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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斌作品

 

简介
      李旭斌:职业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编钟》文学杂志副主编,湖北省重点扶持的十位农民作家之一。已有2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散见于《延河》《长江文艺》《今古传奇》《中国故事》《芳草》《雪莲》《湖北日报》《中华传奇》《都市小说》《古今故事报》《精短小说》等全国近百家报刊发表。出版有中篇系列小说集《桃花寨》,长篇小说《绿韵》、《布袋沟》《贞节碑》《鸡鸣山传奇》等。其中,长篇纪实小说《绿韵》获湖北省第六届“五个一”工程奖、第二届编钟文艺奖、第一届神农文艺奖;散文《解读“七一”》获省文化厅、省政府新闻办联合举办的“爱我中华”全国征文奖;中篇小说《吵不散的夫妻》获随州第一届编钟文艺奖;中篇小说《小地主的桃花运》获随州第二届编钟文艺奖;中篇小说《桃花寨女人》获随州第三届编钟文艺奖、第二届神农文艺奖;长篇小说《布袋沟》获湖北省第三届网络文化节“长江杯”网络小说大赛优秀奖、随州市第四届编钟文艺奖、曾都区第三届“政府文艺奖”;小小说《旺生做贼》获广水“国税杯.加强党风廉政建设”小小说、故事大赛一等奖;诗歌《东湖之恋》获武汉市、楚天都市报首届“东湖之恋杯”东湖题材文艺作品大赛三等奖;报告文学《不老的江湖人生》,被湖北省科协评选为“优秀奖”。长篇小说《贞洁碑》获随州市第四届编钟文艺奖;2012年,曾作为全国基层作家14位代表之一,应邀参加中国作协基层作品研讨会。2010年成功入选湖北十大农民作家; 2013年3月被评为“感动随州2012年度人物”暨“随州市第三届道德模范”;2013年10月被随州市委组织部评为随州市拔尖人才;2014年1月被推选为随州市十大杰出农民。2014年3月被市委宣传部、市文联评选为文学艺术界“拔尖人才”。
 
下田家湾系列小说十题
 
 
 
                                   
                              贵   二   
作者:李旭斌
  贵二感觉这些日子自己风光起来了,自打有生以来还从来没像这几天一样有这么多人抬举他,他也从没有这样得意过。一个土眼里扒食吃的土条,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含辛茹苦,靠陪小心活在世间,怎么也想不到会忽然冒出这么多风风光光的人物向他套近乎、献媚脸,你说他能不心花怒放?这种享受是他50年前从娘肚里爬出来那日起就可望不可及的。
  好事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哪位死人给做成的。贵二的门前是村里的要道,这些日子由于多下了几天雨,路面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塌下去一个大坑,昨天他才发现是座老墓,由于时间久远人们早踏平了坟头于是成了路。看来贵二得给这位死者烧高香才是。路上出了坑,坑里积了水,积水的泥坑当车轮掉进去之后贵二的好事就到了,司机们要找贵二用铁镐铁锹,还要请他帮把手,那强笑的媚脸一张接一张,道谢声一遍又一遍,长屁股烟一支又一支。
  司机们有一种共性,他们开车要走好路骂坏路可从来不管路,打了自己的车不打住别人的车心里就像吃了大亏,所以当又推又拉好不容易挣扎起来后驾起车玩命地逃,唯恐厄运追上他,不过厄运不会追他,它会等着下一位,同时贵二自然会有下位讨好的媚脸送上门来。
  几日来,司机们忽然都和贵二亲近起来。平时是千万次从门前过都对贵二似看非看,那时贵二常想:我要是花姑娘保准你她妈的回过头来看。现在不同了,见了他老远就嘻皮笑脸地打招呼,又点头又哈腰。昨天他担着担子去打米,刚出门正好碰上朱胖子的拖拉机,朱胖子忙停下把他连人带货一起送到加工厂。于是贵二得意了,觉得活了50多年就算这会儿过得滋润、活得够味。这几天他有事也不去做,他要在这里等着他常献给别人的那种媚脸送上自己门来,太让他陶醉了。就是晚上从梦里醒来他也先把这一张张讨好的脸再回味一遍。
  说来一点也不奇怪,他贵二哪享受过如此优待?卖粮时,他得用带笑的媚脸去碰粮站那—面面冷屁股,稍有怠慢压你——码价。卖棉,他得用拌了蜜的好话去揩亮检验员那双总也睁不大的眼睛,否则压你一级。购化肥时,他得用讨好的脸去讨得供销员的欢心,不然他抬着脸让你干等。当然,也有别人给他好脸之时,但他怕那种脸,去年他卖猪,猪贩子也专捡好的、他爱听的知心话说,他也像这样听得心里痒痒的乐滋滋的,等猪贩子走后他才发现称猪的秤砣上多了块吸铁石,一算宰了他一百多元,气得他差点缓不过气来。前天在集上买农药,卖药的姑娘叔呀老的叫得比亲爹还亲,卖的药打到庄稼上啥味也没有,他抓了条虫子丢在药瓶里,谁知第二天一看虫还活着,气得他使劲把假药扔到了隔墙外,那药瓶差点打在一过路司机头上,司机停下车,从门外朝他笑笑“二叔咋生那么大气?当心气坏身子。”看看,还是这话贴心,这笑脸入骨。
  足了,有这么多的媚脸来迎合他,足够他享用了。而且个个司机都是村里响当当的人物,知足常乐,他贵二可不是那种不知足之人,更是有恩必报之人。“受人滴水之恩得以涌泉相报”。贵二祖祖辈辈都是不折不扣的“贫下中农”,爷爷死时传给他父亲两间草房和这句话,他父亲死时把这两间草房一句话又传给了他,够刻骨铭心的了。这几天他在接受媚脸迎合的同时心里老在想:这些人这么恭敬自己,自己怎么也得对得起恭敬自己的这些人,再说老在自己门前打车自己脸上无光不说,又推又拉着实烦人又累人。于是贵二费了三天时间流了两瓢汗水,先捡来石块把水坑填实又担来沙土把路面铺平。第一个过路的是朱胖子,他欢天喜地只夸贵二:“二叔做这么好的事是想再生三个儿子呀!”
  贵二现有三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虽然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愿意付他养老费,可这话中听,贵二心里乐嘴里说“再有三个吃我骨头”心里说吃骨头也值。
  又过几天贵二发现了问题,开始后悔他错了。自从路修好后司机们再也不搭理他了,开着车在他门前呜嘟嘟一闪即过,他连一个屁都讨不着更不说笑脸了,对他又像从前一样似看非看的,更有的目不斜视聚精会神让交警都挑不出毛病。昨天他想带袋芝麻去粮店卖,可朱胖子硬说拉不了,明明他的拉斗空着。气得贵二直骂这是他妈的啥世道?连人情味都没啦!骂过后只是叹气,再后来渐渐醒悟,心里突然—亮明白过来,他想:难怪出门办事找谁都难,连粮站棉站的小职工那脸都绷得比屁股都难看,原来奥妙在这呀!他一拍自己脑袋,活到快死了才活明白真他妈的猪球一个。他打算告诉儿孙们:给人的路不能太铺平了,太平坦了他们走起来就没有记性了。
  看来贵二祖传的家宝——两间草房和那句“受人滴水之恩得以涌泉相报”的祖训都要失传了。
  
          护林员“张是狠”
  护林员张世恒终于发现三天前山上被偷伐的那棵树在老木匠田贵江的院子里,为这棵树他吃不下,睡不着,已经悄悄侦察三天三夜了。看来田贵江做贼心虚,早有防备,一家人出门挂锁,进门上闩,张世恒没有进去验证的机会,他知道:“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不拿准把柄他是不会打草惊蛇的。自打当护林员以来,他把田家湾的人几乎得罪完了,好多人都在盼他快点死,所以他必须慎重。
  张世恒生得本来丑陋,长相特别恶,再加上他的下巴被一粒子弹击中,那子弹把他整个下巴带走了一大半。乡间的传说中,鬼是没有下巴的,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是你一人上山,猛然撞见他从林间走出,能吓你半死。那时的田家湾大队革委会充分利用他的这一“资源”,让他担当护林员这一要职,结果他把山林管得如同他的性命一样。其间吓哭了多少砍柴的小孩,抓了多少偷树人,惩罚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人那都没个数,人们后来都喊他“张是狠”。
  张是狠光棍一条无牵无挂,虽然当过兵负过伤,可他是被国民党抓的壮丁,被共产党打伤的,当然不会有什么功劳和光荣可言。有人背地说他那伤是他做勤务兵时,和国民党员团长小老婆干那事,团长一枪没打死才留下他那条小命。甭管他过去当兵怎样,反正他护林员当得铁硬。山上的一草一木谁敢动—指头就等于动了阎王爷头上的土,不把你弄个死去活来算他不叫张是“狠”。有几个擅“掏黄鳝”的(偷树人黑话)对他恨之入骨,说那老东西欠 “修理”,不要他吃苦他不知道啥是药。—次偷树的被张是狠逮住,他们强词夺理说树是公家的,也不是你私人的,你有份我也有份。见张是狠不依不饶,一伙人耍狠要让他知道阎王爷的门开在啥地方,只有知道了阎王爷的门在哪,他才知道我们的门该开哪。于是他们用葛藤把他捆在树上,冻了他一天一夜,第二天,有人去山上找猪,碰到了快要断气的他。人们把他抬下山时,他站都站不起来了可他说就是爬也要去公社评理,并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死,树也不能少一棵。结果那几人因此被游街,批斗,停发粮食,张是狠没被“修理好”,“掏黄鳝”的被“修理”得从此再也不敢乱说乱动了,“黄鳝”没有掏着倒抓了两手屎。
  其间也有人给他来软的。村上有个外号叫豁牙子的社员砍树被捉,那豁牙子心眼多,会来事,他把“张是狠”请到家里酒肉伺候。酒席间“张是狠”大吃大喝叫主人心花怒放,酒足饭饱后他发话了:“今天的酒我喝了,饭也吃了,但你们只当喂狗了,钱还是要罚的。”气得豁牙子秃着舌头大骂:喂狗狗还摇摇飞(尾),连喂狗都不五(如)。
  山上的树属集体所有,人们看在眼里就像看着唐僧肉一样心里痒痒,无奈“张是狠”软硬不吃,有人只好背着他夜里干,于是树就这么被人偷了。为那棵树“张是狠”发誓:不把偷树人找出来不活了。他悄悄把树蔸锯下一节,开始在各家各户偷偷对树茬,昨天他终于发现木匠田贵江院子里有一节树身与他的树蔸很像,他敢肯定就是那棵被偷的树,可怎样才能进去把树蔸与树身对上茬?他只好白天远远地看着,夜里暗暗地守着。
守到第五天晚上,“张是狠”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田贵江出门之机,当他把自己的一节树蔸严丝合缝地扣在树身当头时,不由喜上心头,这才叫铁证如山。“张是狠”十分得意地大声喊:这回看你田贵江上哪跑!
  就在“张是狠”得意忘形之时,屋里的女人忽然哭叫连天:“快来人呀!有人耍流氓!救命呀!快来人啊!……”
  原来是贵江媳妇急中生智,黑灯瞎火的一个光棍私闯她的夜门不是那事是啥事?“张是狠”这回叫:“黄泥巴掉在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贵江媳妇这么一叫一闹人们都来了,见人越来越多,她的劲越叫越大。她要人们为她作证,不停地诉说“张是狠”如何如何拨门而入,把她如何如何强按在床……句句有鼻子有眼。人们都想借机出口怨气,不由在心里暗自庆幸,你张是狠不让我们消停,没想到你狗日的也有走黑路的时候,我们也得叫你栽一回,要你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第二天,“张是狠”被大伙扭上了批判台。批判会上贵江媳妇又哭又骂,人们纷纷上台出证,会场里个个义愤填膺,揭发、批判发言争先恐后。批判会开到在高潮处,“张是狠”悄悄把书记和工作组长叫到会场外边说:“他们人证、旁证都有,说得活灵活现的,可她还不知道这故事中有一件最关键的东西,那应该叫物证,别人都有我没有。”说着他解开裤子“我那玩艺让炮弹吃了……”回到会场,发言人还在抑扬顿挫,没想到书记和工作队长当场突然翻脸,要发言人滚下台,为“张是狠”平反昭了雪。贵江媳妇落了个诬陷罪名,并戴上临时高帽,从此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
  改革开放第二年,“张是狠”在人们的期盼中真的死了,好多人说他死得好,少了这个祸害我们眼前晃了。田家湾的人不是恶毒,他们就这德性,也怨“张是狠”得罪人太多,与人们结怨太深。“张是狠”死了,护林员是个“老公公背媳妇过河——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山再也找不到人管了,乡亲们憋了几十年这下终于自由了。刚开始偷砍,后来就明砍,再后来开着车来砍。这树木也真是好东西,又能造物又能换钱,关键是你沾了光我没有沾光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于是就变本加厉。不几年山上一毛不留。眼前也真“亮”了。
  此时人们在山上再也砍不下一根柴了,放牧时连一丝阴地也找不到,下大雨时山上冲下来的沙子压了一块块好地,有一次起洪水,泥石流冲了村里好几家的房子,还死了五个人,人们又亲眼见邻村的人用山上的栎木种香菇都发了大财。乡亲们这时又想起“张是狠”来。有人说要是“张是狠”不死就好了,也有人说要是再出个“张是狠”就好了。村长说俺乡村人生得贱也不知贵贱,说这话时他只是摇头叹气。
  一个叫王二的鳏夫说:“这就和老婆一样,有她打她骂她,没她才想她。”
 
. 活绳死套    (小小说)
李旭斌   
张狗是田家湾一带的劁猪(阉割)匠。这天猴儿山杜老八来找他进山劁猪,那里是张狗的老客户了,他二话没说,把捆猪用的尼纶绳往腰间一扎,就和杜老八上了山路。
猴儿山山大林密,不通车,他们在丛林间攀爬了好一阵终于踏上最高的一道山梁。走了一会张狗觉得肚子有点疼,他要老八停一停,等他拉屎。张狗来到路下的一面石坡之上,想寻一片方便之地。石坡很陡,几乎没有一点舒适的平地,他身急心更急,一抬头看见不远处一块山石正贪占着一块理想之地,他上前抬脚使劲一蹬,那石头十分顺从地变成了滚动的擂石,向山下轰轰烈烈飞奔而去。当擂石落地时,随着“嗷”的一声怪叫,突然从荆棘林中跳出一只足有五尺长的金花大豹来。被激怒的金花豹愤怒地向张狗扑来,张狗吓得浑身发麻,一哆嗦屎也拉在了裤裆里。如猫抓老鼠一样,他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狗终于慢慢有了知觉,醒来时只见金花豹死压在他身上,目盯着杜老八,嘴里不停地吼。杜老八手里高举木棒与豹子对持着,他上前一步,它一抖凶毛,张开血盆大口雷吼一声,老八吓得只好后退。杜老八虽不敢上前,可他高举的木棒使豹子不敢怠慢,因而它的身在张狗身上可心必需用在老八身上。
折腾了一阵,张狗的心终于从惊恐中清醒过来,他明白,要想逃命首先得赶走豹子。看看自己的身子,他发现两只手还能动,本想击它一拳可张狗没那胆。这时他又记起动物通人性的古训。平日劁猪时常碰见性烈的猪,只要用手在它身上挠痒痒,它自会老实起来。张狗想,这豹子也许能被抚摩老实的。想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花豹的肚皮下,试探着职业性地轻轻搔动了几下。再看豹子,明显放松皮毛,温驯许多。于是他放心大胆地为金花豹挠起痒来,并要老八放下木棒退远些。挠着挠着,张狗发现豹子的那物件不老实地挺了出来,并闭上一只眼懒洋洋的陶醉在美感里,完全失去了警惕。金花豹越来越放松,张狗感觉身上愈来愈重,想抽身更加艰难。再看金花豹,享受中它似乎已经做好了要天长地久的准备,张狗可是一分钟也不想多耽搁,怎么办?
张狗为花豹挠痒痒的手渐渐扩大了范围,当触探到金花豹那一双又圆又大的大卵子时,他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奇想来,要是将它的卵子用绳连在树上就不怕它了!对!腰间不是有捆猪绳么?情急中不知哪根神经动了灵气。于是他一只手继续为它制造美感。另一只手小心地拉出了腰间的捆猪绳,他将绳子的一头捆在手边的树蔸上,另一头绕了个“活绳死套”(一种越拉越紧的绳套),慢慢套住了花豹的卵子。一切妥当了,张狗喊老八:“快!赶走它!”老八再次举起木棒直朝花豹而来,花豹一惊又竖起浑身的凶毛,四腿随之落地,张狗趁机抽出腰间的劁猪刀,照它腹部猛刺一刀。花豹惊叫一声跳将起来。张狗迅疾一翻身变成了一个活擂石,连滚带爬地下了石坡。花豹纵身欲追,突然苦叫一声弹了回来,随之滚在地上死命地抽搐。杜老八上前一阵猛打,豹子再也起不来了。
大梁山人们听了张狗那惊险故事,纷纷指着死豹说:“它就像那贪图一时舒服被贿赂拉倒的权贵,你他妈张狗儿就是咱田家湾的赖昌星。
 
