇人拿着照片,看着上面的血手印,咚地一声跪在了老者的面前:是我,是我将所有的粮食拿回了家,我对不起你们。我是来找回我曾经丢失了的东西,我希望乡亲们能原谅我!
老者扶起已是泣不成声的妇人,喃喃自语,过去了,都过去了,那丢失了的东西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陪妈妈相亲
李永康
妈妈和爸爸离婚后,我就没有看到她脸上有过笑容。
早晨,送我去上学,妈妈一声不吭。中午放学回家,她也不拥抱我了。晚上我做作业,妈妈就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也不开电视。我很是纳闷。之前,妈妈为了我和一些家庭琐事经常和爸爸吵架。按理,爸爸的脾气不好,和他分手,妈妈应该高兴才对啊。
一天,在饭桌上我小心翼翼地问妈妈,是不是因为我才和爸爸离婚的。妈妈很诧异,轻轻地放下碗说,不要胡思烂想。是妈妈和爸爸性格合不来。我又问,你和爸爸认识有多少年了。妈妈反问我,你今年多大了。我说,九岁多啊,刚刚才过生日不久,妈妈就记不起来了。妈妈说,你想一下嘛,我和你爸爸结婚两年多一点你才出生。我拍了拍脑袋瓜,搬起指头算了一下说,是十一年。妈妈点头纠正,是十二年。我想说我和一只小白兔相处才一年多就感情那么深,以致别人逮去后我好多天都打不起精神,又怕刺伤妈妈的心,便扒了口饭这样问,爸爸这么多天都不回家来,他到那里去了。妈妈说,离婚了,爸爸和妈妈就不能再坐在一起了,一个人必须得离开原来的家。
我感到不解。爸爸和妈妈的老家都在很远的地方,他们是到这座城市读书工作后认识的,在城里他们举目无亲,这个家是我们唯一的家呀。
我就说,离开家,那爸爸又去那里住呀,如果没有地方住,他不就象流浪狗流浪猫一样在街头游走吗,一身脏兮兮的好可怜哦。妈妈脸色突然很不好看。她说,子辀。对了,我的学名叫子辀,是爸爸和妈妈翻《现代汉语词典》给我取的,希望我将来成为知识分子并有车有房。
妈妈说,子辀,我每天接送你上学,沿途你看到树上很多小鸟在唱歌,你知道它们晚上住在那里吗?我说,当然是住在它们自己的窝里啦。妈妈说,那它们的窝在那里你知道吗?我确实很少看到城里的树上有小鸟窝。就摇摇头说,不知道。妈妈说,连一只鸟都知道找地方住,你爸爸一个大活人还能没有办法吗。妈妈说完这话,满脸都是泪水。我赶紧扯纸帮妈妈擦去。
有个星期六上午,妈妈说她要出去办事,叫我做完作业后看动画片。妈妈刚走不久,爸爸就回来了。他给我买了好多吃的,有香蕉、黑桃、大红枣、桃片、张飞牛肉,还有小人书,文具盒。爸爸帮我打开桃片,我说先把作业完成后再吃。爸爸就坐在旁边不说话。
中午,妈妈没有回来,爸爸就把锅里的饭热了一下——是妈妈早就做好的两份快餐——饭和菜混着装在碗里,吃的时候只需加热。吃完饭,爸爸边洗碗边问我,这段时间想不想爸爸。我说,想。爸爸又问,有过叔叔来家里没有。我老老实实回答说,没有。爸爸说,你喜不喜欢爸爸给你找个阿姨。我说不喜欢。爸爸说,那喜不喜欢妈妈给你找个叔叔,我说,不喜欢。爸爸就再也不说话了,过来坐在沙发上陪着我看动画片。我笑,他也笑。
爸爸啥时间走的,我也不知道。直到妈妈开门问我,还在看电视啊。我才发现爸爸不在了。妈妈也没有问我谁来过,就去煮晚饭。她去收拾茶几上的东西,应该知道有人来过家里啊。妈妈不问,我也不多嘴。
又过去了好长时间。妈妈说,子辀,妈妈和你商量一件事,妈妈想问你,爸爸不喜欢妈妈了,妈妈想找个叔叔陪你看动画片可以不?我问,那妈妈高不高兴啊。妈妈说,只要子辀高兴妈妈就高兴。我说,只要妈妈高兴我就高兴。妈妈说,那就说定了。我和妈妈拉了勾。
那天是星期日,妈妈换了衣服早早去理发店做了头发,回来又对着镜子搽脸,皮鞋也擦得亮亮的。我看完大风车节目,妈妈看会儿表,叫我把电视关了出发。
下楼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开着门等在那里。开门的叔叔有点瘦,脸比爸爸的白,头发长长的,个子比妈妈高一点。妈妈叫我喊叔叔好,我喊了一声就钻进车里。等妈妈坐进去后,他就去开车。我有点惊讶,爸爸都不会开车,这个叔叔居然会。
午饭是在一处农家乐吃的,饭桌摆在露天坝,三面是绿色的树篱笆,还爬着牵牛和丝瓜,都开黄色的花,有几只蜜蜂在采蜜。妈妈满脸笑容,只顾和叔叔说话。那叔叔好像不敢把眼睛直直的对着妈妈,妈妈问一句,他抬头答一句,然后用另外一双筷子先给我荚菜,又给妈妈荚菜。饭后,叔叔说,想邀请子辀到家里玩一会儿。我回答说,妈妈同意去我就去。妈妈说,子辀想去,妈妈就陪着一块去。我发现妈妈和叔叔相互在递眼色,心里也很愉快。
晚上,叔叔把我和妈妈送到家就回去了。妈妈从客厅里走到卧室,又走出来又进去。我做完作业到客厅,妈妈把几个花瓶里都插上洗得发亮的干花,君子兰的坏叶子也剪掉了。妈妈问我,漂亮不,我说妈妈比花还漂亮。妈妈又问我,今天耍得高兴不?我翘了翘小嘴说,妈妈应该早一点带我去见叔叔的。妈妈说,我也是和叔叔刚认识不久。我感叹道,叔叔家里好多书啊。妈妈说,喜欢吗。我答非所问,我说我好喜欢那个叔叔的笑容。未等妈妈说话,我又补充道,如果先前妈妈和爸爸刚认识的时候也带着我去,那该有多好啊!妈妈一下子笑了,我心里好高兴啊。
李永康,四川邛崃市人。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小小说学会会长、成都市文学院创作员、温江区作家协会主席、《微篇文学》主编。著有小说集《小村人》《生命是美丽的》《红樱桃》等。作品收入100余种选本。先后获第五届金芙蓉文学奖、《小小说选刊》13届全国优秀小小说作品奖、20届文化杯梁斌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