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通讴,笔名柳岸,男,土家族,1969年生于贵州省印江县,本科文化,中共党员,中学高级教师,现在贵州省印江县教育局、第一中学工作。长期坚持指导学生参加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系市级骨干教师,被聘为县级教研员。曾获中国教育报征文二等奖,县年度先进工作者称号。撰写教育教学教研论文多篇,分获国家级一、二、三等奖,在《贵州教育》《贵州教育科研》《语文周报》等发表论文十余篇。
1993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贵阳晚报》《铜仁日报》《梵净山》《贵州日报》《西部开发报》《中国教育报》《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印江文学》《当代作家》《岚》《贵州教育》《学子读写》《家园文学》《语文周报》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杂文数十篇,散文《难如茅草》被收入《2014散文佳作选》、小说《邂逅》被收入《铜仁作家2013年年度选本》,曾获铜仁日报2003年优秀新闻奖等。
散文
农田不是实验场(实话实说)
“现在农民的思想工作不好做,你挖空心思为他找钱,他还不买账。”一位正在推广烤烟种植的乡镇干部对我说。的确,近年来乡镇干部不轻松:这里搞烤烟试验区,那里推广天麻、杜仲药材种植技术;去年的山羊品种改良刚卸妆,今春奶牛饲养实验又开锣;还有油菜高产试验地、共青团经济林改革园区、巾帼波尔山羊人工繁育试验村……到处是调整产业结构带领农民脱贫致富的场面。随着政府工作职能的转变,许多基层干部的工作作风确实改变了,他们进农家门、知农家情、化农家怨、解农家难,鞋跑烂了,脸晒黑了,手磨破了。可农民为何还不买账?难道真有拒财神爷于门外的田夫野老、蚕妇村民?
其实,这怨不得农民。“张书记说种植这样赚钱,李书记说养殖那样更快,地、市扶贫领导讲发展第三产业是关键。”于是,今年搞林果药栽培,明年抓禽畜品种改良,什么熟改生、小改大、肥改瘦、家禽改野兽。到头来却不是水土不服难以生长,就是南橘北枳质次量低。这怎么能让农民不一脸茫然?
秋风一吹,一年又废,农民看看买化肥、买种子、买农药、买材料的一堆票据,旧债未了又添新愁。农民面对各种各样的脱贫“实验”,能不有“井绳之惧”吗?农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收入,要的是吹糠见米的效益。不顾当地实际和农民的需要,要农民种这干那,无异于瞎指挥、胡折腾,当然农民就不买这个账了。
看来,我们有些干部在决策时,还要舍得花时间、下功夫,广泛调查研究,发现问题症结,掌握事物的本质规律,积累成功经验,这样才能触手生春。干部应该少些浮躁、急功近利,多些慎重、多些理论联系实际、多些脱贫致富的胜算。比如在种植上多研究品种与土壤、气候、水源、肥料、日照时间、技术要求、市场前景等的关系。万万不可草率拿农田做实验,让农民冒风险。
老子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小鲜者小鱼也,烹煎时是经不得频繁翻动、折腾的,否则就会破碎。治国若此,帮农亦然。因草率而导致失败后果,会把农民的信心折腾破碎,又如何期待他们对我们的“帮扶”认可呢?
刊于《人民日报》 (2003年06月22日 )
为了永恒的鼎立
时下,市井街衢,正在悄然旋起一股风,许多大款大腕,功成业就,金屋垒成后,踌躇满志,春风怡怀,纷纷挽起了自已的女人:“夫人,回家去”。当然意思显豁,“我有能力,有本事、有钱、摆得下你,养得好你,供得起你。”看似慈柔十分,爱味十足,说不尽的怜香惜玉。女人们由是感激涕零,芳心漾满了幸福之情,甜柔之感,猝不及防便热泪盈腮了。
走了的则不无傲岸地斜睨着同侪嫣然一笑,瀟洒地走了。由是红尘男女情急急皆引之为楷模,大相效尤奉为时尚;淹留的难免不慨叹没遇上一位好郞君,甚叹命运乖蹇。
见闻之下,独自忧思,不由说些对女人的贴心话儿。
有人曾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话原来不对,应说“世界的一半是女人。”男女本是旗鼓相当阴阳互补的,可这世界却数更男女的位置。上溯蒙昧之初,确见男女如并蒂莲花,逸自母亲氏族勃兴时,曾一度女尊男卑过;考至新石器晚期父系氏族繁荣昌盛,男人便易位而尊了,而且一霸数千年。沧海桑田,直至“五四”的惊雷才又震断了这尘封的格局。一种文化回归吧,你们女人终于挣断了那束断脚骨的血色绷带,走出了那锁却春风的寂寞绣帏,又与男人并驾齐驱了。居庙堂之高参商政治,戎马疆场驰骋戍边,逐鹿奥林匹克,跻身“硅谷”,拨弄环球……打碎了“好男儿志在四方”的旧匾,扯起了“好儿女志在四方”的新旗,托起了倾斜的天宇。
这个历史男人当记住,而女人更应该记住,断不能忘了为之奔走呼号,浴血抗争的许多达人志士。女人,你们不是好不容易才走出那个“家”的吗?怎么这会子又这样地留恋起那个束约你们自由的“家”来了呢?
家自是温暖的,家自是恋人的,那里花栁繁华,温柔富贵,然而你们毕竟不只是摆在家里供男人鉴赏的漂亮衣架、或巧作人语乞人爱怜的鹦鹉画眉、粉几饰案的盆景藤萝;你们的怀抱也不只是孩子的摇篮、你们的酮体也不仅是全自动的家务机器,不是那绕人膝下的小猫小狗。你们也是人,是地球的主人,焉能妄自菲薄,我自轻贱,蜷身檐下呢?焉能自堪拟月,怜人照亮!何不自视太阳,勇于用自己的炽热去改造世界?
蜗居小屋,养尊处优,自然宁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然悠恬闲适,然有道是“笼鸡有食汤锅近”;闯荡世界,争流生活,自然劳心劳身,有痛有苦,但却是“野鹤无粮天地宽”啊。槛内的老虎尚会失去雄踞山林的威猛,笼内的苍鹰尚会软折冲腾云天的翅翼。女人你们怎能又重归红楼,重返俚巷,足不出户呢?孰知“太太,请回家去” ,不是“女人,请你入瓮”呢?
是龙就当飞腾四海,是虎就当啸震山岗林樾,是鹰就当翱翔蓝天白云。女人,你又何必迷恋那红红楼台榭、象牙之塔!
女权的呼声昭示着你们千百年来的奋争,不只是为了短暂的证明,而是为了永恒的鼎立。原本男女就并无什么尊卑之分、轻重之别,男人、女人只不过是叶片的两面,是互补的阴阳,弥足的圆圈,均衡的天平。
女人,你们宜清醒、自重,否则难免不再次陷入男尊女卑的泥淖。你们宜同男人和谐,携手同步向前。
这世界原本就不需要什么阴盛阳衰,或是男尊女卑。女同胞们,你们也无需心照不宣地向男人们喊:“先生,请回家去。”你们只要面对男人说声“先生,谢谢!”然后更努力地钻进生活,尽情地去体味生活的快乐足也。
(刊于贵阳晚报)
野菊依人
下课回来,见桌上放着个竹篮,里面满满地盛着白菜、青葱、红辣椒,还有一束带露的野菊。墙角的塑料桶也不见了。就知道准是白翎又来了。好几年啦,白翎在我的心里像一尊神又像一团火,教我心仪而惶悚。
白翎今年该大学毕业了。
那一年她还是我的学生。记得那也是个秋天,梅离开了我。要知道梅可是我当初扎根这里的根据。她很美,和我死去活来的差不多都好了三年啦,终究耐不住教书人的清寒,载进了一个腆着肚子的老板怀里去啦。人家都说我倒了“梅”。我伤心了,流泪了,倒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有多好,硬是觉得一个穷教书的太不值。
于是,望着南飞的雁阵我动心了。
虽说一向体贴入微的老校长来了,还为我掬下了怜悯的清泪,老师们、朋友们来了,软语温言,宽中理气,还是无法让我继续留恋这“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咬咬牙,我买来了南下的车票。就在这时,白翎来了,眼角眉梢都是泪,仿佛一颗带露的绯红的樱桃。依旧挎着个竹篮,里面盛满白菜、青葱、红辣椒,上面是一束哭泣着的野菊;还有东东,涨红的小脸压在一捆干柴下,汗珠随着粗气不住地滴落……
“不是告诉你们了,我明天要去广州了吗?”我揪心地连忙接下东东肩上的柴禾,觉得这孩子今天真乖。
“老师,同学们让我来——不许你走——旺旺、山山正在为你烧今冬的炭——大家都在哭——”此时的白翎已是泣不成声宛若一树在细雨中哆嗦的桃花,晶莹的泪珠不住地扑打在那一束野菊上,野花知人,在泪光中悄然枯瘦。
我的心碎了,连同那张南去的车票。
记得那年,她才十六岁。
……
“白翎!”我慌忙丢下书本冲出思绪。
“老师——”白翎正挑着一担轻盈盈的水走来。
“放下!放下!”我三两步跑下楼梯。
“哪天回来的?”
“你猜?”她做了个怪样,就转过了头。
在省城这几年,她越发出落得可人了。身材高挑了,曲线出来了,脸蛋更白皙了,一双俊俊地眼睛更亮了,胆子也更大了。难怪每每来信和我讨论人生呀,爱呀什么的,弄得我时时心烧耳热,不知所措。以至,后来连她送来的菜呀什么的我都怕敢接了。她却全然不管,反倒更细心,连我喜欢的芫荽都不忘放上一把。进屋来就不由分说,翻箱倒柜,让我的脏衣服、臭袜子无处藏身,末了还我干干净净的衣服,叠得平平整整的被褥……一个清清爽爽弥漫着芬芳的小屋。
刚进屋,还没喘匀气,她就突然问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哦——该是重阳了吧。”
“我就怕你忘记,还在回来的车上我就在想。”
“重阳节登高。走,看菊去。”她拉起我。一路上,她像只鸟儿似的欢蹦着,百啭千声,还自编着歌儿信口唱来。怪怪的,在我耳里听来却似乎字字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一把野菊在她动听的歌声里溢出醉人的清香。“自从那天识了字,心思就与别人殊。人家爱那万贯钱,我爱胸中万卷书。”
踏着润润的黄泥土路,踩着丛丛簇簇的野菊,不觉间汗水就出来了,对了她红嫩嫩、汗微微的脸蛋,无端地涌起了许多况味。我走到了一眼叮咚的山泉旁,她顺手摘来一张木叶,熟稔地抄拢,舀起一盅,咕咕喝下,朗声说道:“哦,大地母亲的乳汁,真甜。”又舀起一盅喂到我唇边,阳光漏过她滑滑的手指,美丽得动人。
“自己来,自己来。”我本能地抬手支开,水漾湿了她的衣裳。她生气了,“不、不,我就要喂你,十几年来你不是用汗水、心血哺乳着我们吗?”不容商量,滴滴山泉硬是从舌尖流到了我的心底。扔掉木叶我们就索性坐在一片满是菊花的草地上歇息,让菊花淹没了我们。
“老师,你爱野菊花的什么?”嗅着这一地的野菊香她盯着我问。
“直面人生,不畏风刀霜剑,冷峻刚厉,颇有点鲁迅精神。”
“我呀,喜欢她穷居山野,安贫乐道,把清香和美丽洒在了这旷野里。”
“鲁迅?你怎么就喜欢鲁迅?”她用肩推推我。
“……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正气凛然……”
“你呢?”我想听她说。
“我呀,喜欢许广平。”说罢就别过了眼眸,不看我,使我莫名其妙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因为我们都是女人啊。”她突然撒娇般偎进了我怀中,用手中的野菊遮住了我的脸。轻轻地轻轻地贴着我耳朵说。“香吗?你闻!”……
透过菊丛,太阳像一颗心脏在山坳上轻轻颤抖。
(刊发于贵州教育)
知我最是妻
小儿刚三岁,已晓得把渴望装进信笺里了。
读着妻寄来的信,望着小儿涂抹的那些了了勾画,一丝柔情倏地越过幽窗飞回了远隔千里的家中。
“咦,这小子,短短两年就开始懂事了呢。”
我有些愧对儿子。想他降临人世的一刹那,我没能为他噬脐,没有啼听到他浏亮的第一声啼哭,没能为他穿上第一件衣裳……实在有些枉为人父。记得当初她随着肚子的一天天长大,便一天天地害怕得厉害起来。她听过来人讲,生孩子是“孩子奔生娘奔死”,便平添了许多胆怯,小鸟伊人般,不准我离开左右。她胆子特小,尤其在夜里怕我不在。灯火阑珊中,时常是我人还没进院子,他已望穿秋水,早早地半掩着门偏着头窥视在门边,见我打开了院门,就奋不顾身地揎开门扉,钻进我怀里来。惹人痛心地说“你们单位为什么晚晚加班啊,你早一点回来嘛,我一个人好害怕哦”,一边嗔怪一边不由分说把我按在客厅沙发上,不许我动弹。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就去给我端洗脸水,一转身,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又端到桌前。就是不许我出客厅的门,偶尔到院子歇歇凉,她都得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生怕我飞了去。我睡觉老多梦,在昏昏沉沉的梦乡,总是有毒蛇猛兽抑或恶人追杀,急的跑呀跑,脚步就是迈不开,冷汗涔涔,夜半惊醒,开灯一看,原来又是被他把手脚都紧紧的缠住了。于是讪讪一笑,才重新关灯入睡。
可万没想到,就在我出差的那一天夜里妻子提前临了盆,孤独地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生离死别。
当我回见妻子时,她仍面如纸白。我心又痛又怯,我怕她伤心哭泣,我希望她能把我痛痛快快地骂一顿,直至狗血喷头……我忙着进厨房,洗衣服、做家务、献殷勤,想以此来弥补点什么,可妻子居然连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见我不是碰翻了盆就是弄掉了瓢,落了魂似的,早已洞察了我的心思。微微的呼我近身悄悄耳语:“我啊,生这小子就像蹦了一个屁而已。看你心疼的,没出息。”说罢咯咯咯咯笑个不停,温热的双唇轻触着我的耳垂,丝丝口气混着新鲜奶味馥郁如兰。
没想到第二天邻居们说,妻临盆时骇人极了。胎位不正,手术助产,流了好多的血。迷迷糊糊中不住地唤着我的名字。昏厥了一天一夜……
我知道,我的缺位给他心灵上带来了多么深刻的伤害哦!我本想以此来赎罪,换取片刻的心里宁静,可面对如此飘然淡定的妻,我的心反而隐隐的痛得更厉害起来。
我常想,于我是那么的不经意,于她却是多么的残酷啊!
