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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儒举文学作品专版
    任儒举文学作品专版
 
 
    任儒举,男,1964年生,系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从事文学创作,先后在中国作家、中国报告文学、中国散文家、芳草、长江丛刊、都市小说、当代闪小说、精短小说、中国故事、故事世界、北方文学、铁军、今日湖北、中国旅游报、中国环境报、金融时报、湖北日报等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其中短篇小说《哥们.狗们》收录在湖北作家走乡村“湖北乡土小说集(2013年卷)”散文《玉龙温泉,演绎千古神话》收录在湖北旅游散文集“灵秀湖北(2012卷)”著有长篇纪实文本《张体学在随县》一书(大众文艺出版社2009年出版)其中杂谈“皇帝·女人·贪官”获2008年湖北楚天广播电视文艺奖。中篇小说“以亲换心”获第五届编钟文艺奖。散文“激情燃烧的岁月”、“车云茶道”分别获2009年、2012年随州市曾都区神农政府文艺奖。现任随州市《编钟》杂志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随州市作家协会秘书长,随州市曾都区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
 
黄鹤楼离恨曲
任儒举
  
    大唐长庆四年(公元824年),一代名臣牛僧孺奉敬宗皇帝旨意,出任鄂州刺史,他接到圣旨,不敢怠慢,便收拾行装,带着妻小,雇着小船,匆匆启程。船夫扯起蓬帆,溯江而上,一路风餐露宿,自不必说。
  牛僧孺躺在船舱内读了两天的《九章》,他对楚国的这位先贤仰慕已久,如今被派到屈子的故里为官,自有一番感慨。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深的忧虑。他长叹一声放下书来,紧闭发酸的双眼。夫人理解他的心情,怕他忧伤过度损坏了身体,赶忙将他扶起,:“官人,躺了两天,我陪你外头站站!”
  牛僧孺转过脸去,望了夫人一眼。夫人温顺地迎了他一个笑脸,又补了一句:“外面真是秋高气爽,好景致啊。”
  牛僧孺方才丢下手中的书,随夫人走出船舱。时值深秋。虽然天气晴朗,但是江岸树叶已开始泛黄,田野稻禾已经收割,剩下一片片光秃秃的土地,不免给人一种苍凉之感。加上江面上不时吹来阵阵微风,牛僧孺身上感到几分寒意,更令他想起屈原的《九章》中忧国运垂危,忧人民流离失所,忧馋人当道,自己忠而见逐时的忧愤心情。他又长叹一声,对夫人道:“此去江夏,我想少问政事,好好休息一下。”夫人点了点头,应道:“官人应养养身体才是。这几年在各个州县办了那么多事,可结果.......”夫人望了船夫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七天过去,船终于在汉阳江头靠了岸,早有江夏府的官员得到消息,在码头迎候,便迎进郡府,走马上任。
  上任后,牛僧孺参观了鄂、岳、蕲、安、申、光等六州的一些名胜风景,心头幽郁的情绪被驱散了不少。当年东吴大都督周瑜曾在这里训练水军,准备破曹。今日牛僧孺登上当年三国古战场留下来的遗迹,眺望波光粼粼的江面,古今往事犹如江面上笼罩着的烟雾一样,撩人心神。
  回到府中,夫人提醒他在船上对她的叮嘱。牛僧孺点了点头,便吩咐左右,小事自行处理,大事才禀报于他。第二天开始,他一个人就躲到黄鹤楼喝酒去了。
  刚到江夏时,就听说这里有座气势不凡的古楼名叫黄鹤楼。谁料他走到跟前一看,古楼已经破败不堪了。但是从楼内伸出来的“黄鹤楼正库”的酒帘子随风飘扬,招来了不少酒客。牛僧孺登上黄鹤楼,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便有酒家先送过一壶正宗云雾茶,接着又端来一小罐封得严严实实的糯米酒,以及四碟下酒的小菜,这菜也不凡,色、形、味独具风格:一碟“红娘自配”,一碟“双娇抢婿”,一碟“金殿呈祥”,还有一碟“状元卸靴”。盛菜的盘子也精致灵巧,青花白釉,胎薄色艳。
  牛僧孺从京城走到江夏,一路途经各个州府,遍尝风味小吃,也没有见到过这等典雅,清素的小筵。他自斟自饮,不觉一罐糯米酒所剩无几,人已经有几分醉意了。他醉眼朦胧招来酒家,问道:“此楼可有弹唱?”酒家连忙答应:“请客官稍候。小的叫来就是了。”
  不一会,酒家引来一位粉黛佳人。看上去年方二十,穿着、举止、却不象民间小户人家的女儿,只见她粉面含羞,娇喘微微,脸上略带忧郁。牛僧孺一见,心头不觉一惊,此女不知在哪里见到过?
  酒家道:“这是小的养女,自小学了些弹唱,让她在这里伺候了。”酒家说罢又转身招待别的客人去了。
  那女子目送酒家下楼后,再转过身来对牛僧孺深深道了个万福,便坐在他面前,伸出纤细的小手,抚琴轻弹。这琴也不一般,木质纹丝缕缕,尾黑身紫,琴弦九根,发出的声音象磐石一般自然、沉闷,好象要撞击在心里。他要女子再为他弹一曲。女子双手放在琴弦上不动,两目凝视着窗外,窗外是滔滔的长江。良久,牛僧孺才听到女子手指下面的九根弦微微发出音乐声,这声音由远到近,哀婉凄切。接着女子又唱了一曲,唱毕,站起来,向牛僧孺施了一礼,打算告辞。
  “请小姐留步!”牛僧孺如梦初醒,慌忙掏出赏钱,付与了女子。说道:“小姐何方人氏?你不象酒楼歌女,倒象......”还没等牛僧孺把话说下去,那女子早已神色惊慌,匆匆别过。
  牛僧孺望着女子的样子,心中升起疑团。他回到家中,没有告诉夫人,独自坐在自己的书房,回想了一下刚才在黄鹤楼见到的那个歌女的形象,突然感觉到她的气度、举止有点象自己的夫人。此时正好夫人进来请安,他呆呆地看了夫人好大一会儿,摇了摇头,便不做声。
  夫人觉得丈夫今天的神态有点怪异,特别是刚才那样地看她,看得她怪不好意思。二人自结为夫妻以来,恩爱如初,日夜相伴,官人还没有在大白天如此痴痴地看过她。奇怪的是,官人看了自己一阵之后,又摇了摇头,这是为何?难道官人今天遇上了什么心事。
  夫人是个大家闺秀,风度、素养都要比一般女人高出一筹。夫人请过安,很快就退出书房。过了一会,她亲手沏好一杯清茶双手端了过来,放在丈夫的面前,温柔地说道:“官人请——”
  牛僧孺抬起眼,接过夫人递来的茶杯,又一次凝望夫人。夫人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对他浅浅一笑,“官人,今天去黄鹤楼是不是多喝了一杯,回来为何这般,不妨赐教于婢妾?”
  牛僧孺知道瞒不住夫人,只好如实说了。夫人听后,觉得此女子不是一般民间歌女,特别是丈夫说这个女子的气质、举止有点象自己时,她更觉得奇怪了。
  “官人,明日能否请这位女子来府中为婢妾再弹一曲你今天听到的曲子?”夫人说。
  “好,好。”牛僧孺连声道好。
  当日无话,次日,牛僧孺派人去黄鹤楼把那位歌女请来。歌女来到府中,一见面前的大官人便是昨日在黄鹤楼的酒客,不禁吃了一惊。她稍事安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坐了下来,置好琴位,拨准弦律,再抬起头来,对牛僧孺轻轻地点了点头。牛僧孺转过身去向夫人作了一个手势,女子发现,便站起身来。将一只手放在胸前,对夫人深深施了大礼,夫人还礼,忙说:“请坐。”女子:“谢夫人。”再坐下去,开始弹琴。先弹了曲《怨旷思惟歌》,牛僧孺听出这首曲琴曲叙述的是汗昭君远嫁匈奴的故事。再听下去,女子的琴声由深沉抑郁,节奏舒缓,到明朗激昂,结尾时只见女子用扣指手法弹奏出低沉的曲调。这不是《苏武思乡》吗?
  牛僧孺饱读诗书,他不但精通历史,而且精通乐理,刚才女子弹的这两个曲子虽然平时很难听到,但是他还是很熟悉的。接下去,女子弹的是昨日他在黄鹤楼听到的曲子,这种曲调他觉得很熟,只是一时记不起来。谁料,此曲刚终,夫人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她神情有些异样,站起来两次又坐了下去。她的目光久久盯住歌女的脸。歌女收拾琴器起身告辞,她吩咐家人重金酬谢歌女,歌女再谢,离开牛府自去了。
  夫人失神地望着那女子离去。
  牛僧孺把夫人扶进内室,待夫人神情稍定便问道:“夫人为何听了那歌女的曲子这等模样?”
  夫人答道:“她哪里是什么歌女啊?她是落难之人!”
  “夫人何以见得?”牛僧孺惊讶。
  “你没有听出她弹的曲子是《胡茄十八拍》吗?”
  “胡茄十八拍?”牛僧孺恍然大悟,难怪听起来好熟!“不对,胡茄十八拍我很熟悉,何止熟悉,我还能弹得一、二。她只是借用了胡茄十八拍的几个音调,”牛僧孺边思边说。
  “官人说得极是。”夫人接过他的话,“她岂敢在民间卖唱弹出这种曲子,故意更改许多。借古抒发心中的忧愤。”
  “夫人,你对这女子如此了解,难道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牛僧孺平素最佩服爱妻的才华,她勤奋好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其是对于音乐她更有造诣。牛僧孺很多词赋就是在夫人优雅的琴声中激发出来的。今天,夫人能够从三支曲子中了解到歌女的身世和遭遇,不得不使他吃惊。
  “官人!”夫人经丈夫这一问,不想隐瞒,点头应道,“也许婢妾在什么地方真的见过这位女子。你不是说她有点象婢妾吗?”
  牛僧孺这才记起昨天见到歌女时似乎觉得象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细想起来觉得她的气质举止有点象自己的夫人。这不过是一时的感觉,夫人当真?“夫人是世代书香门第的才女,怎能下比民间歌女?夫人切勿当真。时候不早了,夫人早早歇息。”
  “官人!”夫人一把拉住丈夫的手,带有一点乞求的口吻说:“婢妾想单独找这个女子谈一次,不知官人准否?”
  “这有何不可?!明天我就派人去黄鹤楼把她请来便是。”
  “不。婢妾想不让他人知道。”夫人沉思。
  “那怎么请法?”停了片刻,“啊,有了,本官明天亲自去黄鹤楼请她。”
  夫人摇了摇头。
  牛僧孺觉得奇怪。他望着夫人,想听她的意思。夫人说:“婢妾想先将酒家请来询问一下。他不是告诉官人那女子是他的养女吗?”“夫人言之有理。本官明天先派人把黄鹤楼酒家请到府上来。”牛僧孺连忙应允。
  “不。官人,婢妾想现在就把他请来。”夫人在丈夫面前从来没有这样急躁过。牛僧孺待夫人情同兄妹,从来没有让她扫兴。当即差家人去黄鹤楼有请酒家。
  不一会,酒家随家人来到牛府,叩见牛大人。牛僧孺上前扶起,“免了,请坐!”酒家抬头一看,见到是昨日在黄鹤楼吃酒的客家,不觉大吃一惊,慌忙重新跪下,叩了三个响头:“大人恕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敢有怠慢,真是该死!”牛僧孺再次将他扶起,并请他用过茶,然后问道:“请问酒家,你那弹唱的养女原系何人之女,能否将她的身世告与本官知晓?”
  酒家见官大人寻问这件事,顿觉尴尬,半响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牛大人见状,连忙道:“酒家,只管放心,本官只不过是昨日听了这小女子的弹唱,觉得她大概不是一般的民间歌女,是不是此女子有什么不便面世的苦衷?本官钦佩她的才艺,放心不下,特请酒家来相问。”
  酒家见牛大人说的如此明朗,知道瞒不过去,只好如实说了。原来,两个月前有一小女子到黄鹤楼来,找到酒家说自己是一商客之女,兄妹二人随父母南下,路过汉水遭强盗抢劫,父母双双被强盗所杀,钱物被抢光,只剩下兄长救出了她。二人沿途乞讨,流浪至此。兄长不幸染上疟疾,无钱求医,她在船上见到江边有座酒楼,想求酒家让她在此处卖唱,收两个钱回去替兄长治病。酒家见女子年轻,长得美貌不俗,听她弹得一手好曲子,于是就把她留下来了。这女子请酒家不要向外人说起她的身份和来历,在酒家就以养父养女相称。她每天早晨即来酒楼,傍晚就回去。她告诉酒家,她兄长住在船上,船停在江中。她从不讲出自己的姓名。酒家也不便多问,也从来没有去她船上看过虚实。
  牛僧孺将酒家禀报的情况,转告了夫人。夫人更觉要见那女子一面,牛僧孺心中的谜越结越猜不透。
  次日,酒家按照牛大人的吩咐,在黄鹤楼的大门口挂起了一块牌子,牌上写道:
  酒楼整理
  挂牌一日
  诸位客官
  明日再会
  一些不知情的客家来到这里见了牌子,只好转回去。黄鹤楼内,酒家自己动手,打扫了二楼东边一间茶座,备有香茗,恭候官府大人的夫人。上午时辰刚过,一顶普通轿子在黄鹤楼偏门停下,轿内走出民间女子打扮的牛夫人,她吩咐轿夫把轿抬了回去,身边什么人也没带,独自一人跟着酒家进了偏门,上二楼在茶座坐定。酒家呈上香茗,请夫人受用。夫人谢过,还没等酒家招待完毕,她便急不可耐地询问:“你那养女怎不见到来?”
  酒家不慌不忙应道:“请夫人稍候,小人去唤来就是。”
  “快去。”夫人催道。酒家始下楼去。少许,将女子带了来。女子见面前坐的便是昨日的官府夫人,但装束换了,心中自有几分疑惑。今天,酒家关门停业,为的就是要接待这位官夫人,其中定有蹊跷。她一边想一边向夫人施礼。夫人甚为失态,见面只是上下打量她,连还礼都忘记了。女子想到昨日夫人听琴的情形,此时也对夫人好奇起来。
  夫人仔仔细细打量了歌女一番,开口道:“姑娘,你何时流落到此地?”
  “禀夫人,小女两月前来到此地。”歌女暗想,她怎么知道我是流落来的呢?
  “请问姑娘芳名,何方人氏?”
  “小女姓柳,乳名如风。民间婢贱之人,一生下来就没有个正当名字。”
  “姑娘,你不要瞒我,你非一般人家女子,更非民间歌女,昨日听了你的琴声,我早明白了你有不寻常的素养。同时,也觉你有不寻常的遭遇。你如实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以解开我心头十几年来的一个‘谜’!”夫人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女子听后,脸色陡变,立刻回顾左右。
  “姑娘,请你放心好了,此时此刻,此处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没有其他人了,你尽管说吧。”
   “禀夫人,小女只是一客商之女,父母在汉水被强盗所害,钱财被劫尽,只好流落此地以献丑为生。小女绝非官家之后!”
  “不!你家是遭奸臣所害!父母尸骨已被黄土埋了十九年了.......”夫人再也忍不住感情的激动,终于说出了埋在心头已十九年的这句话。
  姑娘吓了一跳,慌忙双膝跪下,“夫人,千万别误会,我家是遭强盗.....”
  “姑娘,你不是姓柳,更不叫如风。你应该是复姓欧阳,乳名雪儿,父亲官高三品,你出生在官宦门第,世代书香之家,你父亲为官忠良,为人耿直,只因得罪朝廷那些贪官污吏,先皇听信谗言,降旨把他杀害了。此案虽已过去十九年,但当时震动朝野,谁人不晓?你当时只有一岁多的年纪,如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夫人说罢,起身,上前扶起姑娘,把她拉到自己的膝前坐下,抚摸着她的青丝秀发。
