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河畔
作者:何相安
一
陈春意和周惠玲之间事情的败露是在这年的七月,其间经历了好长一段时间。这其中的原因当然也很简单,周惠玲的男人整日守在黑龙河畔的那片渔池边,他自然很难知晓;另一方面,陈春意的老婆是在这年七月份学校放了暑假才来到男人挂职的村庄,没过几天,她就从一个快嘴尖舌的女人那里知晓了这一切。
陈春意的老婆汪霞是个高个儿的胖女人,她的长相自然是不难看的,她说话的声音也和她的个儿一样,高亢而且尖锐。当她得知有关陈春意和周惠玲的那件事后,自然是愤怒至极,她在大声叫骂的同时,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然后她就朝周惠玲的家直奔而去,如果不是她扑了个空,如果不是周惠玲的邻居告诉她说周惠玲去镇上买渔网去了,那就无法想象她会在周惠玲家闹到什么地步。
正当汪霞悻悻然准备返回的时候,却意外地看见周惠玲的男人赵振中从鱼池边回来了。汪霞向着赵振中迎了过去,她发现赵振中有着强壮的体格,不由得周身颤抖了一下,在离赵振中不远处,她停下了脚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恶狠狠地瞪视着赵振中,心里骂道:你妈的,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竟然管不住自己的老婆,真是个废物!不明就里的赵振中看见陈春意的老婆汪霞那令人发怵的目光时,似乎在想这女人一定吃错了什么药,他竟然还朝汪霞笑了一下,然后迅速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赵振中,你个活王八!”似乎是忍无可忍,汪霞还是对着赵振中的背影尖声的骂了一句。
赵振中被背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叫骂惊得周身一抖,他转过身来,看着站在他眼前双手叉腰的汪霞,一股怨气直冲脑顶,他厉声道:“你······你他妈说什么?”
汪霞用手指着赵振中:“我说赵振中,你他妈的你老婆叫陈春意给操了,你知不知道?我还告诉你,他俩过去是同学,以前就在一起搞过!”
汪霞婚后曾经听陈春意说过他的初恋,说到周惠玲这个初恋情人,那时汪霞就牢牢记住了周惠玲这个名字,真没有想到冤家是如此路窄。
此时的赵振中身子僵硬,脸色苍白,在他脑海里出现的竟全是陈春意的身影,此时,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陈春意和周惠玲以前就相识,并且······赵振中不愿再想下去,他用眼光最后扫视了一下汪霞,一言不发,便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家里走去。
屋里静悄悄的,周惠玲还没有从镇上回来。赵振中索性重重地仰躺在床上,眼前尽是周惠玲的影子。赵振中也觉察到,这些日子周惠玲总是显得心事重重,按说,她想要调整承包地,她想要开挖渔池,这些赵振中都已经做到了,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此前赵振中一直不知是什么原因影响了周惠玲的情绪,现在个中究竟似乎也已经明朗了。
她该回来了吧?他又该如何面对她?想到这里,躺在床上的赵振中烦躁地翻动了一下身子。
赵振中两口子开挖渔池,自然与陈春意的支持有关。
去年,担任镇经济发展办副主任的陈春意来到黑龙河村,兼任村支部第一书记,他并不知道来到村子报到那天,他就被周惠玲盯住了。陈春意那天在村民代表大会上讲了几句话,讲着讲着他的咽喉就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说话就吞吞吐吐起来,原因是他不仅在人群里出乎意外地发现了周惠玲的面容,他还发现周惠玲眼含笑意地正盯着他,他就好像被火烧火燎了一下,忙把目光调转了一个角度,最后勉强在会上敷衍了几句草草了事。也就在那天下午,陈春意就去了周惠玲的家,实际上这样说也不算准确,陈春意是因为去一位村干部家后,在他返回村委会办公室的途中,他发现这处村民居住区里唯一有一家房舍在外墙上贴了洁白的瓷砖条,特别显眼,真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当时陈春意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的房屋之后,才走过去向人打听这是谁家的房子,有人告诉他那是周惠玲的家,陈春意听后就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心想:周惠玲这几年在村里还真发财了。
刚准备转身离开,那漂亮房子的门“吱”地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位衣着光鲜,颇有风韵的小妇人,陈春意定睛一看,正是那在会上莞尔一笑便搅得他心猿意马的周惠玲!没待陈春意张口,周惠玲就先开口了:“陈春意,我早就看见你在这儿转悠了,房子有啥好看的,你还是进屋来看看吧。”
陈春意进了周惠玲的屋子后,朝室内那些高档的摆设只扫了一眼,就扭转身来去看身后的周惠玲。周惠玲站在陈春意背后正微微地笑着,这时她说:“陈春意,你觉得我这儿怎么样?”陈春意说:“周惠玲,你这几年还真是发了!”周惠玲说:“哪赶得上你,你现在做官了。”听着这话,陈春意有些不自在了:“周惠玲,你可别这么说,你要这么说我可待不住了。”周惠玲“嘻嘻”一笑,靠近了一步,陈春意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周惠玲见陈春意这样,就又眉开眼笑了一阵,说:“陈春意,你现在是怎么了?”陈春意说:“这可不像在学校那会儿谈恋爱了。”说罢他便坐进了沙发里,可目光仍旧盯住周惠玲的脸。他发现周惠玲略胖了一些,本来就女性线条十分动人的周惠玲,现在看上去就更是丰满诱人了。陈春意不禁暗忖:周惠玲跟自己同岁,今年也该是三十岁了,怎么这个落后的小村庄竟把她滋润得如此娇艳夺目?陈春意还想到,如果当初自己不是为了将来能有个好前途,娶了镇上一位副镇长的女儿,他是绝对不会舍弃周惠玲的。
一直在自己思绪里游离的陈春意猛然回过神来,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了,看到这个家里的一切,他猛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始终没有看见周惠玲的男人。于是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随口问道:“周惠玲,你男人呢?”谁知这一提,竟让周惠玲一下子变了一个人,刚才的兴致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陈春意不明就里,茫然地看着周惠玲。
其实,婚前赵振中在周惠玲眼里也是不错的,婚后有一段时间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不顺心的事只有一件,但始终让周惠玲难以启齿,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村子里的人却都知道了周惠玲的隐私。
那是三年前,周惠玲和赵振中在承包田里种了几亩西瓜。为了照看西瓜,赵振中便在西瓜地边搭了一间小屋,夜晚就睡在那里。原本一对如胶似漆的夫妻,又正值人生妙龄,那种分居的煎熬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周惠玲便经常光顾这简陋的小屋。这天晚上,他俩正在床上翻云覆雨,下面的周惠玲突然一声惊叫:“哎呀,有蛇!”便猛地将身上的赵振中推到床下,然后自己也滑溜下床。因为是临时建的小屋,也未通电,赵振中摸到手电筒拧亮一照,果然发现有一条大蛇爬在床上,他拿起门旮旯的铁锹便拍,那蛇却一动不动,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死蛇。赵振中将死蛇拎出去扔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是谁搞这样的恶作剧呢?他俩都在心里揣度着,也没有再干那事的兴致了。
这以后,周惠玲再也不来西瓜地边的小屋了。好不容易等到西瓜罢园,赵振中将行李盘回了家,正可谓小别如新婚,两口子都有了兴致,急忙忙便上了床,谁知赵振中在上面只是折腾了几下,就无精打采地滚下来了,他跟周惠玲说他不行了。周惠玲还不甘心地起身仔细看了看赵振中那物件,发现那东西真的萎缩在那儿,成了一堆软皮。她用手摸了半天,竟然还是举不起来。
从此,周惠玲奇怪地觉得让她扫兴的事越来越多,她在赵振中面前也难以像以前那样温柔了,常常因一点小事就跟赵振中吵个没完。周惠玲本来就是个口无遮拦的人,有时一不小心就把这事骂了出来,或许是真的隔墙有耳,这事很快就传了出去。
此时是陈春意使周惠玲又想起了这件不堪地事,这就让周惠玲心里暗自难受了一阵,后来她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便又装出一副笑脸,说:“陈春意,我男人不在家你怕什么,他可不像你那么小心眼儿。”
俩人正说着话,屋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周惠玲斜眼朝窗外一看,见是自己的男人赵振中从地里回来了。
当时赵振中一进门见有个男人坐在屋里,就拿眼看了一下周惠玲。周惠玲朝赵振中一笑:“你看啥看赵振中?这是咱村新来的第一书记,你快叫陈书记!”赵振中听后只是“嘿嘿”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周惠玲也知道赵振中见了陌生人就这样,他本来就是个闷葫芦。周惠玲看了看窗外,见日头快要从西山落下去了,就朝陈春意笑着说:“陈书记你就别走了,你看赵振中也回来了,晚上一块儿喝两盅吧.”赵振中嗫嚅道:“陈书记你就留下来,晚上咱俩喝两盅。”
起初陈春意见周惠玲的男人回来了,周身莫名地有些不适的感觉,可现在就感到自然了许多,因为周惠玲在把他介绍给赵振中的时候,并没有提及他们是同学这一层关系,而且陈春意见赵振中话语也不多,又这么诚恳地挽留自己,他就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陈春意当然不会想到,周惠玲在他报到的会场上第一眼看见他就准备盯住他不放了,在周惠玲心里已经有了开挖鱼池承包鱼塘的打算。周惠玲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精明女人,不管村子里有什么样的好事,她都要设法去争一争,且往往都能争到手,所以私下里就有人对她品头论足,认为她办成那些事靠的是她那张耐看的面孔和她那诱人的身段。
这些私下里的说法,自然也会传到周惠玲的耳边,但她根本不当回事,她曾经理直气壮地反问别人:“谁跟钱有仇?”而眼下她心里正在寻思:把黑龙河畔的那片冷浸田拿过来,将其改造成百十亩渔池,肯定比现在种地来钱快。要知道,周惠玲早就动过这个心思,可过去村干部们觉得那一片冷浸田分别由六七户承包着,调整的难度太大,一直没有同意。现在陈春意来村里当第一书记,周惠玲觉得她的机会来了,看我怎么把这事整好,渔池我是包定了,你们大家都眼红去吧。
周惠玲真个是既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的女人,很快她便变戏法似地端出了好几个菜,陈春意很是满意,当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了酒桌旁,陈春意就朝周惠玲说:“周惠玲,我看咱们一块喝吧。”
赵振中马上朝周惠玲扫了一眼,他看见周惠玲已高兴地脱下围裙,看样子她真要上桌喝几杯。果然,她落落大方地坐下后,满面笑容地对陈春意说:“陈书记,我可照你说的做了,好,今晚咱就喝个痛快!”
周惠玲知道,赵振中是个闷葫芦,关键时候还得由她来说话。而且她的酒量也是很大的,没有斤儿八两是打不倒她的,过去农忙时节,她也常跟赵振中喝几口,解解乏,最近几年她很少喝了,准确地说是自打赵振中得了那病以后,她觉得自己没了那份兴致。
三个人喝的都是大杯,一杯二两多,喝到后来就都有了醉意,陈春意就不知不觉地只跟周惠玲一个人说话,两眼也总紧盯住周惠玲那张俏脸不肯离开,一旁的赵振中便有了些火气,但周惠玲悄悄用脚蹬了他几次后,他就只好把气往下压了压。
“今后你们有啥事,就······跟我······说一声。”陈春意说话时,舌头已经伸不直了。
周惠玲说:“陈书记,今后少不了麻烦你,钱还得挣,你得让我们再发烧发烧。”
陈春意说:“周惠玲,你想当财主怎么的?还想发烧,别把你烧······焦了,不过,我······还得帮你们,不帮你们我帮谁?是······吧?”
周惠玲知道陈春意话中有话,他这是暗中又提到了他俩曾相恋过的事情,心想:反正你陈春意提到了,不妨我就把意图直说了。于是周惠玲就把在黑龙河畔那片冷浸田里开挖渔池的想法说了出来。
陈春意虽然脑子里有些糊糊涂涂地,他也不知道黑龙河畔的那片冷浸田是怎么回事,但他毕竟当过多年的干部,现在又刚到黑龙河村挂职,理智告诉他,不能随便表态,他愣怔了一下,然后说道:“周惠玲你跟我······还真提上要求了,我刚来,还······不了解情况,这事以后再说吧。”
周惠玲说:“那片冷浸田一年只能收一季,大家都叫它一季收,产量还不高,有几户根本就不想种,调田的难度不是很大。”
陈春意说:“我先问一下,你看这样行不行?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陈春意······就同意将这片田都调给你,让你开发承包,你看行吧?”
周惠玲说:“那好吧,咱就一言为定,干了这杯!”
那天陈春意离开周惠玲家已是半夜了,他虽脚步踉跄,但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他确认周惠玲没有忘记他,他就想他应该帮周惠玲一点忙。可转而又想,自己可不比从前了,现在已有了妻室,还有了孩子,自己还能对周惠玲好吗?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送走陈春意后,赵振中回屋就大骂了一句:“什么东西!”
周惠玲说:“赵振中你懂个屁!陈春意答应帮咱们,养鱼怎么也比种地强,这好事一直成不了,今个儿陈春意主动找上门来,你还怕钱咬手怎么的?”
“你没看看他那样子!你为了挣钱盯住他,可他也盯住了你!”赵振中一想起陈春意在酒桌上看周惠玲那眼神儿,心里就有气。
“你胡说什么你!睡你的瞌睡去!”周惠玲真的生气了,她认定黑龙河畔的那片冷浸田是块肥肉,开挖成渔池养鱼肯定有赚头。后来她真的如愿以偿了,然而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二
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赵振中才从床上爬起来,他来到院外朝村那头望去,不一会儿他就看见在村头的土路上有个人影缓缓走来,细看了看,认出是周惠玲从镇区回来了,只见她背了个粗大的袋子,看样子那袋子很沉重,因为赵振中发现周惠玲迈动的步子不那么平稳,似乎走得很是艰难。
昨天晚上在渔塘边的小屋里周惠玲还跟他商量,说:“你看到了七月就进入汛期了,今年鸦雀窝都建在树顶上,这是要起大水的兆头,若起大水,黑龙河的水就有可能漫进我们的渔池,这样渔池里的鱼就会游进河里,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必须添置一些渔网,河里水漫上来时我们就在渔池堤上布上网子,以免鱼儿跑了。”那一刻,赵振中在心里暗暗赞叹自己女人的精明能干,然而现在赵振中望着渐渐走近的周惠玲,他觉得自己的胸腔涨得满满的,心里非常难受。忽然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他很怕面对已经朝自己门前走来的这个女人,就仿佛是他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天色暗下来了,那个女人已经来到了近前,赵振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毅然转身朝东侧的黑龙河边走去。
周惠玲在这一天里总觉得自己的心慌慌的,当她从镇区回到自家门口时,眼见赵振中刚才还伫立在院门口,可他不但没上前来接应一下自己,反而一转眼就不见了,当她进屋后仍不见赵振中的影子时,她的心顿时有点乱了,她想这是怎么了?突然,周惠玲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周惠玲扶着门框略微站了一会儿,她感到屋里静得好可怕,她挣扎着想去倒杯水喝,突然间却感觉周身十分困倦,便顺势爬上床侧身躺了下去。
就在这时,忽然外屋的门响了一下,周惠玲以为是赵振中回来了,可她抬头朝门口望去,却发现是陈春意来了。
周惠玲的大脑顿时清醒了许多,她连忙从床上爬起,眼睛看着陈春意:“春意,你······”
陈春意抢过话头:“他妈的,汪霞今天和我闹了一整天,她还来你家找过你,赵振中也准知道了我们的事。”
周惠玲听陈春意这样说完,她心里彻底明白了。
“惠玲,我看见赵振中又回渔池了,他没把你怎么样吧?”陈春意又说道。
“春意,事情发展成这样,赵振中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周惠玲连自己都想不到此刻竟这样冷静。
陈春意这时却说:“惠玲,你看我可怎么办?汪霞这一闹,真让我受不了,我那个当副镇长的老丈人要是知道了,我可就完了。”
陈春意的话,周惠玲听得很清楚,突然她微微一笑,说:“春意,你看这样行吧?要是汪霞来找我,我就说责任在我,是我勾引的你行了吧?”
周惠玲说完,她就拿眼光看着陈春意,她希望陈春意能够说些敢于担当的话,可是她失望了,陈春意什么也不说,像个木偶样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
“陈春意,你走吧,你快走吧!”周惠玲突然大声朝陈春意喊道。
“惠玲,你这是······你这是······”陈春意似乎从癔症中醒来,但他仍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且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屋外退去。
后来周惠玲扑到窗户上,她看到外面一片黑暗。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起她和陈春意的事,她仍旧想不明白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了!
实际上,一开始周惠玲和陈春意之间就掺杂着虚假的成分,这一点周惠玲也从不欺瞒自己,说白了就是为了把黑龙河畔的那片冷浸田拿过来改造渔池,这是周惠玲的意图,但当时的她并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然而周惠玲也时常暗自为自己辩解,如果自己和陈春意没有过去的感情基础,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地把自己的身体许给自己男人之外的其他人的。
那天,周惠玲如愿以偿,拿到了黑龙河畔那片冷浸田的承包权,赵振中请来了挖掘机开挖渔池,周惠玲在家里烧好了开水,提着开水瓶正准备送往工地,却见陈春意笑模笑样地走进了院子,她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她并不知道她脸上的光彩也随之艳丽无比。
周惠玲索性又返回到了屋里,她下意识地直奔穿衣镜前匆匆地打量了自己一眼。这时候在她背后已传来陈春意的脚步声,同时她在眼前的镜子里也看见了陈春意从后面一下子就把她搂进了怀里,周惠玲的周身颤栗了一下以后,她慢慢地把身子扭转过来,发现陈春意的目光是那么灼人。
似乎是水到渠成,俩人很自然地便直奔主题。事后周惠玲在整理衣服的时候,她发现陈春意一直在旁盯住她看,她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的面容上一定又有艳丽的潮红。、
后来周惠玲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开挖渔池的事毕竟是陈春意帮忙促成的,自己也用身体给了他回报。
然而事情暴露得竟然是那样快,那天周惠玲和陈春意完事后还没有来得及分手,陈春意突然发现眼前像有人影一闪而过,当时陈春意说好像有人过去了,周惠玲扒着窗户看了一会儿,回身说:“春意,外面哪有人?是你眼花了吧?”
陈春意当时就没再说什么,他心里只是在暗想,但愿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
现在周惠玲才意识到,那天陈春意没有看错,确实有人看到了屋里发生的一切,只是那人没有当场声张,可后来还是传布出去了,如今还传到了汪霞的耳中。
“陈春意,我可没想跟你闹,我是人民教师,我得有点气度!”汪霞坐在床上,对陈春意说:“你从镇上到村里来挂职,我没过来看你,你就想女人了是不是?这也行!可是你得瞒着别人的耳目呀,像这种事张扬出去,我没有脸面,你也没有脸面呀!”汪霞说着说着嗓门就高了。
这是汪霞知道了陈春意和周惠玲的事以后,在一天夜里跟陈春意说的一番话,陈春意没有想到汪霞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真的有点看不透眼前这个女人了。陈春意不知道汪霞到底揣着什么心思,他没有吭声。
“陈春意,我打算把这口气忍了,也不去找人家周惠玲了,我更不会把你们这臭事儿张扬出去,你还当你的第一书记吧,至于以后你该怎么做你自己小心点儿,千万别再让我听见你和那个周惠玲的一点风声!”汪霞后来又这样说,这让陈春意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真想双腿一软,给自己老婆跪下,可是他没有,他仍旧在汪霞面前保持住了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尊严。
汪霞总算住了嘴,陈春意说:“你在屋里休息,我得去看看黑龙口水库,这几天老下雨,不知有没有险情。”说完抬脚就走了出去。陈春意看水位确实不假,现在正进入汛期,上面早已下达了防汛任务。
三
那天傍晚周惠玲从镇区买网回来后知道她和陈春意的事已经败露,一夜之间她憔悴了许多,然而第二天她仍强提精神来到了黑龙河畔,可人们仍旧发现,不管是目光还是面容,她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黑龙河的水位又高了许多,极其浑浊的河水上涨的速度肉眼可见。这情形使周惠玲的心更沉重了,她知道,如果照这样继续涨下去,不出两天河水就会四下漫溢,渔池的水和河里的水相融相通,即使在渔池堤上布上网子,仍然阻挡不了一些鱼儿游流进河里,损失是难以避免的。
周惠玲正盯着河水发呆,忽然发现赵振中从渔池旁的小屋里出来了。俩人在这种场合能说什么呢?周惠玲默默看了一眼赵振中,便毅然折转身子向村子走去。
周惠玲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汪霞却来到了河岸。这汪霞本就是一个性感的女人,此时她站在离赵振中不远处,由于夏日穿得单薄,经河风一吹,赵振中发现汪霞的周身显得非常丰满,浑身的曲线也就完全暴露出来了。
实际上赵振中只是无意间瞄了汪霞一眼,可是他的体内竟奇怪地有些异常,一种近年来从没有过的欲望来得这么强烈,并且这种冲动搅得赵振中好一阵子心神不安。赵振中心想:你他妈陈春意也实在不是东西!自己的老婆长得这样骚性,还他妈的勾引别人的老婆!
赵振中狠狠地剜了汪霞一眼,然后想扯开步走路,可汪霞竟紧走几步迎住了赵振中:“赵振中,你老婆跟人家干那事,这得怨你了,我刚刚听人说,原来你不是个男人,是个废物了。”说完她还嘻嘻地乐个不停。
汪霞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赵振中听得很清楚,脸上顿时赤红,凶凶地盯住汪霞那张胖脸,一只手臂朝汪霞扬了起来。
“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不是男人!”汪霞仍旧在赵振中跟前说。
这时赵振中看见有几个渔人提着撒网走了过来,原来她们在河里撒网捕鱼,赵振中把扬起的手臂慢慢放下了,可他在心里仍在发狠:臭娘们,看我迟早非收拾你一顿不可!
赵振中离开渔池不久,陈春意骑着摩托车来到了黑龙河岸,他是刚刚在镇里参加了紧急防汛会后直接骑车过来的。这时雨又下急了,他要来看看河里的水位。他不知道赵振中已经离开了渔池,却发现周惠玲正站在渔池边,望着涨起的河水发呆。原来周惠玲回家后,见雨又下起来了,便不放心渔池,又从家里赶了过来,过来后却又不见了赵振中。正纳闷间,她听见了摩托车声,扭头望过去,见是陈春意骑车来到了河岸。待陈春意走近了,她就不冷不热地说:“陈春意,你怎么还来这儿?”
陈春意看了周惠玲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移到别处说:“惠玲,赵振中呢?”
周惠玲说:“谁知他跑哪儿去了,你找他有事?”
陈春意说:“没,没事,你看,河里水就要和池子里水汇到一起了,可要当心池子里的鱼儿跑了呀!”