怕人不怕鬼
.                                 李旭斌     
  “哗”——老金山朦胧中一惊,不由伸手摸摸枕头下那个装钱的旧皮包,钱还在,可门在动。这使他本来就悬着的心吊的更高了。昨晚卖完香菇由于时间太晚,钱没顾得送下山。这看香菇的窝棚门是用荆条编织而成,本来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装饰物。
    老金山离开田家湾在扁担山种香菇已有八年了,这里孤山野岭,多见石头少见人。种香菇虽然来钱,可为了钱他只能过着与兽为邻的日子。老金山年轻时走南闯北几十年,见过大世面,知道见啥样的神,上啥样的香。他常说,扁担山人少鬼多,是人我只有多敬酒,是鬼我只有多烧香,是兽我只好多舍饭食。所以,只要是进山来的人,他都以酒肉相待,门前的香炉里长年四季香火不断,棚后的石头上他每日舍饭食一盆。近些日子他发现他舍的饭食每天都被一只黄花豹吃得一干二尽。老金山开始有点害怕,但他们“和平共处”了一段日子什么事也没有。于是老金山不怕了,他想,这里的林木日少月稀,它一定也缺吃喝,所以每日必舍的饭食他又暗暗加大了用量。
    门被猛烈地撕开了,进来的是一个人鬼难分的怪物,费了好大的劲,老金山才认清那是个披着“鬼”皮的人。他头上戴着一项“乌罐头”帽,只露一双恶冷恶冷的眼睛,一手拿一把尖刀,一手握着手电,灯头用绿塑料纸蒙着,所以发出的光更似鬼火。老金吓得浑身筛糠,如同一滩泥,打着哆嗦说:“你……你……”他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可鬼皮不需要他说话:“少费话,把昨晚那一万八千元钱拿出来!他说的钱数使老金山明白了这是个知底细的主儿,怎么办?老金山心里犯愁。不给看来今天这道鬼门关难过,给他这血汗钱就像心头肉一样连着他的心。这时“鬼皮”似乎耐不住了:“老东西少耍心眼,老子知道钱在那儿。”老金山一听本能地瞟了一眼床头,那个旧皮包还露半边在外。“鬼皮”冷笑一声,伸手把皮包抢了过去,就在这时他那手指上的一道白色使他一惊,虽然老金山立刻做出平静之态,可“鬼皮”还是感觉出来了。
    鬼皮拿了钱还不走,尖刀在手里玩似地转动着,目光又狠又毒。“老东西够狡猾的,我知道你已认出我了。”老金山又是一惊,忙说:“我不认识你”。“鬼皮”嘿嘿地冷笑一声:“你个狐狸”!
    一点不错,老金山真认出他了。两天前,一个姓张的菇贩子来看“财路”,在路上,他的中指被碰伤了,流了很多血,是老金山为他上的药,并撕了自己的白汗褂为他包扎。酒足饭饱后他走了,“鬼皮”就是那姓张的菇贩子。没想到自己用良药医好的那个手今天拿走了他的钱,现在又想要送他的命。
    没等老金山回过神来,“鬼皮”又发话了:“谢谢你那天救我,我一看你就是做很多好事的人,一个人作一件好事并不难,今天就请你再作件好事。”老金山浑身发抖跪倒在地:“好汉爷!看在我对你有恩的份上饶我一命,我保证不……”“嘿嘿……”“鬼皮”又发出一声怪笑,打断他的求饶声:“今天我饶了你的命,明天我就没命了,这叫一不做二不休!”那尖刀闪着寒光对准他而来,老金山缩作一团,封死了双眼。
    就在这时,老金山只听“鬼皮”狼一样猛然怪叫一声后惊呼着退出了菇棚。老金山睁开眼睛,菇棚里什么都没有,就像刚才作了场噩梦,他赶忙撵出棚门,月光下只见“鬼皮”被一黄中带花的野兽拖向远处。
    老金山的心总算放下地来,回身捡起装钱的皮包,拍拍上面的泥土。
    扁担山豹子吃人的消息传开,老金山儿女们轮流着上山来找老金山下山,他们说你现在是享清福的时候,不能再过这与鬼与兽打交道的日子了,夜路走多了总要碰见鬼的。老金山说:“是鬼我敬香,是兽我舍饭,是人……”他打个转弯“我怕”,“你们放心吧,爹心中有数,现在的时代变了,吃人的东西不吃人,不吃人的东西在吃人!
寻找前妻的一个答案        
(小小说)
李旭斌 
为了寻找一个答案,他来到这个叫田家湾的偏僻山村,这村子里隐藏着他心里一个难解的谜。
在城里,他拥有一家近千万资产的公司,算不上富翁也是货真价实的大款,如今只要他想得到的,随时张口就可以呼来。
尽管如此,他也没法留住当初曾与他双双发誓要白头到老的妻子。那女人也真贱,生就的穷骨头。
就在他日进斗金、钱堆越来越高时,他俩的感情确渐渐疏远起来,后来妻子在他办公室里发现了余小姐后,她发疯似的坚决要离婚。她曾给过他最原始的纯情,在人生最艰难岁月他们风雨同舟,是患难夫妻呀!他只想外面彩旗飘飘,不想家里“红旗倒”,他能给她钱,使她过神仙一样的日子,最后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心里有愧,签字时他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我所需要的在你身上永远也找不到了。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搁三年了。
如今他身边美女如云,每一个美女都能把爱表演得死去活来。可不知怎的,在她们身上他总找不见与她一起的那种“纯”和“真”。他惦记着她。后来他知道给她的钱她一分也没有要,全存在女儿名下,自己来在这个叫田家湾的村子,和村里一个光棍农民结了婚。
经一女孩指引,他来到了她的门前。这是一座柴门小院,缺少的是富丽,更多的是自然与和谐。此时他看见她正端坐在院中央的木架前忙忙碌碌地织着草帘,脸上挂着汗珠,同时还富含着微笑,似乎心里装满了蜜。多亲切呀!想起来又十分遥远,记得刚结婚时,他们一斤油吃半月,她曾这么天真过,那时看着她那天真的笑脸他只想哭,为了对得起这张笑脸他才发誓拼命赚钱,自从有了钱,她过上了“神仙”一样的日子,可不知怎的她那甜蜜蜜的笑脸却无影无踪了。
这时,一个黑黑的中年汉子从屋里来到她身后,那汉子一手拿着一个桔子,一只手很不老实地在她那满是汗珠的笑脸上揪了一把。这下就像揪在他心上,他说不出是痛是痒。只见她抽出一只手在黑汉子屁股上狠狠打一巴掌。欢笑中,黑汉子削出一瓣桔子送到她嘴里,她那脸上立刻绽开一朵大牡丹……
他悄悄溜走了,心里酸酸的想哭,在村头他摔了一交,一块乱石碰伤了他的脚,一位好心的大娘为他止血上药并责怪他这么大的人了也不小心,还像毛头小伙子。他听了一细想真觉得自己像是没长大一样。他没头没脑子问老人:“人长多大年纪才能弄懂这世间之事?”老大娘不解,愣愣地看着他,他又问:“人能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算不算幸福日子?“老大娘摇摇头说她没体会过神仙日子,不知好与坏,但也肯定有不好的地方,不然七仙女为啥要下凡呢?
他不语了。
 
   
——田家湾人物之八
李旭斌
老书记不老,四十几岁,正是闪光的年龄,再加上他健壮如牛的体质,烈马一样旺盛的精力,要人看着怎么也与“老”字无关。“老”字虽然多以高寿而论,可在这里也可当作过去的、旧的而讲。老书记曾当过两任田家湾的村支书。
老书记的支书、村长之职,是因为他成了行贿的能手、腐败的高手后,被全村党员和群众罢免的。
老书记属于观点活、脑子灵、心窟眼多的那种人。他为人做事左右逢源、四面圆滑,人们因此赠了个外号叫他“黄鳝”。那时村干部还没有实行选举,大多由上级任命。田自喜在田家湾当了一任村长,后来自觉太屈才,要到城里去办公司,听说辞职书已经交上去了。老书记得到消息,立刻见缝插针地活动起来。乡亲们都说他是用一只戴着两个金戒指的王八,充分调动了有关领导的积极性,才捞到了新书记的职位。
书记村长到手后,老书记就如同孙猴子得了金箍棒一样神通广大起来。他小酒顿顿喝不怕醉,小礼天天送不怕累,小牌夜夜打可以不睡。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大小人儿玩的团团转。群众怨声四起,他却沾沾自喜,说:每次扶贫的钱物,我们总是最多;每次摊派的款项,我们老是最少。
为了修路,老书记28杯五粮液喝倒了自己,也醉爽了财政局长,30 万的拨款立刻到帐。为了争取供电局的农网改造在田家湾办试点,他前后摆了30 桌酒席,送了十头羊、50条牛鞭,这还不说,又领着那帮人去三家寨玩了一次外国娘们,仅在外国娘们身上就化掉乡亲们的血汗钱三千多。田家湾的人们冬季喜欢打猎,老书记最先想到现在“家花没有野花香”正日渐时尚,这些野东西对于已经不喜欢吃正经粮食的那些人来说,一定敢和野娘们媲美。他于是把乡亲们打来的野鸡、野兔,野猪、野羊收购了几百斤。年底他带着这些野的去了一趟县里。第二年一开春,田家湾的提水站、教学楼同时开了工。
老书记正事邪搞、腐败堕落,那恶劣行径简直就是在往群众雪亮的眼睛里塞沙子,一开始他们敢怒不敢言,天长日久,结怨渐深,群众终于忍无可忍了。又赶上基层搞民主改革,村干部改为村民选举。众怒难犯,老书记自然而然地失去了村上的第一把交椅。
新上任的书记是个一滴酒不沾,一支烟不尝,吃块肉都闹肚子的主儿,他也有个外号叫“斋公”。有一次,人们听说县里有一台变压器要作为扶贫物资下放到乡村来,而村里的变压器因为不知怎么得罪了老天爷打雷给烧了,此时正停着电。没办法,乡亲们凑了两篮鸡蛋叫“斋公”书记去县里“争取”一下,谁知他把两篮子鸡蛋抬到办公室问谁是头儿,结果变压器之事告吹。田家湾停了两个多月电,乡亲们万般无奈,只好家家户户摊钱买变压器。
“斋公”书记上任还不到两年,乡亲们都失望地说:“他廉政是榜样,办事是窝囊。”学校院墙早该修了,校长是一星期一找;提水站的水泵、电机都要维修,机手三天两头找;水渠垮了要补修,组长们轮流着找;困难户、烈军属要照顾,不是她找就是他找。“斋公”书记的门砍都快踢断了能不烦么?心烦的人说活不好听:你们找也白找,村上如今是干二哥加尽二哥(干净、没钱)。
找的人都很耐心,他们说:“书记你也别烦,大路上走那么多人我们怎么一个都不找?你既然当书记就是当家人,怕烦就别当家,只说没钱不管用,你越是没钱,我们越是要找。那‘黄鳝’书记在任时我们从来都没有找过,现在我们是不找不得过呀!”
“斋公”书记说:“这穷乡巴佬的家真他妈的难当!”
群众说:“没那本事你就莫当书记,站着茅坑就得拉出屎来。”
“斋公”书记气极:“下届谁再选我谁是王八蛋!”
又过了两年,新的换届结束了,老书记全票当选,又成了新书记。真是众望所归,当选举结果宣布时,群众竟然欢呼雀跃起来。这时老书记上台要和大伙拉拉话,算是就职演说。他讲道:“承蒙乡亲们这么信得过我,致使我深感内心有愧。过去我一心求好,虽然出发点不错,可方法上问题很大。我这个人身体虽然没有什么毛病,可思想、作风上尽是毛病。今后我一定要痛改前非,搞好廉政建设……”
这时,台下的人们一个劲地反对:“不要,不要……别!别!别……”
乡亲们说我们怕的就是“廉政”二字,这次大伙都愿意选你,是冲着你能喝酒会送礼而来的,你还是多喝酒多送礼吧,能给我们带来好处就成。
后来人们都说老书记干的不错,是个好书记。
 
 
 
李旭斌
改革的春风刚刚将沉睡田家湾叫醒。随着晚霞的消失,夜又来临了,田家湾再次沦于黑暗。一座座小泥舍随即亮起了煤油灯,同时幸福、欢乐、辛酸都掩映在那一盏盏微弱的灯光里。劳累一天的田家湾人开始享受辛苦后的夜晚了。
王华飞的女人田凤翔和往日一样,把酒菜一样样地摆上了饭桌,鸡蛋、猪肉、花生米……酒瓶上的商标刚刚揩过脸,躲秘藏似的闪着金光。这种自足自喜的气氛过去不知道给这个家增添了多少幸福和自豪。在如今的田家湾,跟上这种“四个菜一瓶酒”吃饭过日子的人家已经很普遍了,然而就在别人的日子越来越好时,王华飞感觉他的日子越来越难了。说真的,他永远也瞧不起身边的那些“土老冒”们,他们如今吃饭虽然也弄来了“四个菜一瓶酒”,可都没有悠久历史,大多是乘着改革东风,又出了两年的疙瘩气,才不再喊饥叫饿的。而他王华飞的这种日子已经有十几年历史了,他过去一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满足。
自从“改革”两个字连一块成为政策,兆头对王华飞就越来越不对,就在别人赶超他时,他走起了下坡路。这使他感觉失意的同时,也叫他心烦意乱。他在田家湾领导者的位子上风光了十多年,一个出言就是指示的人物,如今混的都快吃不上饭了,他能不焦急?望着正在忙碌的妻子和饭桌旁边的三个孩子,王华飞的心不由收紧了。他们都有一张口,那一张张口就像马上要吃他的肉一样令他恐慌。所以,他面对酒菜已经没有了丝毫的食欲。
田凤翔收拾好灶台上的事,擦把手解下围裙坐在王华飞旁边,见他没有动筷说道:“他爹,怎么不吃呀!还愣着干啥?”
妻子田凤翔对王华飞从来都是服服帖帖。当年她在田家湾也是数一数二的美女,村里一大堆小伙子想吃天鹅肉都想疯了,一个个追得晕头转向,王华飞是个善用心计的人,他坐阵不乱,对她耍起了心眼。一天,他将凤翔家的门上的对联“......幸福不忘毛主席”的“忘”字偷偷撕掉了下面的“心”,成了“幸福不亡毛主席”,第二天他又带一帮红卫兵来斗私批修,观察阶级斗争新动向。那打“幸福不亡毛主席”自然成了“新动向”。红卫兵们立刻义愤填膺起来,要抓田凤翔的父亲带高帽,开批斗会。王华飞当场扮演好人说:看在他们是贫下中农本质不坏,要他们先作反省,以观后效,如若不改悔再算总帐不迟。只吓得田凤翔天天找王华飞作检讨,说好话,求人情,接受检查。他检查她思想的同时,也检查她的女儿身,最终得到了她的人......
 
见王华飞愣着不吃,田凤翔抓过酒瓶先给他倒一满杯,然后自己也倒了半杯:“来呀!吃了饭早点休息。”
王华飞没有动,似乎还沉静在另一个世界里。凤翔正要催促,见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来。田凤翔有些生气:“哎——你怎么光知道守香火?那能保命?”
王华飞撇了一眼妻子,又看一眼香烟,忽然发疯似地将烟折为两半狠狠地摔在地上:“不抽啦!从今以后一支也不抽啦!”
田凤翔被王华飞弄得莫名其妙,虽然对他今天的反常感到不解,但他的话正中她意,她脸上立刻露出了讨好的笑颜:“其实你那烟早该戒了,抽它有啥好处?又花钱,又不养身子,整天烟哄哄的招人嫌,不抽是对的。这酒少喝点还有益处。”她把酒杯端起来,送到他的面前。
“酒也不喝啦!”
“不喝啦?” 田凤翔更糊涂,他今天是怎么了?她随口说道:“不喝也要把这杯喝下去,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出这几个菜,酒已经倒出来了,劳累一天,喝了解解乏。”
“不!从今天起,一杯都不喝啦!” 王华飞说着,生气地将装满酒的杯子掀到桌下。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见王华飞发无名之火,田凤翔终于憋不住了,将地下的杯子捡起,重重地放的桌子上。
王华飞长长地叹口气,失望地哀叹:“唉——好日子咱们算是过到头啦!该转换转换了,真叫‘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咱们的好运走完罗!该是华盖运了,他妈的!这年头,百做百不顺。”说毕,有气无力地把头摇晃几下。
田凤翔终于明白了,王华飞是在为他们这个家的衰落而心烦,她知道他憎恨改革开放,做梦都想文化大革命。是文化大革命给了他出人头地的机遇。当年,还在中学读书的王华飞就参加了造反队伍,毕业一回田家湾立刻成了大队的积极分子。他年轻有为,有知识,有文化,思想进步。那年月,斗四不情,抓阶级斗争,斗私批修他得心应手,尽显威风,得意时走起路来都摇头晃脑的不知道自己是老几。后来一转脸又成了田家湾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从此连麦子都不知道啥时间种的王华飞,指导起了田家湾的革命大生产。天天喊着:学大寨,赶昔阳,超纲要。可大寨学不好,昔阳赶不了,纲要没法超,老百姓饿的嗷嗷叫。在别人纷纷闹饥荒的年月里,他家吃穿丰厚,天天“四个菜一瓶酒”,建了新房,购置了“三大件”,日子红火的叫人眼红。
其实,跟王华飞过好日子田凤翔并不舒心。王华飞心眼太多而且好使,得到了田凤翔他还不甘心,他俩叫“男娶邻居女嫁隔壁:都知道根底”。王华飞想,过去那么多小伙对她穷追不舍,常在河边,难道就没有湿鞋的时候?于是他对田凤翔的清白产生了疑惑。一天,村上一个在部队搞无线电的军人回村探亲,带着一块万能表在他这个革委会主任面前炫耀。那“万能”二字使王华飞想到了歪处,他心怀鬼胎地要借回家用一用。田凤翔看着 “万能表”几个字好奇地问他:“什么表还是万能的?干啥用?”
王华飞说:“万能表自然是万能的,也就是说不管什么事用它都能检测出来。如:搞电的用它测电,公安的用它破案,还有电线通电没有,老母猪怀孕没有,男人盗窃没有,女人偷人没有……”
他那得意的口气和紧追的眼神使田凤翔有些紧张,脸皮不由上了红:“那……那你要它干啥?”
见她心里不安,王华飞更来劲了:“我借回来就是要检测一下你搞过鬼打架没有。”
“我……我是清白的,你.、你胡说!”
“清白不清白你说的不算,得它说了算。”他不由分说将表上随带的两支笔状物顶在了她的身上,接着吼道:“好!好!我知道了!你!你她妈的不正经!”
田凤翔还想嘴硬:“你、你凭啥说我不正经?”
王华飞指着表针要她看:“不正经的人表针动,正经的表针不动。”
“我……我不信,就一块塑料玻璃,还、还能测到那事?”她半信半疑。
“不信你看我。”趁她不注意,王华飞关了表,再测自己时,表针果真没有动,田凤翔无话了。在他的紧逼中,田凤翔终于将自己的隐私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当姑娘时,一次我偷队里的花生,让明亮看见,他把我是裤子硬扒了…….与东方谈恋爱时,他亲过我,还……还摸过我…….那天我路过高粱地,广华扯我的衣裳要干那事,我拽着裤带不撒手,没有干成……”
田凤翔挨了一顿很揍一后,从此百以百顺。在王华飞面前连一个大屁都不敢放。在人们心里王华飞精灵的就像万能表一样,自从有了“万能表”的故事后,大伙背地里都偷偷叫他“万能表”了。
 