  姑娘挣脱夫人的手,站了起来,后退两步,惊恐地望着夫人,问道:“夫人,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家的身世?”
  “姑娘,我是何人,你不用问,你回去问问你的兄长就知道了。你告诉他,说我今晚亥时仍在此楼等他,望他前来一趟。”
  姑娘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回答她才好。正躇踌间,
牛僧孺派轿子来黄鹤楼接夫人,夫人将轿子打发回去,并叫轿夫禀告大人,吃了晚饭再回去。
  酒家亲自动手,做了几道荤素相间的小菜,招待夫人。夫人硬要付了饭钱,又根据牛大人的嘱咐,补偿了好些酒家今日停业所损失的银钱。酒家感恩不尽,一再称牛大人真是世间少有的清廉之官。
  夫人用过晚餐,由酒家陪同又来到二楼茶座,虽然时候尚早,但她无心欣赏窗外江上的风光,静座等候姑娘带她的兄长到此相会。
  谁知亥时已过,却不见相约的人来。夫人心中不免焦急起来。她不时走近窗口,向江心船只眺望。黄昏的月光,没能把江上的波涛与点点木舟分得清楚,在夫人的视线里,有时出现一叶小舟向自己驶来,可是驶到面前来的木舟又变成了流动的江涛,触岸即逝。这使她感到十分失望。
  酒家为了减少夫人焦急的情绪,不断向她献上香茗。有时陪她说上一阵子常在酒楼发生的一些轶闻趣事。夫人认真听着,但心事却挂在今晚的约会上。
  “嗒、嗒、嗒......”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夫人心中掠过一阵惊喜。但侧耳细听,这脚步很轻,且只有一人,刚升上来的一阵喜悦顿时又被什么驱走了。
  上来的果真只有姑娘一人。
  “你兄长怎么没来?”夫人迫不及待的问道。
  “我兄长说,他身体欠佳,不能行走。请问夫人尊姓大名。”姑娘按照兄长的话说。
  夫人沉思了片刻,没有回答。她抬眼望了酒家一眼,酒家立即告辞下楼去了。
  酒家刚走,夫人从姑娘手中接过古琴,说:“姑娘,你回去传我一句话,请你兄长将船荡过来,就说霜妹请他听琴!”
  姑娘应声:“好。”速下楼去了。
  夫人走出茶房,来到二楼临江的外廊,凝视着江面上。此刻,月色依稀,微风阵阵,江水波光影影绰绰,慢慢地一只小船从远处飘了过来,行到黄鹤楼下面的江岸停下。
  这时,夫人轻轻抚琴,先弹了一曲《怨旷思帷歌》,接着弹《苏武思乡》,弹罢《苏武思乡》,再弹借用了《胡茄十八拍》几个音调的那首曲子。夫人的琴声弹的和姑娘的一模一样,如风如雨,如霜如剑,如诉如泣,撞击心肺。前两支曲子是古曲照弹,但平时弹的人很少,夫人也不大弹它,只是常在心中暗暗默念。后一支曲子,恐怕世上也只有她和那姑娘能弹得出来。因为这首曲子是她母亲在世的时候自己创作的,母亲弹出后没有传给外人,只让她学会。而姑娘能弹出这支曲子,恐怕是由她兄长教会的。她兄长让她出来弹这支曲子,肯定是让她出来用这支特殊的曲子寻找自己的亲人。兄长啊,你如今还能活在人世,这十九年你是怎么躲过朝廷追捕的呀?
  夫人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已经不能自己,串串泪珠泉水般洒落在琴弦之间。她的眼睛模糊了,整个神情完全沉浸在悲惨的回忆中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回忆中慢慢醒了过来,当她清醒过来时,抬头一看,眼前站了两个人影:姑娘和她的兄长。
  夫人惊喜万分,推开古琴,扑上前去,一把抓住兄长的衣袖,上下左右看个仔细,颤抖着声音哭出声来:“兄长,真的是你呀?霜妹做梦也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啊!”
  兄长紧紧抓住霜妹的双肩,轻轻摇晃着,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霜妹,真的是你呀,为兄不是在梦里吗?要不是这世上还有你和雪妹二人,为兄早就拼死在长安了,为兄只怕死后,放不下你们啊!”他转过脸去对站在一旁的姑娘说道:“雪妹,你还不过来相认,这就是你的姐姐欧阳霜妹呀!”
  雪妹一头扑进霜妹的怀中,激动得哭了起来。“姐姐,我们兄妹九人只剩下我们三人了,六位兄长和姐姐都惨死在皇帝老儿的刀下了,听兄长说父母死得更惨!我们只知道你被父亲提前送了人家,不知道你到底在何人家中寄养。兄长带着我,颠簸流离,四处寻访,想查到你的踪迹,十九年来真象大海捞针那样渺渺茫茫,吃了多少苦啊,今天总算把你找到了......”
  霜妹听了妹妹这一番哭诉,肝肠寸断。想到当年的情景,她的心都抖起来了,当年,父亲只是不愿与朝廷里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在先皇面前提过几次要想永保大唐社稷,必须整治朝纲,礼廉辅佐,处治一些贪得无厌的奸臣。这一下却触痛了先皇身边的那些权臣,特别是平时那些无所禁忌的皇家近臣,他们沆瀣一气,在先皇面前告诬状,说父亲想借皇帝的刀杀皇室的人,图谋不轨,同时还捏造假证。先皇是非不分,果然下旨将父亲关了起来,准备查问。
  父亲入狱后,那些奸臣更加肆无忌惮地向父亲头上泼污水,极尽造谣之能事,并搜罗了大堆罪名,奏给皇上,皇上信以为真,先下旨杀了父亲,接着又下令株连欧阳全家,以除后患。就这样,母亲和几位兄长姐妹一夜功夫都成了皇帝老儿刀下的冤鬼!
  没想到,兄长和雪妹当年没有被皇帝派来的人杀掉。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兄长告诉她说:“那些奸臣在暗中搜罗父亲的罪名,父亲早有所闻,恐有不测,事先将你偷偷送给了与他同朝为官的善良人家。因为父亲平时在我们九兄妹中最疼爱的是你,视你为掌上明珠,常在我们面前夸你年幼好学,聪慧过人,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把你送给谁了,他在家闭口不谈,连母亲都没有告诉。怕的是到时经不住皇家刑讯,招了出来,不但丢了你的性命,还会累了你的养父养母及家人。没有多久,父亲果然被捕,两个月后,皇上降旨杀了父亲,后来又杀了我们全家。那天晚上,官兵包围了我们家。母亲遵照父亲临终嘱咐,静候在家中,静等皇上的圣旨。不允许我们抗旨反叛。我当时正是热血男儿,学得一身武林绝技,就这样等死?我不顾母亲阻拦和兄弟们的劝告,毅然随手挟起最小的雪妹,杀了几个官兵,从后院暗道潜逃出来。一口气连夜逃出京城。后来,抄险路,翻秦岭,过商丘,隐姓埋名,流落江湖。雪妹年幼时,我靠做点生意养她。待她懂事了,我教她书画琴棋。因我是朝廷钦犯,怕官府盘查,又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只好四海为家,雪妹就这样跟着我身边长大。雪妹象你一样,好学、聪明,十分讨人喜爱。”
  兄长说到此处,把雪妹拉到自己身前,抚摸着她的秀发。接着说:“已经屈指十九年了,这十九年来,我和雪妹每日每夜都在心中想念你呀!怨父亲临死都没有将你的去处告诉我们,叫我们无法寻找你的下落。我只知道,母亲最喜欢《怨旷思惟歌》《苏武思乡》和蔡文姬弹的《胡茄十八拍》这三支曲子。她还借《胡茄十八拍》几个音调自己作了一支曲子,这支曲子她只教给了你。我是在旁边听会的。我弹给你听过。所以我把它教给了雪妹,让她用这支曲子去找你。果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她在这座黄鹤楼上找到了你啊。这真是父母在天之灵,让我们兄妹分离了十九年之后得以重逢。”说毕,他抬起头来,望着茫茫夜空,拜了三拜。霜妹和雪妹也跟着跪了下来。拜罢,三人同起,又在椅子上坐定。
  此时,子夜已过,月色沉沉。江面上冷风袭来,霜妹捏捏雪妹身上的衣裳,觉得她穿得过于单薄,便在自己身上脱了一件外衣披到妹妹身上。雪妹不肯,她担心姐姐自己冷坏了身子。霜妹连说不冷。刚才听了兄长的叙述,心中犹如江上的波涛,如奔如泻,怎么也不能平静。她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好把这十九年来自己的经历详详尽尽说给面前这两位骨肉同胞知晓。这是她心中的苦楚,也是她心中的秘密啊。十九年来她从未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就连如此恩爱的丈夫也未曾敢在他面前透露半句,她面对夫君只有在内心暗暗感到愧疚。
  正在这时,酒家匆匆上楼来告诉夫人:“大人来了!”
  三人一惊。兄长急忙对霜妹说:“今日到此,明日再会。我和妹妹回船上去。”
  “且慢!”不等霜妹表态,牛僧孺已经来到三人面前,“夫人,你今日出来一天,至此深夜未归,为夫实在放心不下,闯了上来,惊扰了你与二位客人的谈话,望多恕罪!”说罢,他拱手向三人作揖。
  夫人还礼,道:“官人,婢妾本应早些回府,以免官人挂念。只因我兄妹三人骨肉离别已十九载,今托官人洪福能在黄鹤楼相逢,各人自有道不尽的言语,故延误了时间,实望官人宽恕!”
  牛僧孺大惊:“你等三人乃是同胞骨肉?”
  夫人答:“确系一母所生。”
  牛僧孺:“一母所生?!我怎不知你有这位兄长和这位贤妹?”
  夫人叹道:“官人,这是我十九年来藏在心中的秘密啊。说出来恐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一直瞒着官人......”
  “啊?!”牛僧孺只听到“杀身之祸”四字,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两眼惊恐地瞪着夫人。
  夫人继续说道:“这个秘密如今被官人看破,婢妾也只好如实相告了。但这里夜深风凉,官人衣裳单薄,有伤身体,待我们回府再说吧,兄长和雪妹,你们且先上船去,我明天再来接你们。”
  兄长和雪妹向牛僧孺告辞。牛僧孺对他们道:“何不一道回府上去?”
  兄长回道:“愚内兄是负罪之人,岂能去府上惊扰,还望大人多多见谅。”
  牛僧孺茫然地目送他们下了黄鹤楼。
  夫人陪丈夫回到府中。
  牛僧孺迫不及待想知道妻子的秘密。夫人待他坐定,便噙着泪水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生父一家的遭遇一一倾诉了出来......
  牛僧孺听罢,如同一场惊梦,他清了清自己昏昏沉沉的脑子,站了起来,准备向自己书房走去。
  这时只听见“扑通”一声,夫人跪倒在他的面前,哭道:
  “官人,你我恩爱夫妻已有十数年之久,这些年来,你待婢妾恩重如山,情同手足,婢妾却有愧与你。婢妾是朝廷罪臣后代,官人是朝廷命官,婢妾如若身份败露,必将葬送官人的锦绣前程。因此,婢妾想明日告别兄妹后,便了此一生,以免往后连累官人。婢妾今生今世不能好好陪伴君郎白头到老,来生来世......”
  “夫人,如何说出这等话来?!”不等夫人继续往下说,牛僧孺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扶起。“夫人,你一日一夜未曾休息,我现在先送你去房间歇息一会吧。”边说边扶着夫人进房就寝。夫人异常感动,她紧紧拉着丈夫的手,温情地说:“你也该歇歇了。”“天色已亮,我要去府中处理事务,不能耽搁,你好好休息吧。”
  牛僧孺一直看着夫人上床就寝了,才离开房间,用完早膳,上府衙去了。
  这天,他直到夜色垂暮才从府上回到家中。回家时,夫人早已坐在内堂等候。
  牛僧孺见到夫人,第一句话就说:“夫人,快去把你那兄妹二人接到家中来吧!”
  夫人既惊又喜地望着丈夫,“这,这恐怕不妥......”
  “夫人,为夫少年时代就任侠使气,狂放不羁。而立之年才蹋上仕途,又因惩办不法军士而被讼,遂弃官不做。若不是当今万岁下旨复出,我恐怕还在乡野耕读。如今过了这大半辈子了,还顾虑什么?为夫一生同你父亲一样,痛恨豪门贵族奢华享乐,荼毒百姓!如若因接纳你的兄妹而遭连累,那么我们就在此地效仿当年陶渊明,去寻得一块桃花源的地方,你纺我种,岂不乐哉?”
  夫人感动万分。她温情抚摸着丈夫的衣袖,眼里噙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牛僧孺遂催夫人派家人去江上接兄长和雪妹。夫人即差最可靠的家人前去。
  少许,家人回禀:姑娘少许就来。
  牛僧孺特吩咐家人办酒,牛僧孺在内室接待贵客。夫人招呼家人将大门关闭,外客一律不予接待,就说老爷今晚有事。
  一切就绪。姑娘果真来了,她一见,忙上前施家礼。牛僧孺说:“免礼。”夫人不见兄长同来,便急着问:“雪妹,怎不见兄长?”雪妹道:“兄长说,他来不便,你们待他如此情深,他已领受了。他说,此地不能久留,盼姐姐今晚能在黄鹤楼相会,他有几句要紧话需嘱咐予你!”
  “啊!”牛僧孺与夫人同时啊了一声,二人思忖一会,对雪妹道:“你先回去,我们亲自去接兄长,请他不必多虑。”
  雪妹遵照他们的意思又回去了。
  入夜,月色朦朦。牛僧孺与夫人来到黄鹤楼,静候。
  不一会。雪妹同兄长随后来到。牛僧孺走上前去,拱手作揖道:“贤内兄,小弟昨夜听霜妹一番叙说,深感不已,岳父大人忧国忧民,却举家遭此横祸,恨只恨当时圣上昏庸,奸臣作乱,残害忠良。如今时过境迁,我想当今皇上是不会再追究仁兄的所谓罪过。请贤内兄先在寒舍住下,待我奏请当朝天子,为欧阳家族平反昭雪,以圆贤内兄十九年来出生入死所梦求的心愿。”
  兄长听了,摇了摇头,叹道:“自古皇城一道墙。十九年来,我三进长安,本想杀了那皇帝老儿,让那帮奸雄无有依靠,天下归仁,四海皆清。然则,皇城里面有多少个皇帝老儿,又有多少个盗世奸雄?十九年来,我一直流落民间,亲眼所见,天下黎民百姓乃是痛苦不堪啊!纵使贤妹婿同我父亲平了反,昭了雪,又有何用?今天,借黄鹤楼这块宝地,能与分离将近二十年的霜妹相逢,便已遂了我的心愿。雪妹如今已长大成人,她再也不能带在我身边漂泊江湖,只好将她交托给霜妹与贤妹婿。从今以后,愚兄孤舟独行,无牵无挂了。”
  说到这里,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的布包交给霜妹,道:“这是母亲被害前交给我的,嘱咐我,如若寻到了你,要亲手交给你。现在在此处你不要打开,回去后再同雪妹及贤妹婿拆开观看。”
  说罢,他向牛僧孺夫妇二人施礼毕,说了一声:“拜托了!”便使上轻功,双脚离地,如飞燕一般,从黄鹤楼纵身跳到等候在下面的木船上去了。
  牛僧孺和夫人、雪妹三人一同扑向栏杆,凝视着江上的小船,直望着小船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
  经历了这么一段离奇的情感历程,牛僧孺决定冒死整顿吏治,诛杀贪官,最终成为了一代名臣。
  牛僧孺在鄂六年,裁撤冗员,减轻民赋,颇有政声。其间,他奏请废沔州,并汉阳、汉川于鄂州,开始将汉阳、江夏纳入同一行政区。江夏县原为土城,牛僧孺分期将其建为砖城,使之北临沙湖,南抵紫阳湖,规模空前宏大,为唐宋时期鄂州商业的繁荣和文化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当然,这是后话,在此不再赘述。 
 
