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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会长修祥明文学作品专版

 

   修祥明,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中短篇小小说六部{集},多篇小说被《读者》《青年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小站歌声》被人民教育出版社选入高中语文第六册,多篇作品被译介到十多个国家和地区。

  

  陪席【中篇小说】

  修祥明

  六张小饼

  傍晚,日头已经磕着地皮了,队长杨麻子站在齐腰深的坟坑里,还是不肯吹响嘴里咬着的那个铁哨子。锅着腰朝坟坑外铲了二十几块沾着石灰疙瘩的青砖,歪头朝西天边剜了一眼,见日头已经插进地里一小块,他这才鼓圆两个腮帮,嘟嘟地吹响了放工的哨。哨音还没落安稳、还在翻腾着向远处滚,我们三十几个挖坟的劳力一个个急不可待地跳出坟坑来。我和肖大牙等一些人扛着铁锨、大镢和铁镐,杨麻子和半仙等另外一些人用小推车推着砖头、石条、墓碑和棺材板子,顶着刮脸的寒风,大步往家奔。每一双急着回家吃饭的脚步,把一条屁股宽的小路弹起一阵阵飞扬的尘土,路面上的一堆堆细小光滑的沙疙豆,被一只只飞快的脚掌碾得滚来滚去。

  这年月,要不是破四旧把祖坟挖了,生产队连个饲养室也盖不起来。挖出的砖、石条和墓碑用来垒墙,棺材板子就用来做门做窗和当做檩棒子。我爷爷奶奶的那块墓碑垒在饲养室门口的东侧,肖大牙他爷爷奶奶的墓碑垒在饲养室门口的西侧,修相银和杨麻子他老爷爷老奶奶的墓碑垒在两个屋山上。每次进饲养室牵牛、记工分或者开社员会,我都会瞅一眼我爷爷奶奶的那块墓碑。瞅一次,心里难受一次。

  日色越来越淡,夜色越来越浓。我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巴不得一步迈进家门往口里戳点吃的。晌午饭我只吃了二十来页地瓜干,啃了半个呱唧。

  ――呱唧,是用大盐粒儿腌制成的一种吃起来嘎嘣脆的萝卜咸菜。这种咸菜嚼起来发出一种呱唧呱唧的声音,肯动脑子的即墨人,就给它起了个名儿叫呱唧。

  挖了一过晌坟,连口水也没捞着喝,我饿得肚皮好像贴到脊梁骨上去了似的,肠子和胃吱吱地叫个不停,好像有一大群虫子在肚子里面拼命地吆喝和啃咬。

  一走进大门口,还没放下铁镐,我对坐在锅灶前拉着风匣做饭的老婆说:“吃饭,快吃饭,再不吃,就饿昏了!”

  老婆将风匣杆推进风箱里,手扶着锅台站起来。她一边用两手拍打头发、胸前和裤腿上的锅灶灰,一边说:“咋能饿成这个样?地瓜干正好煮熟了,这就吃。”她伸手敞开用高粱杆编的锅盖,一团热气和地瓜干的味道喷薄而出。

  从水瓮里舀了一瓢水倒进洗脸盘,一边洗脸洗手,我一边无奈地摇头。早晨吃的是地瓜干,晌午吃的也是地瓜干,晚上还是吃地瓜干。这年月,即墨人的饭桌上,年年、月月、天天、顿顿,差不多都是这老三样:地瓜干,白开水,呱唧!日子里,某些天可能见不到日头——日头叫云彩遮住了,但是,这干巴巴的、难咽的、吃久了烧心得让人吐酸水的地瓜干,每天都要面对它。

  洗完手,老婆已经把老三样端到了矮腿饭桌上。我拾个草墩坐下来,一手拿起几页地瓜干,一手拿起一块呱唧,几乎同时戳向嘴里。

  第一口地瓜干还没有嚼烂,一只黑母鸡摇晃着身子,一溜小跑地扎进天井里,然后迈着四方步走到草垛旁,扒着草找食吃。我家的那只母鸡是黄色的,正在鸡窝里抱窝。

  见我瞅鸡,老婆说:“是芸香家的,刚买来家没几天,还没记住门呢,我捉起来给她送回去。”她过去正要伸手捉鸡,芸香从过道快步走进天井来。

  老婆问:“兄弟媳妇,你这是来找鸡吧?我正要给你送去哩!”

  芸香在甬路上站下,摇头说:“嫂子,我不是来找鸡,我是来叫相明哥去俺家呢!”

  老婆问:“找你哥去干啥?”

  芸香说:“找俺哥去陪客人吃顿饭。”

  好事!陪客人吃饭,肯定不用吃地瓜干和啃呱唧,我心里暗喜,赶忙问:“芸香,家里来客了?”

  芸香摇头说:“哥哥,没来客。过几天,我要把院墙垒起来,就从砖厂订了两拖拉机青砖,下半过晌的时候,他们送来一拖拉机,是司机一个人送来的。这司机师傅心肠真好,没顾得坐下喝口水,一口气帮我把砖卸完了。我想,晚上怎么也得让司机师傅吃顿饭再走吧?家里没肉没鱼也没菜,只有一小瓢白面,我就打了三个鸡蛋,切上两棵葱,焙了六张小饼,切了一碟子呱唧,还烧了一钵子红小豆水。没想到,刚才司机师傅来送第二拖拉机砖的时候,又跟过来两个装卸工,我一看,愁着了,这六张小饼,哪够三个人吃的?我就把孩子他干爹送来的一扎葱剥出来,待一会让他们用那六张小饼卷着大葱吃。哥哥,你说连壶酒都拿不出来给他们喝,一个菜也没炒,饼又这么少,我觉得没脸守着他们吃这顿饭,来求你去照应着他们把这顿丢人的饭吃了吧。”

  ---------芸香一口气把这么一大堆话说完,眼巴巴瞅着我。

  即墨地里有个习俗,家里来了客摆酒席的时候,往往会找个街坊邻居去陪席,去照应着让客人吃好喝好,但陪着和照应着送砖的司机和装卸工吃饭的这种事,我还没听说过。再说,芸香只焙了六张葱花小饼,司机一个人吃,也许马马虎虎说得过去,现在又来了两个装卸工,我去了就是四个人,即便加上那一扎葱,也是一个难堪的场面。如果换成别人来找我,扭下我的头来,我也不会答应去。

  可是,看到芸香眼里那又愁又急的泪光,这个“不”字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芸香不到三十岁,孩子刚三岁多一点。她男人修相银去年秋天挖坟的时候,叫一条锨柄粗的毒蛇咬了一口毒死了。她是修相银花二百块钱从云南那面买来家的老婆,修相银死后,她带着孩子回了云南,半年多没见影,也没来个信,村里人都认为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这个月初,她竟然背着一个黄色的帆布包和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袱,领着孩子回到了肖家疃。一回村,她到邻居家借了辆小推车,得空就往天井里推几车子土,大伙知道,她是要把院墙垒起来。

  把院墙垒起来,是她当初嫁给修相银时提的唯一的条件。修相银娶芸香的那天,一桌酒席也没摆,他跟肖大牙借了一辆脚踏车,带着芸香去赶了一趟即墨集。说是去赶集,其实是躲避一场千百年来一对新人必须面对和操办的婚礼。在集上什么东西也没买,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两个人到饭店里一人吃了一碗一毛钱的拆骨肉面条——这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寒酸、最凄凉的婚礼!但是,芸香没有一句怨言,她说:“相银,跟着你吃糠咽菜都不要紧,穷又不光是咱穷。我是女人,天热的时候,要擦洗擦洗身子,没有院墙不方便,你能办到吧?”修相银答应是答应了,可是因为没钱买砖和石头,院墙一直没有垒起来。

  昨天傍晚,芸香背着孩子去到乱葬岗,跪在修相银的坟前说:“相银,结婚时你给俺的那二百块钱,俺爹俺娘一分也没舍得花,一直给俺存着,这次回肖家疃,俺把它全带回来了,这二百块钱,除了买地瓜干吃,俺先把院墙垒起来,有了院墙,家就像个家了,到时候,我把你接回家看看……”那一刻,我和劳力们正在旁边的地里给麦子喂氨水,芸香的话让我们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修相银被毒蛇毒死前的最后时刻,他当着我的面对芸香说:“芸香,以后日子里有什么难事,你就去找咱相明哥。”

  所以,芸香的这个忙,再难,我也要去帮她。

  我正盘算着怎样才能让这顿饭吃的体面些,别让芸香的脸上不好看,老婆瞅着芸香开了腔:“兄弟媳妇,我问你,你说焙了六张小饼,一张饼有多大?”

  芸香抬起两手,把两个虎口对起来说:“这么大。”

  两个虎口也没有一个碗口大。

  老婆问:“有多厚?”

  芸香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左手指着右手说:“有半个指头这么厚。”

  老婆喘了一口粗气,摇头说:“兄弟媳妇,这么几张小饼,哪够四个人吃的?不用我说,你自己想想就知道了。”

  芸香一时回不上话,沉了片刻,她揉了一把湿汪汪的眼窝,只好走到草垛旁,抱起那只鸡,失望地转身要回家。

  我说:“兄弟媳妇,别走,我问你,你家里有几盏火油灯?”

  芸香说:“哥哥,俺家里有两盏火油灯,可都只有半灯油,俺带回来的那二百块钱,都买了砖、石头和地瓜干,没钱买油了。”

  老婆觉得奇怪,瞅着我问:“伙计,叫你陪着客人吃顿饭,跟有几盏火油灯有什么关系?”

  我摆摆手,意思让她别插话。“他们三个人看到你焙的那六张小饼了?”我问芸香。

  芸香说:“他们没看到,我把饼和红小豆水放在锅里盖着。三个人在那里帮着俺垛砖。”

  我朝她招招手,让她走到屋门口,等她走到门槛跟前,我已经把后窗台上的一个空葡萄糖瓶子拿在了手里。

  芸香和老婆看着这个空葡萄糖瓶子,两个人眨巴着眼,不知道我葫芦里要卖的是什么药。

  我拿起水瓢,到水翁里舀了半瓢水,先倒进瓶子里晃了晃,洗干净了瓶子,再把水倒进了洗脸盆,然后把水瓢里的水灌满了瓶子,堵上皮堵,我小声嘱咐芸香说:“你赶快回家,把两盏灯里的火油倒进一盏灯里,然后,把有油的那盏灯藏起来,把没油的那盏灯点上,放在锅台上。等我到了你家,你就抱着孩子往外走,你说,哥哥,你陪着师傅和兄弟们吃饭吧,我抱着孩子到街上走走,饭在锅里。听明白了吧?”

