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安成,四川省南部中学一级语文教师,现为南充市作协会员、政协南部县委员会文史员、“四川省文艺创作骨干”、四川省网络文学协会会员。生于1965年11月5日。1989年毕业于四川民族学院(原康定民族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本科学历、四川师范大学汉语文学研究生课程进修班结业。1989年至2004年在四川省新龙县中学任教,2004年9月调入南部中学。本人在《康定学报》、《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现代教育报》《内江师范学报》《华中科技大学学报》(哲社版)、《今日教育》、《四川文学(中旬版)》、《南充文学》、《嘉陵江文学》、《蒲公英》、《诗词月刊》、《晓霞报》、《阆中报》、《夹金山文学》、《九寨沟校园文学》、《南充群文》、《世界汉语文学》等杂志报刊上发表数十篇小说、散文、古典诗词等文学作品和学术论文。有诗文集《囊橐集》出版。 2013年曾参与《南部县民间文学》编写,2014年参与《南部县历届县委书记回忆录》编写(已出上册)。
又见梨花香似海
杜安成
这时,星星正敲击着黎明的玻窗,在夜的薄雾里时隐时现。你在梦中又梦见了那株摩天的梨树和满山的梨花了。一朵朵梨花栖息在枝头,在你的眼里就是一个个身着白色绸纱的少女。,那醉人的花香从树梢上漫下来,你就像跳入了由梨花香气滚滚的大海,你正随着航船漂浮在那大海之上。你又梦见了那成群结队的白色小蜜蜂,在千朵万朵的梨花波浪里飞舞着,它们的翅膀轻轻拂过你的脸庞。你也梦见了那位颤巍巍的老奶奶给你——那时十八岁的小贾的你——端来了一碗梨花蜜,你又要再喝时,窗外飒飒的雨声打断了你的梨花梦。啊,几十年前在杜里坝梨树听到的沙沙雨声,就是我们今天称之为的梨花雨吧。
你老了,小贾变成了老贾。你这时睡在离杜里坝梨花树相距八九十公里的南滨县城里,住着百十平方米的楼房,睡在一张宽大的席梦思上,当然你的梦也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你小时候就经常唱着那一句嘉陵江边的童谣:三分钱,到广元。你不知道,三分钱是多少,广元又是个什么地方。大人说,到广元,过苍溪。你又迷惑了,苍溪怎么过。江水深吗,苍溪有你和弟弟妹妹吃的红薯吗?你在你的家门口见过听说是苍溪下来的木筏子:一个青铜脸色的汉子在木筏上一边舞着竹篙,江水边向两边流去,给他让出一条水道来;一边又吼了起来,嘉陵江嘢呢…苍溪的梨花嘢呢…你在江边跟着别人的屁股后头追赶那木筏,那木筏似乎要去追赶太阳似的跑得飞快,你累了,跌倒在沙滩上,啃得满嘴是沙。
那一年,你高中毕业了,你差点儿被推荐上了大学,最后被生产队长把你撸了下来,其原因是你老了之后才从队长儿子的口里知道的,那是因为你们家太穷,给来你家谈心的队长煮了一碗没有油水难吃的豌豆面条,让队长的肚子涨了三天也没有消化,更要命的是,你爹为了巴结队长,从你家后门那棵梨树上摘下几个碗大的土梨,队长的么女儿吃了,拉了五天肚子,队长恨死你和你爹了。对着你的工农兵大学通知书吐了一口痰,呸,我叫你那梨坏了我家么女的肚子。你那张大学通知书就成了队长茅厕里飘动的一张臭纸。
从此,你恨死梨子了。那几个梨子让你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
接着,饥饿又来了。
那一年,嘉陵江仍在脚下流着。可太阳悬在太空里像个火球,放出灼热的光芒,灼死了地里大大小小的禾苗。你扛上锄头,站在田坎上,看到的是焦土和蕉叶。你的肚子早已空了,缸里的凉水喝了一瓢又一瓢,水在肚子里呱呱地叫着,饿啊饿啊,你又有什么法子?家里没有粮,队上没有粮食,公社没有粮食。听说国库里也没有粮。你父亲说,你是我们家的长子,你还能走远路,你就出去给我们要点吃的回来吧。你知道你要承担责任了,但你也很茫然,你从来也没有出过门,你不知道到哪儿去。你皮包骨头的弟弟在一旁唱道:三分钱,到广元。要穿衣,到苍溪。你父亲说,那你就去苍溪吧,听说那里人诚实,不会取笑我们的。那里有的是梨子……
你再也恨不起梨子和你的那张大学通知书了。饥渴总是可以让人忘记某些东西,又可以让人在灼热的江边乱石里飞跑起来,尽管你的脚板出血了,汗水模糊了你的双眼,你的脸上没有十八岁的青春色彩,有的是饥渴和狼狈,苦闷和彷徨和无奈,你在心里说这叫什么,这叫“讨口”。多年之后,你还听人展言子:“苍溪的雪梨阆中的醋,南滨县的讨口子一大路”。你听后感到并不羞耻,你说我们那时要活命,更重要的事,我遇见了很多很多苍溪的好人。
在一睹山崖,你和其他几个“讨口子”就要分手了,他们要继续沿着嘉陵江北上去广元。广元人最富,他们对你说,我们可以吃到大肉。而你记起了在家里的弟弟妹妹们,你的耳边响起弟妹的话语:我们饿,你要早回!你知道你要回去救你的家人。山崖边一位老人说:我们苍溪也有几个月也没有下过雨了,可不要紧,我们这里梨树多,过不了几个月,我们就可以将梨当顿了。你看了看那位老人,也是瘦骨嶙峋的,似乎也没有吃上个饱饭,你望了望老人身旁的梨树,稀稀疏疏地缀着几个青色的梨子。你便问老人,哪儿的梨子最多?老人说,江那边的杜里坝啊,你就可以看见苍溪雪梨农场了,也许你就不会挨饿了。你一下子振奋了,只要不挨饿,你的命就保住了。那饥饿啃噬你的痛苦就会解除,你就像脱去了浑身的枷锁,你就会在梦中跳跃起来,你就会跳得比山还高,你就会在梦中梦见你离别了二十几天的母亲和妹妹。
对岸就是杜里坝。几间瓦房在梨树从中时隐时现。江边巨大的乱石被无情的太阳烤得惨白,就像被饿死人的脸。你是最后一个上嘉陵江渡口木船的人,船上的人都向你投来询问的目光,你想张开嘴说,我是南…我是南…可你不愿说出口来,你愿意说你是来苍溪走亲戚的。所有的人都交了五分钱的船费,你从你的口袋里掏了半天也没有掏出一分钱来。这时,船工就走到了你的跟前,他看了看你背的方方的不同于他们苍溪长长的细腰的背篓,就像一双硕大的饥饿的眼睛在盯着他,他也感到窘迫了,起初是一双凌厉的眼睛,这时也变得温柔了。那目光像你后来见到的梨花那样白,那样温柔。他的目光在你的脸上停留了那么一瞬就移开了,那你就算了,他嘟哝道,而你的心里也感到不是滋味,要是你有钱,那会连五分钱都拿不出的呢,你看着船工那深深的皱纹的脸和那双黑如煤炭的手,你的眼泪就要上来了。
船在老船工的那橹桨的摇动下向江心冲去,江水一个浪接一个打击着木船。哗,哗,哗。木船肃穆而平稳地前行,对岸梨树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了。你就要过江了。
你一踏上杜里坝的感觉就像踏上了你自己家乡的土地一样,一样的嘉陵江边的沙地,柔软而肥沃,可惜都被这无情的太阳熏烤得冒出烟来了。但这里却长满了层层的梨树,将火热的太阳挡在了外面。你一走近树林深处,沁人心脾的阴凉就罩住你的全身,雪白的梨花儿早已变成了绿茵茵的梨树叶儿逼你的眼,你的饥渴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在一家瓦房门口站着,并没有走上前去敲门。一条大花白狗卧在梨树下,用温柔的眼光瞧着你,好似你是这家的客人。一忽儿,一张惊奇的小脸在吱呀的门缝里闪现了一下又消失了。整个梨树小院里飘满了中午饭的香味。但你仍不愿意上前去敲门打破这江边小院的宁静。这时,你听到了从屋里传来了的话语。
小男孩:我知道他是从南边来的,背了个方形的背篓。
你看看他那瘦的样子,好似几天没有吃过一口
饭。
老奶奶:那你去叫他进来吃饭吧。
小男孩:奶奶,我们锅里也没有多少饭。给他舀一碗我
们就要少吃半碗。你从来也没有吃饱过!
老奶奶:不要紧,我们吃不饱可以吃梨子呀!
小男孩:吃梨还早着呢。梨子还是青皮没有上浆!