哥们·狗们  
  任儒举
 
       史玉洁知道我的乳名叫母狗儿,而且前面还带个“小”字,她的脸上便露出了轻篾的笑容,压在她心底很久的复仇快感便立马暴发出来了,她恶狠狠地踢了围在她身边的“白雪公主”一脚。“白雪公主”有些莫名其妙,它冤屈地瞅了史玉洁一眼,见势不妙,只得忍着痛“汪!汪!汪!”地逃之夭夭了。
  我哥知道他惹了祸,讪笑着坐在沙发上讨好般地看着我,我理解我哥,他不是有意给我难堪,他是无意中泄露出来的。也难怪,喊了几十年的小名,早已习惯成自然。
  不过,我哥也真是的,总那么不长记性,说过多少回,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国家公务员,我们老黄家唯一的大学生,唯一一个吃皇粮的。想到这儿,我就有些恨我那只上过几天识字班的老爹,当初生我时什么名儿不能取?偏偏叫我“小母狗儿”?
  看着我哥有些尴尬的样子,觉得他也挺无辜的,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安慰他不必那么难为情,名儿不好,那不是我们的过错,那是我们的爹妈为了图俭省,准备把我们哥儿俩当狗养大的。
  我哥比我大六岁,生他时我爹乐得屁颠屁颠的,拍“八字”的先生说我哥是富贵命,让我爹给他取个贱名,将来好养些,我爹看到趴在他脚头的大黄狗,想都没想就说叫母狗吧,从此我妈就这样狗儿狗儿地叫着,果然也就一帆风顺地长大了。
  六年后我又出生了。我爹从我哥成长的经历中得到启发,这回他连拍“八字”的先生都没请,干脆就叫我小母狗。这样,我们家连同那条大黄狗,一共养了三条狗。
  后来我这个小母狗他们叫着嫌麻烦,惭惭地就把那个“狗”字省去了,直接称我为“小母”。就像现代人称航空母舰为“航母”一样。我自小就跟着我哥身前身后乱窜,像一条狗尾巴似的,我哥也就一直这么小母小母地喊着,十几年如一日,直到我上大学好久才慢慢品味出我其实还有个挺金贵的学名——黄鑫。
  其实,我哥每次来我这儿都是很别扭地称我为“老二”。不知怎么的,他一直不大习惯喊我的学名。当然,他来时百分之百都是我们哥儿俩在一起闲聊,我们的谈话史玉洁根本就没有兴趣,她要么把电视机音响开得很大,要么就邀上她那些狐朋狗党出去打麻将,我哥就是偶而说漏了嘴也无所谓。
  我和史玉洁是在大二的时候开始谈恋爱的,那时正值资产阶级自由化在大学校园里盛行,我们当然不想住在学校的学生宿舍里,就偷偷在校外租赁了一间民房,度过了差不多两年快乐而又浪漫的幸福生活,这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史玉洁习惯性流产,所以我们结婚十几年了至今没有小孩,提起这茬我那从妇联退休的丈母娘就气不打一处出,总是责骂我这个乡巴佬意识形态很不怎么的,说我只图当时快活,做事不计后果。我始终搞不懂她为什么总是把责任一古脑儿往我头上堆,难道她女儿就没有一点过错吗?
  因为我们的过“火”行为,我们付出了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小孩的代价,史玉洁最早听医生这么说的时候还不以为然,她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都流行什么“丁克”族,两口子一辈子都不要孩子,还不是照样过得挺潇洒的?
  可是过了几年,同学们聚会时都是拖家带口的,他们不知道内情总是拿我们打趣,说我们思想境界高,要做晚婚晚育的模范云云……这让我们有苦难言。所以,一回到家里史玉洁就冲我发火,时不时说些恶毒的话来刺激我,总想抓住我的小辨子让我下不了台,偏偏我哥今天来送他自产的香菇,一不小心说“镖”了,让史玉洁知道了我还有那么一个不太雅观的小名儿。
  我哥当然不知道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看到史玉洁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又干了一件下力不讨好的事儿,他连饭都没有吃就要走,我哥走的时候我和“白雪公主”送了老远,那个小玩艺儿似乎忘记了刚才史玉洁对它无端的惩罚。一路摇着欢快的尾巴,这多少淡化了刚才的那一点儿不快。
  “白雪公主”是我们家养的一条纯种瑞士狗,它全身雪白,无一根杂毛,就象超市里卖的那种玩具宠物,是我有次出差从南方带回来的。我很体谅我不在家时史玉洁的寂寞心情,自从有了白雪公主我看到史玉洁的情绪确实比过去好转了不少。
  回到家时,史玉洁一脸坏笑地望着我:“怎么样?小母同志,两口儿遛弯累了吧,要不要我饲候你们两位用餐?”我就知道等我哥一走,史玉洁就会拿这事笑话我,但我还是那句话,那不是我的过错,再说了谁人没个小名呢?这么一想我就有些厚颜无耻地拍了拍史玉洁柔软而性感的屁股:“你以为这样说你就占了什么便宜呀,究竟谁跟谁两口呀?真不害臊!”
  “哎!我说过你和它是两口子吗?你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了吧!嘻!嘻!。”史玉洁就是这么副德性,一旦目的达到了就又开始嘻皮笑脸的,我知道她的那点小把戏,她是不想留我哥在家里吃饭,因为她老是抱怨我哥太邋遢。
  我和史玉洁在大学的同居时代,就领教过她的洁癖,那时我们都还很年轻,做爱是我们每天的必修课,每次做爱她总是要求我先洗澡,而每回她一发出这样的指令我总是乐颠颠地、慌忙火急地在浴室草草地将自己淋个一塌糊涂,然后躺在床上仰叉四天地等她。后来我才发现这其实给我带来的是无休止的麻烦,甚至在婚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一听到她发出这样的“性”号就头皮发麻。
  不光是做爱,她在各方面都很讲究,衣服必须是每天一换,头发要打理得如狗舔过一般光滑,你想,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在这方面去斤斤计较,那能有多大出息?后来我就慢慢地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慢慢地与她讨价还价,慢慢地她就懒得再管我。可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洁净得让人受不了。
  史玉洁的洁癖,对于我们家的白雪公主来说那更是一种折磨,她每天都把它洗的油光放亮,狗毛梳得顺顺当当,完了还给它洒上香波或花露水什么的,害得那玩艺儿一个劲地打喷嚏。起初,那狗也和我一样作过若干次无声的反抗,但它毕竟是条狗,它的反抗是微不足道的。所以,它最终还是屈服于她的淫威。
  史玉洁是不屑于回我老家去的,但出于“作秀”或是我的抗争,她每年还得做做样子跟我去那么一回两回。比如过年,比如清明,她就拿不出足够的理由来拒绝。但是每次她都是和我闹得不欢而归,不说她有那个“洁癖”的毛病,就连我也看不惯我爹因得了那个烟痨,随地吐出的那一泡泡浓痰,还有我哥总是一身灰一身泥风风火火从田里奔回的那份热情,还有院里洒落的那些牛屎、鸡屎、猪粪什么的。尽管我嫂知道史玉洁是城里人,见不得这些,总是在得知我们回来之前赶着收拾,但是那些鸡们、狗们可不管这些,它们该拉的还是要拉,该吃的还是要吃,惹得史玉洁皱鼻子瞪眼,饭吃不下,觉睡不安稳。总是冲我和白雪公主撒气……
  最可恨的是,我们老家的那条大黄狗,它一见到白雪公主就不大安分,总是围着它的屁股转,想从中成就一点好事,偏那白雪公主与它的个头不怎么匹配,再怎么折腾却始终不得要领,大黄狗当然不愿轻易放弃,几经鼓捣,白雪公主那一身白毛就被弄得一塌糊涂。我哥也不知好歹,还在一旁痴痴发笑,我每每向我哥使眼色,我哥总是不解其意。最后倒霉的总是白雪公主,史玉洁一边骂着下流的东西,一边使脚踢,就像她自己受了侮辱一样,嚷嚷着非找大黄狗的麻烦不可,一直撵得大黄狗无处藏身。
  我爹看到这里,气就有些不顺了,他狠狠地吐下一泡浓痰,就带着大黄狗出去溜达去了。大黄狗是我们家的守护神,打我妈去世后,我爹就和它相依为命,大黄狗在我们家不知延续了几多代,狗子狗孙都一幅奴颜婢膝的德性,它们无论是毛颜、个头、还是长相都如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冲这点我就知道狗在我爹心中的份量,我爹说过:黄狗子金、白狗子银。我爹对黄狗的钟爱程度不亚于我们哥儿俩,所以它们一代接一代在我们家繁衍、成长,就象一个忠厚的奴仆,承载着我们家看门的重任。
  史玉洁知道自己又惹得全家人不痛快,悻悻地扒了两口饭就闹着要走,我知道我爹的拐脾气,也不好再滞留,就抱起白雪公主坐上我哥的三轮摩托去路口等车。我哥和我嫂就把大一包小一包的土特产放在路边。我们每次回来总是这样带着很多城里难买的乡货。尽管这样,史玉洁还是耷拉个脸,好象我哥欠她的似的,心安理得地把东西搬上车,连一句“谢”都没有。而我哥我嫂总是带着满脸的歉意,叮嘱我们得空时再回去。
  我至今搞不懂,史玉洁的优热感究竟出自何处。当初我们俩谈恋爱时并没有隐瞒我这个“乡巴佬”身份,她也曾明确跟我表白过“英雄不论出身”,并肉麻地说她爱的是我这个人,当然也爱我那个家庭,爱屋及乌嘛!可她总是到这个节骨眼上和我的家人过不去。每次从老家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敦促我们快洗澡,把换下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消毒,说有虼蚤、臭虫、细菌什么的。
  消毒的工作当然是由我来做,她要收拾白雪公主,用小塑料盆兑上温水撒些沐浴露,从它的鼻子、眉眼、四肢、屁股不厌其烦地搓揉,惹得那家伙“呜呜”直叫。她一边洗,一边骂:“你个下流坯子,什么样的东西你都上啊?看你人模狗样的,骨子里还野得没边了,它那是啥玩艺儿?也不怕丢了你的份子,动不动就要窜回去,你个不要两块狗脸的还敢再去,瞧我不打断你的狗腿……”我知道史玉洁这一番唠叨完全是冲着我发的,我看到她在气头上,也懒得与她计较,史玉洁就是一铳药,说完了也就啥事没有了。
  果不其然,晚饭后,史玉洁就带着满身的香水味,死皮赖脸地拉我上床,开始强制性做我们每天必做的事情,史玉洁的床上功夫十分了得,每每都把我折腾得筋疲力尽。我曾听人说过,没有开过怀的女人在这方面一般都很旺盛。更可怕的是,她每次完事后还无休止地缠着我和她聊天,今天也不例外:“哎!我说黄鑫,你说我们从你哥那儿带回的腊肉、干鸡、香菇、木耳那么多,冰箱里放不下,堆在储藏室又有一股子气味儿,是不是赶明儿送些我妈那儿去?”
  我在这会儿只想睡觉,连眼皮都懒得睁开说:“行!你看着办吧!”心里却在想,这个女人真他妈的龌龊,亏她还讲得出口,每次我哥送来的或从他家拿来的东西,她总是装出一幅瞧不上眼的样子,过后就考虑怎样来合理分配,纯粹是借我哥的帽儿搭彩。这事还用得着和我商量吗?哪一次不是和她妈平分秋色?史玉洁见我没有意见,接着又说:“哎!下半年叫你哥多备些野兔、野鸡什么的,过年给我妈多送点,她们家客人多……”我越听越不是味,气呼呼地装睡。
  其实,这会儿我根本就睡不着,为我爹,为我哥,也为我自己抱不平。我爹为了我一年四季都不闲着,勤扒苦做都累成驮背了,到老还得了一身病,我几次要他进城看看,他都不肯,总怕我破费,这么些年,他眼巴巴地盼着我们能为他添一个孙子,(我哥为他生了个孙女)可是他这点愿望在我身上恐怕难以实现了。我哥为了我,高中没毕业就回乡务农,让我完成了学业。还有我嫂不是在山上,就是在田里忙得脸朝黄土屁朝天,自己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总是想方设法补贴我们。我们结婚、买房、装修、爹为了替我争口气,不让城里人小瞧我,把自个儿吭哧吭哧攒了几十年的老钱都搭上了。这些都让我感到问心有愧,也让我感到无地自容……这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根本无法入睡,而史玉洁却如死狗一般睡得很沉。
  记得我刚结婚那阵子曾把我爹接过去住过几天,但他总是不大习惯,比如吐痰得吐进痰盂里,屙尿要对准大便池,饭前饭后要洗手什么的,特麻烦。就这,史玉洁还总是旁敲侧击地说他不讲卫生,时常把他用过的,摸过的东西洗了又洗。我爹虽说愚沌,但他也从中瞧出些端倪,便有些不自在。他对我说:老二,我看你们都挺忙的,我在这儿又没事做,心里闲得慌,还是回去,能给你哥大帮小助、打打下手……我知道我爹受不了史玉洁的气,再说他在家里忙惯了的,在我这儿人生地不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确实难受,就没有挽留。谁知打这以后他再也不肯进我的家门了。平时要给我送什么或传什么话他总是支使我哥来。
  其实,我哥也不怎么来我这里,原因同我爹一样,看不得史玉洁的脸色,他每次进城购化肥、卖农药、籴种子什么的就顺便给我带些东西来,却很少在我这儿吃饭,除非有时太晚赶不回去时就在我客厅里沙发上对付一回,天不亮就走了。每次我哥来史玉洁总能拿出很多理由不让我哥睡客房,要么是被子刚洗还没来得及装,或者是客房太乱……什么的,总之她是不想留我哥在家吃饭。她说我哥吃相难看,嘴巴吧嗒吧嗒嚼得山响,跟狗子舔米汤一样,她说我哥拿筷子的姿势不雅,象中学生学写毛笔字一样。她在说我哥时也总是捎带把我也拿出来说教一番,搞得我头晕脑胀,恨不得有条裂缝钻进去……
  我最不能容忍的是,她说我爹上厕所没把尿液冲干净,弄得白净的大便池周围都是黄渍一片,她说我爹吃饭不习惯用餐纸,老是用袖子揩,她还说我爹的光头长得很滑稽,象一个晒焉了的、不规则的葫芦脏不拉圾……她一提到这茬我他妈的就犯忌,恨不得将她这个狗娘养的臭婆娘撕个粉碎。但是我毕竟受过高等教育,毕竟还有那么一个官不在品的职位,毕竟还得依赖她爸她妈那些个老关系使自己再进步一点点……再说了,我爹我哥也不希望我那样做,他们巴心巴肝供我读书,不就是想让我混个出人头地,好给我们老黄家光宗耀祖吗?所以我只能忍,谁他妈的叫我出身不好,没根没基呢?
  好在我和史玉洁的夫妻感情还不错,这么多年,要不是她老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我家里磕磕碰碰的,我们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家庭危机。史玉洁对我们家里有偏见,我爹似乎也并不怎么在意,他在看不惯的时候就是回避,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还时常让我哥带信嘱咐我,只要我们小家庭过得和睦,其他的就不要顾及太多,我知道我爹的良苦用心,所以每到关健时刻还总能让自己心平气和。
  问题是我的宽容、我的忍耐总是让史玉洁得寸进尺、变本加厉。这个女人真他妈的让人头疼,她一点也不理解我的苦衷,动辄就揭我的短,还有她妈老是因为我们婚前行为而对我的厌恶刻骨铭心,虽然我每次去她家里都如履薄冰,该做的事总是抢着做,不该说的话缄口不言,但这改变不了他们家对我的仇视,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堆臭狗屎。永远只能对他们摇尾乞怜,永远只能装孙子。奶奶的,这他娘的啥世道!我只能闷在心里骂粗话,诅咒他们。
  史玉洁不喜欢我的老家,但并妨碍我回去探望我的家人,所以我经常借着下乡调研、检查什么的偷偷溜回去,呆个一天两天的,每次回去,我们家那条大黄狗好象能嗅出我身上的气味,大老远就赶在路口接我,嘴里发出那种我听不懂的狗语,一路咬着我的裤脚,很准确地把我带到我爹或是我哥跟前,然后伸出长长的舌头,向他们展示它的能耐,我爹就疼爱地摸摸它的狗头,骂一句:“这狗东西!……”
  我每次回去基本上是随我爹或我哥在田边地头,因为他们总是那么忙,我要和他们拉家常就得跟我嫂换工,让她在家做饭,我和他们一起做活。当然,做活对我来说也只是个摆设,一是我爹我哥都不会让我真干,怕弄脏了我的衣服,二是我长这么大就没怎么干过农活,确实也干不了。我的主要任务是边看着他们干,边跟他们讲述城里新近发生的事。别看我爹年纪大了,他对我讲的新鲜事却很感兴趣,过后他就拿这些事向村人炫耀,什么拦河大坝开始蓄水发电呀,太阳能风机厂建成投产呀,云水南岸新区开发如何如何呀,说的跟他亲眼见过一样。“这是我老二说的!”末了他特别强调这一点。
  我爹老实了一辈子,但他在向村人讲述我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夸大其词,他说我家住在半天云里,坐电梯得半天上,他说我出门坐的都是那种黑壳子车(轿车),他还说史玉洁打麻将一铳就是四、五十块。“狗日的烧钱!”嘴上骂着,心里却在村人羡慕的眼神中得到极大的满足。其实象我这么一个小小的芝麻官,哪有什么资格坐轿车,那还是他有一次病危,我向单位厚着脸皮借来的。我更不是住在半天云里,而是住在第八层,电梯倒是有,但那也不至于象他说的那样神乎其神呀。
  我哥听见村人们都这么说,就觉得我爹有些过分,他曾委婉地向村人解释过,没想到我爹知道后很恼火,眼睛睁得牛卵子大,骂我哥不知世务:“狗日的你懂个球!,十里八乡的哪一个比得上我们家小母狗,老子就是要说到别人晓得,我们老黄家就是比他们强!怎么了?连你个狗日的也跟着眼红?”我嫂见我爹动了真格,赶紧把我哥拉到一边说:“俗话说,老小老小,人老了活的就是个精神气儿,你又何必为这点小事跟他老人家较真呢?再说了,人家黄鑫都没说什么,要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这是后来我哥讲给我听的。我哥为了给我说这事,特别将正在干活的我爹支开,让他先回家瞧瞧家里的饭好了没有,然后我哥就一五一十地将我爹那些吹牛逼的话学给我听,我当时也有些哭笑不得。但我比较赞同我嫂的说法,是的,人老了,可能有些过分地追求精神上的愉悦,说话就有些言过其实。我对我哥说,让他说去吧,好在也没有哪个村人对这十分地感兴趣,他们听了多半是一笑了之。造成不了严重后果的。正说着:我爹站在院子门口,手搭凉棚扯着嗓门儿喊我们吃饭,他把那个老——二的“二”字咬得很重。我就知道我爹是想让村人们都晓得我又回来了。
  ……
  史玉洁不知是在啥时染上了打麻将,这让我很无奈,曾就这事和她交涉过很多次,说一幅麻将多少人摸过、搓过、玩过。难道就没有细菌、病毒什么的?再说玩那玩艺又伤身体又伤和气,你怎么偏偏热衷于它呢?我在说这事的时候也是号准史玉洁有“洁癖”,这个毛病好让她幡然悔悟。但是史玉洁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周末,她又邀上她那群狐朋狗党出去了。她这一去不到转钟时分就回不来,我一个人在家就有些百无聊赖,先是上网浏览了一下股市行情,没意思!近段时间的股票他妈的总是一个劲儿下跌,看了叫人心烦。只得抱着白雪公主坐在沙发上看那些没精打彩的电视剧。看着看着,我的眼皮就开始打架,迷迷糊糊地我就又回到了我的老家,回到了我的童年。
  恍惚是夏天,我和我哥光着屁股在藕塘里抓泥鳅,大黄狗在岸边叨着笆篓哼哼唧唧东跑西窜,我们被泥巴糊得鼻子认不出嘴,但是无掬无束玩的很快活……又仿佛是冬天,下着很大的雪,我哥带着我和大黄狗在山上撵野兔,我们漫山遍野地疯跑,把鼻子把脸冻得通红,大黄狗吐出长长的舌头,嘴里喷出热气和我们滚打在一起。我们正起劲地疯闹着,忽然就听到我爹那种浑厚的声音在山谷中响起:“喂——!大母狗——!小母狗——!回来吃饭啰!你几个狗日的都窜到哪儿去了啊!”我们听到我爹的叫骂,就带着我们获取的猎物往回跑。跑着跑着,“嘭”地一声就撞在树干上,碰得鼻青脸肿。
“嘭!嘭!嘭!——”白雪公主一骨碌从我怀里滚下来。我下意识地摸了把脸,打着哈欠拉开门,原来是史玉洁,她忘了带钥匙。
  