周惠玲叹了口长气说:“春意,我谢谢你了,我们会防着的。”
陈春意就又看了看周惠玲的脸说:“惠玲,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吭一声,我先走了。”
陈春意骑车走了后,周惠玲仍旧呆站在那儿,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她也不擦一把,衣服也慢慢湿透了。
到了中午,周惠玲才见赵振中来了,赵振中也不跟周惠玲打招呼,就直奔小屋而去。周惠玲连忙跟进了小屋,她对赵振中说:“刚才陈春意来了,人家是很关心我们的。”
赵振中听后只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说。周惠玲心里也是酸酸的,心想: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就弄成这样了,眼里不由得溢满了泪水。“振中,我知道你恨我,事情已经这样了,要说错只能说是我的错。”
赵振中也许听见了周惠玲的话,也许并没听到,他就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呆坐在那儿。
周惠玲又说:“赵振中,你别不说话,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嫌弃我咱就离吧,要是你有心还想跟我将就着过下去,我也没说的,咱还接着过咱们的日子。”
“周惠玲你是逼老子怎么的?他妈的算我活该行了吧?你不是也骂过我吗?我是废物!”赵振中吼了一通之后,便呼地站起了身子,然后朝屋外走去。
周惠玲发现赵振中眼里似乎也有泪水,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振中”。便也急急赶了出去。
赵振中刚要去解开拴划子的绳子,只见周惠玲已眼含泪花站上了船头正望着他。
赵振中还是难以抑制地任由泪水流淌下来······
周惠玲几步窜到赵振中跟前,在小划子地不住摇摆中她眼泪汪汪地搂住了赵振中的腰身。
这天下午周惠玲和赵振中无声地相拥着在渔船上呆坐了很久,还是周惠玲提起了话头:“振中,眼看河水就和池子里的水汇上了,我们在池堤上布上网子吧。”
“我在这儿守着,这事我来办,你先回家里去吧。”
“那我就先回去,明天上趟镇里,到学校看看孩子。”
谁能想到,周惠玲刚刚离开,汪霞就又来到了河岸,这也该着有事,她竟成了赵振中枪口上的猎物。
汪霞确实不是贸然而来的,她才听说陈春意从镇里开会回来就到了黑龙河岸,她便急急忙忙直奔过来,今天她是要来个捉奸捉双了。
四
周惠玲离开渔池后,赵振中回到小屋前蹲了下来,此时雨停了,天道却异常的闷热。赵振中微闭上双眼,然而在他脑海里竟然出现了汪霞的影子,她那丰满的身子······赵振中猛然间睁开双眼,心里狠狠地骂:这臭娘们儿!可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下身突然有些膨胀,这一情形似乎一下子冲刷了他近日的一切烦恼,而令他异常兴奋起来,因为这一情形可是他近几年来从没有过的。
赵振中忘情地一下子躺倒在了地上,这个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身体里失去很久的东西由于某种原因它又开始复苏了,他不由得暗自惊喜着,后来他索性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大踏步朝汹涌的河水走去。尽管他的水性不是很好,他也想去接受河水的抚摸。
当赵振中的周身浸泡在河水之中的时候,他确实愉快地感觉到了河水的抚摸。他在水中浸泡着,体验着水下的凉爽带来的快感。忽然他发现从渔池旁的小屋里走出一个女人来,他以为是周惠玲又回来了,可一细看,竟是汪霞。“我说赵振中,我可是来捉奸的,怎么却碰到了你这个怪物!”汪霞一边取笑着赵振中,一边打量着赵振中露出水面的半个身子。可当她发现赵振中板着面孔赤着全身走出水面时,她还是有些惊慌了,说:“赵振中,你这个废物!你想干什么?”她强作镇静地说着,同时她在注意赵振中下身那东西,双眼一直没有挪开过,让她得意的是赵振中那东西仍旧萎缩在那儿,“赵振中,你看你那德行,人家还真没说错,你果然不是个男人!”
赵振中仍在一步步地往汪霞跟前走,他的面孔鲜亮鲜亮地泛着红光,连同双眼也亮闪闪地灼人。
当赵振中在汪霞面前停下脚步时,汪霞仍在说:“哎,赵振中,你看看你自己,真的不行了。”但她的话音刚落,她猛地发现赵振中裤裆间那东西怎么就突然活了,并且蓬蓬勃勃的,她赶紧抬头去望赵振中的脸,不由得尖叫了一声。
汪霞在慌乱之中就被赵振中拦腰抱进了小屋并被扔上了床,她惊讶地发现赵振中那粗大的物件在不停地颤动着······
一开始汪霞还跟赵振中推推搡搡的,可是当赵振中那东西进入她体内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后来就举起了一双肌肤润滑的手臂圈住了赵振中的脖子。
赵振中感觉分外轻松,一向令他愁闷的往事就不知去向了,自己离这种感觉有多长时间了?整整三年了吧?让他奇怪的是刚才当他朝身下这个女人一步步走近时,他还想伸出手去掐住这个胖女人的喉咙,然而待真的到了她跟前面对着她,由于她那高高隆起的胸部,他突然间就猛醒过来,他知道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十分性感的女人,在他的身体里随之也就有了变化,他也没有料到身下这个女人竟会如此柔顺。在他的想象中,汪霞应该进行最疯狂的挣扎,或者张嘴嘶叫胡乱抓挠,而不会是像现在这样在他的身下成了一张厚实而又不停颤动的温床。此刻在他身下肆意滚动的汪霞,如同白浪翻腾,赵振中就想起过去同周惠玲做这事时也没能呈现出如此的激烈状态。
汪霞的确忘乎所以,这就使赵振中产生了进一步猎奇的想法。“你这浪货,你这骚货!我倒要看看你那两个大奶子!”赵振中口中叫着,伸手便把汪霞的衣襟往上猛地一掀,一片耀眼之后,那两只白灿灿的东西就滚了出来,如同两座峰峦一般展现在赵振中眼前了。赵振中一手抓住一只,或许是用了点力,汪霞禁不住又呻吟了起来······
事后,赵振中仰躺在床铺上,在身心感到无限欢愉之外也察觉到了整个身体仿佛一下子醉了而松弛下来。
汪霞看样子也很疲惫,她侧身睡在赵振中旁边,双眼仍盯住赵振中下身那东西,她用手拢了一下乱发,自言自语道:“尽他妈瞎说!”
赵振中问:“什么?”
“你那东西哪里有毛病?看我回去找老王婆子算账去!”
赵振中在床上动了一下,他知道汪霞说的老王婆子是他的邻居王瘸子的老婆,怪不得汪霞会知道他的事情,可能是周惠玲把自己毛病跟老王婆子提起过,邻里之间的女人没有不说的话,这老王婆子就又转告给了汪霞。
赵振中真想起身马上当着汪霞的面骂老王婆子几句,可他只往上伸了伸身子,就又躺下了,他斜眼看了一下汪霞,见她全不像生气的样子,心里说:这王婆子也算做了件好事,要不汪霞这娘们儿怎么能把我激恼成这样?这一激,自己患了三年多的毛病竟然一下子便痊愈了,哈哈,真得感谢她啊!
歇了一会儿后,赵振中起身穿上了衣服,然后对汪霞说:“你快回去吧。”
汪霞就坐直了身子,双眼望着赵振中说:“怎么,现在就赶我走?”
赵振中说:“我叫你走,你走就是了。”赵振中的心连他自己也感觉到是软软的了,但他还是佯装有点儿生气的样子。
汪霞呆呆地看了赵振中一阵,而后慢慢地整理好衣装,一只脚迈出小屋时她才尖声叫了一句:“赵振中你真不是个东西!”赵振中望着汪霞远去的背影,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自己也想不清这算怎么回事,平常自己是那么恨这女人,可鬼使神差却让他们有了肌肤之亲,这似乎没给她造成什么伤害,倒是给她制造了肌体上的满足,事后自己也享受到了那女人强烈的爱抚,而且自己还产生了一种强烈感激她的意思,事情的发展怎么会这样出人意料?
赵振中在小屋里为他和汪霞的事情沉思默想了很久,当一轮圆月斜映在水中的时候,他又被一阵清凉的夜风吹了那么一下,他顿觉全身爽快无比,此时他突然想起了周惠玲,他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他想,今天河水还不会漫进渔池,布网的事明天再说吧,他决定先回家看看周惠玲。
五
周惠玲天一黑就上床躺下了,但始终没能入睡,她翻过来调过去总在琢磨一件事情,她想今年雨水大,河水和渔塘水交汇是早晚的事,鱼儿游跑也只是多少的事,损失肯定在所难免,为了养鱼,费了这么多心力,到头来钱没多挣,还差点儿把个好端端的家拆了。想着想着心里就难受,就不禁更怨恨自己。
当赵振中进家门的时候,周惠玲刚刚入睡,赵振中借着窗外的月光朝床上看过去,他看见了周惠玲侧身睡在那儿,因为是夏日,周惠玲身上就没有盖上厚厚的被子,只有一条被巾遮在躯体上,周身的曲线就呈现在赵振中的眼前。
赵振中痴呆呆地立在门口,心跳得有些不同寻常,一股冲动又在身体里左冲右突起来。赵振中深知,这样的冲动脱离他的身子已经有几年了,准确地说就是西瓜地那个夜晚之后,他赵振中和周惠玲在一起,就没有了那种生理上对女人的渴求。
赵振中索性伸手拉亮了电灯,然后他开始脱衣服,他自然明白,重新唤起他对女人的渴望的人无疑是汪霞,这就又使他回想起白天在渔塘小屋里滚在床上的情景,此时面对熟睡的周惠玲不禁有些面红耳赤了,自己同时也莫名地长叹了一声。
“回来了?”周惠玲从床上坐起,朦胧着一双眼睛,朝正准备上床的赵振中说。
赵振中正要说什么,周惠玲突然又说:“振中,你今天怎么了?”周惠玲极为敏感,她往赵振中脸上看的一刹那,就发现今天的赵振中不同往常,瞧那张赤红了的脸,两眼也贼亮贼亮的,望得她都有些心慌。
“我······我没怎么的。”赵振中口中应着,心里却在想:这婆娘,精着呢!不知不觉中刚才那股冲动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他上床拉过一个枕头,似乎很烦地说道:“睡吧,睡吧。”
周惠玲还一直怔怔地望着赵振中,她确认赵振中今晚这情形在几年前才有过,难道是他今天累了?后来就没心思再想下去了,又倒头睡了过去。
六
陈春意似乎有一种预感,他总觉得村里可能要出点事,这天他上班后还没在椅子上坐稳,就见汪霞推门走了进来,陈春意先是心里一惊,他知道打他和周惠玲的事叫汪霞知道后,汪霞就像个女特务,时时盯他的梢,但直接闯进他的办公室,这还是第一次。
“春意,赵振中死了······”汪霞说完这句话,眼泪便唰唰地流了下来。
“什么”?陈春意呼地站了起来,他不会想到,赵振中那么健壮的一个人会突然死去,他更不会想到,汪霞会对赵振中的死去伤心地泪流不止。
“他是为救落水的人死去的,你快到河边去看看吧。”汪霞抹了把眼泪,催着陈春意。
陈春意也不再说什么,呼地窜出了屋子,直向黑龙河岸奔去了。汪霞随手锁上门,也尾随而去。
老远陈春意就看见河岸的一处滩地上围了好多人,陈春意加快步子赶了过去,人们见他过来便自动让开一条道,陈春意看见了平躺在地上的赵振中,他的双眼紧闭着,似乎是在熟睡。周惠玲歪坐在赵振中尸身旁正撕心裂肺地哭叫着。还有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跪卧在那里,老太太一声声“恩人,恩人”的叫着,小男孩脸上也沾满了泪水。老太太见来了个当官的,便强撑着站了起来,拉着陈春意的手,哭诉着事情的经过:早晨她护送十岁的孙子上学,走到黑龙河漫水桥时,发现河水已经漫过桥面,为了不耽误孙子上学,她便牵着孙子的手冒险淌着水过河,当二人走到漫水桥中心位置时,不幸被湍急的河流冲入河中。小孙子吓得大哭,老太太高声喊叫救命。这一老一少的哭叫声引来了看鱼的赵振中,见状,赵振中二话不说就跳进了河里,他一手托着老太太一手托着小孙子,他拼尽全力把他们推上了岸,自己却因体力不支,再也没有上来······
后来这事被村上报到了镇上,又经镇上润色上报到县里,县里追授赵振中为见义勇为先进个人,颁发了证书和奖金。陈春意也被上级评为优秀第一支部书记,到处作报告,介绍经验。而陈春意的老婆汪霞还经常去黑龙河畔站一会儿,两眼望着河水出神。至于周惠玲,她的头脑似乎失去了记忆力,反应迟钝,脸上再也见不到往日的精明和艳丽了,只有那头上的长发依旧闪动着黝黑的光泽,被风掀动而飘起,才看得出些许生气。
还 债
——何相安
一
李卓然与妻子吵了半宿架,刚要迷糊入睡,就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
夜深人静,铃声格外地震耳。往日动听的铃声,常常使李卓然很自豪地拿起听筒。而今,他就怕听到这种声音。听见铃响,怀里就像揣了个小兔子,忐忑不安,如同走进了阴森森的大殿,听见了瘆人的鬼叫。
妈的,这帮催命鬼,要债也真会找时候!李卓然暗自骂着,脖子一缩,死命地用被子裹紧头,耳不闻心不烦。
“真烦人,吵死了!”妻子王萍阴沉着脸,起身抓起听筒,“找谁?”她没好声地问。
没等对方把话说完,王萍就把听筒摔在了床上,信手把电话线扯了下来。
尽管李卓然把头捂得严实,还是听得到对方在叫他的名字。
“瞧,这都是你干的好事,明天滚外面去住,别让要债的人,三更半夜的把电话打到家里来!”王萍怒气未消,背对着李卓然重新躺下。
一阵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这几天,凡是找他的电话,都跟债务有关。他李卓然的名字,几乎是欠债的同义词。难怪妻子听了就生气,连李卓然自己都感到烦恼。
放着安生的日子不好好过,非得充大瓣蒜,替人家担什么保,沾上了吧!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妻子不止一次这样数落。
李卓然缩在被窝里,自知理亏,大气不敢出。
去年冬天,过去在村小学教书认识的姐们林秀梅找他,求他帮着借几万块钱。说她们两口子,这两年种着那几亩责任田,生活很困难。丈夫大虎整天不着调,不是喝酒就是赌钱,家里也败得差不多了,还拉了几千块的债务。眼看着孩子快念高中了,不干点啥营生怕是不行了。可眼下,什么买卖都不好干,又没有本钱。她们发现别人拦河筑坝养鱼发了财,便也动起了这个念头。原来林秀梅家门前有一条河,名叫黑龙河,上下村庄都有村民在河上筑坝蓄水养鱼,其筑坝费用由村民承担,每年多少向村里缴纳一点,村里既不投资,也不管理,每年还能收缴一点自然乐不可支,而筑坝的村民若选择位置恰当,能蓄水大几十亩,每年养鱼的收入也相当可观。但筑坝的费用需要好几万块钱,丈夫大虎赌博出了名,谁敢把钱借给他,林秀梅一个女人家,能认识几个人?你李卓然大小也是个干部,熟人多,路子广,威信高,说句话起作用,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啊!林秀梅是流着眼泪说完这些话的。他见状,实在不好当面拒绝,又经不住一连三天赖在办公室央求。他天生见不得眼泪,没办法,心一软,硬着头皮跑到粮贩子魏黑子那儿,凭借着过去的一点交情,撒了个谎,说自己手头紧,背着妻子,用房产证做抵押,为林秀梅借了五万块钱,并立了字据,讲好来年年底还,总算帮林秀梅筑起了堤坝,又帮着林秀梅今天赊点儿鱼苗,明天欠点儿鱼饲料,好歹圆了林秀梅养鱼的念想。
可眼下,到年根了,鱼儿还没起网呢,债主就纷纷找李卓然要债,也不分个场合地点,人多人少,见了面就问:“我那点钱也该还了吧?”好像他李卓然欠了人家多少债似的。有好几回,债主们竟在他向镇领导汇报工作时,向他要债,尴尬得他无地自容,苦不堪言。怪谁?打酒,就得向拎瓶的要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害得李卓然背着妻子用工资替林秀梅垫付那些小来小去的债。
晚上,妻子王萍为此又跟他吵了一架,吓得女儿躲到小屋里直流眼泪。
其实,李卓然自己也很后悔,悔不该当初为林秀梅借钱,担那份风险,受这份窝囊气。这年头,做人别那么实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留点心眼儿。啥人没有?啥事不出?赚了的有走的,赔了的有走的,亏了上吊的事儿也听说过。可一想起林秀梅去年冬天借钱时那可怜相,心就不这么想了,帮助人起码是件积德的事。好在林秀梅一年功夫没有白费,据说捕捞三万斤鱼没问题,现在鱼贩子等着要货,出手即可有八九万元的收入。
想到这儿,李卓然连日来紧张的心,多少宽松了些,在被窝里长长吁了口气,挠了挠头。他打算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去催一催。
二
第二天,没等李卓然忙完手头上的工作,林秀梅满面春风推门进来。
“卓然,中午到我家去喝酒,看,下酒菜我都买好了。”林秀梅把手里鼓鼓的塑料袋儿向李卓然桌上一放。
“要债的都快把我逼死了,哪还有心思喝酒啊!”
“这会儿不用愁了,鱼都拉走了,满满一大卡车,三万多斤,卖了近十万块,大虎押车取钱去了,让我也随车到镇上买点酒菜,顺便告诉你一声,别让你着急。”
“好,秀梅,我没看错你,今天中午的酒,我一定得多喝几杯,明年你用钱,我还给你借!”李卓然提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那就这么着,我得先赶回去做饭,到时,你把王萍和孩子带上,咱两家在一起高兴高兴!”林秀梅的话几乎是笑出来的。
李卓然从没有见过林秀梅这样高兴、开心过,还没等他回话,林秀梅拎起桌子上的塑料袋儿,一阵风似地出了门。
送走林秀梅,李卓然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忧郁的情绪,豁然开朗。哼哼呀呀地转了几个圈儿,先是喜滋滋地打通了魏黑子的手机,告诉他-钱,晚上去还,他李卓然是说话算数的,说到哪儿办到哪儿!而后,又给在镇政府工作的妻子打了个电话,说他中午不回去了,去取钱,并流露出不光是取借出的钱,还有自己垫付工资的意思。到时一定为妻子买个金项链和给孩子买件羽绒服,他答应过,等孩子放寒假了,三口人好体体面面地回河北老家过年。言外之意是说他李卓然还有本事揽这瓷器活儿,讽刺妻子的担心责怪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林秀梅家离镇区有八九里的路程,李卓然喜欢步行,走出镇区,走上田间路,天上突然降起了小雪,李卓然不由加快了脚步。
听见大黄狗的叫声,林秀梅知道有人来了。
“来了,怎么不打个出租车来?”林秀梅热情地同李卓然打着招呼,“王萍她们娘俩怎么没一块儿来?”她发现少了点什么,眼一眨。
“大虎回来了吗?”
“下雪了,怪冷的,屋里说。”林秀梅把门关好。
大黄狗又叫了几声,也钻进了窝里。
为拦河筑坝蓄水养鱼,林秀梅卖掉了自己在村里的住房,然后在黑龙河边筑坝处建了这间小屋子,这间简陋的小屋今天被林秀梅收拾得干干净净,烧得暖烘烘的,屋子正中已摆放好了小方桌,炉子上炖鱼的小铁锅呼呼冒着香喷喷的热气。
“怎么,大虎没回来?”李卓然环视了一周,里外不见大虎的影子。
“一大卡车的鱼,还不得卸一阵子啊!你先坐下喝杯水暖和暖和。”林秀梅忙着涮杯倒茶。
李卓然坐下来,仔细地打量着林秀梅。紫红色的罩衣,乌黑的一对杏核眼,尽管带着忧郁,但从那看人的目光中,仍然可以看出她内心里藏着喜悦。在他看来,林秀梅确实秀丽、漂亮,尤其是那丰满的胸脯,更显出她那成熟女性的美丽。
“秀梅,还没有过年,干吗打扮得这样漂亮?”李卓然话一出口,顿觉唐突。
“都一把年纪了,漂亮个啥?”林秀梅红着脸,把茶杯放到李卓然面前的方凳上,“从去冬忙到今冬,天天起早摸黑,没闲着的时候,头发都顾不上梳一梳,这回鱼卖了,债也还得差不多了,也该收拾收拾,上上街买点年货了。”
“债还完了,明年就可以轻装上阵了。”
“是啊,我对前途还是很有信心的。”林秀梅胸一挺,说得很坚定。
没嫁给大虎前,大虎家穷得四壁光秃秃的,婚后没几年,就被她添置得满满的,全村,不,全镇上下,没有不说林秀梅能干的。哪承想,大虎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把家祸害得不成样子,任她林秀梅好说歹说,寻死觅活地劝阻,大虎就是听不进去,像着了魔一样。一气之下,林秀梅回了娘家,一走就是大半年,要不是大虎活生生地断指发誓,林秀梅还不会回来。
窗外,雪越下越大,透过玻璃窗,白朦朦的。李卓然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
“卓然,我感到不对劲儿,大虎走了大半天了,也该回来了。”林秀梅端下炉子的铁锅,换了一个蜂窝煤,然后又放好铁锅。“我得去刘三家打听打听,早晨刘三也搭车去了镇上。”
大约一袋烟的功夫,林秀梅脸冻得红红的,一副沮丧的样子回来了。
“刘三回来了没有,怎么说?”李卓然见状,情知不妙。
“早回来了,刘三说大虎也该回来了。”林秀梅眼泪汪汪地看着李卓然,“你说,大虎会不会出事?”
“瞧,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说哭就哭,眼泪就那么不值钱?”李卓然站起来,把毛巾递了过去。
“能不急吗?就怕大虎拿到钱,半路去赌!”林秀梅语音中夹杂着哭腔,胸脯一起一伏的。
“都这火候了,大虎还能不长心,说不定有点儿啥事耽搁了呢?”李卓然心里也闪过阴影,但他尽量往好处去想。
听李卓然这么一说,林秀梅心里亮堂了些,但还是放心不下。
“卓然,你在这儿照看一下,我出去寻寻大虎。”林秀梅忙三火四地就要走。
“秀梅,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还是我去吧!”李卓然的心里也着起急来,他惦记着大虎手中的鱼款。
“别争了,你不知道卸鱼的地方,我认识拉鱼的司机,还是我去吧!”林秀梅的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门。
来到镇区,林秀梅照着拉鱼司机指明的地点,来到兴隆酒店,在门口停了一下,见里面亮着灯,便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去。
面前乌烟瘴气,灯光下,几个人围坐在麻将机前,正聚精会神地玩着当地时下最流行的“拳打脚踢”。
一个熟悉的面孔跃进了林秀梅的眼帘,林秀梅发疯似的直奔过去,厉声嘶叫:“你又在赌,我跟你拼了。”
众人被林秀梅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知趣的,都起身准备撤退。
大虎料不到林秀梅竟会找到这儿来,来不及防备,被推得连连后退。
“你把钱还给我!把钱还给我!”林秀梅凶恶有如雌虎一般,伸手向大虎的脸上、身上乱捶乱抓。
大虎退到墙边,忽然伸手,抓住林秀梅的衣领,狠狠地把她搡倒在地上。
“老子就是赌了,又怎样?”大虎犹如一头狰狞的狂兽,咬牙切齿,“老子辛苦了一年,挣了钱,玩玩又怎样,刚要来点子,全被你这丧门星给搅了。”
“你这狼心狗肺,挨千刀的,有点钱就赌。”林秀梅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这钱是咱家的命根子啊,借人家的钱,还指望用这些钱去还啊!我不活了!”她起身就向大虎身上撞。
大虎举起拳头,又要向林秀梅身上打。
“吵什么吵?”一个身材魁梧、酒糟鼻子的大汉堵在门口,见林秀梅张牙舞爪地去抓大虎,他大喊一声“住手!”
“魏总,别生气,老娘们儿就这样!”大虎见是魏黑子,立即把攥紧的拳头松开,面色一改,变得嘻皮笑脸起来。魏黑子向哭泣不止的林秀梅看了一眼,心一怔,眼一亮,酒糟鼻子一呼扇。“像什么话,一个大男人,向一个女人动手。”魏黑子说着,来到屋中央,向众人一指,“都给我滚出去!”
三
大虎跑了,带着没有输光的鱼款跑了。
这事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落在全镇的每个角落。
于是,村镇、办公楼、酒楼……还有茅房,到处都可以听到议论,人们添着枝加着油,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事似的,继而借题发挥,用粗野的脏话,破口大骂,骂天,骂地,骂孩子,骂老婆,骂自己命运不好。
人们的这种议论与发泄,李卓然是听不到的,这几天,他上火牙痛,没有上班,除了去一趟林秀梅家外,就是闷在家里,任由王萍怎么咋呼,就是不吱声。
这天,王萍下班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你不能动动手,做做饭吗?”王萍进门见一切冷清清,气就不打一处来。
到年根了,她的工作确实很忙,本以为在家闷着的李卓然能把饭做好,等着她和孩子,再怎么上火牙痛,也得吃饭啊!
“好,你不做,我也不做,咱们谁也别吃好了!”王萍气乎乎地进了里屋。
过了一会儿,王萍见李卓然没理她的茬,仍旧闭着眼睛沉思,不由委屈得哭了起来。
王萍最怕李卓然不理睬她,冷落她,因为他的沉默常常叫她感到不安,甚至恐惧,她理解李卓然近日来的心境,在镇政府工作,什么传闻听不到?别看平时,深一句,浅一句的,真到节骨眼儿上,王萍不愿说出让李卓然太伤感的话,两口子毕竟是两口子,孩子都那么大了,还寻思个啥?