小儿体弱多病,三天两头打针吃药。喂药可真是个苦涩的事,至今仍让我痛如切肤。……一回回都是药还没端到妻的怀里,难闻的药味已使小儿紧紧地咬着小嘴了,于是越发的憋足了劲在妻的怀里拼命踢腾,哭叫声是越拉越长,直长到转不过气来。及到张口吸气,都是我颤抖的手还没把药喂到他嘴边,他就又警觉地闭上了双唇,药水荡泼得孩子身上、妻子怀里暗花朵朵。妻急了,就直骂我笨。我只得把药匙递给她,转而在妻怀里一手按住小儿踢腾腾的脚,一手用拇指和食指去分他的小嘴。这小精灵,鬼怪鬼怪的,任我们翻来覆去的他就是不轻易张口。妻发狠了,就用手轻轻的捏住他的鼻子,压迫他张口,然后一匙一匙地灌服。傻小子,这会儿他头颈还要顽强的转避,药液常常一半泼在他胸前衣上,一半呛入喉中。每灌一匙药,孩儿裂帛一样的惊叫声便高高的窜了出去,晃晃荡荡,颤颤悠悠像古琴上被高高拨起的朽弦马上就要蹦断,像骄阳下一撮残雪立刻就要消融,像烈焰上一片枯叶顷刻就会燃烧,像沙漠里一颗晨露转瞬行将干涸,像拉过了极限的弓,像溅上沙滩的一滴水,像滚悠在荷叶边沿的颗颗泪珠……颤啊颤,颤到惊心动魄处,才陡地飞流直下,变化了节奏阳关三迭,短促地在喉间涡漩不止,令人尽失方寸,毛骨悚然,肝肠如割,仿佛腔子里的血就要火山喷发……这时,急得妻满眼都是泪,哽咽着不住地呼唤着乳儿的名字,凄如杜鹃泣血。
以后每逢要喂药,儿子还没哭,妻已凝凝噎噎,泪流满面,不尽的黯然神伤,我亦不忍就悄悄地躲了开去……回头见地上斑斑点点的药液、半闭着眼睛浮睡在怀里的小儿、眼如红桃的妻,就又油然生出那锥心刺骨的场景来,于是把头耷拉得低低的,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卖弄着乖巧,尽拣些温言软语去抚慰妻。生怕再有什么闪失,触她之痛。而妻总是一声不吭,哪怕是半句嗔怪的话也没有,只是把小儿轻轻放进我怀里,顺手抽出我衔在嘴里的烟蒂,放进烟灰缸,就又忙别的去了。偶尔转过身来摇摇手,示意我小声说话,以免惊了正在入睡却还不住抽泣着的小儿。我私下微微松了口气。不料那天晚上,妻附在我耳边悲悲切切地说:“就你心疼儿子,我就不疼。是恨病嘛,不这样,病得好吗?”我半夜无语,知道妻的心里一切都亮堂着呢。
那年秋初,单位要我上省城学习两年。望着孱弱的儿子,憔悴的妻,发自内心,我真不忍心再离他们而去了。可这回妻却说:“吃公家的饭,公家的事能不管吗。是担心儿子吧,家里不是有我吗?你真糊涂呢。”硬是把我送去了车站。车就要走了,我仍是心事如云。她背着孩子努力地伸出手来温柔地搂着我的脖子,甜润的嘴唇又习惯性的挨着我耳根说:“安心地去吧,等你回来时,保证小子会叫你爹啦。”说罢,顺手把我推进了车门。
往事如风掠过,转眼就是两年。
想着。想着。熟悉的瓦楞已映入了眼帘,院子里儿子已步履矫健奔走如犊了,正和邻里的孩子疯来野去,见了我雀跃着撞入怀中,不住地叫“爹”。妻闻声从屋里探出身子来,右手斜掩在唇边嫣然而笑,宛若一树粲然的梨花,流溢着无限春意。
我不住地惊叹,儿子长得这么快。妻却诡谲地一笑:“你这秤砣儿就是不见长”,笑谈中如释重负地放下了掩在嘴边的手来。
(刊发于《梵净山》)
打开你的门和窗吧
打开你的门和窗就是打开一座美丽宫殿明媚的眼睛和动人的笑靥。
科技发达了,信息传输便捷了,楼房拔高了,生活富足了,人们的心灵天空反而逼窄了。一扇门,一叶窗,一串珠帘,一幅布幔,既是有形的障壁,更是无形的隔膜。你看门对门,窗邻窗,心跳都能屏息听到,却是天各一方,却是“老死不相往来”。朝夕摩肩接踵,却不知你高姓,不知她芳名;不知你高栖在哪枝,不知他蛰伏在何隅。有客造访,问到咫尺,却如远在天涯。更有邻家孤寡老人卧病,不说递汤喂药、嘘寒问暖,以尽人道,竟有“灵魂出窍”多日还无人知晓的残忍。不难怪陈红在去年春节联欢晚会上要声情并茂的呼唤“我的左邻右舍,有空常来坐坐。”打开你的门和窗吧!打开它就等于打开了你涵盖丰富的世界和你宽阔的胸膛,就等于拆除了你心灵的藩篱和沟通的障碍。那时风可来,雨可来,花鸟鱼虫也可来;幼可来,老可来,故旧新交都可来;闲可聊,忙可聊,忙里偷闲何不能聊?一个眼神,一下手势,一声问候,血热了,倦忘了,心情轻松了;私可聊,公可聊,公而忘私更应该聊!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省吾身,品高了,德厚了,境界提升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何哉!难道竟是舍近而求远么?
打开你的门和窗就是打破了孤独和忧伤。
工作中有鲜花和掌声,也有挫折和阴霾,有得意也有失宠,甚至是无缘无故的受伤。但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是何缘故,也许是鲁迅“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惹的祸吧,人们就都习惯于紧闭门和窗,孤寂地在那里舔舐伤口,咀嚼苦涩和羞辱,同时也蓄养着一种嫉妒和仇恨、虚伪和偏执、胆怯和自卑、冷漠和残暴。守口如瓶,防意如城。以为外面的世界不再精彩,而是需处处留心的陷阱,是一触即发的地雷阵,心里拼命繁衍着一层与世隔绝的青苔。觉着门越严越好,窗越紧越安。末了还要加上厚厚的钢板,说是“防盗”,谁料不过起到“防到”的虚饰。如此,便似乎进了一角“无雨的天空”,似乎筑就了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其实只是近乎作茧自缚。殊不知一个人的快乐分给十个人,十个人都有同样的快乐,一个人的痛苦分给十个人,每个人就只有十分之一的痛苦。再说好多事其实是我们独自意念上的膨胀和夸张,原本没有这样恐怖和凶险,针那么大的眼偏要吹出斗那么大的风。世界虽非波澜不惊,也不过就有点波光粼粼而已,更多闪烁的是美丽的眼神、灿烂的阳光。因为自我封闭,因为人人自危,因为羞怯和卑琐,因为缄默和无助,让许多美丽动人的瞬间、许多销魂摄魄的牵手、许多温馨无限的言谈、许多暖人肺腑的祝福,在“小巷”与那有着丁香一样芬芳的美丽失之交臂。好多人只落得在梦里想象远古那“夜不闭户”的宁静和闲适,欣羡那份别样的真诚和信任。打开你的门和窗吧,让世界氤氲在一片和睦的欢乐里、让孩子和空气一起自由来往、让歌声和笑声并肩入室穿堂、让痛苦和忧伤淡化进家长里短农事桑麻、让左邻右舍“草草杯盘共话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让家里有风和日丽弥漫、间或也来点电闪雷鸣缀点;让家里有金色年华,也有蹉跎岁月;让邻舍挂满风尘的脚、充满温情的眼、一笑忘饥的幽默都进来。不要总从水里看筷子,把筷子看弯了,不要总在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打开最真实,最可信赖。
关门只是天地的一方,打开才是全部世界。
打开你的门和窗就是打开希望和未来。
百年中国的闭关自锁,留下的是近代史上的落后和失败、屈辱和伤痕。“闭门造车,出门合辙”,那无非愚人的闹剧。世界需要交流、借鉴和互补。为何不打开你的门和窗呢?家与国何异?你是怕流来“东家长,西家短”的蜚语吧?其实那也并非都是坏事,何不把它看作信息传输的宽带网?再说岂可因噎而废食!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迅猛发展的今天,“飞短流长”早已凤凰涅盘,另赋新意。打开你的门和窗就是打开你闭塞的视听,打开你僵硬的思维,打开你陈腐的观念、麻木的手脚、孤僻的个性。就是“开窗放入大江来”;就是袭来扑面的清新;就是展开色彩斑斓的画卷;就是觅到宝藏的锁钥。你是怕左邻右舍要不是“食有鱼,出有车”的官宦、要不是“锦绣千言,依马可待”的文豪、要不是“腰缠万贯,一掷万金”的富翁、要不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怨妇……便平添了“别人骑马,我骑驴,细细思量是不如”的自卑吧?其实人心同冷暖,有时他们更懂“远亲不如近邻”、“远水不解近渴”的道理,或许还正高处不胜寒呢。打开吧,打开!“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那多是他们在衙署里的作派。同在屋檐下,这就是缘。浅浅的一碟瓜子、淡淡的一杯清茶、要不再来支香烟,就雅可聊,俗可聊。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黎民百姓;大可帝王将相,小可鸡毛蒜皮,了无遮拦毫无芥蒂。庶几,正让为官宦者听到了民间疾苦声、让文豪找到了贴近生活的切入口、给富豪注入了怀富施仁的良知、给怨妇洞开了“又得浮生半日闲”的门扉,这不都比他们前呼后拥或微服潜行,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得来的真切自然?打开吧,打开!打开了门和窗就是走出了妄自菲薄的狭隘、夜郎自大的无知;就是唤起了携手并进、比翼齐飞。
打开门和窗就是打开了书籍和智慧。
书可医愚、书可开智、读书是和许多高尚的人谈话、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不错,但是有时“逢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为何不打开呢?打开可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西岭千秋的雪、东吴万里的船;可作“能饮一杯无”般的呼朋引伴,也可任他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坐而论道或一切尽在不言,又何尝不是学问?抵足之间就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达古人之至境,何乐而不为呢?
打开门和窗就是揭开神秘、消除疑忌。
门窗紧闭难免阴暗和潮湿,阴暗和潮湿则会滋生腐败的胚芽、萌发罪恶的菌丝、繁殖庸俗的蛆虫。打开吧,让阳光进来驱除黑暗,卷走瘴气;铲除腐败、罪恶、庸俗赖以生存的土壤;还陋室蜗居或雅斋精舍以干净、透明;扫除黑暗带来的阴私、神秘诱发的罪恶。反过来说,只要既没“窃钩”亦没“窃国”,只要没“吃公饭摇私船”,只要没“金屋藏二奶”之类的秽垢,又有何不能打开?
打开吧,打开!打开了有形的门,你会发现无形的块垒、阴影也就随之冰释了。满世界都是凉凉的风!