老奶奶:那总比他们南边来的人饿着强。说不定这些落
难的人中间会有朱元璋,那一天富贵了也会照
顾我们的。人那会一辈子都倒霉的。你扶起来,
我来给、来的客人盛饭。我们杜里坝的人从来
都是讲礼数的。我们杜里坝的杜姓人还是从那
边的铁山坪迁徙过来的。也许他们并不姓杜,
也许他们姓张姓李,也是我们祖先和现在的好
邻居啊!
小男孩:好吧,我都听奶奶的!
你已经饿昏了,你已经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坐了下来,一丝丝凉意从青石板上传遍了你的全身,你的神经末梢仍然清醒着。这时,你可以清楚地听到紧闭的灶屋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你可一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慢慢走到了你的跟前,她弯下了腰,对你说,孩子,累了吧,饿了吧,吃了这碗饭吧。她手里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面条。老奶奶看着你在衣服上揩了揩脏兮兮的手就接过碗去,你用长长的筷子将滑溜溜的面条送入你那饥饿的嘴里,吧唧吧唧,你吃面的声音真好听,听得那只大花白狗睁圆了双眼,竖起了耳朵,伸长了鼻子。房屋前梨树上的几只鸟儿也在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谈论着什么。很快,当你吃完面条,把碗恭恭敬敬递回去的时候,你看到老奶奶的脸上是梨花般的笑容。你也笑了,你说你们都姓杜吗?我也姓杜。
啊,你听到老奶奶发出惊叹的声音,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们在嘉陵江的下游,我们住在嘉陵江的上头。你快上来坐吧。老奶奶硬是拉你走进了屋里。屋里。土墙,竹篾,老牙床,小方桌,石头凳,跟你的家差不了多少,穷不了多少,也富不了多少。你这时才看见了刚才听到的小孩。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条小花短裤,手里捧着一个大碗,一个脑袋几乎掉进了碗里。等他从碗里钻出来时,你才看清他碗里还剩下什么,几勺子玉米糊糊,他瘦削的脸庞和额前短短的头发上沾满了黑乎乎的玉米粒。你顿时惊呆了,望了望老奶奶,又望了望这个小孩。你顿时后悔坐船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家只有老奶奶和小孩的家里,吃了人家这么一大碗人家却不让孙子吃的面条。你当时想,你夺走那男孩那盼望已久的一碗面条,就是犯了杀人的大罪,活该凌迟,活该投江,可你的腿又抬不起,你这时想到了饥饿中的妹妹,她们是吃不到这么香面条的。你说你要回家了,你出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你不知道家里成了什么样子。
老奶奶说,歇歇明天回去吧。你却说你已经吃饱了,你要回去帮父母抗旱,不能只这样讨一顿吃一顿。你已经站起来了,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了,那一碗面就是钢就是铁,让你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你似乎已经看到了嘉陵江下游你自己的家了。
等等!你听到了是走进屋里的老奶奶的声音。你迟疑了半会儿,老奶奶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打了补丁的口袋。口袋里鼓鼓,鼓鼓的口袋压弯了老奶奶的身子。你看到老奶奶走近你,说,好小子,毒日头不会永远这样晒下去的,我们的嘉陵江永远不会枯干的。这袋子里的粮食也不多,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你拿回去和你的家里人暂时度几天吧。
你当时说了什么呢,你又能说些什么呢。你当时是什么都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你把你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那老奶奶。你的眼泪想涌出来又被你压了回去,一滴眼泪是抱不恩的,只有天天想着,夜夜念着,才能对得住老奶奶。
你得走了,老奶奶跟在你的身后。你对老奶奶说,你一定听老奶奶的话,逢年过节,一定要望望这边的山山水水,也许你家门口江水里飘过的一株青草,或是一朵早已枯萎的梨花,就是这杜里坝老奶奶身旁落入江水中的。你还说,你一定代老奶奶和她的全家去拜祭杜氏先祖,让嘉陵江把我们永远联系在一起。
你走出了梨树丛里老奶奶的老屋。梨花虽然早已飘去,可青青的小梨儿挂满了枝头,一个个像调皮的小孩坠在枝头,用清亮的笑声吮住梨树的乳头。
在你回头望去的那一瞬间,你看见老奶奶和那株虬龙般的梨树合融为一体,那是一尊佛,那是你几十年梦中永不褪色的意象。
你记得你还是坐了那条老木船过了江的,汩汩的江水在你的脚下流着,清凉的江风掀起你蓬蓬乱飞的头发,你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梨树丛中的小屋。那铜色脸的船工仍是没有收你的船钱,那诚挚的目光里,你并不是所谓的“乞讨”,而是来苍溪走亲戚的人。
你下了船,看了看你自己的那双脚,怎么看也不是平时走亲戚的人。你记得平时走亲戚脚上都要穿一双青面白底的布鞋,身上还要穿一件白得耀眼的的确良衬衫。你这时穿得啥样,你后来都不敢想象。
过了江,你就朝南面走了,你也许明天或后天早上就能到家,让你的弟弟妹妹们吃上一顿饱饭。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老天爷稍稍睁一下眼,你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虽然嘉陵江清波荡漾,可日头却烤焦了大地,让你失去了欢乐,而这里的人们又给予了你温暖。你想改变大地,你想学习那古时候的大羿把毒日头给弄下来,你这时已经又没有多少力气了。你行走在江边的小路上,回家心切,你的步子却迈得不快。你来到了一株老梨树跟前。老梨树旁边,就立着一户人家。三间瓦房,一间拖铺。
这是一株你从前没有见过的梨树。树高达三十来米,苍老的树干泛着一绺绺青色,数千条蓬勃遒劲的树枝向四处飞扬。青翠的绿叶覆盖着有足球场那么大的土地,就像上帝为大地撑开的一把绿色巨伞。枝叶中间闪耀的,是那些让人生馋的梨子,在江风里摇摆着,像无数闪着惊奇眼神的小孩的脸。你望一眼,你那刻骨铭心的饥饿就会立即解除。你往树下一歇,你就不想站起来,你觉得那清凉的绿荫就是你饮不完的醇酒。你闭上了眼睛,因为你已经走了几十里山路,你累了,你顿时沉入到了梦乡,你那方方的背篓也倾斜着,老奶奶给的粮口袋也匍匐在树根下。
你醒醒,你觉得好似有人在叫你,你又感觉那是嗡嗡的蜜蜂似的那甜蜜的声音,你闭着双眼不敢睁开,你确信那是你的错觉。你醒醒,你再次听到了那温柔的声音,你这时坚信这不是幻觉,你睁开了沾满汗渍的双眼,你这时才看到的一张清秀的姑娘的脸。你像被马蜂蛰了似的站了起来,脸红得跟关公一样(你那年去阆中张飞庙,见过关公塑像),你口里嗫嗫着,你,你,你。你就是说不出一整句话来。你看到姑娘花朵般的脸儿了,你听到了姑娘银铃般的笑声了。你听到姑娘说,哥哥,你是南滨县的吧,我家就有那儿的亲戚。我妈说,那儿来的人都是我们家的亲戚!我看你半天了,你从江边上来我就注意你了,你一定是累了,你坐在老梨树下就呼呼睡着了。你这才望望天,日头减弱了许多,高高的山岭遮挡住了那火辣辣的光芒。
你觉得姑娘在盯着笑,你觉得你有什么好笑的呢,你只是个“乞丐”而已,也许过不了你就会发迹的。你不禁弯折你的目光把你自己打量了一番。你看到自己的衣服肮脏不堪,汗渍,脏土死死地钉在上面,形成了一朵朵丑陋的花朵,真的是波特莱尔的“恶之花”。你再看看你的那双价脚,大脚拇指好似铁棍早已刺穿了那双布鞋。你的脸真的一下子又红了,你觉得在姑娘面前的这一副“尊容”让你无地自容。你只得低下头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赶路了。因为你看到日头还没有完全落山,嘉陵江轰轰的声响在催促着你。