李卓然也确实有他的苦衷,自打去冬为林秀梅借钱拦河筑坝起,心就没安稳过,总是七上八下的,担心怕出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大虎的赌博,弃家出走,无疑是在他李卓然太苦的心上捅了一刀子,而自己准备用来为妻子女儿买项链和羽绒服的钱也随之而去更是在他李卓然流血的心上又撒了一把盐。李卓然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感到疼痛、流血与受伤,他不愿让妻子知道得太多,为他担忧、操心,和他争吵、打闹,承担这份不应承担的痛苦与不幸。
李卓然十分清楚这个债务不是个小数目,让林秀梅孤儿寡母的,怎么去还?而他李卓然能偿还的,也只有无奈。他深知魏黑子那帮人财大气粗,同社会上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啥事做不出来?啥屎不屙?还不上钱,到时只有用房子抵债了,而这房子对妻子女儿意味着吉祥、欢乐、温馨,几乎是他李卓然的全部,失去了房子,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你说,这个日子还能不能过了?”王萍终于忍不住地冲了出来,用手指着李卓然的鼻子,哭嚷着,“不能过了,你吱个声?”
“你他妈的烦不烦,哭喊个啥?”李卓然被激怒了。
“你感到委屈,那是你没事找事,替那个林秀梅借钱,帮这,干那,要债的电话打到家里来不说,工资还搭上了,你眼里还有我和孩子吗?现在她男人跑了,你还是去跟那个林秀梅一起过好了,我看你是被那狐狸精迷住了……”王萍一股脑儿地将憋在心里的话哭诉出来。
此刻,李卓然再已不能自抑,他两眼喷火,灼灼地瞪着王萍,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就给了王萍一个耳光。
“闭上你的乌鸦嘴!”李卓然看也不看王萍一眼,拎起大衣,头也不回地将王萍的哭骂声关在了屋内。
夜色降临了,天空中飞舞着雪花。
李卓然仰脸望望黑魆魆的夜空,感到好累好累,肚子也咕咕叫起来,这才想起晚饭还没吃呢。
他来到一家小饭店,找了个空桌坐下,点了两盘菜,一瓶啤酒,吃喝起来。
这是一家不太讲究的小饭店,此时正是晚餐时候,客人陆陆续续地进进出出,大都是镇区的农民工和司机。他们打开话匣子好不热闹,所谈多是身边的所见所闻,杂七杂八,偶尔,还传出放肆的笑骂声。在农村,饭店就是这块小天地的神经末梢,是极敏感又不引人注意的场所,人们到了这里便少了几分戒心,再喝上几杯水酒,便将那官场的角逐争斗,暗夜里悲喜沉浮等种种社会新闻抖搂出来。这种抖搂对于屁大个地方的小镇来说,远比报纸、广播、电视做的报道迅速而且彻底。
李卓然从村小学调到镇一中工作多年,饭店常去,这种情景却很少见,好奇地向对桌扫了一眼,有意无意地听着他们的闲聊。
“听说了吗?大虎扔下老婆孩子跑了!”一位长头发放下酒杯,引出话题。
“你说的是哪个大虎啊?”一位长者很好奇。
“就是刘三村上的那个”。“长头发”进一步解释,“忘记了,右手少根指头的那个。”
“想起来了,我还跟他喝过一次酒呢。”“长者”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点头。
“他这一走,他老婆怎么办?”又一个插上了话。
“你们不知道,大虎拦河坝的钱,是镇一中一个姓李的给借的,这几天,我常见他去她家,一呆就是大半天,那小子可能看上大虎的老婆了,要不能帮这么大的忙?”说话人背对着李卓然,听口气可能就是刘三。
“听说,那娘们儿长得很漂亮,也很骚性,哪天,过去瞧瞧!”长头发不怀好意地喝了口酒。
“还能轮到你,说不准,这大雪天,姓李的正搂着那娘们儿睡着呢。”刘三显然还没有看出他背后坐着的李卓然,“有天晚上,那小子一呆就是大半夜,快天亮时才走,我看得真真的。”
“刘三,你咋这么清楚,是不是那娘们儿让你弄过了?”“长头发”吃了口菜,打着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字字句句听在耳,全落到李卓然的心里去,他没说一句话,觉得心里疼,一瓶啤酒未喝完,连忙付了账,逃避瘟疫似的走出了饭店。
回到家里,李卓然久久不能平静下来,饭店里那几位的议论,搅得他心乱如麻,这是哪跟哪呀?他真想敲开小屋的门,把躲在女儿床上生气的妻子叫起来,对她说,我是干净的,和林秀梅没有丝毫越轨行为……
四
一大早,林秀梅就起来了,生着炉子点上锅,又把昨晚没吃的饭菜热到锅里,然后把屋里屋外打扫个遍,满意后,才坐在穿衣柜前,拿起木梳,她要打扮一番,趁着晴天赶一趟集。
一照镜子,才发觉自己人瘦了不少,眼圈灰黑,面无血色,她难过得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这几天,她度日如年,孤零零地萎缩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那生与死的心事。那晚,所发生的一切,她已记不清楚了,也不知道李卓然当晚是什么时候回家去的。她受不了这个刺激,心都碎了,迷迷糊糊之中,仿佛觉得李卓然来过,但什么也没说,她自己也没睁眼,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还有脸见李卓然吗?满满一大卡车的鱼啊!那是她辛苦了一年得来的呀!是她的命呀!而今,什么都化为乌有。借人家的钱,拿啥去还,这让她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她时而艰难而又颤栗地睁开惺松的睡眼,扫视这空荡的屋子;时而又隔窗看昏黑的天宇,心中充满了悲惨与凄凉的感觉。她想,就这样死去多好,但一想到李卓然为她借钱被债主逼得无奈的样子,就感到有种责任和义务在牵制着她,让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然而一合眼,大虎那输红的眼色,又像死神一样向她招着手……
其实生与死都是瞬间的事,在那一瞬间,林秀梅选择了活下去。她不能这样一死了之,把债务推给李卓然,为了李卓然当初那份情,她林秀梅就是当牛做马、吃糠咽菜,也要活下去,她打起精神,坐起来,望着黑糊糊的窗外,企盼着天明。她要找债主魏黑子去,求他宽限一年,哪怕是利滚利也中。
哪承想,仅几天的功夫,她自己都瘦成了这个样。
“哎呀,我说大妹子,这大清早地哭个啥?”来人见林秀梅没理他,嘻皮笑脸地没话找话,“大虎不在家,是不是想男人了?”
攸地,林秀梅感到来了人,大黄狗怎么没叫,有两三天没喂东西给它吃了,她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泪,趴窗向外一看,见大黄狗安祥地在窝里打着盹。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林秀梅没好话给他听,像刘三这种人,连狗都懒得理他。
刘三嘿嘿一笑,死皮赖脸地坐在了床上。
“有什么事,快说,我没时间同你磨牙!”林秀梅瞧见刘三鬼头蛤蟆眼的样子,就烦。
“我来是想同你说说那两箱鱼药的事。”刘三顿了一下,两眼色迷迷地在林秀梅脸上胸上刮来刮去,“你看看到年根了,我想……”
“不就是两箱鱼药钱吗?过些日子我会还给你的,还有别的事吗?”林秀梅耐不住性子,不等刘三把话说完,就下了逐客令。
盛夏时节,由于林秀梅家头一年养鱼,没经验,眼看就要翻塘,林秀梅便去请教本村的养鱼专业户刘三,刘三对林秀梅垂涎已久,自然是大献殷勤,为她送来了两箱鱼药,避免了翻塘之灾。为此,林秀梅感激得没少好酒好菜地招待刘三,刘三也隔三差五,有事没事过来坐坐,有时就忍不住动手动脚的,想占林秀梅的便宜。有一天中午,大虎出了门,林秀梅把砍来的青饲料往水面抛洒,由于天太热,林秀梅已是满头大汗。突然旁边闪出一个人,是刘三。林秀梅的心往下沉,紧张起来。“大美人,看你累得冒汗,快把衬衣脱了,凉爽凉爽!”
四十多岁的刘三伸手就解林秀梅的纽扣。林秀梅异常惊恐,刘三见四下没人,扑上去抱住她乱啃,并动手去扒她的衣服,摸她的奶子……林秀梅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劲,一脚就把刘三蹬出老远,抓起身边的镰刀就要砍,吓得刘三拔腿就跑。打那以后,刘三收敛许多,不敢再挨林秀梅的边,常常在自家的鱼池前,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林秀梅干这忙那。
“大妹子,你猜错了,我不是想向你要钱。”刘三又嘻皮笑脸起来。
“那要干什么,从你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呀!”林秀梅对他没有好话。
“妹子,我看你现在很困难,这两箱鱼药钱,我就不打算要了。”刘三从衣兜里掏出那张林秀梅过去打下的欠条。
刘三满以为林秀梅会高兴,向他说些感谢的话,可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拿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自上次没有占到林秀梅的便宜之后,刘三对女人的心理研究颇下了番功夫,这年月有钱能使鬼推磨,花个百儿八十的找个小姐,有的是,何况一个半老徐娘呢?
“妹子,我对你的好心你是知道的,上次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大虎这么一跑,怕是回不来了,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扛得起这么一大摊子,以后啊,妹子你放心,我会……”刘三的话讲得很有感情,希望对方也能受到感染,说到关键的地方时,故意把话打住。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着林秀梅:紫红色的罩衣,乌黑的一对杏核眼,那高高的两个奶子颤巍巍的。
林秀梅对他所说的这些,非但没有好感,反而觉得恶心、讨厌,她身子一扭,背对着他。
刘三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由开始那种豁朗的心情变得烦躁了,他走到林秀梅的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脸,那劲头像要把林秀梅吞了似的。
“你说话呀?嗯!”刘三显得不耐烦了,解开了油腻腻的衣领,像咬架的狗,在上阵时先抖抖毛,发出震慑。
“钱,我会还你的!”林秀梅终于开了口。
“好,拿来呀!”刘三故意把手中的欠条在林秀梅的胸部点了两下,两眼色迷迷地盯着林秀梅的脸。
“你规矩一点儿,是不是又要挨镰刀砍了。”
“规矩,哈!哈!哈!”刘三冷笑了几声。“你怎么总对我这么横,就不能像对那个姓李的那样,也带点温柔?”
“你别胡说!”林秀梅万没想到刘三会把她和李卓然联系在一起。
“你心痛了是不是,在这一片,谁不知道你和那姓李的那点事。”刘三似乎明白一切,“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大虎走的那天晚上,那姓李的是不是和你干了那事?”
“干没干,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林秀梅眼泪又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今天,老子就要管。”刘三的两眼放出凶狠的光,张开双臂像一头咆哮的野兽,他要撕毁一切,破坏一切,包括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
“汪、汪、汪!”大黄狗在外面狂叫起来。
刘三知道来了人,闹了个没趣,慌忙地溜出了门。
五
李卓然进来了,见林秀梅头枕着一支胳膊斜躺在床上。
“怎么,身体不舒服吗?”李卓然发现林秀梅满脸泪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林秀梅声音有些发颤。
“是不是同人家吵架了?”李卓然想起外面雪地上,那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别想那么多,刚才是过去的老邻居过来看看。”林秀梅尽量把话音放稳。
“没事就好。”李卓然抖了抖身子。
“快把大衣脱了。”林秀梅起身替李卓然把大衣脱下来,于是,她的手接触到他坚实、浑圆的厚背,像触电一样,使她全身微微发颤。
“秀梅,我来跟你说一声,借魏黑子的钱,你就不用操心了,学校放了寒假,我到武汉去一趟,找我的同学赵玉洁去,先从她那儿借点钱,把魏黑子的钱先还上,明年的收成起来后,再还赵玉洁。”李卓然把来意告诉了林秀梅。
几天来,李卓然冥思苦想,寻思来寻思去,眼下只好先走这步了,让魏黑子宽限几天,他去找赵玉洁,他相信赵玉洁这个从小朋友、昔日恋人会在这关键时刻帮他一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卓然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赵玉洁的身上。
李卓然和赵玉洁住在同一个镇子上。
当年,李卓然比赵玉洁大两年,却一起在镇小读书,两个人一同上学,一起回家,就像亲兄妹一样,李卓然处处关心赵玉洁。如果哪个坏小子胆敢欺负赵玉洁,李卓然就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哪怕他根本就打不过人家。
随着时光的流逝,两个人在镇里读完了小学,读完了初中,后来又一起考入了县第一高级中学。县城离镇子有十几里路,学校每两周允许学生回家一次,他们仍然是结伴而行。
到后来,他们无邪的感情发生了质的变化,究竟是怎样开始的,到现在几乎无法回忆。只恍惚记得,那是高中二年级期末考试后的一个下午,学校组织学生在校礼堂观看了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看完电影后,他们俩走在回镇子的路上,由于连日的大雨,河水见涨,回镇子的木桥被河水冲断,必须绕过一片乱尸岗子,据老人们讲,那儿有几个冤魂,曾经闹过鬼。
李卓然知道女孩胆小,就同赵玉洁谈电影里的情节,来缓解赵玉洁恐惧的心情。
他们谈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拉起手来,当走出乱尸岗子,踏上回镇子的大道时,两个人仿佛都从对方的身上闻到一股强烈的诱人的味儿。
赵玉洁没有出声,脸红红的,脚步也慢了下来,渐渐地停了下来,痴痴地看着李卓然,秀丽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异样的光。
似乎直到这个时候,李卓然才发现,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她竟然没有躲开,于是,他的唇落在了她的额角上,停了一瞬,又顺着脸颊往下滑去。
赵玉洁怔了一下,就在这瞬间,她颤抖的唇迎住了他的嘴——他们尝到了初吻。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李卓然与赵玉洁都以为自己真正得到了爱情。那部《乡村女教师》的电影成了他们心中永恒的纪念,也是因为这部电影,他们双双考入了位于武汉的这所著名师范大学。然而生活却跟李卓然开了一个玩笑,他义无反顾选择了乡村教师这个职业,她却临阵退却了,他们俩人的爱情自然也是有始无终。
“你那个同学是干什么的?”林秀梅担心地看着李卓然。“啊,是我小时的同学,现在是个干部,爱人是做买卖的,这几年发了,家里有个上百万。”
“她们好找吗?”林秀梅觉得有些不可靠。
“前两年,我们一直通信,有她的住址。”李卓然为了让林秀梅放心,还简单地向她说了些有关他和赵玉洁的事情,包括他和赵玉洁初恋时的那段经历。
林秀梅信了,嘴角露出了几天来头一回的笑容。
李卓然要走了,望着他那高大的身躯,林秀梅心头一热,泪水又禁不住地流了下来。她从心底里感激李卓然,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她林秀梅这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还不清欠李卓然那份感情的债,要是没有李卓然,恐怕她早就死了。她真想扑到李卓然的怀里,把满肚子的委屈都哭诉出来。
“看看,说得挺开心的,怎么又掉起眼泪来?”李卓然被林秀梅突如其来的哭泣,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林秀梅这几天,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了,泪水总在眼眶里打转儿,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卓然,你就不愁不哭吗?”林秀梅撩起衣襟擦眼泪,胸一挺。
“我也是人,怎么不愁,愁就能愁出钱来?”李卓然站起身子又坐下,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但来到这片被称为炎帝神农故里的地方,只哭过一次。”
“给我讲讲,什么愁事,能把你这个大老爷们愁出眼泪来?”林秀梅孩子气地看着李卓然。
“你知道,我大学毕业来到这里,曾经在你们村里教了三年书。”
“是的,那时我儿子就在你的班上,我们就是那时认识的。”
李卓然吸了口烟,向林秀梅讲起了那让他一生都不能忘怀的经历。
那年李卓然大学毕业,好多大城市的大企业聘他,但他都婉言谢绝,他要圆少时的梦,做一个乡村教师,他最终来到了这片被称为炎帝神农故里的地方,县一中一听说他是著名师范大学的高材生,自然想要,但是他却不愿呆在县城,来到了一座最基层的村级小学。那年寒假,雪下得格外大,村小的教师大多是本地人,都回家了,整所学校就他一个人住,孤零零的。为了打发难熬的时间,他拼命地看书,困了就到外面走一走,抓两把雪擦擦脸,精神精神。李卓然是华北人,但是冬天却不觉得冷,这是因为他们那儿屋子里都有暖气。在这里他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夜里他实在熬不住了,便起身生起了炉子,结果炉里冒出的煤烟呛昏了他,求生的欲望使他扑倒在门口。第二天早晨老校长有事到学校才发现了他,他已在地上昏迷了整整四个多小时,那年他才刚满二十三周岁。老校长把他背回家,他足足在老校长家的床上躺了两天,他很想哭,但没有哭出来,只是凝神望着窗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离开这里,今生今世不再回头,临行的那天,他起得特别早,到炎帝神农大殿,向炎帝神农雕像磕了三个响头。想到即将离开这里,李卓然泪水禁不住潸潸而下,他哭得好伤心,好委屈,好痛苦,好凄惨……
李卓然一口气讲到这儿,咬紧牙摇着头,再也讲不下去了。
现在想起来,这一切多么遥远,又多么的幼稚啊!它以油画浓烈的笔触开始,却以漫画戏谑的线条结束,李卓然最终没有走出这片古老的土地。人们总是这样,不断在否定中肯定自己,又不断完善自己,升华自己。
林秀梅含着眼泪,欲念的潮水,理智与感情的倾斜,使她的双乳一起一伏。她似乎用出了全身的力量在抑制自己,她喘着气不敢再看李卓然。
“秀梅,坚强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只要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明年好好干,争取收获更多的鱼,卖更多的钱。欠债,咱们不能欠精神。“李卓然有些激动地看了林秀梅一眼,站起身来,“以后我不能常来看你了,你要多保重。”
“卓然!”林秀梅此刻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情,忽地扑在李卓然的怀里,“我好命苦啊!”
六
中午,李卓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感到气氛不对劲儿,满屋的烟味,好像家里来过好多的人。
“你还晓得回来呀,家都要被人抄了!”王萍见李卓然回来,气冲冲地,连哭带骂地把魏黑子老婆带人来家要债的事说了一遍。
“你也给我滚出去!”王萍见李卓然没言语,哭喊着把他刚脱下的大衣,向他身上一扔,“这是我的家”。
李卓然接过大衣,不知所措,沉思片刻,出了门,他要找魏黑子去,干吗呀!要债也不能带着一帮人到家里吵啊,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
魏黑子的家住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兴隆酒店就是他家开的,是个建筑面积不太大的二层楼,顶多也不过二百多平方米,但是像鸿沟一般将小楼与这个纷乱繁杂的火车站隔开的围墙,倒把小楼围出偌大的一个空间,里面与外面是俨然绝对的两种等级,或者可以说是两种社会,进入严冬,人人都为这种寒意烦恼,但生活在这个楼里的人们,却没有那么多的困烦和忧心,照样过着清闲、舒适的日子,饮酒、打牌、“拳打脚踢”,一如既往地放纵自己的感情,贪婪地吸取着美的、善的、真的东西而加以糟蹋。
虽然,在同一个镇子,但李卓然对这栋楼,还是很陌生,只是去年冬天为林秀梅借钱时来过一次,然而,小楼的主人魏黑子,他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魏黑子是木匠魏麻子的独生子。魏麻子年轻时,喜欢在寡妇门前转悠,久而久之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情来,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魏畜牲”,名声很臭,加之一脸麻子,没人家愿把姑娘嫁给他。尽管名声不好,但魏麻子却有一手好手艺,在四十多岁那年总算娶了个媳妇。老来结瓜,婚后一年,生了魏黑子。其实魏黑子叫魏大鹏,魏黑子是他的外号,并不是因魏大鹏长得黑,而是他心狠,打起架来敢下死手,人们才这样称他。据说魏黑子从小就很牛性,九岁那年,魏黑子因向厕所里投石头,粪便溅得邻居小女孩一身,大人找到家里告状,魏麻子来了气,给了小大鹏一巴掌,以为没事了,转身刚要送告状人出门,哪承想小大鹏气不过,耍起牛脾气来,两眼通红,操起菜刀追上他爸,照着魏麻子的后屁股就是一刀。就这样,小大鹏成了骄横任性的孩子。
当时魏麻子一家三口住了两间破土房,靠魏麻子给人家做木匠活度日。每当入夜,性欲极强的魏麻子就凶狠地把老婆压在身下,不厌其烦地消耗着自己过剩的体力,并且常常说着脏话,身下的女人则不能动一下,不能吱一声,甚至不能喘息一下,直到她实在受不住了才低吼出“你要弄死我啊!”这种日子一直挨到小大鹏上了小学才有所收敛,小大鹏就是在这样一个生活环境中懂事上学的,觉得大人们的事情是很随便的,也充满了好奇,想试一试。魏麻子以为生了儿子,长大后把自己的手艺传给他,就能谋生,而小大鹏偏愿找女孩儿玩,扯她们的小辫子,拧她们的脸蛋,抠她们的屁股什么的。淘气归淘气,魏黑子却长得人高马大,是个天生的搞体育的人才,运动项目样样做得蛮像样子,尤其能打一手好球,单凭这一技之长,进了镇文体工作站。魏黑子的球风很不好,赢了哇哇叫,输了就胡闹,仗着自己胳膊粗力气大,越来越不成样子。他的脾气也和他的球风一样,顺心了怎么都行,不高兴了谁也别自在,是个愿把自己高兴强加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人。打球只是一种娱乐,在这个小镇上当然不能作为一种职业,魏黑子又无其他特长,文体站领导只好安排他去学习放映电影。
那年月看电影是农村最主要的文化生活,放映员也是人们心目中羡慕的职业。那时的放映员很辛苦,工作也很重要。来了新片或是配合形势的需要,有时要连轴转地到下面各个村放映。尽管很辛苦,魏黑子却很乐意干这工作,而且他还利用农村女孩对放映员的崇拜心理,玩弄了好几个女孩。但好景不长,随着电视的普及以及娱乐形式的增多,电影在农村不再风光。魏黑子就是在这时开始与李卓然打上交道,此时李卓然已是镇一中分管政教的副校长,魏黑子找到他,与他签订了每月在学校放映两场电影的合同,并通过李卓然的介绍,与镇二中、镇中心小学等学校签订了同样的合同,使电影队得以苟延残喘。后来,魏黑子不再满足于每月的一点工资,主动辞职,加入到南方淘金的人流中去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魏黑子俨然以大款的身份回到镇上,并花了十五万元买下了兴隆楼,做起了收粮卖粮的买卖,一时成了全镇谁也不敢小瞧的人物。
李卓然来到兴隆楼门前,犹豫了起来,他不想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见魏黑子。当初借钱给他,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啊,见了面这话让李卓然怎么张得开口……
七
列车嘶叫着,在夜幕笼罩下向着省城武汉奔驰,吹着口哨的寒风,夹杂着星乱的雪花肆无忌惮地吹打着车窗,不时发出瘆人的响声。
李卓然袖着手,依着车窗,两眼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窗外,思绪万千,不时闪过的灯火,像鬼火一样忽明忽暗,令人迷惘、恐惧,但李卓然的目光硬是越过了它们,投向那缥缈的河外星系。河外星系,那是远不可及的,但他仍在努力寻觅,仿佛他知道那以亿万光年计算的浩瀚宇宙里,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无法想像的遥远既可代表未来,也可以展示过去。啊!过去,那五彩缤纷的梦!啊!未来,被他描绘得天花乱坠,一切一切都是他苦苦寻觅的呀!而今的李卓然,别无选择——欠债还钱,债!债!债!