(《印江报》)(2012年10月3日上午阅读)
老牛无语
题记: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
但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李纲《病牛》
土地承包的那年,我们和隔壁的三叔家共同分到了一头黄牛,那头黄牛那时候正年轻,体格健壮,力气又大,自然就成了我们家的命根子。转眼已是二十多年了,它虽然为我们犁来了年年的丰收,犁来了今天的温饱,却也犁去了自己的青春,犁到了它生命的尽头。弟弟打电话来说,老牛又瘦又老卖都卖不出去了,两家合计准备杀掉分股。
我一夜不眠,脑子里总是过着那头黄牛的影子。
它很勤劳。年年春雨下起来的时候,接连二三个月它常常是顶着冷峻峻的星星,踩着凉嗖嗖的露水,从早到晚连轴转,犁完我家犁他家,犁完了我们两家十多亩地,还得为左邻右舍乡里乡亲没有牛的人家犁。春寒未退,冷雨连天,人戴着斗笠披上厚厚的蓑衣在冷雨中尚且直发抖,又冷又急的雨箭直射在它裸露的背上,它哼都不曾哼过一声,只顾低头狠劲地拉着沉沉的犁铧。拉呀拉,绊索深深地勒进它的肉里,可不知为什么它似乎一直就未曾知觉过,时间长了往往是一路汗水一路鲜血。
它也很听话。农闲季节,大人就把它交给了我,我很小,牵着它,让它走它就走,再好的草也不多贪一口;让它停它就停,再急的步子都能收得住。从来不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霸道,从来不欺我小,从未不听我的话过。特别是在冬季,野地里一片枯黄,树枝也光秃秃的,这时是放牛最困难的时候,别的牛扛着严刑峻法仍然禁不住田里青汪汪甜津津的麦苗的诱惑,挖空心思想着偷吃,抢吃,而我放着的黄牛却独自乖乖地伴着我在山崖下、溪水边安贫乐道地咀嚼着那苦涩的枯草。偶尔滋生坏思想把头冒失地伸进地里,但也绝没有掳掠的蛮横,总是颤颤惊惊地把头偏过来用试探的眼光窥视着我,只要我用稚嫩的童音轻轻一吼,它准会赶紧将卷起的舌头一松,放下麦苗,并且飞快地把头缩回来,还要十分羞惭地摇摆着,认真自责一番。这时候如果透过牛头上的毛定能看见它羞赧的脸直红到了脖根。
它也很有灵性。在长久的依伴里,它已然悟透了我的心思,我快乐的时候它会咧开厚厚的嘴唇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哞哞歌唱,流溢出一脸的幸福;我忧愁的时候,它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伫立在我身边,草也无心吃一口。有时候,我疲倦了在它背上骑着骑着就打起了呼噜,它会轻轻地从草尖上抬起头微微扭过脖颈斜睨一下,然后也眯缝着眼睛,一动不动地陪伴着我,只偶尔将尾巴朝后甩几下,赶走那不知趣的苍蝇蚊子,让我童年美好的时光在牛背上涓涓流淌……
翌日清晨,我就匆匆赶回了家。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一袭轻寒笼罩着故里的瓦棱。邻居们几家的门都是紧闭着的,我弟弟也不在家,牛圈里空空如也,一种不祥的预感凌空而下,我顾不得带雨具就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后山。
老牛正低着头,艰难地拉着犁,步履踉跄,大概是抱着一丝希望吧,看见我陌生的面孔便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用忧郁的眼光仔细打量着我,半晌才哞哞地低叫了两声。我知道它已经认出了我,是在跟我打着招呼呢。果然它随即伸出舌头舔了舔我冰凉的手,像是打招呼又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但终于没有。末了一低头又狠劲地拉起了犁来,仿佛在告诉我“你看,我还有力气啊”。见此情景,弟弟说:它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昨晚凄伤地长吁短叹了一夜,一根草也没吃。
其时,屠夫早已等在了地边。地刚一犁完,他便焚起了香来,乱七八糟地念过一些什么后,便拿出了明晃晃的尖刀,把牛牵了过来。
雨下起来了,又细又小,但却针似的扎着人心。我浑身发着抖,鼻孔一阵辛辣,眼前一片迷茫。
老牛耷拉着沉重的头,满眼的泪水早已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但还是不死心地举起了朦胧的泪眼不住地左看看,右看看,满是哀伤的神情。见周围的人终于没有什么反映,只有铁着脸的群山,目光便低垂了下去,无助地向人们跪了下来,似有说不尽的酸辛和哀怨。我早已不敢与它对视,我明白,它此刻沮丧的心情。
望着这贫瘠的大山和这些艰涩的农人,我纵怀无边怜悯也终究没有办法,因为我不过是个孱弱的看客而已,又能起什么用?就在眨眼间,屠夫早已挥起了有力的尖刀,一股鲜红的血模糊了我的双眼。
雨大起来了,掩盖着我无奈而又伤心的泪水。我自是万念俱灰,独自转过了身去。可还是在不住地想,为我们耕作了二十多年的老黄牛辛苦了一生,直到了天命的当口,却没能得到善终,就这样痛苦地倒在了血泊里。
不一会儿,屠夫已将它骨肉分离,惨不忍睹。我知道主人准备把它的肉卖了,再添上些钱,买上一头新的牛。在贫困的农村这似乎都在情理之中,而我心独伤痛不已。
当晚弟弟们将留下的骨头和碎肉炖了一锅,热情地劝着我,我一片肉也吃不下,连汤也无法咽一口就连夜离开了村庄。
几年过去了,老牛那天向我无言道别的情形却一直镌刻在我心上,怎么也忘记不了。
唉!什么时候才能卸下这沉重的负罪呢?
(刊发于《作文》)
难如茅草
有一种野草,在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流金泼玉的显贵花园、青女素娥的花几绮案里绝难找到,而只要举足田野山原,溪流沟谷,甚至许多连灌木都会望而却步的高山绝顶,却随处可见她葳蕤地生长着。叶叶如剑,片片互生,或丛丛簇簇,或幕天席地,碧莹莹、润滋滋的。
我的乡人叫她马脑杆,乃茅草的一种。据说因其柔嫩时牛马喜食,而抽穗开花时,高高的茅杆梢头挑着的茅花,流苏也似的整整齐齐,潇潇洒洒,酷似纷披的马鬃而名。也是,你看那一束束被山风吹送着的茅花不正是一匹匹向前引颈扬鬃,长驱奔鸣的野马吗?她们挤挤挨挨,浩如江海,气势磅礴,真真一幅气足神完的中国画——奔马图。其个体形象虽与真马相去甚远,但是那飞飞扬扬的漫山茅花确乎飞马的鬃毛般精神着她至柔至善、至大至刚的禀赋和神采。
小时放牛,每到春夏季节,则见遍山的马脑杆密密匝匝,渌波荡荡。那时的草特别娇嫩,一株株奶油油、翠生生的,仿佛花季少女那粉嫩的脸,只要轻轻一掐就会迸出水来一样;环顾山山岭岭汇成浩淼的一片则成了一湖蓝溶溶的水,碧波粼粼,汪汪着一层幽幽的凉气,不时轻轻地拍打着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山原,浪声日影里那一座座青山就成了一座座浅浅深深的绿岛,沐水而出,潮潮润润。微风拂过,惊起几只贴着草尖啯啯飞鸣的野雉,在空寂的山谷间划出轻轻琴韵,一如江边苇子上掠水而逝的水鸟,身后犁出了痕痕细纹。其时,草也摇摇,树也摇摇,小岛好似方外仙山映入湖底的倩影,跟着绿波也影影幢幢起来。散落在草丛中的野花,不管红的黄的,还是白的蓝的,都一齐随波荡漾、随浪沉浮着,演绎出“落花飘在水上”的诗情。牧童的短笛火着山风在一轮一轮的绿波上跳跃,不时掀起绿浪,露出低头吃草的黄黄牛影、白白羊群,恰似五彩缤纷的珍珠、玛瑙镶嵌在湖底,或疑璀璨的星辰落入了湖心,一齐闪烁着鲜润如烟的辉光;礅礅苍黑的大石头没在草丛里隐隐约约,宛若颗颗吸附在湖底水草里的青螺,悉数映照在夕阳的余晖下,俨然一派“湖光跃金,静影沉璧”的画意!只有那无端飞窜的亦或是在追逐着野兔的黄犬像破水嬉戏也许正在逐食的老鱼,故意溅起点点细浪,拨出轻轻浪声。
夕阳西斜,农人踏着金黄的细浪来了,他们嚓嚓嚓地割起大挑大挑的茅草,准备拿去喂牛、喂羊、作沤肥,调皮的牧童其时也会放下短笛亲昵地偎在他们身边,手中不停地揉搓着茅草,煞有介事的编织着蜂儿、蝶儿、牛儿、羊儿,氤氲着一浪一浪的温情。茅草则湖水一样柔顺地依着他们,任那温热的鲜血从新割的伤口上不住的涌流,没有半丝哀怨,反而乖巧地调整着自己的身形,尽力展示出可人的温柔,满心欢喜的等候着伏下身子去温暖畜圈、甘甜牛口、肥壮羊儿,或者舒适地蜷身泥下,化着精灵,滋润农人的庄稼,酬达久宿的心愿。但是,若是那些惯吻歌女甜唇的膏粱子弟、常牵青楼红粉的纨绔儿孙那柔荑之手,或者久居庙堂、不问耕织的公卿官宦那鲜肥之手,即便是卖弄着乖巧触碰到她,她也会幡然变脸,冷若冰霜地给你狠狠一击,毁掉你哪怕是半点的淫妄之心、猥亵之想。
茅草啊!你为何如此傲骨嶙嶙,却独独的对贫居山野的农人一往情深、至柔至善?
如果说春夏的茅草温柔如水,那么金秋自这深碧的湖水丛中铁骑突出、排浪而来的茅花则张扬着她的至大至刚。
你看那满山血红血红的缨子,一穗一穗的挂满山坡,挂满深谷,挂满溪畔,挂满陇头,登时山坡红了,溪谷红了,田畔红了。秋风一来,齐刷刷地一齐向东南边起伏而去,宛然万马奔腾,撼人心魄。正到秋浓,却又猛然一夜,漫山皆白,蓬蓬松松、毛毛茸茸。与其说此时的满山茅花像遍地梨花、像满山白雪、像天堂里的粉妆玉砌,毋宁说这白浪滔滔的茅花更像大江东去的怒涛。逆了野大的朔风伫立,一抹一抹的雪线际山原尽头层层叠叠奔卷而来,后浪迫前浪,挟风裹雨,崩雷炸电,瀑泻深谷,涛碎高崖,一浪急过一浪,不容转瞬已从目前澎湃而去,推枯拉朽,气吞山河。凝神谛听,似有隆隆的裂土断石之声相裹挟。远山上的几株野柿子这季节正缀满绯红的树叶,飘摇在席卷的怒涛中,幻若广宇里巨星相撞腾起了球状闪电,辐射着震筋断骨之波,让人头晕目眩,不寒而栗……其时牧童的笛已被撕得支离破碎,散得星星点点,满山皆是。循声望去,牧童和他座下的黄牛像一叶舢板忽而漂上波峰,忽而跌下深谷,忽而鼓翼欲飞,使人大气不敢出。那雪白的羊群,已化细浪,汇入了一片汪洋,形迹无寻。只有可怜的猎犬正豪猪样倒竖起寒毛,胆怯地躲在牧童骑下,再也不敢乱窜,只不时钻出头来悻悻地朝天吠几声……茅花终于静下来时,才听清牧童横吹的短笛更欢实了,原来是穿上了妈妈丰秋后买来的新衣;声声吆喝中,乖乖走来的牛羊也换上了厚实的毛绒,更见肥壮、油光……
季节忽就晚秋,农人仍然在哗哗地砍着越发铁实繁厚、已然坚老的茅草。
这会的马脑杆枝枝叶叶翘首斜偃,神情仿佛白发母亲在依门盼子,望眼欲穿。一个个热切地迎着挥镰的农人灵性地调适好身子,隐刃敛芒,温热热、软绵绵地皈依到他们怀中,任大人小孩随意采割、安排,以早早地进农家去充积柴薪、到寒门去织暖屋檐,去温暖农人的枕席和斗室,去香熟农人的苞黍和菜根。但倘有想入非非的无行公子、轻薄王侯,慕她徐娘半老的余韵,欲像在闪闪霓虹里搂抱鬼魅妖姬的柔软腰肢一样去抚弄她,她依然会横眉冷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亮剑横枪,刺你个花落水流红。
游目纵思,茅草持性如水,怀绕指之柔,也秉壁立之刚,但又强于水——不盘圆则圆,盂方则方;许身山野黎庶不惜粉身碎骨、烈火焚烧,有所为,有所不为,始终诠释着至柔至善、至大至刚。毕其一生可谓筋清骨奇、出尘脱俗、大爱大恨。然其不过就野草一族,而向以万物之灵长自居的芸芸众生几人能匹?
