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一种虚无的存在
我想向大家描绘一下我的生活。你们是学经济管理的,可能和我非常不一样。我的工作和生活在各位听起来可能离谱,因为它是一个非常虚无的存在,不像你们,你们要强调效率,强调效果,你们要有一个比较具体的现实指标来创造一个存在,来惠及于大家的生活。
而我的工作是什么样的呢?曾经有一位院士叫洪国藩,他有一个观点很有意思,他说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上有两种存在,一种是实有的、可以实证的存在, 另外一种是相信的存在,这个东西我没有办法去证实它,我只有去相信它存在。我们写小说搞文学创作,就是要创作一个相信的存在,我没有办法向大家证明这个存 在是切实的、有效的、合理的,就看你信不信了。你信就有,不信就没有。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在这么一个相信的存在里进行的。
我们也不是什么都不做,我们也是在建设。参照一个实有的存在模式,我们在模仿它,我们在模仿这个实有的世界,模仿它的性质、模式和原则,当然我最后创作的东西还是非常脆弱、虚无,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工作。
经过这么多年沙漏的过滤,这些字成为一种不灭的材质
首先我想从几个方面来谈。第一是它的材质,材质是文字。文字你说它有就有,说它没有就没有。举个例子,郑和率船队下西洋经过马六甲时,有一部分 随行人员留在了当地,和当地的土著结合生儿育女,马来语中把生下的男孩叫“峇峇”,女孩叫“娘惹”。这些漂流在海外的华人,他们已经完全不会说中国话,但 是在他们的宗祠、店铺和住房里,你会看到门楣和窗棂上写着一些表示吉祥的汉字,他们念不出这些字,但他们知道这些字代表着吉祥。看到这些字的时候,我非常 感动,经过这么多年沙漏的过滤,这些字顺着环境在变形,恢复自己的形状,再变形,再恢复自己的形状,最后成为一种不灭的材质。
再比如,口传的东西虽然法律上不被采信,但是口传也有一种力量。史书上记载,“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徐文长,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为了自己的生 存,可以发疯把老婆杀死,在监狱里几次自杀都不成,看起来挺畏缩的。但是在浙江绍兴一带,口传他是一个喜剧人物,有点像阿凡提这样的人物,有很多他的故事 一代代在传播。
我们都是张大民,都是在絮絮叨叨不停地说
第二,要用一个不靠谱的材料来建立一个不靠谱的存在,至少表面上要过得去,要有一定的合理性,不能太不靠谱。
所以接下来就是第三个问题,什么是我们的企图?有一次我去日本看望一位我母亲辈的作家水上勉。当时他已垂垂老矣,看到我很兴奋,老是絮絮叨叨地 说一句话,他说我是一个大骗子,但是我是一个可爱的大骗子。我觉得他这个话说得很有意思,作家自己都已经承认是在编造谎言了。这就回到一个初衷,我们到底 为什么要写作?
我想用我们同辈作家的小说来回答这个问题。北京有位作家叫刘恒,他有一部小说叫《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这部小说后来被拍成电影、电视剧,非 常有名。但我觉得电影也好,电视剧也好,都没有把这个小说真正本质性的思想体现出来。张大民是一个北京大杂院里的平民,日子过得非常穷破,父亲很早就工伤 去世,兄弟姐妹一大串,他是老大,吃饱肚子不容易,后来还要结婚、生儿育女,他一方面要熬下去,另一方面爱滔滔不绝地说话。这个人是一个贫嘴,非常爱说 话,他把这种生活描写成一种幸福,他不断对自己的生活做一些旁白,这些旁白就让这种生活变得幸福起来。
其实,我们都是张大民,都是在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用我们自己的语言把自己的生活变得幸福。幸福特别重要,在民间传说、童话里,最后一句话往往就是——“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摘编自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王安忆在复旦大学管理学院、哲学学院联合主办的“艺沁人文、笃志商道——复旦大学EMBA首届人文盛典”中的演讲,原标题是《我的文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