你忙啥呢,那姑娘又在对你说,天都快黑了,你就到我们家歇息一晚吧,也许你还是我们家亲戚的邻居呢,正好我们要给他们带点东西呢。你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你没有,你一路行来,也走过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家,你就是没有像现在这样主动邀请你去家的,这里就好似自己的家一样,这里就好似自己的亲戚家一样。你看看落日,早已躲到山那边去了,一颗星星隐隐从天幕上探出头来,好似在凝望着迟疑的你。你看看姑娘诚挚的眼神,你点点头,顺从地跟了姑娘向她家走去。你不知那神秘的地方会给你带来什么惊喜。
姑娘的母亲是那样慈祥,就像你自己的母亲。给你沏茶,给你煮饭,给你烧洗脚水,你完全是贵客待遇,你自己似乎都有一种错觉,你那是来找吃的,你完完全全是来苍溪做客的。你的背篓放在堂屋里,你的住处安排在姑娘曾睡的房间里。你想入非非,你又不敢想入非非。
脚洗了,你正准备穿起你那双旧鞋,那双旧鞋却不见了。你的眼睛四下里找寻,却没有踪迹。你看见姑娘手里握着双崭新的一双布鞋走了过来,只轻轻地说,你穿上它吧,它已经搁很久了,不知它合不合适你。你还能说什么呢,你接过来,轻轻穿上布鞋,才那么往地上一踩,你自己都被吓着了,你觉得好似踩到了彩云上了,原来这双鞋是那样合脚,你穿着是那样舒服。你的眼泪要掉下来,你却看见了姑娘灿灿的笑容。
又是姑娘说话了。的确,你一进她家,你就无法说话,你深怕有什么不当的言辞打碎了这一切。你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了。你顿时又懵了。又要给我换衣服,你想。你这时清清楚楚看见姑娘转过身去,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衬衫的衣襟上还绣着一朵怒放的花朵,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你才看清那是一朵大大的梨花。
你换上这件衣服吧,这是我哥哥的。姑娘说。
这一夜里,你在那方暖绵绵的被子底下怎么也睡不着。这家要招我做上门女婿,又不像,没有任何人向我提起,你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
不知过了多久,你轻轻地睡着了。星星在你的梦里跳跃。梨花和梨树在星星丛里漂浮。你恍惚一会儿嗅着梨花,一会儿又在摘梨果。梨果的味道胜过了老家的陈年老白干。
轰隆隆,轰隆隆,江水冲开了黎明,梨花似的晨曦跃上窗棂,像小男孩亮闪闪的眼睛。
老贾,你忘了你昨夜说的话吗?你不是说你要到苍溪去吗?你老婆你身旁说。
你起了床,整理了几件简单的行李,开始了那梦中向往已久的苍溪行。
备下香蜡,向老奶奶祭拜。备下话语,在梨树下向那小男孩和那老屋里的姑娘(也同你一样头上有白发了,也同你一样脸上生出了诉说沧桑的皱纹)叙说……
脑海里,海洋似的梨花向你扑来。一阵阵梨香醉得你步履蹒跚。
二月桐子花
(《嘉陵江文学》2014.1)
王月英醒了又睡着了,睡梦里她仿佛还是跟王喜旺在一起。微风轻轻吹拂,山溪哗哗流淌,朵朵白云依偎在山的肩上,二月蕴氲的阳光在嫩绿的桐子树叶上跳动。那白色的桐花儿调皮地从叶子中间探出头来嬉笑,仿佛在和清风中的蝴蝶游戏。西河里的水更蓝了,把青山白云的倩影揽进自己的怀抱里,让水中的鱼儿更加欢快地跃出水面。她似乎还是穿着那件桃红色的衣服,飞动的刘海几乎遮住了迷人的双眼。而喜旺呢,穿一双白色的球鞋和一条牛仔裤,手里拿着形影不离的笛子,于是在西河边的春风里又响起了那悠悠地笛声,惹得那那桐子树顶上的小鸟也驻足枝头凝神谛听。此刻,十八岁的王月英又怎能不陶醉呢?她和喜旺的双手在醉人的桐子花香里又紧紧地握在一起。
“呀”,开门声惊醒了她,打断了她的一片好梦。是啊,很久了,都没有做过这么惬意的梦,也很久没有梦见过他了,他的气息他的生命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我时时感到他的存在,那你为什么没有睡在我的身边,却孤零零地躺在那冰冷的泥土里,你说那儿有几颗茂盛的桐子树为你遮风挡雨,那儿春天里有美丽的桐子花香让人嗅着特别舒服,看到桐子花,就看到了我的身影,喜旺,你果真能看见桐子花吗,你果真能闻到那醉人的花香吗,你果真能想起我们那些快乐的日子吗?月英的思绪在不停地旋转。一个画面接一个画面在她脑海里出现,就像放电影一般,让她时而激动时而沮丧,不一会她就感到意识非常疲敝,她干脆睁开了双眼,想努力从无头绪的情绪中摆脱出来。
大约已是凌晨三四点钟,离起床还有很长的时间,她翻了一个身,把头探出被窝,一道洁白如水的月光静静地从窗棂间射进来,落在床前,地上的一切都可以看得真真切切,还可以听见十岁的小女儿轻轻的鼾声。她在心里不停地说,婷婷,好好睡吧,明天晚上,妈妈就不能陪你啦,你以后就要独自睡啦。唉,要是万不得已,妈妈也不会走这一步,你还小,你还不能理解妈妈的心思和处境,我真想让你给我做主,到底是我对了还是我错了,湾里的风言风雨很多啊,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可我也渐渐老了,你二爸金旺也逼得紧,你婆婆一天里不住地唠叨,你姥姥几天来一趟劝说,唉!婷婷,我实在熬不过他们的唠叨,就答应了,明天天就要与你二爸金旺结婚,你长大了能原谅我吗,你爸爸在地下能体谅我的苦衷吗?婷婷,你还是睡得那样香啊。
月光似乎有脚,已慢慢走到窗下了,王家湾仍沉浸在静谧之中,只有一两声鸡啼,打破了夜的静寂。王月英又翻了一个身,一些往事的片段又飞速地在脑海里闪现。
她和喜旺是表兄妹,他们的母亲从小就是非常要好的亲姊妹,出嫁后关系仍然非常密切。两姊妹的家虽然相隔有二三十里山路,也阻挡不住她们姐儿俩的亲密交往,逢年过节不说,就是平时隔三岔五她们就会聚在一起,我给你拿来好吃的,你给拿来好看的花衣服,就这样,两家的表姊表妹表哥表弟们就亲热起来,正如同亲姊妹亲兄弟一般,在这中间,喜旺的母亲对月英特别喜爱,月英的母亲对喜旺也非常喜欢,她们一对老姐妹就经常开玩笑说,我们做一个姑姑亲吧,虽然现在很少,古代还是多得很呢,随后就在众人面前大笑起来,心里并没有当真,这可羞杀了在座的月英,因为月英一直觉得喜旺表哥对她不错,每次来她家,总是给她带来好玩的东西。喜旺表哥又非常会贴体人,遇到我不开心的事儿,他总会给开解。最让我动心是他吹得一手好笛,似乎那笛子就是他的水灵灵的心,听他吹笛就是听他述说娓娓的心事。
有一回,也是二月里桐子花开的时节,我到他们家去玩,我回来时,他坚持要送我,我们便来到了离他家不远的风斗垭,垭口有一颗上百年的老桐子树,爬满青苔的树干苍老粗壮,如盘虬卧龙一般,茂密的树冠撑起了遮天的大伞,一阵山风吹来,掠去了我们的疲惫,我们便坐在桐子树歇息。那老桐子树上的桐子花香便弥散下来,将我们罩住,我们便不由自主地吮吸着那醉人的花香,一起看山野里的野蝴蝶在一前一后地追逐嬉戏。
我说,喜旺哥,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听。
我吹个笛子给你吧,他说。
那你就你吹吧。
他便拿出笛子吹起来。
我凝神屏气听他吹笛。他吹的是“梁祝”,那乐声从他的笛里飘出来,袅袅娜娜,婉转悠扬,如一条条银丝,绕着我的耳鼓旋转,随后,又那笛音似乎随着那老桐树的树干向上爬升,爬上那繁茂的树冠,在树枝树叶间来回穿行,回旋留恋了很久,又飘飘然升到万里无云的洁白的天空,在那碧蓝的天空里旋转,升腾。那笛声好像长时间没有着落,陡然一下子坠落下来,如千斤铁锤,沉甸甸地,一下子砸在我的心坎上,让我感到阵阵惊恐,一阵眩晕,让我完全不知所措,脸上一阵阵灼热,一股股幸福的激流在我心中流淌,汹涌,激荡。
当喜旺炯炯有神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我的时候,我还在回味那云际间飘飞的笛声。
月英,他轻声叫道。我的脸红了,他的脸也红了。
我们就这样恋爱了。
似乎那老桐子树就是我们的月下佬。
我的妈和他的妈都知道我们的心思了。
在我妈和他妈的操作下,半年后年我们就顺利地结婚了。
忽然,一阵密集而轻快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不用开门去看,就知道是早起金旺,他又去跳水了,今天虽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他还是改不了长年累月早起的习惯,有了他,我才能撑到今天,那轰天踏地的日子是他陪伴我走过来的。我们就要成亲了,我们之间似乎缺少那激动人心撼人心魄的爱情,没有我与他哥哥喜旺那厮守一世的誓言,难道我就能离他而去吗?啊,不能,我是做不到的。