  芸香爽快地点头说:“哥哥,我听明白了。”

  我说:“那你快回家,我穿上夹袄就过去。”

  见芸香抱起那只黑母鸡走进过道里,老婆嘱咐我说:“就那么六张小饼,客人都不够吃的,你可别吃。”

  我一边穿夹袄,一边点头说:“知道。”

  拿着这个灌满水的葡萄糖瓶子走进芸香的天井时,天黑得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人的脸目。

  司机和装卸工三个人摸着黑,把卸下的两拖拉机砖像一栋墙一样垛起来。

  司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最多五十挂零。两个装卸工,看样子是刚下学的毛孩子,多说二十岁出头。从面相上看,他们都是老实人。老实人,就好说话,我的心踏实了一些。

  走到甬路上,我咳了一嗓子,大声说:“师傅和两个兄弟,你们给把砖送到门上,还帮着垛起来,麻烦你们了。”

  表面上看我是和他们打招呼,其实,这是让芸香听见我来了。

  师傅拍打着手上的砖面面,抬起手,捶着累得酸疼的腰,说:“兄弟,麻烦什么,应该的。”说完,锅下腰,继续垛砖。

  我走进屋里,芸香按我的吩咐划了一根洋火把那盏没油的灯点上了。

  东间炕上,三岁的孩子没脱衣裳囫囵躺在那里,睏得呼呼的。

  我问:“孩子这么早就睏觉了?”

  芸香揉着湿湿的眼窝小声说:“哥哥,刚才我焙饼的时候,他吆喝着要吃,你说,客人都不够吃的,哪能给他吃?再要的时候,叫我摁在炕上朝腚上狠狠打了几巴掌,他趴在那里哭了一会,就睡了过去。”

  看着孩子眼角处未干的泪痕,我的鼻尖一酸,差点流出泪豆来。日子再难,缺了谁的,也不能缺了孩子的。委屈大人,不能委屈孩子啊!我想,这六张小饼,得想办法让大人少吃,给孩子留出一张来。挠着头在炕旮旯走了几个来回,我大约想出了个头绪,就悄声对芸香说:“好了,你抱着孩子出去吧。”

  这工夫,孩子被我们的说话声吵醒过来,他睁开眼看了看我和芸香,又为没吃上饼和被打屁股冤屈地哭起来。芸香擦擦水汪汪的眼窝,右胳膊抱起孩子,左手端着火油灯走到正间,把灯放在锅台上,然后走出屋门,她没忘记我教给她的话,故意对我大声说:“哥哥,孩子哭太吵了,我抱着他到街上走走,你和师傅们吃饭吧,,饭在锅里。”我说;“你去吧。”

  见芸香抱着孩子走远了,我敞开锅盖往锅里一看——天呢,昏暗的灯光下,六张小饼摞起来,最多有四个大拇指头厚,一个人吃还差不多。我的心慌得怦怦地跳起来,一层虚汗渗出了额头。

  不过还好,我没有乱方寸,盖上锅盖,我一头在正北跪下来,放声大哭道:“相银,你死的太惨了!相银,你看见了吧,砖已经拉来家了,过些日子,院墙就垒起来了。相银,买砖的钱是芸香从云南带回来的,芸香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和孩子饿着肚子也要先把院墙垒起来。相银,给咱送砖的师傅和两个小兄弟都是好心人,知道咱这个困难的家境,忙到现在,没抽咱一支烟,没吃咱一口饭,我替你谢谢这位师傅和两个帮着卸砖的小兄弟……”

  我越哭声越大,不用说,我是哭给这三个人听的。

  我是要打悲情这张牌,让三个人知道芸香过的这日子的艰难。人,一旦有了同情心,吃得差些,吃不饱,也能体谅,也不会有怨言。

  果然,司机师傅走进屋来,扯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说:“兄弟,别哭了,砖垛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走……”

  一开始我是演戏哭,是装哭,没想到竟哭得动了情,两眼里真的有了泪花。我抹着泪花截住师傅的话说:“大哥,我兄弟修相银去年秋天给村里挖坟,叫毒蛇毒咬了一口死了,想起他,我心里就难受,就替这孤儿寡母的揪心。你们先让我哭两声,哭完了,咱们就吃饭喝酒。我拿来的这壶即墨糠酒,过年我都没舍得喝,咱现在喝了它,喝点酒,你们回家好好睏一觉,歇歇,糠酒,喝了解乏。”

  正说着,灯灭了。

  模模糊糊的黑影中,我从风匣上拿起一盒洋火,抽出一根洋火棒,划出火苗往灯芯子上戳去,可是,没了油的灯点不着,我装作不知道,又划了一根洋火,当然还是没点着。

  师傅锅下腰,瞅了一眼灯,说:“兄弟,灯里没油了,算了,别浪费洋火了,再说,我开着拖拉机,哪能喝酒?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我说:“大哥,没吃饭哪能走,把拖拉机今晚上停在这里吧,我家里西间炕闲着,被子和褥子都不缺,喝多了,你们就睡在我家里,明天早上吃了饭再走,我让老婆包饺子给你们吃。”我知道,给买主送砖又不是走亲戚,只要不是脑子缺根弦,不可能留宿。真实的情况是,我家里不仅没有包饺子的白面,那个装苞米面的坛子好几天前就干出底来了。不用说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和褥子,西间炕塌了半个多月了,这些天忙着挖坟、盖饲养室和给麦子喂氨水,一直没空盘起来。

  师傅被我的话说得动了情,说:“谢谢你,兄弟,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厂里有规定,拖拉机晚上不能停在厂外。再说,半夜我们还要起来送砖,我们真的好走了。”

  我说:“大哥,你们不住下不要紧,不喝酒也可以,但一定要吃了饭再走,我兄弟媳妇焙了不少葱油饼,里面还打上了一把{十个}鸡蛋,她还剥了不少大葱,葱是用井里的甜水浇着长大的的,吃起来真甜,油饼卷大葱,再顺口不过了。你们不吃饭就走了,她心里肯定过意不去。大哥,我兄弟媳妇穷归穷,但她是个要好的人、是个要脸的人。”

  师傅说;“兄弟,你兄弟媳妇要好、要脸,我们也不是没脸没皮的人,听你这么一说,这孤儿寡母的日子确实让人揪心,真想掏几块钱帮帮她,可身上没有啊,给她省下这顿饭,我们走的还心安些。”

  我说:“那你先开着拖拉机回去,让两个小兄弟喝几盅酒,吃了饭再走。”

  一个毛孩子接过话,摇头说:“为了喝几盅酒,吃两个葱油饼卷大葱,我们自己走回去?哼,这里离砖厂三十里,走回去,恐怕就半夜了。”

  另一个毛孩子走到拖拉机的跟前,手脚麻利地跳进斗子里,坐下,一只手扶着斗子的边,一只手挥动着对司机说:“叔,别浪费工夫了,走,咱回厂里去吃烤地瓜。”

  师傅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安抚我说:“兄弟,来的时候,我们在砖窑里烤上了十几个大地瓜,是那种开了沙的黄瓤地瓜,现在回去吃,估计正合适,你别担心这两个孩子,他们都是我的亲侄子,我说什么他们听什么,不吃饭走了,不会有半句怨言,你一百个放心就是了。”

  说实话,我的本意,不是想让他们一口饭不吃、一口水不喝就走人,那样做,太不近人情。我把拿来的这一葡萄糖瓶子凉水,说成是一瓶好酒,一是要让他们觉得芸香感激他们,拿着他们当客伺候,二是要给芸香争个体面,让她脸上好看。之所以敢以水当酒,因为司机要开着拖拉机回去,不可能喝酒,司机不喝,装卸工也就捞不着喝。一开始我就想好了,如果装卸工是两个馋酒的人,非要厚着脸皮喝,那我就说回家烫热了再喝,回来的时候拿着几块玻璃碴子,说不小心把酒壶掉在地上打碎了。一般来说,没有这种厚脸皮和看不开事的人。让灯里没有油尽快烧灭了,一是不想让他们看到芸香只焙了六张可怜的小饼,二是不想让他们在这里呆得太久——黑灯瞎火的,他们哪里会有心思呆下去?跪在正北嚎啕大哭,我是想让他们知道芸香这个凄惨和困难的家境,让他们不好意思、也没有心情放开肚子吃。

  拖拉机像一头饿极的野驴一样,呱呱地大声叫着冲出了肖家疃。

  看着芸香抱着孩子走进屋里时那个对我感激不尽的样子,想想那六张葱花小饼和一钵子红小豆水原封不动地盖在锅里,我并没有打了一次胜仗的开心和满足感,反而,心里一点也不好受。将心比心,他们爷三个摸着黑,没闲着,把两拖拉机砖垛得整整齐齐的,出了这么多的力,天又这么晚了,他们连口水都没喝,也没坐下来歇歇喘口气,就这么饿着肚子往回赶。想到这里,我的心像叫猫爪子挠着一样的难受,感觉真是一万个对不起人家。

  看着拖拉机消失在远处的十字路口,我在村头蹲下来,难过地抱着头,几滴又苦又涩的泪水,顺着腮帮,一滴滴滚进两个嘴夹里……

  

  四盅即墨老烧

  转眼到了正月初六,天阴得连条缝儿都见不着,寒烈的西北风,像锋利的剃头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脸。

  半头晌的时候,下了一阵雪。现在雪停了,老婆在屋里洗筷子、盘子和酒盅子。我拿着扫帚在天井里扫雪。从大门口扫到甬路处,我丈人提着一个苞米皮篮子走进大门来。编篮子的苞米皮是用硫磺熏白的,篮子的两侧,用染绿染红的苞米皮,一边编上“毛主席万岁”,一边编上“社会主义好”。蓝子的把上,还拐着弯儿编上一片红叶,一片绿叶。

  篮子是我丈母娘编的。她的手真巧!

  ----“爹,过年好。”我把扫帚倚在南墙上,要去接丈人手里的篮子。

  “好,咱都好。”丈人朝我摆手说,“扫你的天井吧,我又不是旁人。嫚呢?”

  丈人说的嫚,就是我老婆。“她在屋里忙晌午饭。”我说。

  丈人点点头,跺跺鞋底上的雪粉,抬脚进了屋。

  打扫完天井,回到屋里一看,老婆已经拌好了一个凉菜,炒好了一个热菜。凉菜是白菜心拌粗地瓜粉条,热菜是用葱花炒了四个鸡蛋,四个鸡蛋是过完年这几天刚从鸡腚里抠出来的。

  之所以就准备了两个菜,我丈人说好了今日要带两个菜过来,他说还会捎一壶酒。

  果然,我丈人带来一碗煎刀鱼,一块熟猪头肉,一壶即墨老酒。

  让我惊喜的是,他还带来两个卤好的猪蹄爪,一个又大又肥的猪耳朵。

  我高兴地搓着两手说:“爹,你带来这么多的菜,要花不少钱啊!”