   

白果熟了

任儒举

 

 

                              1

天,像一口锅。乌黑漆暗地罩在老窑匠万明堂的脑壳上。

门前的那株老白果树如一把抽了筋的巨伞,耷拉着躯干,被日头折腾的没有一点生机。一直蛰附在树干缝隙里的伏玲儿却不知疲倦地嘶叫着,没完没了。给这个本来就闷热的天气增添了几分恶躁。

老窑匠那把自制的竹躺椅,被他反复地搬进搬出了好几趟。竹躺椅的方子是用板粟料做成的,笨重、牢实,岁月把它打磨成了古铜色。这本是老窑匠往年做窑活时用来看火的窑具,或者称为坐具或睡具。其它的窑具早就被他毁的没得影了,只留下了这么个古籍儿,放在家里仰叉八天,把个七檩的堂屋占了四分之一的场儿。

这把竹躺椅,万明堂一直舍不得扔掉,似乎对这个老物件儿产生了某种依赖。自从老伴走了后,他孤身一人住在这座用土板墙垒起的屋子里,守住老伴的灵牌子,看着她,心快儿来了就对她说几句话,心快儿不来他就躺在竹躺椅上消磨时光,睡也是它,坐也是它,夏天把它用来乘凉,冬天就把它搬出来晒太阳。

这阵儿正是三伏天的晌午,万明堂刚刚吃了一碗大媳妇紫英送来的凉面,就想躺在这上面睡它一觉。可是,天气实在太热,好像是要走暴,以往万明堂吃过饭就把竹躺椅搬在老白果树的荫凉下,尽管伏玲儿在他的脑壳顶上没完没了聒噪,万老爷子仍然睡得很自在、也很踏实。

但今天不行,天上没有一丝儿风,树叶子散发出一股股热气。连和他形影不离的老黄狗也从中嗅出了某种危机,兀自钻进阴里,只留下一颗狗头在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舌头尖不断地淌着口水。万明堂看了它一眼,心里就有种莫明其妙的厌烦。

他起身又将竹躺椅搬进堂屋,还是不行,屋里的那股热浪,夹杂着从墙根里散发出的那种霉味更让他受不了。

哎呀,这鬼天老爷,晴了这么些时,下又下不了。真日怪!老木匠暗自诅咒道。

折腾到后半晌,刚刚在树下眯上眼睛,突然一声炸雷,把白果树的青果子震得支离破碎,紧接着就刮起了风。那风也刮的邪乎,吹得白果树叶子哗哗作响,伴随着那种青涩跟那一股股热浪搅和在一起,淫荡地铺张开来。

雷声响过之后,老窑匠最初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他感觉到是要下雨了。下雨好啊!但是他明明是说出来了的,却怎么没有声音发出来。老爷子有些犯糊涂了,他接着又喊了一声,耳朵里就出现了那种类似蜂子朝“王”般的嗡嗡声。

万明堂有些惊怪,他试着动了动身子,突然就感觉全身无力,四肢麻木,脸部肌肉也显得有些僵硬,接着口水就顺着他的下巴流了下来。他下意识朝四下看看,脑壳却已经不听使唤了。

那声炸雷把大黄狗震飞了出来,它仰头朝天胡乱叫了几声,就夹着尾巴怆惶地窜进屋里去了。这时,雨就哗哗哗地下了起来。

                                    2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娃儿,因为压抑的时间太长、太久、瓢泼似地、整整发泄了两个多时辰,才断断续续地停下来。气温总算是降下来了,到处都是哗哗的流水声,山石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远山呈现出那种墨灰色,如流动的画面,似烟似雾,充满诡异。

刚刚形成的村通公路路基,还没来得及铺垫混泥土路面,就被山洪野蛮地划出一道道伤痕,沟壑纵横,就像老农前额的皱纹凸凹不平。

湾前那株千年古白果树又一次遭到雷击,朝天最高的那根躯干被无情地劈断,残留的树茬露出苍白的颜色,树浆顺着枝叶流了出来。风把它们摇曳的咯吱作响,叫人联想到一个遭遇重创的伤者,在病床上等待截肢手术时发出的一阵阵呻吟。

这株千年古白果树与老窑匠门前的那株只有一箭之隔,它不知见证过这个古老的湾子多少风风雨雨,遭遇过多少霜雪雷击,然而它却犹如一个倔犟的岁月老人,有着极强的生命力。百折不饶,无怨无悔!

在白果河水库值班的万家宝下山时已经五点多了,他一手拿着虾耙,一手拧着一笆篓鲜鱼,衣服早已温透了。他索性脱掉汗衫堵塞在笆篓口上,因为那里面的鱼儿总不老实,走两步就蹦一条出来,弄得他一会儿就要弯下腰去抓。

万家宝本想先回家换条干净短裤的。转念一想,还是先去老爹那儿说一声,让老人家消夜后就睡在他那里,天道不好,免得摸黑来回跑,路上又驰驰滑滑地不好走。

这么想着万家宝就来到了老白果树下,就看到了他爹万明堂落汤鸡般地躺在那里,身上落满了白果树叶子和一些未成熟的青果。

万家宝立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顿时慌了神,丢下笆篓就赶紧抱起老爷子:“爹!爹!爹呀,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

万明堂翻了翻白眼,一幅奄奄一息的样子。万家宝不敢多想,抱起他爹一路吆吼着直奔村卫生室。

卫生室门上一把锁,它的主人白凤仙己离开了那里,下了这么大的一场雨,好不容易才停下来,她惦记着稻场里那一排木耳筒子,怕被大水冲走了,雨一住点,就打着赤脚往家里赶。

这要在往常,特别是夏天天道长,她一般都是六点多才锁门的。农村不比城里,人们看病拿药多半选择早晚,一是凉快,二是不耽误农活。可她没想到今天走早了一步,她的老爹爹就出事了。 

 白凤仙得到这个消息是她侄女万五传递的。

万五雨一停就去后山捡雷打菌,她当时听见一阵吆吼,抬头就看见大伯抱着一个人在泥巴路上狂奔,万五就晓得出事了,她拧着竹篾篓子就跟着大伯跑了起来,跑到卫生室门口才晓得是她爷爷毛病了。看见大伯哭天倒地在那儿砸门,就试图去帮他,大伯翻了她一眼:“你这个笨妞子,还愣着做么事呀,快去喊你三妈来呀”。

万五撒腿就跑,一口气就跑到白凤仙的家。

 

                                   3

 拖着身怀七甲的身子,白凤仙像个鸭母似的好不容易挨回家,还没顾上喘口气,就接到老爹爹病危的通知,她根据万五的描述,又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几样药,蹋着乱泥又返了回去。

大伯子哥万家宝和二伯子哥万家富正在卫生室门口争争吵吵,旁边围了一大群村前湾后的人,大老远她就听到二伯子哥的粗喉咙大嗓门:“管球鸡巴那,说好了的,我们一家照临四个月,现在临到你那里了,你就得承担。我的西瓜地里灌满了水,几十亩地呀,损失了算哪个的?”

万家宝努力地压低声音:“老二,我也没说要你承担,我这不是忙不过来才喊你的吗,要说事,这些时谁家没个事,你怎么老跟个二球样?说的话也不怕别人听了笑!”

“我是个鸡巴二球货,可你呢,你不去拦鱼会出这档子鸟事?”

“我……”

白凤仙挤了进来:“吵什么吵呀,人命关天的,还有心事在这儿吵,快把人抬进来!”

万老爷子终于被抬到病床上,白凤仙一边拿着听诊器,一边问发病的经过,万家宝就一五地十地说了,万家富一听就气不打一处出:“死鸡巴好吃,下这么大的雨还跑去拦鱼,白鹤子噶了一辈子的鱼,胫项还没有人家的鸡巴粗!”

万家宝抬头看了看门外围观的人:“你说话注意点哈,我是去拦鱼呀,我是上午接到乡里通知去白果河水库大坝防洪去的。”

万家富说:“狗子球哟,说的鸡巴好听,防洪是假,拦鱼是真,你们这些个当官的,还能真为老百姓做事!”

万家宝见他兄娃愈说愈不中听了,赶忙转移话题问白凤仙:“娃三妈,爹究竟么样啊?要不,给万容打个电话,赶忙转到县医院?”

白凤仙从耳朵上取下听诊器,摇了摇头:“看样子是中风了,又在雨中淋了那么长时间,恐怕我是治不了了,还是送县里去吧。”

雨后的山村,夜幕早已降临了,万家宝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爹,一时悲从心起,他实际上很后悔,正如他们家老二说的,要是雨一停就回去,不去贪那一嘴下口食,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至少不会耽误这么长时间,那情形也就不至于这么糟。他用手在头上恶狠狠抓了一把,用征求意见的口气说:“这么晚了送县医院,七、八十里山路,只怕……我看还是先送乡卫生院,就近观察一晚再说……”

“放鸡巴狗屁!人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观察,亏你说得出口!”万家宝被万家富这一戗,就有些无可奈何,他抬头求助般地看着白凤仙。白凤仙说:“就按她二伯的意见办吧,人命关天,病到这个份上了,是不敢马虎了”。

“可是……”

“还可是个球!你快给万容打电话,我去找车,叫大嫂立马收拾收拾跟我们一起走!”万家富说完转身就窜进了夜幕中。

 

                              4

卫生室外,蛙声一片,偶有行人踏着泥水匆匆而过。

万家宝心烦意乱,他关上大门,意欲将这恼人的蛙鸣挡在门外。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又轻轻把门打开半扇。从短裤荷包里掏出半包香烟,却看见那烟早已湿透,根本没法抽,只得顺手扔进门旮旯的撮箕里,从另一荷包掏出手机。

白凤仙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为老爷子挂上了葡萄糖吊瓶,这才发现自个儿全身上下都已湿透了,她下意识脱下短袖衬衫,刚刚露出玫瑰色胸罩,却猛然瞄见她的大伯子哥正靠在病床边打电话,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又穿了上去。

卫生室的灯光,映出门外一块长方形的光圈,圈子内的雨点终于稀松下来了。但圈子外依然漆黑一片,似乎氲氤着某种危机。

万家宝给大姑娘万容刚刚把发生的事说完,就接到自己家里的座机电话。电话那端传来他的堂客张紫英的满口埋怨,问他到底窜到哪里去了,电话老是占线,都这么晚了还不死回来筑饭……

万家宝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气,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他当着三弟媳妇的面把紫英臭骂了一通:“你个婆娘天天只晓得嚼啊,今天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不得饶你!”

张紫英一听这口气有点儿不对劲,赶紧问究竟发生了么事:“么事呀,都是你个婆娘搞的鬼,早晨我跟你是怎么说的?老子叫你把爹接过来,天这么热,他一个人在老房子里上晒下蒸的。现在好了,我看你个婆娘怎么交待!”紫英愈听愈云里雾里。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万家宝这回真的很生气,后果真的很严重!说话口气也就渐渐软了下来,她问万家宝现在在哪里?万家宝没好气地说在村卫生室,说着就要挂电话,白凤仙急忙把电话接了过来。

待张紫英急忙急火地赶到卫生室时,万家富已找来了经常为他拖西瓜进城的农用汽车,几个人正把老爷子往车上弄,白凤仙接过紫英准备好的包裹说:“嫂子,你看我这身子,爹这事只有你们代劳了啊”,她说着瞟了一直虎着脸的万家富一眼。万家富余怒未消,指鸡骂狗:“还嚼个鸡巴,先是搞么逼的人呢”

紫英见他们弟兄俩都黑着脸,就有点惭愧,嗫嚅着为自个儿辩解:“我晓得是怎么搞的呀,中午送饭去还好好的,叫他到我那儿去,他嫌在大湾子里怕吵不过,说自个儿在家里还自在些……”万家宝挖了她一眼,转身对开车的师付说,伙计,麻烦你了,这么黑更瞎火的让你跑一趟,师付说:“村长,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湾里湾间的,大家相互帮衬点是应该的。”说着就发动了车,开走时,紫英还抢着对白凤仙嘱咐道:“你三妈天黑路滑好生走啊!回去让万五搀扶着点儿。”

那场雨约莫停了三、四个钟头,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好在它并没有影响到老窑匠们的行程,因为万容事先已和医院打了招呼,万老爷子在凌晨时分就住进了县医院急诊室。大家伙儿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5

一向宁静的大白果树湾,经一场暴雨和万老爷子这么一折腾,就变得有些杂乱无序了。

首当其冲的是老万家里,老大万家宝是村长,眼下天老爷摆出的是一幅连雨天的架式,他作为一村之长,还得守在病床边。老二呢,是白果树湾的西瓜种植大户,几十亩地的西瓜浸泡在水里。忙了大半年,眼下正是吹糠见米的时候,你说他能不急?紫英这一走,屋里的鸡呀、猪呀、牛呀、畜生们也没个人招呼,万容是在县委党校后备干部培训班学习的,通共只有二个月的时间,你能让她耽搁?万家宝正急得焦头烂额,他的手机又响了。

电话是乡政府李书记打来的。李胖子说,得赶紧组织力量抗洪救灾,村民也要尽快实行抗灾自救。现在芝麻正是扬花的时候,稻谷正是打苞的时候,西瓜正是上市的时候,要不突击性的抢险,一年之功就等于是瞎子点蜡——白费了……

李书记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大,震得万村长耳朵发麻。他关了手机,就蹲在病房外苦思冥想,怎么样才能解出眼前之危!老二跟他急,不是没有道理,他没有种水稻,全指望着这些西瓜一季捞全粮的。到了冬季就靠贩运香菇、木耳、白果什么的。不像自个儿种了十几亩水稻,再不中也能填饱肚子。

最要命的是,悬在他们村子上游的那个白果河水库,那是大跃进时代的产物,全是人工挑土垒成的。堤坝有几处常年渗水,一遇到连雨天就得派人守着,深怕出现漏洞,这里要是出现险情那殃及的是整个大白果树湾哪。

一想到白果河水库,万家宝一点儿也不敢久留,他走进病房轻轻拍了拍正在床边打瞌睡的万家富肩膀,示意他出去,万家富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抬头看看挂在他脑壳上方的吊针瓶子:“慌个鸡巴,还早着呢。”万家宝指了指门外,小声说:“又下大了,我们得赶紧回去呀”万家富打了个呵欠,来到病房外:“回去?那老爹怎么办,你说的鸡巴好听!”

