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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凤鸣文学专版

  

   
  简介:龚凤鸣, 1958年生。1978年入伍,军旅生活15 年,从事宣传、文艺和美术编辑工作。1992年转业,先后在原随州市民政局和曾都区招商局(外侨旅游局)供职。现任曾都区文联副主席。爱好绘画、书法和文学创作。出版过连环画。版画、国画、插图等美术作品千余幅散见报刊,主攻中国画写意山水和人物。现为湖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随州市美术家协会主席、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浴火丽人》、《与子为邻》及中篇小说九篇,计100余万字。出版有中篇小说集《长发飘飘》。
   
   
   
   
  长  发  飘  飘
  龚 凤 鸣
  一
  方可和钟鸣分居了,俩人间的龃龉暂告一段落。
  与大多数婚姻出现问题的家庭不一样的是,妻子方可并没有马上要求离婚,而是选择了分居。这种作法颇具理智。说是分居,其实是方可回娘家去了,从法律角度讲,方可仍然是钟鸣的妻子。方可的哥哥有两套房子,看着妹妹一脸的落寞,哥哥骂了声钟鸣这个狗日的!就将其中的一套房子收拾干净给妹妹栖身。
  方可的离去,一下子使钟鸣的生活乱了套。
  方可走时只带了些日常用品和衣物,却把三岁的孩子丢给了他。他的工作性质是常加夜班,很没有规律,隔三岔五还出趟远差。这下子,钟鸣不免顾此失彼,日子就弄得乱七八糟。
  在难题求解时,钟鸣就想起了姐姐薛原。
  姐姐薛原是钟鸣生命中最具影响的人物。在他的意识里,可以没有母亲,但不可以没有姐姐。某种程度上讲,姐姐是他的支柱,好像没有什么事儿能难倒姐姐。但是姐夫现在正住院,姐夫病的很重,医生说可能挨不过今年。姐姐是老师,忙了学生忙病人,弄得身心都很疲惫,自己帮不了多大忙,却总给她添些麻烦,想到这里心中就很不好受。不久前姐姐又为他和方可的事生了一回气,怕到现在气都没有消呢!怎么好意思再找她?钟鸣都走到姐姐的学校了,又折转来。
  钟鸣第一次扛着儿子到厂里来上班。那是不得已的事儿。
  钟鸣所在的市棉纺厂,是个有两三千员工的国有大企业,在本市排名前三位。家大业大,厂规也就森严。尽管钟鸣是一个车间的主任,但这样的行为也是不能允许的。工厂的门卫毫不客气地拦下了他。钟鸣说,那好,不允许我带进去,这小子就劳驾你们给看护了,记住饿了喂牛奶,拉了要揩屁股,……新来的两个小青年不认识钟鸣,听罢就竖起了眉毛。值勤组长忙拦住他们,对钟鸣说,对不起,钟主任,他们也是职责所在,……我看这样好了,我们帮您联系一下厂幼儿园,今日暂时把孩子放到幼儿园,请小阿姨们招呼一下,不过这样也不是长事,明日您还是要自己想办法……
  钟鸣下午提前走了一会儿,来到幼儿园。儿子正在一个小阿姨的怀里折腾,小手不断地抓挠着,身体就像个不甘心被捉的泥鳅。小阿姨的脑袋不得已就左右频繁躲避,两手却不能有丝毫松懈。钟鸣就想起父亲说过的自己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情景,大致就是这样了。儿子钟波肯定是继承了他老子的基因,这是毋庸置疑的。钟波不许乱来!钟鸣朝儿子吼了一声,钟波就哇哇地大哭起来。钟鸣这才知道,今日一整天,这位小吴阿姨都在围着钟波转。
  幼儿园秦院长走过来,和钟鸣打了招呼,就婉转地告诉钟鸣,这孩子还太小,又野性的很,晚年把再送来吧!
  厂幼儿园是要收费的。问题在于这孩子的基本状态,给多少钱,人家都不肯接收,钟鸣只好扛着儿子出了幼儿园,一路苦思却没有良策。
   
  二
   
  薛原不久前到弟弟家去过一次。可以说是薛原的到来引发了弟弟和弟媳婚变的升级。也就是说,弟弟和弟媳这次分居与姐姐薛原有着深刻的关联。
  事实上由于薛原和钟鸣的较为特殊的姐弟关系,打钟鸣和方可结婚时起,薛原就很少再回到那个家。这次薛原回来,完全是由于不忍眼见弟弟和弟媳再这样闹下去,不想却事与愿违。
   
  姐姐薛原是市中心小学的老师。年过四十的薛原老师,皮肤洁白,生着溜肩宽臀,个儿高挑,是那种曲线优美,观感妙绝的体型。一头长发撩到小腿。那头长发作为薛原老师优美的一部分,其生成的形式早已被艺术化了。有人注意到它们时挽时垂时成辫儿。垂下时是一溜飞瀑,挽起时乌云绕鬓,结成辫儿时让从前舞台上那个李铁梅一点儿脾气没有。有位男老师不无感慨地形容她,不施铅华自芬芳,这基本代表了中心小学男老师的看法。事实上,薛原总是于无声处令他们触目惊心,于是他们普遍觉得,薛原老师外表的一切配着她那独有的温婉个性,是个非常女人味儿的女人。
  什么是非常女人味儿?薛原的丈夫张靖尧半张着嘴从舌头与牙齿缝隙里发出奇怪的一声:切!大家不知道张靖尧这种奇怪发声代表着什么?却隐隐觉得这个物理老师的生理有那么一点儿不正常。大家都清楚,这个有非常女人味儿的薛原结婚比较晚,据说是为了她那个非亲却带故的弟弟钟鸣的缘故。薛原的一切好像都与弟弟钟鸣有关系。薛原的丈夫张靖尧深知这一点。张靖尧是市重点高中的物理老师,病休在家。女儿张远帆在北京上大学,现在薛原老师在感情上似乎有一个温熨的小家庭,至少别人是这样认为的。如果说薛原有什么挠心的事儿,除了丈夫的病,那就是弟弟钟鸣的婚姻了。弟弟钟鸣与弟媳方可的婚姻是她一手儿促成,但是他们都结婚五年了,最初那点不适应,并没有磨合熨贴,却反而愈演愈烈。孩子快三岁了,他们的婚姻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大家都住在同一座城市里,由于那层特殊关系,薛原明里暗里都在关注着他们,钟鸣和方可闹闹嚷嚷的一言一辞都揪着薛原的心。
  薛原的心情肯定已受到弟弟婚姻问题的影响。张靖尧有天说,不听话的牛儿要人拴,爬不上架的藤儿要人牵,钟鸣那小子的事儿八成出在他自个身上。薛原,钟鸣的事儿也只有你能搞掂,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你也该去调解调解了……
  薛原就去了。薛原在去那个家之前曾几经思考。钟鸣的母亲已死,他亲哥嫂又都在外地一心打点自己的日子,与他们来往甚少,根本不会关心他的婚姻。父亲老得走动都很困难,由于不堪钟鸣夫妻的争吵,在半年前去了大哥那儿。这座城市里除了薛原就再没有更亲近的人来为他们排解了。
  岂知姐姐薛原不去还罢,这一去反使弟弟两口子的矛盾一发不可收拾了。薛原就自怨自艾。她想的最多的,还在于她这个姐姐并不是钟鸣的亲姐姐。而弟弟婚姻中的矛盾焦点也自始至终与此相关联。
  那天薛原一到,还没言语呢,方可就嘈杂上了。
  方可婚后这几年由于时常要跟钟鸣较劲儿,嘴皮子上的功夫练成大师级了。方可讥讽说:哟,还是你姐亲!我们这架刚吵呢,姐姐您就来了。姐您来了正好,您再教教我,看看怎样才能把您兄弟哄得和我睡觉,当初可是您提醒我的呀!叫我别把长头发剪了,晚上别怕她拽我头发,……可是我那一头秀发都快给他拽掉完了,我才下决心剪短发的,他却抓住这点儿小事跟我没完……。其实薛原一进门就发现了方可那和自己一样长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剪掉,蓄了个时下比较流行的男性头,在薛原看来也有点不伦不类。方可继续发泄说,您看钟鸣他妈的像男人吗?!就因这个老和我过不去,早早晚晚总要找些零碎,我看他这人是变态……说他变态吧,还越发来劲了嗨!就他妈一些时儿不和我同床,昨天我骂了他变态,他就妈的野兽似的把我摁在床上往死里整!大姐呀,您可不知道您兄弟现在在床上有几多能耐,整个的变态呀!……我是真和她过不下去了,还是大姐你行,他从小儿在你身上爬那么多年,还能忍受得了!……钟鸣你就跟大姐过得了,别要什么老婆了……。钟鸣积蓄已久的恼怒喷发了,像个狂怒的雄狮,抓住方可就朝死里打。钟鸣的狂暴几乎使薛原手足无措。她愣怔了半晌,才醒悟过来去拉钟鸣。可是那会儿钟鸣劲儿特别大,薛原根本就无能为力。情急之下,薛原歇斯底里地嘶声喊道:钟鸣你要再不住手,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钟鸣听了猛一怔,这才住手。薛原上前啪啪啪在钟鸣背上打了三巴掌,钟鸣你可是成精了你呀!哪有这样儿打老婆的?!……。方可那会儿正涕泪双流,委顿在地上,看到薛原打钟鸣,气儿又来了,说:大姐呀,您这哪儿是在打他呢?做样儿也别在我方可面上做,你还是在我身上打几巴掌得了!弟媳的话像刀子一样刺中薛原的心,薛原气极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斗殴拌嘴皮子这档事儿上,薛原是远远不及方可的。方可这时是没有丝毫自尊了,一副泼妇样儿,如疯狗般信口乱咬。你看呀,有你当大姑子的这样拉架的么?你这不是存心让你那弟弟教训我么?你也别做样子了,让你弟打死我得了,也遂了你们的心……
  薛原说:你们的事儿我不管了,死活都由你们自己了。说完低着头走了,走时两眼噙满泪水。
  看着深受伤害的姐姐黯然而去,钟鸣又一次掐住还在辱骂的方可,一下将她推倒在床前,抓起地上塑料拖鞋在方可的背上、屁股上使劲儿敲打了一阵子,直到方可不再反抗,伏在床上咽咽地哭了,才撂下拖鞋,出门去追姐姐。
  那会儿薛原早已上了公共汽车。
  坐在车上的薛原,随着汽车的摇晃,闭着眼想,自己这是何苦来哉?自己的丈夫还卧病在床,性命朝不保夕,却来为这个不长进的钟鸣再受一顿恶气。她下了车就咬着牙发誓,他们的事儿,我是再也不管的了。对钟鸣,她已经用尽心力,对得起死去的曹阿姨了。薛原一边想曹阿姨,一边就回忆起自己与钟家这二十多年的奇怪缘分。
   
   
   
   
  三
  薛原来到钟家时,钟鸣才三岁。钟鸣母亲曹氏在生下他时得了产后风,引发肺病和肾衰竭。那病让原本端庄秀丽的曹氏满身虚肿,肤色就如半透明的汽球。大夫说,她那一身部件已没有一处完好的了。几乎判了死刑的曹氏就卧床了,身为商务局副局长的钟万秋不惜代价到处寻找方药给妻子治疗。妻子卧床一年多,丈夫除了每天的工作,剩下的时间就是招呼孩子和妻子,没有一句怨言。家里每天都有三个药罐轮流煎熬,中药的味儿飘满整个商务局大院,连办公室里都嗅得到。局里工作人员私下就感叹,钟副局长真是个爷们,别人能做得到么?部属们闲聊时正让一位前来拜访老友的村支书薛良成听到了。
  薛良成本来是找钟副局长帮忙的。钟副局长当年在农村蹲队时就住在薛良成家里。那时两人都是初婚,又是同年,就成了身份不对等的好朋友。要说那些年的农村工作队,还真能放下身价和普通百姓打成一片,尤其这个钟队长出生也是农村,那时他是商业局培养的后备干部,有文化、有见地,处事缜密又不乏诙谐,和性格刚直的生产队长薛良成关系处得很深,用后来钟副局长的话说,在他的整个商业战线,他找不到与老薛这样的友情。
  老友妻子卧床了,村支书薛良成想,女儿的事不谈也罢,但一定要去看看卧床了的兄弟妹。
  薛良成也不知病人还能吃什么,就到街上买了一大堆水果和蜂蜜之类。来到曹氏病床前,见病人的容貌已与从前判若两人,心下不觉大恸,说:弟妹,你现在身子不好,我把钟鸣抱去叫你嫂子养着吧!这是两个朋友事先商量好的。岂知这会儿,钟鸣好像听得懂似的,忽然哇哇大哭起来,薛良成就惊奇地说,这小子只三岁吧?嗨!就能听得懂大人的话了……钟鸣的哭声激发了曹氏的母爱,曹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哥,感谢你好心,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这孩儿是我把他带到世上的,也是遭孽,我死了,他就靠您家嫂子了,但现在就让他在我身边吧,听到他哭,我心里还好受一点,如果连他的哭声都听不到了,我……薛良成当然能体会弟媳的心思,也就不再谈抱走孩子的话了。
  那天两个老友在一起喝了很多酒,完了,钟副局长就扯过电话机,接通了教育局陈局长的家。他们在电话里商定让薛良成的女儿薛原先到县中心小学代课。陈局长说是代课,其实是要看看这女孩能不能胜任教师。教师这活儿是要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尽管薛原是高中毕业,但究竟是不是块真材实料,还要试试看,咱不能误人子弟不是?万一不行再另行安排吧。钟副局长也把这意思给老友说了。薛良成连忙点头道:那是!那是!这姑娘上学时倒是蛮用心的,作文还登过省里报纸呢!成绩在班上总是头一名,就是因为怕在农村把孩子前程耽误了,才来找你的……钟副局长清了清喉咙说:那就好,那就好,大哥你知道我这人的脾气,不是你,我也不会帮这忙。但话说回来,那是教育孩子的学校,咱也不能给他们塞去个不顶事的人去不是?薛支书又说:那是!那是!只是弟妹这个病……我看这样得了,薛原来了就让她三不三到你家里来,帮助干些活儿……钟局长就说:那再好不过了!
  两个老朋友把薛原的事儿定下来后,又喝了半斤酒方散。
  薛原想,要不是父亲那次去看钟家叔叔,我的一生就不会与钟家有什么瓜葛了吧?
   
  四
  薛原来到县中心小学代课后,就成了钟家一名成员。那时薛原修着一条长齐大腿下的辫子,那根辫子比李铁梅的辫子还长还粗。薛原很爱惜自己的长辫子,晚上要抖散头发,将之理顺后睡觉,两天必须洗一次,至少在乡下时是这样。到了钟家,事儿明显多起来了,洗头发就不那么勤了,但晚上还是要抖散头发睡觉,不然,粗粗的辫子在脑后硌着会影响她休息。
  薛原出生农村,父亲对她要求严格,虽是大队支书的女儿,身上却没有一点儿娇气。薛原除在学校代课外,剩余精力都用在操持钟家家务上了。钟家由于薛原的到来,原本沉闷的气氛变得活跃起来。钟副局长的两个大儿子乖顺了,钟副局长的小三儿在薛原怀里慢慢长得虎头虎脑的,原先没有节制的哭闹都嘎然有了规律。妻子的心情由此而转好。钟副局长开始拿出更多精力去工作,局里班子中原本有些对他不满而私下做文章的人,也没声息了。那年十一月底他正式接过老局长的权力棒,同时兼任了局党组书记。而妻子也可以裹着厚衣服挨到院里晒太阳了,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从一定意义上讲,奇迹当然是薛原创造的,钟局长感叹说。一个女高中生竟能那般含辛茹苦,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来到钟家当天晚上薛原就把钟小三儿抱过去和自己睡了,这一点就让钟局长感觉极不简单。
  薛原半夜起来给孩子把尿,还要喂两次糖水和奶粉。有时要帮助钟叔叔为卧床的曹阿姨翻身,帮助臀部生褥疮的曹阿姨消炎擦紫药水儿,做完这些就去为她熬药端屎尿盆。这些活儿,在薛原来钟家之前,都是钟局长一人干的,其中的辛苦,他自然体会颇深。如今那些事都被薛原抢去干了,薛原身体矫健,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她心灵手巧,干什么好像都得心应手,在钟家无声地包揽了大大小小最脏最累的活儿。钟局长就想,便是亲生闺女,又能做得怎么样呢?
  薛原能做到让钟小三儿晚上不折腾是偶然的。譬如,他老实下来时,小嘴儿必须叼着她的奶头。睡着时两只小手儿也要抓住一物事,薛原的乳房就是最佳抓挠对象。钟小三儿只要抓住薛原的乳房,睡觉就会踏实。初时,薛原每被抓挠身上的毛孔都会皱起。那小嘴儿叼她奶头时,会令她经历一大周天的飘浮,尽管那感受很甜美,她也很想有,但她毕竟才是十几岁的姑娘,对身上未知领域里突然产生的异样感受,有着不可对外人言的忧虑。因此,在较长一段时间里,她是处于一种既愉悦又担忧的矛盾状态下生活。后来她体会出,这可怜的孩儿正是吃母奶的年龄,也许那双小手天生是要抓母奶的,如果曹阿姨不生病……每想到这里,薛原原本那份羞怯与不适后来就慢慢变得习以为常了。对薛原来说,也许正是由于这孩儿在怀的缘故,躯体内某些对她女性健康有益的物质,适时得到开发,使她的皮肤乃至她的整个儿的躯体,都在早期得到充分的调剂,她此后长时间不见衰退的健美也许就能找到解释了。
  薛原解决那孩儿频繁的遗尿问题同样是偶然的。有一次,那双小手绞进了她的头发里,薛原半夜里被拽醒。薛原就想起要给他把尿了。拉亮电灯,但见那只小鸡鸡厥得很高,正快畅地射出水流,射得很强力。当此之时,只有让他再画一次地图了。但她也隐然记得,他在将要尿床前,通过那只小手儿已经给她发出过警告了。可见那时把尿时机正佳。后来再上床睡觉时,她就有意识地将头发绕住他的小手儿,如此一试,在她被拽醒后只要来得及拿尿盆,那件最令她头疼的事儿就解决了。
  在学校里,薛原除代课以外,对于诸般杂活儿,也从不吝啬体力。她的语文很好,代的语文课也就很见成效。晚上虽然很辛苦,但她白天总能精精神神地去教书,在学校中的评价也越来越好。半年下来,教育局陈局长就打电话告诉钟局长,薛原是个好女孩,带的学生蛮出色,成绩突飞猛进,孩子家长们反映很好。已经到年终了,学校想把薛原评为先进教师,但她还是代课老师,事情反映到局里,局党组就研究,决定将薛原转为公办教师,手续已由政工人事科在办理……                       
   
   
   
   
   
   
  五
  不是母子还是不行啊!不知道哪儿出了偏差,教这小子从那时起就养成了怪毛病呢?薛原边走边想,让薛原又生气又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他虽然管她叫姐姐,实际上她却取代了他母亲那么多年,他们之间由此而生成了非凡的情感,那种情感几乎是超然于母爱的,试图分割开来已经不可能……怎么办呢?钟鸣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非但没有改掉老毛病,那因她而遗留在他身上的问题已有坐大的可能……难怪弟媳受不了他。钟鸣心里只装他姐姐,弟媳方可断然地说。薛原想到此,心中又暖暖的,自言自语说:难得你心里能这么长时间装着我,也不枉我为你付出那么多年的青春……可是,小时候的事儿都过去了,人长大了是要奔新生活的,怎能老沉湎于过去呢?
   
  对别人来讲,过去的事儿也许能够淡忘掉,但是钟鸣不行,小时候的记忆刻骨铭心,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薛原那乌油油的柔软的长发,是构建钟鸣儿时天堂的筋骨,已随着他身体的成长渗透进他的骨骼和他的灵肉,成了他生命中永恒的营养素。
  钟鸣眼前时常晃动着从前的日子。上床睡觉时抬起手就想起,儿时的小手有时是姐姐帮忙,有时无须帮助也能自觉将她的头发绕在手指上。长大了些,她就将他的小手从头发中拿开,可是到了半夜,仍然被那双小手拉醒。她的头发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姐姐薛原开始为那头秀发的命运担忧:他的手劲儿越来越大,每天早晨起来,床上就留下一撮撮姐姐心爱的发丝儿。姐姐试图将他放在脚头睡觉。三儿、三儿听姐姐的话,今晚上你睡这儿,姐睡脚头。不搞!不搞!听话啦!你现在都快读书了,是大男人了,不应再和我睡一头的,明白么?你要不听话,明日姐姐可就搬走了!姐姐别走!那时的钟小三儿就噙着眼泪,独自睡在脚头了,可是到了半夜里,薛原感觉怀里又多了一个人,而脚头已是冰冷一片……
   
  那年冬天,曹阿姨到底是走了。曹阿姨临死前把薛原叫到身边,她已病入膏肓,声音时断时续。原儿,阿姨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里里外外一双手啊……阿姨不行了,阿姨就要死了,两个大的都上高中了,放心不下的就是三儿,我知道有你在,我就不用担心,只是,只是苦了你啊!你也二十大几了,婚事因我家的事儿,一拖再拖。阿姨死后,你用用心,劝你叔再找一个。你也该结婚了,那个张老师我听说过,人还不错,不能让人家再等,阿姨这里有一枚家传的金戒指送你了,就当咱俩母女一场,收下吧。
  曹氏临死时抓着薛原的手,抓得很紧。那时钟局长还没赶回来,钟家三个儿子都在身边为她送终。他们是薛原留在家里的,薛原在曹氏最后日子里有预感。曹氏虽然没能和丈夫诀别,但有三子一女为她送终,离开得也安详。
  后来,薛原把那枚戒指还给钟局长,钟局长好像与妻子心灵相通,说:是曹阿姨留给你的吧?这是她一片心意,你要留下好好珍视才对。薛原就收下了。
  薛原打算同张靖尧结婚的事儿,因曹氏去世又一次拖了下来。薛原下不了决心的缘由还是因钟鸣。钟鸣七岁了还有半夜尿床的问题。唯一能扼制这一问题的法门,便是她的头发,这事儿已是钟家不公开的秘密了。而钟鸣到了七岁上羞耻感愈强,尿床的毛病就愈不能痊愈。因此心中一百个不愿意被子被晾在庭院里,但为他烘被子的活儿也只有姐姐肯做。他已经上小学了,同学也偶尔来他家里玩儿,他不免提心吊胆,担心尿床的事儿被同学知道了。而姐姐总能体谅地为他解除这种担忧。钟鸣只有每天晚上攀着薛原的脖子讨好她,时时担心薛原会丢下他走了。
  姐,你不结婚好么!有天晚上,薛原正在灯下为孩子们批改作业,钟鸣又攀住她的脖子问。薛原捏捏他的鼻头,说:姐再不结婚,以后就没人要了!没人要,我要!钟鸣十分认真地说。薛原看着他不做声,这小子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就认真端详他。钟鸣那会儿已经长得齐她膈肢窝高了,人也十分壮实,看来身体很不错,但就是尿床的毛病不能克服。她在学校不止一次听说有孩子因尿床想自杀的事儿。小孩子心灵脆弱,多半是经不起嘲笑才有那想法。她有点替钟鸣担心,当钟鸣提出不要她结婚时,她很能理解,这孩子潜意识中担心自己尿床的事儿,由于她的结婚势必要曝光,当然还有其他方面的顾虑。这使她想起曹氏临死时期盼的眼神,她又从抽屉中摸出那枚戒指,觉得它分外的沉重。她记忆中的曹氏的眼神也多了一成期望。薛原无声地看着钟鸣,心中说:也许你长大点了,一切就好了,谁知呢?
  薛原的婚期就是这样再一次被推迟的,幸而那位张靖尧是位事业型的人,心胸也很豁达,为了他那个班级的孩子们,把心思都搭在上面,对于薛原的解释就报之理解的一笑,说:过两年就过两年吧,我陪你等,希望这小子长大了能体谅你这份苦心。
   
  六
  钟鸣能不能体会薛原那份心?薛原倒不担心这个,她在钟家的生活原本是延续老一辈的友情,一切都是自然的,只怕钟鸣由于她的溺爱产生心理上的病变,而她担心的这个问题,在几年后薛原结婚的日子里就明显地突显出来。
  首先是薛原结婚那天,钟鸣逃学了,那天他没去学校也没有回家。他在外面流浪了三天,回家的时候搞得像个小乞丐。他那次离家出走都跑到了哪里,一直是个迷。他当时的出走真是急坏了全家人。薛原的新婚之夜也缺少了应有的乐趣,已经二十八岁的张靖尧无比耐心地把新婚妻子安慰得上了床,她却愣怔怔地像个陌生人那样看着他,嘴里喃喃地说:我们不该这么匆忙就结婚的。万一钟小三儿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张靖尧就抚着妻子的脊背说:薛原你这种忧虑是没有用的,我最近看了一些书,钟三就是一种病态,他的失尿症会随着年龄增长而痊愈,但他的根本问题是恋母情结……妻子不解地问:什么恋母情结?张靖尧说:是佛洛伊德说的,按照他的理论,你其实在钟三小时起就已取代了他母亲。有一点很重要:你对他的溺爱,已有了恶性的演化,不但没有早早地治好他的遗尿症,反而从另一方面加强了它。对于他在你结婚时出走,这也可以理解为他情绪依恋的对像失去了,这对他一时是无法接受的,也是较为艰难的一关。但这一关他必须得过,否则,他就毁了。他在过这一关时必然有非常的举动,这是一种理性与劣习战斗所导致的反应,如果你不能面对,就会助长其劣习的顽固性,将来你会为此懊悔的……请听佛洛伊德的一段话:如果母亲发现她所有的抚爱行为都为激发孩子的性本能和加强这种性本能在日后的强度,她或许会感到自疚的,因为在她看来这一切爱抚都是正常的,是一种纯洁的爱,与情无关……我们可以把佛氏所说的性本能广义地理解为钟鸣日渐滋生的那些奇怪的问题。薛原问:你怎么会读上佛洛伊德的呢?张靖尧叹口气说:我都因钟鸣这小子推迟三次婚期了,我当然得把他的情况当成事儿来研究一下了。薛原听到这里就觉得很对不起丈夫,于是暂时把钟三放在一边,专心地和丈夫温存起来。他们都是大龄青年了,虽然没什么经验,可听得比别人多。人就是那么回事,只要不是特别笨蛋,脱光了衣服一切都会明白得很,转眼即无师自通了。曾经有那么一会儿,薛原想把心思全部集中到丈夫身上,她暂时是成功的,她那长久封存过的只有钟三儿抚摸过的坚挺的双乳,在丈夫的亲吻下一瞬间就胀得像要炸裂开似的,她舒展的双臂,自然而然为他张开了一个优美的动人境域。作为知识分子的张靖尧的悲剧就在于人为地、教条地拉长了与妻子性爱前期的过程。当他走出书本中安排的情节,伏在妻子身体上那会儿,妻子的激情已开始冷却,因为那会儿她又想起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的钟三儿。偏偏在这时,张靖尧又抓动了妻子的长发,薛原浑身一激灵,下边就紧紧地闭合住了,任丈夫折腾得汗水淋淋,仍然不得其门而入。其实这是一种生理的下意识抵御,就像身体中有病毒攻入,体内防卫细胞自动发起抵抗一样,这与肌体主人的思维意识似乎没有关联。而此时的薛原满脑子装的都是钟三儿了。中间有会儿转过神来,帮助丈夫擦把汗说:怎么了?丈夫泄气地说:你这里太紧了。是么?我刚才还感觉它像张得很大很大似的,好像还有很多水溢出来……丈夫说:可是,可是,嗨!今天怕是不成了……对不起!对不起!薛原就搂住丈夫的脖子说:怕是因为我刚才又想起钟三儿的缘故……
  新婚之夜的尴尬为他们日后的生活播下不和谐的种子。尽管他们后来有了女儿,但他们的性生活几乎没有一次是和谐的,确切地说是薛原根本达不到性高潮。对此她并没有特别需求,她已经习惯于使丈夫得到他的需要,就像完成任务似的。她的温存,她的爱抚,都是围绕着丈夫的。起初丈夫还嘟囔一下,或对妻子说声:你总是没感觉吗?后来,也就习惯了。但这种习惯是建立在一方独自享受的基础之上的,而张靖尧又是一个谦谦君子,自然不愿总为己甚,日子久了,两人的性生活就淡了。到女儿七、八岁时,他们本应是虎狼年华,却干脆再也没有性生活了。其实薛原心里知道,这种结果的始作俑者还是她。按照丈夫讲的佛洛伊德的理论,不但钟鸣心理上有毛病,连带自己也有了,这可真是!她于是就偷借了一本佛氏的书带到办公室去看,但那里面的理论太高深了,而她并不擅长那种高深的理论,看了几章,没找到头绪,就将书还到图书馆了。为了补偿自己对丈夫的亏欠(她总认为是自己欠他的)她就在生活上百般关爱他。这一点全校老师都是交口称赞的,可惜张靖尧老师是无福消受她关爱的人,张老师在他三十八岁那年得了一种病,这种病每天要打一支胰岛素,几年过后渐渐地就卧床不起了。
   
   
   
   
   
   
  七
  薛原一边服侍丈夫,一边还得操心钟鸣,实际上从结婚时起,她就是一心挂两头。她的精力旺盛得不得了,这一点,连她自己都吃惊。每天有那么多作业要阅判,还要侍候病重的丈夫,丈夫有四年难于自理了。
  尽管有丈夫的提醒,还有佛氏的理论作依据,薛原还是顽固地坚持从钟鸣上小学到上高中,仍然如母亲般的关照着他,包括缝补浆洗,春暖夏凉换季衣被,无不是一手操持。直教钟鸣的两个哥哥羡慕不已,那时他们已参加工作。老二说:大姐要是待我有小三一半好,我这辈子就不结婚,专门报答她!
  这话让钟三听到了,就死活不打算结婚了。为此,无计可施的薛原拿出再也不跟他见面相威胁,钟鸣才开始与女孩接触。
  或许真让张靖尧老师说对了,佛洛伊德多年前就指出了钟鸣的毛病。这小子别出心裁为自己订了个求偶的标准。第一条必须是长头发的(因为薛原有一头漂亮的长头发)。第二条必须是白肤色的(因为薛原的肤色很白)。第三条是丰满型的(因为薛原体型丰满),特别希望是一个宽阔的肥臀儿。但这个附加条件不好说出口,只有自己灵活掌握了。
  那时钟鸣由于不操心婚事,一心赴在工作上,仕途倒是顺利的很,二十四岁就是市里那家棉纺厂的车间主任了。手下有三百多名员工。而那些员工几乎清一色都是女性,其中不乏白肤色的丰满型的甚至是阔臀儿的女子,但就是工作性质的限制,留长发的少。不少为钟鸣介绍对像的同事,骂钟鸣有毛病,钟鸣则不以为然地说:我是有毛病么!大家就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找到方可已是给她介绍的第五个对象。这回各项指标都达到了。方可不但有一头如瀑布般的长发,那头长发分明跟年轻时薛原的头发一样的长。抖散开来,如瀑布一样直达腿弯儿,方可也很爱惜这头乌发,曾有商家出四千元钱来求购,她都没舍得卖的。在那个已不适合留长发的年月里,方可鹤立鸡群般修下了这头长发。方可也有着白里透红的皮肤和丰满型的身材。方可因为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所以将婚姻拖了下来。介绍给她的几个对象,不是她看不中对方,就是对方嫌她无职业而告吹。朋友给她和钟鸣牵线时,他们都是抱着可去可不去的心态来的。
  那晚是在多林斯休闲巴见的面,引他们来的朋友借故走开了,两人就对上了眼。他们当时谈的很热烈,对女方来讲,钟鸣真的没得说,他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工作。他直言不讳地说,他就喜欢她的长发、她的白皙和丰满。她说自己因为没有工作,整天无所事事所以养得太胖了。他说不然,这样的女孩有韵味。她说,我修了这么长的头发,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人似的,你不会讨厌吧?她特意抖散开来,而钟鸣心中正是要找这种感觉。方可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去剪了也行。钟鸣忙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我找的就是这样的长发……方可就瞪大眼睛搞不懂了。你找的就是这样的长发?她问,长发对你很重要吗?钟鸣只笑不答。后来他们就约定下次再见。
  再后来,钟鸣觉得方可虽然符合了他提的哪些明的条件,但方可是个一般性的那种适合女性身条的臀儿,如果钟鸣说这种臀儿不行,那么全世界时下正在为自己的肥臀苦恼着的女性,非要把他揍扁不可。但他还是觉着那臀儿不够宽度,因此他就一度对这本是圆满结局的姻缘踯躅不前了。但这回方可发誓只要对方不是嫌她没工作,那就一定抓住不放手。他们的关系到了危机时刻时,有一个熟悉钟鸣身世的朋友,告诉方可,这事儿只有一个人可以促成。
  于是方可就到了薛原的学校,方可甩着那根长辫子在学校问了一圈儿,才知道薛老师的丈夫病重住院了,薛老师正陪丈夫在市医院治疗。方可又赶到医院。她那长长的辫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中甩过去,摆过来,直羡慕得那帮短发还要藏在白帽中的小护士停住脚步注目不已。
   
  八
  方可的那段婚姻美满与否姑且不论,但确实是她方可找到薛原才挽救了它。
  薛原看见病房中突然出现一位与自己一样长辫子的女子,心中就有了种预感。是找我么小妹子?我是薛原。她向这位直眼瞪着自己的年轻女子和蔼地说。您就是薛老师?这下我明白了……小妹子,你明白什么了?钟鸣……钟鸣找的不是我,他找的是你的替身!方可说。她心中那会儿滋味很不好受,她以为她是独一无二的,所以钟鸣一度就爱上了自己。这时她明白了自己不过是这个薛原的翻版。无可置疑的,这个薛原比她方可更具有女性气质,她说话是那么有涵养,温文尔雅,目光那么仁慈,她有那么白净的肤色,比自己的还要白,她有着可供男人依恋的成熟和稳重,自己却没有。她还有那么健康的体魄,有那么宽阔而不臃肿的臀部,这可是使男人眼亮的上品,而自己也没有……
  方可当着薛原丈夫的面,几乎是绝望地述说了自己和钟鸣几个月的交往,她的沮丧表露无遗,她只想把心中的事儿说完,至于其它的她已经不在乎了,她打算说完就和这段恋情告别,可是不等她说完,薛原拉起她就走。
   
  钟鸣那会儿正在车间里训斥几个女工。她们由于违章闲谈,分散了注意力,导致了疵布。钟鸣忽然发现女工们不再专心听他训话了,她们把目光从他肩膀上射过去,到了他的身后。他随着她们的目光转过身来,他在女工们面前权威十足的风光一扫而净,就像跑了气的气球。
  薛原的出现是他始料不及的,薛原就是薛原,他不用说话,钟鸣就乖乖地跟在她屁股后面走了。天呐!这个大辫子女人是谁?咱们主任看见她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不是她处的对像吧?……听说,他最近处的一个对象有一根长长的大辫子。……啊哟!那辫子是怎么修的哟!打小儿就不剪吧?……那有多麻烦呀!每天肯定都要洗吧?……女工们先是议论薛原是不是钟鸣的对象,结论还没搞定,便把话题绕上长辫子了,就此讨论不休。
  在钟鸣的办公室里,两个长辫子女人坐在一起就像一对亲姊妹。所区别者,一个肤色洁白、臀部宽阔丰满;一个脸孔红润、身材修长苗条。容貌不分伯仲。薛原说:三儿,你姐夫正在医院等我去招呼,我不想跟你多说什么,只想问你,到底想把婚姻搞成个啥样儿?有目标没有?如果没有,那就是方可了!这个方家妹子有哪一点不中你的意,你给我说个道道出来……
  钟鸣就把头埋进了裤裆里,不吭不言。薛原一怒之下,上前拧住钟鸣的耳朵说:你这家伙!我看你真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巴!都二十大几的人了,还当车间主任哩,在这件事儿上咋就这么腻歪呢?今日你不给我个说法,我从此就没你这个兄弟了!
  姐……姐!您松手……听您的就是啦!钟鸣歪着脑袋,裂着嘴,我也没说不干么,真是!方可咋就找到你了呢?……
  方可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和钟鸣结的婚。
   
  薛原很后悔的是,她不该在弟弟的新婚之夜向方可嘱咐那些话。
  那时男人们还在外面吆五喝六,瞅着没人注意的功夫,薛原就爬在方可耳朵上说:弟妹呀,姐有些话要嘱咐你……那些话当然是指钟鸣小时候的毛病。钟鸣现在自然不再尿床了,但心理上还有些问题。她特意嘱咐方可:你这根长辫子对钟鸣很重要,你已明白我的意思,这是他心理上的问题,我想你只要保着自己的长发,那他心理上的问题可能就不是问题了……这些善意的嘱咐出于一个过来人或者一个当姐姐的关爱,但是她的细腻却是方可不能理解的,钟鸣到底是她弟弟还是儿子还是其它什么人?她带着一种无法平复的怅惘和困惑步入洞房。
  这个男人在她以后的婚姻中,果然表现出一些让方可哭笑不得毛病。不过,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些事儿印证了薛原的提示。她的长发对他真的何其重要。钟鸣晚上入睡前,手中自觉不自觉地就抓住了她的头发,或者说她的头发具有能使他安然进入梦乡的特殊功能。
  方可还没有工作,无事就与一些从前的女友谈论男人。她由此得知,男人的怪癖果然很多。我丈夫睡觉非要枕着我的胳膊……,一个朋友脸红红地说。有人接道:这说明你丈夫还没长大……又有人说:不能那样理解!男人嘛!白天工作压力大,晚上就喜欢往老婆怀里拱……有句话不是说,女人是男人的港湾么?……我孩子他爸喜欢让我枕着他的胳膊睡……他一定是个大男子主义,总把老婆当小鸟,睡觉也呵护在怀里。我丈夫喜欢抓着蜜蜜睡,你们说,他这是不是毛病?有时半夜里把我捏醒了,疼死了……他那也是小孩子心态……方可,你爱人呢?方可就红着脸吱吱喔喔不好意思了。我们提示吧,是不是把手放在你那里呀?那可是男人永恒的港湾呀!哈哈哈哈……
  方可告别女友后,就觉得男人呀,原来那么多人都有怪毛病呀!也不单单是钟鸣一个。只不过他的毛病有点特别而已,想想倒也没什么,倘或真如女友所说,钟鸣总把手伸在我那儿,那才是让人难以接受的毛病呢!
  方可真正感到不安的是那位异姓姐姐薛原。
  方可对薛原有一种发自本能的排斥。她是那种不善于掩饰感受的人。至少在钟鸣和薛原的面前,她无法儿不被那种排斥心态所左右,她的表现几乎不近人情。在感受他们姐弟的亲密无间时,她就像一头哺乳期的母老虎。钟鸣掩蔽不住憎恶地想。那次钟鸣一边看《动物世界》一边和她口角,发现方可就像电视中那只母老虎,在建立了自己的领地后,为了那块领地与所有接近者绝情拚杀……钟鸣从那时起与方可有了感情上的裂痕。
  薛原从弟妹赤裸裸的讥讽中,体会出一个女人在情感上的占有欲,是那么霸道和不顾一切。她宽厚地容忍了方可的无理,毅然决定悄悄从钟鸣的生活中淡出。她感到,她在这个家中的使命已经完成。实际上,她觉得弟弟结婚后,她手中的接力棒就已经交给另一个女人了,如果她仍不放心地跟着跑,那个接力的女人肯定也不会跑得好。
  薛原从弟弟结婚起,除了侄儿钟波做“满月”和“百日”来过两次,就再也没有登过这家的门。
  每一对新人的婚姻都有磨合期。对于钟鸣和方可来讲,他们婚姻的悲剧好像是注定的。如果他们不分居的话,他们就会永远处在那种漫无尽头的磨合期里。
  结婚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就出生了,这期间他们大磕小碰就没间断过,但还不至于影响到婚姻。直到有一天方可发现,钟鸣在和她干那事儿时嘴里喊出姐姐时,才令她大吃一惊,她勾下头望着钟鸣,钟鸣双目紧闭。他就喊了那一声,再就是习惯了的那套动作。往日她曾为这套百试不厌的动作如癫如痴,那天却兴味全无了。那一声姐,让她心里惴惴难以平静,她把它当做心中的秘密隐藏起来,慢慢印证,后来她发现钟鸣干那事儿总是紧闭着眼睛,这意味着什么呢?也许他闭着眼睛把身下的长发女子当作另一个长发女子呢?!她肯定他是那种心态。从此,她就厌恶和他干那事儿了。原因很简单,那种时刻,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不看一眼,还要和她干那事么?那算是在和谁干呢?休息吧你!事情发展到后来,连抓她头发都觉得不自在,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他姐姐的一个替代品而己。虽然薛原曾说,钟鸣这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毛病,伤不了大雅的。但她方可现在对这些毛病已滋生出莫大的反感了。有一次她试图征询嫂子的看法,嫂子听完笑着说,你哥睡觉还叫妈呢,那又如何解释?从此方可就不再问任何人,但内心里有种反抗的心态作祟,在性生活上就无法再配合,由此就常常引起争吵,后来争吵越来越频,直到薛原那天前来调解,两人紧张的关系终于发展到极限。
   