  我丈人嘿嘿地笑着说:“没花钱,腊月二十八日,我帮着前屋你二婶子杀了一头猪,这猪头肉、猪蹄爪和猪耳朵是你二婶子送的,我和你娘没舍得吃,今天全带来了。”

  这即墨老酒,切上几片生姜,抓上一把红糖,烧滚了喝下去,舒服得人浑身上下冒火!即墨这穷地方,能有这天下一绝,真是老天有眼!这猪头肉、猪耳朵和猪蹄爪,更是一等一的下酒好肴,我的口水一下子流出来。

  但是,这样的好酒好肴,哪舍得自己吃了它?我们肖家疃,几乎家家户户都请革委会主任陪过席,我家里亲戚少,来出门的话,他们知道这天日子的难,也从不坐下来吃喝,所以我家从来没请革委会主任喝过酒,他嘴里没说什么,但是,见了我总是个爱理不理的样子。前年腊月,我要把家里的一头猪卖给屠宰场,找来几个邻居帮着把猪五花大绑起来,把猪抬上地排车的时候,忽然想起没到大队去盖戳,戳被革委会主任带回了家里,他明明在屋里,但他老婆说:“他带着戳到外村办事去了,一时半霎回不来,半夜回来也说不准。”不盖大队的戳,屠宰场就不收猪,没有法,我只好回家给猪松了绑,放回到猪圈里,不仅浪费了半天的工夫,那头猪绑起来又松开,受到惊吓,一集的工夫少说掉了两斤膘,一斤膘七八毛钱呢,疼得我就像身上被割去两斤肉似的。这次教训,让我记得以后家里来了客,一定要请革委会主任来陪席,正好,我自己也准备了一斤白酒,看来,今天是个好机会。

  革委会主任在家里准备刮胡子,肩膀上搭一根毛巾,两脸和下巴上抹满了胰子沫,剃头刀子正在一块厚布上来回刷刷地磨着,见我走进门来,他问:“相明,有事?”我说:“是。”再问:“啥事?”我说:“我丈人来了,麻烦你去陪着喝两盅。”还好,他给我面子,点头说:“好吧,等我刮完胡子,洗洗头,头发干了,就过去。”我说:“那我先走了,千万别让我跑二趟腿。”“不会,不会,你回家等着吧。”革委会主任抬起手,仰起脸一刀子刮下去,脸上刮出一片光闪闪的笑色来。

  回到家,老婆把六个菜已经准备好,她拿着菜刀切了几片姜,放到那个要烫老酒的断了把的舀勺子头里。

  我前脚进了门,还没坐下喘口气,肖大牙后脚跟进来。

  肖大牙是个远近闻名的木匠,他的牙,一点也不大,满口牙长得很齐和,也没有一个翅牙。因为不抽烟,他的牙很白。之所以有肖大牙这么个外号,是因为他空有一门木匠的手艺,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人过日子。这年月,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瓦匠不可以拉着乡垒墙盖屋赚钱,铁匠不可以十村八疃地转悠着打铁赚钱,木匠不可以出村做家俱赚钱,有什么手艺也让你变成废人一个。哪一个敢偷着出去赚钱,要是被发现了,不是被游街,就是被开批斗会,轻的也是被写大字报和扣工分。庄户人老实、本份,宁肯受穷,宁肯饿着肚子,也不愿意背个罪名身上。一个十村八疃有名的木匠,穷得连个老婆说不上,提起这件事,村里人就会说,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啊。他的外号就是这样得来的。

  这个年,肖大牙像我和老婆一样,也没没钱做一身新衣裳,旧棉袄的两个袖口都露出棉花来,他连双袜子也买不起,两只冻得长满踆的脚上穿着一双又破又旧的棉靰鞡,头上的棉帽子开了缝,变了形,帽子带断了也没缝上,两个翻上去的帽子耳朵歪歪扭扭地竖着,人走路,帽子的两个耳朵跟着摇晃,那样子,就像是个瓢偏了的乌纱帽儿似的。看着他袖口的一块块露出来的棉花,再看看他两只没穿袜子的冻得不像个人色的脚背,我的心酸得就像叫老陈醋泡着似的难受。“哥哥,上炕坐会吧,待一会,咱一起喝酒。”我说。

  肖大牙喘了一口粗气说:“相明,我哪顾得跑你家来喝酒,我是来求你。”

  求我,啥事?”我问。

  “家里来客了,让你去陪席。”肖大牙手朝大门口挥着说。

  我苦笑一声,摇头说:“哥哥,我既不是大队小队的干部,可以帮你办点事,也不是铁匠、瓦匠,可以帮你干点活,哪敢去给你陪席白吃白喝一顿,我可没什么还欠下你的这份人情。陪席,你还是去找他们那些人吧。”

  肖大牙叹了口气说:“相明,今天的这个席,别人陪不了,非你去不可。”

  我问:“是什么客,还非我去陪不可?”

  肖大牙说:“不是客的事,而是菜的事,家里没菜啊。”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又苦笑了一声,说:“哥哥,没有菜,你让我怎么去陪客?”

  肖大牙嘎嘣嘎嘣地捏着手指的关节说:“相明,去年秋上,芸香家里也是没有菜,你不是帮她把那个难给解了吗?我今天也是求你去解难。”

  天呢,帮了芸香那次忙,没想到惹麻烦身上来了。可是,芸香是我的好邻居,肖大牙也是我的好邻居。前年冬天,我和劳力们去挖大沽河,住的地方是在河边用木头、苞米秸和高粱秸搭起的简易工棚。工棚里用板凳和木板支一个通铺,人挤着人睡在上面,就像煎鱼似的。棚子四处透风,外面刮大风,里面刮小风,外面结厚冰,里面结薄冰,像个冰窟窿!挖河的第一天,每人分了二米宽的地方,每人一张铁锨,一把镐,两个人一辆小推车,自己刨土自己推。本来天就冷得够呛,半头晌又来了寒流,晌午还下了一会雪,但是,工地上红旗招展,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每个村、每个人都想争一面进度最快的红旗插在身旁,至少不想落到别人的后面去。当天过晌,我感冒了,体温到了三十九度六,撑不下去,只好吃上退烧药,躺进工棚的被窝里。我只带着一床被,半夜的时候,冻得浑身哆嗦,上下牙齿碰出咯咯的响声。正冻得受不了,肖大牙起身穿上衣裳,把他的那床被子盖在我的身上。他也只带来一床被,我问:“哥哥,你把被子给我盖,你盖什么?”他给我掖掖被窝说:“我到附近的村子跟老乡借一床被子回来盖。”说完,他戴上棉帽子和棉手套,推开草门子,走进冰凉的月色里。可是,一个时辰也没见他回来,我推推身旁的杨麻子,让他出去找找肖大牙。杨麻子一出门,看见肖大牙在那里帮我刨土和推土,虽说零下十几度,但他干得额头上挂着细汗——原来他用帮我干落下的活来抵御这难耐的寒冷!这样的兄弟情,终生难忘!还有,我家里的小板凳、马扎子和锅里熥饭的支架,都是肖大牙给做的,工和料,一分钱没要。所以,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我问:“哥哥,正月里摆酒席,都是伺候亲戚,是什么亲戚?”

  肖大牙说:“说是亲戚,其实,连地瓜蔓子亲戚也算不上,是俺爹的干兄弟的三个儿,也算是我的三个干兄弟。可是,俺爹俺娘死后,再没走动。他们那个村,去年被评为全公社农业学大寨的红旗村,不让打麻将,可他们三个是麻将迷,说正月里不打几把过过瘾手痒痒,三个人就带着麻将来了,说是来出门,其实是借我家这个地方打麻将。”

  我纳闷地问:“他们只有三个人,能打起麻将来?”

  肖大牙说:“前些年来的时候,两个人还打呢。赢钱嘛,哪还管几个人,谁和了谁赢钱!”

  我问:“现在他们已经打起来了?”

  肖大牙点头说:“是,他们一进门就把小方桌搬到了东间炕上,铺上一个红包袱就开了张,已经打了好几把了。他们忙着打麻将,把我愁着了,正月里,总得炒几个菜伺候他们吧?”

  我问:“那你炒了几个菜?”

  肖大牙苦笑一下说:“相明,要是炒了几个菜,我就不用来求你了,家里不用说没有肉,连棵白菜都没有,倒是有一笆篓萝卜,但埋在天井的地下,地冻得有三尺厚,上面盖着一层雪,想挖也挖不出来,再说,就算是能刨出来,你还能让他们一人抱着个生萝卜啃?”

  我老婆害急地问:“哥哥,你的手那么巧,嘴怎么这样拙,真能叫你急死,说清楚点,到底你炒了几个菜?仨还是俩?”

  肖大牙一抖肩膀,摊着两手说:“兄弟媳妇,你还没听明白?这个情况,我能炒出一个菜来吗?”

  老婆瞪大两眼问:“哥哥,就是说,你一个菜也没炒?”

  肖大牙点头说:“是。家里就有一瓶即墨老烧,一小笸箩炒花生。年前,我给杨麻子做了一个吃饭的盘子,木头是我家的,去年他派我去化肥厂推了两次氨水,挣了一块钱的补贴,所以没好意思要他的钱,他过意不去,送给我一瓶即墨老烧。”

  我老婆苦笑着说:“哥哥,一个菜也没炒,你让相明去陪席,这和逼着公鸡去下蛋、逼着男人生孩子有什么两样?”

  一抬腚,我愁得坐到炕边下,皱着眉头默默地在心里道:老婆说的还真是贴谱,去陪这样的席,真的和逼着公鸡下蛋、逼着男人生孩子差不多。如果有人今天叫我去下蛋,我敢去,我偷着从家里带着一个鸡蛋掖藏在身上就是了,反正是去演戏呗。想到从家里带个鸡蛋这里,我心里忽然一亮,就偎下炕,顺手摸了一把屁股,之所以摸了一把屁股,因为我坐的地方席子破了,我是怕破了的席子扎到棉裤里去。果然,我猜得没错,真有一块大号针一样大的席子摸到了手里,我把手里的席子吹到地上说:“哥哥,有了。”

  老婆没看见我吹的是席子,认为我是在耍俏皮,出洋相,她噘起嘴,斜着两眼看着我,说:“哼,有了?好像你是孙悟空,摸一下腚,从腚上摘下几根毛,一吹,想变什么就变什么,想有什么就有什么。你要真有孙悟空那个本事,就不用连地瓜干和呱唧也不够吃的了!”

  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别看我腚上没长毛,但我比孙悟空的能耐还大,随便摸一下腚,就能吹出几个菜来,你信不信?”

  老婆一扬两手,瞪大两眼说:“修相明,我跟着你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你变几个菜给我们三个人看看,来,变,快变呀!”

  我左手摸了一把腚,把手掌平着举起来,嘟起嘴,朝手心里吹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右手指着左手掌,让他们三个人看着说:“你们看,变出菜来了吧?”

  我丈人坐在炕上抽烟,他看着我空空的左手掌,紧蹙着眉头,不知道我在演什么戏。肖大牙还真的伸长脖子往我的手掌里瞅了瞅。老婆白了我一眼,摊着两手问:“菜在哪里?我怎么没看着?”