“你听我说嗨,我打算让你大嫂在这里服侍老爹,再让万容和小杨轮流来替换。我们俩现在就走,家里的事挨不得的。”万家宝说完就掏出手机给万容打电话,又到病房里和紫英交待了一番,兄弟俩叫上开车师付一路就往回赶。

天,像一只打破了的漏桶,淅淅沥沥一直下个不停,公路上都是渍水,汽车走在中间分出两道水轮,呈“八”字状波浪抛向车尾。两边的稻田被风卷倒一片片,铺天盖地。河沟子漂浮着的南瓜、西瓜,香菇袋子和木耳筒子,绿的、黄的、黑的、白的混为一团。

几只白鹤站在河滩被搁浅的树冠上,脖子伸出老长,伺机猎取它们的食物。

山沟的水如万马奔腾,肆无忌惮,随波逐流。让万家宝的心又一下子揪紧了。

 

                                   6

久旱必有久雨。老话儿说的一点没错,这雨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一个星期,太阳方才出来打了个照面,又急忙缩了回去。

满塘满堰的水,混浊不堪,困兽般地挤在一处,伺机突围。

万家宝的水稻田有好几处的田硬被水冲跨了,田坎子成方量地倒在田里把稻谷压在里面。但他顾不上弄,他得守在水库上,这里比任何地方都重要,县里专门抽了个防汛抗洪专班在这里日夜蹲守,他作为白果树湾村的一村之长自是责无旁贷。

这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所形成的一条峡谷,两边是山脉,峡谷的上游就是白果河水库,下游是一片带有油沙土质的水稻田,这片水稻田就是靠白果河的水灌溉的。

白果树湾村是由原来的白果河库区、大白果树湾和小白果树湾三个村组成的,更名为白果树湾村,全村有三千多人,万家宝原来不是村长,三村合并后,村民实行海选,原来在大白果树湾当会计的他才被推上村长位子上去的。

万家宝高中毕业,在白果树湾村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他为人谦和,又揽得憨。在村里谁家有个大帮小助的事他总是抢着去干,因此很有人缘。万家兄弟三个,他是老大,老二万家富是个“横筋头”。那年他因超生第三胎,家里被罚的债台高筑,家儿水稀。无钱生狡猾,他一边埋怨老大身为大队会计,没有帮他说句话,一边诅咒自个儿的媳妇不会生养,尽是怀的妞娃子,三天两头在家里吵闹。他的媳妇黄秀丽因不堪其扰,一气之下就跑到广东打工去了,两年后又把初中毕业的大姑娘万梅也带走了。还有两个小的,一个叫招弟,正在乡里读初中,在学校住宿。一个叫万五跟他在一起。说是和他在一起,实际上多半是住在她三妈白凤仙那里,因为她家里有个万四也在读小学,三村合并后,学校离家太远,白凤仙就把她要过来,两姐妹上学好有个伴儿。

万家富乐得讨个快活,他一个单身汉,索性田也不种了,先是在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到处打工,因为初中没毕业,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又无一技之长,在外只能干干搬运,当当保安。这类活又累又辛苦,搞了两年攒到几个钱,就买了辆二手摩托车回家搞贩买贩卖,但是这样的生计并没有保障,运气好就能赚点,运气不好连自个儿的肚子也保不住。

万家富就跑到已当上村长的大哥那儿“横滩子”,还想要回原来分给他家的那份水稻田,但是那些水稻田早就转包给了别的村民,好端端地人家怎么可能退?他哥哥实在没办法就把原来知青点上抛荒的那片沙滩地里给了他,让他种西瓜,这才总算安抚了他。没想到这家伙搞别的不行,种西瓜倒种出了名堂,两年下来赚了十几万,加上他媳妇寄回来的钱,便拆了分家时的两间土巴屋,在湾子西头盖起了两层楼。

万老二从一个无业游民,摇身一变成为了湾里的首富。

 

                                 7

万家富的那幢小洋楼在湾里独树一帜,很是打眼。它与东头万明堂的两间土坯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犹如相隔了一个世纪。

别看万家富没文化,说话有些二杆子气,但他对老爹的孝顺还是不逊于他的哥哥和兄娃的,逢年过节、三天两头总是买些东西去孝敬老人家。前两年老爷子身体好,主动要求给他看守西瓜地,说:干别的不行,做做手上活总还是可以的,但万家富就是不答应,他宁可掏腰包请人也不要万老爷子插手。

“狗日的,穷骨头发烧了,穿了几年有裆的裤子?自个儿还没噶上三顿饱饭,就雇起长工来了”万明堂嘴上骂着,心里却很欣赏这个“不成器”的老二。

万老二就是看不惯万老大,说他只想当官,不顾兄弟情份,不顾家族利益,当年他们家生第三胎,是万家富根据老爷子的授意,兄弟三个商量好的,为承接老万家的香火他才“以身试法”的,但是事后罚了那么多钱,虽然兄弟伙里也摊了些,可最倒霉的还不是他万老二?家庭负担增大了不说,最后还弄得妻离娃散的。

老三万家财就不说了,他凭手艺在外吃饭,指望不上。可他万家宝还不是一家一圈,热热闹闹地过他的小日子。就说这次吧,祸事还不是他家惹出来的?现如今别个的西瓜都被沙蒙了,田里一片汪洋,可他倒好,整天守在水库上去讨好那些当官的。一个鸡巴芝麻官,他还咬得油直冒。

万老二和他的看瓜人孙驼子一边清沟排水,一边嗑着家常。老远就看见他们家万五挽着裤腿跑过来了,边跑边喊:“爹!爹呀,饭好了,大伯叫我喊你们吃饭哪。”万家富掏出手机看看时间,都十二点多了,这才觉得是很饿了,早晨他和孙驼子下了一碗面条噶了就下地干活,中途累了啃了几块西瓜,两泡尿一屙就完了,这没有日头的天最容易做过头活了。他转身向老孙头打了个招呼。突然又觉得不对劲,问万五:“是你大伯喊我们吃饭吗?那他们家谁个做饭呢?”万五说:“是三妈去做的饭,还有水库上来的几个人。”万家富对老孙头说:“瞧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原来万老大是待水库上那些当官的。”老孙头憨厚地笑笑说:“人家大,大老远来,来了,都是为,为了我们好,总不能背,背着锅儿出,出门吧”万家富说:“是啊,反正我们是跟官吃官,管球谁来呀,见食不餐三项大罪。”说完就在田沟里洗了脚,牵着万五的手,往万家宝家里走去……

在被汗水浸透的日子里,村民们也从涝魔的口中争得了些许。

 到第七天头上,万家宝接到万容的电话,说她爷爷病情已稳定了,医生说,性命是保住了,但是以后恐怕是要在躺椅上过日子了。

下肢瘫痪,口齿不清。刚出危急病房,老爷子就比划着要回去,万明堂做了一辈子的窑活,他最清楚他那大五寸的布瓦房子,是搁不住那么大暴雨淋的,老爷子虽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但心里明镜儿似的灵醒着呢。

 

                                8

其实,早在三天前,万家宝就晓得了他爹已脱离了危险,那时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忙了公家的再忙自家的,根本就腾不出时间去县里。

万家宝是等到水库上的那班人马都撤了,才得空去收拾自家稻田的。清沟、排水、垒硬、泄洪等一系列的活路,个把人还真做不了,得请人合作。好在他平时帮了别人不少忙,又占着村长的位子,几乎是一呼百应。损失自然是有一些,但问题还不是很大,因为县、乡政府早就有过承诺,会给他们村这些个受灾户予以适当的救济。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家老三的香菇、木耳筒子被水冲了个七零八落。老三万家财只种了二亩口粮田,他的主要收入一是靠在外打工,二是守着个村卫生室过活。好在他承包了一大片山林,栎树山上有的是,只要在乡林业站办了砍伐证就能放些下来,做灌木香菇也好,做袋料香菇也中,直接作木耳筒子都行!

麻烦的是还得重新点种,重新制菌,再说也不是现在三伏天做的事呀,老三常年在外,弟媳妇怀身大肚的,不帮忙想想办法,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再说了白凤仙要不是那天为了救老爷子,当时就吆吼人帮忙搬了也不会遭受这么大的损失……

可是当万家宝喊了几个人大清早去老三家帮忙时,白凤仙却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她说,前些时天旱,香菇筒子大部分都烧死了,成了枯树筒子,只有点把夏耳子还没来得及摘,冲了算了,也没多大损失,劳慰大伙了。你们都忙,赶紧各人忙各人的事吧!

万村长抱起一个灌木筒子看了看,确实如她所说的,都烧死了。就有些失悔前些日子只顾忙抗旱,忘了帮她的香菇、木耳筒子润点水的。现在说什么都已晚了。就只有说,等下秋栎树收了桨,再砍些回来重新铸筒点种吧。

白凤仙洗了把脸,正准备去村卫生室,她妈就牵着万芹的手,提了一大蒌子东西来了。

万芹自放了暑假就直接住到她家家那去了,她家家白娘子真名叫白秀姑,原是省城的下乡知青。70年代中期到大白果树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在工作队队长的直接关怀下,当时的大队革委会就安排她当了大队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在那个年代是个了不起的职业,白秀姑身背红药箱英姿飒爽,很是风光。因为她是城里姑娘,人又生得漂亮,惹得很多人对她充满幻想。后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就被什么人弄大了肚子。那一年是1978年,那一年她刚满十九岁,那一年正是知识青年大批返城,工作队也随之取消。当队长和其它知青们一夜之间作鸟兽散时,白秀姑却不敢回城,就在这里生下了白凤仙。

白果树湾人看白秀姑可怜,就把她留在这里,还是让她搞她的赤脚医生,她也没有再嫁人,慢慢地就与城里的娘家断绝了关系,慢慢地就独自把白凤仙扶养成人。

 

                                                    9

应该说,真正改变白秀姑的源于一场意外。

确切地说,是一起不大也不小的医疗事故。

那一年,一个患感冒的村民在她这儿看病,白秀姑不晓得为他打了一针么药,让那个病人闭过气了,他的家人闻讯赶来找她扯皮,扬言要是人怎么样了就把她活活打死让她抵命,白秀姑是外来人,在白果树湾孤名独姓的,哪里见过这架式,顿时就吓疯了,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嘴里呜呜啦啦乱说乱叫,找麻烦的人还说她故意装疯卖傻,拿起家伙就要揍人。

说来也怪,白秀姑在地上一阵子口吐白沫、摸爬滚打,那个闭过气的人却突然奇迹般的缓了过来,白秀姑一听就急忙站了起来,她拍拍身上的灰尘说,刚才她是被白娘子附体了,是她救活了这个人,围观的人听说后都半信半疑,好在人已经没事了,就放了她一马。

自此,白秀姑就以白娘子自居,到处给人看阴病,鬼使神差地倒也治好了不少人,也没有再发生任何医疗事故了。

再后来,村里开办了卫生室,白娘子干脆就让从卫校毕业的白凤仙接了自个儿的手,她就堂而皇之地专门给人过“阴”。白娘子的大名就是这样被传开的,久而久之,十乡八村的人甚至忘了她的真名。

白娘子不种田,她也不会种,她就靠她的医术吃饭,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她掐指一算,一柱香、二张纸、三张黄表就解了,遇到谁家生毛毛,发脐风,找她一找一个准,这一点连她姑娘也自弗不如。但是别人不晓得,白凤仙还是哑吧吃麻花——心里有数的,很多时候,她妈也只是把掐算,焚香当幌子,靠的是民间小偏方为人治病。只是她不点破,由着她妈去做,只要不闹出人命就万事大吉。

白娘子年龄并不大,她十九岁就生了白凤仙,做了姥姥也只四十出头,她平时出门比她姑娘讲究多了,涂脂抹粉,穿戴时尚,俨然像个城里的阔太太,说话嗲声嗲气,走路一步三摇,招人好笑。但有一宗,她的生活作风还是相当过硬的,自从上了那个不知是谁的当以后,除了看病就医,她从不跟任何男人接触,谁要是跟她开这方面的玩笑那就跟挖了她家的祖坟一样恼火。

只是她有时故意装神弄鬼,让她的姑娘白凤仙有些反感,除了逢年过节,平时并不怎么去。

白秀姑晓得白凤仙对她的所作所为不屑一顾。但她仍然装聋作哑、我行我素。

想当年,正值十七岁的豆蔻年华,同样怀有革命理想,同样持有远大抱负。白秀姑响应党的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刚刚走出校园的她做梦都没想到人世间是那么肮脏险恶,没想到祖国江山一片红的背后隐藏的丑陋。更没有想到她冰肌玉骨的躯体会玷污在那个叫做白果树湾的卫生室里。

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这痛只能由她一人承担着,她不能让任何人晓得,哪怕是她生是她养的姑娘——白凤仙。

 

                                                                10

白娘子从篓子里拿出鸡蛋、冰糕、奶粉、红枣,说是专门来看望亲家公的。凤仙说:“刚才听他大伯说,老爹爹已没事了,过两天就要回来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看你说的,各人是各人的心事啊,再说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我的,我又吃不完。”

万芹也说:“家家屋里东西可多了,糖罐子里都化成了水。”

白娘子说:“我天天在家里为你老爹爹求白娘子保佑,连做了七场,看来还是很有灵验的。”白凤仙听了这话就有些不快,她望了万芹一眼说:“妈,万芹还是让她回来吧,热天把事的,叫你劳神!”“劳么神?就是多一个人多双筷子,放暑假了你不让她去上我那儿,平时就更看不到了。”白凤仙心想,你整天在家烧香拜佛,装神弄鬼教坏了她怎么办?但是她不敢说出来,她领教过说这话的后果,还真是把她妈没有办法,只有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娘子又说:“你身子越来越沉了,妯娌伙的又不在身边,要不你也搬在我那里去住,早晚也有个照应!”凤仙说:“我哪有那么娇贵呀,再说还没有,时间还长着呢!”白凤仙说着就要往处走,说是昨天说好了的,今早上有人要去拿药。白娘子说:“我也要回去,怕有人找我,我们一起走吧。”说完祖孙三个就往卫生室方向走去。

万家财从福建回来了,本来万家宝和万家富兄弟俩是瞒着他们家老三的,这年头出去打工不容易,去来一趟路费就不得了,何况凤仙现在又怀着娃,这回虽然是计划内生育,不存在罚款的问题。但现在生个娃可不象过去那么容易,很多年轻人都结得起婚却生不起娃、养不起娃了,老三家以后用得着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不能为了老爷子的病叫他跑个来回,劳民伤财犯不着。这事儿兄弟俩事先并没商量,然而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一起来了,别看万家宝和万家富俩平时针尖对麦芒、言和意不和,可在对待老三的心思上却是一致的。

万家财这次回来并不是冲着他老爹的,确切地说他压根儿就不清楚老爷子病了的,是白娘子给他打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对女婿说,凤仙可能要提前“临月”,再加上洪灾后县里防疫部门要求村卫生室配合挨门挨户打预防针,方圆十几里,三千多口人,凤仙哪里搞得来呀?于是她就背着姑娘给女婿说了,但没有提到老爷子生病的事儿。这使得万家财非常恼火,他冲着白凤仙大发脾气,白凤仙不知就里,只在家里面受委曲。直到万五喊来她爹,才算给白凤仙解了围。

“我说老三,在外混了几年长能耐了是吧?你一落屋就逞能是鸡巴抽的哪门子风?”万家富一进门就辟头盖脸给万家财来了个下马威。万家财知道二哥脾气不好,也不敢犟嘴,只嗫嚅着说:“不是,爹病了,这么大的事她竟不和我说……”

“几大个事啊?是我和老大不让说的,你说你大老远回来一趟有鸡巴用?你是医生?还是神仙?”几句话说的万家财无言以对,倒是一旁的白凤仙觉得有人为她撑腰,一下子就哭出了声。

 

                                                  11

窗檐下有个泥垒的燕窝,从里面伸出几只雏儿的头颅,它们张着黄褐色的大嘴巴,唧唧喳喳、喋喋不休。争先恐后地、等待着它们的父母为它们觅来的食物。

万家财望着媳妇儿的大肚子,一时焉了,他立马换了幅嘴脸陪着小心说:“凤仙你莫哭了,伤了胎气可不好!”。

“你只许州官放火呀,你个没良心的,常年在外,家里里里外外你几时管过呀。回来就冲我发脾气,算老几呀。”白凤仙得理不扰人,哭声更大了。万家财慌了,他下意识左右看看:说:“算我错了还不中吗,我只是说你若事先跟我说一下,我从县里下车可以先去看看爹,免得白跑,现在倒好,我还得去趟县里”。

“我晓得你几时窜回来呀,又不是我给你打的电话,呜、呜、呜、呜、呜、呜”……

“哎呀,你小点声儿,让别个听到多不好!”万家财有点无可奈何了。

“啊哈!你也晓得家丑不可外扬呀,瞧你那点出息,给点颜色你就敢开染行!”万家宝不晓得是么时间出现在大门口,他是来告诉白凤仙,老爷子出院了,现正在回家的路上,万容说医院再三嘱咐,回家还得继续治疗,丝毫不能马虎……

“既然还没好,那么鸡巴早出院干么?你要是舍球不得几个钱,趁早说,我来出!”半天没吭声的万家富听了万家宝的一番话,气就来了,话就说的更难听。万家宝这会儿不想跟他较真,他心平气和地说:“是老爹硬要出院,万容和她妈根本拦不住,已偷跑好几回了的。”

“他们几时到?我到村口去看看!”这会儿万家财正想找个台阶下,说着转身就要走,但被万家宝叫住了,他说,你先和他三妈去村卫生室准备准备,看看还需要什么东西,这边有我和你二哥就行,说完就独自先走了。万老二站起身来,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只得跟在他大哥的屁股后面。万家财偷眼望着他媳妇儿,见她早已收拾停妥,牵着万五准备出门,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儿,麻利地背着药箱跟了上去。

万家宝刚刚把家里事安排妥,就看见孙驼子气喘嚅嚅地赶将来:“村,村长,不,不好了,小,小白果树湾的张,张婶走,走了。”

“什么?张婶走了,她瞎目闭眼地能去哪儿?”万家宝一边问,一边示意老孙头坐下,等气儿喘匀了慢慢说。

“走,走了好几天,天了,都,都臭了。”孙驼子说着还下意识捂了捂鼻子。万家宝这才明白张婶殁了。

“可是,她身体不是还行吗?怎么就……”

“那,那,那谁知,知道啊,今儿……”

“嗨!”万家宝忽然意识到自个儿问的都是些废话。他没等老孙头说完,就扔下手中的活儿,吩咐孙驼子赶紧通知在家的男人,立马组成大班挖坑打井,先安埋死人要紧!