茅草其伟,直可塞诸天地沛乎幽冥。
(刊发于《梵净山》《西部开发报社》)《2014散文佳作选》
妈妈和土地
看着现在的孩子在妈妈的怀抱里、爸爸的掌心中千娇百媚,被众星拱月般呵护着长大,就想起了我们那一辈的农村小孩的小时候来。我们那时可以说基本上都是在妈妈的肩背上、在日晒雨淋中长起来的。那个年代,岁月艰难,家中没有闲人,一家的男劳力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肩挑背磨,带孩子的活大多数就落在了陀螺似的既要忙家务又要忙农活的家庭妇女们的身上。我就是在妈妈的脊背上被驼大的。小时候,妈妈在干用肩挑,用背驮的农活时,就把我背在胸前;在干锄草、挖地类的农活时,就把我背在背上。呜呜的寒风吹着,潇潇的细雨淋着,炎炎的烈日晒着,我在妈妈的背上难受得直哭。可妈妈实在没办法,因为一家几口要凭劳力吃饭,哪得空闲呵护我啊,只得狠着心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说说话,或是哼哼儿歌,哄着、逗着让我不哭。
记忆中基本上都是我哭够了、闹累了时就傻傻的看着妈妈拼命劳动的影像。
记得土地刚开始下户的那年,为了多收点五谷杂粮,瓜果菜蔬,饿怕了的农村家家户户都抢在冬天的农闲时节争着垦荒挖地。垦荒可是个费力活,需要一锄一锄的深翻,抖出土里的树根、草根,择出土里的石头。干这种农活家里再困难,都是需要准备些午饭的,哪怕是糠皮树根,否则神仙都受不了,妈妈自然不例外。妈妈那时特别能吃苦,带着点简便午饭清早就出门,匆匆的来到地头气也不歇一口就把篮子里的午饭挂在根木干上,插在自己给自己规定的目标处,和我约定,其实更多的是和她自己约定——自言自语,赶快挖,挖到插杆处才休息,吃午饭。妈妈是个特别要强的人,一心想着要在自己的手上兴家创业,想着将来自己的心肝宝贝些长大后都要吃要喝,要读书,要成家立业。下一辈们再也不能过这样的苦日子了,自己做牛做马也要为他们多打些基础。现在家里这么艰难,不说吃好,就是吃饱都还困难,就别说其它的了。越想自己心里就越焦急、越伤痛,想到这些年困难都是因为国家的政策不好,可如今土地下户了,“人勤地不懒,干饭稀饭,全凭各人的搞干”,就浑身都充满了劲,每天挖地总是远远地给自己确定好垦挖的目标,然后就低下头来狠命的挖。
山里的冬天气寒地硬,恳挖起来十分吃力。冷风伴着我难受的哭声和妈妈“嗨——嗨”的轻微发力声,锄头便雨点似的快速起落,泥块均匀地波浪似的翻起……一时,锄头砸进土里的声音盖过了呼呼的风声,不一会儿,汗水就湿透了妈妈的衣裳,接着再湿透着背我的裙子和我的小衫。始而,我还觉得寒风呼呼的在脸上割得生疼,刮着刮着我就在背上停止了哭泣,也听不见了风声和妈妈的喘气声,渐渐失去了痛感,再后来一股温热的气流裹住我的身子,展转艰难,便转而在痴痴的难捱中专注起妈妈挂着午饭的木棍来。在我的眼里老是埋怨妈妈定的地点太远太远,仿佛远在天边,遥遥难及,小小的心灵于是乎破天荒的慢慢咀嚼着失望的苦味,把惆惆怅怅的把眼光拖向别处------但随着妈妈匍匐的身影的愤然前行,随着妈妈勇毅顽强的锄头的一寸寸逼近,我又在妈妈的背上一阵欢欣,一动不动的把目光重新缠绕在那根希望的木棍上。
“到了,妈妈。妈妈,到了。”冷不丁的我突然在背上手舞足蹈起来,妈妈这才撑着锄头直起腰来,长长的喘口气,稍稍歇一歇。就当我正高兴可以下来舒展舒展筋骨时,妈妈仰头望了望日头,然后轻轻地转头对着背上的我说“乖乖啊,天色还早,等妈妈再挖一会。”说着又把木棍朝前移了移。然后不由分说地又仰起了身子,双手把锄头高高的举过了脑后……于是我又开始重演起先前哭闹的故事。
妈妈在荒地里不住地重复着前移木棍的伎俩,我则失望地重复着哭闹的情节,等到妈妈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低吼一声坐下来准备吃饭时太阳也随之应声而落,才发觉午饭变成了晚餐。
新垦的土地在妈妈的手里就成了一张充满着创意的稿笺,她用她特有的思想巧妙地在上面编辑着图文。春天来了,她凭着丰富的想象挥动神笔将这块难得的土地有的划成方格,有的划成横格,一如我们爬行的横格、方格稿子,在上面创写着属于自己的乐章。
妈妈在“毛边纸”上根据需要因势赋形满布下疏密有致的方格、横格,记得方格、横格里种的作物很多,有玉米、红薯、洋芋、青菜、白菜、萝卜、辣椒、南瓜……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株株玉米苗从一个一个方格里长出来时,整整齐齐,匀匀称称,绿绿油油的,在哗啦啦的柔风中连摆动都是一样的婀娜,在妈妈的心血浇灌和悉心照料下笑颜灿烂天天向上,而那时在我傻乎乎的眼光中,总是不见它们在努力的生长。妈妈早早晚晚的背着我在给它们锄草、施肥、培土时老说,她听见了它们在切切查查的拔节生长,她看见了玉米棒子老长老长、老粗老粗,似乎已喷出了玉米饭、玉米面、玉米粑的鲜香和一家人的笑颜。夕阳下山了,妈妈荷锄回家时还要恋恋不忘地站在高处再次检阅一下属于自己的队伍,看那一株株玉米杆横成行,纵成列,方方正正、生机勃勃,迈着沉稳的步伐,喊着响亮的口号正在朝丰实奋进;此时此景,妈妈要是诗人,那一刻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手底的作品是诗,是规规整整的格律诗,是天底下最美丽最哲理最浪漫最深沉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比李白的浪漫而切近生活,比杜甫的历史而律动生机,比王维的清新而寒禅尽褪,比李商隐的高古而意旨显豁-----
一排排长长短短的横格里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庄稼,宛若词客填下的长短句,形式优美、内涵丰富、音律谐调。记得那些横格子里栽得最多的是红薯。妈妈把尺许的薯秧一沟一沟的沿沟沿压下,开始,看见骄阳下的薯秧病恹恹的,但经过一个晚上你会发现它们就会整作精神,吸取灵气,恣意疯长开去,流水般一天天蓄积着绿色,逐渐涨满沟沿。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泛起了波涛,密密实实的淹没了泥土,宛若一泓深邃幽蓝的潭水。这时候,妈妈会背着我蹚进这潭水,弯腰站在这深绿的潭中,双手轻巧地插进碧水里,魔幻般把一潭绿水牵扯得悠悠长长,大禹治水一样疏导为一股股细流,叫一潭碧波顺顺溜溜的向着太阳缓缓流去。妈妈是比东坡更自信更豪放的词人,没有半点的怅惘和落寞,今日放此大江东去,是为了明日收它紫气东来。她相信只有这潭水更深更绿更东去,秋来这水下的“鱼儿”才会更肥更美更宜人。
妈妈既是一个仰之弥高的文豪,还是一个完美的编辑,不仅在这张稿笺上写满了大块文章,就连边边角角也缀满了美丽的花边——土地周围竹篱笆上的南瓜花、丝瓜花,黄瓜藤……
我常常想我们用笔写,写出的不过是大千世界的浮光掠影,生活中的只字片言,个人情感上的为赋新诗强说愁,难免渺小。纵目广袤的土地,看农人挥银锄,洒热汗,横撇竖捺写出了春天田畴的新绿,夏天庄稼的茁壮,秋日仓廪的满盈,写出了百姓的丰衣足食。他们笔下的华章才卷帙浩繁,那里有传说的结绳,有甲骨的风韵、青铜的神采、有《春秋》的唾星四溅,有战国的辎重辚辚、有《唐诗》的灿烂辉煌、有《宋词》的灵光闪烁,有茹毛饮血的粗犷,粗制石器的真实。两相比较,我从骨质里觉得文人手里的狼毫竹管写出的毕竟细若蚊足,虫声唧唧;农人挥舞的铁锹锄头才是真正的如椽大笔,他们写出的才是人类怦然前行的文明进步的历史。他们点石成金,点荒成畴,把百姓的繁衍生息写在了那晶晶朝露、弯弯月亮、离离草尖上。
我们许多人把自己的作品发表在了金钱名利上,而他们却把作品投往秋风中,独领那份清贫,多少黄牛贩子倒腾他们的作品去狼狈为奸、投机倒把早成了大款大腕,而他们依旧阮郎羞涩,从不见他们高喊什么“版权所有,翻印必究”,不难怪聪明的人要喊他们“泥腿子”、“土老帽”、“乡巴佬”----
土地是纸,锄头是笔,妈妈是最伟大的作家。
(发表于《梵净山》)
小说
象牙塔里的哲学
我们学校在县里也是所名校了,每年的毕业生中有50%的能考上重点高中,90%的能升入普通高中,只是当时的房屋还破破烂烂的,很不成个样子。
学校能有今天的富丽堂皇,说老实话,全靠了赵校长。
记得赵校长刚来这里时,既不琢磨教育也不琢磨教学,成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老师们背地里都管他叫“酒肉校长”。
直到我做了办公室主任后才咀嚼出原来要作个酒肉校长是很不容易的。一要英雄海量,二要嘴巴灵光,像我这样笨嘴拙舌的,在场合上就会弄得很没面子。就说那天在得月楼酒店吧,济济一桌的领导我又是点头哈腰,又是递烟倒茶,谦卑讨好得像个龟儿子,楞是一滴酒也没有斟得出去,臊得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冷汗涔涔。赵校长当时剜了我一眼,才亲自出马。可赵校长一上阵,一桌子的领导就被伺候得服服帖帖的,连身体孱弱一向不大端杯的任局长在他“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的说词之下都未能免俗。看着这喝酒的,不喝酒的不知不觉都在赵校长的“土家风俗习惯”里为了“有缘相逢”而“普天同庆”了三杯时,我直羞得无地自容。暗忖,今后谁他妈的再在背后说 “酒肉校长”呀什么的,就叫他上前线来试试看,老子应当为校长鸣不平才是。
赵校长的词就是多,三巡刚过,却说那是在普天同庆,现在他要来个“千里走单骑”逐一敬酒,要像关云长一样的忠心事主、赤面赤心。在他万丈豪情的撩拨之下,一时酒桌上能喝的不能喝的都热血沸腾起来,一拨儿在他“感情深”、“感情铁”……的酒文化里载沉载浮。
“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赵校长太会来事了,端着酒杯口若悬河。”“王县,您是我们新到的分管领导,今天能有机会拜谒您实在是三生有幸啊”。“俗话说,五人共伞,小人全靠大人遮啊,以后还请多多赏光,多多关照”。
“冯书记,贤文说“诗向会人吟,酒逢知己饮”。感谢您这些年来对我的提携,让我们满斟满酌一杯吧,以表我对您全心全意的敬。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哦,来---来---来。”赵校长张开手臂高举着酒杯,冯书记扬了扬有些花白了的头,心领神会地又干了一杯。
赵校长酒不停喝,口不停说。
“阎局啊,您是我的顶头上司哦,才略冠于县内,是我们教育系统的周公、召公,方叔、召虎。借苏撤的话说,于山我常慕泰岱之高,于水我常钦黄河之深,于人我就佩服您胸藏万卷,腹有良谋了。我想特别地敬您,敬您洞见秋毫之末的慧眼,敬您不拘一格的用人气魄。想我何德何能能得到您的赏识和栽培。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还人微言轻,无以为报啊,仅凭杯中薄酒,聊表我的衔恩之心。”赵校跟阎局咬着耳朵,阎局长顾盼左右后,心照不宣地颔了颔首,爽快地一仰脖子。
我虽一滴酒都没能喝得下去,而脸上却不住地火烧火燎着,也说不清为什么。
赵校长在觥筹交错中活像个激情澎湃的诗人,望着任局长红得发紫的脸庞和避让的酒杯又引经据典起来。“任局啊,医祖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酒能和血行气,壮神御风’,对身体大有益处,我给您少酌一点,滴酒表深情,怎样?请,祝您身体健康!”熟悉任局的人都知道今天可真是个奇迹……
赵校长仍在按顺时针方向劝着酒,并不时的嗔怪着倒酒的服务小姐笨拙。轰轰烈烈中,领导们有互相勉励着喝的,有猜拳行令比划着喝的,有议论飞扬着喝的,酒桌霎时成了一个风云卷集群英荟萃的闹市。
“唉呀,赵校长真是个性情中人啦。来,今晚我们也得放开喝才行,人生苦短嘛,喝死算卵”。
“赵校这个人啊,有情有义,特真诚”。
“现在啊,这种人是戴着眼镜都难找了”。
“现在?现在中山狼居多,您看有几个不是得志便猖狂的?有几个懂得感恩图报的?”
“我工作都快一辈子啦,一两年就该退居二线了,不知提拔奖掖了多少人,都他妈的过了河沟忘了桥的居多,一年知冷知热的话都捞不上几句”。
“酒德如人德,我看这赵校长,办事准干练、豁达,有创新精神,值得培养,不是那种有酒有肉是朋友,无权无势成路人的猢狲一族”。借着酒劲领导们各抒胸臆,不住的品着酒、论着英雄。
赵校长真是个制造气氛、寻找话题的行家里手,一桌子都是议论声、碰杯声、咀嚼声,一改了当初我执壶时的冷清、寡淡。
赵校长来学校都半年了,差不多三天一小醉,五天一大醉,然后就庞统任县令一样的呼呼大睡,很少正二八经的上班。一有空闲还喜欢找几个老师搓几圈。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校长不上班,学校自然就有些水水跨跨的。打牌的老师渐渐的多了起来,瘾来了课都懒得上;老师一放松,孩子的天性便得到了张扬,蹦出校外上网的、打牌的、玩台球的也一天多似一天。一些只知埋头拉车惯了的老老师实在看不惯了就说,“这样怕是要影响教学质量的吧”。赵校长知道后‘哼’了一声说。“我们要以哲学的眼光对待学校的发展问题,要善于抓住主要矛盾,把握发展机遇,才能实现学校的跨越式发展。我们要挖空心思,磨尖脑壳去钻,达到自上而下地‘合纵团结’,以打破目前几十间学校平均发展的‘联横’格局。仅于此,我能墨守成规地天天匍匐于教学常规吗?至于教学质量不是不抓,我认为宜采用‘无为而治’,任其自由发展,不要压苗助长,戕害了孩子的天性。当今实施素质教育正如火如荼,给师生减负也是号角连天,上级三令五申不准搞成绩排名,这正是我们调整战略的关键契机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啦。退一万步说,即使出现了教学质量滑坡也是改革使然嘛,改革出现点偏差还不是正常的?谁管得着?要审时度势啊!”几个老同志心里直嘀咕,觉得可能是该换换脑子得了。
赵校长也是个见一叶而知秋的人,面对微词他觉得是该开个全体教职工会了。但他打心底里觉得好多老师太愚蠢,不知道治校如治兵,当用奇时得用奇。会上他把这些形势和发展方面的问题都分析跟老师听了,最后十分生气地说:“当校长要是只知墨守陈规于常规管理,那还算是一个有远见的校长吗?那顶多只能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好老师。好校长要把握住学校的规模发展,分清矛盾的主次,鸡毛蒜皮都管的校长,还不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吃喝怎么了?接待非小事!作为校长抽烟喝酒、打牌赌钱、唱歌跳舞哪一样不是工作?骑马坐轿,工作需要嘛。接待也是生产力,知道不?”