从前,在我的心目中,金旺只是个调皮的小弟弟。他爱开玩笑,他人小鬼大,他说的话会把你逗得笑弯了腰。我一到张家湾,他总是像跟屁虫一样跟在身后,让我和喜旺很为难,但我们总是把拉在一起玩。小时候有一回,我们一起爬上桐子树玩,我一不小心,一条大虫爬上我的手背,我吓得哇哇大哭,他一下子跳过来将虫子拿掉,马上就用泥土将我的手背盖住,我问,为什么,他说,那虫子有毒,你的手会肿的,我不信,这时我的手只是感到有点痒,我也没在意,就继续玩到太阳偏西才回家,让我的二姑怪罪了他们兄弟俩好一顿。夜里,我的手果真肿了,而且肿的很厉害,又是金旺一路小跑请来了赤脚医生,打了针吃了药,在手上敷了药膏,过了几天我的手才消肿了。后来,我还专门备了一份礼物给他以表示感谢。
最让我感谢的是他哥哥喜旺出了事以后。
我和喜旺结婚后过得非常美满,真如天仙配中的牛郎和织女,我操持家务照顾他的母亲我的二姑,他成天在地里劳作,从来没有怨言,但仍有一个习惯,就是在我们清闲的时候,他总是要给我吹几段笛子子,那如怨如泣的梁祝乐音总是让我落泪,也是让我百听不厌,也不知喜旺吹过多少回了。每当月光洒满王家湾,你就一定会听到喜旺那动人的笛音,那不是给我一个人听的,也是给湾里劳累了一整天心情想放松的人们听的,给我们这个物质不是太丰富感情却非常融洽的家庭最爱听的听的,给夜里盛满了月光星星白天盛满了白云山影的西河听的。我时常靠在喜旺的肩上对他说,你是一个真正的大艺术家啊,可惜这山沟沟埋没了你。喜旺总是笑嘻嘻地说,能给你吹笛子,就是我最大的满足。这贫瘠的山沟里给不了你好吃的好穿的,现在也没有人会去捡桐子卖,我也要去东北打工挣钱了。我说,现在我们不是过得挺好吗。你看,母亲也老了,婷婷也快长大了,不走出去,能改变我们的经济状况吗?只是,我就经常不能在桐子树下给你吹笛了,那桐子树边的田地就只有靠你和金旺耕种了。
喜旺是婷婷四岁时走的。
不习惯就是不习惯,喜旺走了几天我就感到像丢了魂一样,好在有金旺在家里非常勤快,我们家的庄稼也长势良好,博得湾里的长辈赞赏。喜旺也把每月的工资全数寄回来,给整个家庭解决了许多难题,如土地上交款、提留、人情世路等费用,而且略有结余,不几年,我们家就可能达到小康水平了,我经常这样想。我听说东北气候非常寒冷,不知喜旺是否适应,他经常又不给我们来信,总说工作忙。
婷婷五岁那一年春节前,他来信说他今年不回家过大年了,他还有一点工作没做完,等大年一过,他就可以回家了,而且可以多挣一千元元钱。既然如此,我也只好依他,过了年我们才团聚。我心里不只百遍千遍祝他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团聚的那一天才是我们幸福的日子。
就在大年初七“人过年”那天中午,我们一家正准备吃午饭,菜已经炒好了,给母亲的酒也到好了,只等金旺这个家里的唯一男丁举杯了,这时,便听到山上有人急匆匆喊我们家的人接电话。是谁呢,莫不是喜旺吧?
果真是他,他也记起了我们“人过年”特意打电话来祝贺新年?
山上的人喊得急,说有特别要紧的事,我放下酒杯就往山上跑,我想,肯定是双喜的电话,又有什么急的呢,他过年前不是汇过钱了吗?二舅生日的礼物不是早办好了吗?新年过后婷婷上幼儿园的事不是已经办妥了吗?又有什么最要紧的事呢?我一边赶路一边想,总是想不出答案来。
正当我走到那棵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桐子树时,胖婶就冲到水沟边对我喊道,快点!快点!喜旺出事了!喜旺出大事了!我一听,冷汗直冒,喜旺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喜旺从建筑工地五楼掉下来,已送医院,生死不明,建筑老板通知家里赶快派人过去商议。
我哭都没哭出声来,就一下子晕过去了,倒在了胖婶的家里。
是金旺拿出了当家人的作风,安排好一切,让母亲在家照顾女儿,我和金旺第二天就匆匆北上。
当年的广元火车站人山人海,火车票是一票难求,金旺不怕劳累,半夜里起来挤票,我们才得以顺利登上火车,带着极其沉痛的心情感到沈阳。
沈阳在我们四川人心里是一个美好的名字,它不仅因“小沈阳”这个娱乐人物而尽人皆知,而且它给我们身边的许多人带来了实惠和好运,有的人在那里当上了老板,挣了几十万以至于百万,有的人在那儿当了技工,一年也会挣上几万,可沈阳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就是一种痛苦和不幸,它让我走进了黑暗的深渊,它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背负了沉重的精神负担。
当我们来到喜旺身边时,喜旺已经做了高位截肢的手术。当我们向医院质询时,医护人员说是建筑老板要求的。建筑方只派了个代表在医院处理此事,而且已经不肯支付医药费,说喜旺并没有与他们公司签订正式合同,不能算工伤,是喜旺向他们公司揽的活,他们公司不应负主要责任,家属既然来了,就自行出院。
建筑方如同北方的冬天般冷酷,又过了五天,他们就完全拒绝支付医药费,第六天医院就下达了出院通知。我和金旺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建筑老板,又没有熟人朋友,只有带着失去了双腿的喜旺上了回川的火车。
一路上,喜旺的嘴巴像是铁铸了一般,没有说一句话,我知道他死的心已经有了。
家里只有靠金旺了。我和公婆成天服侍失去了生活能力的喜旺。地里的活路全靠才长成大人的金旺,农闲时还下河打渔换点零花钱,或是到附近场镇上打点散工以贴补家用,喜旺既需要医药费又需要营养,真是窘迫极了。我想,要是没有金旺帮忙,我该有多狼狈,正因为如此,才耽搁了他的个人问题。每当我提起此时,他总是说,嫂子,别提了,等哥哥身体好转了再提也不迟,你现在就只有我一个帮手,妈身体也不济,婷婷还小,等以后再说吧。
剩女难办,剩男更难办,尤其是农村里的大龄男青年找对象更难了,谁愿意跳进我们这个火坑呢。
金旺为了这个家把个人的婚事一推再推,以致于后来就再没有媒人上过我们家的门。金旺似乎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公婆心急,我的心更急,不能因为我和喜旺就让金旺牺牲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我到处托人给金旺说对的同时,而我和喜旺之间感情上也出现危机。
自从喜旺从沈阳回来后,他就拒绝了我们夫妻之事,我们只是夫妻之名罢了。喜旺就开始慢慢游说我主动提出离婚,叫我去寻找新的幸福生活。我又是急又是气,象现在这种状况,我离开了这一家,我还是王月英吗?我良心过得去吗?当年疼我的二姑即公婆又该谁来赡养?金旺耽误了青春又怎样弥补?这个生计艰难的家又撂给谁呢?我们的婷婷又有谁来照顾?难道我再给她找个四肢俱全的后爹吗?
我想不通也没有时间去想,成天只是忙,忙完了地头活路还有家里喜旺的事儿等我去安排。
金旺说,嫂子,你老了。
我注视着金旺的脸说,小叔子,你也老大不小了。
我们又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
喜旺需要抓些药,公婆要送到乡医院检查,婷婷上学需要人接送,村上要投工投钱修公路。
事情没完没了。星星月亮似乎都没闲着。
我们只知道太阳升起我们就走出家门,太阳落下了西边巍峨高大的郭家山我们就回家。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难道我心中就没有对幸福的渴望吗?一个个冷寂的夜里,我是感到多么孤独和凄凉。我的幸福在哪里?这就是命运给我安排的吗?我又在哪里去寻找温暖呢?
我看看王家湾四周青色的山,它们也似乎用铁色的眼光盯着我,有如威严的法官,让我赶紧扣好衣襟上的纽扣,遮住被因风掀起衣襟而微露的肌肤。
我和金旺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我对金旺的依赖性也越来越大了。没有了金旺,我似乎不能撑起这个破碎的家,这个家虽不完整,毕竟是一个家啊。善良的女人不需要大富大贵,一点温馨就可以终身无憾了。
有一天晚上,喜旺出奇地平静。没有抱怨,没有哭泣。喜旺回来之后,精神受到严重打击,有时几天不吃不喝,有时又哭又闹,我们全家人只有耐着性子给他排解,给他说些让他高兴的事儿,或让婷婷给他讲几个故事,背诵一首婷婷课本上的古诗。他情绪非常不稳定,喜怒无常,让我们难以对付。今晚是怎么啦?一缕月光从窗棂上照进来,直射到他苍白细长的脸上。我正准备给他擦拭身子。他突然夺下我手中的帕子,说,我想给你说一件事。我在外累了一天,不耐烦地说,你说吧,我又不是没有长耳朵。
我多想在那“打儿岩”的山桐子树下再给你吹回笛子。
你身体好了以后慢慢吹吧 。
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好久,没敢给你说,怕你生气。
我不生气,哈。我不在意地说。
我想让你与金旺结婚。
你疯了。我咬住嘴唇喊道,生怕隔壁的公婆听见了。
这也是我妈和你妈的意思。
我不相信!