  我一翻手掌,用指头指着锅台上的那六个菜说:“你看,菜就在你的眼底下,怎么会看不见。”

  三个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我是要把这六个菜拿去伺候那三兄弟。

  我丈人是个开通人,他一边点头,一边两手向前推着说:“拿去吧,拿去吧,我是自己人,不是客,嫚,你给我切一碟子呱唧上来,我喝酒,有一碟子呱唧就着就行了。”

  老婆摇头说:“爹,你倒好说,可他已经跟革委会主任说好了,过一会他来陪席,也让他就着呱唧喝酒?”

  我丈人扣着后脑勺,吧嗒着嘴,一时犯起了难为。

  肖大牙摆手说:“兄弟,这不行,这不行。我就是不伺候他们,也不能拿着你们的菜去伺候客。拆了别人的席,伺候自己的客,天下奇闻!传出去,真就让人笑掉大牙了!”

  说完,肖大牙摇着头,转身要往家走。

  老婆一把拽住肖大牙的胳膊,往后拖着说:“哥哥,这样吧,我把每个菜分成两份,你端回一份去……”

  我摆手说:“不行,一个菜分成两个菜,就不像一盘菜了,端就全端过去。”

  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我把我的主意向他们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听后,我丈人笑得连屁股也巔起来。肖大牙眉头舒展开,爽快地点头同意把菜端过去。老婆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说:“真服了你了,你这个脑袋里,鬼点子恐怕一大翁都装不了!”

  肖大牙在我家里忙着洗刷碗筷和饭盘子,准备把那六个菜端回家,按计策,我先走一步来到他家里。

  肖大牙自己住着三间土胚屋。应验了铁匠家里不缺钉,木匠家里不缺木头这句老话,肖大牙家天井里的屋檐下,摆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木块和木板子,锅灶前堆着一些木花和木粉,到了炕上一看,席子破了的地方,就盖上一块薄薄的木板子,墙皮掉下来的地方,也竖起一块木板子挡着,炕不像是个炕,倒像是个烂七八糟的木匠的工房。正月里,让出门的亲戚坐在这样破破烂烂的炕上,不能说不寒酸。

  但是,兄弟三人坐在这高低不平的炕上,蛮有兴致地搓着麻将,每一个人的身前搁着几个小银子和几张毛票。他们一会儿瞅着身前的麻将牌,一会儿瞅着桌子上的小银子和毛票,因为赢钱心切,三个人的眼珠子都要变绿了似的。

  我在心里说,这幸亏是赢亲兄弟的钱,要是和别人赌,两个眼珠子恐怕早就鼓到眼睛的外面来了。

  这三兄弟我熟悉,小时候他们每年正月跟着爹到肖大牙家里来出门,三个人从小就喜欢赌,大人在炕上打麻将,他们三个就到街上打杏核。四个杏核一面染上蓝色的钢笔水,或者是染上红色的钢笔水,算是正面,不染钢笔水的那面算反面,把四个杏核捂在两手里摇晃一阵,然后用力地撒到地上,杏核在地上跳来跳去,翻了许多次身才转悠着停下,他们就数数有几个正面,有几个反面,根据反正面的多少决定胜负,谁输了谁掏出一分钱。有一年,我和他们打到傍下黑,不仅让他们兄弟三人把身上年三十晚上吃饺子吃出的小银子输光了,还把他们带来的那四个杏核也赢了来。后来,十四五岁的时候,他们就和大人搅合在一起打麻将。

  我在炕旮旯站定,三个人竟然没顾得理我,也许他们没看见是我,把我当成是肖大牙的身影了,都低着头忙着揭牌、看牌和理牌。我说:“兄弟们,过年好,你们可是多年不见的稀客啊!”

  兄弟三个这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老大说:“过年好,大哥。”说着,把手里的那张红中推出去,他把腚向里抬了抬,给我倒出个上炕的地方。

  老二看了一眼老大推出的红中,他的牌堆里,有一对红中,可以碰,但挠着头想了想,伸手去揭了一张牌,眼盯着手里的那张牌看了半天,他才扭头对我说:“大哥,我们是好多年没见了!过年好,过年咱都好!”

  老二不碰老大的那张红中,是想打七对,打麻将的讲头,什么清一色、清缺、混一色、混缺、一条龙、混龙、断幺、全带幺、七对、对对碰、天和、地和、乍和、截和、自摸、相公……我都懂得。

  老三吃了老二出的那张牌,把牌拿到自己的身前,这才顾得和我说话:“大哥,过年好,好个屌!这年头,吃不够吃的,喝不够喝的,穿不够穿的,过年连麻将都不让打,你说这年过得能好吗?你们村还可以,准许打麻将,这才叫过年好。我们村,穷得个鸡巴摇铃铛,一个人分了十斤麦子,我和老婆只有一条能穿出门的裤子,晚上睏觉光着腚睏在露着沙疙豆的土炕上,这样的日子,还评上全公社农业学大寨的红旗村了,红旗和奖状挂在革委会的办公室,当官的脸上好看,老百姓一点好处没得着,管限倒不少,正月里要跑你们村来借个地方打麻将,来,大哥,上炕打几把。”

  我说:“兄弟,我打杏核还可以,打麻将不行,打也是输钱给你们。”

  这句话,兄弟三人听了心里舒服,都蹙着脖子咯咯地笑。老三说:“大哥,我们打的是推倒和,不是打带讲头的,输赢不靠技术,主要看运气,快脱鞋上炕吧,和了这把,咱就四个人打,过年嘛,打几把乐呵乐呵。”

  我脱了鞋上了炕,正好这一把他们打完了。洗好牌,码起来,我和他们一板一眼地揭起牌来。

  没想到,第一把我的手气就不错,揭了六个对子,还有一个八条,可以扣停,扣停就是可以把牌扣下,等着那张和牌八条了,而且,还没轮到我扣停,我的上手老大打出的正是八条,如果推倒牌和了,这叫地和,而且还是七对,地和加七对,他们每个人要给我一毛钱。三毛钱,去供销社能买两斤半咸盐,或者,能买一条胰子。如果我提着两斤半咸盐,或者一条胰子回到家里,老婆肯定能欢喜地拍着巴掌蹦高儿。可是,我的任务不是来赢钱,是来给肖大牙解难的。我知道这三兄弟的脾性,赢了他们的钱,一时半霎我走不了,他们一定会缠着我没完没了地打下去,直到把输给我的钱赢回去,或者让他们把身上的钱全输光了,他们才会善罢甘休,那样说不定能打到下半夜。那就把我今天的计划打乱了。一条胰子重要,还是早回去和革委会主任一起陪着我丈人喝酒重要?两斤半咸盐重要,还是帮着肖大牙把眼下的这个难解了重要?这个帐,我心里明明白白的。

  我没和那张八条,可是,没想到,我打出的第三张牌,让坐在下手的老三和了,这叫放和,谁放和,谁掏钱。我拿出五分钱,放到老三的身前说:“我说的没错吧,打麻将我是外行,和你们一起打,肯定输钱。”

  老二说:“大哥,第一把不和,不见得是坏事,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千刀万剐,不和头一把。”

  老三说:“大哥,小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先输后赢才是真正的赢家。”

  我知道兄弟两个这样开导和安抚我,是让我不要打退堂鼓,继续陪着他们打下去,继续输钱给他们。

  他们急着打麻将,但我要按照我的计划来,就说:“兄弟,麻将我可以陪着你们打几把,但是,您哥哥是叫我来陪席,你们是客,打麻将咱们不能耽误了喝酒,待会儿我还有点别的事要去忙。来,咱撤了麻将,先喝酒。”

  老大也急着开牌,他指着窗台上的那瓶即墨老烧说:“大哥,酒这不是搁在窗台上吗,拿上四个酒盅来,谁想喝谁自己倒。”

  老二点头说:“是,一边喝酒,一边打麻将,两样都不耽误,用咱即墨人的话说,这叫耧着草打兔子,两不误。”

  “喝酒,也得把菜端上来,一桌子麻将牌,菜放到哪里?咱们还是不打了吧?”我知道他们不会放下麻将不打,他们已经打红了眼。

  老三指着炕角的那笸箩炒花生说:“大哥,先别往上端菜,就着炒花生一样喝酒。”

  有这么一句话:顺着磨道赶驴,也许用顺手牵羊这句话来形容眼下的情势更恰切,我心里暗喜,表面上却做出一个难为情的样子,说:“兄弟,按理,坐席喝酒不能打麻将,不过,你们是客,主随客便,你们乐意怎么喝,咱就怎么喝,但是,菜准备好了,如果不端上来,您哥哥心里肯定过意不去,不端上菜来,好像他没准备菜伺候你们似的,你们说是不是?”

  三个人一时没回上话,各自忙着理牌,我歪头朝正间里喊肖大牙:“哥哥,菜炒好了没有?”

  肖大牙大声说:“炒好了,相明,我弄了六个菜,四个热的,两个凉的,锅灶这几天不好烧,往外倒烟,怕烧火熏着你们,我到邻居家把六个菜弄好了,现在可以端上去了吗?”

  我说:“哥哥,端上来吧,我们一边打麻将,一边喝酒,都是自己人,不用按着套路来。”

  肖大牙答应了一声“好!”随即把那六个菜,分三趟端上来。我把两个凉菜放到小方桌上,把四个热菜搁在炕边下,然后用桌沿把那瓶即墨老烧的盖子磕下来,倒了四盅酒,领着他们一口干下去。搁下酒盅,我说:“这把我做庄,不管你们谁和了,我都要掏钱,我觉着有点头沉和心慌,怎么,这就揭牌?”

  老三让酒辣得伸了伸舌头,但赢我钱的心切,顾不得吃菜,急得一挥手,说:“快,揭牌,揭牌,多打一把是一把。”

  揭完牌,理好了,刚摸了两圈牌,这三兄弟看到白菜心拌猪耳朵挺有吃相的,我老婆在上面撒了几片绿铮铮的芫荽叶子,还撒上了几条水汪汪的胡萝卜丝,馋得他们三个有拿起筷子吃菜的苗头,老三的手甚至已经伸到了筷子的跟前,我想,这样可不行,不能让他们动着菜,要赶紧想法把他们吃菜的念头打消,我摸起一张牌,看也没看,把牌往桌子上啪地大声一拍说:“和了!和了!自摸和了!”