赵校长更为艺术的是他的牌技。赵校打牌讲究内外有别,跟校内教师玩,他讲究的是礼贤下士,与民同乐,表现得十分的悠闲随意,时常爱用脚兀自在桌底下有节奏地敲击着,虽不吟唱出声,却也行云流水一般的悠悠扬扬。吞进吐出是那样的漫不经心,直个飘飘然有神仙之态。牌桌上的赵校跟酒桌上的赵校一样反应迅捷,常常是上家还未出牌,他就早早地举起了将出的牌,轻轻的忽上忽下做出待打的姿势,让目光恬淡的温和着上家。学校老师与他打过牌的人从来都是片甲不留的,都有些神话他了。他越是稀松平常,老师们就越觉得他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的目光越轻柔,似看非看,老师们就越觉得似投枪、似匕首、似烈焰,到头来只落得个脊梁骨上寒气丛生,胆颤心惊,吃尽苦头。慌得手忙脚乱的不停地把手里的牌调来调去,在斟酌损益患得患失之间汗流浃背,仓皇北顾。此时的赵校长总是一边收着钱一边安慰着,“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慌嘛,慢慢来”。
几年后,有人才悟出他当年永不变更的敲打着的节奏是“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那句歌词的曲调,当然这是后话了。
好就好在赵校长善解人意,体贴职工,谁家家中有个少长缺短的他三十、五十、一百的八十从不吝啬,不时地能给教师们发点福利呀什么的,让教师们有墙内损失墙外补的舒服、暖心。有一回会计为难地说“赵校长,现在是一费制,学校已挤不出一分闲钱啦”。“账上就分钱都没有了?我刚跑回的几十万呢”?“校长,那可是专用的实验楼建设资金啊”,会计斗胆回了一句。“钱上这样写着的?你不会作账呀,账上什么钱不都是一样的钱?该支出的项目你尽管支,该出红字的你就等它红吧,只要账上我们谁都没有贪污、挪用就行了。这就叫‘专款专用’,懂不?关心职工生活从何说起?真是的”。
老师们此时自然是一片欢声的,都骂狗会计,皇帝没急,太监急的啥子呀”。
赵校长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陪领导打牌。陪领导打牌自然要讲究得多,牌桌上烟茶酒水,时鲜素馔,安排得供桌一般,丰隆而典雅。这时的赵校长虽然仍喜欢用脚在桌底有节奏地敲击着,但看去却是拘拘谨谨身有千钧不胜重负的样子,紧张兮兮的盯着上家,卡着下家,防着对家,每打一张牌瞻前顾后迟迟疑疑踟蹰不定,绞尽脑汁殚精竭虑了似的疼痛,全然不象跟教职工戏耍时的潇洒和应付裕如,分明是该打的牌在他手里也要拖来扯去的,一点也没有行家里手的痕迹,好在尚能把个牌局弄得滴水不漏,剑拔弩张。但每到关键时刻他都会失算,楞是那么的准确、恰到好处,让领导分明已紧张到极限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遭遇探索冒险、绝处逢生后的那种快感。他每至此时都会深深地沉思过后才十分惋惜地放下自己的牌来说,“你们看,这牌还有别的打法吗?手真臭!唉,领导就是思谋得远,原来早就神机妙算着在等我这张了吧,我真笨”。领导们这时无不饶有兴致地偏过头去瞄瞄他的牌,然后把他递过来的钱放进腰包。起初我觉得他输得实在有些冤枉,就问“赵校今晚这牌没打出你惯常的风格和水平呢”,他就会骂到:“就你能,鼠目寸光”!噎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后来学校里谙熟音律的老师告诉我,赵校那时脚下敲着的还是原来那首歌的调子,不过换成了这句:“朋友来了有好酒”。这时我才悟出了点什么。
领导们都喜欢到赵校长的学校来检查工作,喜欢和赵校长以牌会友娱乐休闲,都混的烂熟。见他总是输钱,就有人不无爱怜地说:赵校啊手气怎么年年这样臭啊?不过有失必定有得,天道公平嘛,你看呢?赵校总会说“唉哟,臭张合让领导们见笑了,小意思勒。俗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嘛,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应该的,应该的”。
赵校长是从不把钱在然的。别看赵校长天天喝酒,手气又臭,常常输钱,可赵校长的学校却特别的顺风顺水,从来县里主张的都是学校之间要均衡发展的,可这几年突然提倡“不要撒胡椒面啦,要集中投入,改造一处完善一处”,于是义教工程、危改工程、日元贷款,各方善款都到了这里,两三年间,学校破破烂烂的房子全部推没了,继之而起的是栋栋光华耀目的楼房,整个校园鲜花、绿树生机勃勃,假山池沼相映成趣。惹得其他学校的校长不住地问“赵校长你治校的诀窍究竟是啥?他说“唉,顺其自然,无为而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几年下来,教师们横向比较了福利待遇后,连原先对教学质量颇有意见的一些老同志也都露出了笑颜。学校硬件发展芝麻开花,在同类校中硬是得到了出类拔萃的发展,各种奖牌也随之挂满了学校。所以老师们无不打心底里佩服,觉得这个“酒肉校长”原来鬼精鬼精的。
转眼一届结束,组织上对赵校长进行述职测评,首先肯定了赵校长对办学方向把握得十分准确,在大家都还对素质教育疑虑重重时,他坚定不移地贯彻了素质教育的思想,不仅给学生减了负,还给教师减了负,不仅不给学生搞成绩排名,同样也不给教师搞成绩排名,特别地以人为本,难能可贵,再一次地受到了上级的嘉奖。接下来的民意测评,赵校长硬是以百分之百的赞成率得到了师生的盛赞。当夜,在娱乐时几位领导都说:赵校治下,真是政通人和啊,今天这样的评议结果,在我县的几十所学校中不仅是空前的,可以说也是会绝后的。
不久,赵校长就在一片喝彩声中高升去了。
再新来的校长姓马,还真就一张马脸,终日不苛言笑,不抽烟,不喝酒,更不会打牌。据消息灵通的老师说马校长前些年因抓教学质量出色而名冠市内,这几年不怎么吃香了,今天能到我们这样的学校来算是抬举他了。
这马校长刚来就把学校里里外外走了个遍,从图书、电教、实验楼到宿舍到食堂,到荣誉室,穿过绿茵茵的树墙到操场到红鲤欢蹦的荷池到花木森森的绿化地,他惊叹于这红墙碧瓦,他惊叹于这花团锦簇,他惊叹于这叠叠高楼的阔绰,他惊叹于其它学校教学设施的捉襟见肘,他惊叹前任校长的伟绩丰功。他一边思索一边从地上拣起那些烟蒂、纸屑,还打电话让教务处通知还没到班的老师到班上课。他对领导交给他的这么一所被众多荣誉簇拥着的金光闪闪的学校有不少的困惑,他觉得这所学校房子是修得漂亮,其它有些马屎外头光。他想起了“大学也,非大楼之谓也”这句话,虽然这是所中学。
他本来就是个搞管理的人才,自然懂得制度对于一个集体的重要,可两天过去了,办公室主任还是没能找出他需要的东西,电子文档没有,书面档案也没有,他十分生气,可也没办法。他刚来这里,这又是组织上近年树的牌子,他总不能说这所学校内部管理一团糟吧,搞得不好下次原任校长回来检查工作他还会挨批评的。
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熬了几宿,他还是对自己过去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一系列规制作了再完善后,颁布了一系列规章制度以及一些评估的量化指标。
那天在全校教职工会上,教师们翻看着这些东西,会场一片沸腾。“马校长,都什么时候啦,还一言堂,请问这些东西啥时候经过教职工们讨论了”?“马校长,你这是在给教师减负?还是在给教师加压?”“上课教师提前二分钟到教室门口,铃声响后未到即视为迟到。马校长还多少要讲点人文不?我们过去可是要铃声响后五分钟不到才视为迟到呢,谁不难免有点特殊情况?”……
马校长有些沉不住气了,突然打断了后面教师的质询,厉声说道“这次出台的制度主要是设及出勤纪律、禁止赌博、班主任工作职责、教师一日常规之类的基本职业道德底线要求,而且完全符合上级主管部门的有关文件精神,是“公理”而不是“定义”,无需再证明,所以也就不用再开专门的讨论会啦;再说,谁说上课后五分钟内不算迟到?中学每节课45分钟是国家规定给学生的法定学习时间,谁说可以短斤少两?难道你们所追求的人文就是不要职业道德、劳动纪律约束的自由吗?”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但瞬间过后,议论声又轰轰作响起来。马校长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终于厉声说道:“部门规章在内部的约束力上具有法规的性质,唯愿大家从心所欲,但不可逾矩。最后,请大家记住一位法学家的话“无论你的地位有多高,法,总要高过你。”马校长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再一次盖住了教师们的吵嚷声。
后来,最先顶撞他的是位局长夫人,说是晚上打了个通宵麻将,翌日清晨误了两节课。
当初看见公示的出勤统计也没当回事,因为在过去压根就没有弄这些过,“新官上任三把火”,以为这不过是个摆设罢了,等到月末发工资时才知道还真被宰了,这下来火了,跑去指着马校长的鼻子骂到“咋的了,人吃五谷杂粮了不许生病是不是?我病了,你凭啥把我当旷工弄?假正什么经?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个什么东西?”马校长深知过去废弛的出勤纪律给老师们养成的坏习惯,现在一时半会的解释肯定是枉然,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了。居然不嗔不怒的说“你可以骂,可以耍泼,但我执行规章制度,从来十分机械,请原谅。”说罢扬长而去。这天教职工们可都见了这个黑脸的马校长,居然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局长夫人都敢拿捏,过后自然出勤纪律有了好转。
针对谎称病假以及七姑八姨等旁系血亲的婚丧嫁娶也要理所当然的请假等情况他又对出勤纪律作了紧急修改,并加大了缺勤扣款力度,再从奖励的角度来个发满勤奖的鼓励措施,紧急着又出台了《教师工作日综合评价量化指标》、《教学质量奖励办法》等制度草案,强势的通过了教代会讨论,坚决打破了过去平均分配福利奖金的办法。不少教职工有意见,但晓得了马校长的驴脾气,也就只有腹诽于心了。
学校历来的评先选优、职称聘任都采取的是民主投票的办法,这早已在教职工心目中约定俗成,雷打不动,不少投机取巧的人平时工作懒懒散散,只作和尚不撞钟,纯粹的一个公堂木偶,有的人自己不作或作不了也就罢了,还要对别人的工作横挑鼻子竖挑眼满嘴风凉话,在年终考核的时候却能借一支烟、一杯酒、一餐饭的小恩小惠甚至三言两语的激情游说套购廉价的选票,他早已洞悉入微,只是没有言说而已。又是年终考核的时候啦,工会主席,办公室主任按照过去的工作惯例在会议刚开始时又把选票发了下去,专等马校长传达精神后就按部就班的依样画瓢,机巧的教师已在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任凭风吹浪打从来无所用心的教师已在涂抹选票了。马校长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讲上级的有关文件要求以及要借评先选优来肯定踏实肯干的同志,推动学校工作,奖勤罚懒之类的套话后,突然让政务主任拿来《教师工作每日综合评价量化指标》统计表,说“现在每期的评选工作十分简单,结果都已经三维出来了”,说着用手指指那个统计表,“县级15名优秀名额就是表上排名的前15名,今后就不用再搞什么投票啦。”有人在轻轻地嚷“马校长,究竟还要不要点民主氛围”?“本制度是经过行政会、教代会通过的,还不算民主吗?评先选优我们是要检查每个人平时的工作情况,不是这会儿才看谁的人气指数有多高。”马校长说得云淡风清,却像一际重锤敲响在会场。
只两个学期,学校的教学质量又有了明显的提高,真是功夫在诗外啊。
马校长确实是个只会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的人,加上一个犟脾气,不少领导对他都不感冒。一天赵校长又衣锦还校来,听了马校长一是一,二是二的工作汇报后,觉得他实在是一个榆木脑袋,死泥疙瘩,喝着一杯清茶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启发他在行政上混要广结交游,作领导工作要多才多艺,不能死脑筋;在基层干,要注意入乡随俗,与群众打成一片,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嘛。可他过后仍是老脾性,要不下班为学生演练些习题,要不捧着个书本读些佶屈聱牙的古文章句,要不就在校园东转转,西转转跟班主任挑毛病,硬是学不来别的什么。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任届满,上级照例来校组织校长述职。领导们对他总的印象是缺乏创新精神,学校几年间除了升学人数统计柱状图显上升趋势外,荣誉室里没能添进一块奖牌,走的完全是传统死啃书本的老一套,没有深化素质教育,对办学方向的把握有些偏倚。
接下来的是教职工民主测评,讨论刚开始,工会主席就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从工会这个组织的职能,从为教职工维权的角度我认为:马校长的管理缺乏人文关怀,不符合建设和谐校园的宗旨,仅从扣发教师工资来说就是违法的,再说许多规章制度宜粗不宜细,过细就过苛刻,就把教师当成了机器,忘了教师也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教师们跟着纷纷站在劳动法的角度发牢骚,特别是那位局长夫人更是声情并茂,一句台词一把泪地说:“两眼一睁,忙到熄灯,领导动动嘴,下面累断腿。虽说考起几个学生,但严重危害了我们教师的身心健康,简直是把人往死里整,工作之余打打牌、娱乐娱乐有什么大不了的?十亿人民九亿赌,有啥稀罕的?在这个象牙塔里来假正经,说到底还不是想往个人脸上贴金,搞形象工程?”教师们顿时嘘声一片,主持人敲了两次桌子才镇住群众的情绪。
赵校长今天是以副局长的身份在主持学生代表测评,没想到学生们也不满意,他们站在教改的角度说:“这是素质教育吗?成天的作业、考试,分明在培养书呆子,报纸、电视天天在喊给我们减负,可学校马校长就是不听,还反倒在给我们加压……”
没有出乎领导的预料,全校师生对马校长是一片声讨的浪涛。于是马校长很快被赶到了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地方教书去了。
当夜,学校灯火通明,麻声雷动,立即恢复了三年前的生机,有如过节一般,老师们一边搓着麻将,一边感叹,民主评议就是好,以后看谁还敢再“马校长”,我们还不照样“民主”了他,于是笑声更加爽亮了。
马校长走的那天,碰巧又遇到了原来的赵校长,望着马校长黯然神伤的样子,现在的赵局长说:“马校长啊,哲理的医生治病,往往是要上病下治,内病外治的。推而广之,哲理的的校长治校自然也要跳出三界外,曲线救国才行啊,忘了陆放翁的话:‘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了吗?”
