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郏宗培,1968年赴崇明农场务农6年后,调入上海文艺出版社工作。1978年起从事文学编辑工作,1985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助理编辑,《小说界》期刊编辑、副主编、主编,文学编辑室主任,上海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助理、副总编辑,上海文艺出版总社副社长,现任上海文艺出版社总编辑、编审。郏宗培是《小说界》杂志社社长、《艺术世界》杂志社出品人、《东方剑》杂志主编,“小说界文库”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执行编委、负责人,《中国留学生文学大系》执行副主编,积极倡导当代留学生文学、新移民文学。
莫言印象
郏宗培
我们所居住的地球在互联网时代的今天,真的是变小了,成了地球村了。那边,几千公里之外,北京时间10月11日晚7时,瑞典皇家科学院新闻发布会宣布将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国作家莫言,瞬间,信息映像即通过网络同步传至中国的千家万户;而获奖者莫言却在远离大都市的胶东高密老家刚吃完晚饭,领着小外孙女去邻近的二哥家串门呢。就像去年茅盾文学奖公布之时,他也是窝在高密老家,尽享闺女生女、他喜得外孙女的天伦之乐。
若有人问我,对莫言的印象如何?我说,他就是这样低调,不事张扬,越来越能控制内心情感的一个人,一个在创作上想像力狂放不羁,语言行文犀利恣肆,永不固守大胆创新,好些作品甚至超出了读者的阅读经验;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倒是一个胆子不大,见到陌生人有些腼腆,夹杂着胶东口音的语调永远慢声轻气的。
认识莫言大约是1984年,那时他在北京魏公村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那是军旅作家的摇篮,聚集了35个来自三军的学员,有的已经发表不少作品,小有名气了,如李存葆、钱钢、李本深、王海鸰,当时使用本名管谟业的莫言默默无闻,在编织着文学梦想。我作为《小说界》编辑到京组稿最喜欢到那里去,可一网打尽一大批作者。也许搞创作的作息习惯与众不同,他们四人一间的宿舍常用床铺横七竖八、“军阀割据”成一个个自成一体的私人小空间,我就是在这小空间里与莫言交了朋友,还拿到过他新创作的一个小短篇《石磨》,后发表在1985年第5期《小说界》上。
到了这批学员将近毕业前夕,莫言发轫了,一部《红高粱家族》引起了文坛的关注,被改编成电影《红高粱》后,他的名声与日俱增,而他的故乡情结却越来越浓烈了。
无论他毕业后在军内,还是转业到检察日报社,或是到京城哪个机构,他心目中的地处胶东平原边缘的高密东北乡,永远是他的文学中心舞台。他的几乎所有作品都是在这一方生他养他的水土里展开叙事、开掘,向广袤的外界拓展延伸。那一出出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凄凉悲切的人生大剧,一个个浸润着家乡泥塑、剪纸、扑灰年画、荒腔大板等民间艺术元素的高密传奇,无不渗透着他怀乡、怨乡的复杂情感,愤世嫉俗的冷色幽默。他关注中国动荡的20世纪,演义着一拨又一拨人们的苦难与奋争。于是,就有了《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四十一炮》《蛙》,有了众多的长篇、中篇、短篇小说,有了散文、影视、话剧作品,他的故乡与他的文学是生生不息、密切相连的。
2004年末,我与旅日学者毛丹青策划了北海道文学采风之旅,莫言为首席嘉宾,带领一支京沪媒体团队在冰天雪地的北海道历时十二天纵横三千里。每在一地活动完后到达下榻处,或餐前或饭后,差不多总要安排一次莫言访谈,大家围他而坐,有提问有记录有摄影。无论是对随行团队,还是在北海道大学讲座、在根据他小说改编的电影《暖》基诺影院首映式上,他谈的最多的是他儿时在家乡过年祭祖风俗的忆念,对母亲的感恩,谈动物谈孤独谈战争,谈当年被侵华日军抓去当劳工、在北海道过了十三年野人生活的非凡老乡刘连仁,谈他写作的种种感受。每每当他谈得深情忘我的时候,从他吐出的团团烟雾里,从他细眯的眼眸中,分明让人看到了他内心情感的丰富、惆怅和纠结。同行者说,莫言很是低调,而他的心却飞翔得很高,其中的落差,藉以弥补的是他永不泯灭的童心和悲悯的情结。
那一天去当别町拜访一位年届88岁的侉田老先生,当年发现并救助刘连仁的老猎户,已缠绵病榻多年了。莫言就像代自己的长辈去敬谢一般,他盘坐在榻榻米上,细心地听老先生含混不清的讲叙。当我们上车准备离开的时候,莫言看到老先生脸贴着玻璃窗看着我们,只见他快步下车过去,隔着窗子喊:撒油窝那拉!撒油窝那拉!
前年夏天,莫言应邀来沪参加上海书展,期间他特意抽出一个下午时间,专程去黄浦区工人文化宫与那里的读书组就他的几部长篇小说进行了座谈研讨。这是个有近40年历史的读书组织,是在原南市老城厢的一批文学爱好者为基础传承下来的,七八十位与会者大多已是中老年了。莫言很认真地听了大家的发言,不时给予答问,他的平易近人让与会者很是惊喜,至今回忆起来还激动不已。
莫言很欣赏古人常说的澡雪精神,认为这是我国古代知识分子修身养性的一种方法,即把身上、头脑中龌龊的沾染了世俗观念的东西用雪洗澡一样洗去,使思想得到升华、净化。我想,与普通人多相处多交流多感同身受,这或许与他的“作为老百姓写作”的观点相吻合的,而不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芸芸众生,然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未必是在替老百姓说话,而是作为一个高等人说话。
当然,莫言也是一个很随性,也懂得享受生活乐趣的人。在北海道期间,只要是住在温泉旅馆里,他不仅每晚必泡,清晨都是六点即起床,独自一人去泡汤。有经验者说,这种早上睡眼惺忪,拎着毛巾去风吕泡个晨澡——朝风吕,正是一天活力的源泉。
记得刚到北海道的当晚第一泡——在十胜川温泉的八楼露天风吕里,莫言泡得兴致极高,他头扎羊肚白巾,竟赤身裸体站立池中,一手叉腰,一手挥向黑黝黝的远方,口中喊道: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周遭彻骨冰寒,他浑身冒着扑扑热气,在远处灯光的衬托下,俨然如一尊雕像。众乐,齐唱《红高粱》中的“酒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歌声伴着吼声,粗旷昂亮,一时震落了不少池畔假石松树上的白雪,惊飞了鸟儿。翌日清晨,大家出外一看,又乐了,原来昨晚入住前,不知周边环境,旅馆前方竟是著名的十胜川河,在朝阳的映照下,河滩里满是众多来此栖息、黑白分明的白天鹅和黑野鸭,一片人间仙境。昨夜莫言这番天体展示,莫不是让这些鹅们鸭们饱享眼福,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