   
   
   
   
  九
  薛原从钟鸣那儿回来一个星期后,张靖尧老师去世了,那年他四十七岁。
  钟鸣背着儿子刚进商务局大门,守门的陈伯就拦住了他,说:你姐家带信来了,你姐夫昨天去世了……
  钟鸣顾不得回家,扛着儿子抄直上了公共汽车。
  钟鸣到了姐姐家,把孩子交给刚从京城赶回来的外甥女,就里里外外忙乎上了。
  钟鸣原是棉纺厂最年轻的工程师,由于脑瓜子聪明,提拔当了车间主任,后来在组织管理方面也有了相当的经验。薛原已经委托了陈副校长做支客,钟鸣来后就给陈副校长打下手,丧事儿一应大小都是他与陈副校长安排操持。
  三天后,丧事办完。他抱着儿子,陪同姐姐到西山公墓将姐夫的骨灰入陵。回来的路上,姐姐将侄儿接过去,说:钟波就留在姑妈这里吧。当初我到你爷爷家时,你爸就跟你这般大,时间真快,一晃,当年三岁的小屁孩也有了三岁大的孩子了……
  钟鸣说:姐,我真是没脸再给你添麻烦。
  薛原叹口气说:你这人在厂里是个不错的车间主任,处理家事却是一团糟,这孩子你带着我有点不放心。要不是你姐夫的事儿缠身,我前些日子就把钟波接过来了。现在你姐夫走了,远帆马上要回大学里去,我一个人在家空落落的,有个孩子在身边也免得寂寞。
  钟鸣一时心中憋的慌,就说:我这辈子欠姐姐的,不知怎样才能报答!
  薛原故作轻松地说:是我上辈子欠你的没还完,就继续还得了。你说你这辈子欠姐姐的,我也不想就此扯平了,咱就等你下辈子再还姐姐好了。
  女儿远帆接口说:我比较倾向于现报现还,像我爸这样儿,今生就剩下个骨灰盒,来生还有什么?
  两个大人听了就面面相觑。
   
  钟鸣还未能从家庭变故中解脱出来,他所在棉纺厂又面临了更大的失衡。
  其实,早在四、五年前,棉纺厂的经营形势就以惊人的速度下滑了。钟鸣对此看的很清楚,那里面有市场的因素,有体制的因素,更多的是人为的因素。但是他没有办法,即使是新调来的厂长也没有办法。
  新厂长是省里命名的青年企业家,曾经力挽狂澜使一家濒临倒闭的汽车改装厂起死回生。市领导无疑希望他再创奇迹。新厂长来到棉纺厂首先了解的是厂里财经和债务状况,其次是到各车间走了走。方才三天,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心情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他看的最后一个地方是钟鸣领导的车间,也只有在钟鸣的车间里他脸上才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宽慰。可是纵观大局是领导者的长项,新厂长出了车间,不由仰天长叹: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钟鸣当时站在离他不远处,钟鸣体会他的意思一准是说,经他手盘起了一个厂子又要经他手盘垮一个厂子了。
  钟鸣的猜测不错。新厂长站在曾经红极一时,现在却满目萧条的厂部大院里思考的就是这事儿。但他是市管重点人才,身系领导厚望,临危受命,如何能够退缩?他的脚跟辗灭最后一截烟屁股那会儿,注定要背起那时很多青年才俊将要背负的使国企转轨而附加的骂名。
  其实如市棉这样有两三千名职工的大厂的衰败,并不是短期内形成的,便如一个通身部件都出了问题的晚期病人,凭下什么药石都已回天乏术。但没有几番折腾或者没到山穷水尽,便轻言改制,职工也是万万不答应的。职工们给新厂长第一番改革的回应是将国道堵塞二十四小时,并扬言还有更狠的招数在后头。此事惊动了省领导,对事件所作的批示中有一句是:改革要慎重!这一慎重就使棉纺厂改制沉寂下来了。
  在那一个时期,钟鸣不知怎么就常把工厂的命运和母亲病后的日子联系起来,他想这样联系显然对母亲是不敬的,但他断定棉纺厂面临的绝对是他母亲最后那样的结局。车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活儿让他深感无聊,即便是后来不停产,他到厂里去的也少了。
  他们开始了只拿几百元生活费的日子。他有了种深深的悲哀,他觉得当年在纺织学院玩命似的学习的东西,到了此时竟是没有了丝毫用处,他的人生遭遇到了逆境,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切身体验那种彷徨和无依。他一直引以为豪的自信心好像也随着工厂的萧条而坍塌下来渐至颓废。在目前状态下,妻子方可的感觉对他已没有丝毫意义,对于作为妻子的方可的去留,他毫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姐姐薛原。她在他心中崇高的地位,随着他年龄渐长愈发的不可撼动。往往姐姐的一个眼神都令他心神不宁。在他彷徨无依的时候,他多么想象小时候那样,在姐姐那里面寻求慰藉,但他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已经给她带来几多麻烦,即便是现在,儿子还在她那里。他现在已经是当爸爸的人了,他要学会自己独立地承受这一切。为此,在下岗那天夜晚,他已经到了姐姐的门外,终于还是转身回到他那清冷的家。
   
  十
  钟鸣醉心上了喝酒和赌博。钟鸣从前很少喝酒也不参与赌博的。在工厂没活儿干发不出工资的日子里,这时间要打发,日子还得一分钟一分钟地往前挨,他就很自然地和那些处境相同的朋友们扎起了堆儿。钟鸣人很精明,输掉几百块钱以后,就摸出了牌场的路数,渐渐就表现出了不俗的技巧,这令他突然间信心十足,每半天下来总能赢个百儿八十元的。算将起来,每月的收入还比工资高,有时也有输的,但总体看赢多输少。
   
  方可的哥哥是市国税系统一个分局的局长,这个分局从外地引进了一个企业,哥哥就在那家私营企业给妹子谋了个差事。主要任务是蹲办公室整理客户们的来信来函,有时接待一下客户。工作不很累,工资比钟鸣当车间主任时还要高。
  方可工作之余就想起儿子钟波。她其实在内心仍挂念着他们父子。有时她也反思自己在某些方面做得太过分,却又无法儿战胜心中的隐忧,那是种对丈夫与他姐姐之间感情的隐忧。她当然不怀疑薛原,但正是由于这个女人的过分完美,让她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在这种压力面前,她感觉抵御是徒劳的,她已经支撑不住了。她认为在这个已经出现裂痕的婚姻中,精神上的成份将是决定这段婚姻存亡的关键,而她永远无法从精神上取代薛原从而确立自己的位置。她对自己信心不足,导致了她就像一个夜行者不断以高声叫喊来为自己壮胆,以往出现的种种矛盾和不快多半是由此而引发的……这真是理不清,道不明。她选择分居,也是迫于无奈。她还想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缓和与钟鸣的关系。出于这种考虑,她就一直在关注着他们父子的生活。她希望钟鸣体会到没有她时家庭出现的窘境而向她屈服,哪怕是略有懊悔的表现她都会重新接纳他。她甚至想好了他们重新开始后,她将努力地去适应当初她不愿适应的东西,包括容忍那位她极端妒忌的薛原。
  但是方可等来的是一声叹息。方可与钟鸣分居的日子里,在自来水公司上班的嫂子,利用征收水费之便,常给她侦察回一些信息。那天她给方可带回的消息是,钟鸣把儿子送到姐姐那里去了。这事儿虽在预料之中,可还是令方可仰首长叹,他知道钟鸣这样做就意味她的最后一点安排,非但没起到效应,还使他们夫妻的关系雪上加霜。无奈之下,方可去了薛原那里,倾诉了内心的苦闷和无奈,最后接走了儿子。
  对于薛原来说,弟弟和弟媳的事儿已经使她伤透了脑筋。她努力地想将她们的事儿往好处帮,却是越帮越忙。这令她伤透了心。多少次发誓不再过问他们的事儿,但是看到钟鸣一个男人家带个孩子,还是放不下心,就把那孩子接过来。结果方可来要孩子了,虽然没有明显责难她的语气,但言语间怪她多事的意思却是显而易见的。薛原领受这位弟媳的无理已是习惯了,也并不介意。但方可要走了孩子,这事儿还是应该给钟鸣说知的。
  然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见钟鸣到来。她就乘休班的时候去找他。但到弟弟家去了两次,门都上着锁,她又找到棉纺厂,厂领导说由于没有活儿干,车间主任以下人员大都歇岗回家了。
  弟弟歇岗了!这可是个大事儿,怎么没听这家伙说起呢?他歇岗以后都干什么去了?怎么老也找不见人呢?心中就又浮上了种种的猜测和不安。几乎隔两天她就要去找他一次。
  这几年,商业系统的形势也是大不如从前了,商业局大院里几乎就见不着人。守门老人对薛原说,如今的商业局是下岗的下岗,下海的下海,总之都是自谋生路去了。几个局长么?大概是害怕职工找事,晓得都躲到哪儿去了?薛原想起自己刚来商业局大院那会儿,商业局是多么红火的一片景色呀!当时自己被安排到学校还在羡慕商业局的工作……真是世事多变,人生难测呀!薛原问老人,最近有没有见过钟鸣,老人说见过的,有时半晌午出门,有时半夜才回来,不知都在干些什么?不过最近公安局抓赌,撵的鸡飞狗跳的,他是不是到哪儿玩儿去了?现在大家都闲得心慌,打牌抹麻将都成了风了,到哪儿抹麻将去了也说不定。
  薛原想,钟鸣要真的如老人所说,陷到抹麻将中去了,那他可就没救了。想到这里薛原心中一阵疼痛,过后她就奇怪自己,这阵疼痛来得费解,原来自己还是那么在意钟鸣生存好坏的。
   
  在薛原牵挂着钟鸣那些日子里,薛原所在的学校也在酝酿改革机构了。由于目前学校老师超员,像薛原这样四十多岁、自修大专学历的女性教师有可能在内退之列。改革进程缓慢,薛原由于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讲台上站多久,就假设自己真的在这个年龄退下来,要重新面对新的生活,心中就有了种不知所措的感受。这时她就忽然明白了钟鸣的心态了。那天她就在商业局守门的老人那儿一边等着钟鸣,一边和老人跑客运的儿子聊天。
  老人的儿子知道不少外面的事,看事很有见地,有一种说法让薛原有了认同感,大意是国企这种体制的缺陷,目前已让国家背上了巨大的包袱,这个包袱有多大呢?大到快要拖垮整个社会。
  老人说,这小子胡说八道!年轻人也不搭理他,自顾说道,这个社会怎么能垮?所以唯一的办法是去掉这些个包袱。国企私有化——就是常说的企业转轨——这是必经之路。可惜呀可惜!还有那么多瞎目闭眼的家伙,在那儿怨天怨地,浪费时光干等着单位好转,整个的傻冒!……年轻人为了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一口气举证了十好几人和单位。他称,那些早期从不景气企业脱身的人,现在都成了财大气粗或小有成就的私营业主。他们原先所属的企业却从不景气到瘫痪,有的已人去厂空十多年了。而后离开企业的人就丢失了十多年时光……年轻人叹息自己醒悟得太晚,只能跑跑客运了。
  年轻人的话让身为教师的薛原耳目一新,她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转钟两点,仍不见钟鸣回来。那会儿公汽早停了,薛原只好一人往学校走去。
  夜半的大街上路灯稀疏,沿途偶尔有清洁工在一下一下地划动扫帚,声音在有些寒冷的秋夜里释放出孤独与幽凉。偶尔有一辆麻木开过来,她也不敢乘坐。她想倾听着清洁工的扫地声走过最后的两站路。
  离学校还有一站路了,前面又有了扫地声,她长吁了一口气。就在那会儿,一辆摩托车突然从她身边开过,车上人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提包,她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下子被拽倒。她的身子旋转着倒下,后脑受到撞击,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十一
  钟鸣醉心麻将的这个时期,日子过得更加颠三倒四。他偶尔会想起姐姐和儿子,总想着等打完麻将再去看他们。可是上了麻将桌就百事皆空了。等大家都觉得疲倦不堪散场时,要么是肌肠辘辘急着整肚子,要么就是睡意来袭。
  那是一种既困盹又刺激的生活。他和他的朋友们乐此不疲地沉溺其中。他们赌博的地方不固定,今日在李家,明日在王家,后天在张家,让公安踩不到点儿。
  他们成功地避开公安,使他们更加胆大妄为了,他们的赌资愈来愈大。有一天,他们把赌资加码到五百元时出了一件令他悔恨终身的事儿。王姓赌友——原是另一个车间的主任——也是他的好朋友,那天输掉了家中仅剩的壹万块钱,他的老婆就自尽了。那女人也许是抱定必死之心,一次就吞了两包老鼠药,送医院只走了两步便断了气。事情的起因就是他们四人的豪赌。
  钟鸣如梦猛醒。仿佛经历了漫长的黑夜,突然遭遇一道闪电,让他猛然间看清了前边已临深渊。他毫不犹豫地把那晚上赢来的四千元钱全部交给朋友作为丧资。从此发誓不参与赌博了。
  不赌博了的钟鸣无处可去,工厂仍然那么不死不活的,工人不上班,厂子不破产,总是老样子。钟鸣百无聊赖,像无主游魂似的在夜色里飘荡。他到了姐姐家门前了,觉得无颜见她就又飘荡到大街上。
   
  飘荡累了的钟鸣就到一家川菜馆,要了一盘红辣椒炒牛肉、一盘醋溜黑鱼片、一盘宫爆土鸡丁,外加一瓶河套老酒。钟鸣这段时间虽然酒量渐长,但那瓶河套老酒下肚后仍觉不胜酒力。晕晕乎乎的钟鸣出了川菜馆,就觉得这个城市里好像有了一些变化。他倚着一棵法国梧桐,对那些与以往有所不同的地方进行了一番研究。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街上最亮的招牌都成了美容美发厅。他沿着那条沿河大街往前晃悠,发现这类场所竟然如此之多。他走了大约四站地,点了一下就有一十八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把一家看成了两家?就又走转来,一边走一边慎重其事地重新查过。这次他是点着那些花样儿百出的名称数过来的,结果,他发现第一遍是少点了,应当是一十九家。接下来他又有了新的发现,那些醒目的招牌下不断出现些花枝招展的俏女郎,女郎们夸张的表情无疑是在公然挑逗过往行人的情欲。
  钟鸣踉跄着脚步准备离开了。这时打一个巷子走出一个长发女子来。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女子的脸孔,但那长发,那个子,那身材有七八分像姐姐薛原。那女子的长发在夜晚的凉风中随意飘荡着,而那丰腴的身材确是像极了薛原。他心中想着薛原,就下意识地跟着她。那女郎似乎感觉到有人在跟着,就可着劲儿地扭动肥硕的臀部,那随着臀部撩动的大腿是那么的诱人。那女郎去的是什么地方,钟鸣想都没想就跟着她走进了进去。
  女郎进了美容厅就消失在里面。美容厅老板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少妇。女老板问,先生,要做保健么?做!钟鸣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女老板说,这里姑娘很多,选哪个给您做呢?钟鸣说,我要刚才进来的那个长头发姑娘。老板说,对不起,她已经在为一个先生做保健了,那位先生比你先到……钟鸣说,什么狗屁先到?我就要她了,你去把她唤出来!那不行!老板说,我们这儿有这儿的规矩,你如果不满意其他小姐,就请你明天再来吧!不行!钟鸣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要在今天见到她!
  这当儿,从里间走出一个剃着板寸头的胖子。胖子两手叉腰往钟鸣面前一站,你小子在这儿喷什么粪?!信不信老子揍扁了你?钟鸣抬头一看,那胖子人高马大,高出钟鸣半个脑袋。钟鸣有酒壮胆,倒也没有畏惧,说,这个死胖子是从那儿冒出来的葱?竟敢在我面前喳呼!说着一拳打过去。钟鸣就是没喝酒时胖子也不会含糊他,何况这会儿他那一拳还没打中人家,脚步就已踉跄了呢!胖子闪过那一拳就一脚踢过来。钟鸣中了一脚好像没有感觉,胖子就不敢小瞧他了。钟鸣那会儿只当找到了一个发泄郁闷的对象,身上偶尔挨两下反觉舒坦,故而愈斗愈上劲。那胖子从没遇到过敢当众和他叫板的人,今天碰到了例外,在众女子面前是很丢面子的事。胖子气儿不打一处来,就动了要教训这家伙的心思。两人在接待室里较上了劲儿。里面的小姐先生陆续围拢过来,像看把戏似的。有真心劝架的、也有加油添柴的。女老板恐怕出了人命就打了“110”。
  二十分钟后警察赶到了美容厅。警察把他们这帮人一起带到了警局里。
   
  十二
  薛原那天晚上遭抢劫,后脑碰破了寸把长的大口子,昏迷中被环卫工送到市中心医院。结果伤口缝了十一针,第二天做了CT检查,幸运的是没有发现脑内有损伤的迹象。医生说,可能是你的头发保护了大脑。你的头发很不错,蓄这么长,这多不简单!给你清创缝合时可真不容易,大家都想尽量少剃你的头发,所以……薛原在那会儿真的体会到了医者父母心这句话,薛原明知话语表达不了心中的感激之情,还是说了不少感谢的话。
  医生觉得薛原虽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还是建议她暂时住医院观察并挂几天消炎针。薛原就在一个姓吕的年轻女教师陪护下住在了医院。
  城区派出所接到学校报案,派了两个警察到医院了解情况。薛原想,都已经第三天了才来了解情况,若想他们破这案子怕也没什么指望。想归想,薛原还是赖着性子回答了警察的提问。警察走后,同病室的一个男性病人不屑地说,例行公事吧!这些警察,嘿!你看吧,要是能把这案子破了,我这田字倒着写!薛原眼都没睁,心说你这幽默也太低级了,不过他对警察的不信任倒和自己有共同之处。究竟为什么不信任,薛原也说不好。你是对他们的能力有怀疑呢,还是另有所指?薛原问。田姓病人说,我不怀疑他们的能力,是他们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些案子上。你知道他们现在最感兴趣的是什么案子么?薛原摇摇头。田姓病人愤愤地说,这你都不知道么?办什么案子来钱?是抓赌抓嫖。警察罚没收入有任务呢!他们的工资补差就靠这个,与个人利益挂钩能不尽力么?破你那一个抢劫小案子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这还不明白?看看我这条腿,就是和几个朋友在一起打麻将,大家想个新鲜,输赢一块钱,有线人通了信,警察就来堵。我也是初遇这阵仗,听到风声就翻了窗户,结果滑下来把腿摔折了……
  田姓病人原来是因躲避警察摔折了腿,怨不得他那么看警察呢!不过他说得好像倒有板有眼。薛原对警察了解不多,他对警察大发牢骚,她姑妄听之。见薛原没有什么反映了,田姓病人就叹了口气说,你没跟这些人打过交道,嘿!不了解他们……
  薛原要不是有这次遭遇,的确没有机会和警察打交道。不过,一个平凡的人有必要和警察打交道么?这原是不必要思考的问题,薛原就懒得去思考。
  薛原被劫去的皮包中有五百来块钱,还有些女性用品之类。那钱本是备着给钟鸣的,结果人没找到,钱却被劫了。薛原感到伤口有了一阵疼痛,心中就恨了一阵子,然后自己宽解自己说,就当钱已经给这家伙了,不过自己这伤就受得冤枉之至了,赶明日见了这家伙非要拧掉他耳朵不可!她那样想着,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和警察打交道这个问题。她正想再一次丢开这个问题时,学校陈副校长来了。
  陈副校长说,刑警队来电话要你去一趟。薛原一激灵,是不是案情有眉目了?副校长吞吞吐吐不想再往下说,薛原焦急地问,这有什么好隐藏的?什么事你就直说嘛!副校长比薛原年轻,还是她从前的追求者,对她的话向来很在意。见薛原急了,就不再隐瞒。是你弟弟钟鸣出了事儿,他到美容厅和人家打架被刑警队抓了,要你带四千块钱的罚金……
  薛原脑袋轰的一下子就要炸裂开来,她勉强使自己镇定了一会儿,就翻身下了病床。
  薛原跟着陈副校长走出病房的当儿,田姓病人自言自语地说,这下你不得不和警察打交道了……
   
   
   
   
   
  十三
  对于钟鸣的行为,警察有颇多未解之处,但他们也不需要了解更多。钟鸣有嫖娼动机,且为妓女殴斗,这就够了。对这等行为者刑警队原本要罚款四千元,陈副校长找了老同学的关系运作了一番,减去一千元。薛原将三千元罚金交到刑警队把钟鸣领回家里。
  看着钟鸣失魂落魄的样子,薛原出了喉笼的话又咽了回去。薛原打开热水器,把钟鸣推进洗浴间。就去把丈夫的衣服找出来,从门缝递进去。又让钟鸣把换下的衣服撂出来,薛原把钟鸣那套已穿了两个星期的休闲装塞进洗衣机,一边搅一边抹着眼泪。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好像不为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为。总之觉得钟鸣的行为伤了她的心,她原本没有必要伤心得流泪的。其实她也知道钟鸣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在工厂还是车间主任,做人的道理都明白,也无需多说,她不相信他会去嫖妓。如果他真因为和自己的老婆分住了,在家里熬不住就去了美容厅,那他就不配她的疼爱了。她从公安的笔录那儿了解到,他是由于跟一个长发女子去美容厅的。后来也是因为那个再没露面的长发女子才和别人打起来……这事儿果然又和她有关系。她当时看了笔录就觉得胃酸骤然增多,胸口突然堵得慌。当时警察对她裹着纱布的脑袋上垂着的这根长辫子颇为关注,她都没觉察。这会儿想起来,那种感觉又来了。
  洗衣机笛儿响起来,薛原把甩得半干的衣服一件件抖顺溜凉在阳台上,那种感觉就一直伴随着她。
  薛原凉完衣服,来到寝室,找到一张面巾纸擦了擦眼睛,就势坐在梳妆台前,等那种感觉过去。她从梳妆镜里发现自己眼睛红得厉害。她就问自己为什么要那么伤心?男人不都是这样吗?!独独她的钟鸣不可以么?不可以!她的情感深处有种潜意识:钟鸣心里装我呢!难道可以宽容一个心中装着你的男人去和别的女人鬼混而无动于衷么?我为什么不能宽容他呢?过去我不是宽容了他很多很多么?但是,就是这件事儿我不能宽容,因此我才那么伤心吧?这说明了什么呢?她胃里那种好像胃酸过多的感觉又来了,甚至还伴随着心动和慌乱。我过去可是从没有这种感觉的,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她自言自语地说。她对着镜子摸了一下红红的眼睛,对自己这般岁数还没有眼袋觉得不可思议,你老了么?镜子中的薛原却很青春地不予置评,但那白皙而青春的脸颊无疑正释放着可以燃情的活力。薛原从没怎么善待自己的身体,她是那么肯吃苦,没有一刻消停,她确实搞不懂自己的身体怎么就有了一种天生的绝妙的自我调节功能。可是丈夫呢?只做他的老师,一切的活儿不见得比她累,却早早得病去了,这人世间的事啊就真难搞得懂了。
   
  钟鸣洗完澡出来,人似乎精神多了。薛原透过梳妆镜看见站在身后的钟鸣,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境又燥动起来。钟鸣在薛原身后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薛原目光平和,但对身后的钟鸣视而不见,脸上也是一种不冷不热的表情。钟鸣仰起头看了会儿天花板,就垂下头来迈前一步,蹲下身子将头脸埋在薛原的大腿上。
  薛原差点儿就要像从前那样抚摸他的脑袋了,她终于忍住了,垂下已拿起的双臂。钟鸣手抓薛原的辫稍,脑袋在薛原大腿上蹭了一会儿说,对不起!姐。实在对不起!薛原的眼泪又弥上来,为什么?你心里不是一直装着……装着姐姐么?为什么还要那样做?钟鸣愧疚地说,我想您……满脑子都是您。多少年了,就是放不下,我不知道怎么办。您是我姐,我心里却总有那种卑鄙的想法,无法儿解脱。家庭也弄得散了,我是个不长进的混蛋……那天晚上,我来过您这里,又没有勇气见您……我一个人喝了一斤酒,就到大街上晃荡。我看见那女人,又想起了您,就跟着她,我是想和她说说话。她们问我做不做保健,我说做,就是花多少钱我都做,只要能和她说活。其实,我是到了派出所才知道咱这儿做保健就是嫖娼……真他妈的……薛原把手搁在钟鸣脑袋上了。薛原长舒了一口气,姐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只是想你亲口告诉我。三儿,姐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这些年你因为这些,把家弄得不像个家。可是姐就是姐,姐都四十多岁了,转眼就要退休了,你才二十多岁……大好的年华才刚开始,你可不许这么瞎糟蹋了。钟鸣泄气地说,什么大好的年华,有屁用!心中仰慕的人无缘到一起……单位也垮了,老婆也跑了,自己还成了嫖娼的人被警察抓了,人可丢得大了,……
  薛原在钟鸣背上拍了一下,三儿,我不喜欢听你这种泄气话!你如果老是像这样,以后,也不想你再来这儿了!今日就把话给你说开了。你知道么?我一连几天都到你家去找你,从方可接走你儿子,我都找你七回了,就差没有报警了。听说你常赌博,那天晚上我在守门的老吴那儿等你到晚上两点钟,也没见你的人影儿……姐就是那天晚上回来的路上被人抢劫的,幸而只是丢了点钱,受了点伤,万一姐要是不幸遭了别的事儿,我看你这辈子心如何得安?我本不打算告你这些,可姐听去听来,你还是那么不长进!实在让我心寒!你知道姐去派出所领你时的心情么?你当然不会知道,你曾经那么聪明的脑子都被狭隘的心思弄得迷惘了……姐现在是孀居,满学校的人都盯我呢!就是刚才还有人朝这儿偷看,姐为的什么?姐不是怕这个,是想要你知道,为了你,姐什么都可以不顾。可是姐却不会把一颗心交给一个没有责任感,整天晕晕乎乎,以酒靠赌混日子的人,你知道么?
  钟鸣睁大了眼睛,紧紧地抓住了薛原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原很庄重地说,三儿,你站起来!钟鸣就听话地站起来。
  薛原脸上出现期许的笑容,从现在起,可以吗?给姐争一口气?!钟鸣茫然地点点头,可是我该怎么做起呢?薛原说,想想那些早就垮了的企业,譬如你爸他们商业局那些自谋出路的人,除了少量混日子的人外,大部分人现在经过苦斗,不是都翻过身来了么?你一直住在那里就没听说过?钟鸣说,我来往的就那么几个人,其他人就很少谋面了,倒是听说过一些的,东楼的赵九明就在广东做小炒,现在开了连锁快餐店,资金达一千多万了……薛原点点头,这就是了!说着以手撩开钟鸣额头的一溜散发说,我的兄弟——是这么聪明不俗,堂堂男儿,纺织业的工程师,比起那个搞小炒的赵九明来如何?
   
  十四
  钟鸣就如一个大梦初醒的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循着一条似乎已经看得见的思路想下去……
  钟鸣忽然想起有一天打牌时,有人说起六年前棉纺厂的业务员陈利富。那年,陈利富因经济问题被厂里开除了,后来跑到温州私企去打工……最近那家伙开着小车风风光光地回家祭祖来了,还在市里最高级的宾馆里大宴亲朋。
  钟鸣认识那个业务员。他因为名字与国民党大佬陈立夫谐音,常有人跟他开玩笑。当时几个牌友还在取笑陈利富那种暴发户心态,现在想来倒是我们这伙人自甘堕落了。他那样呆呆地想着,就开始在心中谋划着一件事,这件事儿没想成熟之前,他也不好说出来,他还保留着决策大事必先深思熟虑才公开来的风格。
   
  钟鸣在姐姐家吃了晚饭,问姐姐去不去医院,薛原说,上午已经挂了消炎针,跟医院说好了,明日上午再去。钟鸣深情地看了姐姐一眼,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去方可那儿看看儿子……薛原说,去吧,我明日上医院还有小吕老师陪同,没事儿的。薛原本来还想说,到了那儿跟方可好好谈谈,可不知怎么的了,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
  钟鸣来到方可家时,方可正准备出门。方可在嘱咐儿子好好听外婆的话,看见钟鸣来了也不理睬他,自顾走了。方可的妈妈对钟鸣倒是蛮客气,两人拉了会儿家常,老人叹了口气说,钟鸣,两人的气该闹够了吧?把她娘俩接回去?!钟鸣捏了捏儿子的脸腮说,妈,您老还不了解我们的情况?我们俩可能不成了,真的!我也不想多说这些。钟波放在这儿也行,您老多辛苦,我会定期送钱来。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就说知一声,还把他放到我姐姐那儿……
  钟鸣那晚躺在床上,睁着眼过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两个眼圈有乌色盹迹。洗脸时,想起姐姐上午还要挂吊针,就在大门外刘四那儿要了碗热干面。刘四手脚干净麻利,做的热干面抓来半条街的早餐人群。钟鸣由于前天晚上的事儿,觉得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拿目光看着他,所有的目光好像都是不怀好意地。他第一次感觉做人有了种心虚的慌乱,所以吃热干面时头埋得很低,速度也加快了,他想尽快避开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钟鸣三下五除二扒干净碗里的面条,付了账,连嘴边的芝麻酱都来不及抹去,就狼狈地逃离了刘四的快餐馆。
  钟鸣一路向医院行来,心里就对自己十分窝火,忽然用拳头擂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骂道,狗日的钟鸣,你从前什么时候像这样胆怯过?混的还像个球人吗?真他妈的!今后要是天天这样,像个贼似的,那还有什么味道?活着干球!这时的钟鸣切肤地体会到,身上的衣物脏了,脱下来洗巴洗巴就中了,人这一生呀可别轻率地粘上污垢,粘上就洗不掉了……钟鸣由于恼恨自己而变得沮丧。
  心情沮丧的钟鸣只想在那天上下午好好陪伴姐姐,其他的都没有心思考虑了。来到医院,他到姐姐住的病房看了一下,姐姐还没来。就又遛达出医院大门,正碰上小吕老师陪同薛原走出一辆的士。钟鸣迎上去说,是吕老师吧?今日上午就由我来陪姐姐,您休息吧!
  小吕老师看了一眼薛原,薛原说,这是我弟钟鸣,吕老师你的事也不少,就回去吧!小吕老师就说,那好吧,我就先回了,有事儿叫我!
  钟鸣说,你们学校挺好,还专派人来服侍您。薛原说,我说过不要他们派人来,这伤也不重,学校偏要小吕老师来。现在是陈副校长主持工作,这人对员工蛮关心的。但她心里知道陈副校长是对她旧情犹在,当年他和张靖尧还有另两个男青年同时在追自己,可她选择了张靖尧。
     医生解开薛原头上的绷带,对伤口愈合情况很满意。然后换了药,说今日挂最后一次消炎针,再换几次药就可以拆线了。医生走后,一个苗条的女护士进来给薛原挂针。护士一边用棉球在薛原手背上擦着,一边羡慕地说,薛老师,这是您爱人吧?薛原讳莫如深地说,你看呢?护士给薛原的小手臂上方扎上一根胶管,十分肯定地说,我看像,也只有这样英俊的男士才能配得上您呀!瞧您这胳膊,多丰满水嫩呀!薛原听了,目光朝钟鸣扫了一下,脸上就浮上一层酡红。钟鸣从未见过姐姐这样含羞的模样儿,一时就看得呆了。护士走后,钟鸣把被子扯开来盖住薛原的双腿,又将对面病床上的枕头拿来垫在薛原的背后。薛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钟鸣的照抚,有种母亲似的安详。事儿其实并不多,但这已经足够让她获得几十年付出的报答了。世人往往就恰恰忽视了人世间母性的这一点点儿需求,有谁会知道,仅此一点回报又将生化出怎样的人性的光芒来呢?
  对面那位要倒写“田”姓的病人,不知是换了病房还是伤好出院了,这间病房就剩薛原了。钟鸣搬过一只独凳儿坐在床前,拿过薛原的另一只手放在两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那会儿不知他们各人都在想着什么?
   
   
   
   
   
   
  十五
  下午,钟鸣意外地去看望了回乡祭祖的陈利富。
  这位从前的棉纺厂营销员,超前地估计了这个城市人们的观念。他拿南方私营业主所享有的那种社会尊敬,借父亲去世三周年的日子,计划了这次风光的返乡活动。不曾想回来后除了那几家穷亲戚在屁股后面颠儿颠儿外,根本就没有出现料想的那种风光。这些年,人们虽然活得不宽裕,但对那种用肮脏手段获取原始资金积累的作法,从灵魂里还持鄙视态度。陈利富六年前的所作所为,即使让最抱怨时政的人看来,也是不能原谅的错误。因此,他早年在棉纺厂的朋友们,并没有给予他需要的拥戴及热心。他在市中心最高档的宾馆设宴,邀请的人只来了两成,即便是来了的,也打着哈哈,假情假意地虚晃一回,便消失了。陈利富衣锦还乡的荣耀心态没有得到舒张,失落在他那坐新建的小楼里,每日自斟自饮。
  钟鸣的到来令他心情大为好转,立时命家人重整酒席。钟鸣被硬拉着坐在首席。陈利富就对在座的几位亲戚神吹,什么钟主任是棉纺厂的技术权威啦,多么受到厂领导的器重啦,以及他当年和钟主任是多么铁的哥们云云。只唬得那几个亲戚把钟鸣当成个大官儿似地,轮番向他敬酒。其实他们又是什么铁哥们儿了?只不过是他在宾馆请客都没想起来的那种关系而已,两人自然都心知肚明。事实上钟鸣打内心里还是瞧不起陈利富这样的人,他确实认为他就是那种为了钱不择手段的人。当年他在搞技术,虽然不如陈利富说的如何受领导器重,确也是倍受一般员工尊重的知识分子。而陈利富则正在处心积虑地谋划,如何利用销售员那点权力捞点外水,一步步在把自己推向监狱。
  钟鸣来访陈利富时,虽然内心里还有那种瞧不起,但已没有当初那种对他的鄙视。他已看过了那一层。他认为大多数被视为卑鄙的人,客观上是社会成见圈点的。而社会成见是会随着社会进程的演化而改变的。钟鸣也不是抱着陈利富那些亲戚的心态来贴附金钱的。他是在寻找一个答案。一个人身无一技却能在异地变为一个成功者,其中除了钟鸣不赞赏的那些手段外,还有哪些他所不知道的因素。若论心机灵敏,两个陈利富也抵不过一个钟鸣,所以钟鸣的图谋直到很久以后陈利富才体味出来。
  那天是钟鸣最后一次违拗姐姐的嘱咐,喝了许多酒。
  喝了许多酒的棉纺厂工程师钟鸣,几乎让陈利富把心都掏出来了。陈利富在南方的经历果然让钟鸣激动得心跳不已,他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陈利富慷慨的解答。到末了,钟鸣已经完全改变了对这个当年的不法者的看法。由此,钟鸣意外地从理性上感到,在一个健全的经济环境中,一个不法者的畸型心态由于得不到滋长便会萎缩,取而代之的就是一个健全者——那怕是个赚了大钱的人。正是由于改变了对陈利富的看法,当他们再一次见面后,他们真的成了经济圈中最铁的哥们儿。
   
  钟鸣到美容厅打架的事儿不胫而走。这事儿终于引起了厂党委的重视。即便是大伙儿没班上了,但钟鸣还是车间主任。身为车间主任的钟鸣同志,必须对自己的行为向组织上说清楚。
  那一天,厂保卫科来了两个人,在家里找到了钟鸣,说纪检书记请他去一趟。
  钟鸣在去棉纺厂的路上,意识到他那桩丑事儿已大白于天下,心中反倒坦然些了。
  钟鸣这几天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当然思考最多的还是他那没有告知任何人的计划。毕竟那计划的核心将是迈出他人生转轨的决定性一步,免不了患得患失。
  纪检书记范正安在和钟鸣谈话时,一脸的严肃。这是一个正直而廉政的老同志,厂里领导班子成员几乎被工人们攻击遍了,唯独对这位纪检书记说不出什么来。钟鸣对这位老纪检书记是很尊重的,但是他的那桩事儿无法儿说得清,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任凭范书记把痛惜的话儿说得多感人,他只说了一句话,接受厂里任何处理。就撂下纪检书记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钟鸣那天下午等领导们都下班了才离开厂子。
  第二天早晨钟鸣就乘上了南下的列车。
  那天上午厂党委研究了处分钟鸣的决定,下午就有秘书给厂长送来钟鸣的辞职书。厂长看都没看,就把钟鸣的辞职书递给纪检书记,说道:你和政工科看着办吧!纪检书记范正安一手拿着对钟鸣的处分决定,一手拿着钟鸣的辞职书,叹了口气,就把它们一起锁在了抽屉里。
   
  其实厂长挺看重钟鸣,觉得他是个人才,只是国企这块快干涸的池塘,已没有足够的水来提供给这些富有活力的鱼儿了。辞职或许是钟鸣最佳的选择!这符合钟鸣的性格。但就此一事来讲,真叫厂里其他领导哭笑不得,以致使上下哗然。
   