 

                                                    12

小白果树湾与大白果树湾相隔不到五里,属于白果河上下两岸、对目视户。两个湾子的人原是同饮一条河的水,大跃进时两湾人甚至同吃过一锅饭的。后来,因为上游建了水库,两湾一度分设成两个生产大队。村镇行政区域合并后,两湾又同属一个村管辖。

瞎子张婶是村里的低保户,她和老孙头都是去年新增的。老孙头是个老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打国家取消了农业税,每亩地还给予一定的粮食补贴,他就把原来的一份责任田典租给别人。自个儿张家打个短工,李家混碗饭吃,有一个钱不愁两个钱花。有人说,孙驼子的钱一半是输在麻将桌上,一半是输在女人身上。在农村像他这样的不乏其人,只是到了年龄,按国家政策可以享受低保待遇。所以去年村里上报低保户时就把他和张婶一起报上去了。

张婶原是有儿有女的,她的姑娘还是湾里最早出去的打工族,只是出去了就没再回来过,据说早已远嫁香港,前些年还曾寄过钱回家。后来,后来她的兄娃(张婶的儿子)娶了媳妇后,她就没怎么再管家里的事了,再后来慢慢地也就音讯全无了。张婶老伴病逝的早,她好不容易把一双儿女拉扯大,好不容易出门打工挣钱了,却出现了这档子事。屋漏偏逢年阴雨,几年前,张婶刚刚成家的儿子跟着几个村人相约去山西一座小型煤矿挖煤,却发生了瓦丝爆炸事故,可怜她的儿子还没领到煤老板的一分钱工资就已死于非命。

当时和他一起去的几个村人还为此扯了好几年的皮,最后,总算是让矿上赔付了一笔钱才算摆平这件事。张婶让儿媳妇去拿这笔赔偿金,她巴望着用这笔钱留住儿媳妇的心,以便招婿入赘为自个儿养老送终。谁知儿媳妇拿到这笔钱也一去不复返了,不用说她是拿着这笔钱跟人私奔了。张婶哭的死去活来,天天以泪洗面,直至双目失明。

其实,张婶的年龄并不大,才五十出头,按规定她还不能享受低保待遇。她的事孙驼子倒是操了不少心,孙驼子为此起五更睡半夜奔走呼号,甚至自己贴着老本跑到市里上访。并扬言:宁可自己不要那份“狗屁低保”,也要为这张寡妇争取到。村里人晓得,孙驼子和张婶俩很早就有一腿了,她的事就靠这老孙头照应着。

村委会考虑到张婶确已丧失了生活能力,干脆就很人性化地把他俩一起报上去了。可是,张婶和她的儿子命运一样,她还没来得享受到低保待遇就突然殁了。死亡原因无人知晓,第一个发现她的人自然是孙驼子,他本来说话就不利索,再加上他自认为这事与他有些干系,内心就有些悲伤,法医问过几遍都不得要领。眼下又是三伏天,尸体已高度腐烂,大家伙都认为不能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

张婶的死亡证明最后被确定为疑似突发性心脏病猝死。也是她死不逢时,这几天,村里因为那场洪涝,家家户户只顾抗洪救灾,连老孙头这样的老光棍日程都安排的满满的,谁还有心事去记挂一个孤老婆子?为此孙驼子一直为这事感到很歉疚,他逢人就说,怪自己太、太马虎,早就该、该、该想到的……

13

老孙头是个实诚人!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唯一的方式就是在张婶的后事上拚命地出力,拚命地揽头,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白果树湾属于山区丘陵,由于离城较远并没有划规为火葬区,万家宝就组织村上现有的劳力,统统丢下手中的活以最快的速度让亡者入土为安。等把这些都安抚好,人早已是筋疲力尽了,不知是几天来的连轴转劳累过度,还是身体出现了什么毛病,好长一段时间,万家宝吃饭、睡觉都能嗅到张婶身上散发的那种怪味儿。

白娘子白秀姑这回是歪打正着,她把女婿从福建诓回来。没想到白凤仙真的就生了,有些事还真由不得你不信,生老病死还真有它各自的规律可循,就在村里人把张婶送上山的那天上午,白凤仙刚为她的老爹爹万明堂做完例行检查。突然就觉得肚子有点隐隐作痛,白凤仙有过做月子的经验,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可能是要生了。但是她又掐指一算,怀上才七个多月,离预产期还早,不可能吧?

凤仙把老爹爹安抚好,就给正在山上埋张婶的男人打了个电话,说是有些不舒服,怕是要生了。万家财当时听了将信将疑,但也不敢大意。还没完事他就走了,先是去白娘子白秀姑那里给她报个信。准备好接生用的东西。接着就赶到村卫生室。见他媳妇儿正躺在床上,脸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万家财一见这情形,就慌了神。赶紧往外走,却与正进门的白秀姑撞了个满怀。白秀姑就埋怨女婿做事毛脚毛手,没得章法,吩咐他赶紧准备热水。自个儿已在凤仙跟前忙碌开了。

雨后的山湾如梳洗过的彩绸,清晰妩媚,色泽鲜明。风从山岔口徐徐吹来,给久违的山湾带来一丝凉爽。这是自那场暴雨后,难得的一份恬静,将近半个月的时间,白果树湾人似乎没人考虑其他的,他们一门心事只在忙碌,不断地在挥汗,不断地补充水,周而复始。

现在终于可以停下来喘一口气儿了。因为种种迹象表明,灾难已经过去,老天有意识地逗一乐子,过后仍让他们分享秋后的喜悦。

这当儿,只有万家财的心还提在嗓子眼儿,他担心凤仙是高龄产妇,又是早产,事发的太突然,来不及送县保健院,她妈虽然是老接生婆,经验是有,但毕竟村卫生室没有县里条件好啊。

但是,事情并不像万老三想的那么复杂,白凤仙又不是生第一胎,不到一个钟头她就顺利产下一子,只是不足月,胎儿看上去很孱弱,万家财一看是个带把的崽娃子,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赶紧跑去村头代销店(现在更名为利民商店)卖了一大筐食品,又给二哥万家富打了个电话,让二哥明天去县里卖完西瓜,顺便去一趟集贸市场,他要为儿子热热闹闹做个“三朝。”

消息传到万家宝那儿时,他正领着大家伙儿收拾送葬用的家伙什,听见得了侄儿子自是喜出望外。于是,村人就拿他开玩笑,问村长你家老三常年在外,这种是你下的,还是你们家老二下的?万家宝就一锹拍在那人屁股上,说:“甭管谁下的,不与你么事相干,不管怎么着,这下咱老万家总算是有后了!”

14

万村长一时高兴便有些得意忘形、信口开河。

他说完这话立马就有些后悔。后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流露出传宗接代的陈腐观念,从某种角度上来讲,自个儿的党性原则不强,封建思想根深蒂固。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它说明在新的形式下他万村长是否能够再适应村干部这个角色。

作为一村之长,平时在大会小会总是宣扬,时代不同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可骨子里还是希望老万家有个男丁传递香火。

在这一点上,他确实存有私心,自个儿是村干部自然是没指望再生了,老二更不用说,如今还是三弟媳妇白凤仙的肚子争气,总算让老万家后继有人了,他也总算能给老爹有个交待了。想到这里,他放好家伙什就飞也似的跑回家去,他要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老爹,让老爷子也高兴高兴。

张紫英见万家宝五鼻子汗流跑回家,唬了一跳,以为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问方才晓得是回家报喜的。说:“瞧把你高兴的,就像你自个得了儿子似的。老爹早就晓得了,你没瞧见他在床上那高兴劲儿。”万家宝顺着他堂客呶嘴的方向一看,老爷子果然精神不错,见到大儿子,因为口齿不清,一个劲儿地用手比划着,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杂乱而忙碌的生活,因为平添了一份喜气,一下子就变得有滋有味了。

待喝完满月酒,万老三就执意要去福建,白秀姑白娘子软硬兼施想把他留下来,但是万家财说,他忙了大半年,工钱是年底一起结算的,就这样不去了工钱你一分钱都别想。再说了,我在家里又帮不上什么,荒废了手艺怎么犯得着?万家宝见他说的在理,就和紫英表态说,你只管搞你的,家里有我和你大嫂照应着呢。万家富一见他大哥又在公开大包大揽充好人,就想发火,一瞧他老爹在旁边看着,话锋一转冲老三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咋鸡巴那么婆婆妈妈的,要走赶紧,别在这里瞎耽误工夫!家里鸡巴那点事,还用得着你操心!”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

常言说的对,人逢喜事精神爽。老窑匠万明堂的身体恢复相当地好,个把月工夫已能拄着拐棍下地了,只是半边身子还处在麻木状态,说话也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听得懂。嘴里老是不自觉地流着口水。就像他身边的这条老黄狗样。就这,已经很让白凤仙满足了,她知道一般的中风病人,尤其是年老患者,只有一种可能性——非死即瘫!而老爷子居然还能恢复到下地走路,这简直称得上是个奇迹,这个奇迹的产生,与她白凤仙是密不可分的。白凤仙虽然只是中专毕业,但她在卫校学到的护理知识恰到好处地应用到她的老爹爹身上了,作为一名执业医师,她懂得所有的疾病都得遵循一个铁定的规律,那就是三分治疗,七分护理。

老爷子的身体,奇迹般地得到恢复,是在县医院复查得来的结论。

15

 县医院虽然只是个二级甲等,但它是这个县方圆几百里最大、最好的医院,万明堂嘴说活了一大把年纪,但住这么豪华的大医院,他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自解除危险期,小杨便通过关系把他安排进了老干部病房,无论是医护水平,还是病房设施都是一流的。

可是万老爷子他消受不起,他比划着说他这把老贱骨头没得这个命,死活不想住,刚能下地慢慢走动时,他就借口上厕所,瞒着紫英偷跑了出去。三番五次地。医生,护士,小杨,万容轮流苦口婆心,劝说他不管用,倒弄的人心慌慌的。到末了,院方只得妥协,让患者家属签字出院。

老爷子从县医院回来,虽然是脱离了危险,但离彻底康复那还得相当长的一个治疗过程,这个治疗过程无疑就落在了白凤仙的手里。

万明堂现在住在大儿子家里,他先是每天上午由大儿媳妇搀扶,去村卫生室定向打一针不知叫做什么的针药,后来老爷子自己能依拐自跛了,就坚持自己去,时间一长他又有些烦了,问三媳妇:“这天天打的啥子针,现在身子好了的,不打了行不?”

“那可不行,这种药你从此就离不开了,不打就有危险!”白凤仙说着,偷眼看了一眼老爷子,见他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就有几分好笑,人说老小老小,人老了有时候真跟小娃子一样挺好玩的。

其实万老爷子可不糊涂,他是瞅着转眼间就快秋收了,自己天天这样得几个人服侍,心里不过意,他掰着手指头算算家里这几个人儿,老大是村长,里里外外地忙,一天到晚不见人影,老二一个人操持那么大一片西瓜地,眼下正是销售旺季,他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还雇了村里好几个人帮忙。大儿媳妇紫英,上要照顾自个儿这个老头子,下要招呼刚刚满月的小毛头儿,家里一日三餐,家禽六畜都是她一人操持。不容易!凤仙呢?刚刚生完娃儿就得守住村卫生室这个营生,不管赚钱不赚钱,她都得讲个职业道德不是?再说诺大个村,几千号人有个头疼脑热地在所难免。何况自个儿的老爹爹本来就是个长病号,不说别的,就为了老爷子她也得一天到晚的坚守着。

好在万老三临走时,兄弟几个当着老爷子的面都表了态的,再加上凤仙为老万家续了香火,算是有功之臣,大家伙都不会计较什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来了。望着三儿媳妇产后逐步恢复的腰身,万明堂仿佛又看见当年的知青白秀姑。那个活蹦乱跳、那个如花似玉、那个青春水灵,还有那个一笑就现出两个酒窝儿的脸蛋儿。

那时候,万明堂的老伴刚去世,万明堂也只四十来岁。家里三个哇哇待哺的娃儿,他一个人挣的工分根本填不饱他们的肚子。望着眼前长得如同泡桐树样的儿子,万明堂一咬牙,要求村里(那时叫生产队)让他出来搞副业,办窑场。

农村的那种土窑是专门烧制青砖、布瓦的,那个时候农村没有楼房,农民们最大的愿望是能把茅草屋儿换成瓦房,木料是山上现成的,瓦是自个儿烧的,所以要想改变居住条件,只要肯下力就能梦想成真。

16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代是个以粮为纲的年代。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代也是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

当时的小瓦窑上面是严禁开办的。

一是为了保护土地,因为烧制这样的布瓦需要很纯的土源(以黄沾土最佳)在那个年代,每一寸土地都要求种上粮食。

二是封山育林,烧窑肯定就要柴禾,一窑出笼,万儿千把担的柴禾是少不得的,那是集体的山林,岂能随便砍伐?

三是开窑烧瓦,改变居住条件,那是属于资产阶级思想又在兴风作浪,谁搞逮住了就扣谁的帽子,这帽子一扣你就算是玩完了,在村里(大队)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好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白果树湾山高皇帝远,生产队里还是偷天换日在一些偏僻的山沟开些简易的砖瓦窑,市行市价卖给当地的百姓,这样既改变了百姓的生存环境,又为生产队里增加点收入。

做窑活,是件非常耗体力的活儿。在农村但凡过得去的人家是不会从事这个手艺的。

第一,累!从挖土、挑水、拌泥、搬运、制作、收存、装窑、烧制、看火、闭窑、出窑大约十几道工序,全靠人的体力来支撑,特别是在烧制的过程中。那几天,窑门口日夜不能断人。所谓看火,就是烧制的火候,把握不好就会前功尽弃,而把握准了烧出来就是铛铛作响的窑货。

第二,脏!自古以来,窑匠没有一个是身着干净的,因为他总是与泥巴、烟火、木炭、柴秫、灰尘打交道。特别是出窑时,还得顶住滚烫的高温和满炉的窑灰速战速决。一天下来糊的鼻子不认得嘴。

第三,急!做窑活不像别的活路,慢性子可要不得,比如制作你得打抢活,泥巴就像揉好的面团,干了就不行,得恰到好处。再比如烧制火候一到,就得赶紧挑水闭窑,一鼓作气干完,否则烧出来的砖瓦就是夹生货,颜色不正,卖不出好价钱。

内行人只认清一色的鹁鸽灰。那是正宗的窑货!

万明堂第一次做窑货就搞丢了作的,烧了一窑夹生货,本来可以卖到三分钱一口的瓦,半分钱都没人要。而所有的工序一样都没少,柴火投入的都差不多,就是火候不到,提早闭了窑。那次不算工钱,光柴火投入就是好几百块,急得万窑匠当时连上吊的心都有了的。好在当时的妇女队长可怜他几个娃,她央求生产队里把这批夹生货变通一下抵给社员们盖牛棚,万明堂这才算是躲过了一劫。吃一堑,长一智,以后烧窑就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万明堂做窑活,一个人挣得三个硬劳力的工分,养活一家人是没问题了,但是关健时候,比如装窑,闭窑,烧制等一些突击性工作他还得请生产队派人胁助,生产队就会派一些不大懂农活的闲散劳力,或下乡知识青年来帮他,当然也只是打打下手,主要带有技术性活路还得他自己掌作。

17

老窑匠万明堂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年轻美貌的白秀姑。

身材高佻的白秀姑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蝴蝶的双翅围绕着那潭清水跳舞,那双清水般的眼睛真的就是“东方女孩”那首歌唱的那样:好像西湖水含烟。但那时的白秀姑还不知道“东方女孩”这首歌,她嘴里哼的老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老窑匠做梦都没想到生产队里会把东方女孩派到窑场里来,窑场这么脏不拉叽的,哪是她这种瓷人儿呆的地?

可是,白秀姑还是来了,不仅来了,而且来的很勤便。

白秀姑经常被生产队派到窑场打下手,时间一长她就跟老窑匠万明堂混得乱熟。白秀姑对这位黑不溜湫的窑匠第一印象,就是很踏实、很有安全感,她看惯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就像有些人总是大荤大肉吃腻了一样,看到土生土长的土菜反倒食欲大增。在东方女孩眼里,万明堂就是一餐地地道道的农家菜,越吃越吊人胃口。后来她还发现这个淳朴甘甜“农家菜”为人勤快、心地善良,她每次去他那里干活,他总是很照顾她,累活,脏活尽量不让她沾边。

“你为什么照顾我?”这是他们很熟了后,白秀姑这样问万明堂。

“不晓得!”万明堂搓搓那双粗陋的手老实地回答。其实这是万明堂的真心话,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把那么漂亮、那么入眼的一个小人儿弄来帮他做窑活,那是对漂亮的东西是一种亵渎,万明堂不晓得他说的那种漂亮是一种美,就像他买东西时一个漂亮的美女包装,他宁可不用那里面的物件也舍不得拆开一样。当然这是他后来才悟出来的,那个时候根本还没有美女包装!