  听到我和了,三兄弟这才把眼睛从猪耳朵拌白菜心那里挪过来,个个脸色变得煞白,都推倒自己身前的牌,伸过头紧张地看着我的牌。庄和,还是自摸,他们每人要输给我一毛钱。

  老三的反应快,几眼就看出我不是和了,而是个乍和。他把我的牌扒拉开,说:“大哥,你看,你哪里是和了,将在哪里?你看看,是不是没有将?乍和!乍和!乍和输双倍!”说完,捂着嘴开心地笑起来。

  老大和老二恣得笑得浑身哆嗦着。

  我拍着小方桌的桌沿说:“他娘的,记错牌了,这样的话,不仅赢不了你们一人一毛钱,还要输给你们一人两毛,这一反一正,就是九毛钱,这样,用不了几把,就把身上的钱输光了。”

  说完,我心疼地掏出六毛钱,一个人给了他们两毛。但是,如果不打这个乍和,这一盘拌猪耳朵和拌猪头肉,可能已经让他们吃去一半了,第一次请革委会主任去我家陪席喝酒,只有两三个菜,那可是自找难看!那可叫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三兄弟高兴地蹙着脖子笑,急三火四地洗着牌,洗好了,开始揭牌,见我不揭,老三说:“大哥,快点,凑到一起不容易,多打几把就熟练了,你放心,不可能连着打乍和。”

  现在,酒和菜对他们已经没有吸引力,赢我的钱才是当务之急。

  我说:“菜放在这里,你们到底吃不吃,不吃就端下去,本来我就不会打,把桌子又搞得这么乱,我的心也跟着乱,要是菜没放在这里,我可能打不了这个乍和。”

  老大说:“那就端下去。”

  老二把两个凉菜从小方桌端到炕边下,拿起那一小笸箩炒花生,往每个人的身旁抓了一把说:“呆一会再吃菜,现在谁饥困先吃几个炒花生垫一垫,大哥,这遭桌子上空闲了,揭牌吧。”

  我在心里道,呆一会吃菜的话,六个菜你们这三兄弟一会就吃个七七八八了,那样的话,革委会主任和我丈人吃什么?我说:“兄弟,现在要打麻将,那就先把菜端下去,都不吃,放炕上既碍事,还把菜弄凉了和弄脏了,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再端上来,好不好?”

  老三有些不耐烦地挥手说:“端下去,端下去,别为这几个菜说来说去了,烦死了,端下去,待会再吃,先一落安稳地打麻将。”

  我接过老三的话,招呼肖大牙说:“哥哥,把菜端下去吧,我们待一会再吃。”

  肖大牙连声说:“好!好!相明,我听你们的!”。

  肖大牙把菜端下去没个屁时辰,我们一把牌还没打完,忽然,窗户楞被外面的人敲得又急又响:砰砰砰!砰砰砰!窗户纸被震得哆嗦着。

  我蹙着眼眉,扭头朝窗外不乐意地大声喊:“是谁在外面敲窗户?有事进来说好不好!没长腿吗?”

  原来,站在窗外的是我老婆,她着急地大声说:“相明,是我,你们在炕上打麻将?”

  我生气地瞪着窗外说:“是,打麻将怎么了,碍着谁了?”

  老婆说:“坏事了,你们的声音太大了,不知道谁告诉了村干部,他们召集了几个民兵排长,要来捉你们,捉着你不要紧,可不能让他们把亲戚捉起来,我是跑来给你们报信的。”

  兄弟三人吓得脸色大变,一时手忙脚乱。老三问我:“哥哥,怎么,你们村也不许打麻将?”

  我点头说:“他娘的,村里的头头们假积极,也要学你们村,说今年要扛一面农业学大寨的红旗回来,昨天才告诉大伙不让打麻将,我们吆喝的声音是大了,如果别人听不到,其实没事的,他娘的,不知道是哪个黑心烂肠子的坏种去告的状。”

  我老婆急得又敲起了窗户楞,这次敲得声音更大,她着急地跺着脚,把嘴贴到窗户纸上说:“相明,别说这些废话了,说什么也晚了,现在你赶快让亲戚擓着篓子往家跑。”

  我问:“现在跑来得及?”

  老婆说:“快跑还来得及,我到胡同南头去望着,你让他们擓着篓子向胡同北头跑,跑出村,顺着东河底跑回家,跑得越快越好。”

  我说:“知道了,你赶快到胡同南头望着去。”

  老婆压低声音说:“我这就去,不过,修相明,我可告诉你,今天这三个亲戚要是跑不出去被民兵抓起来,就是你这个陪席的罪,三个亲戚记恨你一辈子,咱哥哥记恨你一辈子,村干部说,捉起你们来,不仅要把名报到公社去,还要罚去扫大街呢!”

  我扣着后脑勺子,又慌又怕地说:“好了,好了,知道了,我这就让他们收拾收拾往家跑,你快去望风吧!”

  从破了的窗户纸的缝隙里,看着老婆走出肖大牙的天井,我一脸惶恐和担心的神色。下了炕,我害愁地瞅着炕上的三兄弟,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可以一拍屁股跑了,罪名却要让我一个人来扛着,真倒霉!”

  三兄弟一人从篓子里拿出一个枣饽饽留给肖大牙,急三火四地用包袱包起麻将牌放进篓子里,然后跳下炕,登上鞋,个个连鞋带也没顾得系,跑出屋,跑出天井。跑到大门口的时候,老大的头一下子碰到门栓上,疼得他叫了一声娘,伸手一摸,摸了一把血,原来把头碰破了。但是,现在已经顾不上包头了,要紧的是赶急跑,不要被民兵捉起来。兄弟三个顺着胡同往北跑,跑到胡同头的时候,老三的一只鞋跑掉了,锅下腰拾起来,不顾得往脚上穿,他提着那只鞋,就这么赤着一只脚,踏着满地白雪,和捂着头的大哥、提着裤腰的二哥朝着东河,屁滚尿流地跑了去……

  把那六个菜重新端回到我家,想想刚才三兄弟逃跑时的那个狼狈样、那个慌张相,肖大牙捂着嘴,笑得岔了气。我丈人笑出了眼泪。我老婆更夸张,她笑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说:“修相明,你只用了四盅即墨老烧就陪了一桌席,真能叫你笑死,肚子都笑疼了!”

  但是,我却笑不出来,反而是一脸愁色、一肚子哀伤。想想输给他们兄弟三人的那六毛五分钱,真有些心疼。撅着腚干六天活,才能挣六毛钱的工分。而且,那六毛五分钱真是过些日子要去买猪崽的钱。到了买猪崽的时候,又要厚着脸皮向邻居去借……

  万万没有想到,过了吃一袋烟的工夫,我、革委会主任、我丈人和肖大牙上了炕,刚端起酒盅要喝烫热的那壶即墨老酒,老婆慌里慌张地跑进屋里说:“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我搁下酒盅问:“出什么事了?”

  老婆捂着两眼放声哭起来说:“老二掉进东河沿上的那眼井里淹死了……”

  原来,东河沿上,有一眼井口很小但很深的水井,井口的四周长着又厚又密的牛皮草,长长的牛皮草罩住了半个井口,不熟悉的人,不知道草丛里有眼水井,老二一边跑,一边不时地回头看赤着一只脚的弟弟和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头的哥哥,结果掉进了那眼水井里,一口水给呛死了。

  出殡的那天,肖大牙趴在老二的坟前,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说话都要说不出来了。回到肖家疃,他跪在那眼井口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

  肖大牙跪在长着牛皮草的水井的井台上,把头向前伸着,瞅着井口哭,我蹲在远处不停地抹眼泪。肖大牙哑着嗓子喊一声“兄弟,你死得冤啊!”我的心就像扎上了一刀子……

  庄户人的满汉全席

  今天是正月十六。头晌,全公社的劳力们,聚集在公社驻地段村的河套上,在刺骨的寒风中召开全公社农业学大寨的万人誓师大会。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头攒动,震耳的口号像要把天冲破了似的!公社的头头说,今年,要把全即墨县农业学大寨的红旗扛到段村公社来。

  肖家疃到公社驻地,十二华里,一个来回就是二十四里地。

  早晨天不亮,往口里戳了二十几页煮地瓜干,我和劳力们踏着结满白霜的路面,起程一脚脚往段村快步赶。

  开完会,回到村头,已经是正晌了。

  回到家,老婆已经做好了饭,她用萝卜丝爆的锅,连汤带面煮了半盆灯。

  一看不是吃地瓜干,而是吃灯片,喝灯汤,我露出了个笑脸来。

  这年头,即墨人,每年都要吃喝一次灯。

  正月十五的这一天,家家户户和面捏面灯。有白面就用白面捏,没有白面,就用地瓜面掺上苞米面捏。不管是白面,还是地瓜面和苞米面,里面都要拌上一抓豆面,因为豆面有油性,有粘性,这样,捏起来的灯才不至于裂开横一条、竖一条的口子。一个灯,如果浑身是纹,到处是口子,龇牙咧嘴的,模样难看死了。灯捏好了,蒸熟了,在灯窝里插上一根洋火棒,洋火棒上缠一块干净的棉花疙瘩。天黑后,将灯窝倒上半窝豆油,那块棉花疙瘩被豆油浸透了,划着洋火点上,待火苗着得踏踏实实,着得安安稳稳,孩子们就把鱼灯放在水瓮里的瓢里面,瓢在瓮里晃,鱼在瓢里荡,瓢游鱼也游,这叫年年有鱼{}。把猪灯搁在一个碗里,或者是一个有沿的盘子里,端到猪圈的门口,放在一把杌子上,月光伴着灯光,把一个四四方方的猪圈照得铮明瓦亮,满圈都是光,这是图个肥猪满圈的吉利。忙完家里忙村外。兄弟姐妹们一人端着一个鸡灯走出村,来到自留地里,把一块地的各个角落照遍了,这是让鸡吃虫子,这样仔仔细细地把一块块自留地照了个遍,一年当中,地里就不会招虫害,没有虫害,菜和庄稼才会长出个好模样。没挖祖坟之前,还要端着灯去坟地里围着祖宗的坟转上几圈,坟头、坟坡和坟的四周都要照个遍,这是给祖宗们捉虱子。祖宗们在那个世界里身上舒服了,会给子孙后代多一些祈祷和祝福。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到了正月十六日,家家户户不舍得把这一块块烧得干巴巴,熏得黑乎乎的面疙瘩扔了,放到锅里熥热了,就着一碟子呱唧吃了它。虽然难吃,但毕竟垫饥。去年年头差,昨天我老婆全用地瓜面捏的灯,说是灯,难看的就像是用黑泥巴捏起来的一个个小丑似的。我老婆觉得这样的灯熥着吃太干巴了,咽起来咯嗓子,就把这十几个灯切成薄片,用一个萝卜切成丝和几颗盐粒爆了锅,舀上两瓢水,正好煮了半瓷盆。

  虽然是吃地瓜面的灯片,但我还是挺开心,毕竟它比吃地瓜干顺口,也比吃地瓜干有滋味。

  我连汤带面舀了大半碗灯片,拿起筷子刚要往嘴里扒,杨麻子扣着脑门,低着头,拉不动腿似的一步步走进天井来。

  肖大牙不是长着一口大牙,杨麻子也不是长着一脸麻子。

  杨麻子的两脸干干净净,光光滑滑,一个麻子也没有,连个痦子和雀子也见不着。杨麻子的脸很白,别看他从不抹雪花膏,天天日头底下干庄稼活,风吹日晒,霜打雨淋,但他的两个脸,比大嫚的脸还要白,他的脸,是那种天生的自来白。即墨地里,如果听外号去判断一个人,很可能把人给搞迷糊了。譬如,村里的那个半仙,并不是半个神仙。年前,他要去即墨供销社买双棉靰鞡。他那双旧的棉靰鞡破得已经不能穿了,但又不能提着去,他就用细麻绳量了一个尺码记在一张纸上,然后急急忙忙地上了路,到了即墨城的供销社卖鞋的柜台前,一摸衣兜,忘记带那个尺码了,也忘记了带那根细麻绳,气得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脑瓜,懊恼地掉头回了村。见了人他就叹气说:“你看我这个脑子,去买棉靰鞡,忘记带尺码了,也忘记了带量尺码的那根麻绳,来回趟空跑了五十多里地!”街上的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说:“这伙计,真是个半仙!”人如果真的能成仙,哪怕能成为半个仙,都应该是神人或者是仙人。但是,我们即墨地里,却把缺了个心眼的人,戏称为仙或半仙。即墨人起外号,意思往往是倒把过来的。