  十六
  钟鸣是抵达温州三天后才给薛原来电话的。
  那天薛原正在上课,钟鸣的电话打到了教务处。教务处范主任把她从课堂上喊出来。一边走一边说,你那宝贝兄弟真会挑时间,要不是看他打的是长途,……薛原明白范主任的意思,学校有规定,上课时间不准接电话。她想,钟鸣这家伙一准是有什么大事儿。
  事儿是钟鸣已经辞职,这会儿正住在温州的一个四流旅馆里。
  姐!钟鸣用他那有点嘶嘶的声音轻轻喊了一声,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薛原感到心中一颤,看看范主任正在身边,就噢了一声。姐,您在听吗?钟鸣在那边问道。薛原说,我在听哩,你说吧!
  钟鸣就简单地说了他辞职的经过。又说他眼下正在寻求温州个体企业家协会的帮助,协会的一位副主席告诉他,那儿新兴的民营纺织业势头凶猛,像他这类技术人员奇缺,所以不必担心找不到事儿,问题在于自己怎么选择,是干纯技术工种还是干管理,他要等与几个企业老总见面后才能定。
  听钟鸣的语气,他对自己这次破釜沉舟般举动还是有信心的。薛原说,你一人在外,自己要学会照料好自己,……姐,我明白!钟鸣说。我这儿你不必担心,我担心的是姐,……薛原笑笑说,我有什么可担心的?真是哈巴!钟鸣深情地说,我的好姐姐这么漂亮,追的人肯定不少吧?我担心的是这个。薛原听了好气又好笑,说,臭小子,你都有在胡想些什么?好好思谋,把自己的事儿做好。不行,这件事儿一定得先说好,如果有人跟你说媒,不许答应……。我的事儿不要你管!薛原看看正走出门的范主任假作生气地说。不!一定要管,钟鸣在电话那头倔犟地说,我现在干的事儿首先是为姐姐,其次才为我自己。薛原声调软下来,那又怎么样!姐都这个岁数了,有适合的,就不许再组合个家庭?等年老色衰,教我怎么过下半生?去守着兄弟过?钟鸣说,姐姐您明白我的意思!薛原说,我就是不明白你这坏小子。姐是过来人,见的比你多。你还年轻,外面的花花世界有多大就有多大的诱惑,你想让姐承诺什么?姐,我只希望您考虑,给我四到五年时间,让我证明给您看!……姐姐是我的一切!请祝我成功!。
  薛原手握电话耳机,愣愣地站在那儿许久,眼泪开始顺着两个脸腮往下滴落。
   
  从此,钟鸣断绝了与家乡所有朋友的一切往来,便是与姐姐薛原也极少联系。钟鸣偶尔给薛原来一次电话,问问平安。薛原也从不问他在那里干得怎么样,她相信他是在用心地工作。而钟鸣也极少向她讲起他的工作。他似乎是憋着一股劲儿在拚搏。
  大家不大清楚钟鸣去温州那几年是怎样生活的。原市棉在家赋闲的几位工程师,在钟鸣走后的半年里都向厂里提出辞职去了南方。据知情人说,他们是被钟鸣邀请去的,他们都是钟鸣的朋友。一位厂领导不无悲哀地说,国企花了那么多资金和心血,培养的一批技术人才转眼间就为民营所用了……
   
  后来钟鸣经常感慨地对朋友们说,人就是这样守着小家一寓,觉得那就是自己的一切。走出去了才发现海阔天高。钟鸣不善吹虚,但内心里的感慨却是忍不住要告诉好朋友的。
  对于作为工程师的钟鸣来说,那种感慨并不是马上就有的。他是用了四年半时间才完成他的自我转换的。
   
  钟鸣不同于一般打工仔的地方,是自身的素质不同于一般。在生命的世界里,强者生存的秘方其实就是打造多方面的素质。
  看中钟鸣的是丁增基。丁增基是远天纺织印染公司总经理。丁增基那年已经六十二岁,头发总是露着白色发根,人很瘦弱,相貌平平。但他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看人入骨三分。与钟鸣的两次交谈,他就认定就个年轻人具有强者生存的基本素质。他的发现当然还远不止此,这令他大为振奋。
  丁增基这人最大的特点是善于用人。远天这家具有两亿多元资产的股份制公司,是在他出任总经理期间盘大的,这与他的用人之道有莫大的关系,用对人其实取决于识别人。
  丁增基那天晚上在香格里咖啡厅与钟鸣天南海北地侃到转钟后五点。第二天上午起得很晚。到九点钟才梳洗完,还有心情在案桌旁吟诵了苏轼的几句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烂珊处”妻子不解地问,你今天哪儿来的雅兴?丁增基笑笑不答,就去参加董事会了。
  那天的董事会决定了这个来自北方的印染工程师的命运。钟鸣被聘用了。
  钟鸣曾经在电话中对姐姐说,问题在于自己的选择。实际情况是企业家协会帮他联系了三家大公司。通常情况下公司领导者在这当口的盛气凌人会使他们与一个人才失之交臂。大多数到南方的打工者都有过类似经历。钟鸣也没有例外,这倒不是说钟鸣没得选择,事实的确如他跟姐姐说的那样。钟鸣选择了远天。钟鸣被远天聘用是因为丁增基这个人。
  丁增基近年来常感心慌胸痛,三个月前查出患了冠心病,虽然不很重,医生却劝他适当减少劳动强度。丁增基明白他那个有了问题的心脏,已经不允许他再在商海里折腾了。他因此曾经向董事会提出辞去总经理一职,无奈没有适合的继任者,事儿就这样拖下来。远天是个已经有十五年发展史的知名公司,其内部管理体制已经相当规范和完善。丁增基总经理个人也是公司的股东,远天盛衰直接涉及自身的利益,丁增基为了大局不得不坚守岗位。但丁增基的确渐渐感到精力有所不支。
  钟鸣的加盟可以说是丁增基一手操持的。他是看准了这个北方来的年轻人。但董事会为慎重起见,通过的意见是先让钟鸣暂代北方分公司经理助理之职。说是助理,其实是随意给他安的一个职务,但工资却比在国营厂时五倍还多。
  那段日子实际是丁增基在考试他的能力包括韧性,当然还有让他熟悉公司基层情况的意思。钟鸣对棉纺企业基层工作是轻车熟路。到了远天后,他感悟出,民营和国营最大的区别是前者的工人正而八经在做工,而后者的工人总有那么点主人公的派头干扰正常的管理。相对来讲,管理当年的国营职工就更困难,也复杂得多,那时他都能使自己的车间保持高效率运转,现在可说是稍加用心便能事半功倍了。
  钟鸣为之服务的北方分公司经理叫余大同。余经理文化不高,办法也不是很多。管理上相当吃力。钟鸣来了以后余大同就将所有工作撂给他,自己找地方玩儿去了。后来钟鸣才明白,这是丁增基授意的。余大同虽然办法不多,人却很忠厚,是丁增基儿时起的好朋友。
  钟鸣在北方分公司干了不久,就感到公司基层技术骨干力量太过薄弱,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钟鸣向余经理汇报后,余经理说,这事儿我当不了家,你想干就跟总经理说吧。有了余经理这句话,钟鸣就做了一个计划书报给了丁增基。
   
  十七
  不久丁增基约他去面谈。
  事实上远天发展到今天,基层技术力量的不足已经是困扰远天发展的两大难题之一。钟鸣的计划书,此前已在最近的一次董事会上传阅过了。丁增基认为,解决公司技术力量难题的钥匙已经找到了。董事们从来不怀疑丁增基的眼光,董事会便一致通过,任用钟鸣为北方分公司经理兼总经理助理,并专题负责公司基层技术力量的招聘配置和培训,并明确钟鸣有十万元以下资金支配权。
  事后,丁增基私下里告诉钟鸣,随时可以支配十万元以下资金,不用请示总经理。超出这个数字就得事先有计划,需经董事会批准通过。实际上我这个总经理也只有这个权力。这是董事会在一点点给你压担子,但也不否认大家在测试你驾驭经济的能力和品格。
  钟鸣到远天后,曾对公司所有的规章制度进行了一番研究,这是当好一个管理者所必须的。他对自己超强的记忆力再一次进了检测。
  现在他有点儿搞不懂,丁增基私下告诉这些给他,是不符合公司管理规则的。但旋即就明白过来。丁增基是精明透顶之人,他以这种方式告知钟鸣,又有了一层个人的信赖和情义,如果他没看错钟鸣才能的话,那么他的这种做法无疑给这个北方的年轻人加上了一道感情的保险。
  对于钟鸣的任职方式也是丁增基建议安排的。它的好处是既给他虚职又给他一个分公司的实职,他可以通过先在自己分公司试行他的方案,然后再推广到全公司。
  钟鸣虽然聪明过人,却也不得不佩服丁增基的老到,更令他信服的是他那分用人不疑的胸怀。钟鸣就有了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他老家国有棉纺厂的那批闲置技术骨干,就是那期间被他一个个挖去的。钟鸣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常常有种叛厂投敌挖自己老厂墙脚的不安。但他那些朋友们的尴尬处境最终促使痛下了决心。钟鸣新招聘的二十多个工程师级的技术人才充实到远天后,远天的产品质量很快便有了质的飞跃。
  那时,困扰公司的另一大难题是产品销售的不稳定性。从根本上讲,原因仍是产品质量平庸。
  远天的产品质量提高后,购货商逐渐增多,丁增基就抓住机遇,带着钟鸣和一些新产品样品穿梭于东南亚诸国和日本韩国,与十五家资本雄厚的商家讨价还价,签订了一扒扒长期购货合同。一个令众多同行眼热的庞大的销售网络悄然建立起来了。
  在钟鸣陪同总经理出国期间,钟鸣已将北方分公司交给自己的老同学曹青管理,又让过去的同行江卫群负责启动北方分公司技工技术等级培训考核。
  在钟鸣到远天一周年的时候,远天的产品已是供不应求。公司销售部经常商户云集。北方分公司由于结合岗位进行了技术培训,又与地方劳动培训中心合作,实行了技术等级考评,按技术等级挂钩薪酬,北方分公司产品产量很快实现了翻番。
  那一年远天的产值和利润增长了两个百分点。这在当时已经快速发展的区域经济中也是奇迹。钟鸣一下子声名雀起。
  钟鸣还有的是品格上的东西被人津津乐道。钟鸣一心只在工作上,对遍地物欲等闲视之。那时开放的温州,可是有钱人任何事都敢干,任何事都能干的地方。钟鸣一不近女色,二不参赌。表现了一种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的稳健与操守。当地一家报纸的专访,对此有一段很精彩的描述。这就使钟鸣成为那年业界出现的一颗新星。
  当时总公司面临了一个新的课题:就是如何让产品产量和质量整体大幅提高,以适应新的销售形势,进而把远天适时打造成一方领军企业。
  在那年最后一次董事会上,丁增基对钟鸣进行了综合评价。其实他不说大家也是认可的,丁增基最后说,我已经老了,身体的确抗不住了,可以肯定地说今后的竞争会愈来愈烈,而远天目前正面临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如果能抓住机遇,妥当运作,明天的远天就可能雄霸一方。我思考了很久,能担起远天今后这付担子的非他莫属,……你是说钟鸣吗?董事长问。正是!丁增基说,我已经注意到不少主儿在打他的主意了,看好他的人可不仅仅是我。那么,他自己是什么态度?有人问。人往高处走,在重金聘请下,想留也留不住,又有人说。丁增基听了就笑笑,钟鸣这人是很重感情的,北方人大都这样。我想我们要真心诚意地留他,他是不会轻易离开的……现在,我有两个动议,提请董事会慎重研究……
  那次董事会决定:为钟鸣这种与公司共荣精神给予奖励。给钟鸣年薪提到一百万元,升任副总经理,以入股的方式奖励他四百万元。钟鸣一跃成为远天的股东。
  丁增基的另一项动议未获通过,丁增基只得继续坚守总经理岗位。
  钟鸣加盟远天,给远天带来的变化是公司上下普遍认可的。就连那几个公子哥儿股东,也不得不暗自佩服。惟其如此,他们才坚决反对丁增基关于让钟鸣接任总经理的动议。他们以钟鸣升迁太快,管理经验尚不够火候为由加以反对,其实是一半对钟鸣信心不足,一半担心公司大权旁落。丁增基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钟鸣来的时间还太短。
   
  十八
  开年以后就有几家公司老总私下找到钟鸣,表示愿意以更丰厚的待遇请他加盟。这些意味着能使一个成功者旋晕的机遇曾经折腾了钟鸣几个晚上。
  钟鸣从来决策大事都很果断的,这次却颇费了一番思量。夜晚,他给姐姐打电话,本想说说这件事的,忽然又觉得,一个大男人连这种事儿都决定不了,还出来混个什么劲?
  姐姐在电话那头急切地问,你吭吭叽叽的不会是身体那儿不舒服吧?钟鸣笑笑说,没有!我哪儿吭吭叽叽的了?只是想您么!有点担心您……薛原松了一口气,说,别担心我,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不久前又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钟鸣紧张地问,是谁?薛原说,是我们老校长的侄儿,叫项诚,市财政局副局长。妻子离婚到澳大利亚,儿子也去了,条件蛮不错的……,你猜猜结果!钟鸣悲哀地说,您,您肯定同意了。薛原说结果很简单,我把小吕老师介绍给他了……
  举棋不定的钟鸣放下电话后,心情豁然开朗。为自己曾经一度为诱惑心动而羞愧。
   
  远天虽然进入了一个良性发展的时期,钟鸣却发现,远天也如其它一些家族式公司一样,潜伏着一个亲戚关系所造成的负面危机。
  丁增基是个难得的领导者,但却过于仁慈,以致于公司内部各要害部门都充斥着一大批裙带人员。这些人如果只拿工资不管事也还罢了,多数情况下却在互相攻讦、自谋私利和踢皮球。由此而给公司造成的损失有不断攀升的趋势。
  钟鸣升副总不久,就向公司董事会提出了这个令他忧心的问题。他指出,为了实现公司的雄伟目标,必须痛下决心对公司中这群人采取相应措施,起码公司要有一套规定针对家族人员。他并列举了所掌握的大量事例,举例之详,分析之透,谋划之远,令公司董事会全体肃然起敬。结果一项决定很快付诸实施:分公司部门以下所有家族员工,根据不同岗位实施与一般外聘员工一样的考试聘用制,对举凡不合格者立即下岗退养。
  落实这项决策是钟鸣一手负责的。要劝离那些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家族人物其实很不容易,钟鸣不得已再次提出一个为退养者增加补偿金的动议,获得董事会支持后,历时大半年才对整个公司整肃完毕。
  至此钟鸣才松了一口气,也由此看到了公司董事会对自己的器重,到那时,他已没有理由再作任何退却。
  三年后的某个秋日,丁增基在一次与外商谈判前两小时,心脏病突发,住进了医院。丁增基在手术前用手机接通董事长,要求派钟鸣火速赴新加坡继续谈判,同时提请董事会召开紧急会议,任命钟鸣为远天新的总经理……
  钟鸣出任远天总经理时,是在他加盟远天三年零四个月的时候,那时,他已持有公司三千五百万元股份。
   
  后来,一些原国有厂的朋友们说,钟鸣这狗日的,从前不过跟我们一吊样,屁本事?要不是运气好……
  钟鸣呢,听到从各个管道输进他耳朵里的那些话,总是嘻嘻一笑……
  他可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个。
  那年初冬。国家实施经济结构调整,江浙一带省份也提出了重点朝高新技术型产业发展的思路。相对来讲,纺织印染行业是劳动力密集型产业,有被边缘化的趋向。钟鸣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他也通过一些途径,得知了内陆省份提出中部崛起的口号,连自己家乡那个中等城市也出台了诸多招商引资政策……
  钟鸣想,今后的远天,如果要想继续保持高速发展态势,可能需要一次战略大转移……这可是一个大胆超前的设想:抓住中部地区实施招商的机遇,将生产基地从成本较高的发达地区向政策优惠、成本低廉的内地转移……
  公司董事会经过半个月的研究讨论,最终同意了他的设想。
   
   
   
   
   
  十九
  钟鸣出走四年零两个月后忽然回来了,并且奇迹般地一跃成为一个大企业的老总,一时间成了这座城市的名人。返乡时的钟鸣,虽然尽量使自己低调,但有些事他也身不由己。比如自己找到了阔别四年的风味小店,在刚拿起筷子时,却不得不赶到某豪华餐厅,去和某些重要领导一起吃那些千篇一律的造型菜。比如自己想独处一会儿,在小时候玩耍的地方静静地看一看,却不得不费许多解释回避开一波又一波要和自己亲切交谈的人……
   
  春末时节,一阵暖洋洋的南风,钻过城市里新崛起的楼房,回旋在这座几近荒芜的厂区里,转了几周后打着旋儿,可着劲地往四楼残破的窗户里钻。窗户上裱糊的报纸撕裂出奇怪的酱黄色图案,在暖风里发出无精打采的响声。
  纪委书记范正安提着装了几袋冲剂的小塑料袋,走出这座办公楼,已经是十六个月前了。换言之,这座国营大棉纺厂停产已经一年又四个月。范正安回到他那六十平方米的蜗居后,就再也没有到厂办来过。
  十六个月后他的胃已经被切掉四分之一。那天他从市医院出来,又提了一大提袋子药打厂部门前经过,从守门的张师傅那儿听说了钟鸣回来要买这厂子的事儿,范正安的残胃一阵痉挛,疼得他汗珠儿直往下滚。他在门卫室里坐了半小时,等胃疼得稍轻点儿,就让张师傅打开厂部办公楼。
  纪委书记范正安喘着粗气爬上四楼,打开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已是灰尘的世界,他站在自己用了多年的办公桌前,拉开了抽屉,把那份当年厂党委给予钟鸣同志的处分决定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就笑笑转身出了办公室。纪委书记范正安走出厂院那会儿,那张处分决定在办公室里被风吹得可劲儿舞动。
  后来那张纸又被吹出窗子,吹到大院里一棵大树下。
  那会儿,钟鸣正愣愣地站在厂院里瞧着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国有棉纺厂。现在这儿除了看门的张师傅,就再不见一个人影了。钟鸣胸中感受到片刻之前纪委书记范正安一样的胃痉挛的痛楚。
  盘不盘下这座国有厂子,他得做进一步考察,并将拟订一份详细的报告书,还得回去向董事会陈述。但有一点他是下定了决心的,他一定要在这座城市办起一个厂子。他要让这座国有厂子里几千名工人再回来做工。
  他还没有和这个市里真正主事的领导正面接触,听说市里现任领导中,有他当年所在棉纺厂中的高层人物。他能和他们谈出个什么结果吗?这倒令他惴惴不安了。
  在没有和他们接触之前,他决定轻车简从,独自一人先来厂里看看。看大门的张师傅是他认识的一位老装卸工,当年被货物砸伤了腿,厂里就安排他守大门,一守就是几十年。到现在,反倒只剩他没有下岗了。历经了棉纺厂的兴衰,这老爷子还认识钟鸣。头天晚上有几个老朋友来和他聊天,说钟鸣要回来买厂子,他还不信。看到衣着整洁的钟鸣站在他面前时,老爷子仿佛泄了气的皮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为他打开了厂部的大门。
  钟鸣在厂院里走了一圈,不免生出许多感慨来。临出来时,在一棵法国梧桐下,拣到了那份厂党委的文件,仔细看了,这是四年前给他钟鸣的处分决定。这份决定对他的命运转折可以说具有非凡意义,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来,装进贴身衣袋里。
  他的手机一直在响,那是策划部主任向泰来打来的,向泰来现在是他的副手。他回了机,向泰来告诉他,市里某领导在宾馆会客厅等他。
  他没有回宾馆,他开着车直接去了学校姐姐家。姐姐已内退在家。姐弟相见,平和中蕴含无限深情。姐姐已经四十九岁了,容颜依然如昔。姐姐见了他总是那样,为他拣下头上的一根草或把衣服的一根线头儿剪掉。薛原说:兄弟你现在仍然是一个人么?钟鸣就调皮地说,是呀,姐,我一直按你说的在努力,别的可都没有想呢!薛原说,那说明,你心里还有方可。这四年里我们常见面,我把钟波接过来玩了几回,这小子跟你小时一样玩皮,却没有尿床的毛病呢!这一点怎么就不像你呢?钟鸣不好意思地说,姐,我早就不尿床了。薛原说,兄弟再听姐一次话,赶明日去看看你妻子,为了孩子,跟方可和好再过,这样最好。钟鸣说,姐,这事您就别管了,现在我根本没心思想这些事。薛原说,胡扯!你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想了么?真是的!
  钟鸣的手机又响了,钟鸣对着手机说,就回去!末了,想拉姐姐一起去宾馆。薛原说,我一个局外人,对你们的事儿一窍不通,去搀和什么?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去的。
  钟鸣走后,薛原就去了方可那儿,方可已经知道钟鸣回来的事儿。方可说,他现在成了大款了,那些大款们都巴不得自己的妻子离了呢,姐你还指望这个暴发户再续前缘?那才是笑话了。薛原说,那也不一定!今天他去我那儿了,言谈中感觉他在南方这几年就没碰过女人,心中定是记挂着妻儿呢!不然在那种开放的地方,谁能把持得住自己?方可沉思了一会儿说,姐,我绝对知道您是一片好心,我现在真的知道您是对我好。过去吧,我也不知怎的见到他对您那份感情,心里就发慌,说了很多对不起您的话,今日我真心实意地向您道歉!姐,我跟你说实情话吧,我根本就不打算跟他和好。我思考了很久,已经决定了,这几天我就准备和他把婚离了……有些话我现在不得不说,我发觉我和他之间问题的根本原因是:钟鸣心中始终放不下您,您虽然名义上是他姐,但您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什么我不好说,总之是根深蒂固的,任作多大努力也没法儿撼得动,我真的不愿再做徒劳无功的努力。我虽然只跟他过了几年,却感到疲惫已极。姐,如果换了别的女人,钟鸣要是始终不从那个矛盾的旋涡中走出来,也没人能和他过下去的!对我来说,不论他是千万富翁也好,亿万富翁也罢,没有感情的生活我是绝对不要的……
  理性上讲,薛原觉得方可讲的很有道理。她无法儿说服方可,只好抱抱钟波就走了。她没有回到那个空荡的家,而是来到长湖边上的木椅上坐下。
  以往,她从未发现这个人工湖在落日的余辉下是那么美丽。看着落日的霞光把湖水照得那么好看,那么绚丽,她就想起了她这一生许多往事。她是个不善于或根本没时间联想人生的女人,一个清心寡淡的女性不可能有那么丰富的联想。但今天在方可那儿,薛原反而让方可给自己上了一堂课,一堂关于人生和爱情的课。方可是在说她自己的人生,但何尝不是在说她薛原?在长湖边上坐到晚霞收尽,薛原才突然明白她该怎么做了。那一刻她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为了方可也为了钟鸣。她这个做姐姐的决定再为他们做最后一件事。
   
  二十
  那天钟鸣回到宾馆,见到了一大桌子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领导。
  说实话,他们都令钟鸣感慨。仅仅四年多,他的变化大,成了一方公司的全权代表。而在座的诸位变化也大,还在几年前,他们谈的是加强员工思想政治工作,确保国企在社会经济中的主导地位 ……只四年多时间,他们都已变了初衷,在想方设法儿引进外资,不管这些资金是怎么来的,只要能注入这个地方……他们现下好像在传输一种区域经济就是民营经济的意识。他们制定了许多优惠的条件,包括土地使用金、地税大额度减免等等,但求能尽快地办起一些厂子,来填补国企消亡后留下的真空。他们真是用心良苦啊!做一方父母官也不容易!他一点儿也不怀疑他们的诚意,他甚至为他们感动了……
  他们的交谈已经涉及到盘下国营大棉纺厂,这时钟鸣已经感到酒喝得太多了。钟鸣说,我受公司的委托前来考察,就是为了来内地发展的,鉴于国营大棉已有的品牌基础,还有贵方提供的优惠政策,远天没有拒绝合作的理由……他建议今天的交谈暂告一段落,细化的东西,有明天,还有后天。
  他感受到市里那些领导,对他的意见的尊重,一时想了很多。等大家散去后,钟鸣在会客室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心血来潮,就又回到餐厅,问了一下餐厅经理,知道这一顿饭就花去了两千多元。
  他上了自己的车,把车开到街区一个宽敞的路边停下来,在那儿漫步了一会儿,发现这个新兴的地级城市还是有所发展的,但是只能和内地城市比较而已。但是他却很爱它!这是他的老家,是他生长的地方,他与这里有着无法儿割舍的情愫。在他看来,这儿也是个百废待兴的城市,到处都需要钱。想想一餐就招待他们两千多元,心里就有点不好受。
  大街上凉风一吹,他就想吐,但又吐不出。他开着自己的车,虽然酒已过了八成,但他一贯的作风是稳妥,所以开车很慢,他本想开着车随便到那儿兜会儿风,却不知不觉地开上了去学校的大道。
  不知姐姐睡了没有,他想。他感觉有点累,自从他到了南方后,他就常常感到累,回到老家还是累。他是多么想像小时候一样爬在姐姐腿上小憩一会儿呀……
  那会儿已是晚上八点四十分了,他打开手提包拿出一款崭新的手机,那是他有一次以同乡身份去拜会一位品牌手机制造公司总裁时,人家送他的礼物。是新一代尚未投放市场的产品。他收下了,那时他就决定了把这份礼物给谁。
   
  薛原还没有睡。薛原心里有种预感,晚饭后钟鸣肯定要过来。她还料定他一准喝了许多酒,所以天黑之前就到街上买甘蔗。她知道钟鸣打小儿就喜欢嚼甘蔗,喝酒多了也喜欢啃甘蔗解酒。她拣杆儿最粗的甘蔗买了五根。她还嫌卖甘蔗的手脏,不让那女人削皮,就把甘蔗扛回来。走到大门口儿,遇到徐老师。徐老师的孙子猫猫张着甜甜的小嘴巴问,薛奶奶您买甘蔗啦?是呀!小猫猫。薛原就蹲下身,把甘蔗弄断半根给了猫猫。徐老师问,薛老师,听说你弟弟回来了,都在南方当大经理了,有几千万资产?薛原轻描淡写地说,是回来了,什么大经理呀,不都是替人家打工么!他的事儿我很少打听的!说完丢下他们往家走。她是不敢和他们多聊,这段日子,大家就像苍蝇嗅到腥味儿似的,老喜欢往她这儿叮,她都有些心烦不过了。但是兄弟回来了到底是件热闹事儿。
  回到家里,薛原找来菜刀,开始削蔗皮。这活儿在卖甘蔗的手里是马马虎虎的事儿,到了薛原手里,就不那样熟练了。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多花费点时间罢了。把一根甘蔗皮削完,她就起身去烧水。把四个水瓶灌得满满的。又把那罐蜂蜜拿出来,蜂蜜是女儿从北京带回来孝敬妈妈的。女儿很能干,三年前毕业后,在清华大学旁边一个游泳馆找了一份工作,第二年又在那儿处了对像。两人已花了七十万块钱买了套住房。一个月前,女儿来电话说,他们想请妈妈到那儿一块儿过……薛原看着蜂蜜罐儿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有点神游物外了。过了好大一会儿,薛原才长叹一口气,摇摇头站起身来,又打开厨柜拿出一盒茶叶。这盒茶叶是学生家长送来的,茶叶包装很讲究,她取了些放进涮了三道的茶杯里。都准备妥当了,就又来削甘蔗。她削得很细心,甘蔗杆儿在她手里变成一根白生生的胎棍儿,上面连一丝杂皮都不留下。
   
  二十一
  快九点时,果然有车开进了学校。学校门卫早就认识钟鸣,现在门卫感叹薛老师的弟弟还有了一辆漂亮的白色轿车。
  钟鸣下了车,在院内站着呼吸了会儿夜空中的湿气,才走上楼来。他打算伸手去敲门,手还没伸出去,房门就开了。
  薛原说:进来吧!一定喝了不少酒?就扶着钟鸣坐到沙发上。钟鸣说,都挺热情的,有几个领导还是原先认识的,肯定要喝点。薛原递给他一截甘蔗,说,是吧!有什么感想?钟鸣一边啃甘蔗一边问,什么感想?薛原说,我是说有种衣锦荣归、扬眉吐气的感觉不?哪能呢姐!您说我是那样的人么?要真那样了,您不一脚把我踹出去?还专门为我准备甘蔗?薛原点点头道,我弟果然成熟了,就冲这一点,姐也要好好犒赏你。钟鸣吸溜吸溜地嚼着甘蔗,就拿起桌上的蜂蜜罐儿,看看说,北京产的,一定是我外甥女儿带回来的。又拿起那盒茶叶说,信阳毛尖,呵!一定是那个学生家长向我姐行贿,我姐都拿出来犒赏我了。不过!这还不够!薛原抱着双臂,深情款款地问,那你还要什么?钟鸣瞪着眼睛说,我要姐姐抱我,说着就毫不犹豫坐在薛原腿上。
  那会儿,薛原就坐在钟鸣身旁的沙发上,钟鸣两腿一分就骑了上去。薛原也未表示反对,钟鸣就丢下甘蔗,伸出胳膊把薛原的头揽在怀里。薛原怔了片刻,就伸出胳膊搂住了钟鸣的腰。她感觉这个腰现在那么壮实,就想起在他小时候这样搂着他的样子,那时他是那么小,他的腰是那么细……而现在的他……她想了很多很多他们从前的事儿,他们就那样无声搂抱着,两人都闭上了眼睛。良久,钟鸣说,姐!薛原答道,嗯!钟鸣又小声说,今天晚上我不想走了,不想回宾馆了!薛原问,你想留下来是么?嗯!就是。那就留下来吧!钟鸣惊喜道,真的?薛原掐了他一下说,真是的,快起来吧,你把姐的腿都坐酸了。
  钟鸣就挪过身子坐在侧边的沙发上,胳膊仍抱着薛原。薛原说,快把那杯蜂蜜喝了,还有这上好的茶叶,你不想享用一下么?钟鸣摸了一下嘴巴,吃了甘蔗就不要别的了,我想休息。薛原说,那就去洗澡吧!热水器已经打开了。
  钟鸣洗澡时,薛原已经在自己的大床上铺了两床被子。被子铺好了,她就坐下,手抚着胸部,对自己说,别怕,他还是你的兄弟嘛!打小儿就跟你一块儿睡的……这样想想,她的心潮就渐渐平息下来。
  钟鸣裹着睡衣出来了,这小子还知道顾及薛原的感觉。薛原站起来有点儿紧张地问,你睡那边?钟鸣说我要跟你睡一起,薛原看了他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就进了洗澡间。
  薛原在洗澡间赖了很久终于出来了。薛原出来时也穿着睡衣,那满头乌发都披散下来。她晚上刻意地没有打湿头发,那是洗完澡后才将它们打散开来的。
  钟鸣已经钻进被窝了。到了这会儿,薛原就恢复了镇定,像跟钟鸣小时候共床一样的沉着。薛原冷静而自然地掀开被子。她这一掀,就见钟鸣只穿着短裤的裸体,这个人的身体无论如何是与当初的小三儿对不上号的,他是那么的健硕……紧张了一瞬,她终于挨着他躺下去了,躺在这个既熟悉又默生的男人身边。总之她已下定决心在今天晚上把自己交给他,他想怎么的就怎么的吧!这就是她昨天下午做出的决定。她甚至连灯都不熄,她有意地让他看清她的一切。这样她接下来的意图才能达到。
  三儿!她脸对着钟鸣问,你是不是心中一直挂着姐的身体?钟鸣把脸拱在她的下颌部说,姐,几十年来,我怎么都忘不了您,真的忘不了……您是那么好,您是我的整个世界呀……。姐姐今晚把身体全交给你了……来吧,难道还要我自己脱衣服么?钟鸣鼓起勇气说,姐,对不起了……
  钟鸣就像一只幼虎似地扑上来,几把就将薛原身上的睡衣解脱下来。他的动作多少有点粗鲁,但薛原需要他这样。
  去掉睡衣后的薛原,身体是那么姣美,她以为自己老了,而她却不知道,就是她那保持得依然青春绰约的躯体,完全打乱了她思谋已久的意图。她那紧绷而滚圆的臀部由于平躺的缘故,显得更加阔大,在钟鸣眼里,这就是他梦魂萦绕的丰沃的大地。两条丰满、白得耀目的腿儿便是支撑他精神天空的彩虹。这是钟鸣几十年念念不忘的身体呵!他从上到下饥饿地看了个够。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薛原小腹中央,那儿有趟若隐若现形如蜈蚣似的痕迹,他以手轻轻触摸,眼中就有些发酸。他依稀记得姐姐生育时,由于难产是剖了腹的,这当然是剖腹产时留下的痕迹了。当年姐姐为了照护他,一再耽误结婚,生育时已属大龄。他后来读了一些书,知道大龄生育是很危险的。他认为姐姐腹部挨的这一刀,十有八九是因他的缘故。
  钟鸣说,不敢想象肚子上划开一刀是什么滋味儿。姐,剖腹产是不是很疼?当时一定要动手术么?
  薛原说,生不出来嘛,有什么办法!姐当时疼得死去活来,以为就快死了。后来主刀医生一边做手术,一边对见习生说,这位女士盆骨很大,照说,生孩子是不会有问题的,问题出在生育太晚……开刀是要打麻药的,当时并不知道疼。其实要是早动手术,也不至于遭罪。要怪也怪姐不该生了这么大的臀部,臀部大,盆骨自然就大,医生误认为姐这样的骨架完全可以自然生产,哪知……
  钟鸣双手一左一右爱抚着薛原的臀部,掌心漫漫游动,宛如触摸在温软起伏的锦缎上。薛原是天生的细腰肥臀,便是着了衣服也遮不住优美起伏的线条,哺乳期腰部增粗了些,过了一段时间就又回复到原样儿,臀部虽然宽大肥硕却不见赘肉。这细腰肥臀上的线条儿不知让几多男人垂涎。钟鸣贪婪的一遍遍抚摸,还没触及那熟桃儿般的秘处,就觉自己下身坚硬似铁了。
  那会儿薛原紧闭着双目,感觉钟鸣的手开始触摸她的下体。随着钟鸣急促而调皮的爱抚,一阵阵触电般的快感由下部散射开来,薛原浑身酸软得春水一样,十足已是在云在雾了。
  钟鸣眼见面前的娇躯犹似在呼唤着什么,长吁一口气,勉强使自己嚣张的下身冷静了一会儿,便轻轻伏到薛原身上。起初,他是克制的,他不想让姐姐感受他的粗暴,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克制纯属多余。在他向她的身体挺进的那一刹那,薛原的双臂便搂住他的腰部,将他揽得紧紧的。薛原向他传递了一种疯狂的信息,他就再也顾不得许多,霸道的雄性原形毕露了,
   
  薛原直到后来许久,也没搞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被钟鸣抚摸的那会儿,竟好像唤醒了沉睡几十年的愉悦。那感觉,在她与丈夫的新婚之夜里,刚开始有了一会儿,后来被丈夫不知怎么弄丢了,从那时起就再也没能找回来。
  她觉得自己陶醉了,整个儿身体都被催醒过来了。她觉得自己的下身充分地张开,她痉挛着,条件反射地不断挺起腰身,迎和着钟鸣的每一次抽动。他们经过一会儿磨合,渐渐配合得默契了。后来,钟鸣双手托住薛原的臀部,他觉得这样是一种最佳、最贴切的方式。他用这样的方式倾泄出他的所有。他就像干渴了几十年似的一日得到消解,他们的高潮来得那么凶猛一致,那么熨贴,那么惊心动魄,他们好像经历了行将死亡的幸福之旅。稍后,两人谁也不愿抽回自己的胳膊,他们就那么紧紧的抱在一起,紧紧的。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人才慢慢松开对方,他们开始谈话。这时他俩的眼睛反而不敢正视对方了,说话时有些躲躲闪闪的,还是薛原笑起来说,我们这是干吗?像刚刚经历新婚之夜似的,都不好意思了。钟鸣吻了一下薛原的眼睛,姐,我是觉得冒犯你似的。薛原用嘴亲了一下钟鸣的颈子说,什么话!我在意的是你的感觉,这是我自愿的,你没见你来时,我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么?连热水器都打开了,假如你不来,那也由得你了,总之我是打算今晚把自己给你的,我知道你想我想了几十年了,其实我内心里也是早想把自己给你的。可是我们年龄隔得太远,十四岁呢,你怎么看?我今年四十九了,女儿催我去北京养老呢!你说好笑不好笑,一个老太婆却和一个小她十四岁的男人上了床,叫别人知道了非笑掉牙不可。怎么样,你觉得姐老了吗?说实话,不许来虚的!
  姐,你叫我怎么说呢?说你没老吧,你毕竟四十九岁了,说你老了吧,可身体还是世上最美的!从现在起,我要一辈子拥有姐姐你,我要和姐姐结婚!谁也阻止不了……我要姐姐知道,为了姐姐,就是让我现在去死我都干!……薛原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许说死呀死的,我感觉才活出点滋味儿来呢!
  说了会儿话,薛原觉得钟鸣下身又硬了,以手摸了摸,眨眨眼说,我琢磨比小时候大过二十倍吧?看你这状态,我还真的对自己有信心了……来吧,三儿。于是那晚的第二回合开始了,这回两人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心急火燎的了,犹如温火煲汤似的,那自又是另一番滋味。到了转钟,两人都觉得累了,就紧抱着对方沉沉睡去。
   
  二十二
  早上两人按时起床,漱洗完了,薛原送钟鸣去宾馆。临出门前,钟鸣拿出那款手机给薛原,说,朋友们送的,姐姐拿着,好随时跟我联系。钟鸣简单地教了使用方法,又打开储存器,点明了自己的号码,薛原试了几次,就会操作了。薛原说,我也送你一件东西,但是还没准备好,你中午来拿好了。钟鸣说,行!那我走了。
   
  钟鸣来到宾馆,靠着沙发,闭着起双目想思索点工作上的事儿。上午的计划是要和市里书记见面,他应该准备点什么。向泰来拿来一摞本市的招商项目书,上面有几页市里新近出台的优惠政策。钟鸣接过翻了几页,市政府一位分管招商的副市长打来电话,说书记因有迎检任务,上午来不了,见面时间改在下午如何?钟鸣想,当一把手不容易,就表示理解地说,可以!副市长就礼节地替书记表达了歉意,钟鸣在电话这头爽快地笑笑说,市长您这样客气就太见外了。
  钟鸣在宾馆和几个同事聊了一会儿天,就提议大家一同去见一个人——他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大家以为是见他的妻儿,就跟着一起来了。
  那会儿是九点半钟左右,薛原的房门已上锁。学校门卫老汉说:薛老师让我把一封信交给你,说她已经上北京了,走了快两个小时了……
  钟鸣把信往车里一扔,开着车就往火车站追去,几个同事被丢在学校门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钟鸣一边开车一边嘟囔:人都走了,留信又有什么用?
  他把车开到火车站,一打听去往北京方向的最近一班火车已经走了半小时。他想都没想,开着车就冲出了市区。
  在通往北京的火车道左侧,有条柏油路与铁路并行,这是条国道。钟鸣的车风驰电掣般驶上国道,他把车速加到200迈,一个小时后,才远远望见那列火车。
   
  昨晚的下半夜,薛原几乎没有睡着,她一直侧身看着身边的钟鸣,为自己最初的计划反复地折腾自己。她原计划将自己这半老徐娘的躯体展露给他,这样她在他心中就不再会有神秘了。没有神秘了的薛原,也许就不会再对钟鸣具有那么强的吸引力,……然后,他才可能开始他的全新生活。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夜她沉睡的情欲会神奇的被唤醒。她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她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她意识中的事儿,无外乎和丈夫屡次进行的那样子,但事实是大不一样的。她不知道过去的她一直活在为别人着想的意识里,有意无意地隐忍了自身的欲望。现在它却突然间醒过来,舒展了所有的美妙,令她震憾不已。
  但这美妙的东西绝对不在自己计划之内。尽管它那么美伦美奂,你却没有权力拥有它!她是不得不舍弃它了。她一度想到这样的舍却,对自己是那么不公道,但最终是理智告诉她,他应该有他崭新的生活,他的新生活里不应该再有她的阴影,如果勉强将他们拉到一起,他们会一起被拖进深渊的。天快大亮时,她终于明确地命令自己,你一定得抛弃它!她断然地留下早己准备好的那封信,就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她虽然坐上了列车,可是感情这东西真是难以割舍。这时她就侥幸的想: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说那样地爱我,他现在就会给我来电话。到那时,我也不一定非要拒绝他,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实在太好了,那感觉几乎让我醉死过去,我这一生……
  这时手机果然响了,她惊慌失措地打开手机,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姐,你是在这列火车上么?他说出了车次。她颤抖着回答说,是!并很自然地重复了一遍车次,然后不知怎么电话就没声音了,原来她错按了关机键。她还没有完全熟悉这款手机,心情又处在从未有过的激动状态下,一时不知如何调整显示屏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符号。她还不知道,只需打开开启键,那个令她激动的声音会自动传来。但她却失望地把手机装进了手提包。
  薛原迷惘的看着窗外,沮丧之余,突发奇想,要是那些在公路上行驶的汽车,有她的弟弟,她会乐得从窗子跳出去的。这样一想,她就开始注意那一辆一辆奔驰着的不同类型的小汽车。突然她发现了一辆熟悉的白色宝马,它是那么与众不同,不紧不慢地与火车保持同等速度并行。车窗中有人偶尔伸出胳膊向列车招手。他断定那一定就是她的钟鸣了。她的眼睛模糊了,……下一站什么时候才能到?突然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解开了长长的辫子将头靠近车窗,迅速地,一溜瀑布般的长发飘向窗外,这时列车里正放着一首歌——长发留给风。
   