王华飞万万没有想到如今风云突变,联产计酬的第一年,人家都赚了个乐呵呵,他却赔了两百多,紧接着村民选举他又丢了位置,今年的庄稼还不如去年,看来又是一个倒贴的年分,眼看十来年的积蓄都快捣腾光了。当惯了人物的王华飞如今当起了“老鳖一”,一向不相信命的王华飞这些天竟频繁地找算命瞎子指路,多日来,他心里一直是个疙瘩。有气不知从何来,虽恨不知恨谁去。
 
田凤翔猜得到王华飞苦恼的是什么,看着丈夫忧愁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发酸,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不吃饭吧!她劝丈夫:“华飞,庄稼人这季不行看那季,今年不行看明年,就是穷的当裤子也要吃饭呀!你光戒烟戒酒也不是好办法,咱慢慢的想法子,努力干才是。” 田凤翔强忍着内心的不满,为的是给他留点面子。他是个最顾面子的人,十多年了,她一直不想撕破他那张擅长装饰的虚伪脸皮。
“这种田的一碗饭真他妈的难吃。”他怨天怨地已经习惯了,张嘴都想骂人。
“你说的不对!”这两年田凤翔越来越想在他面前说几句硬朗一点的话了,可话到嘴边底气还是不足:“种田就是为了吃饭,只要你好好干,哪会吃不上饭?人家都收的好,为啥偏偏自己不收?你看人家明亮、桂江、自喜都…….”
“别提明亮好不好?”一提明亮王华飞心烦,她现在竟敢叫自己学习他,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忍受的:“他们?他们给我舔屁股都够不上!我们是在走背运,天灭我们知道么?”
“天灭?你吃错药了吧?”见他到如此地步还在说大话壮胆,田凤翔的气憋成了火,火一烧将她的胆子壮大起来,心里说:能怪天么?就怨你放不下臭架子,外行、贪懒、不安心种田……她明白这是王华飞的最疼处,自己有软捏在他手里,不想和他针尖对枣刺来急的,但气已经上来,不能不露点锋芒:“我看也不全在天,人家也在我们一个天下,老天也没有给他们田里多下一滴雨,也没有给我们田里少下一滴雨,成事虽然在天,可做事还是在人。”
田凤翔的话说起来虽然平和,听起来锋芒毕露,她一出口,王华飞马上就觉出了来头。过去他在人前说一不二,现在落驾的凤凰不如鸡了,连从来百依百顺的老婆这会竟敢要自己学明亮,竟敢朝他最痛处挖,王华飞怎么会不恼羞成怒?只听“咚”的一下,他把她刚递到手里的饭碗重重地搁在桌上:“老子王华飞就是再窝囊也轮不到你说,嫌我不行你还找人家去呀!告诉你,我走的路比他们过的桥都多,那个时候……”
“你、你就是窝囊!”是火山终有爆发的那一天,田凤翔忍气吞声多少年,如今终于忍无可忍了:“都什么你月了,你还丢不下你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你把脸都丢尽了,我现在还为你害害臊,那个时候你有啥光彩的事?不就是会斗争、批判、造他妈的啥反么?”
“造反咋的?是啥丑事?那也是大家伙选举的,我还不想干哩。”
“你造反造出理来了,那你现在再造出钱来呀!”
“没造出钱咋的了?钱就能证明本事?就他们弄的那几个钱,我还嫌臭哩!”
“人家的钱臭?” 田凤翔多少年的怨气终于开始发泄了,而且张口容易闭口难:“要我看人家那钱才叫清白,人家都是汗水换的。”
“就是臭汗换的我才不稀罕!”他的嗓门突然提高一倍:“你少在我面前提他们!”
田凤翔毫不示弱,并破天荒地跳了起来:“我就要提他们!人家用汗换钱那也是本事,现在是八仙过海的时代了,你有本事赚不出汗的钱那就露一手出来让人家瞧瞧?别在背地里说大话捡皮钱!你他妈早不是什么官了,还天天端着个臭架子,龙不龙凤不凤的,大忙季节不出工,日头晒到屁股了不起床,抽田沟还不想脱鞋袜,见一泡猪屎人家慌忙去拾,你慌忙捂鼻子,天下有你这号的庄稼人么?”
无比愤怒中,田凤翔的嘴没有了遮拦,一口气数出了王华飞的全部底牌。气极的王华飞不吵也不动了,瞪着两只傻眼看着她那两片伶俐的嘴皮子。他的身不动可心在动,他想:看来自己的确是虎落平川,龙游浅滩了,连从来都百依百顺的老婆如今竟敢揭他的老底儿,朝他最痛处挖,还叫他学明亮,德贵、桂江…….那都是什么样的人?他不由眼睛瞪的更大了,眼前出现了一排无比厌恶的身影:段明亮行走不离粪篓,见屎就捡,到哪都有股子屎臭…….王德贵头小、身小,脚步小,斜襟拉挎的,坐金殿都还脱不掉他那土腥气……桂江光着个和尚头,背着汉烟袋,死理认到头……他看着、想着、浑身颤抖着。她那两片伶俐的嘴皮子终于停了一下,在她准备再次开启时,他扬手突然朝那两片伶俐的嘴皮扇了过去。
过去他们生气虽然多,但打架并不多,不是他不打她,而是她忍气吞声,以巧辩,避锋芒,没有给他打的理由。今天既然是火山爆发,那就无可阻止了,田凤翔发疯似地跳了老高:“王华飞!老子和你拼了!” 田凤翔突然掀翻了桌子,和王华飞扭打在一起。两人在气头上,都十分外眼红,打斗起来互不相让。王华飞的脸破了,衣服撕开了,田凤翔的头发扯掉了一把……顷刻间,扭打声、叫骂声,三个孩子的哭喊声交织在一起,翻江倒海之势,山崩地裂一般,几乎要把房上的瓦冲上天。邻居们听到翻天覆地的打闹声吓了一跳,纷纷赶来才把他们扯开。
为了避免狼烟再起,田凤翔被邻居们拉走,三个孩子都惊呆了,脸上挂满泪水,正可怜地望着王华飞。桌凳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满地都是饭菜以及玻璃、瓷器的碎片,不堪入目的场面使王华飞心碎,心里像塞着一团猪毛一样不是味儿。
“唉——”过了许久,王华飞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这算什么家呀!我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了?这日子啥时是个头啊!王华飞胡思乱想,感觉世界上没有一点能使他得到安慰的地方。看看惊恐中的孩子和乱七八糟的屋子,心无比的凄凉,就像谁抽走了他的脑浆,挖去了他的心一样空虚、可怕。“这……这到底是怎么的了?”他不得不扪心自问了。
夜已经很深,撕打的伤开始疼痛,王华飞无心收拾杂乱的场面,无心过问孩子们的冷暖,昏昏沉沉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天还不亮,王华飞再也睡不住了,这么多年他从没有起早摸黑,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怎么起来这么早。拉开门,一股充满敌意的寒流迎面扑来,他感觉周身寒彻,但他还是很很心迈步跨出了门槛。
天刚麻麻亮,村里的勤劳人家大多已经动身了,人出工、牛出拦、鸡出窝,村道上熙熙攘攘一片繁忙。王华飞穿过嘈杂的人蓄,独自来到村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该干什么,他的一切都是麻木的,几乎成了行尸走肉。
前面黑影里走来了一个背着粪篓的人,屎臭气告诉他,那肯定是明亮,这是他最不喜欢的人。拾粪是明亮一大嗜好,他头戴一顶不分季节、不分时辰的破草帽,粪篓不离手,下地一篓屎,进们一篓粪,人虽然不堪入目,可就是会种庄稼。这时,好娃汪正发赶着牛出栏,与明亮搭上了话:“明亮叔!出来这么早,就不怕累死了?”
明亮答道:“放心吧好娃子,老叔累不死,遇上这么好的年成,不干上个大丰收对不起天哪!”
王华飞不想和明亮碰面,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这边田桂江挑着一担粪刚好出来,王华飞终于使出了少有的亲热口气和他打招呼:“桂江哥!送粪去呀!”
田桂江先是一楞,黑红的脸上立刻堆满笑容,身子猛然向上一弹,在扁担跳起时他顺势换个肩说:“送肥,‘长嘴的要吃,长根的要肥,’这种田不上肥瞎搞啊!”
田桂江刚过去,王广华又来了,王华飞还是一样的热情:“四哥出来这么早?农闲时还这么忙?”
王广华说:“不忙不成啊!大福要命,小福要勤,人不找活,哪里还有活找人的?我呀!就是个苦奔的命。”
“长嘴的要吃,长根的要肥?” “大福要命,小福要勤?”“ 人不找活,哪里还有活找人的?”这些话都是地道的庄稼人的平常话,说的太好了,我过去为啥总觉得这样的话不顺耳呢?
王华飞往前走着,又看见田奎在起动他的农用车,启动多少便了,就是引不动发动机,这时只听田奎喊儿子把万能表拿出来,测一下车的电瓶,看是不是电不足了。王华飞好奇地上前问:“万能表不是检测通不通电的么?有没有电怎么也能检测?”
田奎把表上的一个键拧了一下说:“测有没有电时只需要把频率转换一下就成。”
“转换频率?”我怎么没有想到?王华飞不说话了,似乎从他的话中感悟到了什么。回到家,他先拾起扫帚,把昨晚的狼藉场面收拾干净,又叫起他的儿子吩咐道:“小华,快去供销社买个粪篓。”
小华问:“买粪篓?是不是明亮天天背的那一号的?”
“是的,快去。”
 