马校长梗着个脖子,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校园。
(贵州作家网)
玲玲妹
十八岁那年师范毕业了,因了还能说会写的缘故吧,组织上把我安排到了我的母校工作。
学校还是旧时模样,老师大多是以前的老师,让人熟悉又惶恐。同学中有些是我中学时的熟识,可他们都一律叫我“老师”,臊得我脸没地方放,便一个也不答应,宛若一只索群的雁艰难在幽深的古道。
只有玲玲妹仍叫我“彪彪哥”,在这回家的路上我才又觅到了儿时的欢乐。
玲玲妹比我小三岁,却已经和我比肩了。她爸在外工作,家庭特别的殷实富足,和普通人家有着天壤之别。普通人家孩子无因地生出许多惧怕,从不到她家去玩,好像有一层隔膜似的。不知什么原因,我却能特别例外,受到了她妈的优待。那时候她妈一人在家忙活,常就一天到晚地引她跟我玩,我们也特别的合得来,一会儿读读书,一会儿说说唱唱,一会儿又一起去掏鸟窝、摘乌泡……
那乌泡、大簇大簇、紫红紫红,吃起来又凉又甜,吃后满嘴乌黑,非常可人。吃腻了便摘来你敷我,我抹你,惹得两家妈妈一起叫骂:“看,两个花野猫!”。
我进中学后要每周才回家一次,一回家玲玲妹就来缠着,不是说“妈妈叫你去吃饭”就是“作业做不起啦”,妈妈纵然知道她说的不都是真话,但晓得我们影子似的,再说在哪家玩,哪家吃都已经习惯了,也就不过问,我们都暗自乐着。
我师范二年级时,她进了中学,还常小孩子似的盼我回家一起玩。
那一年,李子熟的时候,她来叫我。她家院子里那棵李子树上,大串达串的李子密密匝匝的压着枝条,看样子,似乎连只蜻蜓都不能再飞上去了。红的李、紫的李、乌澄澄的李、还有没熟透的青白色的都一齐镶嵌在深绿的树叶间,鸟雀大胆的在树巅啄食着,飞鸣着,一股浓浓的酒香飘满了小院。我站在树下仰着头像个数星星的馋小子,她举起竹竿一下一下的帮我解馋,身子便随了竹竿一前一后的晃,美极了,恍惚间,一股比李还香的味儿袭击了我。
“彪彪哥,来”。玲玲妹看了看满地的李子,丢下竹竿牵起了衣襟,朝我直噜嘴,我忙蹲下身子把地上的李子往她衣兜里搁。当我再次抬起头时不经意间望见了她衣襟下面露出来的粉嫩的肚,鱼腹一样的白,我僵着头呆呆地忘记了拣拾地上的李子。
“快拣嘛,彪彪哥!”
……
甜蜜的回忆消磨着山路的艰难,不觉间已拢家了。“妈妈,彪彪哥来了”。婶更热情了,边在厨房间忙碌边让我们先吃饭。玲玲妹和我坐在一起,依然调皮,夹起蛋卷硬是要喂我,张嘴时正碰了她湖水样的眼,汪汪地洇濡着我,艳润的脸庞绯红着,缓缓离开的手指像泥塘里的嫩藕染上了轻红……这时,婶进来了,“还那样没规矩!”一边数落着玲玲,一边硬是让我坐在了上方,还招呼玲玲妹要用双手给我添饭。“彪彪哥现在是你老师,以后不准没大没小的了,要多跟彪彪哥学学本事。”这客气顿时让我浑身不自在,且猎猎作痛起来。
以后,在学校里她就怕见我,有时恰撞上我和别的老师,无奈,只得一一地叫过,轮到我时,只低低地含混不清一声,其时,人已闪去了老远。只有在没人的地方,她仍叫我彪彪哥,甜丝丝地,让我心打着颤儿。
转眼又是秋天,玲玲妹终于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中专。要知道,那时考中专可不容易啦。婶比谁都高兴,成天合不拢嘴,忙乎着摆酒、请客,早把我们给忘了。临行前夜,我们倘月光,来到了村外,顿时觉得这世界好蓝好蓝,玲玲伸了拇指和食指,仔细量着我的胸围、腰围,双从腰间向上比着我的身高,说冬天好给我织件毛衣。月华象醇酒,异香扑扑,我好像禁不住了,一股火苗在心里涌荡、奔突,她似乎也醉了,比着的手指突然就凝滞在了我的颈项上,一动不动。良久,玲玲妹才像触动了什么似的,说了一声:“彪彪哥,这两年,多亏了你对我的帮助,要不是……”话未说完就嘤嘤地哭了起来。那夜她流了好多的泪,也不知为什么。
以后的日子都化作了思念,思念的人感觉似乎很麻木。当我有一天突然发觉玲玲妹的信日渐稀少时,才发觉婶好像也变了,见了我常匆匆的,似乎无暇招呼,偶尔无法避让时也就寡谈地一声,不见了往日的热情。我只有莫名的落寞、惆怅。再后来玲玲妹即使回家,也久不见来找我了,有一回,我实在耐不住孤独,乘着月色偷偷地来到了玲玲的书房楼下,远远地就听见婶的低声斥骂,我忙屏住呼吸,“你别去找他吧,教书的穷呀” !婶的语气规劝中含着不容违拗的严厉。我惊疑地用声音勾画着婶的面容,却怎么也和婶平日那温柔敦厚对不上号。”“回这穷山沟,找那教书的,我们图你什么?我们就只望你了呀!”我一想到玲玲妹那双欲说无语,满含忧怨的眼睛,撕心裂肺的疼痛就袭了上来。玲玲妹是个十分孝顺的姑娘,我知道。虽然我的心像蛇噬一样难受,我还是一点不怨她,反而十分地替她担心起来……
那夜,我用被子严严地捂着头,却怎么也捂不住那伤口里涌流的血。以后,玲玲也曾偷着来找过我一回……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着了一袭白衣白裙,本就高挑的身材越发显得修长秀颀了,如乳如脂的面庞苍白如蜡,宛若一尊亭亭的冰雕;惟有那双眼睛又红又肿,极不般配地镶嵌在脸上,一啜一泣仿佛两颗律动着的滴血的心脏。
一灯如豆,四壁苦寒。一时无言对着无言,泪眼映着泪眼,我们共同感受着那雪域荒原般地凄凉。许久许久她才哽哽咽咽地塞给我一双花袜垫,并在我怀里嚎啕起来。就在这时,准确地说是不知什么时候,婶已鬼影般地晃进了屋里,站在了玲玲身后,厉声地喝道:“小妖精,家里有客人你不陪,眨过眼睛就来臊我的皮,看我今晚如何收拾你!”恍如睡意朦胧中突然发现身边陪伴着一条冰凉的蛇,我们同时都惊呆了,木痴痴地,慌了手脚,反而越发神经质地搂得更紧了。要不是此时此刻正身临其境,我简直想不到一向于我温情有加的婶此时变得如此的狰狞。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婶已扯着玲玲消失在夜色中,空空的老屋里只有“彪彪哥,我对不起你”在环响不绝。
玲玲死了,就在这个漆黑的夜晚。
当我狼奔而去的时候,她已静静地躺在了吊脚楼的西窗下,光洁的前额上成股的血已凝结不流,紫黑色的血浸透了她雪白的衣衫。胸襟是破的,没有纽扣的上襟在风中翻来伏去,洁白如玉的右乳上有一圈紫红的牙印,似乎还浸着血,非常刺目……我冲破人墙,抱起玲玲跑上木楼。玲玲的房间挂着把大锁,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我飞起一脚,但见满室狼籍,地上散乱着个酒瓶和许多烟头,透出股难禁的男人的骚臭,一串金项链有如一截残断的蚯蚓蜷曲在墙角,还有一粒翡翠色的戒指。我想象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猜度到这里曾经有过的勾当……我把玲玲妹端端地放在床上,为她梳理好长发,再一点点地舔拭掉她脸上的血污,捡起跌落在地上的两粒雪白的纽扣,为她一针一针地缝着,想起她诀别时的呼唤,针,山一样地沉重……
秋风遒劲深凉起来,满山的响铃草发出低低的啸叫,婶披头散发像一头受了重创的孤狐在山上跌跌撞撞,嘴里发出谁也无法破译的号叫。
我抱了玲玲朝山顶踽踽而去,这季节也许乌泡正甜……
(发表于《梵净山》)(2012年10月4日下午阅读)
邂逅
一天下午,我在办公室收到了一个小妹妹的短信,说是要调市里去了,有几个死党要小醉一下,想拉一个放心的家外男人作陪,就约了我,说是到郊外清幽处去喝杯小酒。我如约把车开到了地税局门口,小妹介绍说这个是县医院的肖医师,这个是谭大姐,这个是----,我向她们一一微笑着,算是打了个招呼。就把车朝既定的乐茂江驶去。
肖医生的面影似曾相识,搜索起来却又一点痕迹也没有,一瞬间她似乎也刻意地向我惊鸿一瞥,若有所思。肖医师穿得很清爽,深色紧身短裙,开胸白色T恤衫,乌丝高高的绾成云髻束在脑后。身形妙曼,长颈秀颀,酥胸丰满,双腿劲挺白皙。双眼灵慧,顾盼流风。我边开车边听她们闲聊,感觉这伙女人的世界新鲜而又高处不胜寒。一忽儿肖医生说到了一个我熟识的人,姓张。说是某次曾有过一面之缘,尔后就不停地打电话给她。言下之意,那是个好色而轻佻的男人,很不喜欢,给人更平添了几分清高远俗感。男人惺惺相惜吧,我说“一回生,二回不就熟了吗?”胡乱搭讪上去。
她们莞尔一笑,算是与我靠近了些。
有了女人的酒桌就是活泛。
几个女人喝起酒来原来很爽,一忽儿就到了自由抒情时段。“肖医师,敢问芳名------?”我举着酒杯,两眼渴望地照着肖然,故意拉慢着速度,想多泡一会。
“俗名肖然”。
“肖然?最后毕业于哪所学校的?”我心里嘎登一下,这可是一个深埋在我少年心事里的名字。
“铜仁卫校”。会是那个“肖然”吗?
“哦,怎么好生面熟哇。”我原本熟悉的是“肖然”这名字,可这面孔为什么也这样的可亲呢?
“是吗?怎么我也觉得似曾相识?”肖医师嫣红的面颊上也挂满了疑惑的的问号。
“敢问哥哥大名?”
“草字杨柳枝”。
“杨--柳--枝--?那你认识熊隐不?”肖医师凝眉低念着这个名字,好像有根神经被什么轻触了一下。
“呵,当然认识啰!我20多年前的老同学嘛”。我们近距离的站着停杯交流。
“他是我老表。”肖然显然有些意味深长的微笑了一下。
“你老表---?”
“是啊,有假包换的呵?”肖医师倩笑着。
“啊!那你就是那个23年前重未蒙面却又让我魂牵梦绕的肖然,肖妹妹喽。”一种意外的惊喜笼罩了我。肖然不置可否的在我脸上打着聚光灯。
“我就是在想,你该不就是23年前给肖然写过信的那个陌生的杨柳枝!”肖医师矜持的眼神里突然闪出亮光。
“呵,原来是你。我梦中的女神。当年你老表向我描述你的倾国倾城时,害得年少轻狂的我夜夜相思难入梦啊。”意外的不期而遇使我们心旌摇荡生出了格外的亲近感,我有些不能自持的往肖医师跟前靠了靠,肖医师不由自主的也像前跟进了些。
“你当年的回信里为什么不给我一丝希望啊?”我借了些酒意略为前倾凑在肖医师的耳边,以过来人的脱敏语气逝海钩沉。
“是吗?杨哥哥,只是你那时太不懂女儿心,你太不勇敢、太没耐心啦-----。”肖医师对我异常的亲近起来,没有半点厌烦陌生男人的感觉。
“相逢不问伤情事,但尽灯前酒一杯”。肖医师,为我们迟滞的邂逅,为造物主给我们这丝意外的惊喜,也为今日得一睹你的芳华,了却我经年宿愿,我再敬你一杯”。
“谢谢杨哥哥,我都醉了”。肖然欲罢不罢的推却着。
“酒逢知己千杯少,会须一饮三百杯”。我进一步拉近着距离,缠缠绵绵地。
“真诚的感谢你,那我再意思一下好吗,杨哥哥?”肖医师略为感伤、兴奋地应允着我。
但当年的肖然和我天各一方,只有一次书信的往来,重未蒙面呀,难道是二十多年前的那次笔晤,给我们带来了今日萍水相逢的感官亲切?冥冥中第六感官告诉我肖医师和我似有无限的牵连,丝丝缕缕,如梦如烟。单不知是前世的?还是今生的。
“好啊,蒙你赏脸了。还问肖医师仙居何处?”我傻傻的不住不休,希望能把纷繁复杂的思绪理出点什么头绪来。
“僻处永安黄泥岗”。
“黄泥岗?松桃永安的黄泥岗?哦----”。突然,电光石火间,我豁然开朗,额头一拍:“原来她竟然是当年黄泥岗的那个热心热肠的姑娘!生活楞有如此的巧合?”