   
   
   
  大  雾  之 城
  龚 凤 鸣
  一
  这个城市里的雾就像位游戏于异度空间的魔术师,灵光闪动便倏忽而至,高楼大厦瞬间被他玩没了踪迹。但不经意间,弄丢了的城市又一样样跑出来,并没损失只砖片瓦。在人们晕头转向之时,他又将自己撕成碎条儿,调侃地在城市的高楼间钻来绕去,给疲惫的观众来点诗意或遐想。其手法诡谲,且个性十足。
  那天早上萦绕在林菁脑子里的就是雾——一溜淡淡的由细微水分子构成的空中漂浮物,像神秘精怪在她这间小屋里逡巡,最后游离到窗子的上方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窗子前有个深红色化妆桌,模样儿有点简陋,可却是这个城市里女性工人阶级早期的奢侈品。化妆桌总是拾掇得整齐而干净。而一般情况下拾掇这个化妆桌的总是朱映红。早晨朱映红起来照常把化妆桌又收拾一遍,后来就对着镜子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了。那雾绕在朱映红头顶许久,她都没有留意。
  朱映红最近一个时期总这样,长时间地陷入失魂般的落寞和孤独,在林菁将要离开时表现得更凄迷。这时这城市里的其他姐妹们,可能采取诸如串门闲话搓麻将逛商场等等方式打发下岗后的无聊。但朱映红不这样,她选择孤伶伶地独坐,整日整日地不离这小屋。林菁猜测不到她走后小朱是怎样度过那一日日漫长时光的。林菁无暇顾及朱映红,林菁要去上班了。她像许许多多失业后又被聘用的女工那样,珍惜机遇又诚惶诚恐。林菁脑子里偶尔闪出刚才那溜薄雾盘旋的瞬间。
  因为专业上的优势,林菁比朱映红幸运,下岗不久有位朋友就给她介绍了一份新工作。新工作在私企,管理比较严,她得准点去。见林菁要走了,朱映红忽然站起来,走到林菁身后抱住她,双手很自然地抚住林菁的乳房。不用说,这个动作肯定代表了两个女人超乎寻常的关系。这是两人间的秘密,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厂子里已有不少人知道她们的关系。抚摸是习惯的动作,林菁像通常一样禁不住身子一软,就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抱住朱映红的脸蛋儿,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朱映红眼中有泪水,林菁就愣了。小朱从不哭泣的,今天怎么了?
  朱映红把脸埋进林菁的左耳下,啜泣不语。林菁就有了种不祥的感觉,朱映红这个人,当年被姓曾的小子骗得堕胎又抛弃,她都没哭过。看来朱映红真的挺不下去了。
  朱映红就是选在这时告诉林菁那消息的。
  朱映红说,菁姐我也要走了。我已经答应宋宏太,一会儿就去跟那个陈总见面。我想不论这人啥长相,我都准备应承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了……以后,以后不知道会怎么样……
  林菁明白了:朱映红挺不下去了,她甚至在男人问题上也妥协了。这真应了宋宏太四个月前说的那句话:山穷水尽之时,誓言和操守等于零!
  林菁轻轻拿下朱映红的胳臂,替她抹了一下腮边的泪水,半晌说道,听着映红,选择生活是你的权力,可我们都是受到过伤害的女人,不能让男人伤害我们第二次啊!一定要慎重!……
  朱映红说,菁姐,我无路可走了。去给餐馆端盘子当招待?每月挣三二百块钱还要挨老板的克,这活我干不了!现在我想通了,女人这一生怎样都是过,都比这样干等着强……
  其实林菁很清楚,朱映红只要一天不放下国家职工的身份,就不可能像农村女孩那样端盘子,连她林菁也做不到。可对于朱映红这样连高中都没毕业的女孩子,现在找事儿委实难,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林菁也茫然。林菁叹了一口气说,要好好保护自己,在外面也许不像你跟我……她希望朱映红明白她的意思。本来想说,咱们两个在一起无论怎样,别人都不会说什么,这是因为打一开始别人就没有拿我们的事儿当真……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那一刻林菁突然感觉朱映红有点陌生了,瞬间体悟到两个女人间的情缘十分可笑。她的情绪很反常,不愿意再就刚才的问题讨论下去,说了句你的事你做主,多保重吧!就拿起坤包出了门。
  朱映红呆呆地看着林菁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脑袋仰了半天才重重地抹了一把酸楚的鼻子,对着房门委屈地说,你一点也不理解我……
   
  二
  林菁的这套宿舍在四楼,里面是一室一厅。这是林菁当上厂里会计后,常常加班,又年年被评为劳模,厂领导考虑她家在农村,城里没处住,特批给她的。朱映红住进这套宿舍则是一年半以后。
  朱映红是顶替父亲上班的一名钣金工。
  朱映红的父母住在宿舍区另一边,家有六口人,都挤在一个比林菁这间房子大不了多少的一室半一厅里。朱映红这个千娇百媚的女孩儿家,天天和师傅们穿梭在叮叮哐哐的金属机械间,心中本来就难受得要命,回到家里,又总觉得不是自己碍别人的事,就是别人碍自己的事,只要进了那个屋就有些喘不过气儿来。所以一直不愿在家里呆。那时她正处第三个对象。为了早日离开那个家,朱映红吸取前两次恋爱失败的教训,很快就把身子给了男朋友。她以为这样表现自己的真诚,能拴住男友的心,但在两人准备结婚的前半个月,男友还是变了心。男友与市里一位局长的女儿好上了,原因简单又现实:为了从企业调往行政工作。朱映红付出的代价还不止是把女孩家的初次给了那家伙,她不得不在极度痛苦中堕掉肚里的孩子。
  林菁比朱映红大两岁,早三年上班。长脸型,有西方人模样的高鼻梁,个性沉稳,气质比朱映红显得高贵大方。即便是这样出色的女子也经历了被人遗弃的婚变,其中的原因令林菁难以启齿。好在那人品德还不算太坏,两人分手直到那男人离开这个城市,都没把他们分手的原因告诉第三人。但对于林菁来说,只那一次婚变就让她对男人有了极深的成见。和朱映红不同的是,她以一种冷处理的方式对待说客,结果从她身旁无功而返的男人们都说,林菁是个捉摸不透的人,跟这样的女人不适合过日子。
  林菁认识朱映红是因为朱映红那时是个典型的阳光女孩。厂子里虽有几千人,像小朱这样气质的女孩子仍然惹眼,偶有文艺活动或做礼仪小姐,两人肯定都会来到一起。
  那年秋天,林菁加班对账,晚上十点半钟从桂枝大嫂的小餐馆前经过,餐馆门前围了很多人。林菁挤进去一看,大家目光的焦点是朱映红。朱映红那晚一气儿灌了十瓶啤酒,然后就痛心疾首地数落那个没良心的人。一个大美人挥舞着啤酒瓶对着空气愤加指责,这蹊跷赛过一场猴戏,引得一大堆人跟着手舞足蹈。那是个中秋之夜,外面有点冷,林菁也是刚从婚变的痛苦中挣扎出来不久,就比一般人更能体谅小朱的心情。林菁架着朱映红回到自己的宿舍。花了一个通宵才把这颗沉痛的心安抚得平静下来。打那以后两个花儿般的美人就住在了一起。
  关于林菁和朱映红后来的事儿,被称之为女同性恋应该比较确切。从这个角度上讲,林菁对朱映红决定了的事儿有理由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反常,不然就构不成她们之间的关系基础。朱映红比林菁小几岁,性格却是主动型的。林菁的沉静令她在她们的关系中总是处于被动。两人已同住有年,真正意义上的同性恋是始于朱映红被曾姓小伙抛弃后那段情绪低落的日子。那时她的心伤逾久不愈,看到周围所有的男人都像表露着嗜血的狼性。偏偏又生就了一副妖娆容貌,婚变倒使她成了厂子里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单身男人们追求的对象,朱映红不堪其扰,一怒之下对说客宣称,我是同性恋者,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近男人了……朱映红不过是情急之下信口拈来,那会儿她眼角扫到了杂志上一篇关于同性恋的无聊小文章。这一招果然灵,说客们不再找她了,她和林菁同性恋的事儿却也不胫而走。林菁很快就受到拖累,开始感受到周围异样的目光总像在剥她的衣服。为此,林菁非常恼火,下决心赶朱映红滚蛋,可是一回到小屋,朱映红楚楚可怜的样子又令她于心不忍。朱映红半开玩笑地说,菁姐,这说明我们两个投缘、天生绝配,说明你心中在爱我……林菁顿时脸儿通红,恼火地说,小妮子你胡说八道还不够么?朱映红就撒娇地搂住林菁说,反正大家都知道咱俩是同性恋了,咱就做一回吧!结果林菁经不住朱映红火热的身子藤蔓似地绞缠,最终被她的火热溶化了……原来女人跟女人也一样那般有趣的。自那以后,两人干脆共一床被子了,床上另一床被子成了摆设,她们果真融洽得像夫妻一般了。后来朱映红说,她和林菁就是书上讲的同性恋,林菁也未加以否定。未否定的原因是,她们在床上确实一直在做着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儿。有时林菁想,她们做的也许正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做的,至于有什么不同这是她羞于多想的事儿。朱映红却常常大咧咧地说,可惜呀!可惜,咱到底都是女儿身,还是缺少一个有生命力的东东……尽管如此,林菁也不腻味和朱映红在一起做,朱映红在这方面花样百出,是个肉体享受方面的天才。她们做爱的方式很多。林菁被她折腾得云去雾来,总是带着报复心理反过来折腾朱映红。这妮子每当此时就像变态似的,对林菁在她身上施加的一切都是如痴如狂。后来她们对她们这种行为是不是同性恋,也不加关注了,重要的是,两个感情受到伤害的女子,在那种过程中享有了通常未婚女子不曾享受到的愉悦,她们因此得以比较幸福地度过四年的岁月。但她们不正常的关系也成了厂里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在这个物质和文明都比较初级的城市,人们对新潮事物的认同比较滞缓。比如对她们的看法,厂子里那些已经知道她俩同性恋的人们,起码有八九成人是不能接受的。大多数人在书籍上看到觉得新奇,只嫌描写得不够深刻,但在现实中看到这种人便觉得像怪物似的。两人的处境一度十分尴尬。毕竟世道在不断开化,道德这玩意越来越不再被人看重,到有一天,人们开始羡慕从牢里出来的人时,对于她俩的事儿就完全看开了,这其中包括她们的家人。可是朱映红虽然不再操心男人的骚扰或女人的歧视,但却不得不开始操心她的工作,她先于林菁一个月下岗了。
   
  林菁这时的心情很复杂,百味纷至沓来,她一会儿觉得这是一种解脱,一会儿又觉得朱映红薄情善变,对她不起。
  她知道宋宏太说的那事儿。宋宏太原是小朱车间的副主任,在厂里效益刚刚出现下滑的苗头时,宋宏太就辞职去给一家私企老板当生产监理。四个月前,宋宏太来找朱映红,说他们陈总在一家酒吧看见过朱映红,想请她给他当秘书……宋宏太满以为已经下岗一年的朱映红会感动莫名,一高兴就口无遮拦地说,其实陈总要的秘书就是贴身的……小蜜,无需对工作负什么责任……朱映红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腾地一下站起来,继而把宋宏太骂得狗血喷头。可这才是多久的事儿呀?朱映红说变就变了,她打算去给那个叫陈丰的广东人当小蜜了。现在大家对小蜜又有新注释,叫“二奶”了。这年头下岗女子给暴发户当“二奶”的事儿已经不新鲜,就有人曾经给林菁牵过线。林菁认为自己的日子过得再干巴,也不可能拿身体侍候有钱人。朱映红原是赞同自己观点的,并且与她一样在较长时间里保卫着防线。但现在,朱映红投降了。可林菁还得坚守着。
   
  三
  林菁像通常一样,在第三层楼梯转角处搬动她那辆坤车,近三年中这个楼道一直都处在昼夜不分的黑暗里。林菁吭吭哧哧磕磕碰碰把车子从拥挤的楼道搬到小院时,心情就已经释然了。她奇怪自己对朱映红的不满这么快就淡化了,这么看来,她们之间同性恋的基础是不大牢固的。
  林菁沮丧地发现身上沾了许多灰。伸手在车座下摸了一把,她的擦车布又不见了。林菁是个十分洁净的人,每次出门前总要将车子拾掇得干净放亮才肯走。而她们这个职工宿舍楼里,好像住着太多专事挪用别人擦车布的人。林菁恼火又无奈地使用了携带的全部卫生巾,大致把车子擦拭一遍,然后把小坤包取下放进车栏里,推车出了厂区。
  林菁要去的地方是西南方向的临江开发区,骑自行车得走四十分钟。好在是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行走,每次她都能准时到达。但她忽视了今天有雾。骑自行车在雾中行走她还不大习惯,这使她不免有些担心,结果她的车子还是摔倒了。那会儿她正在回避一辆迎面而来的汽车,朱映红的事儿一晃又上了心头,她就摔倒了,结果她就认识了小程。
   
  程铁男那时正在驾校学开车,学习时间是三个月。进入后十天时,程铁男就随着教练员上路了。他们这一队实习人员有四人,成绩大致差不多,程铁男操作熟练程度相对靠前一点儿。前三天,教练一直把神经绷得紧紧的。第四天早晨,教练认为可以放手让程铁男独立操作一会儿了,就点燃一根烟,任由程铁男扒着方向盘。
  那一段马路比较宽阔,平常行人也较少,驾校的教练车经常选在这儿实习。那天早上有淡淡的雾,后来突然间大堆大堆浓雾不知从那儿涌过来,铺天盖地,浓得几乎可以手捞住,一会儿雾就把前面的道路罩得实实的。
  这个城市的雾气就是那么收发莫测,在阳春三月更加诡谲。
  程铁男胆怯地说,师傅,雾气好大,咱们停停吧!
  教练说,可以,小心点把车往路边靠。
  程铁男就把方向盘往左扒。
  这会儿他透过朦胧的玻璃,就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子低头朝他们蹬过来。程铁男紧急刹车,总算没有撞着她,但那女子却躲避不及摔倒在路边。程铁男脑袋轰地一响,心说等着人家理论吧!哪知过了会儿,那女子扶起自行车,看都没看他们就打算走路。马上,她就发现她的那辆车不能再骑了——车的前瓦圈已走形。
  程铁男对教练说,那女人的车坏了。
  教练说,看看去,问她上哪儿?我们送送她!
  那女子坐上驾驶室后,程铁男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好看的女子!二十四五岁年龄吧!也许实际年龄比他估计的还要大一些。女子很大方,是那种第一眼就能感觉到的得体,重要的是她对今天这事儿不在意,是谁的错儿想都没去想,她表述观点的方式及其观点本身,让她显得高大,这反倒让程铁男不容易释怀。他非常感激她的宽容,她的豁达就更令他心生景仰。他就认为自己有了要知道这女子更多情况的理由。女子告诉程铁男,她名子叫林菁,在前面临江工业开发区一家叫宏野的民营汽车制造公司工作……
  那天的雾气持续了很久,在雾中开车只有教练有把握,教练还得把防雾灯打得大大的。程铁男就和林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程铁男本不善和女性交谈的,但林菁确实太出色,至少他在她的感召下可以有种非常随意的放松,他的神经一放松就找到了合辙的感觉。
  车开进了那家汽车制造公司,程铁男掏出50元钱给林菁。说我才学开车,还掌握不好,请原谅!这钱是给你修车的。林菁却笑着说,我也是才学骑车的,不然也不会轻易摔倒了,这与你没关系!何况你们还把我送到单位,我还得感谢你们哩!……
  他们就这样平和地分了手。这原本是生活中一件很平常的小插曲,过后大家也许很快就忘了,谁也不会想起谁。可是已经大学毕业两年了的程铁男,却还保守着那种年轻学生十分珍爱的浪漫。他认为这件事多少有点巧,巧事让他碰见就不那么简单了。他相信这个女子与他有缘,不然这么一件小事儿怎么就让他神不守舍想起来心中就有兔儿窜呢?
  后来许多天,程铁男对雾就有了特别的关注,他不再对这个城市的雾感到讨厌,在训练的当儿,他喜欢透过玻璃在雾中寻觅,他会在心里赞美雾,再由雾联想起那女子——这个叫林菁的女子真不错……这城市里的雾真不错!而那天的雾就更好,那天的雾就成了程铁男心中永远的纪念。
  程铁男他们训练的路段虽然挪动过几次,但在那段路上去的居多,遗憾的是后来再也没有碰到那女子。
   
  四
  驾校学习结束后的某一天,程铁男终于下决心去了那家汽车制造公司。
  那时正是上班时间,门卫问他找谁?程铁男告诉了他,门卫就将电话打到财务科。林菁一脸儿的茫然来到大门口,见了程铁男才忽然想起那天的事儿。
  林菁问,怎么?学习毕业了?程铁男说,已经拿到驾驶证了,不知怎么就想和您一起庆祝庆祝……
  和我一起庆祝?林菁旋即明白过来,说,好哇好哇!
  程铁男有点腼腆地说,冒昧地请您吃顿饭,能给个面子么?
  林菁笑笑,心里想,这小伙子真有意思,请我一个老姑娘吃饭,他是怎么想的?看样子他不像是那种有钱人,这就不算违背原则。她说,为什么不?不过,你刚刚毕业,工作还没点吧?工资就更没得拿,还是我请你吧,你那一顿就先记着,以后再请……
  林菁心里真的很高兴,最近她为朱映红的事儿多少有点烦,正想找个由头放松一下哩。只不过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和朱映红形影不离,对男人一直缺少兴趣,这几年里当然不乏追求者,但都是些自命不凡的家伙,总是令她没胃口。倒是这个一面之缘的小伙子,令她有如沐清风的感觉。林菁有种感动,是不是朱映红说的那种感觉?她还没有想出个眉目,一高兴就痛快地答应了。答应就答应了吧,这感觉令她幸福就成,真的,过去她可从来没有这感觉。
  还没到下班时间,林菁就把程铁男引到接待室先休息,给他泡了一杯茶,又拿来几本时尚杂志。
  林菁走出接待室时,公司副总袁锐刚去过营销部。袁锐转过回廊,看见林菁从接待室出来去了财务科。林菁是公司的财务总监,办公室在财务科里面的单间里。
  袁锐看了会儿林菁的背影就又折转来,从半开的房门瞧见一个青年人正低头翻杂志,就点起一支烟回到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的袁副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感觉杯中的茶已泛出淡味儿。袁副总不喜欢那种淡味儿的茶,总觉得那种淡味儿还夹着铁锈腥。袁副总来到物品柜前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茶叶盒,在杯中加了一撮本地试产的龙井,摇了摇茶杯。袁副总比较喜欢喝这种本地试产的龙井,那些青滋滋、发胀了的嫩芽儿,不知为什么就让他联想到林菁丰满的胸臀。林菁还有双嫩藕似的小手儿,手上的指节实在好看极了,但那与茶杯中的嫩茶芽儿有什么关系呢?总之袁副总的这种联想无须什么理由。袁副总坐下来,看了看东南几个城市销售联络处电传来的市场行情分析报告,心绪有点不宁,就在办公桌前踱起了步子,过了会儿他拿起了电话。
  林菁接到袁锐的电话是下班前的半小时。
  袁锐言语恳切地说,老同学,下班后我请您吃饭,能赏光吗?
  林菁心中一怔,心里说,在一块儿共事两年多了,你可从来没把我当老同学看,今天怎么了?哪根弦绊动了吧?心里想着,嘴里说,对不起呀袁总,今天我约了人。她没说约了谁,她认为没有必要说得太详尽。袁锐啊啊两下,说是这样呀,约的谁呀?林菁心中就不舒服了,答道,一个朋友。这有必要问么?袁锐说真不巧,那改日再约吧……
  袁锐的婚姻大概在三四年前出的问题,林菁是偶尔从一个与袁锐有走动的同学那儿知道的。林菁从毕业后直到受聘这个公司前,中间就没和袁锐见过面,更别说有什么来往了。听说他的妻子得了一种叫偏执性的精神分裂症,他们连孩子都没有,不知哪一年就离婚了。后来她又听说,袁锐的老婆那病完全是因为袁锐的不良作为才落下的……那时同学间只不过互相通通信息,过后就没当回事儿,毕竟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并且都有各自无法排解的烦恼。没想到,这两个从没来往的同学两年前又从不同的渠道来到这个公司。
  袁锐先于林菁半年来宏野任副总,一年后升常务副总。而林菁则是在袁锐到来半年后,由宏野总公司的前任董事长为这个分公司特聘的财务总监。袁锐来宏野之前是市里外贸部门一个副科级主任,袁锐从公务员岗位上下海,在这坐城市里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有人说他是通过临江开发区领导层的运作才来的,其实有无其事也没谁拿它做文章,一个公务员下海到私企,无论当多大官儿在那时也没人称道。后来林菁才知道袁锐在临江开发区果然有个很硬的关系,那人就是他姐夫陶之凌。
  陶之凌是临江工业开发区的书记兼主任。三四年前陶之凌受命组建开发区,那是一件多么轰动的大事!陶之凌因之成为一时的风云人物。众所周知,位于江边这片庞大的狭长地带,作为这个城市今后十年乃至二十年工业发展的重点区域,是市政府经过充分研究和论证,慎之又慎拿出方案再经市人大代表表决通过,方才实施的一项意义长远的宏伟工程,市南区的临江办事处整体划转归属开发区管辖,临江办事处所属四个社区的土地被征用为开发范围。开发区为正处级,直属市政府领导。临江工业开发区作为这个城市新的经济开发热点,其领导者也跟着一时炙手可热。而这些炙手可热的人物中就有袁锐的姐夫陶之凌。
  林菁后来还发现人们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袁锐肯定十分倚重这层关系,自觉不自觉间就对这层关系有所显摆。林菁还注意到他身上真的带着一种令她厌恶的优越感。
  相对于袁锐,林菁原有的身份则是前面述及的那家垮了的国有汽车改装厂的会计师。企业不行了,她的一个朋友将她推荐给这家私企的董事长,那位董事长是位女性侨人,企业刚刚组建年余。女董事长显然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企业家,特别看重林菁的稳重和她的会计师资格。但在她被委任财务总监半年后,这位董事长就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新任董事长和公司总经理,对财务总监这个职位并不如何看重,而林菁这类对职业道德过分在意的财务总监,反倒成了公司领导层心理上的一种负担。袁锐肯定明白公司高层的意图,在公司工作两年里,从未公开说过和林菁是同学。在袁锐而言,不主动说破,并不代表袁锐对这位漂亮的老同学不动心,只不过他是官场出来的,特定的环境中他会把一切对自己有负面影响的因素伪装得严严实实的。林菁是个冰雪聪明,打内心里对这类功利心态有所不耻。应该说林菁以同样的含蓄态度对待袁锐就是她的处世原则所决定的了。
   
  五
  林菁的推辞,是在袁锐意料之中的。袁锐心里因此有了被人轻视后的不舒服。
  人就是这样,东西到了别人手里就成了好东西。在一块儿共事两年余,照说袁锐应该有许多次机会约会林菁的,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连在公开场合认一个老同学都没做到。
  袁锐是公司副总,林菁得表现出对上司应有的尊敬。林菁答应有机会的话下次一定陪他,才将袁锐的邀请搪塞过去。林菁放下电话后就想,对于袁锐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要认真想一想。
  袁锐来宏野之前虽为公务员,可是在同学间口碑并不佳,事实上有时候看一个人,老同学看得更客观。老同学们关于袁锐的种种说道有很多,基本是关乎他的人品的。虽然他当宏野的副总以来表现不俗,对林菁也不拘言笑,但林菁总跟自己说,对袁锐这种人离得远一点儿好。现实是,总公司董事会对这位副总很倚重,总经理不常在本地,袁锐其实是在行使总经理的权力。他现在是她的领导,无论后来有没有程铁男的出现,林菁都免不了要跟这个自己并不欣赏的老同学打交道。
  那是个很平常的下午。半小时后林菁就下了班,林菁和程铁男两人就像老朋友似的走出公司的大门。林菁的自行车那天摔坏后还没来得及修理,最近老是搭公汽。
  两人出了公司,没赶上公汽就拦了一辆的士。
  就在两人乘的士离去的那会儿,袁锐来到门卫处问了一些林菁和那个男子的情况,袁副总问完脸上就现出一种阴沉沉的不快来,门卫那几个穿制服的青年看着他,心想别人恋爱关他什么事?
  的士司机按照林菁的吩咐,把车开到城区光明大道一家叫“格林斯”的休闲巴。林菁说,就我们两人,简单一点你不介意吧?这儿的煲仔饭很好吃,还有点儿小名气的。
  其实,程铁男只是想再见到林菁,对于到哪儿吃东西,他可从没加以考虑。他大学毕业后的两年里,只临时在一个单位上了半年班,接着就下岗。其间,从来没精力也没有钱到这些地方来休闲。程铁男真是庆幸自己碰到了林菁。用他和同学电话中的说法,这两年他是在走麦城,他在大学处的一位女同学在他刚上班两个月时就投向了一位款哥的怀抱。
  现在,极度失落中的程铁男,预感到终于找到自己的所爱了。他像在梦里似的,失去了自我关照和关照他人的能力,一切听着林菁的安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痴迷已近失态。在吃煲仔饭时,他的铁勺没有内容地在瓦盆中捞着,两只眼睛就老也不听话地往林菁脸上看。林菁想自己的脸儿原是生得比较好看的,姐妹们常常这样说,喜欢看她的人多,她也习惯了。就不在意似的问他一些过去的事儿。
  程铁男断断续续地应答着。
  原来程铁男学的是工程预算。他的成绩比较好,本科毕业后可以考研,但那时父母一起失业,家中经济来源中断了,他就再没心思读书了。毕业后程铁男才体会到大学生找工作其实也是挺难的,他学的这个专业就业面就更狭窄。那一年程铁男好不容易在武汉找到一份职业,刚上班半年,那家公司就因虚开增值税发票,被查封了,总经理不知所踪,其它人员也作鸟兽散了,程铁男还有一个月的工资没拿到,只好沮丧地回到家乡。而家乡这个城市更让他心灰意冷,他到处碰壁,待业一年多。倒是他妹子的未婚夫给他提了个建议,说他必须抛开大学生的架子,把自己当成普通待业者,比如小工们的活儿也可以做,虽然所学专业不对口,毕竟能挣钱养活自己不是?一个人靠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有什么丢人的?那家伙的话虽然有点冲,却也不容他反驳。程铁男就从那时开了窍。在那之前,他还总是对妹子这个做小包工头的未婚夫挑三拣四的,从那天之后就对他刮目相看了,这是现实给他上的不错的一堂课。这年头什么理想、专业,一切在钱面前都脆弱得泡沫塑料似的!为了钱你不一定什么都去干,但没有钱你什么也别想干得成。也是那时候,程铁男听一个小学毕业后进城的同学说,现在到处都在搞建筑,小农用车活儿蛮多的,他开了一部八成新的四吨农用车给人拉水泥,一年下来净赚七八万元……他就听了同学的话进了驾校学开车。
  程铁男讲话挺实在,有种孩子般的纯真。
  林菁从前有一个弟弟,六岁时被车撞死了。弟弟如果不死刚好与程铁男同岁。林菁这时脑子里就冒出弟弟六岁时的影子,她越看越觉得他有许多地方长得像弟弟,就对这小伙子愈来愈上心。程铁男由于才和林菁见了两次面,说话方面虽然坦白,还略显拘谨。林菁就觉得他一点儿也没有他的大多数同龄人那种既飞扬又浅薄的德行,难得的是他还是个本科生,从他身上已经看不出一个本科生的影子,这虽然有一定的悲剧性却是她乐于见到的。问题在于这小伙子在生活的重压下没有沉沦,他在理性地调整自己。他无疑已经走出因就业不顺造成的心理压力,她觉得这样的人将来无论遇到多大挫折都能挺得住,这就是真正的男人……
  林菁还得知程铁男的母亲去年病逝了,父亲给一家建筑公司守仓库,妹子和她的对象虽然没结婚,却已经同居了。
  程铁男渐渐放开了,谈论也顺溜多了。对这会儿的程铁男而言,还有很多想法都想向林菁倾吐,比如他妹子已经三次堕胎的事儿,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对那个不知能不能成为他妹夫的小包工头,他恨得牙根儿痒,心底里又佩服,他拿他没办法。
  林菁听得出目前最让程铁男伤脑筋的还是找工作,她能理解他。
  林菁颇有感触地说,我也不比你好多少,我爸死的早,当年为了谋到市汽车改装厂的招工表,我妈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到处攀亲打坨子……要不,我还下不了辍学的决心,工作以后也是为了珍惜来之不易的东西才拼命干活、学习,也许就因为这个才感动领导,让我带薪去上省财会学校。后来我又自修本科,还通过了会计师资格考核……她当然没有谈与朱映红的事儿,这事儿太那个,还没必要让他知道。
  会计师是中级吧?程铁男问。他还没完全弄清技术职称是怎么回事儿,还要考英语?
  林菁一边用圆勺掏着盆底的锅巴,一边说,会计师是中级,要考英语的。不过考中级职称时英语我还能对付,我打小就喜欢英语。可遗憾的是刚刚被聘用,单位就完了。其实我现在工作的单位,也不稳当,有种感觉,……算了吧,这年头走一步算一步。随遇而安吧,能养活自己,干的事对得起良心就成,哪怕是一件不起眼的工作,你去珍惜它,就能养活自己。其实我很佩服你早早看破这一层。……
   
  六
  吃过了煲仔饭,林菁又为二人要了一壶铁观音,林菁认为自己这个晚上过得挺惬意,就慷慨地破费了一回。铁观音让二人喝得很出味儿,两人从各自的学校生活聊到工作后的诸般烦恼,还谈了一些家庭琐事。让程铁男欣慰的是林菁虽然二十七岁了却还是独身,他认为这就是缘。他不知道林菁对他的感觉如何,但他对她却越来越心慕。他虽然知道自己的条件远没林菁好,但这也没有影响他想和她好下去的决心。
  他们在格林斯坐到十点钟才离去。程铁男叫了的士,一定要先送林菁。林菁笑着说,好吧!
  的士司机是位嫂子。林菁坐在司机旁边,那嫂子问明了目的地,羡慕地说,小妹子看你们现在有多好,无忧无虑地,晚上还可以出来玩玩,可是我们……您瞧!两口子都失业了,孩儿还在上大学,这不,只好买了人家一辆快报废的车子,两个人轮流跑……,没日没夜的!
  这位嫂子的话一下就牵动了两个乘客的心。她当然不知道,这两人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无忧无虑。林菁这时叹了一口气说,其实这年头大家都挺不易的,我们两个也是下了岗的……于是车中的气氛就沉重出一种对现实的不解乃至不满。不满主要出于那位司机嫂子之口,那时候大家不论走到那里,总能听到这种不满。幸而林菁和程铁男属于不喜欢抱怨的那种人,两人一路听司机嫂子骂得痛快淋漓,直把她原来印刷厂的领导十八辈子老祖宗都拉出来唾了个遍。
  车到了青林路拐进市汽车改装厂生活区,林菁说她就住在生活区里一幢单身职工宿舍楼里。由于是第一次和程铁男出来玩儿,她不想马上邀他去宿舍,那样显得太仓促了。另一方面还有朱映红的缘故,小朱虽然已经与那个叫陈丰的男人好上了,却时不时还回来和林菁聚一会儿,但两人再也没有睡在一起。林菁拒绝和她睡,林菁直截了当地告诉朱映红,你身上已经有了一股有钱男人的铜锈味儿,我受不了!她同时还拒绝了小朱送她的手机和一些化妆品之类的礼物,这令小朱很伤心。林菁心一软,就答应小朱可以随时回来看她,但不要带那男人来,不能带他的任何礼物,也不能在这个屋里过夜。
  和程铁男在宿舍楼下分手,林菁看着程铁男又坐回的士中,向车招招手就消失在楼道里。
   
  那晚林菁一进门就看见朱映红横躺在床上,两眼睁得大大的,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正是四月尾,室内有点热,朱映红只穿着三角裤头,丰腴的大腿撩人地张开着。林菁忍不住朝朱映红大腿间看了一眼,朱映红那儿隆得很高,这是朱映红身体上最煽情的地方。林菁总是说,那个负心的小子可真是大笨蛋,放着朱映红这样的妙人儿不要,却跟那个局长干柴棍似的女儿结婚,便是调到中央去工作又能怎么样?她倒不认为那个局长的女儿有什么不对的,林菁只是觉得那小子的帐算得有点不大对劲儿。
  林菁站在朱映红跟前,两人一时都没有话说,林菁就又忍不住看了她那儿一眼,朱映红那儿隆起部的中央被裤头勒得凹进一道沟。林菁想朱映红那儿可真美。一些书中描写的男人,都喜欢这样儿的女子吧?就连自己都觉得朱映红那儿无比的可爱。那个负心的家伙就那么失去了它,可是那个叫陈丰的王八蛋却凭着有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它。女人的这儿容不得男人来选择,却可以由着金钱来获取,这真他妈的不是事儿!
  朱映红坐起身来,目光有点儿散乱。
  林菁问,心里又不痛快了?
  朱映红说,不是,我有点想你了。
  想我有什么用?我能供你吃穿?能给你钱用?林菁表情淡然,言辞有些生硬,她也弄不清为什么会抑制不住对朱映红如此刻薄,难道她心中也像小朱一样还放不下她么?
  朱映红眼泪就又漫上来,说,菁姐,我走出这一步也是无奈,我知道你不赞同我这样,我这几天一直在恨自己……
  林菁放缓语气,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就不要再想别的了,也不要老想着别人赞同不赞同,这没有意义!我说过,我见不得那些自以为有钱什么都能干的家伙们,他们总试图用钱来驾驭别人的命运……我对他们很反感,这么多年都这样,我为人的初衷不会改变,你就别再勉强我了……好好地去过你的日子吧。
  朱映红说,我知道你为这事儿鄙视我,可我就是忘记不了我们俩先前的日子……菁姐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么?
  林菁说,小朱我根本就没有鄙视你的意思,我就这德行。你也别老说忘不忘记的,这有什么重要?!非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弄得缠缠绵绵的,还有什么意思?重要的是,你终于迈出了情变后的一大步,人往前奔总是没有错的是吧!
  朱映红愁戚戚地说,我想重温我们以前的感觉!……
  林菁紧张地说,你说什么呀你!
  朱映红站起来,抱住林菁说,我就要这样!人家忘不了你么!说着话双手就放在了林菁的乳房上。
  林菁发火了,挣脱朱映红的手说:小朱你是怎么了你?神经病呀?我说过的话能不当数么?我不干涉你的选择,也请你尊重我的癖好……
  朱映红一下子泄气了,坐在床上木呆了一会,说,菁姐,你是不是认定我是那种薄情寡义乱七八糟的人了?不是苦日子过得让人太窝囊,我想这样呀?
  林菁说,映红没谁个说你薄情寡义乱七八糟,这是你自个在折腾自个。再说了,这年头,人人都在为自己挣扎,谁还有闲心情理会别人的事儿呀!现在我在想,也许你走对了一步,想开些吧!
  朱映红瞪着眼睛说,菁姐你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林菁说,你就是爱认死理儿,我是说这人哪,只要用心,哪条路都能走得通。那个陈丰是不是给你买了一套房子?
  朱映红嗯了一声说,他说现在我住的那套房子是给我买的,手续还没有办好。
  林菁说,映红,有套房子固然重要,我想你还是找个事儿做比较好,别这样像个金丝鸟一样被养着,无所事事当然空落落的了。你就在他的公司找件事儿做,又或者通过他在别人公司弄件事儿做,万事都要用心去做,才能做得好。那样不但有一份固定的工资收入,生活也会充实些!
  朱映红低头沉思了会儿说,其实,工作他已经给我找好了,后天就去上班,我是想你才回来,谁知你还是这样看不起我……
  林菁走过来搂住她的臂膀安慰说,小朱,别怪我,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绝没有!你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也要开始新生活了。我们都不容易,你走这条路也许就是条生路,走这条路的也不只你一个。人往前走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你也不必太自卑。只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那些新贵们的情是靠不住的,我是这样看的。你放心,我这一生都会把你当我的好姊妹……
   
  七
  送走朱映红,林菁在铺上坐了许久,与程铁男共进晚餐带给她的好心情被朱映红的到来破坏殆尽。
  这会儿手机响起来,林菁拉开坤包,电话是袁锐打来的。
  袁锐说,估计你这时总该回来了?你在宿舍对吗?
  林菁勉强应付说,啊!袁经理呀!我已经回来了,找我有事么?
  袁锐说,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聊聊,晚餐怎么样?吃得很尽兴吧?
  还可以吧,林菁说,吃的煲仔饭,我们是低薪族!
  袁锐说,你可别叫穷,你的资本是本事,只不过在改革大潮中还没完成转换而已。
  林菁笑笑说,袁经理你可别给我来得太新潮,帽子高了我也受不了,我脖子细顶不动呀!
  袁锐慎重其事地说,是真的,我可不是抬举你,你是没有认清自身的价值,像你这样有职称,有实际工作经验,又是单身那可是无价之宝哇,只不过你的机缘太差,还得有贵人相助才成。
  林菁调侃道,经你这一说,我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过到哪里去寻找贵人呢?这些年我可是没遇到一个呀!
  现在你遇到了,袁锐在电话里停顿 了一会儿,他想问问那个小伙子的情况,后来又打住,似乎在想,问这事儿有失身份。就又说,明天,我想请你见一个人。
  林菁问,见谁呀?
  我姐和姐夫,袁锐回答,我姐夫是开发区的主任,我姐在市计委工作,我跟他们谈起过你的情况,他们可都对你感兴趣呀!希望见你一见。袁锐在说到姐夫姐姐时,言语间无形中就有一种玄耀,这令林菁胃口大减。继而心想,这个袁锐无缘无故干嘛要为我做这个贵人呢?是因老同学的关系么?那我倒是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心要帮我。
  林菁不说话,袁锐在那头催促道,怎么样林菁,去不去?请给个面子!
  林菁似乎下定了决心,说我答应……袁经理,我正好有个事儿想请你帮忙呢!
  袁锐很洒脱地说,老同学,你答应去就好,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没有不帮忙的理!
  林菁说,那么好吧,我就直言了,知道今天请我吃饭的那男孩子吧?
  袁锐说,好像看见他跟你一起上的车……
  林菁心里说,这家伙果然在盯我的稍哩,嘴里却说,那是我弟,大学才毕业,刚学完驾驶,还没有工作呢!
  袁锐听了,好像长出一口气,说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是不是想给他找一份工作啊?
  正是!林菁说,怎么样?那孩子可是个正牌的华工大毕业生哟,运气比我还差,这不,因为找不到工作才学开车么。
  袁锐不放心地问,他真是你弟呀?我怎么从前没听说过你还有个弟弟?
  林菁说,当然不是一母同胞,你怀疑什么呀!如果有困难,就算我没说。
  袁锐说,我没别的意思,你知道这年头工作其实很难找,不然的话,以他那正牌大学生怎么还找不到一份工作?不过你放心,这事儿老同学既然开了口,给他弄个事做应该没问题,你让他等消息好了……
  林菁不过一时灵机一动才想起程铁男的,他又是她什么弟弟了?但不知怎么就关心起他的事儿来。不过说就说了吧,这举手之劳的忙,如果解决了程铁男最为头痛的难题,无论如何是值当的。接下来袁锐说了些什么她都没能听真切,大致是说他明天上午要去一趟省城,回来时直接去皇家大酒店,要林菁明天下午下班后到皇家大酒店巴黎厅会面。林菁哼哼哈哈地应过就关了手机。
   
  林菁没想到,第二天的工作搞得她挺狼狈。
  近一个时期,林菁发现公司的财务状况出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有不少似乎是故意做下的。她这几天决定将所有财务账目彻底清理一次,好找出其中问题所在。这事儿总经理是同意的,总经理是当面听取了林菁的汇报表的态,那是三天前的事,总经理表完态,就回广州的总公司了,袁锐也知道这事。但是,林菁去取财务账册时,会计刘作兰却有些为难地说,姜经理从前交待过,没经他同意账册不能随便交给外人……姜经理是公司分管财务和后勤采购的副总经理。
  林菁听了心里就不悦了,问,我是外人吗?
  刘会计真是作难了,说总监您别误会,我不是这意思,其实,其实……
  林菁说,我要对账姜总经理应该知道的呀,丁总都同意了的,姜总不可能反对吧!
  刘会计迟疑一会才道,我实话说了吧总监,姜经理曾经给我说过,丁总是不好意思违拗您,您毕竟是前任董事长信任的人,您这人真诚又正派,但是现下这年头,正派人有时是让人害怕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是你手下,也是最早进公司的人,我很看重眼下这份工作,……作下属的,本不宜多说,请总监体谅我。
   
  八
  林菁从会计室出来,就坐到自己办公室的软椅上,蹬动转轮左右摇摆了半天,终于想明白,新任董事长和总经理为什么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原来症结在这儿。这个刘会计我得感谢她,要不,自己还傻瓜似的操着那份让经理们不痛快的心,这可真是头顶碓窝窝做戏,出力还讨不来好看。也好,自己这个财务总监如果不管事那是再好当不过了。不过那样自己还有必要呆在这个位置么?
  林菁脑子里这么翻腾来翻腾去,一上午时间就耗过了。下午她找了一本时装杂志,索性什么都不想,在那儿研究起时装,这么多年来她林菁可是从没时间看这玩意儿,倒是来到这家私企,在上班时间还有了看时装杂志的机会,真是蛮滑稽。
  不知不觉一下午时间又过去了,林菁发现看时装杂志是个很好的消遣方式,她决定近期去书店再买一些类似的书,好用来打发在办公室徘徊的时光,也免得让经理们看到我不安稳因而产生更大的不安。
  下班时间到了,司机小陈来到林菁的办公室,轻声问,总监走不 ?
  司机小陈的声音很低,在这种民营公司工作的司机,与行政单位那些公有制驾驶员的牛气是比不得的,后者在单位有时比领导还牛气,而前者必须谨小慎微,生怕有丁点儿不佳表现让经理们撞见,就有被炒鱿鱼的可能。
  林菁没听懂小陈说什么,小陈是公司公务用车司机,也就是说,大家有公务都可以使用的那类,身份比为经理开车的司机要低得多。小陈又问了一遍,总监走不 ?
  上哪儿去?林菁问。
  小陈愣怔了一下说,啊,总监是不是忘了?袁总安排的,总监晚上要去……
  林菁拍了一下脑壳,啊!是这事!
   