 
乌鸦还在叫
                                                              李旭斌
清早,田大炮还在床上打呼噜,侄儿旺生忽然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叫醒了他:“三叔,不好了,快起来想法堵窟窿吧!粮管所来人了。”
“嗯?” 田大炮正在梦里数票子哩!那真叫梦美心甜。昨晚他偷偷为大伙联系来了两个稻谷贩子,摸黑卖粮忙乎到深夜两点才上床,所以天大亮了还在做白日梦。遗憾的是,这少有的美梦还被侄儿搅黄汤了。恍惚中田大炮问旺生:“你说什么!粮管所来人了?”
旺生说:“正是。来人姓张,听队长叫他张同志,板着一张讨债似的脸,看了都叫人掉卵子。”
田大炮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还在扣头皮又听窗外传来恶声恶气的乌鸦叫:“呱——呱!”他无比厌恶地呸了一口说:“和那黑祸星一样,他们来准没好事,八成是昨晚那事露了。”
田家湾的人习惯叫乌鸦为老鸹,旺生说:“‘老鸹叫、眼皮跳,不是背时,就是祸到,’正是祸篓子找来了。张同志说与粮贩子私下搞交易是违反国家政策的,你快起来,队长叫大伙去一下,咱人背时放屁都砸脚后跟,出手就露马脚,这下犯在人家手上了,我看够呛。”
田大炮在田家湾是个出名的火炮筒子,性格极其夸张,一些事原本平淡无奇,经他一掺合立刻会矮的变高、小的变大,轰轰烈烈。豪放不羁习惯了,人们称他田大炮,老伴干脆就叫他“乌鸦嘴”。看旺生那担惊受怕的样子他就来气,骂道:“看你那熊样,还没架老虎凳哩!骨头都酥了?真他妈没主心骨的软蛋!咱一不偷,二不抢,不就是卖了点粮食么?票子还在我们腰里哩!他还能杀头坐牢不成?” 田大炮做什么都风风火火,说话间已经跳下床踢上了塑料拖鞋:“走!别缩头缩脑的当软蛋,把男子汉威风给老子架起来。”
田大炮没有一般乡民的小肚鸡肠,独立特行, 个性率真,脾气爽朗,胆大而大度, 个性耿直, 与人交往不计得失,上不低眉权势、下不欺负弱者, 认准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更不会人云亦云。
“呱——呱!”田大炮与旺生刚出大门身后又传来乌鸦不怀好意的秃叫,回头看见那只黑老鸹正在自己门前的那棵核桃树上,面向他示威似地大放高歌。田大炮怒火再起,弯腰抓起一块石头:“叫你嚎,还嫌老子不倒霉是吧!” 石头扯着一道抛物线直飞树梢。不等石头到,受惊的老鸹撒下一线黑雾飞走了,扑空的石头越过树梢和院墙,落在院子里,只听“当啷”一声响。田大炮一拍大胯:“坏事了”,急忙返回院子,只见老伴已先一步从厨房跑出来。原来装猪食的缸被那打乌鸦块石头砸成两瓣。老伴怒火难耐,食指剜着他的鼻子骂道:“还不许老鸹叫,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乌鸦嘴,扫帚星!还喊呀!还叫呀!不把灾星叫来你就心痒痒。”
田大炮自知理亏,悔恨交加,后悔不该使闲气,他习惯将自己的过说成人家的错,骂道:“人欺负人,连老鸹也与老子过不去!真他妈的‘豆腐急了一包糟’。”
旺生劝说道:“祸从急处来,你那么大气才破口缸已经赚了,折财免灾,为这么点小事怄气不值。”
田大炮不会怄气只会发气,抄起手边的镢头将破缸砸了个稀巴烂,骂道:“气昏头了!都是那倒霉的食粮闹的!”
不提卖粮之事还罢,一提卖粮之事田大炮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农民天天喊“卖粮难”,都喊到90 年代了,也没有喊来一年不难。这些年也不知咋搞的,上边不喊不准压级压价、不准拒收时还没那事,只要政府一喊不准压级压价,不准拒收,那一年一准是压级压价,一准是拒收!一边是卖粮难,一边又是“除了粮食部门任何人不允许收购粮食”。还质量、价格、收购的时间、地点都由他们一边说了算,他们说人话做鬼事,黑着心压级压价,动不动就使气子、摔脸子,给点颜色你看。一到卖棉、卖粮时农民就求爷爷、告奶奶,这不是要咱农民的命妈?前天,田大炮和女儿拉了一板车稻谷去粮站卖,检验员开始说水分太大,要他晒,他从上午晒到下午,检验员一看又说杂质太大必须清整,他和女儿赶着忙把谷子扬一遍又筛一遍,太阳已经早躲到山下去了,再找检验员,他们已经下班。田大炮只好摸黑赶十几里山路,把稻谷拉回家。第二天再拉到粮站时检验员给他定了个五级,只0.28元一斤,也就是说比家的保护价还低一角。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田大炮还想向上争取一下,由于他嗓门大而洪亮,说好话也像在吵仗,话还没有说完,人家转身就走,再也不搭理他了。
老伴气极,只能将气出在田大炮身上:“乌鸦嘴!就知道叫,张嘴祸来,吃一百回堑都不长记性,不叫死呀你!。”
田大炮也有气没处发:“不叫我早就憋死了,没人和你磨牙,你还能有滋有味地活着?”
老伴骂道:“你老母猪翻地皮——一身的劲都使在嘴上,回想一下你那张乌鸦嘴吃了多少亏,坏了多少事,挣来一回好没有?。”
“谁说没有挣来一回好?”田大炮一开口,三里外还嫌震耳朵:“那个时候我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炮’啊!”
“丢人卖国的‘那个时候’,还有脸挂在嘴边!”老伴生气地骂了一句再也不理他了。
田大炮的“那个时候”是指年轻在集体那个时候。那时他耕田使唤牛是从来不用鞭,再憨的牛听他一吼都不由心惊肉跳,翘起尾巴。队长也会人尽其才,充分利用有效资源,派他守望即将成熟的花生。那天,两个偷吃花生的 “小萝卜头子”被他一嗓子吓的连磙带趴,屁滚尿流,到家大人一检查,发现都尿了裤裆。当年妹妹出嫁时他当送亲,酒席上就只因为一句不顺耳的话,他大吼一声掀翻了桌子,把酒司令手中的酒瓶吓掉在地“啪”的一声放了个响炮。
田大炮家庭出身贫农,人老几代没有污点,常拍着胸脯说:我是贫农怕个球!不但胆大,而且是胆大包天的大炮。那年在“三治”工地上田大炮负责放炮炸土,指挥部有规定,每炮只能装一斤炸药,那天田大炮说:天天喊放卫星、超纲要,今天我放个卫星炮,超他娘的一回纲要。于是他将50斤炸药装在一个炮窝里,随着炮响一座小山被掀翻,将不远处一个石窟掩埋在下面,恰巧指挥长正躲避在那个石窟里。田大炮慌慌忙忙将指挥长扒了出来。指挥长三魂丢了五魂,一边清理头脸上的泥土,没头没脑地吼道:什么炮?他妈的朝死处玩,这什么炮?
田大炮的声音虽然没有刚才的炮响,可听起来也炸人:“什么炮?你不是天天号召我们超纲要、放卫星吗?这就叫卫星炮。”
随后,三治工地成了临时批判会场。指挥长要田大炮作检讨,田大炮张口就放连珠炮:放卫星是党的号召,超纲要是毛主席指示,我听党的话、按毛主席指示办事算什么错误?指挥长气极,说:“你这完全是强词夺理,胡搅蛮缠。” 田大炮说:“你这完全是打击报复,借人民之权,泄私人之愤,打击贫下中农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你反党反人民!反对毛主席!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妄想复辟资本主义!想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指挥长虽然有权力、有理论、有水平,但压不过田大炮高亢而洪亮的嗓门。一阵连珠炮轰得他哑口无言,一时间找不到东南西北了。田大炮从此名声大振。人们直呼他大炮的绰号,他毫无芥蒂。
                          三
田大炮一直认为当年那才叫“过五关斩六将”,没想到如今 “我是贫农怕个球”已经成了人们口下的笑话,自己的嘴也真成了叫一回吃回亏,了叫一回坏回事的乌鸦嘴了,为卖点粮竟走了麦城。田大炮哪里受得了这窝囊气?卖粮本来是个既累人又缠人的麻烦事情儿,检验员这么折腾来折腾去致使田大炮忍无可忍,终于又把这门“大炮”绊响了。田大炮怒吼一声高叫:“杀人不过头落地,想要这条老命你就干脆点!你不要老子活,老子先要了你的命!”说着抓过一条扁担红着关公脸要与检验员拼命。
检验员吓得抱头鼠窜,躲进小屋只喊救命。
派出所接到报警立刻把田大炮控制了。面对民警的手铐田大炮毫不畏惧:“我田大炮坐车、坐船、坐酒席,还没有坐过牢,这回他妈的圆满了!”听说田大炮因卖粮被派出所抓了,村支书赶忙过去帮他检讨说情,女儿也找到所长哭鼻子。派出所见他是个大老粗,天生一门火炮筒子,又没有造成恶果,重要的是这家伙“干鬼”一个,榨不出什么油水,只那么教训几句就把他放了。
田大炮走出派出所,一个小伙子义愤填膺地迎上来对他说:“这些狗日的都是一丘之貉,他妈的没有一点人性,听他们的话还不如听鬼的话,咱们辛辛苦苦种的粮自己为啥不能做主?不卖他们不成么?”
田大炮说:哪个王八蛋想卖给他们,不是没有人敢收购么?他们真狠得心,咱老百姓啥时才是个头呀!
小伙子看来很有同情心,知心话正好说在田大炮心坎上:现在就是老实人吃亏,老人家一看就是个心直口快吃脾气亏的人,这么大年纪了,脑瓜子也该欢实一点了,没有听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么?这样吧,我看你老人家怪可怜的,就替你就个方便吧!你回去联络你村里的乡亲们,要他们把粮食准备好,我们明天晚上开车去你们村里收购,我们按0.4元一斤,记住,这是违反政策的事,若走露半点风声我们就没法合作了。
田大炮像遇见了救星。
经过田大炮穿针引线,第二天晚上有两辆“140”大货车开进了田家湾,那小伙子说:谷子我们按四角钱一斤收购,你们负责装车并护送上公路,我们对大家不对个人,付总款,各户的数目由你们自己记帐分钱。若付款前出了什么问题,粮还是你们的粮,钱还是我们的钱。
田大炮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这次老子豁出去了,谁再捣乱我还与他拼命。”
小伙子为难地说:“我的老叔子,你能拼命不假,我还有几万元的大摊子哩!还是小心为佳。”
比国家的保护价还高一角不说,而且不管干湿灰杂,田家湾的人们争先恐后。忙乎到深夜两点,两辆货车终于装满,送上公路后,在驾驶室的绿灯下,那小伙拿出了几捆票子催促道:“你们快点!执法队天天在路上没事找事,说来就到,若被他们捉住,我们一斤也不要了。”
田大炮他们喜出望外,一见钱眼睛立刻麻了、花了……
            四
田大炮到时,队长家早已积聚了很多乡亲。
田大炮天不怕地不怕的习惯了,人家不敢说的他敢说,人家不敢干的他敢干,喜打抱不平,而且属汽油的,一点即着,所以有什么大事小事人们总喜欢把他使在前面。老婆埋怨他说人家把你当枪使唤,你也不长长心眼。田大炮说:枪算个球!我本来就是炮哩!
今天田大炮十分的得意。也是的,因为卖粮气憋在肚子里都能打鼓了,这口恶气早该出了,好不容易逮住一次机会,不把他肺气炸就消不了自己心里的堵。“我说张同志,”田大炮这么多年也多少学了点深沉,今天打算先耍猴,再放炮:“张同志,我一猜就知道你是为了解决我们卖粮难的问题来的,难为你一大早跑这么远的路,我们真是隔着河作揖——承情不过呀!”
田大炮话一出口众人不由哈哈笑起来。张同志没笑,而且看样子还十分严肃:“政府贴的布告你们都看了没有?”
“啥布告,我看就是政府和你们一起合伙宰杀我们。” 田大炮有一个特长, 只要一开口,就只顾自己高谈阔论,根本不顾别人的感觉,见对方认真也换了一张面孔:“才两角多钱一斤,还不准卖给别人,你们想怎么压级就怎么压级,想怎么压价就怎么压价,不是喝我们的血吗?你想想,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又流血又卖汗的,你们摸摸良心在哪?做这样的事不怕生个娃儿没屁眼?”
“上那去说这王八蛋理去。”又有人跟着田大炮来劲了:“我们卖粮就会有布告控制,我们买化肥、农药咋没有人管管那鬼价了?,谁替咱农民想一想。”
“那是不正之风、国家正在慢慢解决,你们不要急嘛!”张同志无奈地解释着。
“那布告我们也在慢慢地看,慢慢地执行,你们不要急嘛!” 田大炮学着他的声调。在他心里这会儿不把来人气疯就不痛快。
张同志严肃地说:“我来不是和你们开玩笑的,不管怎么说你们违反国家规定是错误的,你们要主动向政府检讨,否则……”
“否则啥?”田大炮不容他将话说完:“你可别拿这套吓我,我胆小!”
“哈,哈,哈……”大伙痛快无比。
“告诉你,张同志,”田大炮见对手严肃,自己也来起了横的,连珠炮又响了:“我给你说,别拿乡巴佬不当人,和你说笑是抬举你!说明了:昨晚我们的确卖点谷子,而且价钱不非,你们看着办吧!反正坐牢不够条件,杀头合不上章法。”
“你们是看人家收了我们的粮,你们喝不到我们的血,宰不到我们的肉了是吧?现在粮也卖了,人也走了,你们不是会罚惩吗?你们惩呀!罚呀!” 大伙也跟着田大炮沾沾自喜。
“按规定,罚惩都是应该的。”张同志发火了。
“没门!” 田大炮一跳八丈高:“粮食我的,我想卖谁卖谁!旺生,去叫你爹把我的棺材抬来,我土都快埋到下巴了,怕疼怕痒就是不怕死,敢不敢与我来个你死我活?量你没那个胆!与人论不清理,我找阎王爷去!钱,我有的是。” 田大炮说着从腰里摸出一把钞票在张同志面前晃晃:“有能耐到棺材里找我要吧!”
“你那就是昨晚卖粮的钱吧?”张同志见他炫耀钱突然转了话题。
“是又怎样?” 田大炮针锋相对,雷鸣一般。
“你仔细看看,你那是什么样的钱。”张同志很沉着。
田大炮这才低头细看自己的钱,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越紧张,叫道:“该不是假票子吧,怎么这纸……这颜色有点……有点不对头?”
“你那是假钱,”张同志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昨天晚上政府联合执法和粮食部门在国道口拦了两车走私粮,几个粮贩子是我们挂了号的不法之徒,经审问他们才交待实情,他们利用晚上看不清,用假票子骗走了你们的谷子。”
“我的妈!我们还在怕猫偷嘴哩!没想到这下全喂狼了!这……这……这……嗨!这真叫急昏头了,昏头了!” 田大炮悔恨交加,急的疯狗一样在人群里乱转。
“那,那我们的粮……”在场的人一时都惊呆了,见田大炮急成了无头苍蝇,都成了泄气的皮球,气焰一落千丈,期待的目光不由积聚在了张同志身上。张同志说:“政府和粮食部门还是在为你们着想,为了减少大家的损失,决定要你们自己去把粮食晒干扬净,折耗部分平均分摊,我们按最低价收购,一切损失你们自己承担。把昨晚记数的底帐拿着,快上粮站去吧!”
张同志说罢就走,人们跟着他走到门外,像是送客又没有道别的言语。望着张同志远去的背影,众人由愤懑转感激,再不知说什么好。
“呱——呱——呱!”不远处乌鸦还在叫,田大炮正要发作,话到嘴边又成了瞎火炮,因为他猛然想到:自己凭什么不要人家叫啊?这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该留张同志到家喝杯酒才是呀!我怎么忘了?”
人们感觉田大炮唯这次说话没有了火炮的威风。
 
作者简介:李旭斌 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有2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在《延河》《长江文艺》《今古传奇》《中国故事》《芳草》《雪莲》《湖北日报》《中华传奇》《古今故事报》等全国近百家报刊发表。是湖北省作协重点扶持的十位农民作家之一。出版有中篇系列小说集《桃花寨》、长篇小说《绿韵》《布袋沟》《贞洁碑》,其中长篇小说《绿韵》获湖北省第六届“五个一”工程奖,《布袋沟》获湖北农民作家项目扶持。
通联:441300湖北随州市委207 文联 13997863317  电子信hb-sz-lxb@163.com
 
乡人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俗不失良,粗不落雅,在另一种风景线里,人性因透明而更加光芒四射。
 
