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延哲,笔名清淡梧桐、百川,生于70年代,山东省聊城人,大学文化。山东省聊城市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小小说学会会员。长期从事文字、宣传工作,爱好读书,热爱文学,作品散见于《鲁西科技报》、《聊城晚报》、《三门峡日报》、《常德民生报》、《微篇小说》等报刊和《中国作家网》上。
一、散文:
梧桐
文/尹延哲
记忆中,聊城的绿化多为梧桐树。
“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曾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许多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树干粗大,枝繁叶茂,亭亭如盖。街道上大多是自行车和行人,来来往往于这被郁郁葱葱绿色覆盖的道路上,舒适,惬意。
然岁月沧桑,不知何时,梧桐树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被国槐、法桐、木槿、女贞等树种取代了。
我是一个爱怀旧的人,犹记得自家院落里那棵梧桐树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每年六、七月,淡紫色花朵,一串串挂在树枝上,成喇叭状,弥漫着醉人的芳香。
也许是注定了与梧桐有缘。到少年时,由于父亲是连长,家属可以随军,一家人便来到父亲的部队里。那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地方,以梧桐树居多,间杂一些白桦树和杨树。军营里的梧桐树像战士,比平原的高大挺拔,令人不由自已地生出许多敬意。
长大后,曾听文学大家汪曾祺老先生说,梧桐树全身是宝,梧桐叶柄可以磨墨,磨出的墨写字特好看,梧桐籽可以炒着吃,口感酥脆,味道极香。
对于老先生的话,我深信不疑。后来,我便也真的用梧桐叶柄磨墨写过字,果如老先生所讲,至于梧桐籽的美味,我儿时就知道,因为年年都吃。
父亲转业后,一家人跟着在聊城定居,这一待就是将近四十年。但不论是在部队还是在聊城,一家人经常回去看望爷爷奶奶。我一直记得老家的后院中那棵一棵梧桐树,树冠庞大,三间老屋都在它的荫翳之下。爷爷告诉我,这棵梧桐树是他参加八路军游击队前栽的。爷爷讲了许多打鬼子的故事给我听。不过,自从爷爷奶奶去世后,除了爷爷奶奶的忌日、清明等节日要回去上坟祭奠外,就很少回去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父亲退休后,对故乡的感情像陈年老酒越来越浓烈。因此,我陪伴着父亲回老家的次数又多了起来。
说实在的,久居在城市钢筋水泥丛林之中的人,离大自然愈来愈远了。看看现在的聊城市区,由于改建,梧桐几乎消失不见,直到销声匿迹,心中不免有些怀念,更有些伤感。
在聊城,再见到梧桐树时,是在今年晚春的一天。那是在城郊处,当时,我去那办事,看见一个卖炒货的中年人,正在一口大锅里炒着花生,而他的身后,就是久违了的梧桐树。这些树,绿荫如盖,直插云天。而梧桐树下,有几位老人在品茗闲聊。
我忽然想起我爷爷和故居那棵梧桐树来,决定回家去看看,煮一壶茗,摆两个杯,与爷爷说说心里的悄悄话:爷爷,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今年9月3日,国家举行抗日胜利70周年纪念日,您也是个老八路军游击队员,那一天,我一定带着您的像,一起去北京看看盛大的阅兵式。这抗日阅兵式,报纸已经报道了,有像爷爷您这样的抗日战士在参加检阅。
乡 思
文/尹延哲
离家久了,对家乡的思念便会不时涌上心头。郁郁葱葱的白杨,吐着红黄相间颜色的玉米穗儿,袅袅的炊烟,长着绿醭的水坑,慢悠悠拉车的老黄牛,急匆匆赶路的的枣红马,领着小鸡遛弯的鸡妈妈,还有那月下的辘轳和老井,宛如一幅人情浓郁的乡村风俗画,墨浓重彩便氤氲在脑海里了。
乡愁,是奶奶腌制的一坛甏枣,发酵得久了,浓浓的枣香便浸润在心里,牵牵绊绊的情化也化不开;乡愁,是爷爷领着我在场院里放的纸鸢,一头拴着家乡,一头系在我的心里,剪也剪不断。在思乡的梦中,我时常幻化成一只青鸟,飞越阴翳蔽日的茫茫丛林,俯瞰玉带蜿蜒的小河,穿过阡陌纵横的原野,在村头那棵红花灿烂的芙蓉树上,深情注视我那勤劳质朴的父老乡亲!