想到这儿,李卓然把头向后背一靠,真想就这样靠下去,没钱还能要命吗?然而,下午魏黑子和他老婆的一席话就像“哐当哐当”的车轮声总是在他耳边响起。“啊!我没找你,你先来了,正好把事情说明了。”魏黑子的老婆见到李卓然就一肚子火:“到学校找不到你,家里电话又没人接,不到家里我还到哪去找?瞧你老婆那样,好像我欠她的似的,好心好意地借钱给你,还借出冤家来了,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白纸黑字在那儿写着呢,到时咱们法庭上见!”“到时候,还不上钱,可别怪我老魏不仗义”。魏黑子酒糟鼻子一呼扇。李卓然无话可说,只是求魏黑子再宽限几天,魏黑子背着老婆色迷迷地对李卓然说,“如果让那女人和我睡一觉,还可以商量。”李卓然一听,心里不寒而粟,看也不看魏黑子一眼就走了。
出了兴隆楼,李卓然踌躇起来,去找林秀梅再商量商量,那无疑是把林秀梅往死路上逼,她现在除了那片水面还有什么?向朋友、同事去借,也不是时候,到年根了,谁都用钱,唯一的希望就是马上找到赵玉洁,向她求助,渡过难关。主意拿定,李卓然直奔火车站。
列车仍在嘶叫、奔跑着,李卓然一想到即将见到阔别多年的赵玉洁,心如刀绞,顷刻间,那痛断肝肠的吻别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在师范大学的礼堂里,赵玉洁与她的同学们在一起聆听着李卓然等人的讲演。
李卓然这次讲演完毕后,他将奔赴基层——他选择到炎帝神农故里去做一名乡村教师。
当年看《乡村女教师》这部电影使他和赵玉洁都选择了师范大学,也都许下了毕业后去做乡村教师的诺言。但人们常说,少时的理想似天上的云彩,风一吹就可能飘动,来的快,去的也快。真的,赵玉洁就变了,在武汉这座大城市读书四年,她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她不愿意离开这座城市,而且她认为,李卓然要到乡村去做一个教师是一种幼稚的冲动,是在残害自己的才华,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晚饭后,李卓然与赵玉洁来到离校园不远的一家小饭店,进了雅间,李卓然要了两杯咖啡。
“明天,我要走了。”
“可我是属于这座城市的,属于这样的酒店,这样的气氛,请你原谅。”
“听我说,玉洁,跟我走吧,我爱你。”李卓然急切地望着赵玉洁。
“卓然,你知道,我是不可能跟你去的,你这样逼我,还口口声声说爱我,请你尊重一下我的选择。”赵玉洁说话时,表情很严肃。
“这是两回事,不管我去哪儿,都不能阻挡我爱你。”
“重要的是我不能跟你走,不能!”
李卓然见赵玉洁说得很坚决,沉沉地垂下了头,他觉得如果去了基层而失去赵玉洁,真是一件痛心的事。
“假如,我改变我的选择呢,你还会像往日那样爱我吗?”
“不,现在确实已不是你去不去基层当教师的问题,我明白自己,假如,我真的爱一个人,他去哪里并不重要。近段时间,我感到我们的心距离越来越远了,你对我也越来越陌生了,有一句话说得好,爱与不爱都是瞬间的事,我不能骗你,也不能欺骗我自己,我阻拦你,是为你好。卓然,你太自私、任性了。”赵玉洁说到这儿,停下来,抬起头,泪水流下来,“我知道你会伤心,请你原谅我。”
赵玉洁呜咽起来。
进入大学以来,李卓然凭着他那温文尔雅的风度,出众的组织能力和超群的口才,以及优异的学习成绩,博得许多女生的追逐,一时李卓然轻飘起来,过多的社会应酬,将文静的赵玉洁冷落在一边,无形中在赵玉洁的心里,李卓然变得陌生起来。
“玉洁,别哭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的心里很难受。”李卓然见赵玉洁哭泣起来,心就软了。
“不,卓然,就像你不能留下来一样,我们分手是必然的事。是的,我们都曾经立志去当一名乡村教师,可那时的确太单纯太幼稚。我们留在大城市,可能对社会做出的贡献更大,你为什么非要那么一根筋呢?”
李卓然悲哀地、神情黯然地望着赵玉洁那张纯净无瑕的脸,那双很黑很美的眼睛,还是那样迷人。
赵玉洁轻轻地呷了口咖啡,看到李卓然无助的双眼,心里不是滋味,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男人,还是让她有点放不下。
“卓然,对不起,一切都过去了,往事、欢笑、眼泪,什么都过去了,我要回去了。”赵玉洁站起身来。
李卓然整个地疯狂了,他的整个身心都在剧烈地颤栗。
他深知,这个曾经爱他、那么听话的女孩儿,一旦走出这个门,那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李卓然冲上前,拥抱住赵玉洁,眼泪倾泻而出。
赵玉洁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世上也许只有李卓然能够这样为她哭,为她悲痛欲绝,为她倾尽眼泪,她感激地拥紧了他,他吻着她,混着热泪与疯狂。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心中千头万绪,这个男人她真的好爱。她盲目地伸出了手,想去寻找那另一只,像她小时候那样,常常伸出一只手,他便挽起了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走吧,我……”李卓然无力而绝望地松开拥抱着的赵玉洁,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慢慢地流了下来。
那夜之后,李卓然背起行装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大城市,他觉得他的青春和爱情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他知道,他将一去不返。
十多年过去了,虽然这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流逝的一瞬间,而在短短的人生中,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当过村小学的教师,校长,而后又调到镇一中任政教主任、副校长、校长,风风雨雨的也算干出了一点名堂。有时,他感到很累,也活得很无奈,他真的想离开这里,也有过机会。可是每当想要离开这里时,就感到炎帝神农在注视着他,他的学生们在注视着他,他不能离开这里,他只有在这里继续走下去。
车窗外,忽明忽暗的灯火,不时闪过。李卓然坚信,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八
李卓然走了,他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倒真的在林秀梅心中如静水泛起涟漪,同时又使她感到内疚和惭愧。
在人生的季节上说,林秀梅正值夏季,可是,她的生命却已趋向枯萎。大虎的出走,把这个烂摊子扔给她,一个人独守孤灯,有说不尽的凄凉滋味儿。尽管债务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体内那种原始的冲动,又使她不能静下来,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不论醒着或者睡着,她的脑海中总是出现李卓然的影子。她不知何以如此,因为在她的心灵深处,没有一丝一毫邪恶的念头,但潜在的意识却使她生出了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渴望,只要看不到李卓然,就感到空虚,神态恍惚,不知所措。她惶惑,挨过了一个上午,又熬过了一个下午,但是强烈的生理冲击,却随着黄昏而来,而某种恐惧又促使她早早就把门闩得死死的。
上午,在李卓然面前,淤积着情感,加上债务所引发的内疚感,和大虎出走所带来的痛苦,以及刘三的骚扰所产生的恐惧,让林秀梅一时不知如何发泄。千头万绪,使她这个比李卓然还大几岁的女人,竟孩子似地扑到李卓然的怀里,那瞬间,她的情感像一座火山,所表现的精神力量,连林秀梅自己都感到震撼。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在控制着自己,而那一瞬间,李卓然所表现出的那种超常的理智,使林秀梅感到极度的内疚与惭愧。
李卓然走后,林秀梅颓然地趴在床上,咬着被角哭出声来。
但是随着第二天的开始,林秀梅心中又有股说不出的快慰与满足。不知不觉中,原先那种因债务带来的负疚感淡漠了,无形中,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她开始盘算起明年的事情。但是一走出这间小土屋,想到她走在镇子大街上,将有人指她的脊梁骨耻笑她,她那燃起的希望,又被恐惧的冷雨熄灭了。她预感到了某种不测,同时也想到了李卓然为她所背的黑锅,林秀梅的心又沉重起来。
快中午时,林秀梅才想起该吃早饭了,这几天,她饥一顿,饱一顿,每天都是在泪水中度过的。
打开缸盖,里面空空的,水还是大虎在家时挑来的呢。入冬以来,吃水就到刘三家去挑,想起刘三来,林秀梅的脚就懒得动弹。
在林秀梅拿挑水扁担的时候,大黄狗汪了两声,她抬起头一看,见刘三披着大衣,袖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她走来。
“大虎家的,你先放下,待会儿我给你挑,我有话和你说。”
刘三说着,来到林秀梅面前。
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有好心?林秀梅没答理他。
“还生我的气呢,昨天你和姓李的谈话,我全听到了。”刘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不敢正眼看林秀梅,“姓李的是个好人,我错怪了你们啦,都是我不好。”
昨天,刘三溜走后,没有回家,见李卓然进了屋,便悄悄地来到后窗,李卓然与林秀梅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林秀梅见刘三说得很认真,就竖起扁担,等他把话说完。
“是这么回事,刚接到通知,从明天起,镇水产服务中心要举办水产技术学习班,我寻思这是个机会,想让你和我媳妇去,我在家里看家。”刘三用善意的眼光看看林秀梅,仿佛在问她去不去。
明年这鱼还得养,不然债务咋还?林秀梅正愁找不到机会去学习呢,今年没经验,不懂技术,亩产就是比不上刘三家的多。“去是得去,可就要辛苦你了。”林秀梅感到刘三像换了个人似的,没犹豫就答应了。
“那就到我家先对付一顿吧,回头我再把缸挑满水。”刘三见林秀梅答应了,又嘻皮笑脸起来“放心吧,屋里有我照看!”
次日晨,来了一辆出租车,那是刘三托人捎信让来接林秀梅和他媳妇去学习的,上车时,刘三见林秀梅打扮得很漂亮,便从怀里掏出五百块钱,递给媳妇:“拿着,学习完了,到商店买几件新衣服,别土里土气的。”
林秀梅和刘三的媳妇在镇里学习了三天,在这三天里,刘三把林秀梅家房前屋后的积雪打扫了一番,缸里的水也挑得满满的,随后又把劈的木柴摞了摞。干完了这些,又屋里屋外看了看,觉得没啥可干的了,就站在门前逗大黄狗玩耍。
那天,刘三偷听了李卓然和林秀梅的谈话,羞愧得一夜没有合眼,他自责着,骂自己不是人,人家孤儿寡母的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想着占人家的便宜,还算个人吗?大虎这一走怕是回不来了,就是回来,也是过不长了,林秀梅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他想到要帮帮林秀梅,那两箱鱼药钱就算了,想到这儿,索性把欠条给撕了。
林秀梅和刘三的媳妇从镇里学习回来了,林秀梅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有光了,眼里也有神了,话也多起来了。
“三哥,现在休闲钓鱼的人多了,明年我也准备在家鱼中套养野鱼,让人们来垂钓,你可得多帮忙啊!”林秀梅头一次这样称呼刘三。
“中,中,明年咱们两家就合伙干吧,反正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刘三仍是嘻皮笑脸的样。
“那太好了,说定了,到时可不能变卦啊?”林秀梅心里喜滋滋地。
“大妹子,快过年了,等孩子放假回来,就到这儿过年吧。你们娘俩也挺孤单,咱一起凑凑热闹”。
刘三的话,让林秀梅很感动,心里热乎乎的。
那晚,林秀梅是在刘三家里吃的,菜是刘三托人从镇上捎回来的。林秀梅吃得很香,这是她这几天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晚上。
九
“回来了,先洗把脸,我给你炒了两个好菜。”妻子王萍好像知道李卓然今晚回来似的,事先就把饭菜准备好了,“看把你折腾的,都没个人样了。”王萍心疼地为李卓然端来了一盆热水。
李卓然两天来马不停蹄,本想在武汉住上一夜,但他心中着急,如果在过小年赶不回来,魏黑子那帮人再到家里催债,妻子王萍说不定都有死的心。他不知是怎么回的家,当他到了武汉一打听,得知赵玉洁和她爱人已于半年前去了南方时,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唯一的希望破灭了,两条腿顿时像灌了铅一样,沉沉的。
“有要债的人来过吗?”李卓然不敢提魏黑子那帮人的名字。
“什么债不债的,明天就是小年了,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王萍在厨房里忙活着。
李卓然坐在沙发上,望着面前的水盆,燃着一根烟,他在思索该怎样向妻子讲明将要发生的一切。
“爸爸,你可回来了,把我想死了。”女儿放假回来,书包一扔,依偎在李卓然的身边撒着娇,“出门也不告诉一声,让妈妈好找。”
“别烦爸爸,让爸爸歇歇。”李卓然心里很不是滋味,心头酸酸的,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
女儿小嘴一噘,委屈地进小屋做作业去了。
望着女儿天真的样子,李卓然的心都碎了。再过几天,也许就是明天,这一切一切都将失去现有的模样。李卓然环视着四周,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连自己的家都保护不了,还算是个男人吗?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恐惧,有如世界末日来临,使他不敢再住下想。
“你还愣着干啥,水都凉了!”王萍一边放着桌子,一边提醒着李卓然,表情喜滋滋的。
李卓然心如刀绞,他想告诉妻子,他没有见到赵玉洁,欠魏黑子的债小年前是还不上了,魏黑子那帮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用不上等到春节,就得把房子给人家腾出来,白纸黑字在那儿写着呢。李卓然动了两下嘴唇,没有说出口。
“不洗,先把水端下去了。”王萍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把水盆端走了。
“萍,我对不起你,我……”李卓然忍不住了。
“你这是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明天就是小年了,你也回来了,咱家三口好好欢乐欢乐,有事过了年再说。”王萍坐在桌前,为李卓然倒了杯酒。
“萍,欠魏黑子的钱,明天到期了,魏黑子他们会来收房子的。”李卓然终于鼓起勇气,把要说的话讲完了,像个罪犯似地把头一低,等待王萍发落。
一阵寂静,静得叫李卓然无法忍受,他缓缓抬起头,见妻子半怒半喜地看着他,心里直发毛,不知她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哈哈哈……”王萍一阵大笑,“看你这熊样,还算个男人吗?债又不是你欠的,谁花谁还,她林秀梅有能耐借钱,就有能耐还钱。”
“你去找她了?”李卓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昨天,我见你一夜没回家,以为你又到那狐狸精家去了,中午下了班,我打车好不容易找到她的家,那个狐狸精打扮得还挺像个人似的呢。”
“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李卓然知道王萍没有好话给林秀梅听。
“我对那个狐狸精说,我家李卓然为你借钱欠债,人都快被逼死了,家也快被人抄了,看在李卓然当初为你一片好心的份上,你的债还是你自己想办法还吧!她说她也没有办法可想,我说,你当初借钱时怎么就没这样说,告诉你,如果魏黑子他们再到我们家里来要债,我跟你姓林的没完……”
王萍绘声绘色地向李卓然讲述着。
“啪!啪!”李卓然猛地给王萍两个耳光,“你还叫人吗?你这样不是逼她去死吗?”
王萍被李卓然突如其来的两耳光打懵了,半天才哭出声来,发了疯似的把桌子一下掀翻在地。
“你心疼,你怕那个狐狸精骚货去死,那我和孩子死给你看。”王萍哭吵着翻箱倒柜折腾了好一会儿,拎着包,扯着躲在一角的女儿就出了门。
李卓然用双手捂着头,尽量地不去听王萍的哭嚷,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关上门。
这一夜,李卓然没有合眼,他寻思着,林秀梅此时在做些什么,妻子王萍那样做,无疑是把林秀梅向死路上逼,而当初林秀梅没有选择死,说明她不是那么轻易就寻短见的女人,她会不会去找魏黑子呢?一想到魏黑子,李卓然就想起他说话时那色迷迷的眼色,一种不祥之兆很快占据了李卓然的心间,他很想马上去林秀梅家看一看,别让她做出什么傻事来。但一转念,如果在这节骨眼儿上去,林秀梅知道他没有找到赵玉洁,岂不彻底失望了?让她还存一点希望吧,而且欠据是他李卓然打的,债务与林秀梅无关,魏黑子应该找他呀,就在家里等魏黑子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邻居来告诉李卓然,说王萍领着孩子今早坐火车回河南娘家了,怎么拉都拉不住。走就走吧,一切由我一人顶着吧,李卓然横下一条心。
也真是怪事,越到根节上,越显得平静,一整天,李卓然很平静地度过了,魏黑子那帮人谁也没来,连电话也没有响过。妈的,该死的电话盼它响时又没了动静,是死是活也得有个音儿吧。
他太清楚魏黑子那帮人了,说得出做得到。
晚上,仍然很平静,平静得叫李卓然感到心里没底,不知所措,这无言的世界意味着什么呢?
夜里,李卓然刚要入睡,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该来的迟早会来,李卓然早已有了思想准备,穿衣、下床、开门。
“你是……”李卓然见来人很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进屋吧。”
“我叫刘三,和林秀梅一个村的。”来人自我介绍着,进了屋。
李卓然终于想起来了,在饭店里见过。
“有事吗?”李卓然对刘三的深夜来访感到意外。
“林秀梅死了,是吃药死的。”刘三一脸的悲伤。
“你再说一遍,林秀梅死了?”李卓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天死的,是吃安眠药死的,她死的前一天晚上,让我把这个字据无论如何要在今天交给你,她还让我告诉你,她终于还清了这笔债。”刘三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她还说什么了?”李卓然看了一眼纸条,没错,就是当初李卓然向魏黑子打的那张欠据。
“她说,欠你的情,下辈子再还吧!”刘三的表情很严肃。
“死前,有人去过她家吗?”李卓然心里闪过妻子王萍的影子。
“前一天中午,我见一辆出租车在她家门口停下,下来一个女的,两个人没进屋,在门前比比划划地说了一会儿话,那个女的就上车走了。”刘三接过李卓然递过来的烟,点着吸了一口,“下午,她一个人走着去了镇上,晚上,我和我媳妇惦记着林秀梅,没有睡,见有车灯在窗前闪过,我忙着披上大衣出门去看个究竟,见林秀梅家门口停了一辆吉普车,知道可能是林秀梅回来了,就放心地回屋躺下了。那辆吉普车停了有一个多小时才开走,随后我听见门外有动静,可能有人来了。就又披衣下床,出门一看,是林秀梅,她见了我,二话没说就把这张纸条交给了我,让我过小年这天无论如何也得给你送来,又交代我几句,就回家了,我当时也没多想。谁知第二天中午去她家,发现人已经冻硬了……”刘三猛吸着烟,样子很悲痛,“今天上午,我们哥几个把她埋了,就埋在河对岸那片白杨树林子里。”刘三眼里闪着泪花说完就走了。
李卓然望着手中的那张欠据,悲痛欲绝,欲哭无泪。他心里明白,林秀梅这样做,是为了不让他李卓然在中间为难,为了李卓然那份真情和苦心,她林秀梅什么都豁出去了。
“这都是我的错呀,都怪我无能,没有保护好你,秀梅我真该死……”李卓然悲伤而无奈地自责着。
十
林秀梅的死,在人们心中或多或少留下点阴影,但很快就被节日喜庆的气氛所吞没。兴隆酒楼围墙的门柱上早早就挂起了大红灯笼。一大早,魏黑子就开着吉普车,拉着老婆出门了。
腊月二十八这天,李卓然路过市场,买了两斤肉,别的什么也没买,为了攒钱,把烟也戒了,答应妻子和孩子的事,一定得办,他觉得欠妻子和孩子的太多了,这辈子都无法还清。
春节期间,李卓然躲在家里看电视,央视春节联欢晚会节目很精彩,赵本山和小沈阳表演的小品很逗人,他也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脑子里总是想着心事。他觉得林秀梅是他害死的,要是当初不为林秀梅借钱,就不会出现这码事;如果当年听了赵玉洁的话,不来这乡村教书就不会认识林秀梅;如果那年他真的就离开了这里,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不会出现了。他吃不香睡不着,每天都这样恍恍惚惚地过。
过了正月初七,妻子和女儿仍没回来,也没来信或打来电话,他很想念妻子和女儿。
假期结束了,人们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工作。李卓然每天走在上班的路上,就触景生情,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夜里常做噩梦,而且都能梦到林秀梅死时的样子,并在棺材里同他对话,责怪他为什么借钱给她,死了为什么不去看她,把她一个人扔到白杨树林子里,让她一个人孤单单的,有时李卓然也能梦到魏黑子,酒糟鼻子一呼一扇色迷迷地打量着林秀梅,随后又扑上去,扒林秀梅那件紫红色的罩衣,伸手去摸林秀梅的奶子。
李卓然常在梦中惊醒,内疚、悔恨使他坐卧不安,他一定要去林秀梅坟上看一看。
大清早,李卓然就来到了林秀梅家,大黄狗瞧见李卓然走来,老远就跑了过来,围着李卓然转了几个圈儿,在他身前身后,上下左右地闻来闻去,好不亲热。
林秀梅家的水面,刘三包过来了,听刘三媳妇说,林秀梅死后的第三天,来了一辆吉普车,下来几个穿制服的人,由一个五大三粗、酒糟鼻子的人领着找到刘三,说是法院的来了,要对林秀梅的财产进行评估,按破产处理,把林秀梅的财产转给魏黑子。刘三知道内情,早就有所准备,转身进了屋,没多大一会儿,取出五万五千块钱,交给法院的人,说要换回林秀梅给魏黑子打的欠据。法院的同志说,人都死了,利息就不要了,可刘三不干,来了倔脾气,说什么也要如数还清,并说养殖户是说话算数的。李卓然明白,刘三这样做是让林秀梅在地下瞑目。
李卓然要见刘三,刘三媳妇告诉他,刘三送林秀梅儿子到县里上学去了,他说要把这片水面经营好,要把林秀梅的儿子送上大学。李卓然听了,心里很内疚,他要去坟上看一看。刘三媳妇说,“埋的地方很好找,就在河对岸白杨树林的东头,离坟头不远,有一棵很高很粗的白杨树”。
大黄狗跑在前头,似乎它知道李卓然要到什么地方去。
一到坟地,大黄狗就嗅到了主人的气息,急得直叫,拼命地用前爪扒着坟土。李卓然悲伤地蹲在坟头前,摸出那张林秀梅死前让刘三交给他的欠据,费了好长的时间,才用打火机点燃,他要给林秀梅烧张纸,他要补上这个过,要不心里总是不得安静。
“秀梅,你怎么这么傻呀?不是说好了吗?今年要好好地干,没钱,我还给你去借,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你还给我的这份债,太重了,我……”李卓然边烧着欠据,边叨咕着,眼泪泉水般地涌出眼睑,像当年要离开这片古老的土地一样,哭得好伤心,好委屈,好凄惨,好悲痛……
那片白杨树林子开始发绿了,炎帝神农故里的春天来了。
李卓然感到炎帝神农故里确实是块神奇的土地,在这儿什么都可以轰轰烈烈地来,又都可以无声无息地去,正像你丢失了一张心爱的白纸,又得到了另一张更加圣洁的白纸一样,你依然要在上面写诗作画,写上你的名字,李卓然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继续走下去。
作者单位:随县万福店农场
回家过年
一
一列北上的火车满载着乘客,呼啸着驶出这座沿海城市,驶进夕阳的余晖。
打工仔刘大柱歪坐在座位上好像睡在童年的摇篮里,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像在催促快点快点,耳畔传来家乡民歌《猜猜调》:“小乖乖那个小乖乖哎,我来说你来猜,我来说你来猜,什么长长长上天,什么长长街上卖,什么长长妹跟前罗……哎罗……”
妈在前面薅包谷,刘大柱在后面捡草,捡那些被妈薅掉的杂草中可以喂猪的猪食草。刘大柱是独子。在老家农村,独子这种情况十有八九伴随着某种不幸,要么像他这样父亲早逝,要么是父母一方不会生育的领养子。父亲去世后,母亲不改嫁,一心抚育儿子。刘大柱与同年孩子相比,与母亲相伴的时间多,得到的母爱也更多。收工回家的路上,妈唱起《猜猜调》:“小乖乖那个小乖乖哎,我来说你来猜,我来说你来猜,什么长长长上天,什么长长街上卖,什么长长妹跟前罗……哎罗……”妈唱完一首,调头来看他,他便接着唱:“彩虹长长长上天,米线长长街上卖,丝线长长妹跟前罗……哎罗……”
回忆和梦境搅在一起,刘大柱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酒,不是好东西。
刘大柱第一个感觉是要喝水。
身边女人笑盈盈地递给他一杯热茶:“喝吧,醉酒醒来的人口渴。茶水,清凉解渴还排毒。”
刘大柱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女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是——”
女人头一偏,说:“我是你媳妇呀。昨天中午,你和你老板来圆梦公司你忘了?十天,当你十天的媳妇。”
刘大柱低下头轻轻呷了一口茶。
这哪像口干舌燥的打工仔喝茶,倒像文弱书生品茗。
他隐隐约约地记起了昨天那梦一样的一幕。
昨天,刘大柱向老板请假回家过年,老板姓李,比刘大柱长十岁。他很器重刘大柱,一年前将其提拔为工地监督,也算是一个小工头,眼下工期紧,春节不停工,加之怕他们回去后不来或者另攀高枝炒老板鱿鱼,李老板不轻易准工头们的假。刘大柱把家里的来信给李老板看了,李老板爽快地给了刘大柱十天假。但结算工钱的时候扣下五千块钱,说年关需打点的关系多,手头紧,等刘大柱过完年回来连同利息一起算给他。刘大柱跟老板只签了三年的合同,合同期马上就满了,他回去后来不来,来了在不在这儿干,对于李老板来说确实是个未知数,李老板当然要钓着他。五千块钱,在老家农村够买盖瓦房的料了。其实,刘大柱盘算着过完年还来这儿干,人熟地熟活计熟,工钱也不算少。找份活儿不容易,何况自己已经熬到工头的位置。出门在外,刘大柱也算长了些见识,学会一套行之有效的处世法则,我求你,你就可以摆摆谱;你求我,我同样可以拿拿架。既然李老板怕我不来,李老板“求”我,我何不拿拿架乘机敲他,也许能让他给自己加点工钱。于是说道:“我妈叫我娶媳妇,娶了媳妇我不一定出来,李老板,你还是把工钱算清给我的好。”
“娶媳妇又不是买衣服,说娶就娶,哪有那么简单。我知道你在老家根本没对象,不然我不会提拔重用你。”
李老板又看了一遍刘大柱给他的信,说:“走,我领你去圆梦出租公司租个媳妇带回家给你妈冲喜,让你妈高高兴兴过个年。过完年你就来,我不会亏待你。”
李老板为人霸道且敢说敢干,他办公室的墙上赫然贴着一幅大字标语:“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办不到的事!”李老板经常用这幅标语教训职工说:“这座新兴城市当初是个臭哄哄的小渔村,凭什么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凭这句口号,这股干劲儿。”
中午,李老板硬要请刘大柱吃午饭,要刘大柱陪他喝两杯。刘大柱不善饮,碍不过李老板的盛情,几杯酒下肚,头昏眼花脚发麻。李老板号称酒仙,重量级,喝一公斤白酒像喝白开水,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话多,从他当泥瓦匠讲到他成立公司当老总,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他一口一个兄弟地称呼刘大柱,舍不得刘大柱。他要刘大柱一定回来,回来好好干,他将来成立分公司,到时候他要提拔刘大柱当分公司经理。热辣辣的酒,热辣辣的话,烧得刘大柱热血沸腾,李老板叫他一声兄弟,他回答李老板一声“大哥”。
“兄弟,干!”