我发疯了似的冲出了房间。
我再也不想去给他擦身子了,可恶的喜旺,你脑壳是天天闲出了毛病,我恨恨地想。
阵阵夜风吹来,吹得房屋前后的桐树哗哗作响,好似它也在替我叫屈呢。
我独自靠着桐树想了很久很久,直到寒冷的月光照干了我心酸的泪水我才悄悄回了家。
该来的都要来的,该走的都要走。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我和金旺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你的衣服该换了,那么脏,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我对金旺说。
您也累了,我自己洗吧。
金旺总是对我客气。难道他在与我讲究叔嫂之道,他是在嫌弃我吗?
我时常在半夜被一些声响惊醒,听见金喜在房前屋后来回走动,缓慢而沉重。也许他也在思考这一大家子怎么办。
不幸的事终于来了。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喜旺金旺的爹妈,一个在正月里,一个在十月间相继去世。那一年里,为了我不至于想不开走上绝路,我的母亲在张家湾里守候了我整整一年。
我有什么想不开?喜旺仍在大哭之后吹着笛子。女儿也在读书,而且成绩还不错,勤快的金喜也在我身边忙前忙后,我们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织网的蜘蛛。
我只是在忙碌的间隙,偶尔望望那已经落光叶子的桐子树,在脑海里努力回忆一下当年与喜旺恋爱的情景。
风儿轻轻拂过,白云轻轻飘过,你们何时能带走我深深的忧伤?
我是一只精疲力尽的老鹰,似乎已经无力哺育翅膀下的小鹰了。
又是一个月夜。喜旺叫我和金旺坐在他的床边。
今年收成不错。爹妈的周年是怎样安排的?
婷婷安排在哪儿读书?
种子和化肥够不够?
金旺说,哥,你放心吧,这些事我们都安排好了,你就不要操心哈,你就安心养病吧。
喜旺叹了口气,随后说,今晚上大家都很清闲,我给你们吹回笛子吧,这笛子也破了,怕今后再也吹不出好声音来。
月光般清亮的笛声顿时充溢着我们这风雨飘摇的青瓦房,飞过空旷的院坝,最后撞击着长有青幽幽桐树的山坡,在寂静的山湾里回响。西河里的鲫鱼儿鲤鱼儿草鱼儿似乎也想听听山风送来的美妙的笛音静静地浮出了水面,白天翱翔的白鹤也凝神栖息在丛林深处,只有皎洁的月光和喜旺的笛声在夜空里上下翻飞,追逐,在西河边的王家湾里演绎着一个月光和笛声相互爱恋的缠绵故事。
笛音是那么欢快,一扫几年来凄凄的调子。
我暗自为喜旺高兴,他终于走出了痛苦与阴影?
我怎么也想不通,突发的事情就发生在在第二天中午,当时我和金旺正在木兰乡场卖猪,准备给喜旺买几件新衣服,家里又需要买化肥和种子了。
忽然,邻居王帅满头大汗地赶来,脸上满是泪水和汗水,气喘嘘嘘地说,月英嫂子,喜旺哥出事了。
我们当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收拾回家。
当我们赶回家时,喜旺已被人安放在堂屋里了,身下仍是那张他几年来被他磨破的篾席。
喜旺床头上开裂的那根皮带还静静地挂在那儿,不知喜旺是怎样找到它的,它豪迈地结束了喜旺的生命,它昂然挺立在那儿,似乎在宣告它伟大的业绩。一阵山风吹来,皮带哗哗地不停地晃动,我似乎看到了喜旺抽搐的灵魂。
我那来得及抹眼泪?买棺材,央功夫(请人帮忙),杀猪,看坟地,等等,我不知是怎样过来的,现在想来,一个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出来。辛亏有金旺帮衬,喜旺的丧事才办得特别顺利。
我在亲戚六家走完之后带着笛子来到喜旺的坟前,将那只吹完我和喜旺人生故事的笛子深深地埋进了土里,让喜旺在那个没有痛苦和烦恼的世界里继续吹响他的笛子吧。那只笛子里有许许多多绚丽的故事,有喜旺的遗憾,也有喜旺的遗愿。
我知道喜旺的心事。我怎样才能迈过这道门槛呢?我有我的自尊啊,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啊,夫死嫁叔,让人耻笑啊!天啊,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不公?让我受这样的心灵煎熬。啊,我一头扎进西河里算了,一了百了,一身清净。
但我的婷婷怎么办呢?我的公婆二姑怎么办?金旺的家又怎么办?
后来,听我母亲说:金旺对你是真心的,他想替他哥哥补偿你。让你从今以后,再不受奔波和煎熬之苦。他也有顾虑,他知道你可能一时转不弯来,怕伤了你的心,怕婷婷对他有看法,怕王家山湾里的人说长道短。
在喜旺坟前,我痴痴地不知站立了多久。
夕阳一块要落山了,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满山的桐子树光秃秃的,寒风早刮走了满树的叶子,天地间没有一丝令人欣慰的绿意,山坡上的野草也在寒风中瑟缩着,让人倍感凄凉。我坚信明年春天来到时,二月的桐子花又会开满山野,整个王家湾里又充溢着醉人的桐子花香。
喔喔,一声嘹亮的鸡鸣声又惊醒了沉思的王月英。她想,今天先给喜旺上个坟吧!让他知道今天是我和金旺的大喜日子,让他为我们祝福。这又是二月间了,满山的桐子花又开了。
王月英便翻身起了床,坐在简陋的梳妆台前。晨曦已慢慢弥漫在她的房间里,她便久久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她感到自己脸上阵阵发烫,她向镜子里一看,原来镜子里那个已不年轻的脸,又涌上了少女般的红潮。
这时,院子里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震得王家湾山林嗡嗡作响,竹林里的小鸟也受到了惊吓,扑楞楞扇起翅膀跃身向湛蓝的天宇里冲去。
碧水清波
杜安成
司马相如摔了摔宽大的衣袖,一个鹞子翻身跃下马来,站立在升仙桥头。一阵清风吹来,他感到格外凉爽。相如望着桥下的河水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诗经》里“河水清且涟兮”的诗句。是啊,他在这短暂的二十几年的岁月里,不知读过多少《诗经》和《离骚》里这样的句子,那些沁人肺腑的诗句像橄榄一样在他口里不知咀嚼过了多少次。他特别喜欢诗经里赋的手法,这种写作技巧让他神思飞越,词句喷涌。即使在梦中,无数词句也逶逶迤迤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他早上写,晚上写。他趁着月光写,他点起高达五尺的蜡烛写。他对着山写,他也对着家乡的那条河写。他的父亲都说他发了疯了,说写那大家都看了感到莫名其妙地文字有什么用处,能还请欠下的债务吗,能把肚子填饱吗,能博取功名吗?但他还是写。他有时精神极为亢奋,有时又显得无比萎靡,一脸颓丧。他写完之后,有时痛哭流涕,有时又开怀大笑。真个似傻若狂。村里人便给他取了个“司马狂”的别名。原来想把女儿嫁给他做老婆的几个财主,也对他失去了信心。平时几个将文论武的好友见他似乎没有出息,也再不请他去喝酒赏月,去吟诗作画了。
他写完作品之后见无人欣赏,就挂在墙壁上自己把玩,看完一遍之后,又这里删一个字,那里又增加一个字。又摇头叹息一番。一只鸟儿立在窗棂上,叫了好半天。一只只蝉儿在屋外的柳树上“吱呀吱呀”地叫着,从早到晚,似乎要把嗓子叫破了,似乎要从火辣辣的天上叫出一丝云彩来。他似乎都没有听见。最后,鸟儿扑棱棱扇起翅膀飞向了那片翠竹,蝉儿在皓月升起时候猛然停住了嘶鸣。家人不懂他的心思,认为他是在浪费时间。亲戚朋友见他一心写作,并没有当上个什么大官,也渐渐疏远了他。他家中只有几亩薄田。他父亲年纪老而且多病,不能下田耕种。弟妹们年纪还小,又不懂稼穑。相如只有一边读书,一边耕种。他早上天不亮就起了床,趁着晨曦微弱的光芒读起书来。当第一缕阳光照上他家茅屋顶上的时候,他就先到老井上挑上几挑水来,随后,在茅屋里升起灶火,为多病的父亲和弟妹们煮起早饭来。饭后,他就扛起锄头上了蓬州的山峦。背上还背着一个背篓,里面盛着他中午的饭食,还有一大叠书简。他还要趁中午在地里休息的时候,躲到阴阴的桐子树下,在清凉的山风里读会儿书。这样,晚上就可以节省夜读点灯的桐油。他在老家蓬州就这样过了二十几年。
一天,也就是前年的端午节那天,他的一位在蓬州衙门里做差役的亲戚司马瑞居来到他家,看到他的境况后说,贤侄,你有远大的抱负和超人的才华,我就知道我们这落后的蓬州是容不下你的。我这里还有几十串钱拿去作路费,到繁盛的西蜀成都去走走,兴许你还能闯出一条路来,也不辜负你老父亲和我对你的期盼。于是,相如接下那些钱。第二天就到了成都。成都是一座充满神话传奇的历史古城,历来是蜀人的政治文化中心,是蜀王杜宇的都城,其人情风俗也与东川不尽相同。前朝秦代司马错攻下了成都又扩建了规模,显得大气巍峨,壮观异常。南河和府河绕城而过,又有一条升仙水又名凤凰水自北流来。因司马错建成时在城墙边放过乌龟,让城墙永远不到,因而成都也叫“龟城”。他发誓自己一定要像乌龟一样具有坚持不懈的品行,去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