白凤仙原计划一放暑假,就把万四送到乡文化馆她同学那里学古筝的,因为这娃娃总是和她家家亲,按理说这是好事,外孙女跟家家亲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一想到她妈经常性地装神弄鬼,凤仙就有些担心,娃儿正是成长的关健时期,成天看她家家搞的那套鬼把戏,势必会影响她……

白凤仙的同学是乡文化馆的舞蹈辅导员,她本是幼师毕业的,原是分在乡幼儿园,后来因为计划生育一票否决权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幼儿生源急骤减少,而随着离、退休职工的日益增多,老年街舞倒成了时尚,这是群众文化的兴起,乡政府很重视,就把幼师调进文化馆当了辅导员。辅导员晚上辅导群众跳舞,白天则教娃娃们古筝,这样作两不耽误,还可以增加个人收入。

万芹去学古筝是免费的,这是凤仙和她同学在电话里达成的口头协议。可是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她们家就接二连三就出了那么多事,先是老爷子突发疾病,打破了一大家子生活秩序,后来可能因为自个儿劳累过度或营养不良造成了早产,等满月时离万四她们开学也就只有十来天的时间了。白凤仙不死心,她想既然老同学答应了的事,这个人情不用白不用,学好学不好是事小,关健是让娃儿换个环境,等开了学一切都好说了。

18

白凤仙将自个儿的想法告诉了她的二伯子哥万家富,说是让万四、万五一起去乡里学弹古筝,却遭到了万家富的反对:“一个妞娃子学那些个玩艺干啥,又不能当饭吃!我还指着她守瓜棚呢,没看见我这几天正忙着?”他本来还想冒出一句,喜欢管鸡巴闲事之类的话,晓得白凤仙平时最烦他说粗话,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白凤仙却不依不扰。说:“我就是冲着这才来的,你自个儿说说,把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成天放在瓜棚里,跟几个老男人在一起算么样一回事?”

白凤仙说这话是有所指的,就在前一天,她从卫生室里一份快报上看到一条消息:一个刚满九岁的女童被她的表舅强奸了。这娃娃父母都在外打工,把她寄养在姑奶奶家里,那天姑奶奶刚去菜园子摘菜,她十七岁的儿子就犯下了这等滔天罪行。

白凤仙的担心并不是多余,近年来周边发生这类的事件实在太多,太多。留守儿童,尤其是留守女童的生命安全问题,受到严重威胁,已经得到全社会的关注。但这些对于万老二这么个粗人来说无异于对牛弹琴,凤仙又不便把话讲得太明透,所以她想好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得利用这次机会把两娃都送出去,直到开学再让她们回来。可万家富就是一根筋,他说:“那西瓜地总得有人看着啊,村里猪啊、牛啊什么的……”

白凤仙见他语气稍微松了一些就赶紧抓住火候,劝道:“就算这些畜生糟蹋一些又值几个钱呀,都是秋后快罢园的鬼脸儿瓜,耽误了娃可是一辈子的事啊。”

万家富想想也是,他今年虽然受了点灾,可还是赚了个钵满盆满的,索性就让万五去吧,反正托她三妈的福也不花一分钱,何乐而不为?白凤仙见自个儿的目的达到了,就从万老二手里拿了开门钥匙,说是回家收拾几件衣物明儿一早就走!万家富说:“明儿我正好有一车瓜要送去乡福利院的,让她们一块去。”说着就在西瓜地里选了几个大西瓜,让万四们明儿一早带给她们的古筝老师。

送走了两娃,家里的负担似乎轻了一些,但是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更多的沉闷,特别是白娘子白秀姑,万芹一走,她就像丢了魂似的。无所事事了。无所事事的她就有了更多的空闲来到她姑娘的卫生室,抱抱外孙,打打下手,更多的是和她的亲家万老爷子拉拉家常。她和万老爷子这辈子有种畸形的感情纠葛。这纠葛纠结了几十年,总还是剪不断,理还乱。两个年龄相差了二十多岁男女,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在哪个特殊的环境,缔结了怎样一种情感?万明堂只能把它纳于无休止的讲述中。他说:老人不讲古,后人失了谱。

万明堂因为亲家母来的勤便,他也就不像以往样犟着不打针或打了针就走,而是变着法儿打发大儿媳紫英抱着孙子先回去,他要和亲家母多聊会儿。尽管他口齿不清,但白秀姑听得懂。这人老话多,可是没说错啊,人一上了年纪就容易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中……

19

当年,白秀姑就像现在一样,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讲述树精妖魔,山神鬼怪。听得恐怖时就吓得直往他怀里钻,但是老窑匠却从没生出一丝邪念,哪怕就是深夜加班看火,白秀姑要去解手,孤山野洼、孤身一人不敢去让他做伴,他也认为这很正常,正常的就像陪老伴上趟茅房一样。

白秀姑也是这种感觉,她一个城里姑娘,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能够和万明堂认识那是他们的缘份,这种投缘是自然生成,没有掺杂一点水份,更没有一丝的邪念。他们喜欢在一起,不为别的就为缘份!他们就是在这种状态下铸造出了一种坚韧的友情。此后每逢窑场应急,白秀姑总是自告奋勇,而万明堂也盼着窑上老有突击性任务,能多看看白秀姑身影在他眼前晃悠……

直到有一天,白秀姑被抽到县里参加赤脚医生培训。培训后的白秀姑就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从不去窑场,从不和万明堂说句话,甚至偶然的相遇,她也是遮遮掩掩,匆匆而过。就像是窑匠身上沾染了某种毒汁。这让万明堂莫明其妙,也让万明堂感到世态的炎凉。没过多久,大队建了卫生室,成为赤脚医生的白秀姑开始在那个属于她的卫生室里坐诊。他们那段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情感才告一段落。

恢复高考那年,所有的知青都回城了。工作队也都撤回去了,但是白秀姑却没有走。万明堂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大队卫生室(就是现在的村卫生室)奄奄一息。她的手腕被割了一条口子,血从那汩汩而出。万明堂一阵惊慌,抱起她就往县里跑,整整一个通宵,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打那以后,白秀姑的话就更少了,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下秋生下一个女娃,打死她都不说是谁作的孽。后来听人说,和她一起下乡的那个工作队长,不知不觉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不过这也只是事后人们的猜测,真正的秘密只埋在白秀姑一个人的心里。时间长了,这事也就过去了。老窑匠晓得这事儿对于白秀姑来说,那是一个非常敏感、而又铭心刻骨的事情,包括他万明堂在内任何人都不能触及它,哪怕他对她有过救命之恩。万明堂深知其中的厉害,他晓得从此自个儿就失去了那个于他在最艰难、最困惑、也是最落寞时一直陪伴着的那位青春少女。

二十多年后,当有人上门提亲要把白秀姑的私生女嫁给他的二儿子万家财时,老窑匠才总算明白,白秀姑以这种方式,完全崭断了他们之间这种奇形怪状的情感链条,再以后,他们作为一对亲家相聚来往,丝毫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就像老窑匠见到他的其他亲家一样,这段纠葛如同凤仙的出身一样从此销声匿迹了。就连白凤仙和万家财都蒙在鼓里。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后,白凤仙曾问过白秀姑:“妈!怎么就知道我喜欢万家财的?”这时候的白秀姑就摆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态来,让白凤仙无来由地对她妈多了一份厌恶。

20

万家宝接到万容的电话,说是县林业局将组织专家要去大白果树湾进行实地考察。乐得乡党委书记李胖子一晚上就没睡个囫囵觉,一大早就开着他那辆“破桑”一路坎坷,来到大白果树湾村委会,要求白果树湾全体村民动员起来,不惜一切代价搞好这次的接待工作。他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弄好了就会让白果产业园落户在这里。从此白果树湾村就能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

万家宝听到这话从李胖子嘴里说出来时就感觉到有些飘渺,有些不着调。这么多年了,从互助组到人民公社,从人民公社分片到管理区,又从小公社恢复到乡村建制,周而复始。但白果树湾还是白果树湾,除了满山遍野的白果树,实在看不出哪里还有“飞黄腾达!”的征兆来。如果要有那也只是你李书记们可能因为这次所谓的“千载难逢”挪动一下位子,至少可以离开这个山旮旯,而我们呢,世世代代就住在这个山旮旯里,还能飞黄腾达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万村长就有点埋怨万容逞能,听风就是雨,你爹当干部又不是一天两天,什么扶贫工作队,一对一帮困,老区促进会以及最近出台的“三万”工作组,哪个不是打着帮助山区脱贫致富的幌子来的凶、去的松?他们不但没能改变山区里的贫困落后面貌,反倒是给本来捉襟见肘的村委会增添了麻烦,这样劳民伤财的事,他万家宝从万会计到万村长接待了一拨又一拨。早已司空见惯了。

万家宝也有点恨自己不争气,万容跟他说这事时,他要不向乡里汇报不就没事了,可他竟鬼使神差地给李书记去了电话,这下可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抓了个蚤子放在头上痒。更大的问题是,听万容说,这次专家组来,还不是呆一两天就走,还要调查摸底,还要人模狗样地开什么银杏产业发展研讨会,还声称要和村民们同吃同睡同劳动。

冠冕堂皇!万家宝打死都不相信,现在的工作组吃喝玩乐、抹牌赌博都是一流,为老百姓办实事却是一句空话。听老爹讲,只有土改时的干部和“四不清”工作组能做到与群众同吃同睡同劳动。以后的工作组如同走马灯般地晃悠,吃派饭,搞接待。无休止的应付只会加重村委会的负担,这次他们组织这么大规模的调查研究,无非又是给村干部们又出了一道难题。

 然而,不管万家宝高兴不高兴,万容还是随县考察团回来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考察团的领队竟然是万家宝尚未过门的毛脚女婿——小杨。小杨和万容是省林科大的同学,用万家富的话说,这两娃真是鬼迷着了头,大学毕业并取得硕士学位,哪儿不能讨碗饭吃?却偏偏要回来支援家乡的建设。家人百般相劝就是不听。今年一出校门就煞有介事地先去福建、江苏、广东考察林业,接着又马不停蹄参加县里的干训班,说是要在最短的时间掌握白果的生长习性、适宜土壤、实用价值、医学成分等等。

21

万家宝最初也觉得这两娃折腾的事有点不靠谱,但在他们进村的第三天,在村民大会上,小杨的那番激情讲演还真让万村长大开了一回眼界。

“……白果树,又名公孙树、鸭掌树。宋代白果曾被列为贡品,皇帝尝后备加赞赏,赐它芳名为银杏。从此,银杏这个名字就流传于世。银杏树干端直,树型优雅,青叶嫩绿,秋季金黄,素以长寿著称。在许多风景名胜地以及一些寻常百姓庭院中散栽的银杏中,树龄三五几百年的不算稀奇,只能算初步取得“寿星”资格,而在白果树湾村已发现有上千年的高寿古银杏500多株,有的已创3000岁以上的长寿纪录……”

万家宝从荷包里摸出一颗烟叼在嘴里:见他妈的鬼!老子在这湾子里住到老死,还真不晓得这些个事,只记得自个儿做小娃子时,门前那颗白果树就那么粗,到现在活到五十几了,那颗树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怪不得这几天小杨他们大树小树的检测,还给每颗古树列上了标签,闹了半天是给它们测年龄呀。
     “……白果具有良好的保健功能。白果果仁含淀粉62%,粗蛋白11%,粗脂肪3%,蔗糖5%。它含有银杏酸、银杏醇以及钙、钾、磷等多种有益人体的微量元素、多种维生素等。明清以来都列为食疗佳品。糖水白果、白果甜粥能止喝生津,消暑醒神;炖食白果可作强身健身的补品;白果炖老鸭,专治尿频与遗尿症;油浸3个月的白果果桨中含有抗菌成分,对结核杆菌有一定的抑制作用。《本草纲目》载:‘熟食温肺益气,定喘咳,缩小便,止白浊;生食降痰,消毒杀虫’ 另外白果也是营养丰富的高级滋补品,含有粗蛋白、粗脂肪、还原糖、核蛋白、矿物质、粗纤维及多种维生素等成份。具有很高的食用价值、药用价值、保健价值,对人类健康有神奇的功效……

万家宝坐在主席台上,举目环顾会场。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这么多年了,村里开个会,从没有像今天样人来的齐备,也从没有像今天这么鸦雀无声、井然有序。除了主讲人慷慨激昂的声音通过扩音机传播到对面的山谷,荡起阵阵回声外,所有与会者都是那么专注、那么聚精会神!

“……银杏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它在全国各地名山大川,寺庙道观,乡湾野畈都有一定的历史。山东莒县浮来山定林寺前那颗银杏苗木具有千年历史,其“象山树”三个字传说是刘勰所写;河南光山县净居寺是苏轼读书的地方,他在那里留下了“一树擎天,圈圈点点文章”的赞誉;湖北安陆白兆山上银杏古树,相传是李白所栽,历朝历代文人墨客寻访李白足迹,均在那颗银杏树下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据载,北宋金殿中皇帝的坐椅就是银杏木做的。岳飞为江苏泰兴“延佑观”题字的匾额也是选用的银杏。《元史·舆服志》记载:“笏制以牙上圆下方,或以银杏木为之。”元代朝廷大臣中,执象笏者三十人,而执银杏笏者多达一百七十人…… 

22

万家宝自打听了他的毛脚女婿小杨讲演以后,才晓得自个儿实际上是“不识庐山真面目”抑或“端着金碗讨饭吃”。 才晓得自个儿是痴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人老几代都住在这山旮旯里,没想到白果这玩艺儿还有那么多讲究。才晓得自个儿牛逼哄哄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原是白干了的,怪不得近几年来有商贩不断地进入到这山旮旯里收白果,也收白果叶,原来这玩艺儿用途大着呢?

可是说了半天,晓得了又有么用呢,这质那素的,全身都是宝,说的天花乱坠,我们却拿它没法呀?会后他将自个儿的想法告诉了李书记,李胖子说:这次的考察实际上就是解决这个问题,县里决定在你们村开发白果产业基地,目前已在省发改委立项,白果树湾村成为白果产业园已成定局!望着李书记那张因为激动、一直红朴朴的胖脸,万村长才相信这回上面可能动了真格的了。

那天,李书记一时高兴,就多喝了一杯酒,多喝了一杯酒的李胖子就不能酒驾回乡政府,就在万家宝家里歇,与他促膝谈心、抵足而眠。李书记经常下乡,也经常在万家宝家里歇。两人私交不错,说实话,万村长在李书记眼里是个很不错的村干部,此人老实厚道,又能揽得憨,从小村会计干到大村村长,人缘关系一直处理的不错。他是在村民选举时以绝对优势当选的,已连任两届。按规定,按年龄他都应该退下来。可是,现在的农村,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村子里只有空巢老人和留守的妇女儿童。稍有一点文化知识的谁愿意呆在山沟里受穷?乡里没有办法,只得让他续任着。

近年来,上级组织部门一再鼓励大学生竞选村官,媒体上经常出现这样的消息,但是真正能够做到的多半是江浙发达地区的,像大白果树湾村这样的穷乡僻壤多少年难出一个大学生,出来一个大学生巴不得离的远远的。但是今年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就有一个敢于挑战村官的大学生,在县委组织部报了名。立志要把家乡的贫困面貌焕然一新。而这个敢于吃螃蟹的大学生不是别人,正是万村长万家宝的姑娘——万容。只不过这一切的一切万村长都蒙在鼓里。

李书记是在上一次参加县委组织部酝酿村级换届选举会上得到这一消息的,那回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还专门找他谈话,主要内容是担心老万思想不够解放,怕他有顾虑。要李胖子找个适当的机会先跟万村长勾通一下,为万容下秋竞选村官扫清障碍。

可是,李书记一直就没能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机会,先是抗洪救灾忙的脚不踮地,接着便是迎接县里来的考察团,望着万村长前前后后忙碌的身影,他也说不出口呀。直到今天,白果产业园项目正式敲定,他才借酒壮胆,向他的老伙计透露了有关村民海选,可能出现的人事变动,并暗示万村长要有个思想准备。

没想到万家宝听了这话很高兴,说: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要不是你老李压着不放,我早就退了的,老了,跟不上形势了。李书记听到这话时,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23

万家富那天没开会,他要去县城销售他的西瓜。

本来先一天晚上他就接到通知,但他对这些“狼来了”的事不感兴趣,他对来通知他的村会计说:“我忙的鸡巴鳖翻团,哪有闲心去听你们日弄?一边凉快去!”村会计晓得他的驴脾气,也没有太较真。这年头,村里年轻人都不在,留下的老弱病残平时各搞各的事,除了海选村官,基本上就没什么集体活动了,村民们对此也就无所谓了。何况像万老二这样油食盐不进的家伙,你说一千道一万都不起作用,他哥是村长都拿他没办法,谁还跟他较真?

万家富今年算是走运,虽然前段时间受了点灾,可灾后的老天像是隔外垂怜他似的,气温一直居高不下,雨水也充足,这不仅适宜于西瓜的生长,还适宜于西瓜的销售。大凡种过西瓜的瓜农都盼着阳光充足、雨量充足这两样,有了这两样再就不用担心了。说到底,还是人算不如天算,种庄稼的日上天还是要靠老天啊。

 万家富今天在县里卖了二万多斤西瓜,一沓沓钱放在荷包里,自然就有了好心情,这心快儿一来,用他大哥的话说那就要发屁眼疯了。果然,起早贪黑连续跑了三趟县城的他顾不得息一会儿,跑到瓜地里摘了一板车西瓜送到村委会,说是慰劳慰劳县里来的考察团。万家宝怕他兄娃说话不中听,到时又让他难堪,卸了瓜就让他回家休息。万家富不睬,说:“这年头有钱赚还休息个球哇,再说了,我也想了解了解考察团考察的情况呀。”万容晓得她爸的顾虑,就见机行事把万老二喊到一边,嘻皮笑脸:“二叔,听说您老发财了,怎么着?想用这点快罢园的西瓜敷衍了事呀?”