楼叉儿和没底儿
( 小说)
李旭斌
1
什么叫楼叉儿?大概翻遍《中华大词典》也找不到解释。没解释不要紧,在田家湾一带无须解释,这里有一句人人皆知的歇后语叫:三间楼屋倒两间——楼叉儿。既然楼屋倒了,只剩残墙断壁一个叉儿,任它风吹雨打、风刀霜剑,也就像猪死不怕开水烫一样,什么都无须顾忌了。从字面上论,楼为高,也有“牛”的意思;叉是分的开,没收管,合一起为高或“牛”的没有收管了。在乡间大多是指那种张嘴说话没有文明将军把门,什么骚话都敢说,什么骚事都不在乎的女人。《水浒》中有个著名的“母夜叉孙二娘”大概和她差不多。
什么叫没底儿?可能也是个《词海》找不到解释的名词,一个人如果没有底,就说明你为人不知深浅,为事不知轻重,行为不考虑后果。说直点是个做人不谨慎,做事没得谱,或者说不靠谱的男人。
楼叉儿和没底儿是他们的外号,在田家湾都是名人。两人是门挨门的邻居,一男一女年纪不相上下,而且都性格鲜明,言行不拘,碰在一起不出戏也该有点让人来兴趣的故事。其实楼叉儿和没底儿隔墙为邻20多年,故事不少,也不缺情趣,可就是有因无果,有名无实。也许是没底儿这男人太窝囊了,不但没有捞到一点实质性便宜,反而尝了苦头吃了亏,白白让楼叉儿洋洋得意了20多年,他没底儿也只能耿耿于怀20多年。
没底儿与楼叉儿第一次交火斗嘴还是在毛头小伙、丫头片子时期。他俩第一次见面是在田家湾村头的路口上。那时没底儿才20刚出头,被人民公社派到十堰一带的大山里支援“三线建设”。 那时的“三线”多在大山深处,建设者在深山里挖洞架桥修铁路,每天只能见屁股大一片天。寂寞难耐的没底儿见房东的姑娘姿色不错,于是就眉来眼去的施色,小恩小惠地给利,深山的小姑娘单纯幼稚,涉世本来就不深,不多时就被他钓上了贼船,不干不净地勾搭上了。有一次,两人正风风火火地缠在一起,不幸被营长(其实是公社带班的头儿)撞见。营长给了他一个“耍流氓”罪名,接着又给了他一个“乱搞皮绊”的纪律处分,打发他回生产队接受劳动改造。
没底儿暗自好笑,这算哪门子的处分?不改造我不也天天劳动么?回家就回吧!没人稀罕那屁股大一片天的深山老林,几天的汽车上颠簸、火车上劳顿,弄的他浑身酸疼,筋疲力尽。没底儿晕晕乎乎下车,又晕晕乎乎走到村口,正好碰见楼叉儿往村外走,这时他突然认出这个陌生女人手里的提篮是自己家的,提篮里的一块红布下还似乎掩饰着什么东西。红布下是什么东西他不敢肯定,可那提篮是自己亲手编的,无需吹牛,没底儿的竹编手艺在田家湾数第一,别人谁也编不出他这么好的样儿。他断定这女子一定是偷了他家的东西,所以他突然上前抓住提篮厉声问道:“你!你是哪里人?”
楼叉儿感觉这人好无道理,光天化日下,平白无故地拉扯一个年轻女子,是啥图谋?她生气了,说:“你多管闲事!我,我就是这村的人。”
“你胡说!”没底儿不相信,自己离村还不足半年,村里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就是一根毛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这村的人我没有不认识的,你……你是贼!”
楼叉儿更生气了,一夺提篮:“你才是贼哩!”她没有他的劲大,夺不掉:“你放手!再不放手就是调戏妇女,耍流氓,我可叫人哪! 
这话一下子把没底儿震住了,因为她无意中用了个他最敏感的词,自己毕竟还背负着“耍流氓”的罪名啊!手没虽然没劲了,可心还有些不甘,拦在她面前,她前进,他只能以后退保持距离,嘴里还在不停地盘问:“我才是这村的人,你说你是这村的人,那我问你姓什么?叫什么?谁个一家的?”
听说他也是这村人,楼叉儿停了脚:“我是田贵宝的媳妇。”
没底儿想这还差不多,田贵宝是他门挨门的邻居,只比他大一岁,22了,半年找个媳妇不足为奇:“那……那你这是去哪里?”
“我去喂孩子奶。”实话实说,楼叉儿就这习惯。
这就不对了,没底儿疑心又起,看她那年纪去娘怀里寻奶吃还差不多,这还不说,就算自己前脚走他们后脚结婚,这么短时间就生出孩子?就是科学再发达也快了点吧!而且奶孩子得回家往村里走才对呀!他又急忙上前又抓住了提篮,接着吼道:“你说!到底是哪的人?干啥的?”
“田家湾的人!奶孩子。你这人吃多了没有事干咋的?是怎么了?”楼叉儿真有些急了。
“撒谎!你骗不了我,你不是这村的,看你这年纪自己吃奶还差不多。”没底儿更理直气壮了。
“你不信算球了,没有人想和你磨洋工。”楼叉儿硬是要走,他硬是不放,她吼道:“你给我滚!”
没底儿还是不依不饶:“你不说实话休想逃掉!”
“我就是奶孩子!”
“就不是!”
楼叉儿气急,抬手提起衣襟,把一只精灵的奶子亮在了他的眼前。没底儿随之一惊,惊奇的眼睛立刻发直了,心想这姑娘疯魔了咋的?怎么敢把这玩意亮出来?正在他眼谗手痒,预作深入研究之时,她使劲一挤,一股豆浆一样的奶汁喷射在他的脸上包括眼睛里。
在没底儿急着清理眼睛之时,楼叉儿哈哈大笑着胜利而去。
没底儿到了家才把事情真正弄清。陌生女人的确是邻居田贵宝的媳妇,性格开朗、豪爽,为人特别好,就是做事说话太随便,什么都不在乎,特别说话,什么都敢直来直去,是个“楼叉儿”,四个月前才嫁过来,现在村里人都直呼她楼叉儿了,她声喊声应。提篮是借他们家的,的确是刚刚生过小孩,那会儿她婆婆把孙子抱到外村走亲戚去了。还有一点值得没底儿关注:她咋这么快就弄出小孩来了?他想,这女人很有意思,再见面非问问她不可。这话不问真还有点憋的慌。       
2
楼叉儿自然也很快知道了那个在村头与自己扯皮的男人是她的邻居,也有个外号叫没底儿。由于第一次难堪的碰面,再见面没底儿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在楼叉儿是个不在乎的女人,见面就嘻嘻哈哈地来起了浑的:“怎么样?我那奶水甜吗?”
她的浑话一出口,没底儿的拘束也随之没影了,也应着她来起了骚的:“我操!狗奶!”乡下人认为吃了奶就是娘,楼叉儿是在有意骂他,没底儿不吃那一套。
“我要是狗奶你就是狗仔了,我那奶水又甜又养人,你只吃了那一口,一转眼就长这么高了,要再吃上一口,包管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看得出,骂骚玩笑楼叉儿早已炉火纯青。
没底儿精神开始昂奋,笑着说:“要知道你出阵的是那玩意,我该摸一把才是,太可惜了。”
楼叉儿笑的更响:“你沾大光了,没叫娘先吃上奶,你得说说娘奶好吃不好吃?”
“你那是狗奶。”一个娃样的女人朝一个大男人称娘是极大的侮辱,没底儿不甘心吃亏。
“怎么?你好没良心,刚吃了奶就不认娘了。”楼叉儿越骂越来劲。
没底儿说:“你没听人家说‘没结婚是金奶,结了婚是银奶,生了孩是狗奶’么?那天我还当你那是金奶哩!把我的眼睛都扯直了,闹了半天是狗奶。”在乡间,有孩子的女人当众给孩喂奶不会有人大惊小怪。所以才有“生了孩是狗奶”之说。
“那你就是吃狗奶长大的哟!哈、哈、哈……”
“咱不再研究你那奶子好不好?我问你,你多大了?” 没底儿见来浑的自己不是她的敌手,他心里还藏着“她怎么这么快就弄出了小孩”这个谜,所以急着转换了话题。
“我快十九了。”
“怎么快十九了?只十八吧!我操!这么小就上磨,贵宝兄弟也真下得了手,亏良心哪!”
“十八岁还小?我十四岁就开始想男人了。”
“我操!”大庭广众之下,楼叉儿没有脸红,没底儿倒有点儿脸上挂不住,感觉这小娘们的嘴虽然楼叉,可也正因此更有可爱之处,她能顺着他想的说,赶他来精神的说,连他都不敢说的话,她都能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既然她一个女人都不讲究,我一个大男人还装腔作势什么?他接着朝深处引导:“想男人你怎么不找呀?你这么漂亮,找是谁谁不都像吃天鹅肉一样?”
“我不敢呀!”
“为啥不敢?”
“我怕那么小让人给弄坏了,将来没有人要了。”
“那为什么这么快又找了?”
“不是长大了么?也忍不住了么?”
“你们是啥时候忍不住的?怎么这么快就把娃儿日弄出来了?”绕了这么大弯子,没底儿突然感觉根本就无需绕,所以将心存的疑问直接道来。
“去年冬天在水利工地上,他发誓非我不娶,把我骗进了稻草垛,谁知七弄八弄的把肚子搞大了,不结婚不成了。”看楼叉儿那沾沾自喜的样子,就像说自己捡了钱值得炫耀一样。
“你们这叫早丰收。”当时正在推广双季稻,有种早稻品种叫“早丰收。”
“‘早丰收’是上级推广的,那也是优质高产的粮食呀?”
听了楼叉儿泼辣之极的骚话,没底儿心里的迷团虽然没有了可身上的激情发作了,他脸红心跳的同时,裤子前顶起了一坐鼓胀胀的高山。楼叉儿大庭广众之下,眼睛毫不顾忌地单朝那个部位瞄,还嘻嘻哈哈地予以揭发:“你们看他,这家伙嘴正心眼儿歪,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
没底儿羞红了脸,勾着腰抱头鼠窜。
楼叉儿把说骚话叫“说拐话”。 没底儿也算是有“经历”的单身男人,“破了口的驴最容易惊醒。”所以一听楼叉儿说拐话,没底儿就激情大发,就羞得不敢站直身子。慢慢的这似乎成了没底儿的软肋,每次都让楼杈儿抓了个正着。只要没底儿在场,越是人多楼叉儿越是朝拐处说:“其实呀,女人比男人更想那事,只不过不像男人一样乱说而已。弄那事,男人三分的快活,女人七分的快活,你想啊!要是不舒服,压的吭哧吭哧的何苦来着?”“……其实呀,女人也喜欢听拐话,她们老是等男人把拐话说完了才骂男人混蛋、流氓,要是真不想听,为啥不中途打断呢?”“……有一次出外工,我们女的和男的住在同一个工棚里,中间只隔了张草帘,我们几个女的故意把屁股拍的叭叭响,羡慕死那边的男人……”说着说着楼叉儿突然一指没底儿说:“你们看他,又不正经了。”
“没……没有。”
楼叉儿紧逼不放:“没有脸红什么?精神焕发呀!假正经,没有就站起来,挺起胸走两步!你起来呀!起来走两步?”
没底儿当然不敢,越不敢越是尴尬。
3
楼叉儿的拐话就像如今时尚的壮阳药,作为男人,说不爱听那是假的,应该越听越爱听,越听越精神。
村赤脚医生华顺笑的肚子疼,捂着肚子说:这娘们简直就是兴奋剂,走哪里给哪里带来激情。
没底儿两眼成就了一条线:我算服了。贵宝兄弟为咱村娶回来一个活宝,让田家湾少生多少气。
楼杈儿说的既明了又直接:“咱乡下人本来日子苦,天天累死累活的,不自己找点乐畅口气,还有啥球活头?”这话大伙都感同身受。楼杈儿虽然骂玩笑嘴不饶人,可天天能给人们带来快乐,而且为人十分厚道,从不与人胡搅蛮缠,又是个热心肠,只要有人用得着她,她会不惜一切。所以人缘极好,三天不见她就会有人问“楼叉儿这些天去哪里了?”。
没底儿虽然也十分爱听楼杈儿说骚话,可楼叉儿老拿他开涮,给他难堪也实在烦人,时间长了他心里慢慢滋生一个恶毒的念想:哪一天我把这股火儿烧到你身上,看你还怎么取笑我!
这机会没底儿也真用过心,可一直枉费心机,没有实质性成果。没想到有心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没在楼叉儿身上找到,倒找到了楼叉儿的堂姐。楼叉儿嫁过来后,一个只比她大两月的堂姐常到她这儿来玩,与没底儿几乎是一见钟情。没底儿见是时机就紧抓不放,使出浑身的解数献殷勤,拉关系,托媒人,不多时终于把婚姻订了下来,订了婚他俩就闪电式地上床并交上了火。
没底儿开始沾沾自喜起来,再遇见楼叉儿不由就想:我把身上火儿消给了你堂姐,你再拿我开心,我就挺起胸走两步让你瞧瞧,也他妈的理直气壮一回。
令没底儿失望的是,自打与她堂姐搭上后,楼叉儿再也不在他面前放肆了,拐话、骚话似乎一下子都收进了肚子里,并且守口如瓶。又一想没底儿不由拍起了脑袋瓜子,嗨!简直让她给诈唬糊涂了,天下哪还有姨妹管姐夫那地方事儿的?想必她也知道了我和她堂姐的关系到了何种地步。于是他又开始得意起来,有种彻底解脱的轻松和胜利的喜悦。
既然婚也定了,床也上了,接下来自然是结婚的事。正在男女双方为彩礼多少讨价还价时,突然从十堰那边大山里来了个挺着大肚子的姑娘,而且还有他们的营长和公社妇联主任陪着。营长严肃地说:“没底儿!你还认识这故娘吧,你狗日的快活了就一拍屁股走人,没那么便宜的事,她和她一家人都找我不依,我万般无奈,只有带她来找你,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
没底儿说:“找我我也没辙,我生来就是个没底儿,没看见我正在商量结婚事宜呀!求你们行行好,别搅了我的终身大事。”
那姑娘一听哭的更起劲了,她以死相挟:“是你把我的肚子弄大了,你不要我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就要喝药。原来是有备而来,药瓶就在她手里。
妇联主任忙夺过药瓶,转过来厉声说:“没底儿!我警告你,你就是再没底儿也得给我有底儿一回,你不娶她就是搞皮绊,我叫你坐牢,她要是死这里,我叫你填命!”
没底儿哪里还敢说不要?那十堰姑娘从此成了没底儿的老婆。问题是要了这头把那头彻底的得罪了。楼叉儿的堂姐离的远点,任她恨,任她骂,眼不见心不烦,问题是楼叉儿这边,她肯定对此耿耿于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见面咋好说话?没底儿感觉不好意思见面,见面更不好意思开口。
自打推了那边娶了这边,没底儿心里存着隔阂,一直躲着楼叉儿不敢与她碰面。可门挨门的邻居,早不见晚见,总不能不出门吧,总不能不过日子吧!那天他硬着头皮刚出门,谁知偏偏楼叉儿从河里洗衣回来,正与她狭路相逢。弄得没底儿只恨自己不能变成王八,那样就可以把头缩进肚里。待走近她时,他脸红心跳,只能把脸转在一边。
没底儿的拘束和难堪都让楼叉儿看在眼里,那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样子,使楼叉儿又好气又好笑,她比他更拿得起、放得下,十分大气地说:“没底儿,别他妈的婆婆妈妈了,你狗日的便宜占了,人也害了,咱不说你亏心,自己心里不塌实是吧!好啦!知道有愧就行了,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咱们邻居要紧,远亲不如近邻嘛!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这样腼腼色色的,我可受不了。”
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没底儿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同时他的心也一下子塌实了许多。他想楼叉儿嘴虽然随便点,可还是天下少有容得人、看得开的好女人,她刚才的话使他多少有些感动,他说感激话也带上了骚玩笑:“楼叉儿,你这样人好心好,就不怕我爱上你了?
骚玩笑是消除尴尬的调节剂,没底儿一句拐话达到了烟消云散的效果,气氛一下子活了,双方一笑,似乎一切都已经过去。骂玩笑没底儿不是楼叉儿的对手:“爱上了又有什么办法?要是想吃奶我这儿还有呀!”
“我倒是怕那天我顶不住诱惑,硬上你会犯强奸罪。”
楼杈儿笑的更响了:“上我你这辈子甭想了,老娘嘴骚身子稳,这叫心底无私天地宽,你见哪个偷人精敢说骚话?”
“我有万能钥匙,不怕你裤带上琐,咱走着瞧。”
4
其实没底儿说楼杈儿“让田家湾少生多少气”并不是不生气。“远亲近瘟”,锅碗瓢盆常在一起免不了叮当声。楼叉儿与没底儿当然也有闹矛盾生闲气的时候。
男人都属猫,是猫都嗜腥;楼叉儿又属鱼,而且腥气极强、又是擅长施放腥气的鱼,致使没底儿猫搭爪似的不得安分,自然也有眼望腥鱼嗷嗷叫的时候。没底儿暗想,不把嘴边的骚女人搞掂一回那也太窝囊了,这关系到男子汉的能力和脸面,怎么说也该争下这口气。这么一想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苍蝇专钉有缝的蛋,他专在楼叉儿身上寻找缝隙。
没多久田贵宝出外工走了,楼叉儿家里人走房空,没底儿只感觉春光明媚,天时地利。于是他牢牢抓住时机,不惜一切地向她施好。她也似乎明白他的用意,明显在随他的心而动,朝他引的路上走。他施物,她照收;他卖力,她乐受。没底儿高兴了,人一高兴难免得意忘形,一得意忘形嘴就没了收管。那天他神神秘秘地问楼叉儿:“我对你咋样?”
“很好,简直太好了!”
“你知道我为啥对你这么好?”
“喜欢我呗!”
“知道我为啥喜欢你?”
“想上我床呗!”
“那你……?”楼叉儿的直率的使他心惊。
“猴急什么呀!再想吃瓜也得等瓜熟是吧。”说这话时她还捎带了一个飞眼,那一眼虽然短暂,但意味深长……
没底儿更高兴了,也更卖力了。那段日子楼叉儿家吃的、用的几乎全是没底儿的,她家掏猪圈、出大粪、浇菜地,赃活累活他几乎全部包揽。没底儿身子累心里急,催问她:“这会儿咱俩种的瓜该熟了吧!”
楼叉儿说:“咱俩早见晚不见的干那事不合适,我给你再介绍一个成不?”
没底儿好奇地问:“啥样的?在哪里?”
楼叉儿说:“可漂亮哩!要头有头,要脸有脸,还穿着双排扣的黑色毛呢大衣。人家早对你有那个意思了。”
“还对我有意思?”没底儿似信非信。
“千真万确!不信我今晚就要她来我这儿等你,你可来啊?别辜负了人家一片真情。”重要的是,楼叉儿说这话时还回头一笑。那一笑内容丰富。
没底儿心花怒放,怡然自得。他知道她家里没有别人,她就有一件双排扣的黑色毛呢大衣,她所指的“那一个”一定是她自己。女人就这点蹊跷,他也算情场老手了,连这点蹊跷都猜不透还动什么女人心思?
晚上没底儿真的过去了,楼叉儿不开屋门,在窗后往猪窝那边一指说:“她(它)在那边,你快去吧!人家可是等急了呀。”
猪窝里有一头黑色的老母猪……
不等没底儿回过神,屋里立刻传出两个女人的大笑声。第二天一出门邻居刘嫂就笑问没底儿:你 “穿双排扣黑色毛呢大衣” 的相好呢?原来那会儿刘嫂正在楼叉儿屋里为她作伴。她告诉他:人家楼叉儿正是因为身子正,才敢嘴上邪!别做白日梦了。
5
瞎忙活了几个月,没底儿财也丢了,力也出了,得到的是空头支票不说,丢了大脸还落得楼叉儿自鸣得意,别人暗自耻笑。
想着自己吃过的亏,看看自己遭遇的羞辱,没底儿不由黯然神伤,怨气满腹,心里就像搁了块石头,不痛不痒就是不舒服。人不舒服火气就冲,说话自然带情绪,一带情绪就难听。没底儿正在气头上,忽然又发现楼叉儿的鸡飞过墙来啄食他刚刚晾晒在墙头的湿面条,没底儿勃然变色,抄起一个石子狠狠朝鸡砸去。没想到惊飞的鸡倒把装面条的篮子弹翻在地。一篮子面条可够一家人吃几天啊!没底儿火气往上,青筋凸起,恼羞成怒地大骂起来:“不要脸的婆娘!跑到我这儿寻野食,喜欢野食跑远点去找呀!我可陪不起了,你她妈的再贪老子的我打断你狗日的腿!”
楼叉儿刚好这会儿在厨房做饭,她的厨房与没底儿只隔一道墙,没底儿正对着她那边骂,骂声既高又恶毒,而且还话里有话。楼杈儿嘴不饶人,性情直,什么好话坏话,也不管人家什么感觉,三下五去二的摆出来,干干净净,痛痛快快,从此一切就算永远地过去了,再见面来两句骚的,双方一乐和好如初,她最讨厌心里阴人,背地里阴招损人,指鸡骂狗那一套。听没底儿在那边又有盐又有醋的损人,楼叉儿立刻联想到这些日子他的图谋不轨,用心莫测,讨她的便宜,是可忍孰不可忍。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楼叉儿不由得火冒三丈,高叫一声:“没底儿!你他妈的来阴的,使暗的,还是不是男人!”说话间就跳到了门外,对着没底儿的门接着骂:“没底儿!你狗日的婆婆妈妈,还是不是个长卵子的?”
没底儿还在心疼他的面条,日前吃她的哑巴亏也记忆犹新,这会儿正愤愤不平,见她寻门上户,跳到自己门前不依不饶,不是欺人太甚么?本来又是气又是火的,哪能再火上浇油?“楼叉儿,老子怕你不成?”没底儿怒吼一声也跳到门外与她接上了火:“我不长卵子,卵子让你吃了?我不是男人你是好啦!有本事亮个卵子我看看!”
……
听他们这边有热闹,乡亲们一个接一个不一会都围了过来。在乡间文化娱乐匮乏,吵架斗嘴也算是一种带刺激的文化现象,人们都有看热闹的嗜好。
楼叉儿完全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指着没底儿的鼻子骂:“你有卵子做的是没卵子的事,你他妈的是男人就该像个长卵子的样儿,你对人有气骂人算球了,干吗指桑骂槐,指鸡骂狗背地损人?你他妈的小人见识,满是轻身骨头调,比我们这娘们还娘们!”
没底儿假装不知事:“你她妈的馍馍不熟气不匀,故意找茬,老子男不给女斗。你说说,老子在哪儿惹你个母老虎了?”
“你她妈的不和女斗和鸡斗,就算我的鸡有错,也犯不着你在鸡身上用那么大的心思呀!”楼叉儿有理有据,不依不饶。
“不就是你的鸡蹬翻了我的面条,我骂了两句怎么着?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鸡是你姐是你妹,骂不得呀!”
“是你姐!是你妹!”
“是你姐,是你妹害了我也该骂!”
“你要是真骂鸡就算鸡的,要是骂人算你的。”
没底儿越吵越火,发起横来:“我骂鸡算你的,骂人也算你的!看你能把我卵子咬了?”
楼叉儿气极:“没底儿!日你妈你还讲理不讲理?就算没卵子的,你他妈的总还披着人皮,长着一张人嘴,长着两只人耳朵吧!怎么吐不出人言也听不进人话了?”
没底儿火也正旺:“日你妈你才不是人!日你妈你算红苕不甜,算萝卜不辣!老子不怕你!”
楼叉儿回骂:“日你妈!谁怕你不成?”
“日你……”没底儿原本想骂“日你妈”但喊到半道停下了,他突然感觉还是骂“日你”更好。“日你!日你!就日你。”
“日我?”楼叉儿冷笑一声又抬手剜他一指:“就凭你那个熊样儿,800年都够不着,想枯你的心肝!”
如今这也许是没底儿最痛的伤疤,也是他感觉最丢脸的地方,今天人多,没底儿此时更想捞点面子,转念一想我就说和她搞上了谁又能证明我没有搞?于是他的声音提高了:“说的好听,骗得了大伙骗不了我,我早上了你的床,搞你一百遍了,谁不知道你又吃我的又用我的?”
楼叉儿锐气不减,还是一幅理直气壮神情:“老娘吃了,用了!那是对你不怀好意的惩罚,你他妈的别打肿脸充胖子了,你狗日的连老子的屁都闻不到,连老子一根汗毛都别想碰。”她目光里满是轻蔑和鄙视,语气里充满讥讽和嘲弄,坦然之气使人不会产生半点疑虑。没底儿看见众人都在发放很不自然的笑,只感觉大家的笑其实是在嘲笑自己。
“你……你她妈的没毛!”在人身上毛与发是有特定位置的,他所说的“毛”无须解释人们都知道是什么地方。在此没底儿还有一个更恶毒的用意,潜在意思就是告诉人们,他和她染上了,要不然他怎么知道她的特征?目的是要煞煞她的锐气,看你楼叉儿该有多厉害。你总不敢脱了裤子给大家检查吧。
“哈!哈!哈!”观众一下子激情高涨,狂笑声中,楼叉儿似乎发疯了。什么都是有底线的,楼叉儿也一样,你说那大楼再高也有个顶不是?没底儿触碰了楼叉儿的底线。
其实没底儿也是被楼叉儿逼到了南墙,没有退路才疯狗咬人,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话说到最顶处。当然话一出口就自知理亏,自己毕竟亏心事在先。见楼叉儿狂啸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来,要与自己你死我活,没底儿见势不妙,转身就逃。一个追的急,一个门关的快,随着闩门的“咣当”那一声,楼叉儿的额头重重撞在没底儿的大门上。
人群中的嬉笑声嘎然而止,人们惊恐万状,脸都吓红了。大家急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正在发飙的楼叉儿控制住。楼叉儿满脸是血,依然暴跳如雷,不依不饶,脚踢门板叫喊:“没底儿!老子有没有自然有人证明,你不怀好意也有人证,日你妈说没良心的做缺德事还说缺德话,不得好死!要还是个长卵子的!就给老子出来!咱俩当面鼓,对面锣,躲屋里就是缩头乌龟!”
没底儿“好汉不吃眼前亏”,躲门里还鸭子死了嘴壳硬:“老子好男不和女斗,你狗日的厉害,出来我怕你把卵子咬了!”
 赤脚医生华顺朝门里喊:没底儿,你太过分了,别闹了,不是大伙拦着都快出人命了!
没底儿趴门缝一看,见楼叉儿满脸是血,吓得他在门里只说好话:“哎呀!姑奶奶,我服了你还不成么?我骂的话都算我的还不成么?我没有招你、从来都不敢想你还不成么?我给你认错还不成么?”
楼叉儿是个服软不服硬的家伙,见没底儿突然服了软,也自然会就着台阶下地。她说:“那好!你现在就当着大伙的面做保证,从此把头缩回裤裆里,咱们这笔帐就一笔勾销。”
没底儿连连说:“我缩回裤裆里还不成?我缩回裤裆里还不成?”没底儿边说边开门出来,掏出两块钱递给华顺说:“华顺兄弟,快去给她上药打针,钱我出。”
楼叉儿将钱一把扯下砸在没底儿脸上说:挂号费老子还出得起!
楼叉儿对谁都没有隔夜的仇,晚上睡一觉,天亮了,她心里烟消云散也天亮了。
6
屡战屡败,没底儿在楼叉儿跟前算是把颜面丢尽了,他虽然还有点不服气,但也只能在心里。楼叉儿从此骂他更加粗野了,未从开言多了个“日你妈”不说,还老子喧天的。
时间在骂骂咧咧、打打闹闹中一转眼过去许多年,随着年纪的增长没底儿就是不死心也彻底灰了心。墙上挂的肉明明知道吃不着,想它也没用,再后来只剩下嘴上功夫了,在楼叉儿面前虽然比年轻时骂的更凶,连楼叉儿自己都明白,他是嘴动心不动。 
现如今最让没底儿动心的是麻将,只要哪里有麻将响,他比女人脱了裤子等他还跑的快。近几年,日子也一年比一年好起来,没底儿的儿子也长大娶了媳妇,有了孙子后,他们将孩子交给爷爷奶奶看管,小两口去南边打工去了。老两口在家一边守着几亩田地,一边带孙子,日子也算轻松自在,今年还喂了两头300多斤的大肥猪,过年吃一头还多一头,卖给猪贩子没底儿不甘心挨宰,好在中秋节到了,没底儿趁着节日将猪杀了在村里卖肉。
没底儿一边看着肉摊,一边还和旺生、王奎,华顺四个人过着麻将瘾。正在没底儿七对将要自摸的紧要关头,楼叉儿要买肉。没底儿一门心思都在麻将上,头也不抬地说:“老子没有时间,你狗日的自己砍一块称了,把钱放案子上。”
楼叉儿说:“你狗日的就这么放心老子?老子砍五斤,放两斤的钱!”
明知楼叉儿做不出那种事,村里人谁对她都无需设防。没底儿两眼不离麻将子,嘴里说话还不忘占她的便宜:“那有啥了不起?咱俩是老相好了,凭你我那份感情,给你吃一头猪也应该。哈!哈!哈……”
楼叉儿说:“老子看你狗日的总是死在牌上,烂在牌上。”
没底儿说:“你说错了,我最想累死在你身上,你咋成全我?”他边答话边打出一张牌:“白板!”
王奎不由一乐。没底儿喊白板使他联想到当年他与楼叉儿“没毛”风波,于是不失时机地接过话头:“我操,你的心思到底是在她那白板上呀,还是在我们这白板上?”
“当然是在打牌的白板上,她那白板我早就不想了,没听人说‘打牌和嫖娼一样快活,洗牌抹子如同在异性身上抚摩,七对自摸那就是高潮的效果’。” 不是田家湾人爱说拐话,只是见了楼叉儿不由就想说拐话。
他们打牌还不耽误说拐话,心情十分亢奋,不但句句都在骂楼叉儿,而且还耽误她的时间,楼叉儿十分生气,突然上前把牌推了,吼道:“没一个好狗日的!老子叫你们打!叫你们打!”
一把好牌一下子让楼叉儿搅了,没底儿心里火烧火燎地急:“你她妈的败老子兴,亏良心你!老子要高潮知道么?你这一打岔老子要落阳痿病知道么?”
“知道你个头!老子要买肉!”
“不是说了,叫你自己来知道么?”
“老子割十斤给五斤钱,成么?”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骂玩笑也像吵仗一般。
“楼叉儿!老子现在也财大气粗了知道么?你她妈的把裤子挎了让老子们看是不是白板,那半边猪肉都是你的了。”没底儿单捡损处说。
“你狗日的赌疯了,老子可不是你们的麻将子!”
“对!赌你!不是麻将子就不能赌你?老子今天就是想赌你一回。” 没底儿此时突然又来了年轻时的劲头。被一个臊女人夹持这么多年,这口气早该出了。他一直想压过她一回,彻底出一口闷气。于是紧抓机会不放:“怎么?你狗日的不敢了是吧!不敢就像我当年一样,把头缩回裤裆里。”
王奎在一边敲小锣说:“我说叉儿嫂,人家都说你楼,你今天就楼一个到顶的,这半边猪肉一百多斤,不值1000也值800吧?你也知道,现在在外边嫖个十八的也就一挑柴钱,我们在三家寨,搂外国娘们睡一晚才180哩!那娘们哪一个都比你这四面不靠墙的水嫩。”
楼叉儿不理王奎,直盯着没底儿说:“你狗日的现在长卵子了?”
说话间牌已经码好,新的一局开始了,没底儿心和眼睛都在麻将子上,但嘴还在继续对付楼叉儿:“老子本来就是双卵子,不信你检查。参观我的不要你出任何费用。”没底儿又取了一把好牌,所以得意忘形。
王奎的小锣一板紧跟一板:“看来叉儿嫂这回可真要脱了。”
没底儿头也不抬说:“啥也没有麻将好,只要牌一到手我就雷打不动,她就是真脱了,也得等我这一盘湖了再欣赏。”
楼叉儿又要张嘴骂人,猛听村前有人喊:“孩子掉井里了!”
“快救人!”楼叉儿惊呼一声转身就朝井边飞跑。
华顺他们起身要走,没底儿制止说:别慌、别慌,劳驾她先去一步吧!这把湖了我们就来!
没底儿的“雷打不动”也真叫名符其实,“孩子掉井里了!”依然没转移他的注意力,他总算没有辜负这把好牌,等他收了钱跑到井边朝下看时,发现一个小孩被两只手托举在水面。受惊的吓孩子还在哇哇哭叫。
那孩子是没底儿的孙子。在下面托举着孩子的人正是楼叉儿。众人急忙将她扯出井口,华顺慌着为她排水、扩臂,掐人中,忙呼好一阵不见一丝动静,他摸摸她的脉搏,又翻看了她的眼睛,摇头说:“十分遗憾,他已经溺水死亡。”没底儿目瞪口呆华顺扫了他一眼又说:如果不是为了小孩……如果我们早来一步,或许她……
 