  位于江东侧工业开发区以北的这片区域,是这个城市近几年发展起来的商贸服务区,还有一些专供那些新兴中产阶层聚居的商品楼住宅区。它的兴起隐隐然已取代了位于西北方向老城市的中心位置,至少是另一个城市重心,在经济总量上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新兴区域具有显明的时代特色,到处都是整洁划一的现代化建筑群,与老城区和早期工业区的破旧混乱相比较,这块地域释放的是更为都市化的气息。
  皇家大酒店和帝后大酒店遥遥相对伫立在这片区域中央,如一对区别于云云众生的强者。两个大酒店都是一个姓庄的老板经营的,酒店在建筑风格和地理位置上都是煞费苦心的,其用意十分明显,连名子都取得够邪乎的。老庄家果然在气慨上执住了这一带餐饮业的牛耳,由是,这个城市的大大小小官员,形形色色的老板,为了摆谱儿,纷纷移驾皇家和帝后,老庄说在当今这社会,吃喝玩这类行业,你只管往豪华里弄,往高档里建,总有那么些人,不管有钱没钱,但脸面上的事是非要死命撑的,这些人咱老庄赶都赶不走。皇家和帝后在这个城市里代表着时尚和气派,老庄赚的就是时尚和气派的钱。
  陶之凌夫妻已等在皇家大酒店巴黎厅了,那会儿袁锐和他请的女朋友都没到,陶之凌就和妻子袁雅芝聊起了工作和最近市里人事上的新动向。他们夫妻也是少有机会如这般呆在一起的,陶之凌就让服务员不要进来打扰他们。夫妻两人有相敬如宾的味道,陶之凌很体贴地给妻子斟上一杯茶,说亲爱的,你一直在为我的事儿操心,也考虑考虑自己嘛!以你和那些领导们的特殊关系,想动一动位置也不是件很难的事儿!
  袁雅芝根本没听出丈夫的弦外音,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一直是这样,在做成功一件让丈夫满意的事儿后,就沉浸在兴奋的状态中,丈夫的欢欣就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维,再不会多想。袁雅芝以为丈夫是真心感激自己,才说出关心她的话来。满足地笑笑回答道,算啦,我要是一动,首先动的就是我们主任,这是一个老好人,我真是不忍心伤害他。我从没见过像他这么豁达的官儿,这些年来单位上的事儿都是我说了算,他总说他能力有限,到那个位子上当领导纯属偶然,说他那个位子迟早是我的……有时我就想,他是当真缺少能力呢?还是大智若愚呢?
  陶之凌沉思了会儿忽然说,他这是老奸巨猾……
  袁雅芝摇了摇手道,你别说了,这我想得到,有一点他令我真的很感动,就是无论什么事儿,成绩是我的,如果有纰漏,责任他来担。你就放开胆子干吧!他曾经说,我年纪大了也快退休了,不怕处分……仅就这一点,你想哪一个做正职的能做得到?
  陶之凌若有所思,说那倒也是。
  袁雅芝轻轻抿了一口茶,说,我的事儿你别多想了。官场啥时候是个头?这些年我因一心在事业上,对你和家庭都有些疏淡,真的不打算再折腾了,你的事和小弟的事儿都已搞掂,下一步我打算好好做个贤妻良母……
  陶之凌脸上忽然间露出种羞愧的表情,旋即就笑起来,很温柔地在妻子脸颊上亲吻了一下,说真有你的,这些个领导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你是怎么做到的?
  袁雅芝叹了口气,眼盯着窗外说,之凌,这官场之事,复杂得难以言说,我说到官场二字都觉得累!真的很累了,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再多说,我要提醒你的是,以后你做事不要老想着如何把工作做出成果不出问题就够了,那你就是大错特错了!你得把处理人际关系放在第一位。这处理人际关系又有讲究,哪些是非常重要的,哪些是比较重要的……
  袁雅芝声音越说越细小,却十分动听,像一个侃侃而谈的社会关系学家,她的夫君一副小学生模样儿,正洗耳恭听。
   
  九
  大约过了一小时,袁锐来了。袁锐亲热地和姐姐招呼一声,只向陶之凌点点头。
  袁锐自从上次和姐夫闹翻之后,对姐夫就这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架式,即便是今天陶之凌遵他所嘱,在皇家大酒店安排了盛宴,小舅子对他仍然是那么一副面孔,这让陶之凌心里很不是味儿。
  陶之凌之所以把这顿饭安排在皇家大酒店,完全是因为他的这位小舅子要他这样做。他的小舅子袁锐说了的话,他就不能不这么做。
  这种状况令人费解。
  两年多以前,袁锐还是政府外贸局办公室副主任,一个没什么重要职能的副科级干部,整天无所事事,就和一班江湖朋友喝酒搓麻,花钱大手大脚,没有钱了不敢找姐姐却敢找姐夫要。陶之凌那时已是临江开发区的一把手了。只因陶之凌这个开发区的一把手位置是袁锐的姐姐袁雅芝拚出浑身解数才帮助搞掂的,这一点他的小舅子袁锐掌握全部内情。陶之凌也心知肚明。袁雅芝那时是计划委员会的副主任,所在的位置说不上有多重要,但袁雅芝美貌出众,精明能干远胜于丈夫,难得的是袁雅芝顾及到夫妻情深,不愿事业总在夫君之上,这些年来就不遗余力游走于高官之间为夫君的晋升运作。陶之凌自然知道妻子的苦心,对妻子就感激莫名,言听计从。但于这个不知饥饱的小舅子却是既痛恨又没有办法。有一次终因袁锐再来要钱与他闹翻。袁锐临去时放下话说,陶之凌别以为你有多能,不是我姐为你跑关系,恐怕连你那个副局长都当不安稳,虽然给你帮忙那是我姐的事,但你也别把我想得太他妈一无是处,总有一天我让你也来求着我……事后陶之凌忍不住把与袁锐闹崩的事儿给妻子说了,妻子袁雅芝表示理解,过后又和弟弟深谈了一次。从那以后袁锐果然有洗心革面的表现。
  然而袁锐的表现是做给姐姐看的,暗中则在留意姐夫的一举一动。陶之凌贵为开发区的一把手,这个处级干部来之不易。那时,临江开发区可说是乘上了开放的顺风,建设如火如荼。港澳沿海发达地区的资金和老板鱼涌而入,伴随涌进来的还有各类休闲和娱乐行业,美容厅掩饰下的性服务场所比比皆是,行业管理部门为了不碍开放大局,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没有人举报就听之任之。但若有了举报,人还是要捉,款也要罚。临江开发区为了给外商们以更安全的保障,在区域内设立了红灯区。红灯区顾名思义是不可擅闯的区域。开发区报经市政府批准,规定红灯区内不论任何单位前来执法,必得先通过开发区的同意才准许入内。因此那一个时期,开发区内红灯区的生意空前火爆,确有不少外商冲着这一点来到开发区投资,陶之凌的政绩因之受到市领导的赞赏。而红灯区也成了那些喜好声色犬马之人的天堂。
  开发区有了这么一个场所,袁锐自然一定要光顾的,而且每回去都是打着姐夫的招牌,享受完了,就把帐记在陶之凌头上,陶之凌发现后也无可奈何,只好将欠帐结了,嘱咐那些美容美发厅的老板们说,今后不经我同意任何人打我的名号记帐一概不认!
  袁锐记帐的招儿行不通之后更生气。他脑子本极好用,主意很快就出来了,心说好你个陶之凌,摆明了跟我过不去么,那么好吧!
  那以后袁锐就开始盯姐夫的稍。但是陶之凌好像真的挺正派,盯了一阵子从未见他出入红灯区,袁锐差不多就要气馁了。巧在有一晚他又忍不住来到一家美容厅,指名要一位叫杜琪琪的女孩陪自己,杜琪琪很漂亮,是这家美容厅的台柱子,常有大老板整夜地包她。杜琪琪刚接到电话要出门走时,碰到袁锐。袁锐不乐意地问去陪哪个?你说出来我就放你走,杜琪琪知道自己干的是啥样营生,啥样人她都得罪不起,无奈之下就告诉了袁锐。袁锐听了舒心地笑笑,就放走了杜琪琪。
  我说呢,陶之凌你原来在包小蜜!袁锐高兴得手舞足蹈,那晚他出了美容厅就一路跟踪杜琪琪。半夜时在临江开发区内,原来一个社区办公楼改成的招待所里,将姐夫陶之凌捉奸在床。
   
  无法猜度当时陶之凌的沮丧,总之他从这一点上不得不佩服小舅子的手段了。
  郎舅两个从各自的利益出发讲和了。只是从此后,陶之凌在小舅子面前比在老婆面前还驯服。
   
  林菁来得有点晚,她真是把今天赴约的事儿给忘了。
  林菁来到后,袁锐马上让小姐上菜,同时忙不跌地给姐姐和姐夫做介绍。陶之凌见了林菁,心里就有阵电流通过,震颤过后如同虚脱,见林菁身材高挑而丰腴,挺拔玉立,那张脸儿比他妻子年轻时还要中看几分。心想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遇在了袁锐这小子手里了?真他妈天不开眼!他小舅子是什么货色他当然知道。心里这样说,神情上就对林菁表现出十分的热情。他妻子袁雅芝见了林菁却不觉愣了,半晌才恢复常态。袁雅芝是见过林菁的。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袁雅芝那次是去参加一个朋友儿子的婚礼,那次婚礼的新娘就是眼前这位林菁。当时来客很多,林菁自然就记不住参加婚礼的还有个袁雅芝了。
  林菁翩翩然在桌前就座,又对大家表示了晚到的歉意。服务小姐给她斟上一杯茶,就开始上菜了。虽然林菁很大方地和袁雅芝打过了招乎,袁雅芝也相应地报之以热情,可是那眼神儿,就让林菁很不舒服,那是一种强者居高临下的目光,并且赤裸裸地写着怀疑与不信任。如果在以往,林菁会打个招呼转身就走,但是如今的林菁各方面都处理得比较老练了,关键时候也能做到不喜形于色了。林菁娴雅地与两位男士交流问候,并不在意这个相貌雍容高贵的女人如何看她。
  四个人分坐四个方位,小姐们拿来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袁锐看了看牌子,确认后,就令她们旋开来,然后打发服务小姐离开。这种酒是袁锐特要的,他认为只有这种特制法国红葡萄酒,才适合今天这样的场合。袁锐又手执酒瓶分别给四人各斟上半杯,坐下后,袁锐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
   
  十
  酒斟好了,陶之凌端起酒杯说,咱们开始吧!我们一起欢迎林女士的光临。
  林菁也端起杯来,说感谢陶主任、袁大姐和袁总的盛情!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很恰如其分地张开小口抿了一下。
  陶之凌说,林女士——。
  林菁忙说,陶主任您别太客气,我只是袁总属下一名员工,你们叫我林菁得了。
  陶之凌哈哈一笑说,林菁女士是个爽快人,我内弟能结识你,他真好运气。
  袁锐附和说,那是,其实林菁还是我同学,这么大个城市,我们两个竟然都来到一个公司,这也是机缘。对了林菁,你一直没有跟我谈起过,你是怎样认识蓝董事长的,一来就被任为财务总监?今天就给我们说说吧!
  林菁笑笑说,我是个下了岗的会计,没有单位了,有朋友就给做了介绍,蓝董事长约我见了面谈了些业务方面的事,后来就叫我到公司来了,没什么曲折经历。第一次见面,林菁委实不想说得太多。
  接下来袁锐就开始标榜林菁如何如何能干,现在成了宏野举足轻重的人物。林菁也不想反驳,袁锐这种伎俩也是躲不过林菁的,他总有所图谋,林菁心想,我什么时候又成了公司举足轻重的人物了?便是在这两天,我想履行一回我的职责,查查会计账目都行不通,不得已只好躲藏起来看时尚杂志……
  陶之凌接过袁锐的话,先是对林菁奉承了一回,觉得妻子在身边,也不能说得太过,是女人都有吃醋的习性,尤其是能干的漂亮女人面对一个也许不比自己能干却比自己漂亮女人,醋性就更重。他对女人可摸得太透了。陶之凌是从乡镇干部中走上来的,练就了好口才。好口才的陶之凌忍不住就天南海北地海吹一通,大致说了些带浑的趣事。在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城市周边的许多城市,一般如陶之凌这个档次的官儿,最拿手的就是说些带浑的故事,他们在女士们面前就更善争先恐后,说得高潮迭起时,惹得满场大笑,在一圈儿部属的捧场中他们感觉非常良好。但今天就四个人,而且所到之人也不适宜说那种浑事,可是陶之凌也许是忘记了,也许是想在林菁面前表现一番,结果只有袁锐笑了笑,林菁则很有分寸地抿嘴露了几回忍禁不噤的笑容。而袁雅芝则木然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笑一下,陶之凌大概是习惯了妻子这种状态,也不在意,很娴熟地又以一些幽默把尴尬化解于无形。
  这顿饭直到结束,林菁也没能摸清袁雅芝的心态,这是个高傲的女人,城府很深,林菁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林菁对陶之凌却看得比较通透。他这类官儿大致都这德行,墨水儿不多,歪道道不少,还有一等一的口才。
  饭后,袁锐向姐夫提出,要他在开发区为林菁的弟弟谋一份差事。陶之凌一边用牙签剔着齿缝,一边听着林菁介绍程铁男,心说真是巧了,我正在物色一个小年青做帮手,还没挑到合适的,没想到介绍的这个倒是蛮对口的……
  当下笑着表示说,您弟是个人才,放到企业也发挥不了作用,我那儿倒是需要,不过现在人事编制权都在上头,这事儿办起来比较麻烦……这样好了,我回去跟几位主任商量商量看,过几天给你答复。
  袁锐不快地说,这事儿你不能含糊,一定得办成!
  袁雅芝就发话了,袁锐你这是怎样在跟姐夫说话呢!?用人这种事儿就这么简单么?他班子中还有别人哩,一个人说了算,那不是专断么?你让姐夫以后还怎么做领导,真是不懂事!
  林菁忙说,这事儿你们不必太在意,其实那天我是顺口说说而已,不想袁总倒当成一件事儿了,为难的话,就当我开的一次玩笑好啦!
  袁雅芝看了看林菁,心说你可真是不简单,顺口给袁锐说说而已,就绕得他给姐夫下达命令了,我可得防着你点儿……心中这样想嘴里却说,没事儿,我这不是对你说的,照说这事儿帮点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你们这位袁副总好像就没在行政上呆过,说话做事儿就跟没长大似的。
  陶之凌这时哈哈大笑,完了说,袁锐这是因爱而发,不免就有点儿照应过激,这没什么,我说过了,这事儿看在我内弟份上一准给你一个比较满意的答复。回头就请林菁同志把你弟带过来我们见一面,顺便让他搞一份自己的基本情况简介,供我们研究用。
  晚餐结束后,陶之凌顺车先将林菁送回家去。
  林菁回来后殊无赴宴后的快乐,心情反倒不及那天和程铁男去吃煲仔饭痛快。幸而有这个陶之凌顺车送自己回来。要不是陶之凌事先提出,袁锐又要有什么花招了。陶之凌曾说袁锐是因爱而发,这个老同学八成真有那想法了,这可不是好兆头,本来程铁男也不是自己亲弟,只不过比较喜欢他而已,这个忙不让他们帮也罢,别弄不好把自己给绕进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想到这里,林菁就不知道该不该给程铁男去个消息,抑或就这样编个故事回复陶之凌,说我弟的事儿由他自己作主,他不想来开发区了……但又觉得这个机会对程铁男来说委实重要,如果就这样因一时之忧放弃了,对他是不是太可惜了?
  想不出好办法,就去洗澡。
  林菁早先在厕所墙上装了个喷头,每年夏天她和小朱就是在这个喷头下冲澡。厕所比较窄狭,一个人洗澡还勉强,可那时小朱却总是腻着和林菁一起洗。两人常摸摸捏捏,嬉嬉闹闹,日子过得挤巴倒也有滋有味。这是今年来第一次拧开喷头,林菁站在喷头下就想起朱映红,这丫头走时还在难过,难道自己心里头真的就不肯原谅她么?水还有些凉,林菁晚上喝了些红酒,这会儿酒劲上来了身上就有些发燥,站在微凉的水流下激一激感到十分惬意。喷头对面墙上装着一块半人高的玻璃镜,冲澡时可以时不时在镜子中观看自己,这是小朱托人安装的,小朱冲澡时总喜欢在镜子中前前后后地端详自己,后来林菁也习以为常了。林菁冲了一会儿,就关了喷头,站在镜子前面以毛巾拭去镜上的雾珠儿,镜中的林菁立时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了。镜中的林菁双乳是多么饱满,带上水珠儿后更加玲珑剔透。林菁以指捏了捏乳房,陷进去的地方立即回复原样儿,也就是说,她挺拔的双乳还是那么富有弹性。又以手抚住腹部,按了按,胸腹依然紧绷而平坦。林菁叹了口气。这几年,她感觉胸腹比从前多了些脂肪,按起来柔软一些了,但对于一个年龄日渐大了的女人来说,这绝不是她所需要的。林菁又以手抚到下体,那儿温润又柔软,就想起那个早已消失了的男人,这是她永远的痛,林菁忍不住情绪沮丧,胸口就有种东西堵在那里了。
   
  十一
  林菁刚刚抹完身子,电话就响了。林菁光着身子去接电话,就想,要是袁锐的电话,就压掉,管他生气不生气,都这会儿了……要是别人呢?结果电话是程铁男打来的。
  程铁男很不好意思地说,菁姐,你还没有睡吧?
  林菁忙说,没有,没有,只是我刚刚洗完澡,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你可真会选时候……说完她就有点后悔,这没穿衣服的事儿为什么要告诉他?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程铁男很甜地说,一天没听到你的声音,怪想你的,有点放心不下,所以给您打电话……
  林菁心中一激动就说,我也正想给你去电话呢,你工作的事儿我跟一个朋友说了,他们愿意帮忙。你就准备一份个人基本情况,过两天等到我电话,咱们一起去跟人家见面,……喂!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有?
  程铁男声调很低地说,我听着呐菁姐,我是太激动了,真的!他的声调的确有点颤抖。
  林菁听得出来,就心疼地说,算啦傻小子,这有什么好激动的,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这事成或不成,也别把它看得太重,咱慢慢还会想到办法……
  谢谢您菁姐!程铁男说,不多说了,快去穿衣服吧。程铁男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林菁抚摸自己的胸脯,心就咚咚地跳,刚才堵塞的感觉忽然消失了。林菁就轻声说,这家伙!通了半天电话竟然还记得我没穿衣服……
   
  这些日子林菁上班就是看时装杂志,除了上厕所和午餐,她可以不挪窝在办公室从早上待到晚上下班。她不喜欢喝纯净水,桌旁就备有一个电热壶,她喜欢喝茶叶,这点和袁锐很相像,但她没有袁锐那种好茶叶,她常喝的是住在桐柏山里舅舅自产的茶,舅舅知道外甥女喜欢他的茶,每年都给她准备几斤卖不出价钱的中档茶。但林菁喝着却能品出它们不比市场上标价两百的那些玩意儿差。林菁新泡了一杯茶就想起袁锐。大前天袁锐让秘书白玲给她送来一盒香气扑鼻的龙井。林菁没有要,又让白玲给拿转去了,过后袁锐也没有说什么。
  这几天她再没见到袁锐,不知这家伙忙什么去了。凭心而论,林菁觉得袁锐做这个副总还是称职的。在私营企业任职的两年来,袁锐的人是有了相当大的变化的,这种变化不但他姐姐姐夫认可,林菁也感觉得到,她比较钦佩的是他的充沛精力和责任心。
  几天以后的上午,林菁刚到自己的办公室,白玲就来喊林菁,说菁姐,袁经理请您去一趟。
  林菁说,好的我就去!
  林菁很少去袁锐的办公室,两年多里大约就去过三次吧?所以对袁锐那间很大的办公室颇觉陌生。袁锐的办公桌坐北朝南,对着办公桌有一套真皮沙发,沙发前放着一个钢化玻璃茶几,茶几条盘中放了些苹果香蕉之类的水果。
  林菁进来后,袁锐刚和一个客商谈完话,白玲进来为林菁倒了一杯水,袁锐叫白玲引客人到营销部去找鲁经理。白玲引客人走后,袁锐就走过来和林菁并排坐在沙发上。
  袁锐看了一眼林菁,说送你的茶叶为什么不肯收?让我在秘书面前多没面子!
  林菁说,谢谢您了,我只喜欢喝我喝惯了的茶,您那茶让我喝了是浪费,真的!
  你这人真是!袁锐摇摇头说,我为那天晚上我姐姐对你的不敬向你致歉,我姐姐这领导当长了就当出毛病了,她就那样,您别介意。
  林菁没想到袁锐会说这个,笑笑道,我觉得你姐姐她挺好的啊!你又何必致歉呢?倒是我不知道怎样感谢您哩!
  说哪里话来,咱们不是老同学么!袁锐说着就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款红色机壳的三星手机。走过来对林菁说,茶叶你不要,我就给你买了一款手机,希望您不要再拒绝我。
  林菁到这儿工作虽然已经两年多,由于工作性质比较单一,又没有什么社交活动,加上经济也不宽裕,一直还没想到备手机。看来这点袁锐是替她想到了。这会儿林菁忙站起来,说袁总——。
  叫老同学,以后就我们两人时应该叫老同学,袁锐说,这是我一片心意,您千万不能推辞啊!
  没想到林菁仍然很固执地摇头,说真是太感谢袁总的好意,但这手机我也不能收!
  袁锐就有点不高兴了,说你总该给我一点面子吧?就权当您 从外面拾回来的,怎么样?
  林菁坚决地说,不行,平白无故收您这么贵重的礼物,这会让我失眠的!想了想又道,顺便说一声,那天你主动提出请您姐夫为我弟帮忙,我真的很感激您,从这点上讲应该是我们感谢您 ,哪有收您手机的道理?所以这手机,袁总您收回去,不然我可就要走了。
  袁锐见林菁这么固执,只好又把手机放回抽屉。走过来请林菁吃水果,说这水果不吃过两天也得扔掉……
   
  十二
  林菁想把气氛搞轻松一点儿,说这就是您们当总经理的特权,客户们来了桌上如果连点水果都没有,那也没面子!必要的时候当扔还得扔不是?
  袁锐叹了口气说,是呀!我没来这儿之前,对行政上那些死不死活不活的岗位还有一丝留恋,下海到企业以后,才发现这里又是一片天呀!
  不再留恋行政了么?林菁问。
  算啦!袁锐说,我已经认识到自己不是干行政的料子,从前……从前是晕晕呼呼地混了这么些年,现在真想好好干一番事业了,我觉得自己十分适合在企业干。
  我看得出来,林菁说,您是个不错的经理!真的!
  袁锐心情舒畅起来,真心地这样评价我?不是奉承吧?
  林菁说,我奉承你干吗?在重用您这个问题上,我佩服总公司高层的眼光和胆略。
  袁锐叹了口气道,你看到的还是表面……没看到人事安排中的问题么?有些事儿复杂着哩!譬如关于你,关于姜副总……潜在的问题多多……对别人这些都不好说,我感到在公司里有些势孤力单,处处掣肘。希望尽快改变你的处境,也好助我一臂之力。……
  闲聊了会儿,袁锐忽然问林菁,老同学,说心里话,你究竟对我这人怎么看?
  林菁说当然可以啦!要能力有能力,要人才有人才,要背景有背景,不然您怎能当公司常务副总呢?
  袁锐摇摇头说道,我不是说这个!
  林菁说,您不是说这个说什么?你年轻英俊,思维敏锐,官商两道都能说得上话,还有姐姐姐夫这样的大靠山,在生意场上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将来必有大的作为……
  袁锐说,你这是在羞我。我自己有多大能量我自己清楚,不过这几年我是在努力地做好每一件事,工作还可以应付得来,这倒是让你说着了。只是,你看我也跟你一样,都快三十的人了,可还是没有另外一半。我不知道你的情况是怎样的,但我的确被自己撂荒了……有时我就觉得自己不如人。
  林菁同情地说,您说这个呀,过去了的事儿徒然叹息也没啥意思,以您现在的成就,正可以再找一个了。您只要说一声,不晓得有几多姑娘往您这儿挤。要不要我跟您当一回月下老人,来撮合一个?
  袁锐有点伤感地说,我姐倒是给我介绍过几个,可都不很中意……老同学,你的情况怎样?
  林菁指指自己的鼻子说,我么?也是过来人,结过婚了,因为两个人过不来就离了,我这辈子呀,对婚姻已经死了心啦!别提我的伤心事好不好?
  袁锐站起来踱了会儿步子,然后停在林菁面前说,你觉得咱们两个合适么?
  林菁很严肃地摇摇头,慢慢说道,咱们两个不合适!您想呀!您是什么家庭背景,我怎能高攀您?第二,我在上一次婚姻中对男人有了一种根深蒂固的看法,一直无法儿转变。我的想法有很多,尤其对重新择偶,不到我百分百满意,那是绝不再谈此事的。因为您是我的领导,所以问起来,我才说这么多,这些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对我自己的事说这么多。请原谅,我再说一点,但凡过来人,性情都有些怪癖,这是经历改变了自己。相信您也已经看出来了。这事儿今后我也不想再提。
  见林菁说得如此决绝,袁锐也不好太为己甚。只好自打圆场说,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在心里觉得,这世界上好像再也没一个女人能和你比,你刚刚说的那些对男人的要求,我认为我能够慢慢创造,只希望在你心里能把我作为一个考虑的对象……
  林菁从袁锐那儿出来后,就拿着毛巾去洗手间好好洗了把脸,让冷水把她发烫的脸颊浸了又浸。她感到心情很压抑,到底还是对这个老同学成见太深,不论他现在多么出色感人,林菁总是难以排遣对他过去的印象,这太难了,当然更重要的还有另一个因素,那就是程铁男。
  翌日,程铁男给林菁打电话,说这几天他父亲病了,他要给父亲看病,又要替父亲为那个建筑公司看大门,父亲不愿意丢了那份差事……程铁男说,他的个人情况简介准备好了,问什么时候能到开发区去?
  林菁由于和袁锐刚过了一招,对程铁男去开发区的事儿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应该让他自个儿去凭真本事应聘,自己别介入的好。通过了是凭真本事,通不过就回,今后再为他想办法。自己都被卷进了这件麻烦事中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关心他的事?就说,这几天我特别忙,走不开,你直接到开发区去找陶之凌主任吧!我觉得你直接去应聘,将来对工作更有利,你说呢?
  程铁男说,我明白了,明天早上我就去。
   
  程铁男被聘用是意料中的事。林菁虽然拒绝了袁锐,但袁锐并没有死心,林菁只要还是单身,只要还在他们公司做事,他觉得他就还有希望,那么林菁所托付之事就一定要给她办好,他相信姐夫会把这件事儿办得漂漂亮亮。
  陶之凌果然把这件事办得很漂亮。程铁男被聘在开发区办公室代主任职,开发区人手不够,安排给他的兼职还有会计、司机、工程预算等。陶之凌告诉程铁男,他的事要办彻底,还得去市里有关部门通融,譬如免去竞争演讲这些招聘过程中的麻烦等等。
  程铁男的事儿顺利得让他和林菁都有点儿不大相信。事实是,程铁男在上班的第五天,就得到允许开着一辆桑塔纳来接林菁吃饭了。
  那天晚饭,程铁男一定要请林菁去高档餐馆,林菁摇摇头,说你还不了解我,我欣赏比较实际的人,你要请,那我们就还去格林斯吃煲仔饭吧!
   
  十三
  他们再一次来这里吃煲仔饭时隔并不久远,但两回到来心境却是大不一样。
  这回他们要了两瓶冰冻啤酒,慢慢地品着,程铁男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说了许多陶主任的好处,林菁也为他高兴,不论怎么说,大家无亲无故,他真心对程铁男好,而程铁男正好需要一个这样的岗位,这当然让她高兴了。两人不断为程铁男有了可意的工作干杯。两瓶酒干完又各干一瓶。程铁男有点不胜酒力了,可林菁却越喝越清醒。
  程铁男忽然发现林菁的酒杯到了嘴边儿停住了,就问,菁姐,您好像有什么心事?
  林菁放下杯子叹了口气说,按说今天这样的场合不该说泄气话,但我忽然有了种忧虑。我过了这么些年,经历过一些事,觉得人这一生不可能总是顺利的,往往顺利过后就是麻烦,也就是说凡事没有总顺利的。所以,人在顺利的时候就需要愈加冷静地来对待眼前的一切……
  程铁男说,菁姐你好像在讲一种人生的哲理,您说得对,我会冷静地对待眼前一切的。
  林菁说,你能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晚上程铁男一定要把林菁送到家,林菁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带他来到家里。
  屋里很热,进屋后林菁就把电扇开到最大档,电扇在头顶,旋转起来有种呼呼的声响。程铁男进屋后就汗水淋淋的,这时两手叉腰立在电扇下咧着嘴,一口好看的白牙展露出来。林菁说,铁男你到卫生间洗洗吧,凉水洗一下会舒服些,咱这儿条件有限,用不起空调,你得忍耐一下了。
  程铁男说,菁姐,您这儿条件可比我家强多了!我妈过世后,我们家就显得空空荡荡,连个吊扇都装不起。我爸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在跟人家守大门……
  林菁同情地说,我家里也不比你家好多少,我父亲去世好多年了,就剩母亲跟着我哥,好在我哥会木匠,在镇上开了家木器店,这几年日子勉强过得去,只是我哥大家人口,已经四世同堂,我妈在那儿过得也不舒心,前年我给她买回的风扇,去年夏天回去时,却见风扇在她小孙子的床头上,连我给她买的新蚊帐也都送二孙子结婚用了……
  程铁男苦笑了一下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呀。说完就去卫生间洗脸。
  冲完脸出来后,林菁也进去简单洗了一把。
  林菁洗完出来,煤气灶上的水壶已经发出呜呜的鸣叫,林菁提起壶给铁男和自己各沏了一杯茶。两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了开始品茶。
  林菁抿了一口茶眯起眼睛对程铁男说,我这家里还从没来过男人,铁男你可是让我第一次打破了习惯。
  程铁男惊讶地问,真的呀?那我可是太荣幸了!菁姐我一直没问您,这些年您就一个人这么过呀?
  林菁神秘地一笑,说不!我和一个女友同住。
  程铁男问,和一个女友?她人呢?
  走了,就在不久以前走了,我这位女友也没有办法,下岗都两三年了没事可做,现在终于扛不下去啦,只好去给一个有钱老板当秘书。林菁说到这儿眼中有一种忧郁。
  你们就这样,在一起住了很多年?
  是呀!林菁平静地说,大家都说我们俩是同性恋呢,你信吗?
  程铁男脸一红,问真的吗?
  我问你呢,你信吗?林菁调侃地笑看着他。
  我信不信不重要,其实——。
  其实你是相信的是吗?假如我们是真的同性恋,你会讨厌和我来往吗?
  程铁男笑笑说,怎么会哩!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何况菁姐你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性恋!我敢打赌。如果真是那样,您会讨厌我的,您可能会讨厌所有的男人,当然不会同意出来和我吃饭了。即便你真的有那么一段经历,也一定是在某种特殊环境下的一种情况。我们学校还有两个男孩子在一起的,这事儿一开始大家很新奇,过后都理解了,那两个男孩子是因为性情都比较孤僻,女孩子都不与他们来往,慢慢地男学生们也比较讨厌他们了,他们俩后来干脆搬到一起睡,有好事的同学就去捉了他们。
  呵?男孩子们中间也有同性恋?倒也新奇,跟我详细说说好么?
  详细情况我也不十分清楚,他们跟我不是一个班。据说是打从一个冬天开始,两个人就合盖了一床被子,学校的铁床不是上下两层么?上面有了动静下面的床就有感觉,后来几个恶作剧的学生就掀开了他们的被子……
  林菁就抿着嘴儿笑起来,说,那几个学生也够缺德的,多尴尬呀!学校中女孩子有没有这种情况?
  我想也是有的吧,这么大的学校,大家又都在青春期,只不过,要是人缘好一点儿就是别人知道了也不会坏事儿。
  你倒是蛮通透,这么说你是不反对同性恋的了?
  程铁男说,我持同情态度。
  就是说表示理解是吧?你的菁姐曾经也是个同性恋者,不管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总之,你喊我菁姐,就没把我当外人,我也把你当兄弟,这事儿不必瞒你。我们老厂很多人都知道我跟朱映红是同性恋。当然,我们两个都不讨厌男人,至少我就从没讨厌过男人,只是对男人缺乏起码的信任……
  包括对我吗?程铁男打断林菁的话,说菁姐您和您的女友是不是都有一种——一种非常比较痛苦的经历,才住到一起的?
  林菁又呷了一口茶,说我发觉你是越来越理解我了。
  程铁男就觉得林菁的生活有种神秘的诱惑,说菁姐,可不可以把你们的经历说给我听听?
  林菁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两个被男人抛弃了的女人的故事,你真想听?
  程铁男抿住嘴点点头。
  林菁说,这是些倒霉女人的故事,给你说这些……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林菁站起来又给程铁男加了点茶水。
  程铁男喝完这杯茶就站起身说,天不早了,菁姐我走了!
  林菁点点头,说好吧!再联系。就送出门外。
   