  杨麻子之所以叫杨麻子,是因为他手里有一个祖传秘方,专门扎固麻子。脸上长麻子的人,找到他,他就给糊上一贴自己调的黑膏药。黑膏药里有些东西别人知道,有些不知道。知道的有狗奶子花、榆树皮、茅草根、山药豆、锅灶灰、湾底的泥、蛤蟆皮、老泥鳅、干牛屎、新媳妇的奶水和月孩子的尿等等。有的人偷着用这些东西调了膏药贴到脸上,结果把脸糊肿了。看来,最管用的东西,杨麻子一样也没让外人知道。要不就不叫个秘方了。本来,靠着这个祖传秘方,杨麻子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但是,现在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让他这种野路子医生给人治麻子,也不让他卖膏药。别看他是生产队长,因为有三个儿,个个正是能吃能穿的时候,所以,他的日子是村里最艰难的人家,大儿和二儿都好说媳妇了,连个上门提亲的人都没有,愁得他和老婆成天价走路抬不起头、唉声叹气的。

  我搁下筷子和饭碗,拾了个草墩撂给杨麻子,说:“哥哥,坐下吧。”

  杨麻子没理那个草墩,而是提提棉裤的裤腿在门槛上坐下来,他面对着天井,把脊梁朝着我和我老婆。好像是坐在他自己家里似的。

  没等我开口,我老婆先沉不住气,问杨麻子道:“哥哥,你来有什么事,面朝着天井不说话?”

  杨麻子吧嗒一下嘴,叹了一口气,摇头说:“兄弟媳妇,我不好意思开口啊。”头还是没转过来。

  我老婆问:“哥哥,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是和俺嫂子吵架了,还是孩子惹你生气了?”

  “都不是。”杨麻子转过身,面对着我和我老婆,两眼有泪光在闪。

  老婆说:“哥哥,有什么愁事你只管说,俺能帮多大的忙,就帮多大。”

  杨麻子两眼瞅着我,说:“我是叫相明去陪席。”

  天呢!一听陪席这俩字,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自从肖大牙的那个干兄弟掉进井里淹死了,我心里总是有种内疚感,晚上睏觉经常做噩梦。梦中,不是他的家人拿着菜刀来劈我,来要人,就是那个无辜死去的兄弟紧紧地抱着我,把我拖进东河沿的那眼井里,让我陪他一起死,他说,我孩子还没拉扯大,就叫你害死了,我要叫你也死在这眼井里,让你老婆知道守寡是个啥滋味。梦醒时刻,不是虚汗泡湿了枕头,就是泪水糊满两眼。所以,从那后,不管谁来找我去陪这种不够吃或不够喝的席,我都一概回绝了。但是,杨麻子脸上的愁色和眼里湿湿的泪光,我不忍心让他失望。从小到大,我、修相银、肖大牙和杨麻子四个人是最相好的伙计。十岁时寒食那天的那个鸡蛋黄,现在还印在我的心里。

  小时候,一年当中,只有寒食这天才能捞着吃上一个煮鸡蛋。可是,那年,俺家的唯一一只下蛋的母鸡得了鸡瘟死了,所以寒食这天我没捞着吃上一个煮鸡蛋。看着杨麻子、修相银和肖大牙等那些伙伴们,一人手里捧着一个煮鸡蛋,在街上蹦着、跳着,一会儿比比谁的鸡蛋大,一会儿闻闻谁的鸡蛋香,我可怜巴巴地站在胡同头,伤心的泪水一阵阵往下落。傍晌的时候,我拖着沉沉的步子心酸地往家走,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杨麻子大步跑过来,用一只胳膊紧紧抱着我的膀子,我吓得身子一抖,问:“你要干什么?”杨麻子大声说:“我刚才把鸡蛋放在碾盘上,去墙根下撒了一泡尿,回来的时候,鸡蛋不见了,别人都有鸡蛋,八成是叫你偷吃了,张开嘴我看看就知道了。”我怨屈地说:“我没偷吃你的鸡蛋,我一直在胡同里,你没看见吗?”我张开口想转身让他看,证明自己的清白,身子还没转过来,他把整整一个鸡蛋黄塞进我的嘴里说:“我知道今天你没捞着吃鸡蛋,我的这个鸡蛋咱两个分开吃,我吃清,你吃黄,小心点,别卡着,嚼烂了再往下咽。”看到他把那个薄薄的鸡蛋清填进嘴里,滚烫的泪水一时把我的两眼塞满……

  既然给芸香和肖大牙陪过席,帮过忙,杨麻子的这个忙,我也不能不帮。我问:“哥哥,你叫我去陪席,时候这么晚了,这是哪里来的客?”

  杨麻子说:“是四个连襟来了。去年年头不好,本来,我们说好了,今年正月不相互出门了,这样,每家可以省下一桌酒席钱,也能少打几斤酒。刚才去公社开会,我在河套里遇上了他们四个,说了一会闲话,我说年前用乌霉了的地瓜干换了几斤散白酒,有空让他们来喝了它。我只是见了面说句客气话,没想到,四个人都馋酒,散了会,往家走,走到半路,商议了商议,一歪脚,就奔我家来了。而且,大连襟还把他邻居顺便带来了。天都晌歪了,我老婆已经煮熟了地瓜干,切好了呱唧,你说,还能用地瓜干和呱唧伺候他们?他娘的,要是公社不开这个瞎嚷嚷的会,就不会有这种麻烦事。”

  听到这里,我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地瓜干和呱唧,肯定不能伺候客。我问:“哥哥,除了地瓜干和呱唧,家里还有什么现成的东西?”

  杨麻子把手从前额挪到后头上,来回摸索着说:“相明,都过了十五了,你说,这天穷日子,家里能有什么现成的东西?一两肉没有,半条鱼没有,粉条和粉丝也没有,只有两棵白菜,一个冻豆腐砣子和两个鸡蛋,没办法,我清拌了一个白菜心,又把那只下蛋的鸡杀了,剁成块焖在锅里。一是心疼那只下蛋的鸡,二是愁弄不出几个菜来,我老婆一个劲地偷着抹眼泪,让我来找你去陪这个愁人的席。”

  我老婆瞅着天井害愁地叹了一声:“你说,四个连襟来就来吧,还带上个邻居干什么?不知道这天日子的难?”

  杨麻子说:“就是,如果光是四个连襟来了还好说。不过,大连襟也是好意,他这个邻居有三个嫚,大嫚今年二十五,还没找婆家,他让这个邻居来,是想把邻居的大嫚说给我家老大,让邻居来看看咱这个家,要不是来了这个邻居,我哪舍得杀了那只下蛋的鸡。可是,即便炒上一盘鸡,也不像个酒席啊,这样寒酸的日子,人家哪还敢把嫚给咱,传出去,别人也不会让闺女嫁到咱这个门上,咳,愁人啊!”

  我老婆本来话挺多,听杨麻子这样一说,傻眼了,半天没再做声。我在心里道,这确实是一着死棋,要把这着死棋救活了,得动一番大脑筋。

  杨麻子坐了一霎,见我不说话,无奈地两手一拍膝盖,喘了一口长长的粗气,站起来,说:“相明,我知道来也是白来,别难为你了,我回家熬一钵子白菜和冻豆腐,让他们一人扒一碗菜,嚼几块鸡吃,既然他们都好喝,叫他们一人喝两斤白酒,饥困,就叫他们就着呱唧吃地瓜干,丢人就丢吧,笑话就叫他们笑话吧,要不有什么法?”

  从古到今,还没听说有哪一家让出门的亲戚和客人吃地瓜干和啃呱唧的,杨麻子的这句伤心和酸心的话,让我很难受,但是,他的话,也让我感到救活这着死棋有门道,就问:“哥哥,听你的口话,家里真的有几斤散白酒?”

  杨麻子点头说:“白酒不止有几斤,刚好有十斤。你知道,我去年晒自留地的地瓜干的时候,下了几天连阴雨,三笆篓地瓜干全乌霉了,年前倒笆篓使,我就去换了十斤散白酒,我滴酒不沾,一壶也没动着,既然他们好喝,我全拿出来,搁在窗台上,不缺酒,是缺肴啊。”

  听到这里,我一拍屁股说:“哥哥,有了!”

  我老婆瞅了一眼我的屁股,又瞅了一眼她煮的那半瓷盆地瓜面的灯片,然后,迷瞪着眼望着我,她心里很清楚,这钵子地瓜面灯片,和猪食的样子差不多,不可能拿去伺候客,她瞅着我,是想听我有了什么计策。

  可是,日头已经西斜,我顾不得对老婆和杨麻子说我想出了什么计策,洗了一把手,一边在棉裤上擦着手心和手背上的水珠,一边大步流星地向杨麻子家走去。

  我来到杨麻子家的时候,他老婆已经把那只鸡焖熟了,核桃一样大的鸡块,盛在一个带沿的盘子里。那个清拌白菜心,装在一个平盘里,放在锅台上。两棵白菜已经剥去了烂帮子和老帮子,冻豆腐砣子也洗好了,两个鸡蛋打在碗里。

  四个连襟和大连襟的邻居坐在东间炕上喝茶水,怕他们听见,我把杨麻子和他老婆从正间叫到西间屋,小声交代说:“把那个冻豆腐砣子一切两半,一半煎煎,切成大方块,浇上蒜泥,上菜的时候,就说是拌猪头肉,另一半也切成大方块,剁上一棵白菜合在一起炖它一钵子,装在四个带沿的盘子里,每个盘子的上面,摆上几块鸡肉,上菜的时候说,一个是炒鸡块,一个是炖兔子肉,一个是烩鸭巴,一个是烧羊排。把另一棵白菜的大帮子绞成一条大鱼的样子,挂上面糊煎煎,面糊里撒上盐,这样有滋味,上去的时候说是煎白鳞鱼。小帮子绞成块,也挂上面糊煎煎,上菜的时候,就说是煎刀鱼。剩下的白菜心,切成细丝,和那两个鸡蛋汆一个汤,这样正好是七菜一汤。你们现在就动手做,我先把这个清拌白菜心端上去,领着他们开席,我叫上菜你们才上菜。记得了吧?”