“大哥,干!”
“干,兄弟!”
“干,大哥!”
“叮当”,“叮当”酒杯碰得脆生生地响。
喝到后面,刘大柱耳朵嗡嗡的听不清李老板说些什么,只看见李老板嘴皮在扇。
刘大柱几乎是被李老板押往圆梦公司的。
圆梦公司可以租到你想要的一切,大到房子、车子,小到照相机、手提袋,而且还出租大活人,儿子、老子、新娘、老娘,女秘书男保镖,应有尽有,真是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办不到的事,只要你想得到,圆梦公司就为你租得到,名符其实的“圆梦”。
李老板可不是第一次光顾圆梦公司,业务很熟,一手办理申报、填表、交押金等手续。
挑选媳妇时,李老板把刘大柱拽进圆梦大厅,指着一排身上别着编号的媳妇叫刘大柱挑。一排九个媳妇,有端庄贤慧的村姑,有小家碧玉的市民,有高雅脱俗的白领,有温柔妩媚的少妇,有忠诚憨厚的管家,还有风骚放荡的鸡婆。挂一号牌的媳妇年龄最小,顶多十八岁,编号越往后的媳妇年龄越大,九号牌媳妇年龄最大,打扮比较朴实,标价最低,一天租金一百元人民币,不含特殊服务费。“人民币”和“特殊服务费”是红笔写的,特别醒目。这座沿海城市许多人使用港币,注明人民币是必要的。至于特殊服务费在这里不足为奇,心照不宣。
见刘大柱呆呆地望着九号,李老板便高声喊道:“喂,九号!”
九号绽开笑脸迎上来。李老板交待道:“你跟我这位兄弟回老家十天。他是孝子,租你是为了给他妈冲喜,讨他妈高兴。你得好生伺候他和他妈。记住,从今天开始计时,第十天你得把我这位好兄弟还我。假戏真做是你们的拿手好戏,演砸了,我不但砸你的饭碗,还砸你们公司”……
女人说:“我的编号是九,你就叫我九妹,好记。我叫你什么?”女人的话打断了刘大柱的回忆,将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刘大柱仍低着头,两只手紧紧地捧着茶杯。
女人耐性好,又问:“你妈叫你什么?”
半晌。
女人追问:“嗯?”
“我妈叫我柱子。”
“那我也叫你柱子,你妈听了不生疑,你妈听了高兴。”
刘大柱一仰脖子把茶喝干了。
女人从座位底下拎出水瓶加满茶杯。
心不在焉的刘大柱端起茶杯猛喝一口,哗地喷出来,舌头烫得直甩。
女人赶紧掏出餐巾纸帮他擦下巴,擦衣服,边擦边说:“看你,进城这些年还这么鲁莽。滚烫的开水,也不试试再喝。”
女人属于管家婆那一类,言谈举止中透出一股让人不得不从的温情和魄力。
刘大柱瞟了女人一眼,琢磨女人比自己大,又不便问她年龄。城里人交往时遵守女人不问岁数男人不问收入的规矩,他懂。
火车停靠在一个大站,要停十分钟。女人约刘大柱下去走走,活动活动腿,舒筋活血,免得时间坐长了脚肿。
刘大柱不动,憋出一句话:“你回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不能带你回家。”
女人似乎早料到刘大柱会说这话,不惊不恼,用安慰的口吻说:“别怕,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你,按理,我怕你还来不及呢,你怕什么?这十天的租金又不要你掏一分钱,有你老板撑着。再说,你忍心炒我,叫我下岗?回去,老板能饶我?回去,喝西北风去?”
女人也不去活动腿脚了,守在刘大柱身边,生怕他逃跑。
火车又启动了。
刘大柱低着头,他浑身无力,无力支撑起一颗脑袋,脑袋随着火车的晃动而晃动。
女人挤拢刘大柱,伸手搂过他的脑袋说:“你累了,靠着我睡一会儿,什么都别想,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样的女人比老虎还要命,让你无法拒绝。刘大柱想起粘鼠胶,粘粘的,不痛不痒,却能要命,再厉害的老鼠一旦被粘住,绝对完蛋。
刘大柱现在是一只浑身无力、无力支撑起一颗脑袋的老鼠,醉鼠。两天两夜的火车,下车后转乘一天一夜的班车,然后又走了大半天的山路,终于到了。
进村,一直跟在身后两步的女人追上前来,与刘大柱并排,问这问那。看见一间立于茅草房中间的瓦房问:“哪家的?是不是家里有人在外面打工?”
刘大柱答:“不知道。”
看见一群鸭子嘎嘎嘎地扭着屁股扑进路边的水塘,女人问:“哪家的?是不是养鸭专业户养的?”
刘大柱答:“不知道。”
女人说:“我可好话说在前,是你、你们,来找我,要我跟你来,你不用对我哭丧着个脸。再说是为你妈,装佯你也得装。像你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明摆着骗人,哪像娶了媳妇回家过年的新郎倌?”
刘大柱气急败坏地说:“我笑呵呵地装成新郎倌,还不是骗人?”
“骗和骗不一样,这是善良的骗。”女人说:“上火车前,你的老板把情况都告诉我了,还有信上的话。”
信上的话,刘大柱几乎都会背了,那是妈托堂兄刘大勇写来的信:“柱子啊,你该回来了。三年,妈天天望着你回来,妈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娶媳妇,妈知道你不爱包办说媒定亲那一套,由你,在外找也行,只要好就行。”刘大勇在妈的信后又附了一封信:“柱子,你走后,你妈常常站在村头眼巴巴地望着通往山外的小路,望着望着就落泪,她想你。你妈苦,二十五岁就守寡,你爸死时你才三岁,今年你也二十五岁了,是该娶媳妇了,回来吧!不瞒你说,入冬以来你妈一直病,查不出什么病,身体虚,亲戚邻居轮流帮她。你妈不让说,怕你急,只叫让你回来过年,娶媳妇。你妈还不到五十岁,不算老,身子骨还硬朗,是心病。老人们说你好歹娶个媳妇为你妈冲冲喜,你妈会好起来的,你是孝子,为你妈做什么你都不要有二话。”
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女人说的对,骗和骗不一样,这是善良的骗,只要妈高兴,干什么都行。如果这也能给妈冲喜让妈的身体好起来,那倒要感谢这女人,感谢李老板了。
二
刘大柱领着媳妇回来过年的消息早有眼尖的人看见后跑去他家报喜了。柱子妈支撑起虚弱的身子找出干净衣服换上,木梳蘸了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洇出一层淡淡的红润,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起来。堂兄刘大勇把院落打扫干净,烧起开水,好泡米花糖茶给刘大柱的媳妇喝,这是当地迎接贵客的礼节。
刘大柱跨进家门,扯起嗓子叫:“妈、妈……”
“哎、哎……”妈切切地应道。
刘大柱拉起妈的手,问:“妈,你病了,咋不早点儿通知我回来?是哪儿病?”
“妈没病,妈是没力气,睡睡就好了。”妈嘴上说着话,眼睛看着刘大柱身边的女人。
女人很乖巧,叫道:“妈。”然后装着羞答答的样子往刘大柱身边靠了靠。
妈的眼睛溢出了两行热泪,说:“这就好,这就好,妈这颗心总算落实了。柱子,娶了媳妇,生个儿子,给刘家续上香火,你爸九泉之下瞑目了。”
刘大勇沏了两杯米花糖茶端上来,说:“柱子,你是一剂灵丹妙药,你一回来你妈的病就好了。”
刘大勇比刘大柱年长一岁,两人从小玩一堆泥巴长大。
“勇子哥,”刘大柱说,“多亏你照应我妈。”
刘大勇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有本事,敢到外面闯,不像我,舍不得民办教师这碗饭。”
“还没转正吗,你的民办?”
“转了。”刘大勇招呼女人喝米花糖茶:“你可要连喝三杯,头一次进刘家门,喝米花糖茶,保准今后的日子甜甜蜜蜜,鲜花盛开。”
女人端起茶杯,恭维道:“真不愧是老师,说的话像诗。”
刘大勇得意地笑了。
妈见他们说话,退出堂屋到厨房里张罗去了。
一会儿,女人也跟了去。
和村里大多数人家一样,刘大柱家是一溜土坯茅草房,左中右三间,左右两间厢房住人,中间堂屋,茅草房两侧搭出两间耳房分别当厨房和猪圈。爸死得早,哪有能力修房盖屋。土坯墙的根基有几处被老鼠打酥散的洞眼,雨水会渗进家来。草顶也朽了,黑乎乎的,上面落了厚厚的尘土,尘土上又长出一些随风飘来落户的野草,东一簇西一蓬,长势凶猛,不把茅草顶压坍不罢休似的。
刘大柱绕着房子看了一圈。
打工挣的钱被李老板扣下五千块,瓦房暂时盖不成。十天的假,路上一来一去要六天,在家只有短短四天,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刘大柱决定换房顶。这次回来不能给妈盖瓦房就先给妈换个新房顶,尽点孝心,让妈开心。
刘大柱与刘大勇商量,请他帮忙请几个人,明天一大早就开工,争取下午换好房顶,不耽误各自回家吃年夜饭。如果妈的精神一天接一天好起来,过完年他还走。
大勇劝他:“娶了新娘就别走了,给你妈尽尽孝心,让你媳妇生个胖儿子。跟我学学,虽然口袋里没几个钱,但回到家,白天有口热水喝,晚上有床热被盖,媳妇、儿子,一家子围着过日子,这是拿钱买不到的享受。”
三年不见,大勇还是大勇,安于现状,容易满足。边寨的大山实在太高太厚,阻隔了人们辽阔的目光和高远的愿望,村小的学生在大勇这样的老师教育下,会有几个能长成振翅高飞搏击长空的雄鹰?守在井底般的村子里,不敢出去闯世界长见识挣大钱,老来,拿什么精彩的故事讲给子孙?出去过的人不仅是钱袋鼓了,关键是脑袋变了。
大勇看大柱话不多,以为他旅途疲劳,起身告辞。
妈从厨房赶过来非要留大勇吃饭。
大勇说:“柱子他们路上走累了,早点歇吧,改天我再过来。”
吃过晚饭,刘大柱提出要出去串串本家门,拜谢一下大家这三年对自己家的照应。
妈说:“让九妹跟你去,让她认认我们刘家人,也让刘家人认认她。”
刘大柱没说过女人的名字,显然是女人帮妈做饭时自己说了自家姓名。一下午,厨房里都是女人和妈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女人有这本事,想粘谁就能牢牢粘住谁。
刘大柱对妈说:“我独自去,她累了,早点儿歇吧。”
刘大柱首先去刘大勇家。
刘大柱原打算买点价廉物美的特产带回来做礼物分送给亲朋,没想到被李老板灌醉了,该带的没带回来,不该带的倒带了一个,一个租来的媳妇,害得刘大柱空手去拜见亲朋。
刘大柱头一次见大勇的儿子,他离开村子时大勇新婚不久,正做着当爹的梦。他掏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作为见面礼送给大勇的儿子。
接着要求大勇帮助他请人换房顶。
从大勇家出来,他又去了两家经常过来照顾妈的亲戚家。见面的晚辈,他都给人家十块钱,明天才过年,他提前给压岁钱,这样就免去了空手进人家屋的尴尬。
听说刘大柱带了个媳妇回来,还要换房顶,大家连连啧嘴赞美羡慕得不得了,一迭声夸赞他能干,主动提出明天过来帮他一起换房顶。
刘大柱回家已经很晚了。睡觉成了大难题。
妈已经将房子收拾好,自然是他和女人睡。
刘大柱向妈解释,他和女人还没结婚,只是看中了,领回来给妈看看,要妈看中了后,才办手续。
妈迫不及待地说:看中看中,妈看得中,你们明天就办手续,喜气洋洋好过年。
刘大柱说:“你看中儿媳妇,人家不一定看中我这个女婿。陪你过完年还要上她家去要他父母看中我,这门亲事才有谱。”
这番话是刘大柱想了整整一下午想出来的,既安抚了妈,又回避了矛盾,两全其美。
妈固执地说:“你们相互喜欢,这门亲事就有谱。九妹今天下午跟我说,她在外打工,挣钱寄回家,父母疼她依她,她看中的人,父母不会阻拦她。刚才我算了,今天是孕生贵子的黄道吉日,你们先把房圆了。就依妈这一回,也算给妈冲喜。妈帮你们把床铺都打理好了。”
妈回右厢房,插上门睡了。
左厢房是刘大柱以前睡的,今天妈特意布置成新房,家具什物是旧的,唯一新的是一张双人床,大红被面和鸳鸯戏水的床单以及百年合好的绣花枕头,是妈用积攒下来的钱——买好准备的。刘大柱恨不能立即躺到这张大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觉,从小到大他还没睡过这么漂亮的大床。
女人进来,插上门。
刘大柱像一不小心落入虎穴的孩子,又慌又急:“你、你要干什么?”
女人哧哧地笑起来,边笑边说:“没想到我这次摊上的主儿是个憨包,连装佯都装不出来。”
刘大柱撑了撑腰杆,振作起来,压低嗓门训斥:“你给我小声点儿,让我妈听见我饶不了你。”
女人收住笑说:“好吧,由你处置。我困了,要睡觉,你不至于让我睡地上吧?”
“对,你就睡地上。”刘大柱发狠地说。
刘大柱一肚子怨气。打工,他大事小事看李老板的脸色行事。三年来,他几乎忘了自己喜欢什么,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连请个假回家过年也要被李老板牵着鼻子走,被这女人操纵着。现在是在我自己家,难道还要受这女人的摆布不成?我想睡哪儿就睡哪儿,哪儿舒服我睡哪儿。当家做主的是我,我。你是租来的,看别人眼色行事的应该是你。你这种女人是看男人钱袋行事的贱货,没有资格睡我妈精心铺设的床,新床。
刘大柱从大床上抽出草席和棉絮铺在地上,然后又垫上床单,配上被子、枕头,帮女人打好地铺。大床上只剩下一个枕头。刘大柱翻箱倒柜只找到一床旧垫单,以前自己垫过的单人垫单。刘大柱心里清楚,家里不会有多余的铺盖,妈这些日子病着,再说妈事先不知道自己会领个女人回来,没有买下新棉絮新被子,妈买垫单、被面、枕头,提前请人打下这张大床,用的都是从牙缝里扣下的钱,已经十分艰难了。女人收敛起来,脸上笼罩了一层阴郁和卑贱,望着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枕头的大床,小心讨好刘大柱:“我睡大床吧,我不怕冷。”
“哼!”刘大柱鼻子哼了一声。虽然没有垫的,没有盖的,但大床是新的刘大柱要睡,不让别人睡,别人睡上来,必须是正儿八经的媳妇,我的媳妇。刘大柱脱掉鞋,没脱衣服裤子,头一仰,倒在大床上,四仰八叉,横着,没靠枕头。与其说他在睡,不如说他在示威,为占有、拥有这张大床。哼,你敢把我怎么样,这是在我家。你又不是老虎,就算你是老虎,还有武松克着你呢。我不信你能吃了我?刘大柱在心里赌气地说。
路上这几天,一开始是酒醉使他晕头转向,后来是这粘鼠胶似的女人使他像个俘虏,无计可施。现在好了,刘大柱彻底放松了。在这之前他是怕,怕骗妈,怕自己露馅,既然骗是善良的,那他表情就自然多了,不至于露馅了。女人是不敢露馅的,否则就挣不到钱活不了命。女人是否会勾引自己,以此敲诈自己一笔特殊服务费,刘大柱倒不怕,他会提防女人,会克制自己。一个大男人,没有点毅力怎么能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闯荡三年?不过,通过路上这几天的观察,女人心眼不算太坏,至少,她懂得关心体贴自己临时下嫁的男人。
彻底放松的大柱想着想着便睡着了,睡得很香。
早上醒来,天已大亮。
刘大柱身上盖着被子,再一看,地铺上的女人像他一样和衣而睡,肚子上捂个枕头,缩着身子,很冷的样子。
刘大柱翻身下床。女人睁开眼睛望着他,眼神清清醒醒明明白白,女人早醒了,或许女人一夜都没睡着。女人温顺地笑了一下,像只羊。
刘大柱想,自己是只老虎,恶狠狠地,不近人情。
“对不起,”刘大柱说,“我不知道你把被子盖给我。”
女人竖起食指压在嘴唇上:“嘘,别让你妈听见。”女人声音很轻,很柔。
女人起来把地铺上的东西一一搬到大床上。刘大柱接过女人最后卷起的草席,按照草席、棉絮、垫单、被子、枕头的顺序铺床。刘大柱心里浮起一丝内疚,不管怎么说,女人是在为自己服务,是在帮自己忙。大过年的,她千里迢迢跟自己来到举目无亲的大山沟,有家不能回,撇下亲人难团聚,不是无可奈何,良家妇女谁会走上这条黑道?她干上这行肯定有难言之隐。为了生存,谁都不容易。
床铺好,刘大柱扭头对女人说:“要不,你睡会儿?”
女人摇摇头说:“哪有新媳妇睡懒觉的理,惹你妈生气。”
早饭,妈煎了一盘荷包蛋,拣一个给女人,拣一个给刘大柱,说:“补补身子。”
女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大柱一眼。
刘大柱脸上一阵发热,埋下头大口扒饭。
吃完饭,刘大柱请的人陆续来了。一帮人都是盖房子的老手,问清楚刘大柱的要求后便各司其职,轰轰烈烈地干起来,弄的刘大柱只能打打下手。
大伙儿开玩笑说:“柱子,你晚上干革命活,累了,白天就歇着吧,养养精神。”
刘大柱说:“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还饿?你胃口咋这么大?”
“饿?不行才饿呢,你怕是有病。”
“哈哈哈哈……”
农村就是这样,干粗活说粗话,越粗越带劲儿,干着活不觉累。
“喂,柱子,给我们讲点城里面的新鲜事吧。”
刘大柱讲起在城里听到过的一个顺口溜:“农村人吃饱,城里人吃好,有钱人吃草,当官人吃鸟。”
“为什么?”大伙儿停下手里的活,等着听下文.刘大柱说:“改革开放后,老百姓基本解决了温饱所以说吃饱。城里人上一个台阶,不仅吃饱还讲究吃好。有钱人大鱼大肉吃腻了,专挑山珍野味吃,吃草。当官的人嘛……”刘大柱故意卖关子,不讲了。
“当官人吃鸟,鸟是什么?”有人问。
“鸟是什么都不知道,亏你还是长鸟的大男人。”有人讥笑。有人大声卖弄:“吃哪儿补哪儿,当官的,官越大年纪越大鸟越老,疲软了,是得吃鸟,壮壮阳夜里干活才长劲儿。”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把该说的都说了。
厨房这边,女人脚手勤快,烧火做饭喂猪喂鸡,熟练麻利。看得出,女人来自农村,到刘大柱家像回到自己家。妈在一旁与女人唠家常,唠到高兴时发出爽朗的笑。
女人边剁猪食边唱起《猜猜调》:“小乖乖那个小乖乖哎,我来说你来猜,我来说你来猜,什么长长长上天,什么长长街上卖,什么长长妹跟前罗……哎罗……”
妈情不自禁地接着唱:“小乖乖那个小乖乖哎,你来说我来猜,你来说我来猜,彩虹长长长上天,米线长长街上卖,丝线长长妹跟前罗……哎罗……”
妈问女人:“你们老家也兴唱《猜猜调》?”
“不兴,是柱子教我的,他说你喜欢。他小时候你教他和你对唱《猜猜调》。”
女人真会编,刘柱子话都没跟她说过几句,更没说过《猜猜调》,只是以前和李老板吹牛说过。女人向老板什么都打听过了,怪不得火车上刘大柱耳畔一直回荡着《猜猜调》,他以为是做梦,原来是女人一路上在学唱这首歌。女人有经验,有心计,会讨好人。
干活的男人看着一唱一和的婆媳,便抱怨自家媳妇不会做人,婆媳不和,害得自己两头受气,回家一定要叫媳妇来参观,学习学习,看看人家柱子的媳妇是怎么做人的。
刘大柱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以后自己娶的媳妇和妈会不会这么和睦?手脚会不会这么勤快?会不会有这女人中看?
这三年,刘大柱在城里见过的漂亮女人很多。这女人的长相在城里看一般。回到这小山村就俏起来,红扑扑的脸庞,不像城里人的脸苍白;不像农村人的粗糙。水汪汪的眼睛,不像城里人的眼睛,狡诈;不像农村人的眼睛,呆滞。匀匀称称的身段,比城里人丰满,比农村人苗条。仿佛一朵山茶花,她比不过玫瑰的娇艳,比不过牡丹的富贵,回到农村,她却格外生动、靓丽,自然天成地绽放。山茶花本不栽在花园,她是属于大山的。
她从哪儿来?怎么会干上这个行当?