对一个川东来的贫寒学子来说,成都并不是他所想象的天堂。清凉的凤凰水由北向南流过成都平原。成都平原经过数十年的开发,早已变成了闻名全国的“天府之国”。这里土地肥沃,渠水淙淙。夏季是金黄一片沉甸甸的稻谷,香飘四野,冬季就是万顷碧绿的麦田。房舍处处,人影点点。天高云谈,微风呼呼。与东川山高沟深,朝雾暮霭的景象不同。但城中官衙森严,他并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那些市侩小人和朝廷庸吏还时时侮辱他。说他狂妄自大,实无才学,充其量只认识《急救篇》里的几个大字。说他写的那些所谓“大赋”,尽是些无用的文字,且违背了“诗经”的雅驯。说他的创新是不合时宜的。每篇文章最后那些规劝皇上的话简直让人觉得滑稽和可笑。当今圣上睿智聪颖,乃天之娇子,遵天命治理下民,岂可让你无名小人妄加评论!倘使皇上大怒,责你个大罪,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但相如并不以为意,仍照常读书和写作。为了生计,他有时不得不到城墙根卖几幅字画,或者替商铺抄写些账簿,或去替人作篇祭文。那些俗不可赖的运用文字人家怎么写,他就照葫芦画瓢照那样写就是了,大家并不把他看着了不起的“文学家”。再说,像他这样又穷又酸的人谁又会帮他呢。冬日里,从青藏高原上吹下来的冷风特别寒冷,他在租赁的小屋里冻得实在难受,就抬了一个捡来的短木凳在路边晒起太阳来,他自己叫着“穿暖衣”。这惹得众人前去观看,还不停地指指点点说,你看那不就是蓬州有名的才俊,现在成了有名的’才酸”了。而他依然故我,敞开宽大的背脊迎着太阳。
他常常对着凤凰水叹息:我司马相如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啊?!
一天夜里,他喝了点酒就飘然入梦了。梦里,他似乎来到了一座花园。花园里百花盛开,姹紫嫣红,成群的蜜蜂和蝴蝶到处飞舞。他正感叹:好一个美丽的花园,忽然,远处似乎向他走来了一位娉娉婷婷的女子,身着华服,头戴金钗。一阵香气向他扑来,鲜红的嘴唇和秋波般的眼睛似乎都可以看到。他激动地迎了上去。
呼啦一声,打破了他的美梦。原来屋外正刮着寒风。
一桩千古流传的佳话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位名叫卓文君的女子来到了他的身边。卓文君是一个新寡的女人,他的丈夫因行为不端被朝廷判处了极刑。她的父亲是邛崃有名的富商,家产万万。见她如此,就把她接回娘家,后又安置在成都别墅居住。卓文君虽是富家出生,但她生性厌恶钱财,还常常对她父亲投机取巧盘剥细民等不义行为颇有微词,因此,引得她父亲对她不满。她虽然独居闺中,却喜欢读书,天文地理诗词歌赋诸子文章无所不读,而她最喜欢读赋体文章。她觉得那文章洋洋洒洒,滔滔汩汩,如江河恣肆,让人神清气爽。近来,她又特别喜欢读一位叫做司马相如写的文章,那感觉如饮醇酒,让她如痴如醉。她梦想自己奔到那位才俊的跟前,似乎看到了他清俊的面容。她又莞尔一笑,心下想到那个司马相如住在东川,地属巴地,远隔千里,我怎么能见着?况巴地多异蛇,粗若腰围,两只眼睛如灯笼般闪烁,吐出的信子有数丈长,喷出的有毒的唾沫溅起如瀑布,令人恐怖。我去了也难以行走。文君虽有这样的心思,她哪里能走出成都城的大门?
一日,卓文君上街买些针线之类回来做女工。她带着使女嫣红走上了芙蓉路。忽然,一个小偷从角落里跑出来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她差一点儿就被撞倒在地上。等她站稳身子,定下神来时,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带的几串钱不见了踪影。她发现那个小偷正在前头飞跑,她便大声喊了起来,抓贼啊!抓贼!我的钱叫人偷了。
只见旁边窜起了一位小伙子,虽然衣衫不是那么整洁,但身体还是孔武有力。只见那小伙飕飕几个箭步向前冲去,就那么几下,那个小偷就被这个小伙抓住了,拿回文君的钱。那个小伙只是拿回了被偷去的钱,并没有斥责那个小偷,并对小偷说了“君子爱财有道”“礼义廉耻”“君子固穷”等话语。那个小偷见这个小伙子如此文雅,对他揖了一揖,满面羞愧而去。
文君这才细细胆量这个小伙。似乎哪里见过,但她又想不起来。
还是相如大方:不才乃蓬州相如,适才……
啊!啊!文君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又连忙用鲜艳的衣袖遮住了鲜红的樱桃嘴。就这样他们相识了。文君为了感谢相如的施救,就邀请相如到城中琴台路的家中喝茶。他们一起谈论辞赋,一起谈论人生,抒发心中的渴慕。相如拿出自己写的文章来,卓君读得那么如痴如醉,击节叹赏。有一篇写道:
“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嵸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九嵕嶻嶭,南山峨峨,岩阤甗锜,摧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閕,阜陵别隝,崴磈嵔廆,丘陵崛礨,隐辚郁壘,登降施靡,陂池貏豸。允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揜以绿蕙,被以江离,糅以蘼芜,杂以留夷。布结缕,攒戾莎,揭车衡兰,稿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芧青薠,布濩闳泽,延曼太原,离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香发越,肸蚃布写,晻薆咇茀。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兽则庸旄貘牦,沈牛麝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驒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榼,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突洞房。俯杳眇而无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箱,象舆婉僤于西清,灵圉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磐石裖崖,嵚岩倚倾,嵯峨{山集}嶪,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珉玉旁唐,玢豳文磷,赤瑕驳荦,杂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于是乎卢橘夏孰,黄甘橙楱,楷杷橪柿,亭柰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答沓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崒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扤紫茎,发红华,垂朱荣,煌煌扈扈,照曜巨野。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茂,攒立丛倚,连卷欐佹,崔错癹骫,坑稀閜砢,垂条扶疏,落英幡纚,纷溶萷蔘,猗柅从风,藰莅卉歙,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声音。柴池茈虒,旋还乎后宫,杂袭累辑,被山缘谷,循阪下隰,视之无端,究之亡穷。”
相如特别高兴,想不到天底下竟有人欣赏他的文章,相如的活泛了,文思泉涌,又写出了无数篇辞赋竹简堆了满满一屋子。他又拿出了一篇文章让卓文君欣赏: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踰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迴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猨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像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緻错石之瓴甓兮,像瑇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噭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杨。日黄昬而望绝兮,怅独讬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踪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寑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相如特别欣赏卓君有高雅的气质,待人的诚恳态度。文君并不以富贵骄人。时常对相如说,钱财是世界上最龌龊的东西,会能让人美好的心灵生出铜臭,让美丽的花朵枯萎。她还说她向往的生活是携了最爱的人远遁浊世,到终南山隐居。几个月的交往,他们相知相爱了,谁也离不开谁。最后,文君对相如说,你就搬到我家住吧。我虽寡,但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相如说,那好吧,我就做一个千古以来最直率之人,我就从那间破屋里搬到你这里来吧,享受享受几天你给予我的“荣华富贵”吧。为此相如写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今悟兮生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共翱翔。