  杨麻子皱着眉头,瞅着我,担心地说:“兄弟,我那几个连襟一个个都六精八怪的,是出名的人精,大连襟的那个邻居,看模样,心眼也不能少了,这样胡诌,能骗谎了他们?”

  我摆手说:“哥哥,再精的人也有迷糊的时候,等他们迷糊了的时候,才上菜,你放心,我很快就把他们搞迷糊了,只要你们听我的吩咐就行了。”

  我爷爷解放前卖过迷魂药。杨麻子的老婆看了看我的衣兜,生疑地问:“兄弟,你还带着迷魂药?他们这是来走亲戚,给他们吃迷魂药,不好吧?”

  我急得一跺脚说:“嫂子,我哪里会对亲戚和客人下这种狠招,你们赶急准备菜,我叫你们上,你们才上,只要听我的吩咐,今天的这个酒席,保证热热闹闹,您和俺哥哥保证丢不了人,说不定还能给老大把媳妇说来家呢!”

  杨麻子和他老婆眨巴着眼,半信半疑地愣了片刻,然后分头忙去了。

  杨麻子的这四个连襟,我以前在街上见到过,还打过招呼。我把这个清拌白菜心放到肖大牙年前给做的饭盘子上,再抓上六双筷子,然后端到炕上来。

  一边往炕上搁盘子,我一边说:“兄弟们,还有这位大哥,过年好!”

  五个人抬了抬腚,盘起腿,把身子坐正当了,每个人回了声过年好,都瞪着两眼,等着我领着他们开席。

  我说:“俺哥哥嫂子让我来陪席,别看你们来得晚了些,日头已经斜了西,但咱不能发急,得按部就班地一个菜一个菜地上。我们肖家疃的酒席,第一个菜,都是清拌白菜心,一开始先清清口,清清口,后面的大肉大鱼才能吃出滋味来。”说着,我一人身前给他们摆下一双筷子。

  大连襟瞅着这个清拌白菜心连个虾皮、连根粉丝都没有,两脸像罩上一层黑云彩似的,他又瞅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邻居,感觉脸上不好看,赶忙捡过年的话说:“兄弟,你看俺这个连襟,手确实巧,不让他调膏药卖了,拿起菜刀,一样像模像样的,你看这刀法,多均匀、多细!要是让他学厨子,一定叫皇上寻到宫里做御厨去了。”

  我点点头接过话说:“俺哥哥不仅刀法细,心更细,为了你们来出门,他特意找木匠做了这个新饭盘子,而且给你们准备了这十斤白酒,他刚才嘱咐我,说你们几个都好喝,咱今天得喝足了,把这十斤酒喝都出来。你们说,咱是文喝,还是武喝?”

  二连襟一愣,瞪大两眼问:“兄弟,什么是文喝,什么是武喝?”

  我说:“文喝,就是一盅一盅地填着喝,武喝,就是一个人举着一壶吹。”

  五个人被我的话逗笑了。

  我得先把场面活跃起来,这样才能把节目演下去。

  “来,我陪席,我添酒,把酒拿给我。”让三连襟把那十壶酒从窗台上拿到我的身前,我站起来,一边把他们五个人身前茶碗里不多的茶水倒进炕旮旯的脸盆里,一边说,“兄弟,你们是来喝酒的,如果让你们喝一肚子茶水回去,不仅俺哥哥嫂子会责怪我,你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怪我,陪席,我不想赚个骂名身上。这样吧,咱们既不文喝,也不武喝,今天咱就用茶碗喝。”

  还没等他们回上话,我咕嘟咕嘟将六个茶碗添满酒,放下酒壶,我右手端起酒,左手指着他们身前的茶碗,让他们也端起来,我说:“兄弟们,这第一个酒,叫一路平安、你们来时平安,走时也平安。一,也叫一心一意,不管是搿亲戚,还是搿伙计、交朋友,都得一心一意,为了一路平安、一心一意,来,干了它!”

  和五个人碰了碰茶碗的上沿,我仰起脖子,一口喝下去,然后把茶碗口面朝他们说:“看,一滴也没剩。不管是谁,剩一滴,罚一茶碗。”

  他们五个人也仰起脖子,一口干下去,都把茶碗口面朝我。我挨个看了看,里面都干干净净的。

  我拿起酒壶又添了六茶碗,两个六茶碗,正好去了一壶半酒。我端起茶碗说:“兄弟们,这第二个酒,叫两相好,搿亲戚,搿伙计,都是两好才能搿一好,没想到,正月十六日能和你们坐在一起喝酒,这叫缘分,来,为了两相好,干了它!”

  我仰起头,又一口把酒喝下去。

  五个人也一抬头,把酒喝下去。

  这是即墨地里的规矩,陪席的人,一开席,要先领两个酒。

  可是,也有个规矩,喝完两个酒,应该搁下茶碗,拿起筷子,吃几筷子菜,咸咸口。

  但是,规矩掌握在我这个陪席的人的手里,我不按照规矩来,他们也没有办法,他们不能自己先拿起筷子吃菜,如果厚着脸皮拿起筷子吃起来,就变成他们不守规矩了。一般来说,坐席的人,宁肯让肚子饿着,也不会做出这种不要脸不要皮的失礼的事。真那样的话,就丢人了。

  我想,现在还不是吃菜的时候,六个人六双筷子,一个人两筷子,一霎的工夫就把这个清拌白菜心吃光了,后面的那六菜一汤,都上不了台面,都是演戏给他们看的,如果让他们看出了破绽,尤其让大连襟的邻居看出杨麻子家日子的艰难,不仅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反而让他看不起这户人家。所以,我得先把他们灌醉了,等他们什么也看不清楚的时候,才让杨麻子两口子把六个菜和那个汤端上来。

  往六个茶碗里倒满了酒,我右手端起茶碗,左手伸出三个指头向上翘着说:“兄弟们,这第三个酒,叫三星照,天有三宝日月星,地有三宝水火风,人有三宝精气神,来,为了精气神,兄弟们,咱喝了这第三个酒。”

  四连襟摇摇头,哼了一声说:“三星照后面是四喜来财,再后面是五魁首、六来顺风、七巧、八仙过海……要喝,你就自己一个人不住下地端着茶碗光喝酒吧。”言外之意是应该吃菜了。

  他们不中我的计,我只好随机应变,说:“兄弟们,说实话,我是见了你们心里高兴,才想领着你们多喝几个酒,茶碗我已经端起来了,你们总得给我个面子吧?要不这样好不好,我一个人喝五茶碗,你们一个人喝一茶碗,今天和你们一起喝个开心酒,就是喝醉了,喝得趴下了,我也愿意。”

  听到我要把自己喝醉了,喝得趴下了,五个人来了精气神,眼珠子都瞪得像个酒盅子一样大,他们把各自的那一茶碗酒,往身前端过去。

  朝三个弟弟和那个邻居挤了挤眼,大连襟对我说:“好,兄弟,你喝吧,你干了五茶碗,我们就干了它。”

  二连襟说:“大哥,下一个,你不用喝五茶碗,你喝四茶碗,我们一人陪着你干一个。”

  三连襟说:“以此类推,大哥,再下一个,你喝三个,我们陪着你干一个。”

  四连襟又哼了一下鼻子说:“大哥,再再下一个,咱倒过来,我喝五个,你喝一个就行了,酒是好东西,也不能叫你一个人都喝了,是吧?”说完,迷瞪着眼笑了笑。

  大连襟的邻居说:“兄弟,这样喝完了,我和你划几拳,三拳两胜,谁输了谁喝酒,如果你输得多了,我可以替着你喝几茶碗。”说完,也是笑。

  我知道,他们这是诚心想把我灌醉了,用即墨人的话说,这叫扶着死猫上树,想把我喝趴下了看我的笑话。但是,没有法,为了杨麻子的这个酒席的寒酸样不让他们看出来,为了把日子里的这个丑遮过去,为了让大连襟的这个邻居觉得我哥哥嫂子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我就得当一会小丑,我就得拿出一个下作的样子,好像我非要借陪席的工夫,用这些不花钱的酒把自己灌醉了,灌得趴下去。想想杨麻子去我家里掉的那串难为的眼泪,笑话就叫他们笑话吧。

  我的计策比孙子兵法还要技高一筹。战场上,敌对的双方,如果都掌握了孙子兵法,孙子兵法就是一张废纸。孙子兵法的精髓就是将对方打败,如果一方知道打不败对方,就会撤退,或者不迎战,那么,最后的结果,没有败者,也没有胜者。可我这个陪席的人,不管遇上什么难对付的场面和客人,不能撤退,撤退就帮不了街坊邻居的忙了。所以只能冲锋,冲锋还必须成功。我的计策的精髓是,在打不败对方的时候,让对方把我打败,但是,他们在打败我的时候,也会受到伤害,甚至伤痕累累。照这种办法喝法喝下去,我喝醉了,他们一定也是醉成烂泥一团。

  不用说,下面的酒,像喝水似的,我们六个人空着肚子,很快就干出了九瓶即墨白干,酒瓶子歪倒在炕旮旯里,杨麻子的四个连襟和大连襟的那个邻居无一例外,都歪倒在炕上。大连襟倚着墙角呼呼地睡着了。

  我坐在炕旮旯的杌子上,身子东摇西晃,如果不是两手扶着炕沿,早就歪倒在炕旮旯里了。好在我还有点神智,还知道我现在的职责是一个陪席的人。我歪头朝正间喊:“哥哥,嫂子,菜炒好了就上来吧,这几个兄弟不是太能喝,还没上热菜就喝醉了,那就让他们吃菜吧,咱得让客人喝足了,也得让客人吃足了。”

  杨麻子答应着端着两个菜放到饭盘子上说:“这个是炒鸡块,这个是炖兔子肉,都挺烂乎的。”

  杨麻子的老婆一手端着一个菜,放到饭盘子上说:“这个是煎白鳞鱼,这个是煎刀鱼。哥哥,酒喝得差不多了,你领着他们多吃菜。”

  我拿起筷子招呼五个东倒西歪的醉汉说:“来,兄弟,吃菜,你们看,又是肉,又是鱼,都是大盘子大碗的。”

  其实,我根本看不清菜放在哪里,手也已经不听使唤,连筷子也拿不住了,啪啦两声响,一只筷子掉在饭盘子上,一只掉在炕旮旯里。

  大连襟还在那里打着酣睡呼呼地睡着。

  二连襟想睁开眼,可是上下眼皮黏在了一起,他喷出一大口酒气说:“兄弟,妹妹,自己人,炒这么些菜干什么?”

