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第二叙述者
王彬
传统小说研究大致分为两个方向。一是从写作学的角度,一是从美学的角度。这两个方向的研究,前者流于琐碎而形而下,后者流于空疏而形而上,均未从本质上对小说进行科学界定。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叙事学改变了这一现象。叙事学指出,小说的本质是叙事,是一种用书面语言叙述虚构事件的艺术。叙事便是把叙述内容作为信息,通过发布人以文字的形式传递给接受人的过程。而在小说中,这个信息发布人便是叙述者。叙事是通过叙述者完成的。既然小说的本质是叙事,既然信息的发布过程是通过叙述者完成的,那么,有关叙述者的研究自然是叙事学的核心问题。
但是,在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往往会感到,这个问题并不那么单纯。在叙述者的背后,有时候,还会有另外一个叙述者,以隐蔽的方式存在,秘密地干扰我们,与我们交流,使我们感到复杂与困惑。
1919年4月,鲁迅在《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发表了短篇小说《孔乙己》。在小说中,叙述者是一个负责温酒的小伙计,通过他的讲述,刻画出一个穷困潦倒的旧文人形象。在当时,不用说,其题旨是深刻的,时至今日,也弥漫着恒久的艺术魅力。然而,问题是,小伙计的文化水平低下;《孔乙己》的文本则典雅、深邃,这就使人感到矛盾而困惑。在小伙计的背后是否还有另外一位叙述者呢?
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写过一部著名的长篇小说《城堡》,叙述一个土地测量员K,受城堡当局之聘,准备进入城堡。但是,从他来到城堡所辖的村子的当夜,便受到种种阻挠,不能够进入,直到最后也未能进去,见到城堡的负责人,从而刻画出一种荒诞、神秘、梦魇的氛围。小说的首段是这样的:“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立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城堡》这篇小说,叙述者附着在K的身上,采取内聚焦的叙述方式,通过K的角度,谛视周围环境。然而,黑夜之中K怎么能看到城堡,而且K从未来过此地,又怎么可能知道城堡位于山冈上?显然城堡在山冈上的叙述出自另外的一个叙述者。这就是说,在K的背后还应该有一个叙述者。这个叙述者是全聚焦、上帝式的叙述者。不这样,叙述便难以进行,从而摆脱叙述发生断裂的尴尬。
小伙计与K背后的叙述者,我们称为第二叙述者。与叙述者一样,第二叙述者也是作者的虚拟人物,但是与叙述者不同,叙述者在叙事文本中,是具体的,比如《孔乙己》中的小伙计,《城堡》中的K;第二叙述者则是非具体的,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可感而不可见,隐藏于叙述者之后,比如,小伙计与K的背后。
在存有第二叙述者的小说中,读者可以绕过叙述者,与第二叙述者交流,对叙述者的议论、情感、价值观与文化品位,进行观察与反思,采取一种疑虑的态度,从而便造成不可靠叙述。
每一篇小说必然有一个叙述者,但是,并不是每一篇小说都有第二叙述者。
当然,在叙述的态度与角度上,叙述者与第二叙述者有时可以是一致的,有时也可以是不一致的。如果是不一致的,第二叙述者的存在便格外显著。而且,有时候,第二叙述者还会以局部的形式出现。
《三国演义》是我国著名的长篇小说,第十六回,曹操与张绣长兄的寡妻邹氏有染,张绣闻听,极为愤怒,于是对曹操发动攻击,守护曹操的大将典韦力战而死,曹操只身逃脱:“刚刚走到淯水河边,贼兵追至。”
《三国演义》是一部以正统思想为主旨的小说,曹操被视为国贼,张绣的部队反抗曹操,是一种正义行为,怎么能称为“贼兵”?叙述者为什么在这里站在曹操的立场上?