时空的遥远,隔不断对家乡的思念,思念得久了,殷殷的情便凝结了,厚重了,我只怕承载不动;然而又怕这份情变幻为云,静悄悄地离我而去。我热切地爱着我的家乡和脚下的土地,因为祖祖辈辈流淌的汗水已然渗到这片深沉的土地,他们曾经走过的足迹踏成了今日阡陌纵横的原野。
对家乡的思念,并不因时空的遥远而浩渺,有的人和事虽擦肩而过,却榫刻在心。虽然,自父亲十六岁走出家乡,儿时的我也只在家乡断断续续生活了两年,可是无论走多远,家乡与我,总是心相随,根相连,纵使我们走到天涯海角,走到世界的边缘,却怎么也走不出家乡亲切、柔和、睿智的双眼;而挚爱的故乡对于我呢,无论如何沧海桑田,无论如何世事更迭,故乡,也永憩我心。
人皆言月是故乡明,水是家乡甜。也许,故乡在每个人心中都是一座圣洁的城堡,一个心灵休憩回归的净地吧,是需带着淡淡的幽思,又怀着些许的蕴藉,去寻觅世间最后能够寄托情怀的着陆点。我要问候故乡的每一棵小草以及叶片上的露珠,问候村南那条弯弯的小河,问候停留在芦苇棵上那只红蜻蜓,问候那头我曾经添过草料的老黄牛,问候那匹曾经驮我驰骋在草地上的小矮马,还要看看院落里当年奶奶让我为那群蚂蚁“盖”的新房,我还打算拾起泥土里青砖的一角,去找寻童年的梦。梦在哪里呢,也许就在前方,那一排房顶上长满了青草的土坯房,泥土已经风化,三三两两的椽子突兀地伸了出来,可是房顶不屈的青草,纵然是风吹雨打,依然怒放着生命的力量,青翠浓郁的绿色几乎滴落到我的眼睛。那是我儿时学前班的教室,我一步一步挪到这座老屋,想让昔日的回忆也放慢脚步,别这么快就弃我而去。启蒙老师那张年青、善良、俊秀、质朴的脸庞,荡漾在屋里的稚嫩的孩童读书声,和煦的阳光透过木头窗棂把书写的粉笔末包围,清脆的下课敲钟声,一时间犹如电影蒙太奇镜头组合,闪电般涌入我的脑海。现在黑板、讲台、泥土垒的课桌依稀可辨,只是没有了昔日的朝气和灵气,因为,现在的小孩子早已搬到村北隅首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了。我站在这老屋,忽然一阵吟诵萦绕在耳畔,并且仿佛变得越来越清晰: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二、小小说:
姐 姐
文/尹延哲
高戈庄镇,四面皆山,因山富含铁而建有铁矿,又称铁矿镇。
那时的天是那样的蓝,蓝得像蓝宝石;那时的水是那样的清,清得仿佛在水里还有一座山;这么好的山,这么好的水,孕育了漂亮的楠。
楠,是矿山小学的一名语文老师,那时的楠,是那样的俊俏,让你看了一眼,还想看一眼。
“楠老师,楠老师。”别人一喊,她人还未说话,脸就先红了,大红色的红纱巾把她俊俏的脸蛋映衬得更红润了。楠跟别人说话,先是浅浅地一笑,好看的酒窝像是镶嵌在圆月般脸盘上的一汪深潭,镇上的小伙子不敢直视,只怕一不小心,不安分的魂魄就会跌进那潭湖水。
可谁也想不到,楠却和铁矿职工刘柱好上了。
可问题是,楠是黄花大闺女,而刘柱却是已经有两个孩子的爹了!刘柱自幼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家里很穷,可他人特勤快。刘柱下班后就帮着附近庄户人家做农活,老乡会给他一些新打的粮食作为报酬,刘柱再让自己的母亲拿到集市上去换成钱贴补家用。
刘柱除了上班和干农活,还爱好文学,不时在矿山甚至地区报纸上发表文章。
楠,也爱好文学。
刘柱的妻子叫宋玉梅,她的父亲是矿山医院院长,母亲是车间主任。当初宋玉梅的父母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婚事,给女儿提亲的哪个人的条件也都比刘柱强。可宋玉梅相中了刘柱的勤快、机灵、上进。她对父亲说,她认准了刘柱,非他不嫁。
可现在刘柱心够狠,早就忘了当初宋玉梅是顶着世俗和家庭的压力,和他成的亲。