房顶换好了,大伙儿要赶回家,年夜饭不兴在外面吃。大年三十,各家都有这样那样的事要料理。刘大柱一人给了个红包,乡里乡亲的,说工钱显得生分,说一点儿心意。刘大柱说:
“大伙累了一天,打二两酒喝吧,算是给大家的一点心意。”
“是不是喜酒?”有人举着红包问。
“对,是喜酒。”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不过,今天这喜酒是换新房顶的喜酒,不是你娶新娘的喜酒。改天,我们要喝你和新娘子亲手敬我们的喜酒。”
“好、好。”刘大柱答应得干脆。
吃过年夜饭,刘大柱烧了一盆炭火端到堂屋,这里讲究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家里没有电视,三个人围着炭火嗑瓜子,唠家常。
新换的房顶在灯光映照下,金灿灿的,给简陋的堂屋镀上一层柔和的金黄。稻草铺设的房顶经炭火的熏烤,散发出稻草的香甜,唤来农民心里特有的那份丰收的喜悦。
妈眉开眼笑,话匣子一打开便呱嗒呱嗒讲个不停,大多是对女人讲刘大柱小时候的事情。女人目不转睛地听得津津有味。刘大柱沉浸在被母亲关爱,被女人关注的氛围里,心里荡起一股温情。这就是家,这就是回家过年的感觉,在家、在亲人身边真好。可惜,女人回不了家。她家在哪儿?为什么干上这行当?刘大柱不能当着妈的面问女人,也不能在今天问。大年三十的,刘大柱怕勾起女人的心酸。
子夜,妈熬不住,先睡了。
女人洗好脸脚,又回到炭火边。
刘大柱往炭火里加了好几块炭。
“你睡吧,我要守岁。没人守岁的家冷嗖嗖的,不好,你盖被子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女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进屋去了。
刘大柱听见女人铺地铺。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这女人还算自觉,不敢睡我的床,新床。刘大柱心里又增添了一份对女人的好感。
守岁,让刘大柱度过了一夜的睡觉难关。
在家四天共五个夜晚,过了两夜,还剩三夜,怎么过?
大年初一,串亲戚,拜年。刘大柱东家进西家出,把全村该串的亲朋好友全串遍了。最后约了几位好朋友到刘大勇家打麻将,打了个通宵。
翌日,一进家门就被妈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当夜,再不敢外逃。
刘大柱连续两夜没睡觉,大年三十守岁熬了个通宵,初一晚上打麻将又熬了个通宵,现倒在床上,瞌睡碰到枕头,眼皮再没抬起,呼呼呼地睡得像头死猪。
醒来已是太阳照着屁股的中午时分,地铺上的女人早起来出去了。女人什么时候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刘大柱不知道。刘大柱知道女人又是拿枕头捂着肚子,蜷缩着身子冷得一夜睡不着。
女人感冒了。
妈叫女人歇着,女人说:“我生来命贱,没那么娇气。”
女人帮妈洗苦菜,苦菜洗净、晾干、切成寸丁,放些盐、辣椒、茴香籽,揉透,腌酸菜。
妈说:“现在会腌酸菜的女人打着灯笼好难找。”
女人一招一式做得很地道。对家务一向挑剔的妈心满意足,抑制不住地微笑。
人逢喜事精神爽,妈的气色好多了。
刘大柱委婉道出明天该启程时,妈说:“去吧,去九妹家,要九妹的父母看中这门亲事才有谱。”
刘大柱告诉妈自己还想出去打工,李老板待自己不薄,器重自己。在李老板手下再苦两三年,回来一定要给妈盖瓦房。这次不能如愿以偿,是李老板怕自己不回去,扣下了五千块工钱。
妈摇着头说:“三年前妈就说过了,妈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娶媳妇。这回,妈要的是孙子。你们快些给妈生个孙子,妈还有力气,妈帮你们领。有孙子做伴,妈的日子就好过。”
母子俩说话时女人知趣地避开了。女人房前房后地忙碌着,找着事做。
刘大柱又去了一趟刘大勇家,交待了一些农忙时节请他帮忙照应。尽量别让妈操劳,责任田的活一律请帮工干,工钱该付多少付多少。亲兄弟明算账,刘大柱留下一千块钱给大勇。如果留给妈,妈是万万舍不得拿钱请帮工的。妈苦惯了,穷怕了,有一分钱都要抠下来攒着,攒给儿子。
刘大柱又去了几家关系比较近的亲戚家,不外乎说些万一妈病了拜托人家多关照之类的客气话。
办好这些,刘大柱心里才稍微踏实些。与妈相依为命多年,出门,妈牵挂他,他放心不下妈。不是穷逼的,他何尝不想守在妈身边,在家里安安稳稳过日子,何苦漂泊异地他乡受苦受罪。第二天要离家,妈有一肚子话讲不完。
睡下已是深夜。
女人照样铺地铺,刘大柱睡大床,不同的是刘大柱对女人的态度不再那么生硬,问了女人很多问题。
女人老家在四川农村,今年二十五岁,和刘大柱同岁;结过婚有个两岁的女儿。男人外出打工惨遭车祸死了。为了还清体弱多病的公婆欠下的医药费,她撇下女儿出来打工。找工作四处碰壁,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心一横进了圆梦出租公司。
女人讲得平静:“我以前最爱哭,这几年遇到的沟坎太多,泪哭干了。哭有什么用?找工作那会儿我哭,我给人下跪,没用。到圆梦公司将近一年,挣钱寄回去帮公婆还清了债,可是女儿长大要读书,要花钱。为了女儿,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我们这种人被人看不起,别看男人要我们其实他们不把我们当人看,把我们当尿壶,憋急了拿来用一下,尿完丢一边儿。男人需要尿壶,尿壶上不了台面。怕啥,我是横了心的人。如今钱是老大,乘自己还年轻还能挣钱,混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刘大柱第二次听女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女人可能经常用这些话宽自己的心鼓自己的劲。刘大柱说:“你像现在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你有过其他打算没有?”
“有啊,我只有一个打算,哪天碰上个好人把我当人看,喜欢我,我就改嫁,做牛做马地报答他。”
“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好心有好报,你会碰到好人的。”
“我也这么想,但愿吧。”
“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话一出口,刘大柱就后悔,这不是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自作多情。
女人没有正面回答,绕了个弯说:“你孝敬你妈,对妈有孝心的男人对媳妇才会有良心。”
这话让人听了润肺。
刘大柱话兴越说越浓。
女人声音渐渐小了,对刘大柱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女人白天做了那么多家务,帮妈把该洗的全洗了,一个院子晾的全是衣服裤子以及被里垫单枕头巾。女人还帮妈把菜地翻了一遍,把猪圈里的猪粪挑到地里。妈不住地夸:“九妹有孝心,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我儿子眼睛有水,找着个会持家过日子的好媳妇。”
女人睡了,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酣声。
刘大柱翻来覆去,浑身燥热。
长这么大,他没有和哪个女人这么挨近过。高中时他暗暗喜欢过一个女生,城里人,学习好,父亲是县城的什么局长,家里父母宠,学校老师宠,同学宠,女生骄傲得像公主,像天鹅,高昂着头,正眼都不瞅刘大柱一下。他尝过被冷落、轻视、蔑视的滋味儿。对女生短暂的单相思使刘大柱明白人与人之间是分等级的,文人、商人、市民、农民,每个人的身上都打着看不见的烙印,言语、行为、喜好,都有明显的差异。找媳妇不能跳级,否则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刘大柱只物色与自己同等的女人,这样女人才不会瞧不起自己,她和自己才会有共同语言,做饭、生娃、喂猪、腌菜,说白了,刘大柱未来的媳妇应该是个农民。
一阵又一阵的燥热海浪般撞击着刘大柱,让他无法自制。
女人感冒,鼻子阻塞,酣声一声接一声像催征的战鼓,催他、激他。
他冲动。
他浑身战栗。
他迫切地想要。
但,不能。
女人睡得这么香甜,这么安稳,不仅是累还有女人对自己的放心,放一百二十个的大宽心。一旦自己不理智,做出非分越轨之举,自己真成了老虎,吃人吃良心的老虎。
下床,扑上去,女人无法抵御。女人可以收取特殊服务费,增加一笔额外的收入。
今夜,在伸手可及的今夜,刘大柱决心与自己对抗,他要勒住人性中蠢蠢欲动的这只老虎。
刘大柱不得不用手自慰,脑子里充满女人的形象,借助想象,刘大柱宣泄出汹涌澎湃的生命激情。
他不是君子,达不到坐怀不乱的镇定自若。二十五岁,他需要女人,女人和钱他都需要,此时此刻由他任选一样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女人,这是生命的原始需要。
他重重地翻了一个身,故意把床板弄出响声来,他想把女人吵醒,想和女人说说话,想对女人说出自己对她的好感,从她在火车上给自己倒茶水喝的细节开始说起。
女人没醒。
不知多了多久,刘大柱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敲锣打鼓娶媳妇。大花轿抬来,新媳妇下来,红盖头掀起来,见到的正是九妹,刘大柱愣住了。
九妹说:“发什么愣,我是你媳妇呀!”
“你是租来的媳妇,不是正儿八经的媳妇。”
“你娶我,我不就是你正儿八经的媳妇吗?”
经女人一点拨,刘大柱恍然大悟,是呀,我娶她,他就成为我正儿八经的媳妇。
“可是,你有女儿。”
“那你更是捡了便宜,当现成的爸”。
“我要儿子。”
“我会生,你有本事养得起多少我就给你生多少。”
“好,跟我走。”刘大柱伸手牵她,她一闪,不见了,只扯下一顶红盖头。
刘大柱一急,醒了。
被子盖在他身上。
女人蜷缩着身子,用枕头捂着肚子。
刘大柱轻手轻脚起来,将被子轻轻地盖在女人身上。他忍不住摸女人的脸。女人说了句梦话,喃喃的,含混不清。女人身上散发出,一缕缕体香,刘大柱深深地吸了一口,再细细地嗅,却嗅不到了。
他提醒自己,必须回到大床上去。
他轻轻回到大床上躺下,思绪乱如麻,理不出头绪。
人,再没睡着。
三
离家前,妈背着女人塞给刘大柱一叠钱:“装好柱子,到九妹家,好给她父母送彩礼,这两千块钱是你零零散散寄回来妈攒下的。”
“我有,”刘大柱把钱塞还妈,“我预备好了。这钱,你干嘛要攒,不是叫你买点东西吃补补身子?”
“你娶媳妇,给妈生孙子,妈比吃十全大补还要补。”妈喜滋滋地说,“你和九妹都圆房了,生米煮成熟饭,这门亲事该是木板上钉钉了,你说呢柱子?”
“妈,”刘大柱说:“你就少操心了,我的事我会料理。”
从村里赶到镇上搭乘班车,要走一大截山路,天蒙蒙亮刘大柱和女人就动身了。
刘大柱不准妈送出门。
故乡冬季早晨,白茫茫的大雾稠得像米汤,发粘、发寒,刘大柱不想看着妈流泪站在村头被大雾一口一口地吞没,那样,他会丧失远行的勇气。
站在院子大门口,妈一手拉着刘大柱,一手拉着女人,眼泪叭哒叭哒直落,哽咽着说:“过年,还回来,啊?”
刘大柱用力点点头,用力掰开妈的手,说:“妈,你少操劳,有事,叫勇子哥,我交待过他。”
妈看着女人说:“柱子老实、憨,你多教教他,有你,妈就放心了。”
女人双手握住妈的手,深情地说:“柱子是好人,妈就放心吧。”
刘大柱拉开大门,把妈挡在门内,催女人:“走,快走,要不赶不上班车了。”
雾,恣意弥漫的大雾,把人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托举着。刘大柱和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村子。
刘大柱路熟,走在前面。
下山的路弯弯曲曲,又窄又陡。三步开外什么都看不见,天与地被雾弥合在一起,颠倒成一片,人有一种失重的感觉,站立不稳,行走不畅。
突然,女人一声惊叫摔倒了。“啊……”
刘大柱反身冲过去,猛地一扑,一把抱住女人。他借助一棵树坐稳身子,连声:“九妹,九妹……”
女人闭着眼睛,伤得很重的样子,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刘大柱声音发岔,急得大叫:“老天……”
女人“扑哧”一声笑了。
刘大柱吓了一跳,手一松,随即赶紧勒紧女人,生怕她再滚下山去。
雾,围绕着他们,一圈圈地浸漫上来,白茫茫的四周,一派纯净,宁静,只有彼此的心跳。
很久。
很久。
怀里的女人轻轻地,热乎乎地呼喊:“柱子。”
刘大柱轻轻地,热热地回应:“九妹。”
热乎乎的声音轻轻地融化了雾。
雾开始一丝一丝地散开,散开。
渐渐地,路宽了,直了,平坦了。
刘大柱牵着女人走向山外。
女人亮开嗓音唱道:“小乖乖那个小乖乖哎,我来说你来猜,我来说你来猜,什么长长长上天,什么长长街上卖,什么长长妹跟前罗……哎罗……”
刘大柱声情并茂地接上:“小乖乖那个小乖乖哎,你来说我来猜,你来说我来猜,彩虹长长长上天,米线长长街上卖,情意长长妹跟前罗……哎罗……”
女人掐掐刘大柱的手臂,娇嗔地:“憨,猜错了,是丝线长长妹跟前。”
“你才憨,丝线哪有情意长?”
女人发自肺腑地笑了,咯咯咯的笑声,洒落在云开雾散的山路上,像花一样迷人,像酒一样醉人。
静 夜
何相安
能想到吗?蓉到了这样的年龄,竟又一次堕入了情网。她感到无力挣脱,但又不能任其发展下去。怎么办?
关了电视,女儿已洗过脚钻入被窝,蓉睡意全无,独自坐在桌前,双肘支在桌面上,手指朝里弯曲,托住脸颊。面前的梳妆镜里,映出一个鹅蛋型的脸盘,苍白而消瘦。她心里清楚,这是日光灯的作用,要是在白天,断不至于这样白,这样瘦,以致生出顾影自怜的心态。
三十岁,对男人来说是个好年龄,可对女人,却是不幸的。对蓉,尤其是这样。孩子的爸爸,她那可怜的丈夫,一个敦厚朴实的镇政府行政干部,原本她对有这样一个丈夫感到欣慰。难料的是镇政府机关搞改革,丈夫竞岗落榜,现投奔外地的叔叔谋职去了。蓉和丈夫杨林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当初,她看中的就是杨林心无邪念,老实厚道,但婚后却感到某种不满足,仔细想来,恐怕就是他专认死理,没啥长进,结婚已经八年了,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不满足感越来越强烈,曾经多少同龄姐妹羡慕她嫁了个好丈夫,可与丈夫同期进镇政府机关当办事员的,都先后当上了镇级干部,有的甚至进了县城,丈夫与官无缘,当办事员她认命了,可如今连当办事员的份儿也给弄没了,落了个背井离乡,出外打工。蓉耐不得这种“朝朝盼郎归,夜夜守空房”的孤寂日子,鬼使神差地便有了外遇。
沈太平,蓉现在的心上人,是镇畜牧服务中心的副主任,论职务,也只是个办事员;论相貌,更比不上杨林,可她却那样倾心地迷恋着他。
“妈妈,还不睡呀?”
女儿从被窝爬起,睡眼朦胧地仰着头,瞅着妈妈发愣。蓉心里一阵慌乱,莫不是女儿察觉到了什么?六岁的孩子,早该记事了,可不敢让她知道什么,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能是最后一次吗?她心里实在不敢肯定。
“娇娇,快睡吧,妈妈马上就睡。”她走过去,抚摸着女儿的小脸蛋。
孩子毕竟是孩子,翻了个身又睡去了。总不是装睡吧?蓉轻声唤着女儿的乳名,她没有回声,看来是真的睡熟了,掖好被窝,她俯视着女儿那酣睡中可爱的小脸儿,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这孩子,人都说长得像她爸爸,她觉得女儿长得更像自己。她爸爸有这么秀气的鼻子吗?还有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多么明亮,透着机灵劲儿。
又回到桌前,已是十点钟了,是该睡觉了。但那是往常,今天蓉却不能睡觉,再过半个钟头,他就要来了。想到这一层,她的心就突突地跳,她站起来打量了一下房间,还有什么可收拾的,窗帘严不严?扯一扯,严严的。转身去里屋看看,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于是她坐在桌前关了台灯,以使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
该是出去看看的时候了,家属区里到处都是警觉的眼睛,即使时过半夜,也绝不可掉以轻心。蓉轻轻地打开房门,先是听一听,才悄悄地走出去。还好,满天星斗,夜色朦胧,寂然无声,她特意向西院瞅瞅,万幸!最爱传闲话的许嫂家的灯也熄了。
蓉先是把院门的锁打开,返身回屋将门虚掩上,这样他进来时就可悄然无声,不至于惊动四邻,幸喜近邻没有养狗,不然做得再隐秘也会跑风,若是张扬出去,岂不毁了自己的名声?
蓉又在桌前坐下等待着,墙上的石英钟悠闲而有节奏地走着。他怎么还不来呢,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她心里焦躁起来,时间啊,你快点过去吧,别这么残酷地折磨我那脆弱的神经了。每次他要来,她都怀着这种既欣喜又惊恐的心情,焦躁难耐地等待着,只不过今天,惊恐多于欣喜,焦躁得几乎难以忍耐。
这不是一次寻常的幽会,今夜,他们要进行一次严肃的谈判,谈判的结果,将决定两个人,不,应该说是两个家庭今后的命运。当然她心里已多少有点谱儿,不过,既然感情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任何决定也不好单独做出。
他曾多次恳切地向蓉提出过他的要求。蓉始终在想,我怎么能辜负他的一片诚心呢?但是,我真的能满足他的要求,或者说能满足我们共同生活的愿望吗?唉,早知事情变得这么复杂,当初心硬一点儿,就不至于如此了,她开始为自己的不安分自责起来,恨自己放松了理智的缰绳,任感情的马蹄践踏了道德的花圃。至于那感情是纯真还是邪恶,那道德是神圣还是腐朽,她从未认真思索过。
蓉又忍不住伸手打开了日光台灯,镜子里又映出她那白瘦的脸盘,细细搜寻,眼角有浅浅的皱纹,眉宇间有淡淡的褐斑,都怪丈夫无能,日子过得不省心,可能说杨林不是个好男人吗?每当对镜端详,她的心里就会涌起不可名状的惆怅和迷茫。
都怨他,这个乘虚而入的沈太平?当沈太平第一次坐在桌子旁边那把椅子上的时候,自己心里仅仅是感谢吗?当递过茶水,两人的手指无意间相接触时,自己心里不是曾引起一连串的联想吗?当他第一次提出那个要求时,自己的拒绝又是那样的软弱,不正是名副其实的半推半就吗?唉,要是那天不下那么大的雪就好了。
去年冬季的一天,傍晚下班后,蓉到姑妈家去接孩子,说是姑妈,实为养母。她六岁时,父母闹离婚,她判给了父亲,两年后父亲娶了个大姑娘,对方提出不带孩子。为了弟弟的再婚,姑妈收养了她,结婚成家是姑妈张罗的,女儿出世后,也是姑妈帮着带大的,早晨送去,晚上接回,几乎天天如此。
这天,蓉跟姑妈多坐了一会儿,出来时天已黑透,又下着大雪,北风呼号,街上行人稀少,她抱着孩子刚走到十字路口,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女儿哇哇大哭,忽然,有人扶起她,一看挺面熟的,只是叫不出名字。
“我送你回去吧。”
“谢谢你,不用了。”她刚走出一步,又蹲下了,只觉得脚脖子一阵阵痛,看来是扭伤了。
“来,我抱着孩子。”
这次,她没有拒绝。路上,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时不时地搀扶着她。出于礼貌,她问他在哪个单位工作。他说:“在畜牧服务中心,我们曾经见过面,你叫蓉是吧?”
到了家门口,放下孩子,他转身要走,怎么能让人家就这样走呢?蓉打开院门,热情地让他进来坐坐,他有点踌躇,最后还是抱起孩子进来了,只是不坐,这使她更加敬重他,想问他叫什么名字,又没好意思开口。
“你看,孩子她爸不在家,我连烟也没预备,喝杯茶暖和暖和吧。”
他接茶杯时,无意中与她的手碰在了一起,半杯茶没喝完,他就要走了。临走前他说:“呆会儿你得用热毛巾敷一敷脚脖子,最好是用酒搓一搓,活活血,好得快。”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说:“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挺难的,我们中心活儿也不忙,你要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叫沈太平。”
这本是一句客气话,哪知过了两天,蓉真给他打了电话,单位给每个职工分了一吨煤卸在了院外,堵住了门口,需要倒进院里。她的脚扭伤还没好,挺着急的,求谁帮忙呢?邻居都麻烦过了,再不好意思开口,无奈中想到了沈太平。果然,一个电话,下班他骑着摩托车就过来了。
他还真能干,一个人提两只土篮子,不到一个钟头,就把煤倒进了院落。蓉则尽其本领,做了一顿好饭犒劳他,还在小卖店买回一盒“黄鹤楼”打开递上一支。
“何必这么破费,吸烟是一种恶习,也是一种浪费,我正准备戒呢。”蓉爱听这样的话,平时她讨厌人吸烟,为丈夫吸烟的事发过多次脾气。而这天,当那淡淡的烟味,伴着他那朗朗的话语,在房间里袅袅飘散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慰藉和喜悦,连那微微呛人的烟味,闻起来也那样馥郁醉人。久不见爸爸的女儿,也喜欢这位叔叔,老往他跟前凑,向叔叔问这问那。蓉的鼻子发酸,她真想哭一场。
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孩子生活,那种处境和心情,外人是很难想象得出的。不能多串门,不能多上街,不能很忧愁,不能太快乐,甚至不能轻易对男同事笑一笑,一举一动,都可能招来是非和非议。这样一来,她只好默默工作,晚上早早睡觉,可又怎么能睡得踏实
呢?她渴望着关爱,但内心深处又很凄惶。正如现在,如果只是希望有正常的男女交往,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欣喜不安,禁不住地胡思乱想?她不敢跟他多谈什么,这次只知道他妻子在一个边远的村子里种田,有一个孩子,和自己的女儿同岁。
年底,蓉的丈夫杨林从外地回来,她把沈太平帮忙的事告诉了丈夫,她不想瞒他。结果,杨林又请沈太平喝了一次酒。此后,沈太平就成了她家里的常客,有事跑前跑后,她愿意有这样一个“不叫自来,随叫随到”的朋友。他热情,有文化,谈吐不俗,长相也还说得过去。
虽说蓉在心里也常拿他跟丈夫作比较,但那只是心里想想罢了。无论如何没想到,今年春天的一个夜晚,他竟向她提出了那个要求。更无论如何不该的是,她竟然“拒绝”得那样无力。
从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
蓉绝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子,但她也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贞女节妇,她是血肉之躯,她有七情六欲,提心吊胆地偷情,给她的刻板生活带来一种神秘的快乐,虽然不时地受到良心的谴责。她感觉到邻居们对她似乎有点异样,这或许仅仅是自己的猜疑。为了弥补心灵的不安,她对孩子和回来探亲的丈夫更加尽心地服侍;同时,对邻居也格外地亲热。她生活在激情之中,又觉得四周一片光明。
谁知事态急转直下,料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就是在前几天,一个星期六的夜晚,更深人静之后,沈太平向她提出了“离婚和结婚”的问题。
“蓉,我们应该结婚了。”
“你怎么说这个话呢?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的很好吗?不,我们应当正大光明地永远生活在一起!”
“你知道,杨林他很爱我。”
“你爱他吗?”
“爱。”蓉鼓了很大的劲儿才说出口。
“那你爱我吗?”
该怎么回答呢?她俯在沈太平的胸前,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
“蓉,”沈太平说,“维系你们婚姻的纽带,是道德,是责任,而不是爱情。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结合,才是纯洁的,神圣的。”
“你的爱人,在村子里带着孩子种田,实在不容易,她是那样地爱你…… ”
“那不是爱,是依附。我早就想和她离婚了。”
“可你不爱你的孩子吗?”
“离婚让她带走好了,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你的这个孩子……”
“我不能离开我的女儿。”
“不会让你姑妈抚养吗?咱们出抚养费,你们单位的小罗,不就是那样吗?”
他说的小罗,叫罗洁,是蓉的上届同学,已经离过三次婚。她像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一路杀过去,都要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而她的母亲,就像一个收容队长,战场转移后,就来收容那嗷嗷待哺的残兵。因违反计划生育,罗洁前年被单位除名,也去了外地打工,听说最近回来领回了第四任丈夫。
蓉低头不语。
“我求你啦,咱们的事就这样定下吧。”
她看着他的脸,仍不吭声。
“蓉,看来你不是真心爱我,要么你就真是铁石心肠!”
“快别这么说,我,我同意就是啦。”
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鬼迷心窍,竟糊里糊涂答应了。前天晚上,她经过前思后想之后,专程到姑妈家去了一趟,征求二位老人的意见。听了她的话,姑父姑妈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姑父是一名退休的老教师,显然事情来得突然,他正在斟酌词句。
“跟杨林通过话了吗?”姑父终于开口说话。
“等他这次回来,我就要跟他说。”
“非这么办不可吗?”