  十四
  袁锐这段时间业务比较忙,也没过多的精力再找林菁。这倒给了程铁男机会。
  对程铁男而言,第一次恋爱失败,只是大学生们浪漫生活的终结,这证实他的第一次恋爱绝非真正意义上爱情。与林菁结识才使程铁男初尝爱的滋味儿。对于能去开发区工作,这只说明了林菁的善解人意和对他的无私关怀,他们本来相识不久,对他这么一个穷小子来讲,林菁的这个忙帮得可算是毫无私心。这就令程铁男对林菁又有了一种品德上的认知。林菁对自己与另一个女孩子同性恋的事儿也能坦诚相告,更见她的心地是多么透明,因此程铁男越发觉得林菁的可敬可爱。他在内心发誓,这一生就非此女不娶了,至于林菁是否是真的同性恋,这又有什么?在中国同性恋者就很难找到两个同性厮守终身的,这说明同性间的那种恋爱相对于异性来讲其牢固度是要打折扣的。更何况,林菁身边的女孩子已经走了呢。
  从那一晚上他们去了格林斯又到她家小聚以后,程铁男又约了林菁四次。有一次,林菁说太忙没有去。一般情况下林菁都准时赴约。她总是那么快快活活,多数时候都是她强行埋单。程铁男在她面前还有一种敬畏感,加上囊中羞涩,也不敢过于违拗她的意思。两个人的关系已在几次小聚后悄悄发生变化,差不多已经到了闲暇时想起来让心境升温的火候。
  天气越来越热了。盛夏的骄阳火一样地烤着城里的人们。
  那天中午,袁锐让白玲告诉林菁,中午和他一起去临江宾馆陪甘肃客商。白玲说袁总和鲁经理已经去接他们了,一会儿让小陈送你去。
  客人是两男一女,他们都是专门从事汽车营销的公司经理,这三位竟然走到一起来这里谈业务。也许他们不是自动走到一起的,而是袁锐有意安排的?关于营销,林菁还没有入行。那里面的事情经理们也从未让她插手。
  林菁来到临江宾馆时,鲁经理正和那女客交谈,袁锐则和两个男子交谈。大家站起来与林菁做了一番介绍,三位西北客人见了林菁就又是另一番讶然表情,话也多了起来。林菁很会把握自己,说了几句幸会和欢迎之类的话就不再多言,而是调用表情专心致志听他们洽谈业务。林菁觉得两个西北男子很豪爽,虽然有点土气,却比较精明,四目猴眼一般灵活地转动着。他们的谈吐是影视中早已熟悉的那种味道,林菁一直不喜欢听港澳和广东话,听三位西北客人说话倒满中意。袁锐在和两个男子交谈中俨然一派大家风采,虽然有某些过分的地方,却表现不俗,这让林菁暗自欣赏。林菁就想,每个人都有没被人发现的优长,问题在于这种优长有没有适合它生长的土壤。袁锐早期在行政单位吊儿啷当吃喝嫖赌,是个出了名儿纨绔子弟,单位领导对他的评语毫不客气:这小子百事不成……这一下海就是另一个人了。但袁锐始终都控制不住轻浮和张扬,在与客商交谈中把这种性格展露无遗。林菁始终都抱着比较客观的心态在看袁锐,袁锐只有与林菁单独在一起时才比较低调,这就让林菁认为那种低调是做作甚或虚伪。对这一点林菁已确定不疑。后来鲁经理加入与两个西北男人的交谈,林菁就和西北女人试着交流。女经理长相平平,相对于林菁,女经理在容貌上隔得甚远。但林菁很快就发现女经理有种男性气质,感受到了她的精明强干。话说到后来,她们就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林菁没有手机,就把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告诉了她。
  回来时袁锐开车送林菁。路上,袁锐一边扒着方向盘,一边说,你看看,给你手机你不要,到了这种场合就有点儿跟不上趟了。
  林菁说,我正想问您,这种场合为什么让我来?业务不对口嘛!
  袁锐说,让你来熟悉一下工作,你想在那个总监位置上干多久?
  我这种人本来就跟不上趟,这个总监都干不好,还想干什么?以后这样的场合别叫我。
  袁锐叹了口气说,你这人哪!叫我怎么说你好?
  林菁没做声。过了会儿袁锐又说,对了林菁,我姐说她认识你,说参加过你的婚礼……
  林菁想想说道,这没什么奇怪,当年我结婚时,他们家摆阔弄了七十多桌。参加婚礼的都有哪些人我也记不清了,您姐也许是他们家什么亲戚,或是别的什么关系?
  我姐说,她跟那家的父亲是老同事,我姐当过他多年的下属。
  这就对了。您姐说我什么来着?是不是让您提防我,说我结过婚,马上又莫名其妙地离了婚,是个不祥的女人?
  我姐没有这样说过!袁锐道,她对你的评价可不低……
  是吗?那我可承受不起哟。不过,能得到您姐这样身份的人评说,对我弥足珍贵。
  是真的,林菁您能不能谈谈当年你们是怎样离的婚?对老同学也保密么?
  果然来了!林菁心想,你姐姐这些在官场虚荣圈子里走来的人,有哪一个不是眼睛专挑别人身上刺儿的?她能放过我么?从那天一走进皇家酒店开始,我就感觉这女人的目光如同锥刺般让人不舒服。想到这儿就不无讽刺地反问,是您想知道还是您那位尊贵的姐姐要知道?
  你瞧你!还老同学呢!说话别带刺儿好么!咱们这么多年没在一起聊过,不是想多沟通沟通么!不然咱们聊些什么呢?聊我么?我以前可是臭名昭著,实在有辱清听,所以想听你说点儿什么……
  林菁叹口气说,袁总您脑子真好使。说真的,您以前是什么样儿,那是过去的事,与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您现在可说是适得其所,如鱼得水,正是您展示才华开创事业的大好时机,您应把精力好好放在事业上,将来您事业大成,还愁没有女朋友围着您转?您和您姐都没必要把心思放在我这么一个地位低下的女子身上。说实在的我是过来人,你们心中都在想什么,我很清楚。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可以按照你们的标准和要求去考察一个人,但这个人不是我,说句对您和您姐不尊敬的话,我交往的对象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你们。怎么样?我说得太过直白了点儿,您姐听了怕要气得翻白眼儿了。但您老同学我绝没有恶意,我是真诚希望您珍惜精力,珍视生存质量……
  行啦!你说够了没有?袁锐有点儿气馁地说,算我服了你成不?我不该向你打听这些事,向你道歉!但你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不合适吧?我们纵然有许多不合你意的地方,我说过为了你我可以改!我是有信心的,你也说过,我现在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说明你对我的工作现状和为人还是认可的,为什么就不肯将我也列入你交往的范围?我再重述一遍,我还是你的老同学呢!这太不公平!
  林菁说,虽然现在您的事业如日中天,但您也应该学会尊重别人的选择,学会顺其自然! 
  但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如果过于顺其自然就等于把心爱之物拱手让人……
  说什么呐?……
   
  十五
  临江开发区的组建,是以一套规范完整的优惠政策为基础的,通过几年来的努力和招商引资,终于在开发区组建四年后,迎来了一个空前火爆的时期,两个月内就有六家外来企业主洽谈落户临江开发区。开发区里不断有新企业厂房拔地而起,面貌可说是日新月异,陶之凌在向市委、市政府汇报时说,开发区的发展显现出了超速度。他所言委实不虚。面临如此强势的投资潮,开发区主任陶之凌因之忙碌得不可开交,不时往返各地与商家谈判。偶尔也带着程铁男一同前去。
  由于企业落户增多,原来辟出的存量土地以为用不完,可到了现在就必须精打细算了。连原来圈进的自然村子的堰塘都有客商愿意征用。
  相对于入住企业的发展,开发区的基础设施建设在这个时期已明显滞后了。因为常规情况下开发区的土地平整、道路硬化、水电保证,包括居民房屋拆迁等等工作都是要开发区自己来完成的,而这类工作的经费是由市政府财政分期分批划拨的。
  这天程铁男按照陶主任的指示,给市政府写了一份要求提前拨付今年下半年开发区基础设施建设配套经费的请示。
  陶主任亲自带着请示开车去找分管副市长。临走时说,铁男你抓紧时间将预算搞出来。程铁男这次要进行的是将在下半年进住开发区的八家企业划定区域内厂区整平、水电和下水管道预设、路面水泥浇筑等项目工程的详细预算。陶主任担心领导们受理请示后万一提出要看详细预算,他也能够从容不迫。
  程铁男已开始接触开发区的众多核心工作了。
  程铁男的预算还没搞出眉目,丁副主任就来喊他,要他一起去和开发区内社区村民谈判,丁副主任也是他的领导,他只好放下手头的工作跟他去了。
  这回来的有三十多个村民,村民们声称他们失去了土地,要搬家,这没什么,是为了发展大计么!但所得的补偿太少了。程铁男去后才了解到,开发区应支付的各类补偿金半年前已经到位,但中间经过临江办事处,再到社区扣下各类公共债务和开支,到村民手中时确已所剩不多。这事儿,开发区曾经召集办事处和社区领导开过四次三级干部会议,由于多年来各级都积蓄下许多无法化解的经济矛盾,而目前所拨的经费,系按上级规定的既定标准补偿,很难考虑其它因素。但干部们都知道,拆迁补偿实际是化解原有经济矛盾最后的机会,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负责房屋拆迁的是丁副主任和王副主任。开发区一下子拿两位副主任负责房屋拆迁,不可谓不重视。两位副主任分头和村民代表谈话,说得口出白沫,仍然解决不了问题。程铁男渐渐了解了些情况,也能在中间插进去做一会儿工作,程铁男语言柔和,理性味儿,也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倒也颇能抵消村民的怒气。晚上村民们自然散去,虽然走时说第二天还来,但经验丰富的丁副主任说,一般情况下总要等到三五天后,他们才能再聚集一次。两个主任送走村民,就把程铁男表扬了一回。
  白天就这样浪费过去,程铁男只好打算晚上加班预算。由于白天和村民讲了半天,到吃过晚饭他的脑子里还是闹轰轰的静不下心来,加上由于工作太忙,好些日子没跟林菁联系,就给林菁打电话。林菁不在家。程铁男觉得好没意思。开始干了会活儿,林菁的影子老在他眼前晃悠,心情静不下来。他开始为一个女人牵肠挂肚了,于是就撂下工作,开车到林菁的居处。林菁还没有回来,程铁男等了会儿看看时间已经九点,就开着车出了住宿区。刚拐到大街上就有辆白色奔驰正好与他错车而过,拐上厂区门脸外的人行道停下来。
  程铁男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见林菁正好从奔驰里出来。有一个青年男子走下车来和她告别,并且神情甚是热忱。
  程铁男觉得心情好不沮丧,就慢慢把车向前开去。二十分钟后,他又拨通了林菁家的电话,林菁已在家里了。程铁男说,菁姐您到哪里去了啊?电话始终没人接!
  林菁说跟公司的副总一块去陪客人了,后来又去宵夜,真对不起!你在哪儿,找我有事儿啊?
  程铁男说,我在外面,没事儿就不能找您么?这几天忙些没跟您联系,您还好么?
  林菁笑笑说,才几天没联系呀!我很好,就是应酬让人不甚其烦……你在外面干什么呀?
  程铁男说,干活儿静不下心,出来转转,……
  林菁说,天很晚了,别转了,快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程铁男怏怏不乐地关了手机回到开发区。程铁男在开发区还没有住房,现在住的是办公楼辟出的一间办公室。住房是朝西的,白天暴晒一天,夜晚室内跟蒸笼似的。程铁男已没有心思加班了,就打盆凉水洗了个澡,把电风扇开到最大档上床就寝。程铁男尝了到失眠的滋味。他想的最多的是林菁,黑暗中寝室里满是这个女子的一笑一颦。程铁男知道这一晚他是避不开她了,就又坐起来拉亮电灯,曾经几次拿起手机想再给林菁打电话,按动两个号码后又盖上了机盒。这一晚程铁男在床上翻了一夜烙饼。
   
  十六
  第二天,陶之凌跟四位副职商量了会儿工作,就让程铁男开了车和他一起回城,他们要去的是皇家大酒店。路上陶之凌对程铁男说,铁男,几位领导刚刚商量过了,准备正式任命你为办公室主任,市人事部们如果对这事没阻拦,回头就以开发区的文件下文。从现在开始,一些接待、安排来客的事儿,具体要由你来负责联系了。你注意着点儿,我们跟“皇家”和“帝后”打交道比较多,人也比较熟络,可以记帐,半年结一次就行。
  说话间他们就进了皇家大酒店的接待大厅。巴台后面立时就走过来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少妇云鬓高挽,粉黛轻施,蓝锦缎旗袍,走起路来旗袍两边不时闪出雪亮的腿儿。少妇面带很职业的笑容,熟络地向陶之凌打着招呼,欢迎陶主任大驾光临,有什么安排请指教。陶之凌阔步挺胸,有分寸地浅笑笑说,蔡经理您好,我带了个小兄弟来给您介绍介绍。以手指指程铁男说,这位小程同志是我们开发区新来的会计,马上要当办公室主任,以后请还您多关照啊!
  蔡经理就很大方地伸出手来,说那是自然!陶主任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您看程主任多俊朗潇洒呀!这么年轻就跟在陶大主任身边,程主任的前途不可限量哟!
  程铁男的手被蔡经理握着,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哪里,哪里……又想自己不由自主就把电影中那些烦人的应对语法搬来了,真是没劲!就又说我年轻,新来乍到,工作缺少经验,蔡经理见多识广,跟我们主任是朋友,以后还请你多指点才是……说完觉得这几句话才略具新鲜感,却又有拍马屁的味道,不觉脸更红了。
  蔡经理很老道地说,哟,真会说话,连我这个小小的大堂经理也圈上了,陶主任您可真会用人……
  对于这种官面上的话,蔡经理这样的人信手拈来就是一堆。大家嘻嘻哈哈说了会儿话,蔡经理就指派一位小姐引他们上了三楼一个餐厅。这个餐厅还是不久前陶之凌招待林菁的地方。小姐打开空调,上了几盘瓜子之类的小吃,又为两位斟上茶。
  小姐离开之后,陶之凌说,今天是专门为你请客,呆会儿有人事局和编委的四位领导到来,你可得好好表现一番,你的事儿就在他们手里办。
  程铁男搓搓手,感激地说,陶主任为我的事儿这么操心,真是不知道怎样感激您?
  陶之凌喝了一杯茶说,感激什么呀,我同意接受你过来,就一定要把你的事儿办好。这事儿还得抓紧,拖长了恐政策有变就难办了,所以才要请他们。一切由我来说就是,如果问你时,你把自己所学的专业介绍一下,剩下的就只陪他们喝喝酒就是了。
  程铁男答道,好的!
  陶之凌又说,这请客的事儿,人不知什么时候才到,我们还得等。对了小程,我问你,那个林菁真的是你姐姐吗? 
  程铁男不知道主任问这是什么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不是亲姐姐,可在我心里她比姐姐还亲……
  陶之凌说,这么说,你们不是姐弟……她对你的事儿如此上心,要不就是恋爱关系?
  程铁男说,还不到那一步……
  陶之凌笑笑道,我说小程,你小子有眼光,你的这个对象我是见过的,可真是个不错的姑娘,你可得抓紧机会向她谈,别太书生气了,不然被别人抢走了你可哭都没有眼泪了……
  陶之凌那天一见林菁,就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女子,如果自己倒退几年,这样的女子正是他雅愿追逐的对象。陶之凌年轻时自比贾宝玉,是因他见了所有漂亮女孩子都有一种怜惜,他当然不拒绝女色,愿意跟她们所有的人都好,却绝不勉强她们。他最终必须择取一个,就选中了一个各方面都比较优秀的袁雅芝作终身伴侣。但是喜欢女人的陶之凌,却不可能因为找了个各方面都比较优秀的袁雅芝就满足的。他对美女的兴趣一日都未曾衰减过。也就是说他从未停止以各种方式接触漂亮女性。他那天见到林菁,首先就萌发了这种心态,但占居他意识的是那种怜惜,这种怜惜缘于林菁已被袁锐那种货色盯上了。那顿饭就是他应小舅子为她而安排的,他已经感受到袁锐在林菁身上下了赌注。也就是说知道他那个小舅子袁锐正在打林菁的主意,他内心里可是不乐意林菁这样的好女子落在袁锐这种人手里的。
  这时刚才那位蔡经理走进来,打开了电视和音响,说时间还早,你们的客人也许得等一会儿才到,先唱会儿卡拉OK吧!我给两位先献上一支歌儿,以表我的心意。
  陶之凌对程铁男说,这位蔡经理名叫蔡晴,跟著名歌唱家蔡琴名字同音。听说过这位歌唱家么?
  程铁男摇摇头说,还不熟悉,不过我从前是很少听歌的……
  陶之凌笑笑说,土老冒不是!蔡琴你都不知道?那你还知道谁?我告诉你吧,蔡琴可是目下人气和呼声最旺的新生代女歌唱家!咱们这位蔡经理名字不但和她同音,唱的歌子在咱们这一地可也是无出其右的哟!
  蔡晴谦逊地笑笑,陶哥你又拿小妹开心了,说完斜了陶之凌一眼,说起和我同姓的这位歌唱家,我就给你们唱一首她的歌“温柔的眼神”。说完音乐就开始了,蔡经理随着那委婉的音乐唱起来。
  程铁男实际是听过这首歌子的,只不过那时他的心每天都惶惶地,偶尔听一首歌子也没在意是哪位歌唱家在唱,也就是说近几年歌坛上都有哪些歌唱家登台他是不甚了了。这会儿乍一听来,就想起有位同学曾经对这首歌十分倾情。
  蔡晴唱完了,觉得二人听得很陶醉,就说我再给二位唱一首《读你》吧,也是蔡琴的歌。
  这位蔡经理歌子唱得真不错,这首《读你》本来就十分缠绵,蔡经理的女中音一波波逐潮逐浪地唱来:读你千遍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春天……
  程铁男就感觉心中有一股情感再次升温的波动,他闭着眼睛臆想自己捏着林菁的双手,两双爱悦的目光也是那样交炽着不容分离,两人那么轻飘飘,意浓浓,仿若进入永恒的时光邃道,她瞅着他,他瞅着她,直至永远……
  蔡经理唱完歌子,陶主任的巴掌响起来,程铁男也陡然醒来跟着拍起巴掌。
  蔡经理说,我去叫一个会唱歌儿的小姐来陪你们,你们好好玩会儿,对不起我告辞了。
  陶主任站起来送她,说蔡经理你请便。
  后来,进来一位与蔡经理个子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和陶主任轮流唱了些比较新潮的歌子,味儿是大大不及蔡经理唱的了。
   
  十七
  到十点半时,客人分两拨来到。编委来的是孙主任和一位女性科长,姓吕。人事局到的是丁局长和分管干部的岳副局长。两个单位到的都是一把手,算是给足了陶之凌面子。陶主任把程铁男介绍给他们,几位领导就分别和程铁男握手,说了些幸会之类的客气话,直让程铁男觉得几位领导真是礼贤下士,和蔼可亲。
  陶之凌显然与他们很熟,大家天南海北地闲话起来,诸如中国与俄罗斯石油管道谈判中间被日本人插一杠子……美国在伊拉克陷入被偷袭的泥沼重蹈了前苏联在阿富汗的倒霉处境……伊朗和北朝鲜扬言要试验核武……后来有人唱起歌子,陶之凌就和两位一把手坐进内厅沙发里将谈话转入正题。陶之凌招手让程铁男过来,人事局丁局长和言悦色地问了些他所学专业还有家里情况,程铁男答了,丁局长说,行了,好好跟陶主任干吧……陶之凌就对程铁男说,小程你去安排一下,让他们上菜……程铁男就走出餐厅。其实菜不用他来催促,他知道这是要他回避。
  程铁男就在皇家大酒店院落内各处走走。那会儿太阳正毒,他循着花圃在树阴下转悠,有阵风吹来,到了肺部热呛呛的。停车场不断有小车出入,而那些从小车中出来的人物,在程铁男看来,男子身上普遍多出脂肪,女子无一不穿着艳丽,他们都是那么自信地出入,有如在闲庭信步,他们究竟比他多出了哪些能耐?程铁男心中就生出一种不公来。看着那些肥头大耳啤酒肚的男人就恶心不过,他猜测,这些家伙除了一身肥膘,还有什么?对!他们还有钱!
  程铁男回到餐厅时,小姐们已经在上菜了。
  程铁男是第一次与这样的领导一起进餐。开始时显得生疏,过了会儿就习惯了。那时,这里喝酒通行的是能盛一两的瓷杯,程铁男两杯下肚后,就觉头重脚轻,而在坐的诸位则碰杯正酣。陶之凌就说,小程呀,以后你还要加强锻炼哟!年轻二八的,连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不如,那是说不过去的呀!
  编委孙主任就接着说,青年人嘛,有个过程。你老陶当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记得那一年搞“社教”在庄亭乡?那时你老陶可比小程年龄大多了,喝酒也不成嘛,也就是这样的三碗酒吧,就醉得一塌胡涂,还是我们把你抬上车,你连自己怎样回家的都不知道……
  孙主任陶主任讲酒故事时,程铁男还听得明明白白,再往后程铁男就只能听得只言片语,再后来就晕晕乎乎完全进入自我意识中去了,宴会什么时候散场的他都不知道。
  送走了客人,陶之凌见程铁男醉去,就自己签了单。
  后来蔡经理来了,安排程铁男在里面厅中沙发上睡下。小姐们走后,陶之凌就和蔡经理在外间坐在一起唱歌儿。大约两个小时后程铁男醒来,就见陶主任和蔡经理倚在一起谈着什么,神情甚是亲密。程铁男知趣地装作仍在醉中不敢打扰他们。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分开来,陶之凌说这个小程喝酒简直不行,说着话走过来小声喊他。程铁男睁开眼睛,眼中还布满红丝。
  回开发区的路上,是陶之凌亲自开的车。程铁男说,对不起陶主任,我不知道我喝酒这么屁!以前我还是能喝这样的三四碗的。
  陶之凌说,你们喝的都是什么酒?
  程铁男说,散酒呗,偶尔也来点瓶酒,上十块钱一瓶就不错了,哪知道今天的五粮液这么大劲儿!
  陶之凌说,知道今天的酒多少钱一瓶吗?
  程铁男摇摇头说,搞不清价格。
  三百多呢!陶之凌说,在这样的场合,低档酒能拿得出来?
  程铁男胆颤心惊地问,那,那这一顿吃了多少钱?
  陶之凌淡淡地说,连烟酒算起来不到两千块吧!
  程铁男倒吸一口凉气。
   
  回到开发区,陶之凌问程铁男,柳村那段工程预算几天可以搞完?
  程铁男说,大约还得两天。
  陶之凌说好,三天后交给我,这两天你就专心至致地搞预算。手续的事儿,不必担心,编委和人事部门已经没问题了,过些天我就让陈科长把有关的东西报去。听说你跟丁主任一起去做村民的工作了?
  丁主任喊我去的,我还不清楚政策,不知道怎样做村民的工作。
  不清楚政策可以学,慢慢来,以后这样的场合多着呢!听说你当时表现得不错。跟村民打交道,你得耐住性子。这中间没什么大学问,关键是过去沉淀的问题多了,机构环节也多,化解这些矛盾就十分困难,该落实给人家的,总是不能足额。但是我们又不能直截了当地把矛盾推给办事处或社区你明白么?以后我们还有大规模拆迁需要他们支持,你的主要任务是办公室这一块,加上会计,还有预算,够你忙的。当然咱们人手少,关键时还是要参与,老丁分管拆迁,虽然还有王主任从旁协助,可这是最难的一项工作!老丁说很想要你跟着他,但我没同意……
   
  程铁男这两天加班加点,终于把柳村那块的预算搞了出来。傍晚时打电话给林菁。林菁这天没有陪客安排,程铁男就搭的士去林菁那儿接她。
  林菁上了车,程铁男问,菁姐,去哪儿?
  林菁张口道,格林斯!又望望程铁男,怎么?不喜欢那儿了?
  哪里?程铁男说,和我的想法儿基本一致。
   
  十八
  到了格林斯,原先常坐的位子已经有了人,他们就换了一地方,程铁男说,换一个位子,总觉得没有原来的地方好。
  你很在意么? 
  第一次坐的地方有亲切感。
  林菁讳莫如深地笑笑,又问,怎么样?工作顺心吗?
  还好!刚刚把柳村开发点的预算搞出来,昨日晚上干了一宿,不过领导们对我不错,干着心里也踏实!菁姐,我这几天准备把厨具置备了,晚几天,咱们就去我那儿自己做着吃怎么样?
  好啊?不过——。林菁想说什么又打住了。
  您想说什么?不会说我抠门儿吧? 
  不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而已。
  菁姐,您认识我们陶主任吧?他说见过您,对您的印象很好呢!您猜他说什么来着?陶主任说,小程呀,你小子有眼光,还说林菁这人不错,是个难得一见的女子,要抓住机会追哟,可莫让别人给抢去了……
  他这样说? 
  当然了,那天我们一起到皇家大酒店,是为我的事儿请客……程铁男说。
  这就奇怪了,林菁有点吃不准陶之凌是什么意思。那天他可是为了袁锐跟她的事儿才请客,按说不会把她从他小舅子身边往外拽才是。
  程铁男问,什么奇怪?
  没什么。林菁说,拿眼脉脉地注视着程铁男,问道,铁男你在意陶主任说的话?不觉得他在把你的感情往一个误区里引吗?
  程铁男说,我不在意别人说什么,我只在意您 ,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菁姐您喜欢我吗?
  林菁按住程铁男的一只手半晌说,喜欢你……不过,总觉得你就是我小弟,别的还未及多想。
  程铁男说,我不想只做您小弟,我要和您确定恋爱关系!
  林菁说,你才了解我多少!?这么匆忙地要确定恋爱关系!太天真了吧?
  这不是天真!程铁男说,我要和自己钟爱的人确定恋爱关系是天经地义的,肯定是情之所至,也就是情到了深处……,这是个严肃的问题。菁姐您好像不愿意接受。
  我差不多比你大五岁呢!悬殊太了……
  是四岁零七个月!程铁男纠正说。
  这有什么区别!总之是个现实问题,我已经过了浪漫的年龄了,咱们今天不谈这个好吗?
  不行!程铁男说,我已经想了好久了,不想总把该说的话闷在心里头,我今天约您出来就是下决心要把心里话说出来的。
  林菁拍拍程铁男的手说,诚如你所说,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你这样陡说陡起,总得容我也多想一想吧?
  程铁男笑嘻嘻地说,您的意思是,您不拒绝我?我太高兴了。
  别高兴得太早,有些事儿你还不了解,再说我没拒绝也没说同意呀!
  程铁男道,那起码说明您并不讨厌我!
  算了别贫嘴了,吃饭吧!
  两人走出格林斯已经九点。程铁男说,菁姐,我送您回去吧!林菁点点头,显得有点心神不宁。
  的士到了林菁的楼前,两人在楼下无言地站了一会儿,林菁叹了口气说,上楼去呀!非要我请么?说完就在前面先走了。
  程铁男和林菁虽然在外面常见面,但程铁男来林菁的宿舍这才只是第三次。天还是那般热,工厂宿舍区楼房一幢挨一幢,风不容易刮进来。
  进了门林菁就把程铁男请进卫生间,说你先洗洗吧,我去烧点水。
  过了会儿林菁敲敲卫生间的门,对程铁男说,门口凳子上有套衣服你换上。
  程铁男洗完澡把门拉开个缝儿,果然门口有一套衣服,伸手抓进去换了,出来时感觉焕然一新。
  林菁拿着自己的衣物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浴。
  二十分钟后出来时,已把两人换下的衣服都洗净了,放在盆子里。林菁到寝室拿来衣架对程铁男说,帮我把衣服上到衣架上。自己就拿了撑杆打开窗子,接过程铁男递来的衣服一件件伸出去晾了。做完这些,林菁站在程铁男身边左看看右看看,又转到他后面看看,说这是我那天估摸着买的,还算合身。
  两人如前两回一样,围着圆桌喝茶。林菁说,天再热我也是习惯喝茶的,你怎么样?习惯这样吗?
  程铁男说,我无所谓,凉的热的都喝,也很少生病。
   
  十九
  两人喝了会儿茶,话就少了。林菁站起身到寝室拿来一个影集,翻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说这就是我弟,死前几个月照的。
  程铁男接过看了,这是个十分清秀的男孩子,头发很浓密,发型的确有点儿像程铁男,那双眼睛和眉毛和程铁男更接近。程铁男这会儿才相信,林菁喜欢自己果然有她弟弟的原因。心里不免有点紧张。
  林菁双手支住下颌,说我弟比我小五岁,而我哥比我大十岁。我比较喜欢我弟。我们家门前百多米外就是一条省道,我弟喜欢在我放学回家时上大路去接我。那一年我在村小上四年级,回家时就在我眼前,一辆卡车撞上了他……林菁说到这儿时眼中漫出泪水。有时我就觉得是我害死了他……
  程铁男走过去撕了片卫生纸递给林菁,说我为您难过,可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看开些吧!
  林菁啜泣着说,我也想这样,可总有些时候,由不住就想起了他,看到你第一眼我就有种感觉,就好像我弟长大了站在我面前……
  程铁男心想,我可不能成为你小弟……犹犹豫豫将手放在林菁肩上,嘴里却说就算我也是您弟好了,他现在已长大,大学毕业了,在您的帮助下工作也安顿下来,他现在就站在您背后……
  林菁握住程铁男的手,唉,女人就是女人,常常自欺欺人,明知是假的还愿意相信,以致生活在假象里……这就是女人的脆弱。在外面无论装得多坚强,可回家来还是那么无奈,这些年身边有小朱倒也为我排解了许多忧郁……,做女人有多难呀!你是不能够理解的,你终久不是我弟,即便是我弟,也不可能完会理解的……
  我正在努力理解您!程铁男说。他把下颌放在林菁左耳边,嘴唇贴着林菁的耳轮,一股洗发水的清香味儿沁入他大脑,片刻后他忽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这有点儿乘人之危,他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可是手被林菁捉得挺紧的,就在那会儿,林菁侧过脑袋,两人自然而然将嘴唇印在了一起。林菁这时松开他的手,他们就四臂交叉整个儿地粘在了一起。
  风扇在头顶嗡嗡的旋转着,风儿旋起他们的头发无声飘荡着,壁钟不紧不慢地挪动那根秒针儿。
  他们现在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位置显然不得便,林菁站了起来。林菁站起来的过程中,他们的嘴儿一刻也没有离开。这时候程铁男发现林菁不但很宽容,还是个敢做敢为的人。他们抱在一起已经有一会儿了,程铁男的身体就有了某些变化,林菁感觉得到这变化。程铁男的双手也不再本分了,慢慢下移抚住林菁的臀部,这大概是所有钟情男女们到这会儿都有的套路了,那是种默认野蛮情欲操纵理性的变化。林菁的臀部丰圆,程铁男双手环住它就有些困难。程铁男双手毫无经验地忙活着,力道使得也不均衡,但这已足以让林菁感觉到他传递的信息,林菁有意无意地就将下腹与程铁男贴得更近些,程铁男下边那根凸起物便坚定地抵在了林菁的胯部。林菁佯装不觉,这便是她说的自欺欺人么?程铁男心脏的蹦跳明显加快了,鼻孔中也呼出异乎寻常的躁动。
  林菁俏皮地说,你的下边有点不安分……
  程铁男说,它已不受我指挥了,我对此毫无办法……
  林菁犹豫了一会儿说,拚了啦!今天我就把自己给你了。不过这之前我要让你看一样物事,然后给你讲一个故事……
  林菁这样说时,环在他臂上的双手取下来。拉着程铁男进了寝室。
  程铁男是头回进林菁的寝室,心情特紧张。寝室里有张双人床,看到双人床程铁男就想起林菁说的那个朱映红。床头柜上有尊上圆下方的台式电扇,林菁拧开了它。
  林菁说,我要你看的是我这儿——,说着话就退下裤子,林菁洗完澡后穿的是件很薄的蓝花便裤,里面穿一件肉色三角裤。林菁退掉了便裤和衬衫只留胸罩和短裤。程铁男看着林菁如一只去皮儿的香蕉被渐次剥离开来,活色生香的肉瓤展示在眼前,几乎惊呆了。他是第一次近距离真实地看女裸体,竟觉出双腿颤抖得不堪重负,便蹲下身来,就势将脑袋埋在林菁裸裎的双膝上。林菁双手捧起程铁男的脸,说还有一处你没看到。说完就褪下短裤。程铁男的目光随林菁的手儿锁定她的下部,程铁男一下子呆愣了。
  林菁身材修长,却生得蜂腰宽臀,双腿丰腴。女儿家的私处隆起得犹如发酵的面团,这一点比她的朋友小朱犹有过之。林菁的特殊在于一片隆起的面团中央,熟桃儿般划出一道痕。令程铁男奇异的是,已经二十七岁的林菁那里没有毛,所有的细部洁净如脂。
  林菁说,这就是我要让你看的……这里天生没长毛,我也弄不清所以然,对一个女人来讲,这里的外表好像停在了小时候,一直没长大,或者说没有发育完……总之,没有毛。这意味着什么呢?你听过人们怎样形容没有阴毛的女人么?他们说是“白虎”。白虎多可怕呀!天生克夫……铁男,你惊讶了是吧!接下来我要给你讲的是,你还算沉得住气,总算没像那个男人,竟然吓得脸色煞白,一连倒退三步,……他当时如见魔鬼一样,跌坐在椅子上哑巴了半小时,后来他终于清醒了,对我说,对不起亲爱的,今天晚上我不能跟你一起睡了……还亲爱的!他也是个读书人,还是位很有人旺的教师,喜欢诗,两年的恋爱时光里,他就像电影里的重情男主角,“亲爱的”称呼总挂在嘴上,开始时我都听不惯,后来习惯了,觉得这个称呼之于我是多么幸福和幸运……可是这一切都结束在那个晚上。那就是我的新婚之夜。他走了,因为他认定我是白虎,一只随时都可能啃噬他宝贵生命的白虎。
  程铁男依然把头搁在林菁双膝上,林菁的体香令他陶醉而幸福。铁男发自深心地说,这是一个自私的家伙,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还当教师呢,愚不可及,不可思议。
  林菁淡淡地问,铁男你不信?
  程铁男笑笑说,菁姐,您把我也当成那傻蛋?那家伙后来怎样了?
  二十
  林菁说,我们结婚是在外面租房子。那一晚,他去了他父母家。第二天他回来说,他父母建议我们离婚。我相信他父母有这个意思,其实是谁的建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本人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这是一目了然的。我并没表示异议,问题的确出在我身上,我认了。我的态度反而令他非常难受,我相信这也是真的。他是个不善伪装的人,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为了表达对我的歉意,离完婚那天,他突然跪在我面前起誓,说如果他要把不利于我的言语说出去半句,就天打雷劈……其实那有什么意义呢?我并没要求他这样做,但他真的做到了。后来为了避免老被别人问起,他通过父亲的一个朋友调去了外市。而我从那时起就远离了男人,对于所有涉及谈婚论嫁的话题均一笑置之。所以从年龄上讲,我已是个老姑娘了。
  程铁男说,菁姐,年龄不是主要的,我喜欢您是在乎心!
  林菁说,从那时起我就想,这一辈子独身过算了,假如有缘碰上一个我喜爱的人,我就要尽力避免第一回婚姻的尴尬。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先看一看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但愿不是大杀风景……林菁说完就拽去胸罩,这是她身上仅剩的挂碍。
  其实林菁的苦心没必要。程铁男虽然不乏书生气,却根本没把林菁身上这点异常当回事,反而暗自庆幸,幸亏当年那男人迂腐,不然哪有他程铁男今天的机遇?程铁男很快除掉衣物,长吁一口气,犹如举重运动员上场前做了一个热身。
  他们并没有马上上床,这样全裸的拥抱在一起,太让他们迷醉了。
  他们像跳一种无声的舞曲,赤脚踏在水磨石地板上,缓慢的旋转。水磨石地板凉凉的,给他们的感觉是一溜清爽透过足底将他们的神智送入云端,送入只有两个人存在的遥远的天际。他们寻找到了对方的嘴儿,以轻松细致的碰撞和舔吻传递爱悦与激情,林菁感觉下身被他撩拨得淋漓不堪时,他们终于倒在了床上。
   
  开发区机关的工作人员差不多都有家室,下班后除了门卫余师傅外,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回家了。开发区没有设食堂,这几个月来,程铁男除了陪客,都是在距开发区机关半里路外一个小餐馆搭伙。餐馆的老板娘对程铁男挺够意思,收取的搭伙费有限。但在外搭伙毕竟有许多不便。
  程铁男想自己起灶,陶之凌对此不置可否,这毕竟是一件小事儿。后来一想,他住的是办公室,一旦做起饭来烟熏火燎的对办公环境有影响。就说,我在楼下重新给你安排个地方住。
  开发区办公楼下靠东侧有一排平房,是新建起的库房。陶之凌就将挨近办公楼的一间给了他。又打电话给一个叫刘六的包工头,令刘六在那间平房的山墙处另接出半间屋给程铁男做厨房,刘六还按陶之凌的意思用水泥打了地平,接通了水电。那间平房在中午以后,由于办公楼的遮挡,就不再有阳光,所以屋内还算凉爽。程铁男住进去后才有了家的感觉。这几天程铁男将一个月的工资全部用来置备生活用具,他一点点儿计算还需哪些必须品。就像一个即将步入学堂的小学生一样,再三地检索身边的铅笔橡皮草稿纸之类。终于有一天,程铁男正式在自己的厨房中生火了。
  程铁男和林菁的关系公开来,是程铁男正式结束在外搭伙的日子里。有天中午林菁给程铁男送来一个微波炉。那天林菁还买了一条鱼和好些蔬菜。仍在开发区加班的工作人员发现亭亭玉立的林菁走进尘土飞扬的办公大院,走进了程铁男的小平房,就惊讶程铁男走了桃花运。
  这事儿袁锐很快知道了,犹如当头挨了一闷棍。那天他闯进陶之凌的办公室与姐夫大吵了一通。这是袁锐生活中的另一面,这一面他公司里的员工是了解不到的。袁锐指责陶之凌姑息养奸挖他墙脚,泼皮地把唾沫星子喷在姐夫脸上。
  陶之凌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说,你说的是人话吗?自己没本事怨别人?人在你单位工作,你追不上手,是别人的问题呀?我告诉你,为了给你搭桥,我花了两千元为你请客,同样是为了你我才把人安排在开发区工作……这一切现在反倒成我的不是了?简直是狼心狗肺!
  我不管你怎么说,现在这个姓程的已经插进了一杠子,你得把他给辞了!要他滚蛋……
  陶之凌很不屑地说,开发区招一个人进来,你以为跟你们企业一样,说开人家就开人家?我个人就有那么大的权呀!再说人家工作干得好好的,敬业精神工作本领都不比你差,凭什么?真是乱弹琴!
  幸亏陶之凌料事在先,从袁锐一进门,他就把办公室的两层门都关得严严的。
  两人你来我往吵得够了,就都沉默下来。
  后来袁锐说,姐夫!我警告你!这事儿你得给我办好喽,不把这小子赶滚蛋也可以,但你得想法儿阻止他与林菁再接近,不论你用什么方法,总之你得办好喽,不然我跟你没完……袁锐说完哐当一声磕上门走了。
  陶之凌坐在办公桌后,咬牙切齿地说,什么玩意儿!咬定我了嗨!我他妈怎会有这么个小舅子?
  陶之凌本不打算在袁锐和林菁的事情上多搀和,可是到了现在想避都避不开。他还真怕这个小舅子狗急了跳墙。袁锐的手段他是领教过的,只是没想到他倒真的对林菁一往情深……多少年了,这小子到处沾花惹草,硬是把个娇艳艳的妻子逼出个精神分裂症,为了他跟精神分裂了的妻子离婚,陶之凌夫妻昧着良心不知跟人家娘家人做了多少工作,破费多少才搞掂,可是这小子却从不知感激,好像是他陶之凌上辈子欠他的……本来,把他介绍到宏野后,以为他转变了,不想他在林菁这件事儿上又作践起姐夫来。
  陶之凌虽然不乐意看到林菁这样的女子遭遇袁锐,对程铁男与林菁的热乎,心内也有种酸辣。他是见到漂亮女子容易丢魂的那种男人,只因袁锐和程铁男都在钟情林菁,自己才放弃了染指的意图,现在小舅子对自己不依不饶,自己是何苦来哉?
   