万家富今儿个高兴,本想在这儿出出风头,没想到这次考察的不是那些当官的,而是他的侄女万容和她的男朋友小杨,万老二平常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这个大学生侄女,别看他是个粗人,但他对老万家唯一的这个大学生既有几分溺爱,又有几分钦佩,甚至还有几分骄傲。因此对万容他可以做到有求必应:“死妮子,你回家也不跟二叔打个招呼,老子好从县城带些好东西犒赏你呀”说着在万容鼻子上刮了一下子。

“哎呀,二叔,我不要城里的好东西,我今儿个只想吃你家里飨杆上挂的熏腊肉!”

“死妮子,大半年不在家,还记挂着老子那点腊货,老子自个儿都舍不得吃呢!”

“瞧瞧,瞧瞧,小气了不是,老葛朗台……”

“哪个小气了哇,我的意思是你二妈不在家,老子不会弄!”万家富看见万容的嘴噘起来。还说了那么一句他虽然听不懂、但估计不是什么好话来,就赶紧自个儿顺杆子溜。

“那倒不劳您老操心,您只管把飨杆上挂的熏腊肉取下来,拿到我妈那儿去,另外你去通知一下三妈,晚上我们一大家子热闹热闹……”

24

 绿皮红瓤的西瓜被大卸八块,分散到考察团的每一个成员,香喷喷,甜蜜蜜。送入口中发出那种哧溜哧溜的声响让万家富突然有了很大的成就感。他转身冲万容做了个鬼脸,扯着嗓子边唱边往家里走,惹得在场的人都忍俊不禁,刚入口的瓜汁相互喷了一脸。万家宝指着他们家老二的背影笑骂道:“这个横筋头啊,除了我们家老爷子,还只有万容能够制得了他。”说完召集大家继续研究正事。

万家富回家取了腊肉交给他大嫂紫英,再到弟媳妇凤仙那里时,天已擦黑了。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

亮如白昼的灯光下,万老二看见弟媳妇儿站在窗台前,赤裸着雪白的身子,可能是刚刚洗过澡,正在窗台前吹头发,她那正在哺乳期的乳房在万老二眼里就显得隔外地醒目,万老二本能地低头欲走,但是腿却不听使唤。是的,他自个儿也记不清多少天没有见过女人的身子,更没有沾过女人的身子了,眼前这一幕立马让他欲火中烧,鸡巴硬邦邦地顶在裤头上火辣辣的生疼。有那么一刻,万家富差点就破门而入了。但就在万家富犹疑那一刻,那条老黄狗却鬼使神差地窜到他的跟前,还昂起头添了添他的手,这一添万家富就突然变得灵醒了许多。这是一种充满惯性的警醒,尤其是在老万家,是多年来就形成了的,因为那只老黄狗与万老爷子形影不离,哪儿有它哪儿必然就有他,所以就在万家富生理冲动的那一瞬间,老黄狗的出现却让事情发生了逆转。

万老二静静地站在夜色里,最初的焦虑已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是孤独、沮丧和失落,他恨不得狠狠踢上老黄狗一脚:妈的个逼,明晓得今非昔比,明晓得老爷子行动不便,明晓得……万家富绝望地吞了口唾沫,最终还是很理性地咳嗽了一声:“你三妈在吗?晚上不用做饭了,大嫂让在她那儿吃。”

随着窗帘轱辘转动,白凤仙的话应声而出:

“哎!晓得了,万容给我打过电话的。你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算了吧,估计这会儿也该散会了,你也早点去吧!”

“晓得了。”

万家富不晓得这话的真实度究竟有多高,但他还是逃也似地离开了白凤仙的家,他晓得要是再逗留下去,就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因为他的裆下又出现了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感,他使劲地憋了一口气。

心想,是该让秀丽她们母女回来了。

晚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主要是万家宝和万容父女俩发生的分歧而进行激烈的争论。这场争论是万容意料之中的,她得面对。不过她心里有谱,要不她也不会在组织面前夸下海口,要是连老爹都攻不下,那她这个村官还有啥当头?事实也正是如此,万家宝只是气她瞒着自个儿,拿着公务员不干,偏要下来与老爹抢饭碗。不过,他也只是争口气而已,既然万容当着众人的面解开了他心中的疙瘩,那么,万容精心策划的这顿家庭会餐,还是达到了皆大欢喜的效果。

25

万容理解老爹的忧虑,一人难称十人心,管理一个三千之众的山村,肯定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就拿那次家庭聚会来说,她并没能让所有人尽性而归。万容一直很纳闷,饭前还活蹦乱跳的二叔怎么突然像头斗败的公牛,他到底受了哪门子剌激?

那晚万老二喝了几口闷酒就匆匆回了家,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和广东联系,但是黄秀丽的电话先是没人接,好不容易要通了,不待万家富把自个儿该表述的都表述完,电话里就传来了黄秀丽压抑了好久的哭泣声……

当漫长的暑期结束时,新型农业产业合作社——白果树湾白果产业示范园正式得到了批文,由县农业局、林业局、交通局、财政局、农发行及县发改委等八个部办委局联合下发的文件,白纸黑字。让万村长真正感受到了世道的多变。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几天,首期投入的五千多万元的资金就落户在大白果树湾村。文件标明,这些资金投入,主要是用于对白果树叶提炼高纯度黄酮的研究,并要求所涉单位在一年的时间内投产应用。三年时间内进入国际市场。

白果树湾村民这才明白,近几年政府花费很大的精力来解决山旮旯的“三通”原来都是为今天埋下的伏笔。

白果树湾村的村民不得不对他们的老村长另眼相看了,这么大规模的事,万家宝一直没和他们敞炮,原来是想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连一向与他言和意不合的万老二也对他的哥哥改变了看法。那天村会计到他家里办理农村“两险”时,万家富说:“万老大当了几十年村官,老是焉不啦叽地,临到要退下来时倒搞了件像样的事,起码村民的生老病死有个基本保障吧。这家伙还真有把割鸡巴的刀!这刀才真正下到了老百姓的痒处……”

万容结束了县里的学习,被有关部门直接派驻大白果树湾村,参与白果树湾村白果产业示范园的筹建工作。在没有通过正式换届选举前,万容的行政职务还不能到位,但是她却事先在工商部门注册了一个“白果树湾村银杏产业发展有限公司”,自任总经理。而她的男朋友——那个林科大学的高材生,却留在了县林科所,主动担任白果树湾村银杏产业发展有限公司的技术顾问。

万容做事雷厉风行,她上任第一天就跟她的三叔打了电话,说:现在家乡的建设都做不完,你那么好的手艺现在可以排上用场了,把你的团队都带回来,我这里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

万家富的西瓜刚罢园,就被白果园聘为材料采购员,忙得不亦乐乎,唠叨没有了,倒是有使不完的劲,其动力就是黄秀丽终于答应了他,年底和万梅一起回家,而且回来了就不走了,万容早已为她的妹妹找好了工作。与她一同出去的年轻人听说自个儿村里现在都成产业园了,纷纷来电询问,结果,这些早已厌倦了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就在这年的年底,都像候鸟一样一个一个地飞回来了。

寂静了三十多年的山旮旯终于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追寻李白
任儒举

     我不善作诗,却对诗人李白情有独钟!
初冬,有文友倡议去白兆山拜访诗仙李白,我立马附和、点赞。虽然这位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离开这里己有1200多年了。但他留下潇洒的身影和豪迈的诗篇却深嵌在人们的记忆中。
史载:公元732年(开元二十年)李白三十二岁。自春夏在洛阳(今河南洛阳市),与元演、崔成甫结识。秋,自洛阳返安陆(今湖北安陆市)。途经南阳(今河南省南阳市),结识崔宗之。冬,元演自洛阳复到安陆相访,二人同游随州(今湖北随州)。岁未,归家安陆。公元733年(开元二十一年)李白三十三岁。构石室于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开山田,日以耕读为生……
      白兆山坐落在安陆城区西部20余公里处,又名碧山。
       当地传说唐代大诗人李白系太白金星转世,白兆山系李白在天庭与吴刚饮酒下棋时碰落的一颗棋子。由于李白醉酒将玉皇大帝命其传旨的“人间三天吃一餐饭”误传为“人间一天吃三餐饭”而被贬人间。公元727年,李白仗剑出游,来到安陆,见碧山有如一枚巨大的棋子,顿有所悟,感慨道:“山名曰白兆,始知李白来!”于是:“酒隐安陆”,赋诗十年,后人亦将李白寓住的碧山改名为“白兆山”。
      然而,传说归传说,那是当地人把这位大诗人神话般敬仰罢了,诗仙是否隐居白兆山还得考证正史和那些不朽的诗篇。
      史载:李白在白兆山居住期间,不仅以诗言志,以文会友,写下了《山中问答》: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该诗以问答形式并暗用典故抒发了作者隐居生活的自在天然情趣。而《安陆白兆山桃花岩刘侍御绾》则更反映于李白高卧于云雾缭绕之中的浪漫情怀。诗曰:云卧三十年,好闲复爱仙。蓬壶虽冥绝,鸾鹤心悠然。归来桃花岩,得憩云窗眠。对岭人共语,饮潭猿相连。时升翠微上,邈若罗浮巅。两岑抱东壑,一嶂横西天。树杂日易隐,崖倾月难圆。芳草换野色,飞萝摇春烟。入远构石室,选幽开上田。独此林下意,杳无区中缘。永辞霜台客,千载方来旋。
    李白归来白兆山桃花岩,不仅得到静卧云窗睡眠的安逸生活。还在这其间与故相许圉师之孙女许氏结为夫妻,生下一女一男,使白兆山成为他人生的“第二故乡”。民间更是将李白在白兆山读书、写诗、会友的地方演绎成动人的传说而激励后人。如桃花岩、白兆寺、太白堂、读书台、绀珠泉、斗笠岩、洗脚塘、洗笔池、古银杏树、长庚书院、太白林、笔架山、下马桩、龙泉观、“月夜写经”、“金牛石门”等。这些遗迹和故事分布于白兆山周围,流传 于安陆百里,使李白的“诗言志”、“济苍生”的伟大抱负光照人间。
      然而,李白隐居白兆山,并非闭门不出,他的“隐”只是为了远离纷繁杂乱上流社会,逃避朝廷没完没了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却利用这个机会遍访天下名士,就是在这个时间段,他在随南的现光山(今随州市曾都区府河)结识了一代名道胡紫阳,并与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留下了更多优美之作。
      现光山又称仙城山,史载春秋战国时期,即公元前506年冬,吴王阖闾率伍子胥与唐国、蔡国联军伐楚,联军五战五胜破楚郢都(今湖北钟祥市)。楚昭王东逃云梦,又转奔郧(今湖北安陆市),又因昭王之父平王曾杀郧公斗辛之父,楚昭王惧郧公弟斗怀复仇而投随(今湖北随州市)。时伍子胥率复仇之师偕唐、蔡联军追向随国。随君即派人将楚昭王护送至城南70里山中藏匿。当楚昭王逃至山下时,只见“山上云蒸霞蔚,五光十色”,瑞气千条、祥云万朵笼罩诸峰,急策马深隐其中得以逃脱。第二年昭王令侍从请其外公秦哀公出兵,三国联军方退出郢都。楚昭王返郢后说亏随国之现光山藏得一命方能回国。现光山便因此而得名。
李白游历现光山的时候,正好名道胡紫阳在这里修行,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李白一生中共写过有关随州的诗文共六七篇之多,每篇都与现光山有关,李白与现光山情深义重,从他的“相随迢迢访随城”(《忆谯郡元参军》)至“神农好长生”(《题紫阳先生壁》),从“故人栖东山”(《题元丹丘居》)到“茫茫大梦中”(《与元丹丘方城寺谈玄作》)。从冬夜送元演归仙城山,到江夏送倩公归汉东,还有他亲笔撰写的胡紫阳碑铭,每篇都表达了他对现光山的热爱,如他的《题紫阳先生壁》诗云:神农好长生,风俗久已成。复闻紫阳客,早署丹台名。喘息餐妙气,步虚吟真声。道与古仙合,心将元化并。楼疑出蓬海,鹤似飞玉京。松雪窗外晓,池水阶下明。忽耽笙歌乐,颇失轩冕情。终愿惠金液,提携凌太清。和《忆谯郡元参军》:……相随迢迢访仙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银鞍金络到平地,汉东太守来相迎。紫阳之真人,邀我吹玉笙。餐霞楼上动仙乐,嘈然宛似鸾凤鸣。袖长管催欲轻举,汉东太守醉起舞。手持锦袍覆我身,我醉横眠枕其股。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后者寥寥数语却道出诗人与汉东太守及道士胡紫阳游乐之情,让人历历在目、如临现场。
《忆谯郡元参军》先写二人访仙城山,泛舟赏景,后换马陆行来到汉东。“相随”六句写风光,写行程,简洁入妙,路“迢迢”、“水回萦”、“初入”、“度尽”,使人应接不暇。然后,与远道出迎的汉东太守见面了。汉东太守的形象在此段中最生动可爱,他没有半点专城而居的官架子。他与紫阳真人固然是老朋友,对李白也是倾盖如故。这几位忘形之交在随州苦竹院──“餐霞楼”饮酒作乐,道士与诗人一同伴奏,汉东太守则起舞弄影。没有尊卑,毫无拘束,本来就洒脱的诗人举措更随便了,不但喝得烂醉,甚而忘形到“我醉横眠枕其股”了。
      由诗入画,让人浮想联翩,这就是李白。他以他的放荡不羁和超凡脱俗给予世人一个理想化的视界。
      如果顺着李白的足迹,就不难发现李白在此期间还多次去过寿山(今湖北广水)。寿山离现光山并不远,李白去寿山的时间大概是在唐开元年间,(公元727年)前后,诗人李白的生命之帆在安陆搁浅。诗人的这次栖居,从原因上颇为后人猜度。是浅滩,还是暗礁?抑或是宿命的安排?是名山,是胜景?还是一段才子与佳人的爱情缠绵……
  当时的淮南道小寿山并不出名,与之仅一条涢水之隔的白兆山更是不足为人称道。只有现光山因了胡紫阳而稍逊风骚。然而,李白却在这“一水担三山”(白兆山、现光山、寿山和涢水)之间诗意地栖居着,而且一住就是10年。据资料记载,李白在旅居安陆的10年中,至少有1000个日夜是在寿山度过的。寿山的身躯在鄂北岗地间,算是突兀的,那种突兀中略显圆润的山势,比起三山五岳不知要逊色多少。但寿山的名气却因了诗人的涉足而更是代代攀升,寿山下的百姓也因借了诗人的灵气而有着享不完的福祉。
  一轮明月给诗人做伴,一间陋室为诗人挡风。青灯黄卷,寻常巷陌,李白在诗意的山水间游离。他还在对酒当歌吗?他还在慨叹人生几何吗?他还在思念远在巴蜀亲人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月光就是寿山的月光,这月亮是公元1280年前的月亮。那月亮是生在中秋之夜,还是在初冬的某个宁静的拂晓?月光水一般地倾泻在寿山的沟壑丛林中,流泻在静谧而从容的涢水上沉睡的片片帆影间。月色如水如银,正透过纸糊的窗棂,温柔地抚摸着诗人的脸,正是这瞬间的温柔,勾起了诗人对故乡,对亲人的无尽思念。故乡的亲人还好吗?他们还在思念着我吗?哦,他们也一定在同一片月色下遥望着诗人所在的方向,对着一轮皓月,祈求月中仙子为他们传达故乡对诗人的深深祝福。
  如果说《静夜思》是诗人思乡情感的真情流露,那么,在同一时期,同一地点所作的《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则是李白对人生遭遇的另一种真情表白。诗人李白才华横溢,志向高远,但由于性情孤傲,仕途上多有不顺自然是入情入理的。然而,诗人在逆境中没有颓废,而是选择了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对一个诗人来说,10年的确太长,而对于一个民族的诗史来说,10年则短得不屑评说。而正是这10年,才使李白对诗意的人生再一次作出重要选择。
纵观李白隐居白兆山十年间,他的足迹遍布中原,虽然他更多是盘桓在白兆山——现光山——寿山之间(三山距离不过百里)但在南阳、襄阳、沔阳乃至天府之国的巴蜀我们依稀都能看到他孤傲的身影,所到之处都留下他脍炙人口的诗歌。当然,我的追寻也只仅仅局限在李白在白兆山隐居的那十年极小的一部分。他为中国诗坛留下了不朽的宏篇巨著,那才是诗仙李白给予后人的永远享受不完的精神财富!
 
 

 

 

 

 
【作者:任儒举】  【发表时间:2015/4/2】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浏览2996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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