“嗯,我跟杨林已经没有感情,还是早点儿离了好,趁着年轻,各走各的路,谁也不耽误谁。”
“没有感情?你们不是自由恋爱,很有感情吗?”姑妈也不再沉默,搭上了腔。
“过去是有,可现在没有了。没有感情,就再也过不到一块去了。”
“噢,照你这么说,这会儿有感情了,就在一起,过一会儿没感情了,就得分开,这是过日子吗?这是过家家!再说了,要是都像你们单位小罗那样,结了离,离了结,那还叫个世界吗?”
“我是我,她是她,根本不是一回事。”蓉瞅了姑父一眼,她想姑父能理解她的。
“那就好,”姑父缓缓地说道,“人所以成为人,不光是因为人有感情,更重要的是人有道德,有责任。古人说‘发乎情,止于礼,’凡事在‘礼’上总要说得过去,不能只图自己一时痛快,就不考虑你的丈夫,还有你的孩子。你是个干部,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戳脊梁骨?这种事能这么随随便便,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吗?如果说,是杨林现在提出分手,我们也就不说什么了……”姑父的眼圈湿润了,显然他伤心极了。
她没想到,这事竟惹得老人这么伤心、动怒。
“我不是不想给你照管孩子。”姑妈语重心长,“你不就是我带大的吗?按我眼下的身体,带着娇娇也没问题,可你跟别人不一样啊,你爸跟你妈离婚,就是你妈对你爸不忠,离婚后,你爸带着孩子找不到好媳妇,我才收养了你。如今,你又要这样,是你看不起人家杨林了,要图自己舒服。做夫妻,哪能这样?小蓉啊,你可得好好想一想呀,再说了,当初是你自己看中杨林的,我和你姑父没阻拦,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这孩子实诚,不至于在外面乱扯,能让你过省心的日子吗?他现在是下岗了,可下岗不一定身份就低贱,就没本事,你敢说他在外面就不能干出点名堂来?”
从姑妈家回来,蓉一夜没合眼,一会儿想想沈太平的话,觉得有理;一会儿想想姑父姑妈的话,觉得也有理。一会儿想想杨林,一会儿看看熟睡的女儿,一会儿又照照镜子,天哪,莫不是我前世造下什么冤孽,才让我今生受此折磨呀!她趴在床上,忍不住伤心地哭了。
但是,已经身陷其中,蓉必须做出决断,是这样过下去,还是另创新生活。昨天一天,她思来想去没拿定主意;今天一天,她还是左思右想掂量着。马上,沈太平就要来了,而她还在踌躇着,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还是再跟他商量商量吧!他是那样的钟情于我,那样的强悍,那样的固执己见,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可以预料,只要一见了他,自己就会神魂飘荡,不能自持,他说怎么就得怎么,自己哪里还能有什么主见啊。唉,在杨林面前,蓉一向是说了算能决断的女人,可在他面前,却是软弱无能的窝囊废,这到底是怎么啦?
瞅瞅表,离十点半还有几分钟,他是不会提前来的。蓉强使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地思考。爱情—道德—责任,责任-道德-爱情,前思后想,反复掂量。沈太平曾说,爱情是绝对自私的,有了爱情,就不可能顾及道德;顾及道德,就不会有真正的爱情。难道这两者就真的这么水火不相容吗?不顾及道德,不顾及责任,那还是爱情吗?没有道德,没有责任,那爱情还能长久吗?姑父姑妈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他俩不是相亲相爱、白头偕老了吗?我和杨林倒是自由恋爱的,如何又要离心离德、分道扬镳呢?父母是经人介绍成婚的,后来母亲有了外遇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坚决地离了婚。离婚后,母亲远嫁,至今也没有来看看她亲生的女儿,而父亲的再婚也是不幸福的……难道女儿又要重复母亲的老路?
蓉猛地一震,竟出了一身燥汗。
谁都不怨,就怨自己太自私。难道自己真忍心肢解和丈夫共同建立起来的三维一体的完整家庭吗?难道让女儿像自己一样再次蒙上心灵的阴影而终生缺憾吗?她感到一阵眩晕,急忙伏在了桌子上。
“嘎吱,”院门响了一下,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下都踩在她的心上。哎呀不好,他来了。可不能让他进来,一见了他那热忱刚毅的面容,自己的决心马上就会冰融雪化;一听他那多情诚挚的话语,自己就会心荡神驰;一接触他那强健有力的大手,自己就会魂飞魄散。不,不能让他进来!她抓起笔,顺手扯下一张台历,匆匆写了几个字,连忙起身抢过去用肩膀抵住房门。
脚步声戛然而止,他好像推了一下门,没推开,又轻轻地敲了两下,压低声音喊道:“蓉,开门。”
“给你,在这儿。”蓉颤抖着手,将那张台历从开启的门缝里塞出去。
门外亮了一下,想来是他捏亮了手电。
“这是怎么啦?不能这样啊!”他那低沉强悍的声音叫蓉听了心酸,“你把门打开,咱俩好好谈谈。”
“我求你啦,赶快走吧。”
“你真的这么狠心吗?”
蓉的心头一阵发热。只要她稍微地放松一下,他就会推门而入,但她已下了决心不再那样做,因为她心里清楚,只要他那双大手逮住了她,她就会像羔羊一样地顺从,那么,她好不容易构筑起的防线,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这样不但毁了自己,也毁了一个比自己更加可怜的女人,还有这两个已经有了裂痕却还有可能弥合的家庭。
“有话明天再说。”
“我不能等,你快开门。”
“不开!”
“我可撞门啦!”
“你敢!”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跟我说清楚。”
“那好,明天上午你来吧。”
能够听见门外急促的喘气声,和他发出的令人心碎的叹息。隔了门板,蓉似乎还听见了他的心剧烈地跳动。她坚持着,坚持着,尽力不使自己倒下去。
“好吧,明天上午我来。”
沙沙的脚步声,由近及远,院门又轻轻地响了一下儿,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蓉浑身颤抖,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朝床上扑去,双手捂在了清瘦的脸上,立刻感到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流溢了出来。
明年一定还来
何相安
一
张文静真还是头一回见到长得这么丑的男人,当村主任说让她同这个男人合种这一畈水田的时候,她的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不舒服感觉。那个叫邓培光的男人好像是从她的眼神里也看出了什么,便红着脸深深地低下了头。
这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眼看着两边塝上已经有人开始到地里盖房子和准备苗床土了,自己的田块才刚刚定下来,这一畈水田地少说也有八十亩,自己一人也确实照顾不过来。村主任说,现在就剩下你们这两家了,要种你们就商量着办,不种就拉倒,反正也不找你们要什么。要不是市、区、办事处三级反复强调不准撂荒一块田,我们才懒得招人种地呢!
那个在张文静的眼里长得很丑的男人,使劲儿地搓了两下手,终于抬起头来两眼直视着张文静,虽然没有说话,可张文静分明地感觉到了那眼神里的意思。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再要折腾几天农时就过去了。昨天来到这里时,一看这畈水田还真不错。村主任当时没笑挤笑地献着殷勤,说这畈田原本是他小舅子要种的,特意给留着,没想到那小子又变了卦,非要进村办企业,这不,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头几天不少人都盯上这畈地,有的还要给我表示,我都没答应,你妹子真是有福气,而且这畈地用水也方便,旱涝保收呢。
张文静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这一点在山村老家时就不止一次地验证过了。那些到村里检查工作的乡干部们,到她家的地里总是没事找事地磨蹭半天,没话找话地问东问西,那眼睛也像两把刀子在她的脸上刮来刮去。昨天一下车,从这个村主任的眼睛里她又有了这种感觉。自己初来乍到,不便于发作,再说人家也就是多看了自己几眼,身上又没有掉肉,看就看吧,只要他不难为我,管他呢。
好像是终于下了决心,张文静的脸还是朝着村主任,语气坚定地说,我来干啥的,不就是想种点地赚点钱吗?如果他没有意见的话,就我们两家合种这畈地吧。
那个叫邓培光的男人马上点了点头。
村主任说道,那就这样吧,上面来的粮食直补、良种补贴等资金我们会一分不少地给你们,有什么问题还可以找我。说罢,便吹着口哨走了。
张文静便和邓培光商量分地的事。因为这畈地原来已经有人种过,有一间现成的小土房,虽然已经破得不能再破了,可收拾一下毕竟还能住人。邓培光说,这个小屋你就住吧,我在那边再盖一个。
张文静觉得这个很丑的男人心眼儿倒不坏,不管怎么说,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这里,一起种了这畈地,这房子也该有人家一半,按说两个人也住得下,可这荒郊野地里,一男一女,总不是那么方便,听了邓培光的话,张文静也便没有再说什么。
田野里开始沸腾起来,放眼望去,大小不一的土房草房星罗棋布般地散落在广阔的大地上。到了晚上,便能看见从各个小屋里升起的袅袅炊烟。
别的地里好像干活的人都很多,当然多数都是自己家里来的人,只有他们俩这畈地,还是一边一个人。
邓培光就用育苗的地膜为自己搭了一个临时的窝棚,在里面放了两块板,把破旧的被子往上一铺就算是睡觉的地方了。
两个人隔得挺远,可干什么活还是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连几天过去了,苗床土终于备得差不多了。邓培光在心里盘算着,等把稻种拉回来抓紧干的话,今年的农时就算抢住了,这畈地真是不错,如果侍弄得好,收成保证错不了。他今天特意进了趟城,买回来两斤肉,还有两瓶散装酒。吃饭时,他真想把张文静也叫过来,张了几次嘴,还是闭上了。心里想,我要是喊她过来,她要有别的想法,把我顶回去,我不是太难堪了吗?
半瓶子白酒下肚,他就觉得有些晕晕乎乎的了。往那行李卷上一靠,像是做梦,又像是醒着,飘飘悠悠的。不大一会儿,就像是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套自己和妻子一起盖起来的小砖房,妻子的那张脸还像花儿那么艳丽,正笑盈盈地向他走过来,他猛地冲上前去,就要抱住妻子,却被妻子猛地一推,把他推了个大跟斗。
觉得身上好疼,原来是自己抱着被子跌到了地上,头也被撞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酒也早醒了一半。
唉,我也怨不了别人,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如果真能有来世的话,我一定好好地活一场,可不能像这一辈子这么瞎折腾了。
不知怎的,他从来没有从心里恨过妻子,虽然妻子跟了那个长着酒糟鼻子的粮站副站长。
由妻子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在那边小屋里的那个女人,怎么到现在她家里还不来人呢,这种农活儿怎么能是女人家一个人干的呢?说不定她的家里也有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二
那间又破又脏的小土屋已经被张文静收拾得很不错了。她生来就是一个爱干净的人,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可从小就养成了一个好习惯,不管身子多累,也要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家里也收拾得很整洁,不少邻居渐渐地都不好意思到她家串门了,都说她家太干净。
走上这条路她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眼看着家里的日子没法再过了,债主们三天两头上门要钱,原来还是亲戚朋友的,现在可好,亲戚也不亲了,朋友就更不用说了,整整是像山一样大的三万多元呐。丈夫祝栋梁还哼哼着躺在床上,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要是在医院多住几天或许能好得快些,可东借西凑的那点钱已经花光了,尽管农村实行了新型合作医疗,但仍然有一半的住院费要自己承担,家里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医院催了几次,最后干脆把药停了。医生说,这种病回家慢慢养也行,只是时间可能要长一些。张文静咬了咬牙说,长就长吧,要在这里住,我们实在是没有钱了。
孩子刚上小学一年级,幸亏是义务教育,要不然,孩子读书都成了问题。
眼看着这个家没办法再撑下去了,想干点什么,连本钱都没有。正在这时,汉东市钟城区西郊办事处来招人种田,原来这西郊办事处所辖的不少村,农民大都转移到二、三产业上去了,田地大量荒芜,他们招人种田,政策很优惠,除了落实上面的粮食直补、良种补贴、生产资料综合补贴等惠农资金外,还帮助种植户解决一些生产上的资金,有些农药化肥什么的,可以欠着账,到秋后收成起来了再还。一听这政策,张文静当时就心动了,就和祝栋梁商量,也想到那边去种田。祝栋梁望着妻子,紧皱着眉头,用拳头使劲儿地捶了捶那条伤腿,叹了口气说,都是我这个男人不争气,害得你一个女人家跑那么远,吃苦受罪不说,咱们这个家你要是走了,可怎么过呢?张文静瞪了他一眼,虽说你这腿伤得是不轻,可你挺着每天做一口饭总还是可以的吧,孩子你如果实在管不了,就让她去奶奶家。你以为我愿意走这条路哇,可不想点办法能行吗?
临走时她也没有把到远处种地的事告诉孩子,只是说到孩子的姨妈家去办点事,过几天就回来。女儿瞪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对她说,妈妈回来时别忘了把姨妈家小哥哥用过的文具盒给我带回来,上回我都和他说好了,走的时候却忘了。
张文静强忍着眼泪,使劲儿地点点头说,我一定给你带回来,等咱们有钱了,妈妈一定给你买个新的。
望着女儿又蹦又跳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如今来到这城郊村已经半个多月了,临来时又借的一些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办事处和村上也帮了挺大的忙,自己拿的那些钱也大都用在了买各种物资上,剩下一点钱买了一袋白面,已经好几天了,每一天都是吃着面汤。
今天早晨洗脸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瘦了不少,手往脸上一摸,觉得是那样明显。
拿过镜子一照,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放下镜子,趴在床上就哭了起来。
外面好像起风了,她赶紧擦了擦眼泪,奋不顾身地向外面跑去,心里想,刚刚搭好的育秧棚可别让风给刮倒了。
她和邓培光的育秧棚是紧挨着的,老远就看见邓培光在那里忙乎着,等跑近了一看,才知道是为她的育秧棚在压土在加固。等张文静跑到跟前时,邓培光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没事了,没事了,你这育秧棚边上压得太浅了,刚才被刮开了,我正赶上,就帮你弄好了。
这么多天了,真还是头一回仔细地端详着邓培光那张长得挺难看的脸,不知怎的,张文静这时觉得那脸长得比原先顺眼多了。她感激地对邓培光说,大哥,今天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我这棚子苗可就麻烦了。
别那么客气,常言不是说嘛,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咱们两家合种着一畈田地。邓培光拍了拍身上的土,又对张文静说,这些日子挺关键,一定要多看着点儿,因为现在正是多风的季节。
张文静点了点头,目送着扛着铁锹走向地那边的邓培光。
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棚子里的小苗就一片绿莹莹的了。张文静一天到晚守着她的秧苗,看都看不够。
邓培光有好几次都是哼着歌来到育苗地的,张文静觉得邓培光的嗓音很好,哼的歌嗡嗡直响。
渐渐地,两个人熟悉了,有时也便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几句家常。
邓大哥,其实我有好几次都想问你,你怎么叫了这么个名呢?培光?种地做买卖,怕的就是这个“赔”字,你怎么------
邓培光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其实有不少人也都这么说过,可我不太信,再说我这个名还真是很有纪念意义呢。
什么纪念意义?张文静眼睛顿时大了不少,那你讲给我听听。
唉,你刚才真是说对了,我这个培光,真像你说的那样,可那是我父亲赔的。说着,邓培光又往手心吐了两下唾沫,然后使劲地挖了几锹土放在田埂上,接着说下去,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们家孩子多,六七口人,典型的家大口阔,眼看着缸里的粮食要见底了,我父亲就和我妈商量,要到南方去跑一趟买卖,可那个时候,跑买卖是违法的,抓住了,就按投机倒把处理。当时我妈正怀着我,在家里等着盼着我父亲早点儿回来,就在我父亲赶回家的那天晚上,我妈生下了我。
张文静听得有点儿着急了,你说了这么一大堆,这和你的名字有啥关系?
邓培光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我马上就要说到那地方了,这包子里的馅儿马上就出来了,刚才不是说在生我的那天晚上我父亲回来了吗?当时我父亲一来气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哎呀,你可真是神了,你刚生下来,就知道你父亲来气了,还知道你父亲是在气头儿上给你取的名?张文静故意开着玩笑。邓培光也把大嘴咧了两下,那是后来我才知道的,我父亲拿着家里仅有的一点钱,一路上坐火车基本上是没有买车票,都是左躲右藏地逃过来的。到了广州之后,觉得买火石赚头大,对了,火石就是原来放在打火机里的。在那里一分钱一块,回来就能卖五分到一角,你想想,那可是五倍十倍的利呀。我父亲就把那些火石用塑料纸包好,塞到了一个大西瓜里。可车上的那个乘警眼睛也真是毒,他看行李架上的那个大西瓜一两天都没有动,就觉得那里边可能有事,一查果然露了馅,把东西没收不说,还把我父亲抓到公安局劳教了半个月。等我父亲把身上的钱真是赔光了赶回家的时候,正赶上我妈生下了我,于是我这名字就来了。
张文静饶有兴趣地听着,这时插话说,那你后来就没有想过要把这名字改一改?
怎么没想过?可是我父亲说什么也不让改,还说什么给孩子取名字越是难听的越好养活,我的名字叫培光,要是做买卖说不定真能赚大钱,为了这,我父亲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呢,我也是听了那个故事之后,觉得这个名字叫下去也不错。
你快点把那个故事也跟我讲讲。张文静在一旁催促着。
我父亲说的那个故事还真是很有意思,他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穷得不能再穷的人,年年忘不了大年三十晚上也和别人家一起去接财神,可是年年接年年都不来,还是穷得叮当响。这一年这家伙也真是急了眼,看到别人都去接财神了,他却去拜丧门神,这一下可把丧门神高兴坏了,哈哈大笑地对那个穷人说,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来拜我,你是头一个,我让你发大财,说着就把白花花的银子给了这个人一大堆,从此这个人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财主。我父亲讲的这个故事,虽然是瞎编的,可后来我也想通了,就说我们村吧,叫什么财啊富啊多的是,还不是照样穷照样苦?所以说,我这个培光也就这样叫下去了,说不定咱们种这畈田还真能赚大钱呢。
邓培光一本正经地说着,张文静早就笑得不行了,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三
地里的活儿总是一身土一身汗的,渴了就喝几口凉水,农村人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眼看着就要插秧了,可张文静的秧苗却出了麻烦,有一半已经发了黄,看样子根本没法用了,一查原因,才知道是药的比例配错了。
看着张文静那两只好看的眼睛都哭成了桃儿,邓培光走过来安慰着说,快别上火了,事儿已经遇上了,还是要想开一些,我估算了一下,我棚子里的苗还能剩一些,再加上你这些能用的,缺不了多少。
张文静呼地一下站起身来,两手紧紧地抓住邓培光的手不放,嘴里说着,大哥呀,你可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呐。说着,又开始大哭起来。
把邓培光哭得有些不知所措,在地上来回地走着。
大哭了一阵之后,张文静终于止住了哭声,而且还破涕为笑地对邓培光说,刚才把你吓坏了吧,其实我后面的那个哭你还听不出来吗?那是我高兴的哭,这是我从小养成的毛病,难受时候哭,高兴时候也哭,只是两种调不一样,只要你细听保证能听出来。
真是把邓培光说得哭笑不得,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不仅用哭来表达悲痛,还用这种方式表达喜悦,而且都是放声大哭。
等平静下来之后,邓培光从自己的窝棚里端来了半碗肉,对张文静说,你干这么累的活,天天吃那稀稀的面汤,能有什么营养,时间长了身体会受不了的。
望着那半碗香喷喷的猪肉,张文静眼圈一红,又要放声大哭,邓培光连连摆手说,我的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哭了,你吃着我的肉,你又那样哭,人家还以为我在这肉里下了毒呢。
说得张文静也笑了,抬起眼瞟了几下邓培光,你这个人还真是很有意思的,什么事到了你那里,难也不难了,愁也不愁了。
唉,咱们受苦的命,生来就是愁就是苦,你要是整天寻思它,那还有个头吗,还有咱们穷人的活路吗?邓培光神采飞扬地说下去,我这是没乐找乐,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能舒坦点。
张文静这时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和邓培光刚见面时的情景,真是有些不好意思,看来,正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长得这么丑,心眼儿却这么好。
还是张文静终于鼓起了勇气问邓培光,你怎么不把家里的人也带来,也是个帮手啊。
我呀,没有什么帮手了,我是灶王爷绑到腿上,走到哪儿都是家,就像那句老话说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邓培光还是那样乐呵呵地说,我也有过家,说句夸口的话,我媳妇长得也赶上你了,可是,可是和人家跑了。
那你不恨她吗?
我恨我自己,我从来没有恨过她。邓培光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才显得有些凝重起来,原来我家条件不错,虽然我父亲那次跑买卖赔光了本钱,可后来在我们村子当上了会计,我家的日子自然也过得不错,后来经人介绍,和我结婚的那个姑娘是我们那里出了名的一朵花,不少人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可我这个人,要是相处时间长了,都觉得我还不错。说心里话,头几年我们俩过得还真不赖,只是后来那个粮站副站长起了坏心,再加上我自己也有毛病,而且那毛病也改了多少回,还是改不掉,弄得家里日子也有些过不下去了,就这样,那个粮站副站长才有机可乘了,那次我输得两手空空半夜里回家的时候,一看她正和那个副站长睡在了一起,我拿起菜刀就要把他俩剁了,转念一想,这是何苦呢,也是我不成器,怨不了媳妇,就和她离了。
真看不出来,你的心胸还挺宽敞呢。张文静在旁边啧啧着。
所以我从来没有恨过我妻子,现在她和那个副站长过得不错,我这辈子也真是没有福气,那么好的女人我没有保住。
那你以后就没有再找一个?
唉,我妻子没走的时候,我赌博的毛病怎么也改不了,她这么一走,才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什么都晚了,我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头砍掉。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柱香,我也想找,可很难找到比她强的了,要是比她差的我还真是不甘心,再说,我要是不挣点钱,活得像个人似的,哪个女人能跟我?
了解了邓培光的这段经历 之后,张文静总是在睡不着觉的时候想起这些,觉得这个男人也怪可怜的,身边没有一个女人去疼他,去照顾他,这日子过得也够苦了。想着想着,又想到了自己,就像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这么多年来,自己也就是这些日子脸上才偶尔露出一些笑模样,那还是听了邓培光讲的那些笑话。
天下的路有千条万条,女人眼前的路也有很多,可张文静总觉得自己是那种抱定了一条道儿就要跑到黑的人。那个长着瓦刀脸的村支书也曾“开导”过自己,要是从了他,家里的日子也会吃不愁穿不愁,可那条路我怎么能走呢?就是再苦再累,也要挺直腰杆做人,自己的丈夫虽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甚至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可我不能背叛他。可能也正是自己的这个决定,才断送了丈夫的那条腿。唉,现在这条路真是够苦的,要不是遇上这个心眼儿好的邓培光,今年的秧就别想插了,也算是老天有眼,邓培光棚子里的苗长得又好又密,大致估算了一下,剩的苗基本够补张文静所缺的了。
家里终于捎来了信,说丈夫的腿也好多了,准备过几天就来这里帮帮忙。
总算是件高兴的事儿,张文静特意地做了两个菜,一个是炒鸡蛋,一个是炒土豆丝,把邓培光叫到了自己的小屋里。
四
插秧的日子到了,田地里到处是人,每一片水面都几乎同时沸腾了。
祝栋梁是在开始插秧的头两天赶到的,依然还是拄着双拐,走起路来还很吃力。他说在家里实在着急,就把孩子交给了老人,来到这里就是站在旁边看一看心里也踏实。
对于丈夫的到来,张文静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热情,尤其是看到祝栋梁拖着伤腿行动不便的样子,便紧皱着眉,嘴上没说,心里却在不停地想,你都这个样子了,能帮我什么忙,还不是净给我添乱。祝栋梁当然能从妻子的表情上看出一些眉目,也不便说什么,只是没笑挤笑地嘿嘿两声,算是给自己找到了台阶。
插秧这些日子的时间几乎是以分秒来计算的,忙得大家都晕头转向,虽然两家合种一畈地,毕竟还要明确地分开。于是两家分别雇了几个帮工,张文静说,咱们就起一把火吧,你一个人也忙不开,这几天插秧就这么凑合着吧。
邓培光感激地望了望张文静,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那我就多拿一点米和面,可不能让你亏了。
什么亏不亏的,咱们合种一畈田,这点事不算什么。祝栋梁拄着拐杖走过来,也很大气地说着。
倒是张文静心里最清楚,便接着说,要说帮忙,你对我们的帮助最大,要不是你的秧苗,我这田还插什么?你没听说吗,那边哪个村,也是一家来种田的,因为稻种没买好,没育出多少苗,听说还种的不少,有一百多亩吧,那女的一看没有了苗,一着急喝了农药,听说正在抢救呢。
邓培光故意大声地笑着,放心吧,咱们可不会那样,如果要喝药,现在我真想喝点有营养的药,要是农药哇,就留着打虫子灭草吧。
受到邓培 光情绪的影响,张文静也觉得心里宽敞了不少。不知怎的,这些日子,不管遇到什么难事,心里怎么憋屈,只要跟邓培光说说,邓培光总能用三言两语把她说得心里放亮。由邓培光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的丈夫,祝栋梁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庄稼汉,结婚之后对自己更是没说的,可就是太老实了,就像俗话说的石磙都压不出一个屁的人,就更不用说像个真正的男人,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了。张文静甚至不止一次地想,栋梁的名儿真是让他白叫了。唉,真是越渴越吃盐,现在腿又成了这个样子,什么忙也帮不上,他躺在家里急,现在来到这里站在地头上干着急伸不上手,就不急了吗?