我这才彻悟原来这个“肖然”既是当年黄泥岗的那个白衣妹妹,也是熊隐向我描述的美人“肖然”!
“苍天呵,你为什么至今才安排我们的第二次邂逅?”一种锥心刺骨感朝我袭来。
“肖医师,我就是20多年前喝过你家甜米酒的那个小伙子。还有印象吗?”我细语呢喃着。
“什么?什么?难怪我老是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你!20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你当年的可爱模样。只是如今你我都变样了哦。”肖医师始而吃惊,继而是掩饰不住的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苍凉。
我们终于都一下子拂开了满心满眼的疑云。
“我那时不知道熊隐说的肖然就是你啊!你知道当年写信的那个人是我吗?”
“我哪里知道啊!当年你这位不速之客连姓名也没留就溜之大吉了。再说我一个大姑娘家那好去打听你的事?”
“那你当年收到我的信为什么不像在黄泥岗那样也给我留出一扇虚掩的门缝?”
“哪知道是你啊?其实当年你那封信,虽属天外飞声,但确是我情窦初开时收到的第一封求爱信,言辞细腻贴心,已然摇动了我少女的情怀,我隐隐的有不住的喜欢和梦想,可惜你不知少女的羞涩柔肠。你太不勇敢了!你为什么不也像那天一样莽撞地推开那叶并未上锁的心扉来看我?”
那扇虚掩的门扉让我一下子回到了那天。
那天太阳直悬头顶,山路两旁的树叶都翻卷成了惨白的筒角,地上的泥土没有一丝湿气,反汪着一层荡荡的火苗子,发出白亮亮蒸人的光,草丛中流动的不是潮润润的空气,而是热辣辣的烟火,满野里听不见一声鸟鸣、没有一声蝉叫,山路上流动着没顶的嗡嗡啸声,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激流般冲漩着我。空气似乎就要燃烧起来。突然,高处的树木懒洋洋的一动,我根本没敢奢望来一阵可人的风,没想到满山的草木接着呼呼的都自上而下的摇动起来,我垂死的眼顿时挣扎着闪出一星希冀。我想这一阵凉凉的山风,一定会舒缓舒缓我就要炸裂的心吧。
来了!来了!是风,果然是风。可一触及人面却又不是风啦,而是奔流直下的火。这流动的火烧得我头皮吱吱炸响,满颈子流下的都不是汗水啦,全是黏黏的腻腻的油。腔子里的心噗噗直碰四壁,直欲展翅飞去。喉咙嘎嘎龟裂,寸寸断开,刺啦啦的烟自大大小小的裂隙奔突而出,燎得人气出不来,话说不出。眼球干涩,像锈在了眼眶里,似乎轻微一动就会悉悉索索掉落下斑斑锈屑来,叫人不敢眨动。我艰难地挪动在山路上,远不及眼前那条行将毙命的蚯蚓活泛。
我耷拉的头颅挣扎着一仰,陌生的山路像一道炊烟白丝丝的还在朝天上飘去。
表妹的家,还在山的那边。我还是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去过。我想就此倒下,哪也不去了,可山路像块烧红的铁板,愣是倒不下去,我只得拼了命,恨坡上。早就感觉身子都不是我的啦,这会连魂魄也脱窍而去,粘在腿上的裤管又硬又糙,铁块似的束缚着两腿,僵僵的,不许我移动脚步。
汪--汪--汪--,到半山腰时终于听见了几声活物的呻吟。笃--笃--笃--,寂静的村野里除了狗叫声,还有断断续续的缝纫机声传来。一层救命的清凉顿时从天而降直至骨髓,那笃笃笃的缝纫机声叫我想见了鸡犬、竹篱、花荫;瓦屋、幽窗、清泉、大叔、大妈,我知道有救了。
等不及敲门,等不及叫喊,我就急急忙忙地用肩膀推开了路边上主人那扇虚掩的侧门。随即吱嘎的开门声和狗的阻止声就水样的洇漫开去。远处树丛下的狗们也惊觉起来,懒懒地叫着,并不起身。屋里的踏机声立时停了下来,紧接着传来了中堂隔壁的开门声。我斜倚门口乞丐般尴尬地等着主人的诧异,好讨口水喝。
“小花走开--”。
穿堂声中走来了一位姑娘,不是我印象中忙忙碌碌的大婶大妈,而是一位十七八岁的清纯姑娘,娴静清凉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下,满是陌生又好奇的眼神。这么寂寥的山野,这么茂密的林子掩映着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蓦然出现这么一位飘逸脱俗的姑娘,巨大的反差让我直疑跌落了仙境,又疑乎遇上了蒲松林笔下的美丽狐妖?略略迟疑间,她眼神宛若一泓清清凉凉的泉水重新从我头上一路涓涓流泻下来,我顿时凉浃肌肤。只见她短发齐脖,柔柔顺顺,映衬着一张秀颀的脸蛋,雪白的衬衫下鼓涨着迭起的峰尖,峰巅之上正正的缀着一枝用红绿丝线绣出来的小花,修长的小腿下是典雅的方口布鞋,一双嫩嫩白白的脚背从里面露了出来。
“大哥哥,你从哪里来?”她边说边大大的打开了门扉让我进屋,然后微微挪了挪摆得本就整整齐齐的竹椅招呼我坐下。说罢飘然转过身子打开碗柜,匆匆取出一个白瓷大碗,闪身进了房间的里屋。接着里屋响起了铁勺触碰到瓷坛的脆响,倏地飘出了浓浓的甜酒馨香。香逸人至,她麻利的把酒倒进了一个不大的瓷盆里,然后揭开水缸,用葫芦瓢舀起半瓢凉水掺进盆中,拿来竹筷略略地搅了几下,就忙忙的盛满一碗,双手端了盈盈的递给我。我只顾了她手里的碗,不拘礼节的狼吞虎咽起来。这会她知冷知热的关切眼神隐约中疼疼的从我头顶再次滑过,在我脸上还特别地顿了顿,漫来水样的清润和凉爽。我筷子都没用就囫囵着吞下了一碗,“慢点喝,急了会呛的。”当我喝到第三碗时,才看见碗里那嫩嫩糯糯的甜酒粒,晶莹剔透,洁白无瑕。
小妹妹原来一直就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鲸吞虹吸,亮亮的眼眸、粉粉的鼻翼、红润的双唇、润泽的肌肤澄澈在碗里的清水中,鲜润莹洁,呼之欲出。在这镜面一样的碗里,随着甜酒被我焦渴的双唇吻了一遍又一遍。
我终于感觉到四肢归来了,灵魂归来了。“妹妹,我从大山那边龙洞湾来,要到梨子坪那边的表妹家去”。这会才顾上回答她。
“这么大热的天,怎么不早点出门?”
“我清早就出门的,不熟路咯”。
“从此下山后沿右边山坡走一两里就是了。不急,多歇一会吧,太阳偏西时我送你下山好了”。
“不用,不用了”。我这会有些难为情起来。
太阳好像比先前走得快了些,一会儿阴影就涌上了街沿。
小妹执意随我翻过了山脊,然后才特别地嘱咐我下到山脚后要沿右边山坡走。我感激的凝视了小妹妹洁白的衬衣一眼后,转身走下了山坡。
我径直走上了右边的山坡,再流连的回望山顶时,一朵晶晶莹莹的白花依然灿烂在山顶,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见我停住,又伸直了纤手指指我身后。我明白她的意思,急忙也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回去。她乖巧地如释重负般向我挥挥衣袖转身走去,可走出三两步后却又悄悄隐到了路边树丛的罅隙间凝视着我,并不回去。猛然间我的心抽搐了起来,有泪欲下的酸楚。就这样,我望着那簇树丛,他望着我,远远的对峙着,相持片刻后,见我还没有走的意思,知我用意,才极不情愿地缓缓露出身子来向我招了招手,转过了聘聘婷婷的洁白背影。
酒阑人静了。我们都醉意浓郁起来。
小妹妹叫来两个代驾把我们拉到了一家KTV。很快雅间里迷离的灯影,细脚伶仃的玻璃杯,殷红的酒液,滥情的音乐便渗透到了每个人心灵的柔软部位,唤起了每个人心中复杂的情感,生活的沧桑,姐妹们顿时像涸辙之鱼跳进了大海,纷纷活跃起来,尽情地引吭高歌,寄物抒情。肖然满怀深意地为我唱了一曲《三生三世》,然后就小鸟依人般偎到了我身边,我端起两杯红酒,殷情地递了一杯给她,我们在彼此目光的温热里一饮而尽。就在我接过她手里的杯子的当口,冷不防她嘟起温热粉嫩的唇在我左边脸颊上飞快的点了一下,两目含满幽怨的亮光久久地锁住了我。那目光迅速地点燃了我郁结多年的情愫,顷刻间让我模糊了狂热的歌唱,模糊了大家的目光。我忘情的伸出双手捧住了她俊俊的脸蛋,对着她毫不躲闪的眼睛吻住了她光滑明净的额。良久,才滑下来停在了她花瓣一样的红唇上,用信子一样的舌尖微微探开了她情感的门户。当她的双手不经意地游移上我的腰时,我情不自禁的顺势搂住了她的脖子,像一个小孩一样把脸深深地扎进了她软软的胸脯,涩涩的、凉凉的眼泪,不由分说流了她一胸。她悠悠的吸着气,尽量为我舒张开宽阔绵绵的胸膛,以遮掩我无法自已的情感。
“哥哥,你当年的信像春风般轻轻地拂过了我那时少女心事的琴弦,可惜她发出的是独有我才能听见的美丽声音。”我伏在她的胸里只轻轻抽泣,无以回答。
“傻哥哥,你那时为何不跑去看我?你可知道,一年之后我可是曾悄悄的来过你寄信的地方。我那天穿了一袭素白的衣裙,打着雨伞,谁也不叫,谁也不问,沿着你们学校长长的巷子慢慢的走了两回。我沉缅于戴望舒的《雨巷》,我希望‘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里,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儿郎。他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他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我希望这样邂逅你,可惜我走不出诗意,走不出羞涩,只得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了,不曾惊动你们校园里的一丝柳线。”
“我很笨、很单纯,没有从你的信里觅到什么希望。”我柔肠百结,无限感伤。
“傻子,哪有少女在一个陌生人的第一封信里就坦露爱恋的?哥哥,是你错过了一个收获的美好瞬间,把期待你的甜唇留给了他人。”肖然用拳头在我的背上咚咚敲打------
我深深一叹。叹人生,往往错过短短的一瞬,便错过了整整的一个季节,错过了整个人生。
2013年7月18日于印江
(发表于《梵净山》《品文》)《2013年铜仁作家小说年度选》)
过 继
小芳都已经18岁了,奎哥还要她去过继给他们现在的校长,喊他做“保爷”。
这过继是一种民间习俗,源流久远,本不分南北的,只不过有的过继称作“保爷”,有的唤作 “干爸”罢了。据考,原来南地过继多叫“保爷”,北地过继多称“干爸。后来由于人口迁徙频繁,喜欢南腔北调地显摆好事的人又越来越多,就七七八八一荟,混淆不清了。现在各地过继叫什么的人都有,叫“干爸”“干爹”的尤其多了些。坊间传说,小孩羸弱多病多灾命里遇了煞星的,都要过继给外人,根据小孩的生辰八字找阴阳相和的干爸干妈荫庇,方能顺顺当当长大成人。
小芳娘耷拉着脑袋对奎哥的一席话似听非听的,极不配合的样子,任饮水机里的水不时嘶嘶地反复烧着,也不放水泡茶。奎哥很郁闷。
“我都有两个干爸爸了,还要过继多少干爸爸才是个完?”