 
 
 
          
中篇小说
李旭斌
也许疾病能将人的神经熬出错乱。病床上的肖翠华,眼睛像突然罩上了魔镜,看什么都是变态的。周围的人和物一瞬间似乎都成了粪屎的世界,而且臭气熏天。来为她医病的村医生华顺是令她反胃的屎壳郎;吊瓶下给她输液的针头不是良药医器,而是带屎的臭蛆钻进了血管,感觉那臭蛆似乎还在使劲拱爬,直抵心窝,令她骨酥肉麻;那一粒粒药丸又如同一只只带屎的绿头苍蝇,她无法对“绿头苍蝇”张开吞噬之口。于是她死也不让打针,说什么也不吃药了。
“莫名其妙!”儿媳项露有些生气。20年前读中学时老师教过这个成语,婆母的突然变态绊动了她那根遥远的记忆,致使早已打入冷宫的陈词滥调冷不丁又清晰地蹦了出来,她是脱口而出的。婆婆这会儿的确让她摸不着头脑了,节骨眼上失口跑调的词语还算恰当。然而成语的效果是有限的,无论多么的准确恰当也似乎无济于事。项露接着连问了几个 “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
肖翠华嘴里像进了脏水样,狠狠吐了一口,再闭上眼睛说:“你让我去死吧!我不想活了。”然后紧闭口唇,躺在那里装死卖活,随怎么说也不再吐一个字。
华顺无奈地摇摇头。临走时回头交代项露:需要时再叫我。
项露急的肺都要炸:“为啥呀!为啥呀!咱家有多艰难你知道吗,我心都操烂了,费了多大的劲才将华顺请来为你治病,你知道吗?你的病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这回倒好,忽然甩脸子不认人了!你让我省心点好不好?”
肖翠华不说话,那坚决的样子,完全一幅视死如归的神情,紧咬着钢牙,似乎钢钎也难以撬开。
项露咽一口嘴里的唾液,忍气吞声,继而转口接着央求:“妈!求求你,你还不能死,最少现在不能,这当口咱家谁也死不起,这个家就像我们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房子,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们早就没有耍脾气、使性子的本钱了。”项露说这话的同时泪也出来了。
肖翠华的泪也出来了,她可以回答儿媳眼泪,就是不能回答言语。
“如今我什么都不敢想,只盼一家老小平平安安,再熬半年儿子就大学毕业了。我扒心扒肝,想尽一切办法给你治病,我为的是谁呀!你咋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犯古怪?”项露说的是实话,家里正处在特困时期,为了能给婆婆治病,就差没有给人下跪。
肖翠华不想说也不想听,扯起被子捂紧头脸,似乎要以厚厚的棉被把一切闹心的繁杂都挡在身外。
 “妈!你是疯了还是魔了?”项露换了口气,她有气在胸,说话自然带怒带气。
肖翠华以沉默抵消她的愤怒,不说疯也不说魔,刚才已经说过,她是想死,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她懒得再重复。
“这不是你想死,是整我磨我,想要我的命!”肖翠华不说,项露也似乎猜到了什么。
也是的,既然你能猜到还问她干什么?
“我去找三姨!”项露眼巴眼望地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出回音,无奈地甩下一句转身出门。
项露说的三姨是婆婆的三妹。在田家湾三姨要算婆婆最亲的人,亲不讲俗礼,也只有她敢对婆婆大着鼻子说话,什么话都拿得出。
肖翠华心里说:“找她也白搭。”
其实,项露只知道婆婆与三姨同是同一对奶头叼大的姐妹,还不知道婆婆心里与三姨也一直较着劲。几十年来,姊妹俩心里从始至终存有一道说不出口、绕不开的隔膜。姊妹俩亲那是无法违背的自然规律,她们的亲只在某些方面,很多方面亲的其实是表面。
姊妹俩的隔膜出在妹夫二混子身上。当年在田家湾与肖翠华年龄相仿的有三个田姓小伙子:四榔头、三锤子、二混子。肖家在村里是独门小户,养了“三枝花”,大姐大几岁已经出嫁,姐妹二人成了三个田姓小伙子的主要目标。三锤子最先追的是肖翠华,因她嫌他为人不稳沉,而最终选择了四榔头。二混子一直将心思用在三妹身上。
肖翠华一开始就极力反对三妹与二混子搞对象,因为她厌恶二混子一家人的德性。天生一幅奴眉门脸,“小扒家”像,见利忘义,见权势连骨头都没有了,一家人都那样。为讨得父母欢心,他们天天小恩小惠,不是送个萝卜,就是带棵白菜。二混子人称“尖脑袋”,油嘴滑舌的,还善使心眼,最会看风使舵 ,从不见他的真心实意藏在那儿,东倒吃狗肉,西倒吃羊肉,见好处脑袋削的针尖样,为利益不择手段,叫他吃屎都行。肖翠华生来行的正,站的直,讨厌这种德性,更看不起这种人家,好不容易说服妹妹与他断绝来往,并托媒为她又寻了个条件不错的婆家,没想到事过不久那家男方要求退婚。后来妹妹与二混子结婚后,才知道当初是二混子在中间存心捣鬼,他曾对那家人说三妹与他已经上床并大了肚子,刚刚做过人流。那些日子三妹也的确因病去过公社卫生院,连这点细节都被他利用了。
项露眼泪巴巴地找到三姨家。听说二姐正在耍犟牛性子,三姨很生气:这不是给碗你要摔盆子,不知道好歹吗?人家好多媳妇打婆婆、骂公公,项露可算孝顺到家了,她倒蹬鼻子上眼,耍起横了。我去问问她,看她是骨头里扎了贱根,还是皮肉外发了贱苗。
三姨性子干净利落,快手快脚习惯了,两脚嗒嗒嗒鸭子划水样欢实,气溜溜来到肖翠华病床前,朝着当姐的发连珠炮:二姐呀,二姐!你老糊涂了咋的,这个时候犯的哪门子贱?咋不受抬举呢?村里还有项露对婆婆这么上心的媳妇吗?人家好心为你治病,你反过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给人家添乱,换个母老虎媳妇你试试?
肖翠华翻了个身,脸转向墙壁,给三妹一个屁股,明显一幅不想听的样子。
三姨见此气更大了:“你这是老变小,人老逗人嫌,得了点好脸色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肖翠华无语,这种无言更磨人。
 “知道不知道大姐的媳妇前天还在撵她滚?二哥的媳妇上月还与二嫂打过架;我家二混子他三弟本来与儿子分家过,媳妇与儿子闹气反跑去把老俩人的锅砸了,三弟妹气溜溜地去找大哥诉苦,没想到大哥也正在生媳妇的气,说:这事你可别找我,去找咱们老祖先吧,就怨他埋到锅砸地里了,我媳妇刚刚也把我的锅砸了。”三姨狂风一阵没见急效,又来了阵细雨。
其实都是一个村的故事,三姨不讲肖翠华也知道。见当姐的还是无动于衷,三姨继续说:咱村就你积德的好,选了个贤惠媳妇,你不知好歹,倒耍起小孩脾气来了。三天不挨打就要上房揭瓦,身在福中不知福。”
肖翠华总算将被子拉过了头顶,不意间又让屁股顶出了被窝,似乎在以屁股告诉三姨:我没有脸见人了。虽然屁股比脸更具羞丑感,可毕竟隔着两层布。
“你说呀!”三姨几乎是吼了,这脸与屁股的对话太生硬,很需要耐心,三姨生来性急,不是绕不开推不掉的亲姐妹,谁有这雅兴啊!
这次肖翠华连屁股也懒得动了。
 “嗨——”见她死不开口,三姨又气又急,也无可奈何了:“你要不是大我两岁,我真想扇你两耳巴子。”
肖翠华屁股好像稍微动了一下,那样子似乎在以屁股告诉三妹:你扇吧!我这脸还不如屁股,要扇你就扇我屁股好了,扇脸现在还轮不上,等等再说,说不准真有扇脸的时候。
也不怨肖翠华死不开口,那些话能说出口吗?不能!别说儿媳搬来三姨唇枪舌剑,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不能说,以致几次话到嘴边又被她强行咽在肚子里。这种事再恶心也只能咽下,然后烂在肚子里。
肖翠华敢肯定儿媳项露与村医生华顺已经发生了不地道的苟且之事,看得出,问题已经发展到生米成熟饭的严重地步。她断定问题就出在这几天。
项露本来模样不错,当初也算百里挑一的好女娃。那时肖翠华家在村里还算风光,不然也不可能百里挑一选媳妇。后来因为负担越来越重,家里经济越来越困难,日子也越来越难过,近些年她基本没有什么时髦衣服,也从来没有打扮自己的心思,整天懒懒散散,松松垮垮,黄脸皮像总洗不干净一样,让人看不到姿色在哪里。艰难的生活里,使她一身的风韵无法出头,40刚跨边,已经熬出了早衰的迹象。
也因肖翠华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像他们困难的家一样,“黄鼠狼单咬病鸭子”,老给这个家找“困难”。人穷志短,因为多次拖欠华顺的医疗费,华顺原本一直不情愿来为她医病,项露催的多了,又是多年的老邻居,磨不开面子,只得忙忙乎乎地过来,一边叫着 “东边田某人还等着,西边王某人还在催……”一边心不在焉地弄点药应付一下,然后以圆珠笔敲着药单问:药费是记账,还是……?
这几天项露一反常态地烫了黄发,穿上了时髦衣服,还颇费心思地描眉画口红。这一收拾打扮,媚眼生动了不说,手脚也欢实起来,摇头晃脑将一头变了种的秀发招摇来飘扫去。华顺也一反常态地不喊忙了,一天三遍来为她打针送药,嘘寒问暖,像孝敬亲妈一般,而且再不见他提药费之事了。
也许是受项露好心情感染,也许是华顺的勤医和良药产生了效果,肖翠华虚弱的身子渐渐寻回了一丝底气,今天一大早终于能从床上站下地来。然而就在此时她发现了问题,看到了她不该看,也没有想到的一幕。
站起来的肖翠华,终于又能看见窗外那渴望已久的朝阳了,她感觉身上有股春意在回升。然而就在春意回升的那一刹那,恰巧看见项露手挽华顺的胳膊走在院子里,华顺不老实的手分明还在项露的屁股上来了一把。她分明还看见,得了感觉的项露还朝他诡秘地一笑……直到抬腿迈门槛时,两人才分开。
于是肖翠华倒下再也起不来了;于是肖翠华眼里出现了变态,看什么都是脏的;于是肖翠华宁可死也再不吃华顺的良药了,同时宁可死也不能把“为什么”说给人听。
肖翠华一贯自律自省,以洁身自好而自居,坦坦荡荡,眼里不容沙子,习惯了。可这种事本来就是眼里的沙子,不能容也得容,再难受也不能说出,更不能说给三妹。肖翠华心里本来就在与妹妹暗暗较劲,她从来都在以自己母贤子孝、风清气正而自傲,虽然没有像妹妹一样养出个当局长的儿子,可凭人格,凭骨气,一直感觉自己没有比妹妹矮小一分一毫。没有想到她这以清明治家而出名的门厅,如今出现了这等肮脏之事。她宁可去死,但不能说。
……
“你就没有摸着心窝想想,人家项露不委屈?多好的娃儿呀!将你当亲妈?对你孝心的叫人嫉妒知道吗?人见人夸的好媳妇,嫁到你家你给过她一天好日子吗?累死累活的,当牛做马,为支撑你们一大家子,心都操碎了,你不为人家着想,还存心添乱,人家对你好图个啥呀!难道就是图你故意给她找别扭?图你故意给她找气受?”这情景真叫“亲者痛”,毕竟是亲姐妹,三姨必须耐着性灌输良言,这种肺腑之言不说出来,总感觉心里过不去。
其实肖翠华远比三姨通情达理,平心而论自己这个家的确没有给过项露一天好日子。但她对项露的爱早已超过了亲生,这一点连项露也无可否认。平常她心疼她太劳累,自己总是捡重活干;为了少使儿媳受委屈,她总是宁可苦自己,也要千方百计顺着她,什么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再大的委屈自己全兜着。自己的这个家也的确一天不如一天,一直在急剧地走下坡路。是自己不勤劳吗?不是,当年走集体时,她是村里的铁姑娘队长,在水利工地上轮大锤、拉板车天天与小伙子们叫板,后来分田了,她虽然没了男人,可样样不弱人,她种的庄稼长的最好,产量最高,是远近闻名的女种田能手。“铁姑娘”队长的头衔丢了,乡亲们又称她“女把式”。是自己的人品有问题吗?更不是,她最最看重的是志气,生性耿直刚正,光明磊落,同食“人间烟火”, 她却能在点点滴滴中,淡泊安宁,归真于平淡。待人接物宁可亏自己,绝不负他人。守寡二十多年,从不做给人留口舌之事,也从来看不起歪门邪道的人。
当年,肖翠华曾不只一次地责怪妹妹“你看你嫁了个啥乌七八糟的人家?”同时骄傲地一指自己的丈夫“你看我家四榔头!”
四榔头一家人不但能做到不偷、不抢人家的,而且还真的做到了“不想人家的”。 四榔头为人诚实和一家人走的正、行的端,一直是肖翠华常常标榜和最最自豪的。
丈夫四榔头为人正派,人老几代都是掉片树叶都怕砸着头的老实人,戴着放大镜在他家都难找到丝毫污点。生产队做挖花生的活路是社员们吃一嘴、带一把的大好时机,那年挖花生,在收工回村的路上队长突击检查所有人的口袋,58人唯独四榔头口袋没有一粒花生。他以正直、诚实获得了肖翠华的芳心,也得到了大队领导的看中,大队派他担任村里的护林员。四榔头爱集体的树如同自己的儿子,年年被公社树榜样,评模范。人们说当干部的若都像四榔头爱“树”一样爱民如子,那么共产主义要早实现一百年。
后来分田了,集体的大多成了私人的,可山林还是集体的。人们都在一门心思忙乎自己田地,关心集体的人愈来愈少了,向集体伸手的人愈来愈多了,此时山林的看管显得更为重要。一开始村里每年补助四榔头100元,山林依然由他看管,后来100元也无法兑现了,四榔头依然如故。到80年代中期,其他村山上的树都砍光了,田家湾的山依然郁郁葱葱,古木参天。“人红显眼,树大招风,”四榔头的树很快招来了贪婪的心和不法的手。那天一群外村人偷砍树木,四榔头上前拼命阻止,被偷树人砍成重伤。等村人发现抬到乡卫生院抢救,由于失血过多,最终没有留住他的性命。
砍死四榔头的重犯是邻村人,这一带有名的地痞,外号叫小秃子,潜逃五年后落网了,因不是一人作案,他只获刑十五年,其实他在牢里还没有关够十年就“体现人性化”提前释放了,据说他家里在上面找了人。对此田家湾人耿耿于怀,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啥“人性化”?所谓的“提前释放”原本就是提“钱”释放。据说那个叫小秃子的小子“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几年在外面发了大财,开了一家特种汽车制造厂,成大老板了,因他的厂能解决几百人就业,每年上交几十万税费,对国家有很大贡献,前年已当选为市人大代表,去年又被评为省劳动模范。如今已经没有人耿耿于怀、愤愤不平了,反倒有人开始埋怨可怜的四榔头,说他:生就的一根筋,爱认死理有啥好处?害了自己不说,差一点葬送了一个国家栋梁。
儿子田富本来与姨侄田涛一起上学读书,从小学到高中田富成绩一直领先田涛。田富是孝子,肖翠华从小就教导他:百善孝为先,“孝”字的上边是老字,下边是子字,意思就是儿子要把老子背在身上。肖翠华30几岁死了丈夫开始守寡,种田很辛苦,没男劳力不行,田富心疼母亲,没有上完高中就辍学下了农田。肖翠华曾是孝敬公婆的好媳妇,他的儿子当然要孝敬妈妈。
肖翠华虽然对妹夫二混子的人品厌恶,可人家命好,儿子考上了大学,后来当了干部,这回善使心眼的二混子使出“小扒家”的浑身解数,今天跑,明天送,见权贵只差没有叫祖宗。不几年儿子就当了乡长,现在已经是市里一个要害局的局长了。
有钱的妹妹比姐大了,如今三妹对肖翠华说话经常是居高临下。当局长的姨侄每次回来都带许多吃不完用不尽的东西,说是孝敬姨妈,总掺杂着炫耀或春风得意的神情,那个风光劲,让肖翠华嫉妒的嘴里只想流醋。她无数次地想,我再也不能犯老错误了,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供孙子田飞飞读大学,将来也培养个乡长、局长什么的,也叫他在你面前风光一下。同时也让大家看看自律之家的风光,让人们瞧瞧,认清走正道最终胜过走邪道,只有风清气正的风光,才是真正的风光。她的一切希望都在孙子身上。孙子原名不叫田飞飞,是她有意改的,意思为田野要飞出金凤凰。“飞飞”虽有那个时代的遗味,但她感觉顺耳,无需忌讳什么时代。
前年,孙子高考差三分不够一级录取分数线,只能选个二类的大学,谁知拿到录取通知书一家人不由傻了眼,每年仅学费就得交两万多,还不说吃饭穿衣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儿子田富在外跑了几天,很快联系到了一家可以去做工的化工厂,每月2500元,按约定,厂方愿意每年预先支付2万元,田富不得中途离厂,这样田飞飞的学费总算有了着落。
前些天,与田富一个厂干活的邻居田旺生回来了,黄皮刮廋的一阵风似乎都能吹跑,差一点没了人样,出门时可是一条虎背熊腰的壮汉啊!家里人赶忙送他去了医院,医院说问题可能出在他打工的那家化工厂,属高污染,对工人的身体危害极大。医生警告旺生,若在那里继续干下去很危险。肖翠华听说后立刻担忧起自己的儿子来,旺生做的还不够一年都受不了,儿子已经做两年多了,长年四季都在高污染中,身子能吃得消吗?旺生不欠人家的钱,扛不住了可以一拍屁股赶快走人,儿子已将身子卖给了他们,不还清账休想离身,那么高的污染,就是铁也给腐蚀坏了。儿是娘的心头肉,肖翠华越想越怕,越思越紧张。毕竟是老骨头老肉,不经熬,忧愁多日,最终熬出了病。于是就发生了项露找医生为她治病……看见村医生在项露屁股上来一把……发誓不再吃药等一系列烦心事。
家里出了这等不光彩之事,作为婆母,按常理最少也应该责怪媳妇几句,打几下、骂几声也不是不可,甚至可以叫儿子回来给她一顿狠揍,使之永远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可肖翠华不能,如果替项露想想,她也不容易,是真正的万不得已,身处万般无奈之下而为之,况且儿媳这样做至少有一半的因素是在为自己早日病愈啊!