第五十回,赤壁鏖兵,曹操的水军被大火烧成烟尘,曹操弃船逃到陆地,指望驻扎在合肥的军队前来救应: “不想孙权在合淝路口,望江中火光,知是我军得胜,便教陆逊举火为号,太史慈见了,与陆逊合兵一处,冲杀将来。操只得望彝陵而走。”
在《三国演义》中,交战的部队一般采取双方主将的姓、名,或者地域的称谓。曹操的军队称曹军,或操军;张绣的军队称绣军;官渡之战时,袁绍的军队称绍军;曹操杀了西凉太守马腾,其子马超起兵,马超的部队简称西凉兵。都是一种客观的称呼,没有主观色彩。但是,在上面的引文中,却出现了“我军”的用法,毫无疑义,叙述者站在了孙权的立场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表层看,把张绣的军队称“贼兵”,孙权的军队称“我军”,是叙述者的态度发生了转移与变化;深层是,在叙述者的背后出现了第二叙述者。在叙述的链条中,第二叙述者通过语言倾向,表明此时此地的价值取向:与曹操、孙权的立场保持一致,这种以局部形式出现的第二叙述者我们称为局部的第二叙述者。
第二叙述者与局部的第二叙述者,都是作者笔下的产物,都是以抽象的形式存在;区别是,前者渗透了整部文本,而后者则仅仅渗透于文本的局部。
之所以出现局部的第二叙述者,其原因是,当着叙述者一以贯之的态度难以贯彻的时候,便会出现第二叙述者,需要第二叙述者进行修补。
第二叙述者的存在,在许多场合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或者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与鲁迅的 《孔乙己》近似的是19世纪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的《白鲸》。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叙述者是“我”——伊斯玛埃尔,一个水手,一个文化不高的人,但他的叙述却是颇有教养。他的背后肯定也有一位叙述者。
这就令人疑虑,伊斯玛埃尔与小伙计都是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但他们背后的叙述者却没有考虑他们的身份,从而造成叙述者与文本之间的落差,作为作者的投影——叙述者可以不考虑,我们可以理解。但是,作者也不考虑,是不应该的。作者没有不考虑的道理。原因何在呢?似乎可以有这样三种解释:
一、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二、意识到了,但没有解决的办法;
三、意识到了,不想解决。
而作为读者,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依然接受文本的道理是由于其他因素。诸如,形象、细节、话语,主题,风格、境界、文化品位、地域风味,等等。
简言之,影响读者接受的是文本,而不是叙述者,伊斯玛埃尔与那个小伙计,只是他们的叙事者与人物而已。
小说的构成因素很多,叙述者身份的真实与否只是一个因素,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因为,说到底,叙述者只是一个策略问题。
叙述者与第二叙述者的差异,可以有多种因素,诸如年龄、话语、文化、价值、审美,等等。为了消弭这种差异,一般采取模仿的办法。
詹姆斯?乔伊斯是西方二十世纪最著名的小说家,他最负盛名的是长篇小说《尤利西斯》。他还有一部长篇《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与乔伊斯的经历近似。小说开端模仿小孩子的口吻:“从前有一个时候,而且那时正赶上好年月,有一头哞哞奶牛沿着大路走过来,这头沿着大路走过来的哞哞奶牛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孩子,他的名字叫馋嘴娃娃……”
叙述者虽然极力模仿孩子的语气,但是我们依然感觉到后面真实的叙述者。原因是一个孩子没有这样的表达能力。
这就出现了两难境况。模仿的结果依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虽然如此,意识与不意识,模仿与不模仿还是大不一样。
因为,意识到这个问题,便可以利用差异制造叙述分层。虽然,不真实令读者产生疑问,但有时也会产生间离效果,从而制造不可靠叙述。
第二叙述者能否颠覆叙述者,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因为,第二叙述者不过是叙述者的一种修补,修补得好,可以达到很好的艺术效果,反之则否。意识到这个问题,便从必然王国过渡到自由王国,使小说实践多了一种自觉的选择,叙述者不再单一而多意,通过不同性质的叙述,强化了文本内部的戏剧冲突,而更富张力。
[ 作者系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原副院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