小芳终于憋不住了,她不像妈妈什么事都能烂在心里。奎哥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正窝火她妈的非暴力不合作呢。
“和你妈一个样,头发长,见识短。”
“这几年你都不走干爸家了,也不让我们去,还要些干爸来干啥?”小芳毕竟还是个孩子,心里还不明白很多事。
“反了你啦,鬼崽崽。”
奎哥一巴掌打过去,小芳顿时喑哑无声。小芳妈在奎哥的怒目之下像有泪要溢出,连忙轻轻唤了声:“小芳。”小芳马上乖巧地躲到了妈妈身边来,再也不敢做声了。
奎哥是小芳的爸,本名佘奎,也不知是因为会来事?还是什么的,反正校园的老老小小都称他奎哥,连校长也没例外。
小芳的第一个干爸就是奎哥给找的。那时小芳的妈妈还在乡下一个村小教书,多年了想调进城里来,一家人在一起生活方便,也好帮助着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可谁都知道,一个村小老师要是没有一棵可依傍的大树,想要调进城里来,岂是蜀道之难可比的?进城要经过学点校长、教办主任、教育局长、分管县长、县长等人签字。现代社会又那么现实,没有真金白银,你空手两巴掌的想要从糠箩跳进米箩里?做梦去吧,你!花钱,两个教书匠每月那点微薄的工资,人情世故,油盐柴米酱醋茶,犁上一点,耙上一点,入不敷出。又是那么多关节,如何应付得过来?再说啦,还得人上托人寻找突破口,否则你连庙门都摸不着,就不要说送礼疏通关节啦。更何况,人家说青蛙去了一条命,老蛇却没有喂得饱,你那点鸡零狗碎,人家看得起看不起还是个大问题。就这样,七八年了,小芳家妈都还是在乡下,一家人一锅费柴,二锅费米的,日子苦不堪言。
奎哥就是奎哥,脑壳会开窍会来事,像生意人一样善于从别人看来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里看出无限商机。那年冬季学期的期末,就要放寒假了,一天工会主席突然告诉他说:“校长说这么多年了,奎哥家两地分居,拖娃带崽来来往往的,那点工资多半都交给客运公司了,日子肯定过得紧紧巴巴,今年的困难职工慰问应算他一个。既然校长都说了,我们工会还有不同意的?我要跟你说的是,到时放了学大家都忙着过年了,我们工会人手少你是知道的,那天可能就只有校长一人代表大家来看望你了,我还要走其它几家,希望你理解哈。”“感谢校长,感谢你的关心了。”奎哥有些诚惶诚恐。奎哥依然按部就班的家里一趟学校一趟的,但是心里就特别地盼着早点放寒假,就额外多了一丝谁也不知道的暖意。
终于放假了,小芳妈也回来了。他忙不迭地叫小芳妈把堂屋、神龛收拾干净,小芳妈扫了、抹了一遍,他来用手一擦,眼睛一瞭:“不行,还要打扫。”小芳妈妈又重复一遍。“不行,还要扫!”随知他来一抹,又低吼了一声。 “怎么了?神经病。”小芳妈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没理他。一会,见他翻箱倒柜地找出了祖传下来的唯一一只青花瓷碗,打来大半碗水,端端正正地放在神龛上,再在神龛前摆上一张八仙桌,桌上按祭祀的格局摆放好杯盘碗筷,搬来灰尘仆仆的化钱炉擦拭干净后摆在桌前,再烧了一些纸灰在里面。一切停当了才告诉小芳妈。“明天校长要来家慰问我,慰问那两个钱是小事,到时你要记得让他把这碗水给倒掉,我好把小芳过继给他,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你发什么神经啊,小芳无病无灾好好的,过继个啥啊,折腾,迷信。”
“头发长见识短了吧,天有不择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天好,明天好,后天呢,后天谁弄得清楚?”小芳妈被他这么一抢白,还真是懵懂了,只得“嗯”了一声。
那天,校长刚跨进堂屋,小芳妈就红着脸用手指了指神龛上的那碗水,嗫嗫嚅嚅正担心说不清道不明时,校长已看清堂屋里的架势,早明白了。因为他毕竟是本地人,知道风俗习惯的,晓得撞上大运了。二话没说,就爽快地伸手从神龛上把那碗神水抬下来倒掉了。他知道,这神水是先生根据小孩的命缘八字,祷告天地神灵后敕造的,是专用来等小孩命中有缘人的。
那年的正月初一,天上还飘着点细细的雪花,寒颤颤的,奎哥就拖着老婆抱着孩子,买了一抱好烟好酒,外加一扇猪肉,不由老婆分说,一家人便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校长家。进了院子直奔堂屋,扑通一声长跪在校长家安放列祖列宗牌位的神龛前,声若洪钟的给校长拜起了年来。校长连同夫人此刻正在陪早来的年客喝酒的喝酒、打牌的大牌、说笑的说笑,一屋子歌声飘荡香雾缭绕热气腾腾,闻声急忙到堂屋里来招呼奎哥一家三口。校长一见奎哥这排场,就知道是一来拜年二来燃纸还愿了。
“奎哥,都哪轮甲子了,你还时兴这些老规矩,快起来,快起来。”“老大啊,我今天就一打春二拜年了,带小女来给你们二老扣个头,改过口喊声“爸爸、妈妈”,还要劳你敕她个名字,以后这小女就要依靠你们双老的保佑了”。
“哎呀,大家一口锅里吃饭,早不相逢晚相逢的不必拘礼,快起来,快起来。”这时电视里的歌手恰好在唱着“村有个姑娘叫小芳……,校长顺口便说“那就叫小芳吧。”
就这样,奎哥的女儿就叫小芳了,小芳就得了第一个“干爸”。这一沾亲带故后,奎哥成了老校长家的常客。校长一天公事私事多,家里搬煤送水、跑腿出力的力气活奎哥是不请自到包圆了,逢时过节,红白喜事那是更不消说,亲过了父子爷崽。
一年以后,小芳的妈妈轻轻松松的调进了城。当然,这其中少不了老校长的帮助。否则,就算奎哥他再会来事,恐怕也是猴年马月都说不准的事。
大概是有了干爸的保佑吧,小芳无病无灾见风就拔节地长到了八九岁,像棵绿油油的菜苔一样鲜嫩喜人。一天,和几个同学一起蹦蹦跳跳地去上学,竟在路上玩起了弹子,着了迷。不想一辆小轿车野狗一样的狂奔而来,那危险就像子弹一样朝小芳倾泻过来,小芳哪里知道。还真是有干爸的庇佑吧,关键时候,一个大叔从天而降,一个箭步抢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老鹰叼小鸡似的一把抓住小芳的手臂一撇,小芳飞了起来,划着小弧线落进了路边软软的草丛。小车绝尘而去,大叔巍然站立的右脚膝盖下面部分却像人字的一捺锐利的定在了路面,纹丝不动,写出了一个笔锋刚毅的 “人”字来。
奎哥们赶来的时候,大叔已被送到了医院,医生正在为找不着伤者家属签字手术光火。一问,原来大叔孤身一人,住在城郊,平常以种地卖菜为生,境况十分凄寒。奎哥当时见大叔伤情紧急本想代签的,但一想到大叔的处境,又担心他赖上自己,这还不晓得要多少医药费呢,司机抓得回来不?一连串的问题涌起,他嘴都朝医生打开了,但当医生征询的眼光汇聚向他时,他急忙又闭上了,并把头也转向了一边去。就在这当口,小芳妈闻讯赶来了,见此情景二话没说,不顾奎哥疑疑惑惑患得患失的眼光,抢着风风火火义不容辞地签了字。还好,这回奎哥二话没说。一会儿,交警抓来了小车司机,那家伙押了一笔钱在医院后,骂骂咧咧地随警察去了。奎哥心里的石头这会儿才落下一块,对大叔是不住的磕头作揖嘘寒问暖,急得抓耳挠腮捶胸顿足地想要找个什么好的办法来报答人家,那样子像是巴不得要把自己的脚杆砍下来还给人家才放得下心一样。
大叔手术后刚一醒来,奎哥连忙拉来小芳,全家一起不停地给躺在床上还痛得呲牙咧嘴的大叔磕头。磕毕,喊医生、买饭菜、送单子、拿药、端屎、端尿……看得一间病房里其他的病人都眼泪盈盈的。第二天天一亮,奎哥当着大叔接了个电话,然后跟大叔说工作忙领导催得紧人在单位身不由己没得办法得回去上班有空我再来看你哈,说着转身轻轻扯了一下小芳妈的下襟,示意小芳妈妈也顺带着一并离去,小芳妈妈知道他的心思但看也不看他一眼,佯装不懂没挪动一步。奎哥又用力拉她到墙角嘀嘀咕咕的说着什么悄悄话,她不耐烦地一把挣脱,走进病房死心塌地地留在了医院继续照顾着大叔。
奎哥再次来叫小芳妈妈时,已是第七天了。小芳妈妈背开了大叔对他说,人家孤苦伶仃的,那么好的人,腿脚都还动弹不得,离得开个人吗?人家是为着谁遭的罪呀,咱们怎么能过河拆桥呢?你去为我续个长假,让我照顾大叔出院吧,也算是没有忘恩负义嘛。还有,我昨晚和大叔说了,想把小芳过继给他,他也答应了。我看,大叔才真真是小芳的保命人呢!以后我们也好,小芳也好,就多了个亲戚啦,也好照顾照顾人家。奎哥一语未发,指着小芳妈妈的鼻子低低地嘟哝了声:头发长,见识短。悻悻地连病房也没进就径直走了。
奎哥这回终于没顶住小芳和妈妈的决绝,可能是大叔犹在的血迹在起催情作用吧,大叔出院后的这年正月里,奎哥请人择了个黄道吉日,让小芳妈妈带着小芳去过继给了大叔。这样,小芳就又有了个干爸。
按农村的习俗,干儿干女逢时过节都是要去拜望干爸干妈的,干爸干妈也要依例打赏钱物,俗话叫“打发干儿子”,干儿干女得了礼物一年四季才会平平安安。
小芳的第一个干爸------老校长,那真是特别喜欢小芳的,每年逢时过节知道奎哥要和小芳来,都要早早的准备好“打发干儿子”的东西。现在的小孩子都喜欢什么啦,买什么礼品才又有节味又时尚又不掉价啦,老俩口时常还要争论一番呢。就是今年退了休,身体不好瘫痪在床了,也没有忘记在刚进腊月时就提醒夫人,要把打发小芳的礼品早早地准备好,还要求拿来放在自己一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他想到奎哥和小芳一准是要按时来的。可小年过了,大年也过了,正月都过到头了,也没见着奎哥像往年一样带着小芳来拜年,老校长这才黯然嘱咐太太把那份“打发干儿子”的礼物放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为这事,小芳和她妈妈都一直闷闷不乐,小芳妈还几次和奎哥吵过嘴,但又拿奎哥不奈何,毕竟家里从来都是他在做主。年过了好久,小芳仍会隔三岔五地问:“爸,我们今年为什么不去给干爸们拜年了呢?”
“你没看我忙么!”奎哥像吃错了药似的吼叫,小芳就不敢再问了。
再后来,小芳又问:“爸,我们都几年没去给干爸们拜年啦,今年你忙,就让我去吧,干爸干妈们先前那么疼爱我,我好想去看看他们呀。”
小芳妈妈有时禁不住就附和着,央求奎哥让小芳去看看干亲家们也好,说“老校长现在卧病在床,都没多少人肯去看他了,可我们怎么也该去看看,去陪他说说话吧。还有他大叔那边。他们都是我们的恩人哪。”
奎哥听她娘俩说多了,就不耐烦了:“一个个都是离天远离土近的了,一个瘫的一个残的,不成还能保佑你们啥?还有什么好看的嘛。你们吃了饭不管事,该关心的不关心,没看见翻年来又要评职称了吗?我还八字不见一撇呢,还是为我的职称想想路子要紧。”娘儿俩知道奎哥的脾气,就都不出声了,当然就更不敢自作主张充行作势。
那回大叔出院后,拖着条残腿依然种着菜。只是比过去多了一样牵挂,就是三天两头的总要给小芳送来些新鲜蔬菜。在他,一来是想感激小芳妈妈的照料,二来出于疼爱乖巧的干女儿。小芳妈妈知道他是个实在人,也知道拿钱他肯定是不收的,就这回悄悄给他买套衣服,下回悄悄塞给他条香烟。虽然大叔在干活不方便时,也会偶尔埋怨这条不争气的残腿,立时浮现出那危险的一幕来,但一想到那嫩油油的干女儿小芳时,温暖就油然生起来了,什么痛呀苦呀的一下子烟消云散尽。他这老实人,从来不曾生出过一丝悔意。
一天,他去卖菜,又顺便给小芳捎了点菜来,怕小芳妈妈再塞给他东西,急急的放下就走,连招呼都没打。可刚出门,就听见身后扑的一声响,他不知是啥子东西,原以为是小芳妈追出来了,等回头一看,瞥见了奎哥在门缝一闪的声影,接着是重重的撞门声。那响声原来是他刚刚送来的一编织袋蔬菜重重地飞到门外时发出的。他那刚刚泛起的笑纹这会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一下子枯萎在了脸上,接着是全身电击一样的麻木,险些跌倒。这才猛然想起前次去看小芳时,奎哥好像躲躲闪闪的,眼神也有些不对劲。他暗骂自己是个缺心眼的人,哪里得罪了干亲家都不知道。心,立马就像被人突然捅了一刀似的疼了起来。
以后他就再没给小芳送菜了,他知道奎哥不喜欢呢,但仍时时会想起自己的干女儿,路过时会不由自主地朝那里望望,眼前再浮现一遍小芳母子俩的影子。
饮水机噗的一声,又开始重复烧起来了。小芳妈妈依然耷拉着脑壳,小芳还偎在妈妈身边。
“你些懂个屁呀,原来的那些干爸,现在要不形同冢中枯骨,要不就形同泥塑木雕,都自身不保了,还能保佑你们什么?还能保佑我们什么?得重新找!”奎哥还在怒其不争的数落、开导着小芳娘俩。小芳娘儿俩默默的,眼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并不作声,以免他没完没了的责骂。
“现在刚来的白校长,据说和局长是八拜之交,有通天的手眼。也是,要不如何能空降到这儿来?要是攀上了这棵大树,你想,还何愁分不到个好班级,评不到个优秀,弄不到个美差,评不到个职称?说你娘儿俩都是棒头还不服气!”奎哥气犹未尽。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平日里你少耗点时间啰嗦小芳了,她都18岁了,该懂事了。多瞅点空,给我去和校长夫人照照面,据说校长夫人姓万,和善得很呢。去说说话,打打牌,和校长家里的混个脸嘴熟,然后也好向人家说我家小芳命里驳杂多,多病多灾的难以成人。先生说了要过继给百家老子万家娘,求人家收小芳作个干女。俗话说得好,‘亲家亲家,屁股相黏’嘛,你有什么难为情的?这年头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得给我抓紧了,年底要办不好,明年开学一来就赶不上那趟车啦。”
“哪个先生胡说八道的?我怎么不知道?”小芳又憋不住了,扬起了懵懵懂懂的眼睛。
“你不说话就当你是个哑巴了吗?小妖精。”
奎哥狠狠地盯着小芳和他妈的脸,不再说话,但她们心里明白,现在是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饮水机里的水还在嘶嘶地反复响着。
(刊发于《当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