刘柱跟宋玉梅提出了离婚,刘柱说这话的时候,宋玉梅正在和面。她抽出和面的手,盯着刘柱的脸,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两行泪默默地往下流。
她不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会背叛她,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七年,还给他生养了一儿一女。刘柱的话语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刀,一刀一刀伤她的心。宋玉梅竟忘记了是在和面,用手一遍遍的去抹脸上的泪水,脸上白一块儿,花一块儿,像京剧中扮了净角的花脸。
刘柱看着宋玉梅,他默不作声,只是透出一丝厌恶的神色。宋玉梅 “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端起面盆,举到头顶,猛地把面盆冲着水泥地面摔下。
女儿归了宋玉梅,儿子跟了刘柱。
刘柱和楠结婚了,没多长时间,南怀孕了。看着楠日渐隆起的腹部,刘柱高兴地把头伏在楠的肚子上听了又听,尽管不是第一次当爹了,可还是和第一次一样高兴。那天刘柱对楠说:“楠,我到水库给你弄些鱼,补补身子,哪儿别去,在家等我。”说完,刘柱就扛着小木船,拿着渔网独自去了水库。
刘柱下午去的水库,可到了黄昏,还没有回家。楠坐不住了,就到水库去找,可哪里还有刘柱的影子,偌大的水面上,只有一个小木船,孤零零地飘。
都到了晚上十二点,刘柱才被打捞上来,他两只手扎煞着,腰像虾米般弓着,还保持着落水后想脱掉毛衣却没有脱下来的姿势,穿在身上的那件枣红色的毛衣是楠给他织的。
邻居对南说:“刘柱不在了,给他换衣服吧。”楠不说话,眼泪也很少。楠说,她看到刘柱那样,心里害怕不敢靠近。
邻居试探着去找宋玉梅,宋玉梅曾暗暗发誓一辈子不见刘柱,可看到自己的儿子伏在刘柱身上哇哇大哭,还有刘柱渐渐僵硬的身子,宋玉梅心软了。
宋玉梅望着刘柱那曾经熟悉的脸庞,他那滚烫的嘴唇曾经吻过她年轻芳香的脸颊,他高大的身子,曾经抱起她娘仨,像幸福的陀螺,一圈圈地转。
宋玉梅用白毛巾蘸水一点一点擦去身上的水藻和污泥,一如以前她给下班归来的刘柱擦澡那样;衣服亲手给穿上,一如以前给上班走的他系好每一颗纽扣。
刘柱的娘,一边用手绢揩着眼泪,一边迈着小脚挪到刘柱跟前,她突然俯下身子,冲着刘柱的脸就是两记耳光,“我的孩啊,给你说过多少次,‘休前妻,误前程’,这么好的媳妇你都敢休,连自己的命都给搭上了……”
宋玉梅拦住老人的手,嘴里嗫嚅着,泪水溢满了她的脸颊,好像是呼喊出心中五百年的压抑: “娘,您就别再打他了。孩子他爸,咱回家了……”
楠,是在刘柱过“头七”不见的。宋玉梅带着两个孩子,在刘柱的坟前看到了一堆散发着余温的灰烬,风一吹,飘飘洒洒,像黑蝴蝶。在南和刘柱家中的写字台上,楠留下了一张纸条—“如果你们看不到我,那就是看不到我了。”
矿山和学校组织人山上山下、犄角旮旯寻找了半个月,不见人影。
后来,有的人说楠到了终南山,有的说她远走高飞找了个大款,还有的说她已经不在人世,可是这些不过都是人们的猜测。楠究竟在不在这世上,谁也不知道,因为她突然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宋玉梅,带着她的一双儿女,一直没有再嫁。现在,宋玉梅已经当了奶奶和姥娘。
宋玉梅,是我的姐姐,当初,我还因为刘柱和姐姐闹离婚,把他的鼻子打出血了。刘柱不还手,他只是蹲在地上,捂着脸,一动不动。
雪 夜
文/尹延哲
“大雪”节气那天,真的下起了大雪,气温也降到了零下十九度。父亲和我围坐在他自己用红砖和泥巴砌的炉子旁,朝里续着他一冬天从野外收集的杨树、槐树和榆树的枝子。