以前好像还没有这种感觉,只是祝栋梁来了这两天,尤其到了晚上,邓培光心里就感到不是滋味,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就像五脏六腑正被猫又抓又咬似的,他的小屋离张文静住的也就是几十米,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正是夏季,再说也没有那个条件,连个窗帘也不挂,屋里的人影看得真真切切。邓培光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往那边瞧,可忍又忍不住,便不断地向那个闪烁着灯光的窗口望去,看着两个人在窗前映出来的影子,想像着两个人在里面正在干着什么事儿,他的心里就受不了,那种滋味比他的妻子跟了那个副站长时差不了多少。
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除了腿伤之外,祝栋梁还觉得自己身体很强壮,来到这里之后,虽然力气活是干不了了,可还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着一种很强烈的冲动和欲望。
站在对面屋里的邓培光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拿起铁锹走到水渠边上去查看田埂的情况,一走就是老半天,走得实在有些困了,回到窝棚里倒头便睡。
早晨看见张文静的眼圈有些发黑,就关切地说,这些日子太累了,你可要注意身体。我看你家兄弟也帮不了大忙,这一家人的日子就指望着你了。
说得张文静的眼泪又来了,便赶紧擦了擦说,邓大哥,还是你知道我的心,可是还有你不知道的,这个废物来了不仅帮不了忙,唉,怎么说呢,我真是说不出口呀------
邓培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可又不便于深问,就故意打着哈哈说,小别胜新婚,你们总比我这个光杆司令强多了。
张文静一边转身走,一边不太清楚地嘟哝了一句,我看光杆司令更好,心里倒干净。
刚插下去的秧苗缓了几天之后,真的像小葱一般地绿莹莹地挺满了水面,看得人的心里高兴得直痒痒。
张文静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些笑摸样,说话时也不像前些天那样气鼓鼓的了,倒是祝栋梁总耷拉着脑袋,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看着小苗长得不错,见了面时邓培光总是一边哼着歌一边开着玩笑,你们两口子就等着秋天发财吧,看这苗情我就能估算出产量,亩产不会低于一千三。
什么?你说是一千三百斤?张文静眼睛睁得老大,嘴角上也带着笑。
邓培光依然大声地说,我这还是保守地说,说不定还能整到一千四百斤。可话又说回来,虽然最关键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可以后还有不少事情要做,如果赶上连阴雨,就容易生虫子,扬花期要是天气不好,也会减少产量。
后面的几句话就像是一阵风,把张文静脸上的笑意吹得一干二净,她变得愁眉不展地问,那可怎么办?
哈哈,你也不用怕,只要有我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不信你就往后看,要不咱们打个赌?
说来也怪,听邓培光这么一说,张 文静的心里又有了底,嘴里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信任和感激的目光久久地盯视着邓培光那张很丑的脸。
也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没过几天功夫,就一连下了几场大雨,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阴天,等太阳从厚厚的云缝里终于钻出来的时候,稻田里便不断传来让人心焦的消息,不少田块都起了虫子。
那天正在吃晚饭,邓培光走过来对张文静说,我的那个担心真还应验了,我说了你别着急,咱们地里也发虫子了,我正在联系进药呢。
张文静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两手一摊说,这可怎么办呐,这该死的虫子,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买药,我现在哪里还有钱啊?
邓培光说,这一点倒不怕,办事处和村上都承诺过,可以给我们赊销一些生产资料,包括农药,等秋后一起算账。
看我真是急糊涂了,邓大哥,赊药的事你可要抓紧啊。张文静一迭声地说着。
邓培光说,咱们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等药赊来之后咱们还得辛苦辛苦,只要咱们把这虫子治住了,这收成咱们就算攥到手了。
喷药那两天,两个人也真是玩了命,两天时间就把虫子全部灭掉了。祝栋梁干不了别的,就给两个人做饭,然后一瘸一拐地给他们送到地头上,两个人一阵狼吞虎咽之后,便又背起药筒子向田里走去。
灭了虫之后的稻田又展现出喜人的景色,田地里又飘起不少歌声。这回,从来没有唱过歌的张文静也亮开嗓子哼了几句,邓培光站在旁边认真地听了半天,笑着对张文静说,如果你小时候找个老师指点指点,说不定还能成个歌星什么的呢。
邓大哥就会开玩笑,你看我这样的还能成歌星?
你的样怎么的了?往那儿一站也保证是镇倒一大片,凭你那身材那长相,比有些歌星还强呢。邓培光兴奋地说着,一回头看见了祝栋梁向他射过来的挺复杂的眼神,便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是长得难看,我要有一个好模样,就一定去当个电影演员什么的,也用不着跑这地里受这份罪了。
祝栋梁把拐杖狠狠地往地下一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说给张文静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谁不难?躺在床上等着掉馅饼不难,可是那种美事能有吗?张文静瞪了祝栋梁一眼,冷冰冰地说。
五
邓培光终于从那个又香又甜的梦里挣扎着醒了过来。
那个梦很美,梦里有个女人和他亲热了半天,那个女人总是侧着脸让他看不太清,可他觉得那个人有点像他原来的妻子,又有点像张文静,他心里很激动,渐渐地听到了什么响动,便有一个意识在提醒着他,这是在做梦,要醒的时候又怎么也醒不过来,想喊又出不了声,他便努力地挣扎着。
等他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真是好舒服。抬头往了往外面,太阳已经偏西了,心里真是有些后悔,这一觉睡的时间真是太长了。
走出小屋一下子愣住了,门口正晾着一大串自己的衣服,刚刚洗过的。他想,我没有洗呀,这是怎么回事,啊,肯定是张文静来过了,再一看那绳子上的衣服,心就砰砰跳了起来,那里面还有好几件内衣呢。
张文静正在自己的小屋前忙活着,分明也看见了邓培光,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眼神往这边瞟了两下。
正是多雨的季节,雷声雨声好像就躲在云彩里,随时随地都要向这里倾洒似的。
夜里的时光很单调,邓培光拿着自己的一个小收音机在听着,里面的节目也都是没油没盐的,引不起什么兴趣,可是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屋里很闷热,真想出去走一走,可是又怕看见那个让他看了就难受的窗口,于是就强闭起眼睛,准备死劲地睡觉。
也真是怪了,越是使劲越睡不着。
终于有了一点睡意,朦朦胧胧的,却听见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在心里悄悄地骂了一句,要雨的时候不能及时来,现在不缺雨了,倒下个没完没了,这老天爷也是瞎了眼,专门让受苦受累的老百姓遭罪。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唏声,邓培光也没有理会,心想可能是什么小动物之类。正在这时,那扇板门却吱地一声开了,这才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屋里没有点灯,可从那个不太清楚的身影上,邓培光真实地感觉到进来的人就是张文静。
张文静轻轻地走到床边,伸手在床上摸了一下,轻轻地说,就这么一个人躺着,也不点个灯?
邓培光这才坐了起来,也低声说道,一个人点什么灯,我又不看书又不写文章。哎,这么晚了,你过来干啥?
怎么,我过来就不行?
谁说不行了,我是说这么晚了,你家祝栋梁------邓培光还是压低着声音说,别让他想这想那的。
他凭什么想,我能跟他过,不把他蹬了就算我有良心了,他来了可把我折腾苦了,唉,我这命咋就这么苦呢,你知道吗,他不仅腿瘸了,他连、他连个男人都当不成了。
说得邓培光一激灵,不会吧?
怎么不会,也是他这次来我才知道的。张文静带着哭声说,说起来和我也有关,我们那个见着漂亮姑娘媳妇就起心思的村支书,表面上关心我们,把他安排到石场上去上班,说是搞两个活钱,其实是打我的主意,我说啥也不干,栋梁在石场还没干到两个月,就砸成了废人,钱花了不少,可还是这个样儿。
栋梁被砸,是不是有人设的陷阱?
我也怀疑过,可一点证据都没有,也只有自认倒霉。张文静一边抽泣着一边说,大哥,像你这样的好人现在不多了,这些日子要不是你帮忙,这田也种不成了,我可真是有点活不下去了。
快别说这个了,咱们前后脚来到这里种田,都是苦命的人,还说那些见外的话干啥,时候不早了,你快过去吧,要不------
没事儿,今儿晚上我给他灌了几口猫尿,平时他滴酒不沾,喝一口就醉,现在正在床上挺尸呢,不到半夜他都不会醒的。张文静一边说着一边把身子往邓培光这边靠了靠。
邓培光感受到了张文静热烘烘的身子,心里一颤动,马上想起了梦里的情景,这一天当然也是他早就盼着的,可这个时刻真的来临了,他又有些紧张,紧张得动作也有些僵硬。
倒是张文静显得很自如,就像两个人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把两只胳膊搭在了邓培光的脖子上,开始亲吻着邓培光那张高低不平的脸。
邓培光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了,猛地扳倒了张文静,一边扒拉她的衣服,一边向她身上压去。
六
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放晴了。邓培光比平常起来得要晚一点,夜里的急风暴雨给他的身体留下了很多满足的疲劳。他现在还很激动,只是觉得时间太短了。当他劝张文静回去的时候,真是下了一次次决心,他必须那样做。
突然,他在门口发现了一串纷乱的脚印,还夹杂着木棍的印记。毫无疑问,祝栋梁昨天晚上肯定在这外边了。
邓培光神情紧张地朝那边的小屋望了望,那边没有什么动静。不大一会儿,看见张文静端着一碗什么出来了,看样子是给他送来的。他觉得接也不是躲也不是,就一边挤眼一边比划着,也不管张文静看得懂看不懂。
张文静倒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老远就喊,大哥,这两个荷包蛋你趁着热乎赶快吃了吧。
等张文静来到跟前,邓培光才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昨天晚上祝栋梁好像是在我的屋子外面了,咱们的事他知道了。
张文静听了这话,不仅没有显得多么惊慌,相反还随意地说了一句,知道了更好,如果那样的话,我今天就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我年轻轻的,总不能活守寡吧?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那样办,那成了什么事?邓培光有些着急地说,口也有些吃了。
咋不行,反正我是你的人了,你看着办吧。张文静把碗往邓培光手里使劲一推,溅出的汤水烫得邓培光龇牙咧嘴地直哎呀。
一 连好几天张文静在自己的小屋里都是不说不笑,尽管祝栋梁没话找话地一门心思地哄着她,可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晚上又下起了雨,两个人在床上不停地翻着烧饼。祝栋梁憋了半天才找了个话头,今天办事处供电所的人来了,说要咱们这片地通电,真能那样的话,晚上就亮堂多了。
亮堂有个屁用,还不如就这么摸着黑。张文静赌着气说。
又过了半天,祝栋梁终于吭吭哧哧地说,要不,要不,你就让他搬过来吧。
张文静明知故问,让谁搬过来呀?
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也不怨你,我都这样了,这几天我也想通了,只要你们还可怜我,看在咱们夫妻这么多年的份上,还有咱们的孩子,不跟我离婚,我同意你跟邓大哥------再说,我看邓大哥这人不错。
因为是摸着黑,张文静脸上的表情祝栋梁是看不见的,可她自己是能够感觉到的。她真没想到祝栋梁会这么快就主动地把这件事挑明了。既然这样,倒是省事了。她的心在不停地跳着,等了一会儿,嘴上终于说,那,那你受得了吗?
唉,什么受得了受不了的,我都这样了,又不能,又不能帮你,再说,咱们家这个日子我也没法支撑了。我是这样想,如果他愿意,只当他是来帮咱们的,反正在农村像这样的事也不少。
那人家要是不愿意呢?张文静心里有数,嘴上却这么故意地问道。
祝栋梁倒是有些着急了,好像真的怕邓培光不同意似的,就说,那你就好好劝劝他,再说,我看他对你真是不错。
一看话都说到了这种程度,张文静心里终于觉得踏实了,就语气柔和地说,只要你觉得行,咱们就试试吧。不过丑话咱们可要说在前头,这事儿是你同意的,别到时候又受不了。
祝栋梁语调低沉地说,那是,那是。
当张文静正式地向邓培光说出他们夫妻的意思时,邓培光显得有些手足失措,他说,这,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张文静问道,你说太哪个了?
这种事情我也听说过不少,可我总觉得荒唐,你说,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一个床上,那是什么事呀?
张文静顿时掉下了眼泪,这还不是为了我吗,就算你可怜我,可怜我们这个家,我不能和你做名正言顺的夫妻,是有点委屈你。
邓培光没有作声,两只大手捧着脸在那里思考。
张文静像猫儿一样拱到他的怀里,哭得好伤心。
邓培光只好一边帮着她擦眼泪,一边劝解着,你让我好好想想吧,我又没有说不行,只是这种事情太大了。
张文静虽然止住了哭声,可是眼泪还在淌着,那有什么好想的,你不是说怎么怎么喜欢我吗,到了关键时候,你又------
邓培光用拳头猛地往大腿上一拍,狠狠地说了一句,那就按你说的办,我也豁出去了。说到这儿,又沉思了一会儿,问张文静,那咱们还用不用搞一个什么仪式?
搞什么仪式?你搬过去住就算了,这种事情让人家知道了也是不允许的,好在咱们就住在这荒地里,谁也不来看,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
邓培光还想说点儿什么,张了几次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等邓培光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张文静屋里的时候,祝栋梁倒是显得很平静,还主动接过邓培光的行李放在床上。
原来也经常在一起吃饭,可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了,这顿饭吃得有些气氛沉闷,就连平时大大咧咧喜欢开玩笑的邓培光也关上了话匣子,倒是张文静还显得自如一些,一会儿给这个盛饭,一会儿又给那个夹菜。
夜幕终于降临到这片原野上,整个大地都开始安静下来,只有水田里不断传来青蛙的鸣叫声。
电灯也是刚刚安上的,光线很刺眼,几个人坐在那里也显得挺尴尬,张文静走过去把灯拉灭了,说了句,咱们又不看书,开着灯干什么,谁不认识谁?都干了一天活儿,怪累的,睡觉吧。
邓培光这时才接了一句,等秋后收成起来了,咱们也买一台电视看看,省得晚上没事干。
祝栋梁睡在床里,中间是张文静,邓培光就睡在了床边。
窗外正是半月,光线也挺亮的,屋里显得朦朦胧胧。
祝栋梁因腿脚不好,白天也就是做做饭,还能抽出时间午睡一会儿,到了晚上就睡不着了,眼睛瞪得很大,一个劲儿地望着发亮的窗子,耳朵却很敏感地听着旁边的动静。
过了很长时间,祝栋梁听见旁边好像发出了一些动静,虽然那两个人尽量把声音放低,可还是不停地传到他的耳朵里,事情没到这一步的时候,这一步的感觉便无法体验。现在祝栋梁真正地体会到了那种无法忍受的感觉,可自己又没有别的办法,不能眼看着这个家散了,更不能看着自己的妻子跟别人跑了,用这个办法像一条绳子一样,想把这个家拢住,把张文静的心拴住,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现在,祝栋梁觉得旁边的声音就像是刀子一点一点地剜着他的心,让他感到疼痛难忍。
祝栋梁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拉亮了电灯,然后用手把被子扯过来蒙到头上,像老牛一般闷声闷气地喊,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啦。
明晃晃的灯光下,把两个搂在一起的人尴尬在那里,等醒过神来,张文静也把脸一捂,哭了起来。
倒是邓培光显得很平静,穿好了衣服,把自己的行李一卷夹在胳膊弯下走了出去。
身后张文静没好声地训斥着祝栋梁,你这个废物,干这种事倒挺在行的,你不是同意的吗?你现在又------
祝栋梁把被子一掀,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大声地吼道,我他妈不是人,可这怨得着我吗?这种事情谁受得了?
你受不了,我就好受吗?你心里也明明白白,走出这一步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咱们种的这畈田地,再说,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我可没有那样的耐心活守寡。张文静声音也很高,就像要和祝栋梁在声调上比个高低似的。
夹着行李卷的邓培光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两个人的话他都听得真真切切,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便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小屋里。
这边的两口子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就差要互相动手了。祝栋梁像牛一般地喘着粗气,最后抛给了张文静一句话,反正也不远,你就到他屋里去吧,只是我还是你丈夫,咱们这个家不能散。
张文静早已穿好了衣服,火气比原先小了不少,眼泪汪汪地望着祝栋梁,声音也变得柔和多了,你懂得这一层道理就行,眼下的事你也不是看不清楚,光靠我一个女人家,能把这地侍弄好吗?人家是不错的,没有这种事也在帮着咱们,可常言说供一饥不能供百饱,有了这层关系那就不一样了,他干什么都是应该的,因为我把身子搭给他了,你呢也就不用为家里的事太操心了,能干多少就干多少,我们俩苦上几年,你住院欠的债也就能还上了,要不还能有别的出路吗?
这道理我懂,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要不,要不我能同意走这一步吗?祝栋梁的声音也低了不少。
你懂还干出这样的事,看看,你让人家多不好意思,好了,既然你也想开了,今晚上我就过去陪陪他,要不咱们这个日子就算到头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张文静走出屋子的时候,祝栋梁还是有些不是滋味,挥起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伤腿,疼得他吭哧吭哧地哼哼了半天。
邓培光也是刚刚躺下,刚才这一通折腾,搞得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一看张文静进来了,便声音不低不高地问道,你又过来干啥?
他呀,就是那样的狗德行,道理什么都懂,干出的事却不如孩子,我都把他说了,你呢也就别往心里去了,这不是,还是他让我过来的,眼不见心不烦,以后你在你的屋,他在他的屋,我就两下跑,这总该行了吧?说着说着,张文静的声音又哽咽起来。
一看自己喜欢的人难受得这样,邓培光也有些于心不忍,便坐起身来搂过张文静安慰着。
七
几场大雨过后,接着就是一个多月的晴天,正是水稻灌浆的时候,需放最后一餐水。因为邓培光、张文静种植的是冲田,放水相对容易得多,而两边塝上的种植户则因放水不便急得哭天喊地。张文静喜欢得不得了,祝栋梁也站在旁边咧着嘴乐。
还是咱们命好,来得晚却捡了个落地枣,种上了这旱涝保收的田,这就像人们常说的,善有善报,咱们肯定是上一辈子积了德。看着水渠的水哗哗地流进自己的稻田,张文静高兴地嚷嚷着。
邓培光看一眼兴高采烈的张文静,也笑着喊道,你就等着秋天收好稻谷吧。
站在一旁的祝栋梁见他们俩说得高兴,自己被冷在了那里,便一瘸一拐地向小屋走去,嘴里说着,我回去做饭。
眼看着稻穗渐渐地出齐了,邓培光一摸稻穗,心里就明白了,这产量错不了,一亩少不了一千三,看来这一年的血汗没有白流,他在心里悄悄地估算着,今年这片稻谷扣出去这一年所有的花销,净收入可能会有个五六万,每家能分个两三万。想到这里,他自己也悄悄地乐了,什么这家那家的,不早成了一家子了吗?自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既然和张文静有了这种缘份,她的难事也就是我的难事,还分什么彼此呀,就用这些钱给她家还债吧。对了,还有秋播的费用,再可能的话,房子也要修一修,还有给文静买几件好衣服,也算是我的心意吧,再就是那台电视机了------
当邓培光把心里的这些想法悄悄地告诉了张文静的时候,张文静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欢喜的表情,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但愿如此吧,现在稻谷肯定是丰收了,这一年也把你累坏了,要是没有你,这片稻谷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呢,恐怕早就没有活路了,还不是跟那家一样,女的喝药,男的上吊。
那怎么会呢,你不是说过了吗,好人终有好报。邓培光尽力地安慰着她,想找一些高兴有趣的话让她笑一笑,可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出来。
张文静当然明白邓培光的心思,她用热辣辣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邓培光。自从两个人住到一起之后,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用语言表达感谢或者是赞扬了,只是用她那双很俊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情。
邓培光当然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心里也是热乎乎的,觉得自己真正像一个男人了,从张文静那如水的柔情里,已经弥补了失去妻子所带来的创伤与空虚,感到自己能够在这样一个好女人的眼里活得像一个人样儿,而自己的劳动又能帮助这样一个自己心爱的人,也真是感到知足了,没有别的更高的奢求了。
眼看着稻谷一天一个样儿,不少人都跑过来看他们这片地,都羡慕地夸他们这田种得好,稻谷产量高。
开镰那天,邓培光还特意进了趟城买回来两斤肉,又打了一些白酒,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准备收获劳动果实,设想着果实收获之后日子会怎样甜美。
为了省钱,他们没有请机手收割,两个人竟然起早贪黑地干了起来,把稻谷割得一穗不剩,茬口低低的,紧贴着地皮。回过头望着那一排排立在田里的稻捆,身上累得要死,心里却高兴得像灌满了蜜。
还是祝栋梁把做好的饭菜送到地里,两个人每天都要干上十几个小时,到最后实在累得不行了,才雇了一台联合收割机,总算使两个人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充满了喜悦的季节,更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季节。邓培光和张文静一边打着稻谷,一边估算着产量,然后悄悄地对张文静说,咱们这片地,亩产能弄到一千三百斤,或者是一千四百斤。
张文静又惊又喜,也不管满脸的灰尘,就抱住邓培光又是喊又是亲的。
八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邓培光雇了两辆大卡车,驮着他和张文静整好晒干的十余万斤稻谷,向粮站出发了。粮站为了加快收粮的进度,也为了方便老百姓,一天二十四小时敞开收购,而且是保护价。
卖完稻谷后,邓培光一算账,去掉一年当中花在地里的,两个人合种的这片地,净挣五万四千元,加上上面给的粮食直补等各种补贴八千元,合计总收入六万二千元。邓培光对张文静和祝栋梁说,我已经把账算好了,先提三万元让栋梁拿回去还账吧,再留两万元种麦子的费用,还剩一万二千元我们两家二一添作五,算是过年的费用了。
那怎么行?这样你不是太亏了吗?张文静用那热烈而感激的目光注视着邓培光。
邓培光轻松地笑笑,没事,反正我一个人,有六千块过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张文静便对祝栋梁说道,你就先拿三万块钱赶快回老家吧,把借的账都还了,我们也好擤了鼻涕脑壳空。
祝栋梁走了。种麦子的季节到了。邓培光买来了种子、化肥,请来了旋耕机。经过几天的忙乎,麦子全部种上了。
这些日子,因祝栋梁走了,邓培光、张文静两个人心里解脱了不少,白天说说笑笑地种着麦子,晚上亲亲热热地睡在一个床上。
当北风吼起的时候,两人终于要分手了。临走前,邓培光对张文静说,你回家好好和家人团聚团聚,给孩子和栋梁也买两身好衣服,你呢,也别亏了自己,正是年轻能打扮的时候,该穿就穿。
张文静的眼泪又来了,哭着说,你这一年------唉,都是让我给拖累的,明年你还来吗?
傻话,麦子都种了,我能不来吗?再说,我不冲着这麦子,我还冲着你呢,明年一定还来,过了年我就回来,你在家多待几天吧。
张文静擦了擦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