  二十一
  那天袁锐走后,陶之凌就窝在办公室独自生气。眼前不断浮出林菁仪态万方的影子,难道自己就只有看看这个女子的份儿么。如果按目前情势正常发展,程铁男最终拥有这女子的可能性比较大。那么将来,自己是否就能坦然面对程铁男和这个女子在自己眼前幸幸福福?至于袁锐,陶之凌对他嗤之以鼻。但是正是由于袁锐才促使陶之凌静下心来认真想一想这事儿。慢慢地他的强烈占有欲和狭隘心理开始将他的思维导入一个意图毁灭某种幸福的旋涡,这种幸福当然是属于别人的。这时我们看见了人类理性遮掩下的劣根性的复苏。
  晚上的某个时候,陶之凌已经开始设想,必须首先让程铁男和林菁分别走上两条道,其它的可在以后逐步运作。如果明里让程铁男放弃林菁那无异于痴人说梦。一个月前,自己还鼓励他抓紧时间追林菁,现在突然转变态度,程铁男会怎么想?上策应该是在无形之中瓦解他们的感情基础。对程铁男,应该始终以安抚和帮助待之。况且最近还有两件事需要程铁男从中协理,须知要在身边培植起一个心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自己辛辛苦苦帮助程铁男办好手续所为何来,难道真的是为那个不成器的小舅子一句话么?狗屁!我得让这个刚出道的小伙子感恩于我,以后有很多大事儿需要他出面才好办理。
  陶之凌最近就运作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在与一广商交谈中得知,广商的公司在开发区内秦沟地段兴建的七层工业大楼,楼下要修上下两层车库。有关车库的事开发区这边暂时只有陶之凌知道。按照原先的规划,凡企业用地开发区要先负责整平,仅将那一处沟壑整平,土方成本就得二十多万元,这是程铁男刚来时预算的。陶之凌与负责回填工程的包工头谈好,由他出面与广商协议,陶之凌从旁做工作,填壑推迟在大楼工程开工之后,让业主不找开发区的麻烦,也就是说在谈判中不拿土地整平做文章,开发区对填壑工程费全额支付,包工头则在工程完结后返回免填沟壑节余的经费百分之八十五。另一件还是与那位广商有关,他己与广商成功进行了沟通,开发区以秦沟偏僻且临江边为由,征地费用在原有价格上再降低一点,粗略估算可减少二十万元左右,工程完成后,广商通过赞助方式返回一半。这两件事做成后初步可以建一个小金库……
  这两件事已基本运作成功,两笔款子近期即可到帐。这一切,他陶之凌一个人是完不成的,必须有一个助手,而兼职会计的程铁男将担任主角。
  陶之凌想到这里,觉得对袁锐所提之事,得另辟蹊径。眼下当务之急是把程铁男牢牢抓在手里,让他死心踏地为自己服务。陶之凌想抓牢程铁男的不二法门就是解决他眼下最急切的事儿。为他在办公楼下搞一间住室只是临时安抚,解决他的永久住房才是捆牢他的上策。
  第二天下午,陶之凌就驱车去了市内,晚上下班时,陶之凌返回来,路上打电话对程铁男说,晚饭你就不要再搞了,把你女友叫上,我们一起出去吃火锅,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程铁男有点受宠若惊,就忙不迭给林菁打电话,那会儿林菁也正在来开发区的路上。
  陶之凌的车到了开发区门口时,林菁也进了大门。陶之凌停车同林菁打了招呼,就先一步开到大楼前。陶之凌下车到程铁男小屋里装了杯开水,程铁男锁上小屋,待林菁来到跟前时说,陶主任要请我们去吃火锅。
  陶之凌说,工作太忙,上次一别之后,这是第二次见面,不想林小姐与小程的关系发展得如此迅速,可喜可贺,我理当请你们一次,只不过去吃火锅有点寒酸。
  林菁觉得陶之凌是诚心,就会心地笑道,再一次让陶主任破费让我不好意思,这顿火锅我请了!请陶主任给我个面子,我们的事儿以后还请您多费心……
  陶之凌欣然说道,帮忙那是自当的。谁请客么,还是先入为主吧,我们也是熟人了,下次您请好了。说完就拿眼睛扫了一下林菁那双丰腴的大腿,由于天热林菁穿一件肉色的西装筒裤,面料很薄,微风起时大腿的圆润曲线就毕裎出来。陶之凌只看了一眼心中就升级成一股热流。
  大家不再客套,分别上了车。
  陶之凌把车开到国道边上“天香火锅城”。 林菁想,虽然已经立秋,天还是蛮热的,陶之凌竟然想到来吃火锅!不想进了火锅城的餐厅,里面却是寒气袭人。这里房间装修非常严密,空调把温度控制在十八度左右,人在里面便似在初春秋末一般。
  火锅里的主菜是小毛驴肉,小姐们手拎古香古色的大铜壶,往火锅里加一种淡黄色的汤水。据说这汤水熬制的方法属不传之秘,而小毛驴肉也一律产自北方,有固定渠道供货,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是以,火锅城一年四季生意红火。
  陶之凌说,享受空调,吃毛驴肉,喝劲酒,实是人生一大快事。怎么样,林小姐也来一小瓶?二两装,不多!
  林菁笑笑说,天热不敢喝辣酒,我要瓶啤酒就成,铁男陪您喝吧!
  陶之凌说,那就随意了。他从不勉强女士喝酒,这也是他总能讨女人喜悦的一个因素。
  小姐上了两扁瓶劲酒,一瓶青啤。
  佐菜上齐以后,陶之凌开启啤酒为林菁的杯子斟上,又给自己倒上酒,这时程铁男也已将自己的杯子斟满了。陶之凌举起筷子说,二位请吧!
  陶之凌特别欣赏林菁用餐的方式。上一次吃饭时他就注意到林菁用餐的方式挺特别,她还是个左撇子。其实如果仔细观察起来,每一个人都有区别于其他人的吃相,但在陶之凌看来林菁的一连串动作优雅而高贵,较之他那位自我感觉良好的夫人,则更令他动心。陶之凌看着林菁和程铁男相互窜动的眼神儿,心中就又升起一股酸酸的感觉。
  那天陶之凌告诉了程铁男两个好消息,一是关于程铁男录用加转干的手续全部办完了;二是他通过关系在城中区一个房地产开发商那儿以市场价半价购了一套两室半一厅的住房,这种不合常情的优惠价自然是陶之凌的情份了。陶之凌还说借给程铁男三万元作为预付订金,剩下的可以采取按揭的方式逐月支付。那天陶之凌虽然连着告诉了程铁男这两个好消息,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陶之凌真正下定了某种决心。
   
  二十二
  从天香火锅城出来,程铁男开车把陶之凌送回家,然后又送林菁。林菁觉得程铁男今天心情特别好,钻出车时看着他一脸儿的期待,斜了他一眼,说下车吧!程铁男就愉快地锁了车门,跟她一起上了楼。
  立秋以后,夜里的气温开始转凉。小屋里已经不再需要电扇了。
  两人进屋后就抱在了一起。程铁男抱住林菁时心里就有一种安定感。他亲着林菁的嘴儿,感受着她带给他的清爽。他们已经有好些天没在一起了,大家都有太多的事儿,只能通过手机联络。为了便于通话,林菁听从程铁男的建议买了一款手机。毕竟两个人还没结婚,林菁建议从那一晚上以后两个人要加以克制,程铁男只得听从。但今天是林菁主动邀他上楼的,程铁男就放开胆量在林菁身上上下其手。林菁挪开她的小嘴,问很想吗?程铁男说当然想!林菁轻揪了一下他的脸腮,就去了厕所。程铁男知道林菁特别爱洁净。待林菁出来后,程铁男就进去,水有点儿冰,他还是硬撑着洗了个澡,出来时嘴就有点儿发乌。林菁问,你洗澡了?
  程铁男说,是呀,水是有点凉了!
  林菁道,那就赶紧上床吧!
  林菁算准今天应该是个安全的日子,就没采取任何避孕措施。
  钻进被窝,两人相互退掉了对方的内裤,光溜溜地搂抱在一起。程铁男将舌头探进林菁口中,品味着激情和兴奋。过了会儿程铁男收回舌头,林菁幽幽地说,铁男,我只要和你抱在一起,浑身就幸福得跟在做那个似的……我真想一辈子都和你像今天这样抱在一起,直到老去。
  程铁男一手理着林菁满头乌丝,动了一下胳膊,使林菁枕得更舒适一些,说菁姐,您也给了我从没有过的幸福!知道我抱住您的感受吗?就像踩在云彩里,整个的人都失重了,您感觉到我身体里那种悸动了么?我手抱着您的每一刻都在想整个儿溶化进您的身体里……
  林菁附在他耳边说,真像一道抒情诗……我感觉到诗人的狂傲了……她的手儿探到了他的小弟,它那么雄伟而倔强地向上耸立,在她的手中弹性地释放着狂躁。
  程铁男的一只手反复地抚摸着林菁的丰臀,忽然他的手放到了她的下体。林菁颤动了一下微微分开双腿,程铁男的手就整个儿握住了那高高隆起的部位上,他来不及品味手感,林菁就翻身骑在了他上面。
  这是一种女性能够足以展示其疯狂的姿势。也是昭示这个世界男性并不是决定幸福的唯一。
  这一阵疯狂中,两个人此起彼伏,不知玩了多长时间。后来两人都有了一种虚脱似的疲惫。床单上出现了好几块湿地,林菁摸索着说,不知怎么流下这么多水……是你的还是我的?程铁男说,当然是我们俩的,不过我感觉您的多些……您没觉察运动时有种古怪的水声?他们就嘴对着嘴儿吃吃地笑了。
  程铁男摸到床头的手机看看,说都十二点了,有活儿干时间就是过得快!
  林菁笑笑,就是挺累人的……铁男你还打算回开发区吗?
  程铁男想了想问道,小车放在下面稳不稳当?
  林菁思忖说,这倒是个事儿,厂子里总是丢这丢那,你才上班不久,可别出了事儿,快回吧!
  程铁男这才爬起来,边披衣服边说,真想就住这儿不走了!菁姐我无论如何都要抓紧时间把房子搞掂,咱们好早点结婚……
  林菁想说,结婚就一定要住新房子么?可是她又不想给程铁男一种逼婚的印象,就以一种讳莫如深的态度从门里看着程铁男钻进厕所清洗,又看着他走过来和她吻别,直到他离去一句话都有没说。
  程铁男走后林菁舒展开身子,仰躺在床上,觉得身子出现了从不曾有过的慵懒。就这么躺了许久,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儿入睡。反复地想着程铁男,后来就想到陶之凌在吃饭时说的有关程铁男的两件事儿,心中生出不安,掂量着须得提醒他才是。
  第二天中午一下班,林菁就打电话问程铁男,中午没有其它安排么?程铁男说没有,菁姐过来吃午饭吧?林菁说,我就去!说完坐上的士就去了开发区。
  午饭吃得很简单,林菁不要程铁男弄得太复杂。午饭后两人就以习惯的方式喝茶。程铁男直到今天兴致还很高,说了很多话,多数情况下,都是程铁男说林菁听。
  后来程铁男说累了停下来,林菁终于开口道,铁男,其实我是心中有事才专门赶过来的。
  程铁男问,菁姐您有什么事?
  林菁看了看门外声音压低了些,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担心陶主任这个人……
  林菁就把昨晚思考的问题谈了出来。程铁男听得云里雾里,林菁见铁男对她所谈的事儿压根就没有心理准备,就叹道,真是年轻人不长心计。
   
  二十三
  林菁想破脑袋也找不到陶之凌对程铁男如此关照的理由,说是作为领导对下属关心吧,这年头你在哪里见到过如此关心下属的领导?即便是当年林菁作为省劳模又因工作需要,分到现在那套住房时,晓得厂领导开过多少次会议,顶着多大压力才决定下来。总的来讲林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她还不想破坏程铁男的好心情,她只说了令人起疑的现象。又说开发区的会计也让你兼职?
  程铁男说,是啊!我们那儿人太少,实际会计出纳是一人,我从前又没学过会计,所以对这项工作就比较犯难,生怕哪儿给搞错了,以后您还得教教我才成。
  林菁忧郁地说,不会可以学,我担心的不是你会不会的问题……
  程铁男问,那您担心什么呢?
  林菁按住程铁男的手说,听着铁男,你还年轻,人心是最难看透的,对你就更不易。有句话说什么来着?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别误解我是在挑拨你和陶主任的关系,但我的确担心你欠他太多,最后定然在感情上受制于人,不能自拔……
  程铁男笑笑说,菁姐,没这么严重吧?我看陶主任为人蛮真诚,也还算正派,到目前为止,除了招待上有些大手大脚以外,也不见他做什么违犯原则的事儿,在开发区,和同志们的关系处理得都比较好,别人也没什么反映……菁姐,您是不是太多虑啦?
  那么这房子的事,林菁提醒说,我觉得你一下子借陶主任这么大一笔钱不好,如果我来处理这件事,我宁愿这个时期不买住房!……如果你一定要买,也可以另想办法,我那里还有六千元,我还可以找朋友……
  程铁男态度很坚决地摇摇手,说六千元解决不了大问题,菁姐您也别麻烦你朋友了!房子的事儿就让我自己处理好了,况且陶主任说过要为我垫付三万元,我到时打个欠条儿给他,借就是借,以后还他就是了。如果搞按揭,我想这事儿不会有什么问题。
  林菁无奈地叹息一声,心想铁男在精神上恐怕已被这个陶之凌控制了,再说也是无用,想到这里脸上复又露出笑容,说凡事多个心眼儿,但愿是我多虑了……
   
  袁锐这些天碰到林菁,脸上就挂着一种压抑的愤懑。心里充满被林菁利用的懊恼,时不时暗骂一声程铁男这个狗娘养的!间或又对这个刚出道的小子感到不可理解,不就一个搞工程预算的本科生么?不是老子帮助,他连个工作都找不到。但他却能得到林菁的垂顾。这小子到了开发区后,听说上下人缘混的还都不错,连姐夫对他都不遗余力地提携,这真他妈不可理解。最令他恼怒的是姐夫陶之凌,对自己的要求推三阻四,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这样的光景过了十多天,袁锐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完全失败,他不能先自个儿毁了他同林菁的感情基础。袁锐开始极力缓和与林菁的关系。
  那段日子宏野内部出了一些问题,董事长傅其永和总经理丁怀安都来到宏野。总经理指名要袁锐负责操作公司三季度运营情况分析会。
  会议就定在今天上午。对于这次会议袁锐是动了心机的,并且做了充分的准备。虽然这段日子因为与林菁的事儿弄得他食不甘味,但对事关他在公司地位这等大事,他是丝毫不敢马虎的。
  董事长傅其永和总经理丁怀安一同赶来,参加分公司的经营形势分析会还是第一次,足见对此次会议的重视。按照惯例季度经营形势分析会参加人员主要是科室主任、科长、部门经理、负责人等。财务科原来没有科长,财务方面的工作由财务科副科长陆云林汇报,身份还在副科长之上的财务总监林菁则很少被通知开会,这是从原任董事长去世后,总公司董事会调整董事长和总经理以后就有的一个怪现象。一个月前,总公司从广州派来一位财务科长。林菁心想这次就更不可能让自己与会了,哪知会前半小时,林菁接到通知,要她参加会议。林菁来到会议室时,与会人员基本到齐,袁锐宣布开始。
  袁锐说,今天的会议是第三季度经营形势分析会。傅董事长和丁总经理专程从总公司赶来听取汇报,待会儿还要请他们作指示,……
  袁锐的声音不紧不慢,有某种磁性。开场白之后,袁锐顿了顿说,大家也许都已知道,数字上显示,第三季度我们公司营销形势有下滑的趋势,里面可能蕴含多种因素,这次会议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要找到问题的焦点,这是第一个议题。第二个议题是财务上出现的问题。自从我们公司成立以来,一次性出现八十万元被骗的事故还是第一次,这显然是管理上的疏漏,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会议可以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目的是以此促使我们大家在今后工作中对这类问题给予足够重视……这是董事长和丁总拟定的会议基调。现在请各位就第一个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
  问题显而易见,营销部经理鲁大群第一个发言,鲁大群强调了四个方面的因素,一是形势上的不利。国家对本公司生产的这类大吨位专用车采取了限制生产措施以来,各地相继出台了相应的规定,尤其是道路管理部门设限,使购买力大大受阻……二是我们的营销战略存在缺陷。比如没有足以覆盖更广阔范围的营销网点,包括营销队伍相对薄弱……三是我们的车型开发单一,目前拥有的车型多数接近淘汰……四是有些产品还存在质量问题……他还列举了四起由于质量造成购买大户取消合同的事例。
  接下来是三个主车型生产分公司经理发言,大致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是熟练的技术工人匮乏,使质量问题防不胜防。二是原材料的质量问题。而采购部寇经理则举出了包括钢材为主的原材料涨价等多方面因素导致大量使用替代材料,为原材料质量问题开脱。
  也就是从采购部经理的发言,会议自然而然过渡到第二个主题。
  二十四
  公司被骗八十万元的事儿林菁是知道的,这段时间袁锐没找她麻烦也许正是被这事儿搅得没了精力吧?但事情的来龙去脉,直到财务科长发言完毕,林菁才搞清。
  两个月以前,公司决定从南方一个钢厂购进一批板材。分管采购和财务的副总经理姜方平找袁锐商量,说有一位浙江商人曾找过他,说他们厂有一批价值一百六十万的板材需要出手,姜方平说眼下各类板材都在纷纷涨价,他们厂这批板材只要往后存放一段时间,就能够坐地升值。但他们现在转产在即,急需要那笔资金回笼。至于姜方平是怎样认识这个浙商的,袁锐没有多问,姜方平是总公司派来的副总,总公司虽然让袁锐在这里负全责,却将财务和后勤采购两项至关重要的工作交由姜方平分管,用意是显而易见的。姜方平面上是与袁锐商量,实际上,有可能采购这批板材的事儿他已经谈得差不多了。袁锐知道自己在这件事儿上能当多大的家,正如他知道自己在整个公司中能当多大的家一样。袁锐只是提醒姜方平,这批板材从哪儿进都一样,第一是确保板材的质量,第二是资金不能一次性支付完毕。姜方平说,浙商方面的意见是,如能及时将现金入帐,可按市场上这类板材最低价打两折卖给我们,初步测算为一百四十万,比目前市场价低二十万元左右。袁锐说那也不行,你对对方的情况和信誉度考察评估没有?就这么相信对方?姜方平这时才说,浙商叫阮同江,我和他打交道比认识你时间都长。意思是说,你袁锐才来几天?又算老几?袁锐明白姜方平的意思,但他作为公司眼下负总责的老总,在这件事儿上必须稳妥才是。袁锐说,我的意见是,第一去人对该厂的板材质量进行检测,二对该厂的财经状况和信誉情况进行调查。这次可以让财务总监林菁一同前去。三是资金只能预付百分之二十,等货物到齐后再全部结清,袁锐还解释说,如果材料托运不出意外,到资金全部支付完毕也不会超过十天。姜方平意味深长地说,你的三条批示,有两条我们可以考虑,如果让林总监参与此事,没有丁总的同意怕不妥吧!再者大家都知袁总和林总监的关系,别人会说袁总有私心的,恐怕对袁总也不好吧?姜方平说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袁锐。袁锐感到胃里泛酸,旋即冷冷地说,我怎么觉得你似乎把这次购买板材搞成了一次秘密活动?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既然这样,这事我不插手了,你直接给丁总汇报吧!袁锐说过这话后,就没再过问购买板材的事。
  姜方平后来是否给丁总汇报,他也不清楚。但半个月前,新来的财务科长向袁锐汇报,浙商那批板材,已被湖南一家汽车厂拉走,本公司汇去的八十万元订金到账后,那位叫阮同江的浙商取走货款后就不知去向了,那家厂子在我们的人考察期间已转手他人……采购部去的人追到湖南那家汽车厂,人家出示的购买手续是齐全的。
  十分明显,问题出在本公司人员的失察上。这事儿出了以后,姜方平没有向袁锐作任何说明,径直去了广州丁总那里。大概总公司已经意识到姜方平的问题,自姜方平去广州后就再没回来,直到这次董事长和丁总一同来分公司。袁锐才知道总公司已安排姜方平到其他公司去任职。对于八十万元巨款被骗一事总公司已知情,并据情对姜方平作了相应处分,至于作了什么处分,不得而知,丁总说这是他们家族的事儿。袁锐也知道这种家族的事儿他一个外人是不宜过多追究的。丁总还告诉袁锐,经董事会商量决定,今后这里的财务交由袁锐亲自管理,并负责处置巨款被骗一事的善后事宜。但对袁锐的财权有一定底线。袁锐虽然对这种掣肘掣腿的安排颇有看法,但自己作为家族以外的人,能被如此重用已是奇迹。因此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且装出不负厚望的样子主持召开了这次会议。
  袁锐是个人才。这两年的磨练让他迅速变得成熟起来,在处理公司大小事务上都表现不俗,拿此次公司巨款被骗一事来说,如果按当时袁锐的提示运作就可能避免事情的发生,这一点姜方平倒是如实向总公司作了说明,总公司上层都明白袁锐的才能,深知在内地能找到一个他这样有能耐且能驾驭全局的常务副总还真不易,更何况他的姐夫还是公司最需要交好的开发区领导呢?
  袁锐根据下属们的发言,对会议作了总结,归纳出八个方面的问题,并提出今后调整的建议,他说得言简意赅,态度谦虚谨慎,尺寸把握得体。董事长没有发言,但丁总代表总公司对袁锐的建议给予了明确的支持。
  林菁自始至终没有发言,作为会议主持人的袁锐也没要林菁发言,林菁体会,袁锐是要她参与了解一些公司内部的事情,这一点她是猜对了。尽管公司高层对财务总监的态度是明显的,但袁锐有自己的想法,第一他已看准林菁的为人。他曾经是一个人品极差的人,但现在立志搞一番事业,就需要林菁这样品德兼优的人为他助阵。第二林菁懂财务,自己重用了她,出于报恩心理,于私可以进一步发展感情,于公她可以帮助自己更好地行使财权。第三,袁锐目前在公司中层以上干部中势孤力单,身边极缺扛鼎之人,林菁是本市人,是本市人就意味着以他袁锐为代表的本市人在领导层中又多了一份力量。对于这一点,袁锐已不得不重视。
  傅董事长和丁总这次来宏野,还敲定了另一件大事:为了便于袁锐下一步开展工作,袁锐可以在不挪动总公司重点安排的几位人员前提下,适当对部分中层负责人做一定调整,采购部经理虽属总公司安排人员,此次失职,影响太大,可在这次人员调整之列,但总公司目前还没有适当人选。就是说此次新任干部的考察挑选都由袁锐提出,总公司备案就行。可以说董事长和丁总赋予了袁锐更大的权力。
  董事长和丁总回南方后的十天里,袁锐就快捷地调换了四个中层负责人。造成目前状况的起因是巨款被骗一事。总公司在这里安插的力量被弱化,袁锐的权力和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袁锐可以按照自己的设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袁锐也就不免更加飘飘然。
   
  二十五
  袁锐调换了四个中层负责人后,又任命白玲为办公室主任。
  袁锐看得出白玲在暗中追自己,白玲是丁总的亲戚,但却是本地人。丁总虽然是分公司的总经理,却在总公司另有要职,基本不在这里呆。过去袁锐一直认为白玲就像丁总安插在公司中的一个眼线,后来才知道,丁总的爷爷在解放前与白玲的祖上有段渊源。丁总比较念故,虽然是爷爷辈上的事儿,但从父亲那儿承传的嘱托他也始终未忘。宏野在这个中部城市落户就是丁总竭力促成的。那时他在新成立的宏野担任常务副总,也就是袁锐现在这角。丁总将宏野落户这个城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访爷爷当年的故旧后人,但爷爷的这支故旧人丁凋落,到白玲这一辈就剩下姐弟两人,弟弟还在读书,丁总表示要供他读最好的学校。那时白玲的单位效益滑坡,就脱离公职到丁总的公司上班。白玲这人内秀,寡语少言,文化是高中,处世谨慎,丁总就有意将她放在办公室了。白玲那年只有二十三岁,由于原单位效益一直不好,对象也没处成。袁锐来了以后虽然未从丁总那里得到什么暗示,但对他们的渊源略有耳闻。因此工作中颇有关照。在职位上袁锐是她的领导,而由于两人都是未婚,白玲慢慢注意上这个英俊的新领导是很自然的事。白玲心地单纯,她可没有林菁那么复杂的想法,只是心中的话儿始终说不出口,后来眼睁睁看着袁锐爱上林菁,内心沮丧之极,常在工作之余暗自抹泪,有一天她正独自伤心时被姜方平看见,姜方平知道白玲和丁总的渊源,一直以来对她比较关心,白玲虽然称他姜总,其实是把他作为叔叔看待。白玲将内心话儿向姜总说了,不料姜总却说她为情所迷看不清人,姜总还说他对袁锐此人并不看好,说他不会是个好丈夫的。但处于暗恋中的白玲还是无法从中解脱。姜方平回总公司顺便将白玲暗恋袁锐的事儿给丁总说了。丁总倒是蛮看好袁锐,这次丁总从南方来,路上就琢磨,为白玲和袁锐做一回红娘,可是到公司几天后就发现,袁锐心中根本就没有白玲,而是一门心思放在林菁那儿。丁总和袁锐以朋友的身份就他的所爱非正式地沟通了一回,丁总确认袁锐的确在恋着林菁,就提醒袁锐是否也可以注意一下白玲?袁锐由此知道丁总并不赞同他追林菁,就想知道总公司对于林菁的成见究竟源于哪里?丁总只说了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
  袁锐反复咀嚼丁总“水至清则无鱼”的话,渐渐明白林菁遭遇的症结所在。说到底现在的总公司高层根本不需要一个像林菁这样刚直的财务总监,但由于是前任董事长刻意的安排,总公司新领导层一时也找不到合情的理由取消这个职位,就只能这样以不赋予实权的方式将林菁冷在那里。袁锐其实早就看出事情的端倪,这也是他较长一个时期不与林菁以老同学相称的缘故。但是袁锐恰恰是因林菁的人品才渐渐心慕于她,当然不愿看到林菁老是这么被晾在一边,时候一长,林菁极有可能与公司分道扬镳,袁锐不愿看到这种结果。
  袁锐试图引导林菁改行,这是他一直在想的一件事,以林菁的阅历和能力,做个部门经理是绰绰有余的,这对林菁个人当然有好处,根据前一个时期的观察,林菁并没有反对他的这种安排。而在与董事长和丁总提及人事变动问题时,袁锐就调整采购部经理的设想做过探讨,袁锐强调了这个岗位人选品格必须是一流的这个观点,同时间接提到了林菁。董事长和丁总对林菁的人品没有异议,显然只是对她作为财务总监过多触及公司经济内情有所防范罢了,对于袁锐推荐林菁担任采购部经理的提议也没有反对。但袁锐在具体操作时就开始打上自己的情感小算盘了。
  袁锐任命了白玲为办公室主任,对林菁的职位调整独独按下不表,仅向她披露了一下意向而已。公务安排却又大量让她参加,以显示他对她的注重。同时袁锐开始注意白玲,这当然是做给林菁看的。白玲由于袁锐突然对她看重,精神状态变化很大,人爱打扮了,脸儿也变得红润起来。白玲本来就年轻漂亮,这一变化倒真的让袁锐侧目相看了。但在袁锐眼里,白玲的年轻漂亮任何时候都不能与林菁的成熟美抗衡。
  林菁袁锐白玲三人现在的微妙关系已是公司上下皆知的了。
   
  袁锐在设计部主任送来的预案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令他们迅速呈报总公司。设计部主任和两个工程师走后,袁锐还有点不放心,又和丁总通了电话。这次分工司主导设计的一款中型工程专用车将是公司今后的换代产品,有几项主要指标,他们在设计中对总公司的要求做了一定调整,这主要是咨询在外跑销售的同志竟见后做出的,但需要总公司主管设计的总工们进一步审核。宏野的汽车主要是改装,八个月以前他们就投入了对新车型的设计,不久前董事长和丁总来公司时曾过问过此事,但那时设计初稿改了又改尚未完成。这次季度分析会后,对新车型的研究设计加快了进度,至昨日下午设计图纸基本定稿。
  丁总在那边对袁锐的工作给予了肯定,并表示会督促总公司设计处尽快审核。袁锐放下电话舒了口气。
  袁锐来到林菁的办公室,林菁正在看一本大学工业会计学教程。袁锐问,怎么?您还在研究会计学呀?
  林菁为袁锐倒了一杯水,拍拍书说,这是暑期里我们原汽车改装厂书记的儿子给我带回来的。近几年会计学中融进了许多新东西,有些是国际通行标准,与世界接轨嘛!这是加入世贸组织后的变化,当时我跟他谈及此事,并且从他讲的内容中感到我原来所学很有限。就托他给买回一套教程,想再充实一下自己。
  袁锐摇摇头说,谈到对专业的痴迷您可算是个典型了。
  林菁笑笑说,没办法,我学的专业就是这个……这个公司虽然不需要,可我也不能荒废了它呀!
  袁锐说,您明白这个公司为什么不需要吗?难道这样的公司真的不需要会计吗?
  林菁笑笑将书推到一边,说正想请教。
  袁锐说,您这样精明的人需要请教别人?我不信您真的不明白。有一点倒可以告诉您,总公司高层只是不重视财务总监这个职位,对你的品格却是认同的……
  林菁说,认同又怎么样?蓝董事长去世后,新领导们态度暧昧,简直莫名其妙嘛!我不知道他们想我怎样做,没有一个领导同我就我的业务给予明确指示,当我是个摆设,我当然只好学习罗!
   
  二十六
  其实,袁锐喝了一口茶说,我现在就是征求您的意见来的,给您调整一下岗位怎么样?
  林菁淡淡地看着袁锐,您说下去。
  袁锐说,有一个岗位我一直给您留着,采购部的寇云峰在那个位子上有些勉强,这件事只要我向总公司争取,成功的把握很大,但要做一定工作,当然这主要由我来做,您只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就行……采购部经理的工作经常要出差,工作比较辛苦,您知道寇云峰的工资加补助比我拿的都多!
  林菁笑吟吟地说,袁总对我如此关心,我一定好好考虑考虑您 的建议!
  袁锐惊愕地说,您不这会儿确定下来,还真打算正而八经地考虑考虑呀?
  林菁说,那当然!您这等于让我丢掉专业,您刚才也说了,我对自己的专业是如此痴迷,怎么着也得容我想想吧?再说您那儿不也只是个提议么,换掉总公司派来的人,怕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呀!
  袁锐叹道,好吧这事您考虑一下尽快给我一个明确答复……今天晚上请您去蓝梦都市会所吃饭,唱唱歌休闲一回如何?
  正在这会儿,林菁包中的手机响了。林菁说对不起,我接一下电话。
  电话是程铁男打来的。程铁男说,菁姐,房子已经开始装修了,想请您过来看看出点主意,下班时我开车来接您行吗?
  林菁顿了顿呼出一口气,答道,好吧!放下手机看着袁锐,脸上有种歉意。
  袁锐刚才志得意满的表情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代之以掩饰不住的醋意和失落。
  林菁故做轻松地说,对不起袁总,晚上我得去帮小程看看房子,我跟他的事已经到那会儿上了,还是请白玲陪同您去吧!白玲这人不错,对您也是真心的,我觉得您应该考虑一下她……
  袁锐挥挥手说,这是我的事……就走了出去。
   
  下班的时候,程铁男又打来电话,说菁姐,陶总晚上忽然安排了活动,非要我去……,我们改日再去看怎么样?
  林菁说,没关系,改日吧。
  林菁不想让袁锐知道她和程铁男约会有变,就匆忙坐上的士走了。上了的士,又掏出手机来把它关掉了,她觉得手机这玩意儿好又不好,开着的时候,你到了哪里都躲不过麻烦。
   
  程铁男开着车正准备来接林菁时,陶之凌来电话说,铁男,晚上有接待任务,你马上到皇家大酒店伦敦厅来!
  这时的程铁男所能做的是给林菁去电话说明情况而已,他已对陶之凌不敢有丝毫违拗。程铁男赶到皇家大酒店时,陶之凌正陪着两位浙商搓麻将,作陪的还有那位歌子唱得挺棒的大堂经理蔡晴。陶之凌为程铁男做了介绍,两位浙商都三十多岁,是来考察本地投资环境的,意向协议已签订,明天就将返回浙江,届时将再同他们公司的董事长前来签订正式投资合同。项目是在开发区投资亿元建立一个大型制衣公司,产品全部用来出口。陶之凌看得出市领导对这个招商项目是非常看重的,也就是说他陶之凌如果把这个项目顺利搞掂,那他的政绩可就不言而喻了。因此这些天陶之凌一直斡旋在两位浙商和市领导及各主管部门之间。
  在上厕所那功夫,陶之凌对程铁男说,今天是为梁总和谢总饯行,晚上我已有安排,你陪两位老总好好消遣一回。六楼606、607、608三个房间,已安排了三个按摩小姐,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一定要记住,确保陪好两位老总。
  那我——?
  关键之时你也得上,你不上他们可不放心,知道么?你不能将这事理解为玩乐,你可以把这当成一项工作,当成一种奉献!记住,关键时刻必须给我上,不要把事儿搞砸了!
  程铁男还想说什么,陶之凌把手一挥,你想说什么我知道,这是正常工作,你别想得太多,就这样!
  吃饭对如今这些商贾都是形式,酒菜上的再多也不过每样尝点而已。而这两位浙商的兴趣更不在吃喝。陶之凌是早已观察到的。吃完饭,陶之凌对两位浙商说,梁总,谢总,这段时间你们都辛苦了,明天两位就要回南方去,今晚上我请两位把工作完全放开,开开心心地轻松一回,你们不是最关注本地的开放深度吗?在我们这儿皇家和帝后是开放的前沿,这儿的美色风情你们可以随意享用,当然由我们安排可能使你们更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请两位慢慢消遣,帝后那儿还有几位港商,我得去同他们见个面,这儿就由我们的程主任全程陪同。
  陶之凌刻意强调了全程两字。
  两位浙商非常满意陶之凌的安排,说了一些感谢之类的话,就同陶之凌握手作别,然后由程铁男陪同出了房间。
  陶之凌又坐下吸了几口烟,蔡经理就走进来。两人拥抱了一下,蔡晴说,你的房间在东楼303,亲爱的,在那里等着我……
   
  二十七
  程铁男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合,又有使命在身,心里难免忐忑不安。上了六楼,一阵清洁精的香味儿扑面而来。廊道中猩红色地毯上一位浅施粉黛的女郎仿佛飘着似的迎过来,女郎朝三人说了句,欢迎光临!就对铁男说,是程主任吧?
  程铁男点点头,心想她倒是认得蛮准!他是不知道这些玲珑乖巧的小姐由于经历多了,对南北各方的人确是一眼就能辨出的。
  女郎道,程主任您好!我是冯雪,是专门派来为你们服务的。小姐们已经在房内等着呢,你看两位先生怎么安排法?
  事情到了这份儿上,程铁男硬着头皮也要做好东道主,当下说,请梁总在606房休息,谢总就到607房吧,如果对小姐不满意,两位就告诉我,我在608陪着你们……
  两位老总笑笑说,不忙休息,不忙休息,我们在608玩一玩,去把小姐们都叫过来吧。
  冯雪就到另两个房间把肖晨和白梅都叫到608来。肖晨、白梅和冯雪这三个女孩容貌长得不相上下,年龄也都相当。三人中肖晨微胖,白梅略瘦,冯雪适中,梁总哈哈笑着说,果然是三个美女,谢总,这位白梅小姐陪我了,你选哪一个? 
  谢总笑笑说,那就是这位肖晨小姐了。
  然后他们分别搂着自己选中的女孩子嬉笑着去了。
  程铁男不知两位老总为什么还要来这么一个小插曲,冯雪看出他的不解,笑笑说,程主任从没到这种场合来过吧?这些当老总的凡事都要亲历一遍的,经过自己选取的就有种满足感,他们从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程铁男叹口气说,这个世道……
  冯雪走近程铁男说,别叹息了程主任,我看您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刚才还真害怕那两个南方人挑上我……现在剩下我们俩,今天晚上我就是您的了,且莫让良辰虚度哟!
  程铁男从冯雪身边走过,坐在沙发上说,冯小姐您也坐吧,咱们喝喝茶……
  冯雪就整整衣衫挨程铁男坐下,温婉一笑说,看来程哥真是从没经历过,这慢慢长夜,光喝茶打发时光还不把人胀死呀?程哥在冒汗,我帮您把外衣脱了吧!
  程铁男说,我自己来,说完自己除去外衣,冯雪也把蓝色外罩除去。铁男说道,麻烦您去给咱们沏上两杯浓茶吧,要上好的毛尖,多放一些!
  冯雪答道,好的!
  不一会儿冯雪从外面拿来一盒包装精美的毛尖茶,说是刚才从冰箱中取出的。又取来两个加高玻璃杯,浓浓地泡了两杯茶。说,我也跟程哥一样喜欢喝浓茶。
  程铁男说,我们家穷,过去也喝不起好茶,上大学时晚上加班看书,就买一些劣等茶压腥提神,后来茶叶就越放越多,再后来遇到我爱人,比我更喜欢饮茶,所以……
  冯雪说,程大哥,做我们这行的,如果客人不说他的经历甚至真名实姓,我们也不许问的,但我觉得您这人不像他们,跟您谈话就像跟朋友聊天似的很享受,那么请您给我讲讲您爱人……噢,对不起我又犯规了,我们是不兴主动向客人谈爱人的。那么,程大哥谈谈您的大学生活好么?我的梦想是大学,可我这一生与大学是无缘的了……
  他们就这样聊起来,到了半夜两人都困了,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程铁男正在睡梦之中,由于刚刚谈到了林菁姑妈的茶园,梦中就走进那满山绿油油的茶田地里,正在四处张望之时,忽然林菁轻飘飘地踩着茶树走来。飘然而来的林菁投进程铁男的怀抱里,两人都没有说话,抱在一起就热吻起来。程铁男渐渐感受到躁热,直想将衣物除掉,可双手就是使不上力道,这么一急一挣就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程铁男发现自己和冯雪挨在一起,身子正被这女孩子抱得紧紧的,那么刚才和林菁的热吻也是在和冯雪了?程铁男心中一慌,就猛然推开冯雪坐了起来,幸而这个冯雪还没有乘他熟睡之机与他做越轨之事。
  冯雪见程铁男如此,就整整头发,说程哥是我把您吓住了吧?你放心,我知道您是正人君子,我不会主动拉您下水的。不过我接到的指示却是必须和您睡觉,不然老板就会处罚我了……
  程铁男不解地问,这是从何说起?老板要怎样罚您?
  罚三天的工资。冯雪说。
  程铁男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大概您是一位很重要的客人吧!必须让您高兴。别的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很矛盾,不知道接下来我还能做什么……
  程铁男说,您什么也不必做!
  ……
  第二天送走客商,程铁男独自回到开发区,昨晚上的经历令他惴惴不安。本来昨晚是和林菁约好去看房子的,却跑到皇家大酒店经历了这档事。虽然还不至于出格,可是毕竟和另外一个女子接了吻。程铁男左思右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找个适当机会告诉林菁。为了表示自己对林菁的忠贞,他决定下次见面必须向她坦陈昨天的事儿。
  下午,陶之凌从市里回来了,见了程铁男只点了点头,陶之凌对昨天晚上的事儿只字未提,只是有点儿不高兴。
  大约一个小时后,陶之凌来到程铁男的办公室,悄声说,铁男你去秦沟那儿找刘六,办一笔回扣工程款……刘六是负责秦沟那儿整平的包工头。程铁男认识他,前不久刘六曾经给他的临时住所打过地平建过厨房。陶之凌给了程铁男一个账号,交待说这笔款到帐后不许第三个人知道,同时还告诉他,几天以后一个广商还有二十万捐赠款,到帐后一样处理。
  陶之凌交待完以后就回了市里,程铁男却为难了。他虽没学过会计,但也知道,陶之凌交待的这两笔款子是有问题的。程铁男思考再三,傍晚时还是去找了刘六。刘六请他到一个餐馆喝啤酒,说这笔钱就等着你拿账号来就划转。
  程铁男把账号给了他。程铁男不放心地问,刘哥,这笔钱没问题吧?
  刘六笑道,程主任您是刚出道儿,这点钱算个球!我搞了这些年工程,不知遇到过多少事儿,出事的也有,那都是些蠢才,稍微动点脑子,都能混过去,听我的没关系!你们陶主任是成了精的人,跟着他不会有差池!临了刘六拿出五千元现金给程铁男,说兄弟,我听陶总说过,你才出校门刚参加工作不容易,这五千块钱就当哥哥给你的一点赞助,收下吧!以后我的事儿还请你在陶主任面前多美言,只要我刘六能在你们开发区赚到钱,就有陶主任和兄弟你的一份子……
  程铁男摇摇手说,刘哥,这可万万使不得,您还不清楚我的为人!但凡兄弟能给您帮忙的,在所不辞,这个您放心!但这钱我是不能收的,刘哥您如果太过勉强我,就是在害我……
  刘六见程铁男说得陡呛,就笑笑把钱收起来。说兄弟您的境界真高,跟我们这些搞工程的那可不是一个档次,真是让哥哥佩服!不拿也行!今后您如有用得着哥哥的地方,别客气!直说好了,哥哥一定两肋插刀给您帮忙!
  吃过饭刘六看着程铁男坐进驾驶室开车走了,不屑地说,小子,任你是铁打的又能怎样?不收小钱却在帮助别人转大钱,自己还蒙在鼓里……
   