皇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这就是后世为人们传送的《凤求凰歌》。
但他们的行为被卓文君的父亲卓亿万知道了,卓亿万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穷酸文人怎可与我结亲?我怎么能把我一个貌美如花且又有文才的女儿嫁给这个乞丐似的小子?于是,他派人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赶出了成都别墅。
他们无处着落,只好到邛崃婺源镇华阳村口租了块空地盖起了一间草庐,在门前扯起一面杏旗子,上书“文君酒家”,卖起邛崃烧酒来。文君本来就遗传了她父亲善于做生意的基因,再加上她能说会道和长得特别漂亮,成天妖妖娆娆,故吸引了不少文人骚客和社会名流,成天把个草庐挤得水泄不通。成都城里的达官贵人公子哥儿纷纷一拥来,哪是为了喝酒,实则是想看看美如褒姒的卓文君。一时,议论者沸沸扬扬。都说文君以色谋利,色利相交。连长安城的好事之客也急急忙忙赶到成都邛崃,想一睹文君醉人的风采。朝廷还给成都府尹下了一道公文,曰:闻卓氏女当垆卖酒,有伤风化,着府尹规劝等之语。这让文君父亲卓文亿万觉得万分难堪,认为这是伤风败俗丢了他脸面之事。
早上起来,卓文君的父亲就派人对司马相如说,他与卓文君当垆卖酒失了风雅,也败坏了他邛崃地方卓家的好名声。卓父说,要给他们几百万钱,让他们到新都县或广汉地界另买一幢大房子,再买几个使女,让他们的生活过得好些。不至于再天天与那些三流九教的人打交道。但这使相如心里更不好受,他想,自己与卓文君情投意合,两厢情愿,《诗经》上也有“君子好逑”“执子之手与尓偕老”的诗句,难道我就不行?我与文君两情相悦,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为什么那些人还要搬弄是非呢?我与文君商议,即使再穷,就是落到了讨饭的地步,也绝不接受卓父的“嗟来”赏赐。人再受穷,也不要失去了为人的准则和志气。
就在日头正红时,一道大汉朝廷的圣旨让他差点儿不知所措。当时,他正在草庐里给客人舀酒。“得,得,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他以为又是一位驿差从他门前经过。以前,只要有驿差经过时,他总要捧给那些驿差一碗酒。向驿差询问京城长安的情况。当今天子汉武皇帝喜欢什么。他每次都会得到许多有用的信息。他了解到大汉皇帝喜欢文采华丽的文字借以宣扬大汉的文治武功。他于是就潜心钻研,殚精竭虑,写下几篇文章托这些驿差带到长安去,转交给他的一个朋友杨意。听说杨意正担任狗监一职,深得汉武帝宠爱,他希望杨杨意能把他的几篇文字呈给皇上,看看能否得到皇上垂青,给他一些赏赐。几年下来,他盼望过多少次,也失望过多少次。有时,他都灰心了,他想到了古今多少有志之士还都不是老死草庐而无人问津。他只愿与文君厮守终生,即使卖酒,也终生无憾。这得得的马蹄声也许就是个错误。
他正胡思乱想之时,只听得门前马蹄声住,一片锣声响起,随后就是一个带有女性的脆生生的太监的声音:蜀中名士司马相如接旨。他吓了一大跳,赶忙跑出草庐匍匐在地上,口里朗声叫道:巴蜀草民司马相如恭听皇帝训示。太监继续宣道:大汉皇帝诏曰,司马相如才华横溢,其文章恢宏浩博,词丰意深,创新体格,起一代之文风,实我朝之盛事,定能为虎炳千载,流芳万世,特聘为文学侍郎,即刻赴京任职。钦此。年月日。”
云骤聚兮欲雨,日忽然兮东升。江水醍醐兮昆仑,银河熠熠兮天宇。人生有时难以预料,刚才还在为生计愁苦,此时就烟消云散。他自己连笑都笑不出来,定定地立在那里。还是文君机变。忙上前招呼朝廷官差,又是好酒又是丰盛的宴席去招待。文君父亲听说了,也满面笑容地赶来,带来了几头肥猪和五只山羊,还有无数钱帛,几套相如穿的华服。逢人就说她女儿和他眼力就是不差,他早就知道相如才华出众,定会有所作为,将来一定会当上大官光宗耀祖的,他脸上也有光了。他口吐白沫称赞司马相如的时候,相如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并不发一言,只说“感谢泰山大人,您能照顾好卓君就是了”。
相如便想起苏秦,那个佩戴六国相印的传奇人物,在未得志时也是落魄难当,从秦国回到家时,嫂子不为炊,妻子仍织布,父母不与言,而当苏秦富贵经过洛阳时,嫂子是蛇行匍匐在苏秦的面前。相如感慨:人的一生该怎样度过呢,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
朝廷官差说,你要第二天就必须动身,皇上正等着你去写大赋呢。相如早听说长安是一个何等繁华富足城市,落后的蜀地是无法比拟的,早就想一步跨进长安,当即点头说“属下遵命”。第二天一早,来不及辞别亲友,就匆匆与文君道了别,就向北往长安赶来。
出了成都城门,一条清澈的河水挡住了去路。这就是有名的凤凰水。河上修有一座小巧别致的桥,人称升仙桥。他也听说是一位叫张柏子的道人,见此处河水清澈,环境雅致,好似人间仙境,就在此处修炼。后来,人们似乎看见他骑上一匹长有斑纹的大虎上天去了。人们就把这座桥叫着升仙桥。相如此刻站在桥上感慨万千,立下铮铮誓言。
此去长安,定要混得个封妻荫子,坐上四匹马拉的大车,否则绝不回蜀进成都城门。
太阳如同一个调皮的孩子,又跳高一丈。相如知道时不我待,赶紧上了马,两腿一夹,马鞭一摔,得儿一声绝尘而去。几个宣命太监紧随其后。留下了一抹烟尘在凤凰水边久久不能散去。清亮的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轻雾,升仙桥桥下的鸭子仍旧往来嬉戏,嘎嘎嘎清脆的叫声随风传出了很远,似乎要去追赶司马相如那如飞的快马。
一只红蜻蜓
你当时只有四岁,拖着长长的鼻涕,光着屁股蛋儿,脸上沾满了污泥,你的姐姐们叫你“丑丑”。又因为你是四个姐姐生后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的父亲叫你“亲爹”。但这个名字只有你父亲这样叫你。你的母亲和姐姐们都叫你么弟。你就这样满世界跑啊跑啊。从父亲强健的胳膊跳到母亲柔软的怀抱,从这一位姐姐腿上跳到那一位姐姐的腿上,大家都不停地叫着么弟!么弟!你端的碗里尽是大米和鸡蛋,而姐姐们得而碗里全是野菜,但她们眼里充满了喜悦的泪花。她们都说,么弟,你来到这个世界,我们的命运都变了,父亲对我们亲切了许多,再也不骂我们丫头赔钱货了,我们可以舒心地过日子了,等我们出嫁之后,每次回娘家都会给你带上好吃的。
你当时是那样无忧无虑。你早上一爬起来,顾不得穿衣服就往外跑。屋外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红高粱地。红红的霞光浸染着在晨风中摇曳着的高粱穗,就像你爷爷喝醉了高粱酒,在路上蹒跚一样。有一条小河在高粱林里流着,那是你的乐园。河里有的是大鱼小鱼,泥鳅,黄鳝。你一跳进水里,你就乐了,大喊大叫,满世界都是水,而照看你的四姐姐却在岸边大声叫着你,么弟么弟,上来吃饭,而你却仍在和鱼儿游戏。金色的波光追逐着鱼儿的影子,你却跳跃在那金色的波光上。
这天早上,你发现今天才来了二狗剩,大狗剩,大虎二虎,大丫二丫们都没有来,真没劲了,我们怎么玩呢?你在心里这么说,你问二狗剩,二狗剩只是摇摇头,说什么也不知道。你又问二狗剩什么时候醒的,这么晚才来。二狗剩咧咧嘴说,昨晚一直睡不着,屋子外到处是东洋狗叫的声音,凶猛而凄厉,声音里夹杂着撕扯和啃骨头的声响,奶奶说那魔鬼来了魔鬼来了!我和奶奶一直战战兢兢裹在那床破絮里,直到太阳老高了,母亲才跳进屋里,揭开我们的被子说走了走了,魔鬼走了。我和奶奶才起床。你说么弟,大天白日的哪来的魔鬼,睡梦里我似乎多次听到过“砰砰”的枪声,可我太想睡了,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早晨起来,爸爸愁眉苦脸地坐在门槛上说,哎,羊被打死了一只。么弟,谁打死了我们家的羊呢。你大晚上就没有听到过枪声。你说,哪来的枪声,我没有听见,我昨晚吃了油饼早就睡了。你说,今天虽然只有我们两个,我们还是玩吧。
二狗剩说,捉鱼是要几个人围着。今天,我们只能捉蜻蜓。高粱地里的蜻蜓都红了,很好看,拿在手里,就像祖祖脖子上的红宝石,祖祖说,那很珍贵呢,祖祖又说那是她祖祖遗传给她的,她说要是我听话,那宝石就是我的了。我可不要那石头,套在脖子上怪不舒服,我要的是高粱地里的红蜻蜓,么弟,你说是不是?你觉得二狗剩说的在理,你不住地点头。
二狗剩说,俺们开始吧。你就跟在二狗剩屁股后头爬上了河岸,一头扎进了高粱地这片红色的海洋。晨风轻轻吹拂着,光着的身子感到特别舒服。轻轻摇曳的高粱穗子不时摩挲你的肌肤,好似母亲和奶奶在抚摸着你。你对这一片红色大海一点都不畏惧,那翩翩飞舞的红蜻蜓吸引着你好奇的目光。
别看满世界都是红蜻蜓,可红蜻蜓们狡猾着呢,比河里的鱼儿还滑呢。明明看见它静静地站在红红的高粱穗子上,你才一扑上去,可它“呼”的一下又飞走了。你和二狗剩又得往前赶,累得你和二狗剩气喘吁吁,好半天也捉不到一只。你们跑啊跑啊,累了就扒开高粱杆子坐在地上躺一会儿,可红蜻蜓们一只只在头顶上飞舞着,恰是跟你们在做有趣的游戏。你们的目光被红蜻蜓们的影子牵引着,你们又一骨碌怕起来,又去追逐红蜻蜓了。
你们追赶,追赶,不知走了多远,不知离你住的李家庄有多远,这会儿,你才觉得有点饿了。你感觉饥饿好似决堤的洪水,一旦来到,势不可挡,汹涌澎湃,一下子就可以把人击倒,何况早上你早上才啃了几口玉米饼子,喝了几口凉水。可那些红蜻蜓还在你们身边飞舞着,那红红的翅膀,那红红的身子,那绿宝石般的眼珠,也只有在你们这红色的红高粱地里才会长出来的,你和二狗剩绝不会放过的。你在跑的时候也在想,大狗剩,大虎二虎,大丫二丫他们在什么呢?