“那也是一个雪天。”父亲望着窗外,一边把他自己打的一个中号铁皮壶坐在炉口上。树枝散发出特有的清香,红红的火舌舔着壶底,火光也映红了父亲的脸,满是皱纹,深深的,恍若院里那棵梧桐树根上的年轮……
那是一九六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农历的十一月十二,我第一次从部队探亲。
时间过得可真快,我告别爹娘,一晃就是五年了。
火车嗷嗷叫着一路西行,走到黄河,天空便飘起了雪花。
看着千里冰封的河面,我想起了家乡的小河和娘,滚烫的泪水涌进眼睛,泪水汇成了一条河。我沿河而上,走到了娘的心里,看到了娘那颗盼儿归的心。
我是娘的幺儿子,上面两个哥哥。大哥早夭,二哥在外省当工人。我十六岁离家,从当工人到入伍,却是一次比一次离家远。
也因为这场雪,一天仅一辆的车是赶不上了。而此时,我离自己的村庄尚有七十余里地,雪却下得愈来愈紧了。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在雪地里,一点一点向着家乡的方向移动。
在离家大约还有十多里路时,一辆赶着马车急匆匆回家的老乡,让我坐上了他的车。老乡约摸五十岁,头发花白,瘦得皮包骨头。脸色黝黑,褶皱如核桃皮的深沟,两个颧骨突出来。打满补丁的黑棉袄穿在身上,像把他包住一般。
马是枣红马,可一点儿也不精神:瘦弱,矮小,马鬃暗淡干枯,马尾巴打着绺。
“大爷,吃块糖。”我掏出一包糖块,轻轻拿出两块给了老乡。这是我唯一给爹娘的礼物,糖纸上还印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的字样。
这包糖是我攒了三个月的津贴才买的。一块都没舍得吃,一直留着。战友大都买香皂洗脸,而我则用部队发的洗衣皂洗脸;战友买牙粉刷牙,我每天用温开水漱口。盐水漱口当然好,我是知道的,可当时盐的价格,也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老乡把糖放在手心里,迷起眼,像是观赏珍宝。“回家给俺孙子吃”老乡一边说着,一边把糖放在了露着破旧棉絮的黑袄兜里。
“你孙子多大了,大爷。”我望着老乡。
“三岁了,唉,这几年啊,连饭都吃不饱,糖块没敢想过。”
“就这一个孙子吗?”我扭头看了一下老乡。
“二儿子添的是闺女,我那两个儿子和儿媳妇早就盘算着各自再要一个娃,可就是怀不上。”老乡狠狠地甩了一下鞭子,“人家大夫说,人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这哪会有种子?即使有种子,也不会发芽。”
我望望彤云密布的天空,再望望老乡拧成了疙瘩的眉心,也和老乡一样,沉默了。
老乡和我聊了一程又一程,聊得熟稔了许多。老乡的家已经到了,可他非要再送我一程,一直把我送到了家门口。
“大爷,你那两块糖还在吗。”我问老乡。
“这是咋了,小伙子?”老乡脸上布着疑云。
“大爷,你别误会。”我从大衣兜里掏出那包糖,塞到老乡手心里,再把老乡的两只手合上,“我把这包糖全送给你,我只给俺爹娘留两块!”
“这是咋说哩,这是咋说哩。”老乡还想推辞,我拿起他的鞭子甩在马的身上,又赶快把鞭子飞快地扔到车上,马车“哒哒”消失在了雪夜里。
“小三儿,小三儿。”声音有些颤抖。我一抬头,爹娘不知啥时候站在面前了。
五年没见过面的爹娘就在我的面前,我“扑腾”一声跪他们面前,抱着他们的膝盖泪如雨下。
爹的头发如雪一般地白,娘的泪如潮一般地流。
“小三儿,这天寒地冻的,走,咱往屋里说话。”爹拽起我,我小孩子般跟在爹娘的身后。
后来,我自愿放弃了转业留在城市的机会,坚决要求回到村里当了大队书记,为的就是不让乡亲们再挨饿……
夜很深了,父亲依然没有睡意,我陪着他坐在火炉旁。父亲说,昨晚,我又见到你爷爷奶奶和当年那位老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