儿子田富为孙子的学费就算将身子和一条命都卖给那个化工厂了,每年只有春节可以回家六天,去除来回搭车走路,在家还呆不到三天时间。可怜的项露,下田当男劳力,回家又当女主妇,吃苦受累,扛着一家苦日子不说,晚上还得守活寡。近40的女人正是最难熬的年龄段,可为了这个家,为了孙子田飞飞,也为实现她“让人瞧瞧”的心愿,她只能苦苦地撑着、熬着。
肖翠华是守寡过来的人,那滋味透心入骨,她不可能没有体会。现在就是有点什么不轨的行迹,那也算借水浇急火,况且她还是在以身换取自己这个无用的婆婆病有医、痛有药。自己能责怪得出口吗?天下还有如此孝心的媳妇吗?她感恩的同时又无限矛盾:天下有这样的孝心法吗?良心致使她厌恶,同时良心又不允许她恨她骂她,甚至不允许她说出口。既然这么多“不允许”在阻止她,那么她只有恨自己,怨自己,生自己的气了。
“出鬼了,着魔了。”肖翠华死不吭声,三姨在她身上问不出子丑寅卯,只感觉急火上心,内屋太憋气,需要退出来歇歇。“怪病!怪病,变成不识抬举的老糊涂了!今天这儿痛,明天那儿痒就够折腾人了,咋该又折腾出了这怪病,项露,三姨也找不到她心里的疙瘩在哪儿了!”三姨边叫鬼叫邪走出门来。
“啥怪病呀!疙瘩的,你们姊妹俩这是唱的哪一曲?”三姨出屋门时,小六子他娘已经走进院门。小六子他娘与肖翠华是同龄人,又是最近的邻居,没事时常在一起唠嗑,在一起最说得拢,算是知己。知道肖翠华病了,她来看看,还没有进门就听见三姨蜂子追了屁股般叫鬼叫怪地朝出走,好奇地问她“唱的哪一曲”。
三姨没好气地说:“我二姐那个病篓子又得哑症了!不吃饭,也不吃药打针,一身都是气,还不知道生谁的气,也不知道为啥怄气,问死都不说!气死我了!”
小六子他娘说:“你们是亲姊妹,轻得也重得,还有啥话不好说?别上气,慢慢来。”
三姨说:“我这会是本事用尽了,你们姐俩心近,平常最说得来,麻烦你再去劝劝,看能否打开了她的心锁。”
小六子他娘说:“为啥怄气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赶快吃药打针。我虽然不知道她为啥怄气,但我知道她什么事情她最上心。”
 “咱家飞飞读书她最上心。”不等小六子他娘说出,项露不假思索说了出来。
“对了。”肖翠华不吝啬力气,爱大帮小助地帮人家的忙。都知道她最喜欢别人夸她孙子聪明。每当用得着她时,乡邻们都会投其所好,拣她喜欢的说。说她家飞飞“学习好,将来一定是做大事的人”。一听这话她立刻精神百倍,三分的劲会使出五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可、可只知道心事,不知道心病有啥用?正因为心里怄气她才不吃药打针。”项露心困未解
小六他娘凑近她俩小声说:“回头你们对她说,你儿子田飞飞在学校没有钱吃饭了,再不起来干活挣钱,他就读不成书了。我保证她一听那话十分的病立刻吓跑六分。”
“对!搬兵不如激将!好主意!”三姨表示赞同。
“那样?那样不是逼她去拼命吗?她那么大年纪了,万一有啥好歹,咱家这当口可埋不起人哪!”项露有些担心,犹豫不决。
三姨给项露鼓气说:别担心,你妈当年是铁姑娘队长,铁姑娘知道么?结实,经得起折腾,一时半会垮不了。
项露受两人鼓惑,不再性急了,继续央求肖翠华说:妈,我都快叫你祖宗了,你快吃药吧!你不为我,不为自己,总该为你的孙子再好好活两年是吧?总得看一眼你孙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是什么样子是吧?他这会儿还立等着生活费哩,实习阶段花费更大,你看,马上就到插秧季节,我们俩得给人插秧弄钱,你老这么在床上拖着,飞飞他在大学吃风喝沫呀!
肖翠华一直是村里的插秧能手,60多了还与姑娘小伙比高低。过去插秧都是你帮我,我帮你,只管饭,不付工资。这些年富人有钱了,不想吃那个苦,穷人又想赚到钱,于是就有了肖翠华婆媳俩插秧赚钱的机会。每到插秧时候就是她们“最高收入”的季节。田飞飞在大学的生活费每年都靠婆媳俩插秧挣来。
项露见她是无动于衷的状态,继续说:“你不吃药其实不是对你过不去,也不是对我过不去,是与我们这个家过不去。动不动就说‘让你去死’,说的轻巧,说真心话,活在咱们这个家真不如死了好,要不是飞飞我也早就不想活了。可你得想想,现在不管你死了,还是我死了,咱家飞飞都上不成学了,你这么怄着最终害的还是他。”
其实项露孝顺婆婆能到如此地步,并不是肖翠华这个婆婆有多大的能耐,值得她必须这么孝顺,项露贤惠也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她俩有田飞飞这个共同目标,是一致的理想将婆媳俩紧紧牵连在一起,心必须朝一处想,劲必须朝一处使,命运和现实没有给她们多余的精力去你争我斗。
肖翠华的无动于衷只是表面,从儿媳说第一句开始,她心里已经在动了。项露的话击中了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也是她最痛处,孙子才是她的精神支柱,在她的人生里,什么事也没有孙子读大学要紧。是的,无论怎样也不能再耽误了。肖翠华突然有了无比的紧迫感。
项露的话就像一支奇效的强心剂,肖翠华终于动了,是手先动的。她用颤抖的手抓过药,又颤抖着将几粒药丸填在嘴里,再颤抖着接过项露递上的水杯,大喝一口,一闭双眼仰面吞了下去。虽然像吞下几颗苍蝇,可她决心已定,就是真苍蝇,为了孙子也得吃下。
“快叫医生来挂吊瓶。”肖翠华终于开口了,反过来催促媳妇。
肖翠华的病就是这个家的病,她的病不好这个家永远也好不起来,在这一点上婆媳俩终于统一了认识。在华顺精心医治下,肖翠华慢慢能从床上下地,并摇摇晃晃走能走出了家门,过了几日,脚步也逐渐稳当起来。这时水库已经开闸放水,该插秧了。
肖翠华大病初愈,病怏怏的,虽然还没有恢复元气,可心里一直急着要去插秧,听说水库开闸了,忙要项露去联系插秧户。项露去了一会回来说已经联系好了,明天开始插秧。肖翠华问是谁家?项露说是三锤子家。一听说是三锤子家肖翠华大失所望,她问:就没有别的人家?
项露说:“三锤子家势力强,水库的水必须先放他家的田,他家田里不满,别人谁也莫想,年年都是他家先开秧门,你忘了?”
肖翠华一幅心灰意冷的样子:“那、那我们明天不去了,等一天吧,我不想挣他家的钱!”
为啥呀,他家给的工钱最高,而且还吃水果,喝饮料,鸡鸭鱼肉,满桌子盛席生活最好,大家都喜欢去他家。而且明天是全村开秧门,三锤子说他还另有糖果和喜钱,甭管他什么家风,人家在这方面就是舍得。
肖翠华说:他那是招摇!我讨厌他们!他们父子天天与不三不四的人混一起,无恶不作,在村里是一霸,他家的钱不干净。
项露说管他是怎么搞的钱,我们靠汗水挣钱,什么钱到我们手都是干净的。
其实肖翠华讨厌三锤子还另有一个历史原因。三锤子当年曾追求过肖翠华。那时三锤子又示好又托媒,挖空心思地向肖翠华献殷勤,肖翠华不但一口回绝,而且还贫嘴薄舌地睥驳一番。三锤子因锤头狠而得名,从小就整天吊儿郎当的,浑身找不到四两正经骨头,喜欢惹是生非、打架斗殴。肖翠华量定他早晚要与公安局打交道,生就一个看守所的“牢坯子”。所以她最终选择了为人厚道、做事实在的四榔头。
真让肖翠华说着了,三锤子还真应证了她“看守所‘牢坯子’ 的预言”。 后来因为偷人家的牛而触犯法律,三锤子在牢里与狱警打了五年交道。更为出乎肖翠华意料的是,三锤子还没有出狱,儿子田灰灰又因打伤了人也进去了。那时肖翠华深感庆幸,或者说万幸,几乎有些幸灾乐祸、沾沾自喜了。从此为自己独到的眼光而更加自信。
“螺丝弯弯就,自有出头路”,三锤子父子两在牢里都混了一帮患难哥们,出看守所后他们伙同一起在乡里称王称霸,当起了大爷。四榔头豁出命来看护的几山树,成了一帮地痞们生财的“菜园子”,天天有人明砍暗偷,开始是斧锯加人扛,后来干脆电锯砍伐,拖拉机拖运。谁也管不了,谁也不敢管。有人说那些人大多是三锤子和田灰灰的牢友,他们暗中伙同,利益共享,但谁也没有证据。当时的村长田自喜受群众责怪(或鼓惑)前去阻止,被他们打了,叫娘声几架山都能听见,但迫于淫威,村民们都不敢上前。关键之时唯三锤子大发雷霆,气冲牛斗地吆喝大家:“这是欺负咱田家湾人!咱不能叫那些乌龟王八蛋在咱头上拉屎!谁不上前我操他祖宗!”
于是他和儿子田灰灰带领大伙冲上山来。三锤子恼羞成怒,突然大喝一声骂道:“哪里的一帮混小子!跑到我们这儿撒野!太欺负人了!谁再动咱村长一指头我剁他的手!”
砍树的人中一个青眼窑子骂道:王八窝里冒嘴脸,还出了你个鳖人头!不想掉老壳趁早给老子缩去!
那家伙说着扬起手里的铁链朝三锤子打来,三锤子闪身躲过,飞起一脚踢在他手上。那铁链脱手落地,三锤子随机扭起他的胳膊将他征服。其他的人也被田灰灰折服。像电视上演武打故事片一样,明显有表演痕迹,围观的人似乎看傻了眼,都没有说出什么。青眼窑子看似被征服,但心还不甘心,叫道:你小子虽然有两下子可我还是不服你!老子坐过牢!在看守所深造过!
三锤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吼道:坐过牢算个球!老子在看守所深造时你还在娘怀里找奶吃!
青眼窑子一听他说坐过牢,不由也软几分:“你坐过几年?”
“老子五年!”
“五年算个球!老子七年!”青眼窑子似乎又硬了。
“七年算个球!老子们父子俩都在看守所深造过!谁能一家出两个?”
“真的?”青眼窑子转眼看田灰灰,眼睛眨巴几下彻底软了:“那么说你是老大,兄弟彻底服你了!”
最后三锤子拍着胸脯许他们价钱:老子正在与咱们田村长商量买山事宜,如果签了合同,这山、这树从此都是我的了,以后不准任何人动一草一木。
“是。”几个人侧足而立,看似诚惶诚恐,灰溜溜走了。
三锤子很快与村上签了出钱一万元的买山合同(而且还是打欠款条),从此该他明砍明卖了。好在上边及时出台了砍树必须办理砍伐手续的新政策,林业部门还经常上路检查。后来村里的林山年年着火,几乎是无山不烧。小树、弱树早没了,剩下几个侥幸的、身边不长草的还顽强地站在那里。后来无论怎么烧,再也不见众人上山齐打火的场面了。村民说:“吃那亏划不来,等林子大了村里卖钱,人家吃、喝、送,咱们只有受气的份。”还有人愤愤不平,幸灾乐祸:“烧吧,只有狠人才能买山、包山,我们连屎都捞不着,烧完了才公平。”
肖翠华心如刀割,急了,找三锤子问他:树是你的,你为啥也不上山打火?三锤子看似很无奈:“我的肖大妹子呀!我一个人打火能管用吗?只有这样了,山场今年是我的,还不知道明年是不是我的,烧了我还能以砍死树的名义弄俩钱,不烧我上哪儿去搞到砍伐手续?”有一次林业部门派灭火队好不容易将山火灭了,三锤子还责怪他们:谁稀罕你们灭火?树烧了我们还能砍了换点钱,不烧你批准我们砍?
山上树光了,三锤子也脱贫致富了。
三锤子虽然霸气,但从不与田家湾人出手,每当遇见邻居被外人欺负时,他还会“路见不平一声吼”,冲上前伸张正义。这种事与他有过摩擦的人会经常遇到,每到此时,他不计前嫌,同样会上前抱打不平,那样有过摩擦的人也只得感激他。
村里的仙人台水库原本是小六子承包养鱼,这些年老被地痞们明拿暗偷,他又拿他们没办法,眼见干不下去了,只好转交给三锤子。后来只要是利益大一点的事情,除了三锤子谁也干不成,连同近期修通村水泥公路的包工头,还得向他交保护费。三锤子真正发财了。
没想到自己这走正道的人越来越不如搞歪门邪道的人了。肖翠华一直不服气,她拼出命来争的就是这口气。她讨厌二混子、三锤子为的也是这口气。
朝细处想项露的话不无道理,“管他怎么搞的钱,我们靠汗水挣钱,什么钱到我们手都是干净的”。重要的是孙子田飞飞又在打电话催要生活费了,她没有强撑“穷志气”的底气了,在项露的带领下她还是来到了三锤子秧田。
肖翠华大病初愈,满脸憔悴,看那病怏怏的样子,三锤子真产生了恻隐之心,他要她去田边坐着,工钱他照付。肖翠华勉强笑了一下,笑的很苦,她说:怎么?嫌我老了?不中用了?
三锤子分明已经看清她笑里的苦意,忙说:不、不、不!村里谁不知道你是插秧能手?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只是你的病还没有彻底好,我怕你身子骨吃不消,万一……。
肖翠华打断他说:听那意思不嫌我老而是嫌我病,说到底还是不欢迎,这么说我要是个知趣的就该回去好了,免得死你田里给你添麻烦。
“不、不、不!”见肖翠华要转身,三锤子连连说不:“看你说哪里去了!你能来我田里看一眼就是抬举我,我咋会不欢迎?我只希望你悠着点,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就是一点病没有也马虎不得,你看,田里就你满头白发,身子骨要紧。”
“谢谢你的关心。”三锤子的话的确出于真心,肖翠华还是难免心生感激。
三锤子今天看来心情不错,他不惜本钱为的就是占先,为的就是众人抬桩。安排好田里的事,骑上摩托去了小超市,不一会托来了两大箱饮料。肖翠华发现,只有自己喝的是牛奶。她心里十分不安,将牛奶还给三锤子说我喜欢喝饮料。三锤子说饮料属于凉性,又没有啥营养,你的身体虚弱,很需要补一补。肖翠华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喝那个不对味,闻了都恶心。
晚上,肖翠华没有去三锤子家吃晚饭,一来中途三锤子送到田里的好吃食很多,她吃了一点,本来不饿,二来感觉很疲惫,不想吃。起秧田就拖着沉重的身子直接回家,进门就倒在床上。
肖翠华睡了一觉,不知有多长时间,醒来时项露也吃了晚饭回来了,她给婆婆带回一碗紫米粥。肖翠华慢慢坐起,喝口粥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们今天插了多少面积?弄了多少钱?项露说我们俩一共插了1.9亩,按两亩整算,每亩80元,我们该得160元,他们给了整200百,另外每人还有20元开秧门红包。
“按两亩整算已经够照顾了,为啥还多要人家四十?”
项露回答:“不是我想多要,是人家非要多给,三叔说你插的质量最好,余下的40元算奖金。”
“那么多人都没有给奖励,为啥单奖励咱们?快给我送回去!”肖翠华做什么都讲究问心无愧,心安理得。
项露不情愿:神经了!是人家奖励的,管得为啥?又不是偷的,抢的!
“你去呀!”肖翠华生气了,扔了筷子翻身从床上跳下地来:“你不去我去。”
吓得项露连说:“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自从开秧门,婆媳二人一天都没有缺席,一干就是20天,有时还加班加点,赚的钱已经快过4000,眼见季节已到,快关秧门了,肖翠华在心里盘算;再干三四天飞飞今年的生活费就不用发愁了。
这天肖翠华正在为田自德家插秧,三姨突然找到田里对她说:我家孩他姑请你,就是嫁到三关岭的田会英,她家急需插秧人手,你现在赶快去她家帮他们一把,他家给的工价高。肖翠华说明天吧!已经下到人家自德田里了,她就是给的再高我也不能见利忘义。自德也跟着劝说,肖婶你就去吧!三姨已经跟我说好了,人家那边催的急,好在我这里活不忙。我已经说好叫王奎骑摩托送你,他正在村口等你,快去吧!
临走时,三姨递给她两个药丸瓶和三个药盒说:别光知道赚钱把病忘了,华顺说你的病还没有好全,插秧的活路又重,一受累很容易复发,所以还得吃一段时间的药,你可得按时吃,别把身子耽搁了,身子一垮,不挣钱还得贴钱。
肖翠华接过药说:“我知道。”
三姨又特别交代了每种药一次喝多少,什么时间喝。
肖翠华走后,三姨又急忙喊项露:“你也别干了,快回来吧!”
项露说:就剩这一点了,栽完就回。
“叫你回去就回去,一棵也别栽了!”三姨像有急事,催的很紧。
原来,一场泼天大祸昨天夜里就已经降临到了这个家,只是肖翠华和项露这会儿还蒙在鼓里。田富,就是项露老公、肖翠华在化工厂打工的儿子,已经因病去世了。因为要节约钱供田飞飞读书,肖翠华家一直没有手机,田富在外有什么事都是打电话到三姨那里,与工厂签的合同和招工表上都是三姨的号码。
三姨接到消息是早晨,同时又听同在那个厂打工的邻居旺生打来电话说,那边送人回来的灵车已经在路上了。三姨首先想到的是二姐肖翠华,这几乎是她致命的一击,她不堪负重,早就经不起这一击了。所以她没有立即把消息传到肖翠华家,而是先去找了村医生华顺,叫他拿主意。华顺想了想说只有缓兵之计,将肖婶弄个地方加紧吃药,她是老病号,我知道她的身体情况,先把她身上低的生命指数补上来,高的降下去,这边的丧事办到最后再缓和着让她知道。两人商量、策划、备药、找人、编白话一直忙到小半晌才将肖翠华从田里叫起来。
灵车是傍晚到家的,有邻居旺生和厂方派的两个代表护送。旺生与厂里还有工资没有结清,病好后上个月才过去,打算再干两个月够一整年,然后将工资结个彻底账,走个干净利落。昨天夜里,睡在身边的田富一阵乱滚乱叫将旺生弄醒,工友们赶快叫来救护车,到医院不一会人就不行了。医生摇头说他有肺炎,又遇上心肌梗塞,只因体质太差,再好的医院也无法妙手回春。
田富与化工厂签有合同,按有关规定厂里承担了医疗费、车费、安葬费;出于对家属的同情,另外给了一万元的安抚费;为给儿子交学费,田富年初已经预领过两万元工资,这是合同上说好的,田富到死为止今年实际只干了半年,厂方代表说,看在田富工作认真负责,任劳任怨,为人厚道,家里又十分困难,剩下的钱化工厂也不追要了,算作对他们的救济;另外,全厂的工友们打算为他搞募捐,如果募捐到钱随后打过来。
 
