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婴,原名李玉英,山东东平人,滨州学院人文学院教师,文学硕士,山东古典文学学会会员。
小小说:
我们一起赏雪吧
“回娘家了!”媳妇儿扔下这句话,把门一摔,就不见了影。
我一股邪火儿没处发,坐到电脑前连玩游戏都没心思。儿子推开书房门往里瞅,怯怯地问:“爸爸,你又惹妈妈生气了?”
“过来儿子!”我把他抱在怀里,“爸爸这几天工作累,心烦。”
“外面下雪了!”儿子说。
“下雪了?”我朝窗外张望。果然,雪花还挺大呢,飘飘洒洒,样子轻盈优美。我心一动,说:“儿子,妈妈去姥姥家了,咱去看爷爷奶奶吧。”
两个小区隔着有二三里路,我撑了一把伞,领着儿子的小手,步行在雪中,儿子高兴得很,非叫收了伞。雪花落在脸上的感觉真好,清清凉凉,连空气都变得甜润了。儿子频频仰起脸,伸出舌头,接那雪花。那甜蜜俏皮的样子,可真像他妈妈。
刚才为什么吵架呢?就为那么点鸡毛蒜皮,吵到那么凶!我忽然觉得自己有时真不可理喻。
“爸爸,那是爷爷奶奶!”进了爸妈的小区大门没几步,儿子就叫起来。我一看,前头可不是老爸老妈!满小区独一无二的三轮组合,妈妈坐车爸爸推。可这天儿,出来干嘛呢?
我拽着儿子的小手,紧往前跑了几步。
“爸,妈!你们这时候出来干嘛?有事给我打电话呀!”我心疼地嗔怪。
“没事没事,就是到近处看看雪,”老妈把孙子揽在怀里,喜滋滋地对我说,“这雪花好大,叫我想起我们上学那阵儿,你爸爸和我的雪中漫步来了。”
爸爸倒像有点害羞似的,只笑不说话。几十年了,他们俩的感情好像没变过,老妈中风偏瘫以后,老爸对老妈更加体贴入微。
“你媳妇儿呢?没一起过来?”老妈忽然用猜疑的眼神望着我。
“刚刚她一个姐们约着弄头发去了,叫我问爸妈这几天想啥吃,说下次好带来呢。”我撒了个谎。
“爸爸,你看爷爷奶奶多浪漫!你跟妈妈——”儿子忽然插言。我一惊,赶紧拦住他话头:“咱这就给妈妈打电话,咱俩去接她,一起浪漫,好吗儿子?”
“好!”儿子挣脱奶奶的怀抱,在雪地里蹦跳,“这就打,这就打!”
我是早想打了,可,这刚来,还没进家门呢;再说,媳妇儿她——
“你犹豫啥?打呀!”老妈催着我,又乐呵呵地望向孙子,“这么美的雪花,是应该一起赏嘛!”
我看看爸爸,爸爸点点头:“听你妈的。”
我掏出手机,往外走了几步。“媳妇儿,你还在妈家?——我和儿子去接你,我们一起赏雪吧!”我发了语音微信。我不敢打电话,怕挨她臭骂。
她回了个泪脸儿表情。我赶紧给她发了个瓜皮帽地主不断打躬作揖的图,又发了张一个男孩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正忐忑间,看到她回了个笑脸儿,下头还缀着句话:“念你还有点良心,本宫姑且饶你这一回!”我一见之下,如蒙大赦,不仅心花怒放。
“爸,妈,那我们改日再来。”说着,我牵起儿子的手就跑。
“慢点,别摔了!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样。”身后传来老妈那可爱的唠叨。
闪小说:
立冬
娘,我不冷。瘦青年说着把囚服外套撩起来。你看,这毛衣可厚可暖呢,还有毛裤,一套的。
谁给的?
前些日子,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来看我,他们带来的。说下次还要带棉服来呢!
女人憔悴灰暗的脸上有了光彩,又有了眼泪。
瘦青年大概要伸手替女人擦泪,砰的一下,只是碰疼了手。
娘,儿子叫你丢脸了。撑着玻璃,他痛苦地埋下头去。
恶霸黄三儿结果到他手上,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事。乡里爷们都说,那是大盖帽儿都赔笑脸儿的角色。他不后悔,只是为娘难过。
女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把手掌贴到玻璃上,像要穿过去攥攥儿子的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儿来,咱家没断过人去。
他的人去找你麻烦了?瘦青年吃惊地抬起头,一脸焦急。
不,不是他的人。女人急着打消儿子的顾虑。是咱村的老少爷们儿,也有外村不大相熟的,天黑了,不定哪会儿来坐坐,青菜、鸡蛋、成桶的油……悄悄儿搁在院子里。实话说,我都摸不清哪样儿是谁带的。
瘦青年的眼睛第一次明亮起来。
这不,今天早起,影壁墙后头看见个信封,装了六百块钱,连个字都没有。
娘,这都是好人。瘦青年强忍着两眼眶里的泪,硬是没让它落下,反叫女人看见了他脸上的微笑。
隔着厚厚的玻璃,娘俩儿仔细地打量着彼此,像要把对方装进瞳仁儿这个小相框里,从此定住。
明年立冬再见时,该隔着一丘黄土了。娘俩儿心里都清楚,但谁也不提那档子事。隔着土,跟隔着玻璃,有多大区别?娘是娘,儿是儿,又不会变。
散文:
高亮人格的招引
刚读完《散文百家》上面阎纲的一篇文章——《廖沫沙长歌当哭》,了解到廖老的一些事迹。原先只知道他是文革时惨遭批斗的“三家村”之一,却不知他还有大气硬气豪气英雄气直冲霄汉。
即使在那样阴霾沉重、朝不保夕的日子里,他依然能够逞弄幽默才情,从中我们能够看出他心理力量的强大。1967年夏秋之交,他与吴晗同台批斗,事后见吴晗垂头丧气,他以自己独有的睿智豁达为其宽解,并成诗一首:“书生自喜投罗网,高士如今爱折腰。扭臂栽头喷气舞,满场争看斗风骚。”在这里我们看到汉末范滂的风概,看到魏末嵇康的傲岸,也看到北宋苏东坡窘境中自我解嘲的潇洒,在“威武不能屈”的强劲精神之外,更有一种嬉笑怒骂汪洋恣肆的自信人格在张扬。在那时的中国,这一点实在太难了!