  二十八
  程铁男对一连串的事儿理不出头绪,也没给林菁打电话,他不知道对林菁从哪儿说起。三天后,程铁男心思重重地到银行账户中察看,那笔十七万元的款子果然到了账。他按照陶之凌的指示,将之取出,另外存了。办完事儿就走上大街,觉得这个秋天的天气突然有了些冷意。参加工作以来,自己还没添过一套衣服,天气冷了,这件事儿就得考虑考虑了,但摸摸衣袋,里面只剩三百多块钱,可下一步还有许多地方比买衣服更需要花钱,就想那天刘六要给自己五仟元的事,自己当时拒收,实在不易,然而自己做到了,他庆幸自己没有让他的菁姐担忧。但思想起来又有点儿后悔,忽而又为自己在金钱面前无动于衷的品格而自豪。对这件事,不知道菁姐会怎么看?她一准会支持自己的!他肯定。想到这里,买衣服的事儿不考虑也罢!反正自己上学时的衣服还能穿,先艰苦一点吧!
  车子在昨天被陶之凌开走了,今天程铁男是打的进城的。程铁男正准备打的返回开发区,手机响了,是陶之凌打来的。
  陶之凌问,事情办的怎样了?铁男说,已取出另存了,总共十七万伍千元。陶之凌说,好的!你打的到帝后大酒店来,这儿有应酬,我一人顾不过来。程铁男只好叹口气,让的士转向。
   
  袁锐那天出了林菁的办公室,心情沮丧至极。林菁竟然无视他的存在,当着他的面同意与程铁男约会且不说,还煞有介事地建议让白玲来陪他。这样看来,自己主动与白玲接近,非但没能对她产生效应,倒给了她回避的托辞,岂非弄巧成拙?袁锐心想,这么大的公司,我都能给它盘转了,不想你一个林菁我就弄不上手?袁锐的自尊心一再受到林菁的伤害,现在他决定孤注一掷了。当下要通了陶之凌的电话,电话中又将陶之凌痛斥一顿,有种最后通牒的火药味,弄得陶之凌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在手机中说话,陶之凌一定会当场给他一个大耳刮子。
  陶之凌静下心来想一想,对袁锐确已没有克制之道。这两年为了防止这个小舅子再起事端,陶之凌与情人幽会时就改在了酒店里,再也不到开发区那座招待所去了,但如此以来,这项消费就大了,这也是他现在急欲增加收入的缘故。陶之凌现在仍是钩挂三方,他哄女人上床的本领是一流的。在皇家大酒店他只跟蔡晴幽会,那地方不用他出钱,自有蔡晴安排。蔡晴做他的俘虏那是一段凄美的故事,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他在帝后有一间包房,这是为便于接待客商由开发区出钱包下的。几个副主任各有分工不常来,只有陶之凌一个人有这里的钥匙。陶之凌接袁锐电话时正在帝后那间包房里。
  袁锐发了一通脾气后,想想这事儿还不能落定,又驱车来到帝后。陶之凌和袁锐在那间包房下面一层的会客室里见了面。两人争论了很久也没达成一致意见。
  不久,小姐们来传话,说陶主任约的一位客商已到酒店,在四楼等着哩!那会儿袁锐愤怒已消。陶之凌就请内弟一起就餐。到了四楼,陶之凌为袁锐做了介绍,指着一个光了头顶满面红光的矮个子说,这位是飞宇的陈丰陈老总……,飞宇目前是本市汽车行业中以专门制造汽车零配件出口的大公司。袁锐到宏野后,就听说过他的名子,但一直没见过。原来他还是姐夫的挚友。陶之凌说,陈总是第一批来本地发展的香港同胞,来这儿已经差不多十几年了吧。
  陈丰忙摇摇手说,我哪里是正宗的香港同胞呀,不过是当年偷渡过去的,后来又回国发展而已。陈丰对他的那段历史倒是满坦率。
  陶之凌说,在我们眼里,您还是港胞呀!我和陈总的友情,从那时就开始了,今天我们有一个新项目要谈,陈总的内弟打算来开发区投资一个机械用塑料制品项目……
  袁锐忙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来耽搁了你们的正事……袁锐这时的表现蛮绅士的。
  陈丰笑笑说,相见既是有缘!袁总就别自谦了。我早就听说过宏野的袁总,只是无缘一见哪!今天这可巧了!
  陶之凌说,他是因为个人感情的事儿来找我……
  陈丰道,这事儿也要您这当姐夫的操心?
  陶之凌说,嗨,一言难尽……,就将袁锐和林菁以及自己的手下程铁男的事儿说出来。
  陈丰道,没想到袁总还是一位痴情男儿,既然您这么爱她,为什么还一直瞻前顾后呢?
  袁锐摇头叹气说,我有自己的苦衷……
  陈丰道,这事儿应该不难办,我们这种人想得到的女人,如果得不到那还怎么在世面上混?容我想想……
  陈丰真的来回踱着步子思索起来,片刻站在两人面前说,兵法有云,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安排一下让袁总那位可人儿对他现在的心上人死心就是了……咱们可以来个连环套……我的内弟如果过来发展,我就得让身边的那个女人走开,但又不忍过于伤害她,正在发愁,咱们这样好了……听我安排……
   
  朱映红成了陈丰的小蜜后,早期还常回去看看林菁,从陈丰给她安排了一份差事后渐渐回的就少了。偶尔打打电话也总不见林菁接,林菁现在的生活似乎很繁忙。陈丰答应给朱映红的那套房子已过户,为她安排的那份差事是在一家公司办公室守电话,做做传递接待客人什么的。事儿不多,有时不到岗,打声招呼说陈总叫她,就随时可以走人。她那家公司是专为陈丰的飞宇供货的小公司,经理知道她与陈总的关系,事事都由着她。
  入秋后的一天,朱映红的弟弟突然来到她的办公室,告诉她父亲已经住院一个多月了,是脑血栓。
  朱映红责怪弟弟,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弟弟说,爸爸不让告诉你!他说宁可死了算了,也不要家里告诉你。但现在医院说,爸爸如果通过中西医综合治疗,还有一半好转的机会,所以我跟妈商量,这一半的希望不能放弃,妈就让我悄悄来找你。姐,接下去的治疗费可能得两万多,我们实在没办法呀!我不打算上学了,准备去打工,可是……
  朱映红一边抹泪一边要了的士,跟着弟弟赶往医院。
  中医院位于城东区一片山洼里,那会儿周围的树有的已经枯黄,通往医院大楼的水泥道上铺满梧桐叶子,面无表情的环卫工一下一下地挥动扫帚,将梧桐叶子拢成一堆堆的再点上火。朱映红看着一个身穿橙黄色罩衣的女人在梧桐叶子堆前一下一下地扣动打火机,那一声声响就扣得自己心脏直颤抖。
  据说,这个城市的中医院有一批诊治老年病的专家,所以父亲病倒后,还在上高中的弟弟毫不犹豫地把父亲从市中心医院转到中医院。
   
  二十九
  朱映红站在走廊里,透过窗子看见父亲闭目躺在最里面一张病床上,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对母亲交代着。弟弟说,姐,你千万别进去,父亲如果见到你,再受刺激对治疗只有坏处……
  朱映红知道弟弟说得对,父亲和朱映红半年前就中断了关系,父亲现在听不得半点朱映红的信息。如果说从前父女关系不好,那只是因为家境贫困。女儿不愿窝在家里,她和林菁在一起的事儿,别人也常在他耳边鼓噪。他认为两个孤身女人一起住,引起是非是必然的。既然自己无力为女儿解决住房问题,那也只好由着她了。基于这种想法,朱映红与家庭的关系,倒也没受太大的影响。但半年多前,她突然去给一个公司老板当秘书,那事儿传到父亲耳中时,已是当二奶了。父女俩吵了一架后,朱映红摔门而去,父亲说他从此再也没有这个女儿了!说过这话后就一头栽倒在地。父亲从那以后就卧床了。而女儿再也没回过家。父亲病倒后,就交代妻儿,谁如果将我生病的情况告诉朱映红,谁也从这个家里滚蛋……
  朱映红靠在医院过廊的墙壁上,哭了半晌才对弟弟说,钱的事儿我会想办法,你的学还要上!大哥来过吗?朱映红的大哥在另一个城市工作。
  弟弟说,来过了,住了三天,说是现在工作的单位是私企,老板很苛刻,回去晚了怕被老板开除,全家人靠他一人拿工资养活呢。大哥留下五千块钱,还说不要让嫂子知道。
  朱映红知道大哥现在过的也不易,就没说什么。又问小妹的学习没受影响吧?弟弟说,她还是每天坚持去上学,只是成绩有点下降,朱映红叹了口气说,不下降才见鬼了!……我对不起家里!说完就走了。
  朱映红回去后,向陈丰提起父亲生病的事,陈丰那时正心烦,说是不是想要钱?
  朱映红说,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可想了,陈丰就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叠钱,说目前手头现金正紧张,只有这么多了,你先拿去就急吧!陈丰的心情写在脸上,明显告诉她,只有这么多,你得识相点……
  朱映红只好拿着那笔钱怏怏地走了。
  朱映红知道,她和陈丰的关系最近在疏远。陈丰虽然是个成名的企业家,但仍没脱出农民暴发户的粗鲁心态,陈丰是广东乡下人,当年偷渡香港发了财,赶上国内开放就首批回广州发展,办起了环宇集团。陈丰有个特点就是总不甘人下。当年回国与妻了合创环宇公司,主要依赖妻子家族的势力,陈丰到内地创办飞宇,就是要逐步摆脱妻子的影响。陈丰有着敢打敢拼的性格,却也有脾气暴戾行为低级的一面。朱映红虽然与林菁在一起也够疯狂的,但自跟了陈丰后,就渐渐架不住陈丰的野蛮,她开始向往与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士那种性生活,朱映红的不协调在最近一个时期表现得越来越明显,渐渐发展到与陈丰有对抗性的距离。这种距离感,陈丰感觉得到。对于陈丰而言,朱映红只不过是他发泄性欲的工具。这些暴发的老板们普遍是这样,得不到手的千方百计弄到手,到手后很快就觉不新鲜,加之朱映红有意无意的消极对抗,陈丰对朱映红的兴趣日减是必然的。
  前不久,陈丰的内弟一行来本地考察,提出请姐夫帮助周旋,在这个城市购一块土地建厂,陈丰自不便拦挡。但内弟前来只是个信号,妻子没准儿也有此打算。如果出现上述情况,自己养小蜜的事儿最好到此就打住。
  打发走朱映红以后,陈丰就想,小朱的父亲既然得了这种病,三两万块钱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自己已经给她弄了一套住房,价值起码也在二十万。如果不是内弟要来内地发展,还可以继续保持这种家外之家的关系,情况既然起了变化,现在正是斩断这种关系的时机。
  陈丰和陶之凌郎舅见面就是在打发走朱映红的第三天。
  陈丰在帝后大酒店和陶之凌分手后,就去着手安排一个阴谋。
   
  那天下午,朱映红接到宋宏太的电话,说是有件事儿要跟她谈一谈。
  上午朱映红刚去过中医院,把陈丰给的那笔钱交给了弟弟。剩余部分她想找林菁再借点。中午朱映红去林菁那儿,林菁没在家。朱映红就在沙发上坐着发了会儿呆。朱映红自上次离开后,已有几个月没有回来了。室内布置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关于她的痕迹没有了,地上倒有一双男人的鞋,衣架上还有一套男人的衬衣。朱映红想,林菁呀林菁,你对我正经八百的,原来自己也是守不住!对林菁由当初的内疚转为不屑,觉得林菁原来也是虚伪的人,认为这种人还没有我朱映红干脆利落,敢爱敢恨!想到此处,就不再对林菁有什么留恋,锁上门走了。
  朱映红在街上小餐馆吃了一碗水煮饺,抹完嘴就接到宋宏太的电话。
  宋宏太因为当初曾经介绍朱映红跟陈丰当秘书而颇受陈丰器重。现在成为陈丰飞宇公司的联络部主任。
  朱映红应约到了宋宏太的办公室。宋宏太劈头就问,朱映红你到那里去了,手机怎么老半天都打不通?
  朱映红沮丧地说,没心思,我关了机。我爸得了脑血栓住院了,我正给他筹钱哩!找我有事呀?
  宋宏太说,是这样,你的路子广,认识的女子也多,帮助找一个有气质点儿的女孩子,为我一个朋友帮忙演一场戏……
  朱映红本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就好奇地问,演什么戏?
  宋宏太说,我那个朋友被一个女孩猛追,可他怎么也无法对那女孩产生兴趣,简直有点不堪其扰,就想演一场戏让那女孩看,自动退出算了。
   
  三十
  怎么演?朱映红问。
  宋宏太说,找一个容貌漂亮的女孩,开一个房间,与我那个朋友做亲热之状,然后让那女孩看见就行了。别的不用管,演戏时不用真做,但要冒着被女孩看见遭唾骂的风险,这一点要说清楚。不过这有什么呢?我那个朋友有钱,两万元的酬金现在就在我手上,说戏演完了,两万块钱就是她的了,我想我不是女人,要不然这活儿也不会给别人,你是我朋友,帮助物色一个吧。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朱师傅得脑血栓了,住院没有?
  朱映红叹了口气说,住在中医院。
  宋宏太说,经济上怎么样,得花不少钱吧?不过你现在有陈老板给你做后盾,这点钱应该是不存在问题的,不是连房子都给你买了一套么!但我听说老板的内弟要来这里发展,将来你们的关系恐怕要转为地下了,也许还会出现其他变数?……
  朱映红忽然打断宋宏太的话,问道,宋宏太,那人真是你朋友?出手为什么那么大方?不会有其它事吧?
  宋宏太说,当然是我朋友!还是大学生呢!刚参加工作不久。人家家里有的是钱!在开发区工作,政府官员,前程远大着呢!可惜却遭遇了这么个半吊子姑娘追着不放,人家为一生的前程着想,当然肯出大钱,一次性把麻烦事儿搞掂,两万块钱对他也算不了什么……
  那姑娘是哪儿的? 
  说是一个公司的员工,具体的他不愿说。这样的事儿,人家不愿说,你也不好过多打听,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是?像我吧,倒想让一个女人追,这么些年却没一个女人追我的,这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不会闹出什么事儿来吧!?朱映红自言自语地说。
  宋宏太说,不会的,戏演完了就拿钱走人,过后谁也不认识谁,有什么事儿?映红你这样说,不会是自己想演这场戏吧?你又不缺这两万块钱?
  朱映红怒道,谁说不缺?我爸那病要治好,晓得还得多少?就眼下还差五千块,你给我打电话时,我刚去朋友那儿借钱,还没找到人……
  宋宏太说,陈老板没给你解决点?
  朱映红说,只给了一万五,说是没有现金了,我在想你刚才的话,也许陈丰可能有什么想法了……
  宋宏太说,听我说映红,当初介绍你来时,我就已经说过了,你们这样可能不是长久之计,他是有家室的人,而且,他老婆和他的事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俩是分不开的,最终做出牺牲的可能还是你,你真得做点安排了。这件事,你如果愿意自己做,我想以你的美貌和气质就再好不过了。
  怎么演?你说吧!
  宋宏太说,你要确定了,我现在就把两万元钱给你也行,不过你要听从我安排。
  朱映红说,那自然!
   
  那个下午,陶之凌打电话给程铁男,要他找工程监理科刘科长拿一份开发区的平面图,送到临江宾馆303房来。
  程铁男接完电话,手机就停电了。他本想一会儿与林菁联系,这下打不出也接不到了,昨天那块备用电池忘充电,程铁男只好取了图纸,驱车前去临江宾馆。
  那会儿,临江宾馆303房已有五六个客人正在座谈,程铁男将图纸送到后,就由宋宏太陪同在一边聊天。
  陈丰和陶之凌以及市国土资源局两个局长在一起讨论沿国道圈出40亩地,这块矩形的板块如顺着国道,将占有很长的门面位置,但工厂建起后,背后另外的土地再开发时将没有临国道的门面了。陶之凌和陈丰一直在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他建议,陈丰征地时,考虑矩形的一端临国道,然后纵深取地,照顾了以后来开发的商家也能配置到临国道的门面土地。
  陈丰由于是为内弟征地,能往好处争,就想尽可能多争取一些门面位置。
  这事儿是个问题,也不是一个问题。因为陈丰的内弟建的是机械配用塑料厂,推销产品也不依赖于多几个门面,事儿很快达成一致,而国土资源局的两位局长也就土地征用手续方面的收费等,答应考虑给予优惠,陈丰就代内弟签订了意向性协议。
  晚上,大家就在临江宾馆就餐。
  宴席一开始,陶之凌就掏出一片草珊瑚含进嘴里,说这几天,酒喝多了,上火,咽喉肿了,晚上不能陪诸位喝酒了,好在我请来了一位年轻人,是我们开发区的办公室主任,说着给大家介绍了程铁男。程主任是工程预算方面的大学生,在我那儿是专家,酒量最近有所增长,今天晚上,要顶一下了。
  程铁男看看主任的表情,点头说,我自当尽力。
  晚上喝的是湖北酒,大家看了看瓶子是十五年的白云边,陈丰说,这酒可以,酱香型的,我喜欢!
  就这样,大家一轮又一轮,三轮下来,程铁男就觉得天旋地转了,这会儿,陶之凌让小姐们上饭,结果,程铁男一口饭也没吃,就软在椅子里了。他还记得当时勉强站起来和两位局长打招呼送别,过后,身子一歪,陶之凌就架住了他。
  陶之凌说,看来还是不行呀!这样好了,你就开个房间住在这里,明天早上我来叫你一起过早,就让两个小姐把程铁男引进一个房间。
   
  三十一
  这是一间内外两进的套房。朱映红已经按宋宏太的安排,在房间里等候了。小姐们将程铁男扶进来时,宋宏太就说,你们忙去吧,这儿有人服侍他。小姐们就知趣地走了。
  程铁男现在已经有了处理醉酒的经验,进门就去厕所,无奈双腿打飘。朱映红赶紧上来扶住他。程铁男虽然醉了,还不忘回头对扶他的人说声,谢…谢帮忙!
  朱映红觉得这个人十分有趣。他很年轻又英俊,显然知书达理,这样的男子被一个女孩喜欢上当然不愿意撒手了!进了厕所,程铁男说,好了让我一人留下,您出去吧!吐出的东西味儿太大……
  朱映红心想这人醉成这样,还想得这么细,真是不可思议。朱映红退出厕所,立马听到程铁男的呕吐声。她勾头朝里看去,程铁男正趴在便池上,使劲儿用手掏着嘴巴,两眼涨得直流泪水,朱映红心就疼了一下,这些男人啊!……忍不住就走进来说,兄弟你可不能这样抠的呀,会把喉咙掏坏的!
  程铁男摇了摇挂着唾液的手,说没事儿,没事儿,不掏出来,更难受!……,说完又吐出一摊子。这一吐,程铁男觉得胃里舒服多了,拧开水龙冲去污秽,晃晃悠悠站起来,将脑袋伸进脸盆里,把脸洗了。朱映红忙递过手巾,程铁男接过擦拭了几遍,就着水龙头漱口,漱了多遍,确认口中干净了,才在朱映红的搀扶下走出来。
  宋宏太满意地看着他们俩,扶程铁男坐定之后,宋宏太朝朱映红使使眼色,朱映红犹豫了一下,端起茶几上的茶水递给程铁男,铁男接过去,一口气灌进肚里。
  宋宏太站起身来对朱映红说,有劳你了,我先离开一会儿,有事呼我手机,没事儿就不来了,明天单位见。
  朱映红点点头,送宋宏太出门。
   
  程铁男已有好几天没同林菁联系了。林菁感到内心惶惶的,掏出手机拨程铁男的号码时,始终无法接通。她回到家里简单弄了些吃的,看到桌上有动过的痕迹,猜想是不是朱映红回来过。想起小朱,林菁就叹了口气,很长一段时间没她的消息了,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想来,那种生活也没什么幸福可言,倒不如自己找到一位心爱的人。想到这儿,心中就又有一阵幸福感。
  她起身为自己泡了杯浓茶,刚坐下呷了一口,手机就响了。打开看时,显示屏上的号码是陌生的,对方问是林女士吗?
  林菁答道,是我,您是哪位?
  我是陶之凌,是这样,小程今天陪酒喝多了,在临江宾馆,我一个朋友的下属在那里照顾他,您有没有时间过去看一下?……
  林菁关切地问,在临江宾馆吗?哪个房间?
  陶之凌说,大概是303房间吧,您怎么来?要不要去车接?
  林菁说,算了,我坐的士去。……
  陶之凌算准林菁坐的士到临江宾馆约在半小时以后。就问身边的陈丰,那东西管用吗?陈丰神秘地一笑,说,正宗的美国货,我经常服用,屡试不爽……
  宋宏太说,老板的小情人都有点架不住了……
   
  宋宏太走了以后,朱映红觉得自己上了贼船,而这艘贼船已驶进了海洋深处,辩不清东西南北了。她对下一步戏怎样演,心头一点数儿都没有,她看了看这个醉了酒的年轻人,由于酒的缘故,脸儿红扑扑的,鼻孔中出着粗气。她想他既然来演这场戏,我就跟着他的步调附和就是了。他虽然酒喝多了,但一般情况下,酒醉心里是明的不是?当年,我被那小子一脚踢开,在桂枝大嫂的小餐馆里喝了那么多酒,却越喝越清醒。由此看来,这个年轻人心里应该是清楚的,更主要的是自己拿了人家两万块钱,自当竭力为人家办好事儿。她在想这个年轻人,他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呢,他遇到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猪八戒吗?竟然肯让他出两万元来使这下流计,越想越觉得这中间不简单。主要是钱的数额上,有点夸张。
  这会儿,就见程铁男头上汗浸浸的,脸比刚才更红了。程铁男眼睛紧闭着,两只手不住抓着沙发边沿。
  程铁男挥挥手,说小姐你是谁?你看我刚才喝多了,丑态百出吧?是不是留下看我笑话儿?
  朱映红说,兄弟你说的是那儿的话来?我怎么会看你笑话!我今天就是来陪你的,一切听从你的安排!
  程铁男道,你喊我兄弟?这么说你很大哟!
  朱映红随着他应道,总之比你大点吧。说着就起身为程铁男脱上衣。
  程铁男说,谢谢你,你的手可真柔软。程铁男浑身乏力,任由朱映红摆布着。
  朱映红认为,程铁男说你的手真柔软便是戏的开始,就着他的话往下顺沿,我的手很柔软吗?唉!不行了,比从前差得多了,你喜欢这双手吗?说着就将双手放在程铁男的手上。
  程铁男捏住这双柔软的手,忘情的扶摸着,朱映红心中就有种放电的愉悦,他和陈丰在一起时,可从未有这感觉。
  程铁男忽然睁开血红的眼睛,说菁姐你来看我让我真开心,说完就又闭上了眼睛。
  朱映红心想,这小子心里明得很,他把戏演的跟真的一样,还编出个菁姐出来,巧的是自己倒真有一个菁姐,今天这荒唐事儿如果让菁姐知道了,非让她骂死不可。不知菁姐近来怎么样?朱映红想起林菁那会儿,程铁男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朱映红的柔胰,口中不停地喊着菁姐。
  朱映红被这一声声菁姐喊得芳心悠悠,仿佛喊的就是自己,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去,在程铁男额头上亲吻了一下,程铁男感受到她热切的呼吸,一伸胳膊将朱映红紧紧搂在怀里。朱映红觉得这戏演得已够逼真的了,但那会儿她一点儿都不反对将戏再往真处做。对朱映红而言,一腔柔情就像是浪迹在空际的蜂群,终于找到一处可以依附的树杈,她有了一种盼之若渴的归宿感。既然这可能仍是演出的一部分,既然当初宋宏太交待过要做亲热之状的,那么这拥抱是真实也好,假象也好,对此时的她来讲都是找不到理由拒绝的。
  朱映红是个心底藏着火热情感的女子,这种情感一旦被充分撩拨便如决堤之水,一发泛滥开来。如果说开始时朱映红还是在演戏,那么现在却是全心全意真心投入了。
  朱映红认真地配合着程铁男的每一个动作。程铁男眼睛毛细血管充血,涨得厉害,他始终闭着眼睛,呼吸有如劳累的老牛,皮肤热度也已达临界状态。
  朱映红还没有承受过一个醉酒人的求欢。
  陈丰每次需要他时,都不是酒后,而是在他无聊的时候。陈丰有几回和她干那事儿时,虽然没有喝酒,情况却与现在的程铁男有某些相似:鼻孔出着大气,体温升高,眼睛赤红。每在那时,朱映红就觉得陈丰不像五十岁的人,倒如二十多岁似的,总是把她折腾得半死。陈丰有一根细而长的东西,大多数情况下那东西就像根死蛇,陈丰会让她采取种种办法侍奉它,如果那根死蛇总也不应,陈丰就开始做些变态的举动,有时使用器具,有时命令朱映红自己手淫,总之不一而足,陈丰就在朱映红受虐的时候达到一定的满足。通常陈丰那根死蛇令朱映红最感羞辱。朱映红有时潜意识中就盼望陈丰是在鼻孔出大气的时候到来,起码那时他那根东西管用,她就可以免于遭受其它折磨。
  如今程铁男的情况就有点儿像陈丰偶尔兴奋的时候。
   
  三十二
  朱映红被程铁男拥抱着,那双手已在她全身游走了,朱映红的激情被他撩动起来,她早已忘记演戏是要适可而止的。她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产生了幻觉。在那双温柔的手抚摸她身体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激烈响应,那被他称赞为好柔软的小手儿,伸进他的内衣,抚摸过他青春硕壮的肌体,抚摸到他的下身,她摸到了一根铁杵般的物事,这根物事火热而坚挺,她的手放在它上面感受它强烈跳动的生命力。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两人没有任何犹豫,快速地没有章法的将衣服去掉,直到此时,他们都没睁开眼睛。
  他们赤裸裸地拥抱在一起,滚到了地毯上,这对被激情迷乱了人儿,就在地毯上演出了一场真实的欲望游戏。他在她的引导下,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在他的身下,蛇一般扭动,那双腿使劲儿地盘住他的臀部,有如藤蔓缠树。那一幕戏冗长而激烈,极尽缠绵,高潮过去了几轮,他们不知时间,不知地点,不知为何来到一块。他们相拥着躺在猩红的地毯上……
  不知什么时候,门开了。
  他们听见一个人的惊呼。
  他们燥热的躯体渐次冷却下来,慢慢坐起身子。他们这才看清楚,林菁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她的身后是陈丰。
  两人在瞬间都有一种错愕:事情怎么会这样?!
  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儿发生,林菁和陈丰带上门走了,留下他们两人像木头一样呆坐着。
  ……
  接下来的日子,程铁男再也联系不上林菁了。林菁的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似乎都已撤掉。手机则永远是占线状态。程铁男去过几回她的家,她的家总是老样子上着锁,他也去过她的公司,门卫告诉他,林总监嘱咐,不允许任何单身男人打扰她。
  对于朱映红来讲,那天的经历就像场噩梦,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参演的这场戏,伤害的竟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她从同样沮丧的程铁男那儿得知,林菁就是他的女友,而他们打算不久就结婚。……
  他们穿上衣服后,一起分析了导演这场戏的黑手,越分析越糊涂,尽管如此,两人都感觉到那只黑手百分之百是针对林菁的。
  朱映红当天晚上就打电话约见宋宏太。宋宏太没有给她更多说话的机会,宋宏太说,朱映红你做得太过了,这事要不是叫老板看到,我还能给你遮过去,可是老板今天看见你们了,我也没办法,我以为你是按我说的在演戏,没想到你……
  宋宏太放下电话后,朱映红仍不死心。那会儿已是夜里十二点,她要了辆的士去了宋宏太的家。朱映红把他家的门捶得咚咚响,宋宏太不得已开了门。宋宏太家里住着一位姑娘,宋宏太介绍说,这是冯琳,我的女朋友。冯琳没你的事儿,给我们倒点茶,你先睡吧!
  到这会儿,朱映红已经开始冷静下来了,路上她就一直回忆今天晚上的事儿,自己为情所迷罪有应得,倒说得过去。那么这个程主任好像另有原因让他失控。她过去曾听陈丰说起过国外有种新的春药,陈丰是不是喝过,她不敢确定,但陈丰偶尔的兴奋确实让她怀疑过。而如今程铁男也出现了陈丰兴奋时的症状,如果真如她猜测的那样,那么她和小程这次就成了他们的玩偶。
  朱映红紧盯着宋宏太的眼睛,说宋宏太,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实情!
  宋宏太竭力回避朱映红的目光,也不答话。
  朱映红冷冷地说,宋宏太,我断定你在这件事上脱不了干系!我要你明白,把我朱映红逼急了,我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我还要你明白,你今天伤害的那女人是谁知道吗?
  宋宏太问,是谁?
  是林菁!朱映红声嘶力竭地说,他们本来最近要结婚的,可怜林菁姐都快三十岁了,才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却被你们耍阴谋搅黄了!她要出了事儿可怎么办?……
  经她这么一说,宋宏太也有点紧张了,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是她?怎么会是她?……
  朱映红说,这中间的来龙去脉,就是你不说我也猜出了个大概,你说不说就是你的良心了,我只问一件事,程铁男的那杯水中,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宋宏太吭哧了半天才说,是一种很厉害的春药,类似“伟哥”的那一种……,对不起,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映红,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朱映红站起身说,我为钱出卖肉体,你狗日的不但出卖自己,连良心都出卖了……,宋宏太你不得好死的!说完抓起杯子将一杯水一下子泼在他脸上。
   
  同程铁男一样,朱映红曾多次回到那座四楼小屋,程铁男和朱映红都有那里的钥匙,他们都能进得了小屋,但都没见到林菁回来。他们发现小屋里电话线已扯下。他们断定林菁的手机已关掉,所以无论怎么打都联系不上。
   
  三十三
  其实,林菁去了乡下。她向公司请了十天假,回乡下看母亲去了。
  现在母亲是林菁唯一的牵挂。她知道哥嫂待母亲并不好,人老了就这样,行动不便坐吃坐喝还不说,还常犯糊涂。有时还把街坊邻里的一点点牢骚话说给儿媳辈听,弄得人家家庭不和,邻里就常有上门讨说法的。儿子儿媳有时就向母亲发雷霆之怒,气得老太太三天两头要死要活的,反过来又常在邻里处摆后人的不是,而邻里又有老太太隔三岔五将信息反馈到儿子儿媳耳朵里,日久天长两辈人之间隔阂就积得深厚难解了。
  林菁早年曾试图将这些家务事断一断,后来她发现那完全是徒劳的。总的来讲,母亲是吃了一辈子苦,三十多岁就守寡把他们兄妹拉扯大,母亲纵有天大的不是,母亲还是母亲,后人难道不应该担待点么?理是这个理,林菁这样对哥哥说时,哥哥就呛了她,说她不跟你一起过你当然会说好听的!嫂子也在一旁说,哎呀,这人哪,不担挑子哪知挑子重?妹子你在城里不是有房子么?把老太太接去住住吧,这样你就知道了……林菁后来果然把母亲接过来住了,就想,母女俩相依为命还真不错,可是母亲耐不住寂寞,不到一星期就吵着要回老家去,林菁勉强留下她,老太太生气了,乘她不在家时自己要去汽车站,结果走错了路,被警察带到城区派出所。派出所又打电话要林菁去领人,林菁只好又把母亲送回老家去。从那以后林菁再也没责怪哥和嫂,改在经济上多给支助,可是给的钱再多,用在老太太身上也有限。即便是这样,母亲总算有处生存,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常给母亲送些钱回去,这样,哥嫂看在钱的份上会对母亲好一点儿。
  事实上哥嫂看在钱的份上不但对母亲好点儿,对这个大龄的妹妹更是敬重。回老家这些天,全家就像待上宾一样招待她,以至让林菁感到长此下去,自己就不思回蜀了。
  林菁在老家住了十天,最后还是决心要走。
  走前那天晚上,林菁抱着母亲,本来想哭一场,可到后来,竟然没哭出来,她就觉得自己终于又挺过了一关。
  早上林菁笑嘻嘻地为母亲梳头,说妈我要走了,这回可能要隔得久一些才能回来看您……
  妈妈不解地问,菁儿,你从没在家玩过这么长时间,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妈呀?要出远门么?
  我没什么!妈,也许要出一趟远门。林菁说。妈你要保重身体!
  林菁告别哥嫂,上了公汽。
  那天早晨特别冷,地下有一层白白的晶状体伏在草皮上。她记不清今天是阴历什么日子了,其实那天是霜降,从那天开始,夜晚就在下霜了。由于霜的缘故,空中开始堆起雾气。……
   
  林菁从临江宾馆出来后的那天晚上,开始时脑子一片空白,她没有再搭的士,而是晃晃悠悠地往回走。空旷的大街上,行人比白天少得多,江水泛起阵阵潮气,在夜空中刮过街区隐隐可嗅。她的那个坤包随意捏在手中,甩前甩后,这种轻佻的行路姿势与她的年龄有点不相吻合。
  她不在意那些疑惑的目光,自顾自的走着,走过格林斯时,站下来朝二楼那个窗口望了会儿,她和程铁男常坐那个窗口里面的位子。她无奈地笑了笑,还歪了一下脑袋,她的笑就像那个亮灯的窗子,空空的,没什么内涵,她断定那里面的位子现在一定没人坐。
  她并不是个能完全超脱的人,她会忍不住想一些问题,譬如晚上见到的问题。一会儿她就想明白了。这是个阴谋!她断定。这个电话为什么一定是陶之凌打来的?这个陶之凌,这个她从来都没信任过的陶主任,一定与此事有关。这个阴谋也一定与袁锐有干系,这一切都瞒不过她林菁。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程铁男到底没能抗住诱惑,他终于上了他们的套子,男人的忠诚是多么脆弱啊!在物欲诱惑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呀!她一直认为,程铁男有非凡的抵抗力,他虽然没有在她面前信誓旦旦,但她感受得到他心中的承诺。他是知道她不喜欢男人承诺什么的,所以他的承诺不用说出来。但她还是看错了,这个社会邪恶的力量太强大,不论多么清纯,多么坚强的抵御,最后都得以投降而告终。
   
  这个城市近几年工业发展迅速,城市上方空气里与日俱增的浮游物,比城市工业的发展更迅速。夜色下的灯光里那些浮游物多得像雾,林菁由此就想到春日里那天的大雾。由春到秋,短短三个季节,自己就像那些浮游物,浮在这个城市的雾气里。其实仔细想来又何止她林菁一人浮在雾里?大家不都是一样么?雾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虚无又真实,在雾里看不清前面是什么?只能盲目前行。雾里会有陷阱,有的人可能会掉进去。雾里有障碍物,有的人可能会撞上弄得头破血流。雾里会有辨不清方位的岔路,有的人会因此迷失了方向找不回自己……雾里会出现很多问题,但人们必须向雾里走去。
  就这样,朱映红迷失了,程铁男好像跌进了陷阱,而自己呢?老是碰壁。就像那个春日她的自行车碰到了他的汽车……
  城市里的空气太浑浊了,林菁也没有心情老是沉浸在将之比喻成雾的虚幻里,她面对的是真实的空气,过去她没有感觉到它们的可憎,现在她真的有点受不了了,所以她才选择去了乡下。
   
  在乡下那段日子里,她对差不多所有的事情做了一次梳理,包括袁锐对她的建议。在离开老家前的两天里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从乡下回来后,林菁就去公司完成了手头的工作,然后递交了辞职书。
  那时正是月尾,头一天她已取走了自己的工资,时间掌握得很准,她不想占别人便宜,但也决不容别人侵占她的应得利益。这个公司过去发生过对辞职人员克扣工资的先例,所以林菁不留任何尾子让他们踩。林菁的辞职书是由白玲转交给袁锐的,袁锐拿着林菁的辞呈,双手撑在桌上,将辞呈抚摸了良久,仿佛抚摸一件珍贵的物体,然后沮丧地坐在转椅上,以手支颐望着白玲说,白玲你对林菁这人怎么看?
  白玲摇摇头。
  袁锐说,你是个诚实的女孩子,这是你的品性,不过你就是你,你永远读不懂林菁……,但我读得懂,可惜刚刚才读懂!
   
  三十四
  朱映红始终没碰到林菁。再一次去林菁那儿时,林菁已去了西部。
  西部是个庞大的地域,听说那里近年来正在大规模开发,如火如荼,所以林菁去了。究竟去西部的哪儿,她没说,在她留下的信中对此有所保留。
  那封信是留给朱映红和程铁男两人的。她知道朱映红来过她的小屋,她知道她一准还会来。她了解小朱,她不是个坏女孩,而且是个重情的女孩子,她不会因为这么一件事就看死了小朱,所以她给小朱留了信。同样,她也不认为程铁男是个坏男孩,交往的这些日子里,她始终认为他本质里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孩子,而且他那么像她的小弟弟,她不会因为这件事把他也看死,所以她留给小朱的信也是留给程铁男的。
  那封信由小朱先看到,是两天以后转到程铁男手中的。
  那天程铁男又去为陶之凌办了一笔款子,他的那个秘密账户上的数字越来越大了,程铁男在办完这件事出来后,就觉得双腿发软,胸口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有说不出的难受……难道这就是我以后将要长期忍受的么?这时他就想起林菁提醒过他的那些话,当时他是那么意气风发毫不在乎,对陶之凌是那么信任,甚至超越了对林菁的信任……现在他是多么思念林菁,可是他已经没有勇气面对她,他在心中第一百遍复述:没有菁姐,我该怎么办?
  他那天焉肠气短地在开发区外下了车,他原来在那儿搭伙的餐馆老板娘喊住他,说铁男你过来一下,这儿有你一封信!
  程铁男走过去,接过信撕开来,里面有两张纸。一张是朱映红写的,只有几行字:
  铁男,关于我,你了解得不多,也勿须了解。我要告诉你的是,两个互不了解的人一起做了一件大错事,这件事伤害了一个我们至亲至爱的人。为此我要去找她,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这封信转给你,希望好自为之!
  另一张是林菁写给他们两人的:                     
  小朱、铁男:
  写这封信我无意责备你们什么,不论你们是怎样走到一起的,我认为你们应当珍惜这种缘分,小屋暂且留给你们,我已经去了西部。这次远行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请勿牵挂,也勿须自责。真的,一直以来我把小朱当妹妹,对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会责怪,即便当初说了许多气话,那也是因爱而起,对你的情意始终未变。
  后来,认识了铁男,应该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我想,我是错把姐弟和爱人两种情感弄混淆了,可是我也不后悔,拥有了的东西,为什么要后悔?我想我已经很满足了。铁男,我要告诉你的是,从前我已失去了一个弟弟,我真不想再失去你。我想试着调整自己的感情,这就是我远行的目的,可是即便只把你当小弟,仍然断不了我对你的牵挂。记得认识你是在大雾天气,那时我就常想,我们走到一起缘于雾。我那时多么喜欢雾,可是现在我对雾有了新的认知。今天大雾,姐姐本来已经出了门,由于断不了对你的牵挂,又返回来写信。这些日子中姐姐脑子里总是萦绕着与雾相关的东西。这个城市里雾太大了!雾大了,隐蔽的危险就更多,你的人生才刚开始,面对大雾,你切记要好走!……
  程铁男眼睛迷糊了,他脚步漂浮,仿佛置身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雾里,这场雾好大,好浓……
   
   
   
 

【作者: 】  【发表时间:2015/3/11】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浏览173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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