  三连襟坐起来,眯了一下眼,想看看饭盘子上的菜,身子往前歪了个跟头,吓得连忙扶着四连襟的肩膀,他连话都说不成个儿了:“哥哥,咱……五连……襟和五姨子要……好啊,把咱……当成贵……贵客伺……候了。”

  杨麻子的老婆端来两个菜,放下说:“哥哥,你们就是贵客嘛,这个是烩鸭巴,这个是烧羊排。”

  醉人不醉心,我一直记得,大连襟的这个邻居今天来是要来看看杨麻子的家境和他们一家人的为人行事,看好了的话,就把他大嫚说给杨麻子的大儿。反正都醉得看不清究竟上来了几个菜,也看不清上的是什么菜,那我就趁机多诌上几个。菜多,说明杨麻子两口子好客,说明家境好,这样大连襟的这个邻居才能动心,才能答应把大嫚许给杨麻子的大儿。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要趁机美言上几句。给大儿说上媳妇,杨麻子两口子就去了一块心事。要是三个儿都说不上媳妇,愁就把他两口子愁死了。赶急诌。我一掀身前的菜盘子放下,碰出一点响声,说:“哎吆,哥哥,大对虾都上来了。”我一掀盘子放下,碰出一点响声,说:“哎吆,嫂子,大雁肉都上来了!”再掀一下盘子放下,碰出一点响声,说:“哎吆,我的娘,红烧鳖肉都上来了,哥哥,这就是前几天你从东河里的冰窟窿里捞出来的那只老鳖吧?”

  “是,是,是那只老鳖。”杨麻子脆快地连声答应着把那个汤端上来,放下,他满意地揪了一下我的耳朵说,“这个是鸡蛋虾米汤,这些菜你们都得吃了它,不吃了它,就是嫌俺两口子炒的菜没有滋味,就是嫌俺两口子伺候得不好。”

  大连襟的邻居坐都坐不直了,想睁眼看看却睁不开,他贴着壁子躺下,结巴着说:“兄弟,这么多的菜,我们还能嫌伺候得不好?我活了五十多岁了,从来没吃到这么丰盛的酒席,你看,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泥里钻的,都有了,又是大对虾,又是大雁肉,又是鳖肉,就差天鹅肉了,在俺那一片,一桌酒席,只要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泥里钻的都全了,就叫庄户人的满汉{}全席!”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大串,说到这里,我接过话,也是结结巴巴地说:“大哥,这种席,俺这里也叫庄户人的满汉全席!”

  他接回我的话,说:“兄弟,我们今天来,本是就想喝壶酒,没想到吃上满汉全席了。这户人家一点也不露财,刚才进门的时候,根本看不出能办出这样丰盛的酒席,给闺女找女婿,就得找这种不张扬、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家,回家我就跟老婆商议商议,把俺大嫚许给你兄弟家的老大,其实,俺家的事,基本就是我做主,家境这样好,又好客,将来嫚嫁过来,我每年正月来吃这满汉全……全……”话没说利索,他就喷着酒气迷糊了过去……

  天黑好睏觉的时候,杨麻子把醉得像个死人一样的我背回了家。

  到了下半夜,我醒了酒,肚子里翻江倒海,又绞又疼,疼得浑身出汗,头上的汗珠子像盐粒儿一样大。我草鸡地说:“娘啊,再也不敢出去陪席了,再陪就把命搭上了!”

  老婆让我翻过身,直挺挺地趴着,我的身子在炕上,头伸在炕旮旯里,炕旮旯里放着一个洗脸盆,老婆给我一下一下地捶着脊梁,不多时候,我吐出了小半脸盆呛鼻子的即墨白干。

  瞅着脸盆里的白干酒,老婆捂着鼻子问我:“吐出了酒来,不疼了吧?”

  我说:“是肠子和胃疼,又不是酒疼,吐出酒来有什么用,快去叫医生来给我看看,娘啊,疼死我了!”

  不一会,村里的赤脚医生肩膀上挎着药箱子,耳朵上挂着听诊器,急乎乎地跑进门来,他站在炕旮旯里给我给试了脉,一边量血压,一边摇头对我老婆说:“婶子,得赶快送俺叔叔去即墨县医院,八成是胃串孔。”

  老婆一听,两手捂着嘴和鼻子呜呜地哭起来。一是屋外刮着呼呼的西北风,这么冷的天去即墨县医院,二十五里地,能把人冻死。二,去医院,把家里买猪崽的钱花上也不够。三,胃串孔,说不定要把胃打上一个补丁,或者把胃切下一块去,一个好好的人,从此变得五脏不再全美了。五脏不全美,就不能下地干重活,就挣不了整劳力的工分了。工分挣得少,意味着粮食分的少。粮食分的少,挨饿的日子就要比以前多一些。

  没有法,老婆只好去了饲养室,把队上唯一的一辆地排车拖到我家的大门口。这辆地排车,是用棺材板子做的。嫌棺材板子不太吉利,饲养员在上面刷了一层红油漆,再用黄油漆在车两侧写上一条字像巴掌一样大的标语: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后面加上三个比苞米棒子还大的感叹号。村里的那个半仙,就是用这辆地排车,帮着村里人往火化场里拉死尸,拉一个,丧主给他五块钱。

  我老婆右胳肢窝里夹着一床被,左胳肢窝里夹着一个枕头,她搀扶着我来到了大门口的这辆地排车前,说:“你先扶着门框,我把被子铺上,你躺上去,我再用被子把你包起来,冷就冷吧,挨一会就到了,谁叫咱连床褥子都没有。”

  夜里的西北风,格外的扎人刺骨,不一会,耳朵冻得像让狗啃着似的,天地间冷得像个冰窖子。一堆堆的乌云飘过来,看模样,要下雪。用这一床被子包着我,到即墨县医院,快走也要走一个多钟头,明摆着不用走到半路,就把我冻透了。

  想了想,我说:“你去拿几个苞米秸来铺上,这样会暖和些。”

  “是,是,这倒也是个法。”老婆点点头,去抱来四个苞米秸,两个铺在下面,我躺上去,盖上被,老婆在我的身两旁各塞上一个苞米秸,她还不放心,又去拿来两个苞米秸摊开盖在我身上,又顺手拾了半截砖压在上面,这样子,像要往火化场里拉死尸似的。我看看身上的包米秸和砖头,再想想身下的地排车是用棺材板子做的,心里涌起一种凄凉的感觉,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老婆要正回家拿锁准备锁门,这时候,芸香从胡同北头急急地走来,她塞给我老婆两斤从云南带回来的全国通用粮票,这年月,粮票可是个稀罕物,何况是全国通用的。芸香想得周到,在医院的食堂里,不用说买个馒头,就是买个苞米面窝窝头,也要用粮票。老婆刚揣好粮票,肖大牙从胡同南头喘吁吁地跑来,他带来两个苞米面饼子,用小手巾包着,他的心细,里面还包上了一个大呱唧。杨麻子几乎脚跟脚地从胡同南头跑过来,他手里提着一个罩子火油灯,戴着棉帽子,手上戴着一副露出棉花的手套——他是要送我去即墨县医院。后屋的大娘、南屋的二叔,东胡同的三大嫲,前街上的四爷爷,村东头的五保户隋氏……十几个街坊邻居围在地排车前,瞅着我,都动了心地叹气和掉眼泪。

  老婆本来一直眼含委屈的泪水,现在,瞅着半胡同热心热肠的街坊邻居,她流下感动和温暖的泪水。

  我想,以后,这些邻居遇上缺吃缺喝的酒席,如果让我去陪,还真不能不去。正想着,街上忽然响起了锣鼓声。锣鼓声激烈、欢快、响彻,五村六疃都能听得到。

  我伸出手把一块耷拉在嘴边的苞米叶子推开,大声骂:“他娘的,这是谁这么缺德,我还没死,就欢喜地敲锣打鼓的。”

  村里的那个半仙,从胡同南头走来,人没到,声先到了:“叔,这锣鼓不是给你敲的,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下来了。”

  听了半仙的这句话,我们这些人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劳力们要拉着夜敲锣打鼓十村八疃地去宣传毛主席刚刚发表的最新指示。

  我对他们说:“宣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紧,你们快去吧,毕竟,跟着去转一圈、吆喝一会,能挣一天的工分。”

  杨麻子没理我的话,他走到地排车的前头,两手拾起车把,把车攀套在肩膀上,往前弓着腰,准备上路。

  半仙大步走过去,从杨麻子手里夺过了车把,他说:“叔,还是我去吧,这辆地排车常出毛病,我知道怎么扎固它。”

  半仙之所以要抢着去,一是我和杨麻子的四个连襟及大连襟的那个邻居喝醉了的时候,他来到杨麻子家,把剩下的几茶碗酒一口气喝了下去,杨麻子的老婆还给了他一碗豆腐坨子炖白菜,让他带回了家。何况,他知道我和老婆也不会白用他。

  我老婆对杨麻子说:“哥哥,那就让他去吧,我估摸着家里的这几个钱住院不够,我回俺娘家拿几块钱,顺便再熬一暖壶小米粥带去,让相明喝了暖暖胃,待一会,我借一辆脚踏车赶去县医院陪床,你们去跟着吆喝吧。”

  半仙从杨麻子手里接过地排车,又戴上杨麻子递给他的棉手套,把罩子灯挂在车把上。他擦擦冻得流出的两串鼻涕水,两手握紧车把,左肩用力地拉着车襻,在昏黄的罩子灯的微弱灯光里起步前行。

  街上的锣鼓声,敲得越来越急了。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我老婆骑着脚踏车,带着一暖壶小米粥,急急火火地赶到了即墨县医院。可是,找遍了各个科室,各个病房,她没有找到我,也没有找到半仙。转遍了医院的前院和后院,她也没看到那辆用棺材板子做的地排车。

  原来,半仙拉着我走完俺村通向烟{}{}公路的那条坑坑凹凹的小土路,然后走上了宽阔的烟青大马路。铺着柏油的大马路平整光滑,不再颠颠簸簸,地排车吱嘎吱嘎的声音也小了许多,所以,走上大马路不多时候,我就呼呼地睡着了。

  半仙因为喝了那几茶碗白酒,让那些酒拿得迷迷糊糊的,他常去火化场送死人,走顺了脚,就这么晕晕乎乎地低着头,一口气把我拉到火化场里来了。

  火化场的员工也在敲锣打鼓地欢呼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下来了,他们一边晃着膀子敲锣打鼓,一边高高地竖起胳膊大声呼口号。

  我是被这锣鼓声和口号声震醒过来的。苞米秸不能当被子盖,我浑身冻得像根冰棍儿似的。西北风越刮越大。大雪铺天盖地地下起来。一层一层的雪花,很快把我身上的苞米秸盖住了,我就像躺在白皑皑的雪堆里似的。看着身上越来越厚的雪花、看着火化场的那个又高又粗的冒着黑烟的大烟囱,看着那些披着一身雪花癫狂着敲锣打鼓呼口号的员工们,我心里百感交集,鼻头一酸,就控制不住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修祥明,特一级厨师,烹调技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中短篇及小小说六部{}。本刊曾选载其《名片》《庄家的故事》《家》,其中《家》被中国作协收入年度精选一书。《小站歌声》被选入人教版最新一代高中语文第六册。作品被译介到十余个国家和地区。

  刊发《时代文学》2015年第三期  《小说月报》中篇小说转载。

【作者:修祥明】  【发表时间:2015/6/17】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浏览2134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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