近来也在读巴金先生的《随想录》,看到巴老在文革初期黑云压城的气氛中,精神上陷于迷茫,竟然一时接受造反派的胡言乱语,自觉认“罪”,沿着他们的逻辑批判自己,真诚地盼望通过批斗革去自己身上的劣根性,甚至未被推上批斗台前,预感到此祸难免,竟在家里预先练习弯腰姿势,真令人心酸到无语!后来通过言行对照,他才逐渐发现他们的荒谬,重新找回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的能力。巴老当时的表现,是“软弱天真”四个字,这与他的性格有关。他不爱交往,不善言谈,平时习惯了从自心出发,用一支笔思考,不善于搞尔虞我诈的现实斗争。在那种一时间风云突变、风向变幻莫测的险恶日子里,一介书生一下子被强大的风暴席卷了,打蒙了,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好在心智还在,迷惘只是一时,心象渐归澄明终属必然。我们还是为巴老庆幸,庆幸他终于等来能说“真话”的一天。他不惮于忏悔的勇气和坦白诚实的胸襟深深打动了国人。对于并无忏悔传统的中国人来说,这一点也实在太难了!
我们的国家那几十年所遭遇的空前的祸患,令人悲叹。文化、经济、民族心理、道德原则……可以说除了阴谋诡计、斗争技巧、破环手段,无不大滑坡大倒退,甚至陷于一片荒芜。今天我们感叹世风冷漠,自私败德行为泛滥,有人将其归因于改革开放之初对经济发展的过分重视,其实那源头还在更远处,远在新政权尚未建立时。面对明显不合理的举措,从上到下,却是人人惟求一己之安,不敢“批龙鳞,逆圣听”,结果弄到最后人人自危,多少宝贵的、美好的东西被践踏被毁灭,包括生命和尊严。
一个人人噤口的时代,早晚会终结在它自身的病态上。巴老在《真话集》里面说:“沙上建筑的楼台不会牢固,建筑在谎言上面的权势也不会长久。”这不是“赤裸裸的真理”吗?
廖沫沙曾经在一只烟盒上写过这样两句诗:“若道文章皆祸水,兴亡何须动吴钩?”这一问,真耐人寻味,思想者的深沉感慨也真叫人唏嘘。所幸那时代正被扫进历史的垃圾箱。
最后我想说,廖老的凛然正气和巴老的真诚坦白,是飘在不同向度上的两面旗帜,招引着知识人的灵魂。知识人亦应践履文化传统中固有的士的精神,追随前贤的足迹,完成自我人格的塑造——塑造那种独立而有尊严的人格。犬儒人格、官奴人格、钱奴人格终究是可怜而又丑陋的。
诗歌:
今夜无人安眠
笙歌弥漫,烟花灿烂
婚礼从日到夜
浓妆的祝婚者笑容已僵
但一众眼波映着灯光,仍是盈盈
重复的赞美像潮汐
从早到晚波波推送
郎才女貌
自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开始夸起
婚礼期间幸福蔓延
只有真实,没有虚诞
像我一样偏好冷静的人不多了
酒酣耳热
我寻机潜出,独自浸入月光的池里
让这清凉泉水洗去一身臭秽吧
浮世悲欢
其实是同欢不同悲
但我忽然看见麦冬草儿窄长的眼睑
也挂了泪珠
我听见苹果树幽深的叹息在夜间游走
素心人与草木是同类呢
那么就让他们众声喧哗
就让他们颠倒狂舞吧
梦里梦外,谁不是过客
清冷还是一晌贪欢各随其意
今夜笙歌遍地,反正
无人安眠
——2016.7.2
我的人间一灯如豆
夜色如磐,谁
紧一紧衣衫,匆匆在路上
深一脚,浅一脚
熟睡中的刺猬黄鼬时而被惊起
说不清是谁吓谁一大跳
亦看见路旁有华灯如昼
衣香鬓影却不似人间
我的人间是一灯如豆
昏黄光晕映着爹娘多皱的笑脸
那柴扉小院儿此刻正飘满菊香
大花狗豹子卧在门旁
偶尔一两声狺狺低诉思念深长
它不知我正望乡而归
它和那牵牛花攀系的低矮篱落
从不曾离开我心上
——2016.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