你当时是非常懊悔,你想我怎么就这样笨呢,二狗剩终于捉住了一只,而你却什么也没有捉到。你看你那个狼狈样,脸上身上到处是汗水是泥污,到处是被高粱叶子豁的口子,因为你在快乐中,你一点都不感到疼痛。你知道要等你跳下了河,让河水一泡,那些血口子就会感到疼痛的。你现在就只顾欣赏二狗剩捉住的这只红蜻蜓。你们也似乎到了高粱地的尽头,可看到房屋了,也可以听见有人声了。
汪,汪,汪,一阵狗的叫声,二狗剩说,正是昨晚那熟悉的狗的叫声。你立住了脚步。
你首先看到的是那东洋犬吃人的目光,你在心里打了一哆嗦。
随后,你的目光渐渐上移,看到的是几个穿黄军装的几个人,有一个身体特别肥胖的,手里攥着把军刀。其他几个,手里端着三八盖,长长的刺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你的眼光忽的一闪,你看见军刀旁边站着跟你一样大小的小孩,但那小孩穿戴整齐,好像是一个上学堂的学生或是一个到别人家里做客的客人。
忽的,那小孩眼睛直呆呆盯着二狗剩手里的红蜻蜓。
你站在老远,根本听不见,即使听见了,也根本听不懂那个小孩趴在那个在弯下腰来的军刀的耳边说的话。只听见那军刀眯着眼睛,点着头,说哟西哟西!
忽然,一个扇着扇子的从军刀背后走出来,大声对我们说。小孩,你们过来!
你们早已吓得尿都流出来了。你们看到那东羊犬那凶狠的目光,你们在刺刀的闪光下都睁不开眼,你们这时又饥又饿,你们那迈得开脚步。
又是那扇子喊道,小孩,把蜻蜓拿过来,我们小皇军要你们的红蜻蜓!
你们更不愿迈步了。你们想,这只红蜻蜓是你们跑了许多路吃了许多苦流了许多汗水才捉住的,凭什么说给你就给你!
八格牙路。这又是一句你们听不懂的东洋话。
扇子的脾气更大了。皇军说,你们不把红蜻蜓拿过来送给我们小皇军,就杀死你们。
这时,你的眼里更惊奇了。在你的远处,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你的父亲母亲和姐姐们,以及狗剩的父母姐姐们,还有村子里的其他大人。但他们被一排排刺刀隔着。他们只要向你们迈一步,就被刺刀逼退一步。你明明看见你父亲胳膊流血了,那是刺刀划破的痕迹。你的父亲高声想你喊,么弟,不要怕,有我呢。
你却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怕什么,我不就是在我们自家的高粱地里捉了一只蜻蜓,又没有做坏事。上次,我打了一个刚买回来的大碗,父亲都没有打我。今天,我们捉了一只红蜻蜓难道犯王法了?
拿过来!
八格牙路!
八格牙路!
你们根本听不懂!
你和二狗剩紧紧靠着,两个光身子的小孩就像大海里的两条金鱼。二狗剩紧紧攥着这只红宝石般的红蜻蜓。一道道火热的阳光让大地窒息。你和二狗剩没有像平时那样哭出声来。嘴唇紧闭,扬起了高昂的头。
你听得一阵稀里哗啦的枪栓的响声。紧接着的是死啦死啦的叫喊声。你觉得这跟你无关,你为什么要理会他们呢。
你似乎看见一道影子飘了过来。啊,那是你熟悉的大姐姐的身子。你大姐姐当时已经十八岁了,平时像母亲一样护着你,除了母亲,你觉得你大姐姐最亲。你大姐姐也最疼你。你饿了给你煮鸡蛋吃,渴了就上树给你摘那熟透了的柿子,背地里还从集市里给你买甜得腻人的糖果。你刚要喊出姐姐这几个字,因为你的确害怕到了极点,刺刀和凶猛的东洋犬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你的耳边只听得“啪”的一声枪响,你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你只看见你大姐姐一个踉跄,一头栽倒高粱地里,黑黑的头发里汩汩冒出血来。你这才明白你大姐姐中枪了,你这才哭出声来。随后,二狗剩也哭出声来。你们的哭声很大,震动了整个高粱地,吓退了太阳。一朵厚厚的乌云托住了太阳。高粱地里也飕飕地起风了。这阵势,你从没有见过。你顿时有点后悔,今天不该出来捉蜻蜓。
你低头看了一眼红蜻蜓。那只红蜻蜓静静地在二狗剩手里呆着,似乎在谛听世界上所有的声音。你们要是快点回到家里,就可以与红蜻蜓多玩一会儿。
你又你见你父亲粗野的骂声。狗日的,日你祖宗!一下子拨开一把刺刀,向你们冲来。你们也哭着向你父亲跑去。就那么一刹那,你分明看见一个叫“鬼子”的人,举着刺刀从背后从你父亲刺去。白亮的刺刀刺穿了你父亲的身体,胸前的刺刀熠熠闪光。你吓得再也哭不声来。只呆呆地看着。
突然,被刺刀隔开的人们呼喊着,叫喊着,在与刺刀推挤着。高粱地里掀起了惊天的波涛。
你这时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什么也不明白。二狗剩对你说,把红蜻蜓给他们?而你却说,这是我们的。我的姐姐,我的大大就是死也没有叫我们交出红蜻蜓!
好,我们就是死,也要像大人不交出红蜻蜓。二狗剩对你说。你咽一下口水,说,那我们一定为定!
“嗖”的一声,好似一阵疾风吹来。那条东洋犬呼的奔了过来,死死咬住了二狗剩攥着红蜻蜓的手。狗尖利的牙齿深深地刺入到二狗剩的手掌里,你看到二狗剩也是好样的,一点都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啪”,“啪”,又是两声枪响。你和二狗剩同时都倒下了。像倒下了两枝高粱秸秆,在中午微风里发出轻微的声响。你们的血浸到了湿润的土里,漫过了高粱根须和蚯蚓的头顶。太阳也变成了血色。天空垮塌了,好似有无数沉重的石块在砸向这个世界,要与鬼子同归于尽。
你和二狗剩那年都才四岁。
你们的血溅到了那只红蜻蜓的身上,像你们血红的心脏。
这只可爱的红蜻蜓,在狗的撕咬声中,在枪声中,在人们的哭喊声中迅捷地飞走了,消失在一望无际的红色海洋般的红高粱地里。
后来,人们说,高粱地里飞舞着的红蜻蜓就是你们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