肖翠华一到田会英家就急着要下田。田会英说急什么呀!再急也得吃了饭。田会英也是田家湾的姑娘,比肖翠华小几岁,见面有叙不完的旧,两人唠嗑着一起下厨房。刚丢下饭碗,会英家来了个女客人。会英介绍说这是孩他爸的舅家表妹,是镇医院的医生。会英对表妹说肖大姐是我娘家的老姐妹,大病刚愈,既然碰上了,就顺便给她检查一下身体吧。表妹用听筒听了肖翠华心脏,量了血压,随后给她打了一针不知什么药,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看了她带来的药,点头说这药对症,并嘱咐她一定要按时吃药。
送走表妹肖翠华又催会英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赶快下田,别把农活耽搁了。下了田才知道,会英家并不是三妹所说的那样“急需插秧手”,她家只剩下三分秧底,还不够会英干半天。肖翠华开始埋怨三妹。会英说这是我的主意,咱姐俩多年没有唠唠了,就想一起说说话,工资我按全天支付。晚上会英拿出一百元,肖翠华死活不要,说我干的活连30都没有,还要你这么好的招待。好说歹说她只收了50元,并表示明天一定回去,不能再麻烦你们了。会英说:其实要你今天来就是想要你在我这里休息一天,明天好给我一个邻居帮忙,人家儿子在外办工厂,有的是钱,出双倍的价,保证你一天抵两天的收入。
第二天正准备去邻居秧田,会英的那个表妹又“碰巧”来了,还是老一套,为肖翠华检查了身体,打了针,交代了注意事项。到了邻居田里才知道,这家也是在关秧门,剩下的一点估计只有半亩田,可她那邻居十分慷慨地扔出200元说,上午只插半边,那半边等我下午把田整好了再插,我上午有点事,耽误的工夫算我的。
有会英陪着,半边田一会儿就干完了,下午肖翠华老早就等在田边,可一等、两等那家主人就是不回来。会英还劝她说急什么?人家给了两天的钱,又没有耽误你的收入。等那家主人回来将田整好,天都快黑了。好在活少人快,不一会就干完了。
这不等于白吃白拿人家的吗,沾人家光肖翠华心里不安,习惯了,绝对不能做这样的事,她不想再这样干了,要回去。会英死活不肯。见实在拉不住了,会英只好说:天这么晚了,你要在路上出了啥事我咋有脸再回娘家?出了事你要我如何向亲戚交代?再怎么也得在我这儿住一晚,明天一早我让孩子爸骑摩托送你。
肖翠华一心想回,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会英弄了一碗鸡蛋面非要她吃了再走,临走时才特别嘱咐说:你家出了点事,不大,你要把心放开点,别伤了身子。
直到这会儿肖翠华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两天人们对她都如此的反常,已经意识到她家不是“出了点事”,而是出了大事。一路她都在催会英老公快点。问他是什么事。他总是说你别急,没多大事儿。
走进家们,什么也不用问了。眼前的一切正是肖翠华一直提心吊胆的。她几乎疯了一般,只叫了声“我的儿!”一头撞上了棺木,随即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虽然后边有人紧拽,可由于用力过猛,她还是当场昏了过去。好在她没有起床会英已经与这边通了电话,这会儿,华顺已经配好药,吊瓶就挂在她的床头。
三个小时后,肖翠华终于被救醒。此时田富的棺木已经抬上山了,家里平静得又和往常一样。肖翠华嚎啕一声,叫着:你们别管我!让我去死,我要和我儿一起去!
只听华顺在她身边大声责怪说:胡说!尽胡说!你胡说什么呀!你做噩梦了!
肖翠华的哭声嘎然而止,左右看看,床边有华顺、三姨和项露,她疑惑地问:我做噩梦了?真的是做噩梦了?
三姨擦把泪眼,附合着回答说:你做噩梦了,光说胡话,把我们都快吓死了。
其实肖翠华也愿意相信,那更该是场噩梦。
 
那是场噩梦吗?
很长一段时间肖翠华都在这种疑惑中,每天都要问自己几遍。“应该是。”她又无数次这么安慰自己,因为她不敢相信那不是梦。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疑问中梦慢慢模糊,人渐渐麻木。
紧接着村委会换届选举开始了,孙子田飞飞是否参加竞选,又成了肖翠华关注和考虑的新问题。问题虽然不大,但很值得权衡,好在这总算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田飞飞刚刚毕业,在校已经加入了党组织。国家有政策,提倡选用大学生村官,应届大学生优先,党员优先。这政策就像量着田飞飞身子制定的一样。肖翠华知道这些感觉无比欣慰。
一开始肖翠华是反对孙子田飞飞参加竞选的。三姨劝她说;飞飞刚刚大学毕业,正好碰上了,是天大的好事,你还糊涂个啥?听我家田涛说,将来要在大学生村官中提拔国家干部,飞飞年轻有为,符合条件,选上后如果干的好,提干是早晚的事。
项露也说:现在大学生找工作难,如果能选上,这也算是娃儿寻出路的一条捷径。
“那,飞飞那么嫩,大家能相信他吗?”肖翠华心有余悸。
三姨说:飞飞有知识,有文化,人小志大,你们一家为人公正、厚道,在村里人缘比谁都好,人们不信任你们还能信任谁?
项露说:听说这次参加竞选的是三锤子的儿子田灰灰,他算什么呀!就不信一个堂堂的大学生,选不赢一个劳改释放犯。咱们拼了这么多年为的是啥?能出个村官也算出头了。
一群老姐妹也天天在后边鼓动:难道你就甘心让一个劳改释放犯天天来管我们?你家飞飞只要参选,保管一呼百应,我们都投他的票。
“那就选吧!”一听是与三锤子的儿子竞争,肖翠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想的不是竞争,而是争气。
公开选举是一个月后进行的,结果公布时肖翠华当场傻了眼, 总共1800票,孙子田飞飞只得了160票,田灰灰高票当选。
原来三锤子拿出10多万,打点了上边不说,还派一群人四处串通,全村除了肖翠华和她的几家嫡亲,挨门挨户都送了红包。
真叫“黄鼠狼没打着惹了一身臊”。一夜间那群老姐妹见了肖翠华变得腼腼腆腆,躲躲闪闪起来,好像还在背着她嘀咕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平常十分要好的邻居,现在不知为啥碰面都想绕着走了,在一起从来都随随便便的乡亲,再到一起忽然装模作样地客套起来。人际关系似乎紧张了。自己可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人的事呀!
“还说什么‘一呼百应’!都是假的!人们的正义感都哪里去了?难道一百元就该卖良知,卖良心吗?”小六子他娘来看她时,肖翠华终于将压在心头的话发泄出来。
小六子他娘说:其实大家最在乎的还不是那100元钱,而是得罪不起人。你没有听田灰灰在竞选会上说“只要我当村长,保证家家太平安宁,任他天王老子地王爷也不准在田家湾欺负人……”他话里有话,没有直说的意思人们都心知肚明,他不当村长家家都难得太平,这些年我们村被偷、被抢的为啥越来越多?为啥无辜被打的人都是与他家有过摩擦的?每次他还当好人出面圆场,看似伸张正义,其实是算计人家,还让人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再反过来多谢他。
肖翠华几乎深恶痛绝。说:“成啥世道了!人不如狗!再怎么狠他还能杀人不成?像这样的人也可以带领大家走正路?”
小六子他娘说:大家是被逼无奈,谁都想过太平日子,要是为此与他家产生过结,还不知道明儿个会发生什么事情,惹不起你只有顺着人家。这么多年谁不是这样?就连乡里领导,村里领导不都是哄着他,顺着他?人家就是不当村长,村里的一切不都得依着他们?你忘了,当初田自喜为啥跑了,不干了?王村长这次为啥说什么也不参选了?被他们挟持着,没法干。
 “不干就不干,一个芝麻都算不上的小村官有啥值得争的!”无望的肖翠华只能自我安慰:“咱孙子是大学生,他的作为不在田家湾,咱明天就去县里,求他表叔先给找个工作,咱不稀罕那个破‘村长’头衔!”
肖翠华最不喜欢的是求人情,特别是求当干部的。姨侄在乡长、局长的位子上十几年,她从没有找他办过任何事。这次不行了,为了孙子,她只能放下这张清高的老脸,低三下四一回。为此她还特别给姨侄带了一箱土鸡蛋。第二天一大早,肖翠华引着孙子田飞飞朝公路方向走,边走边还在愤愤不平,她不平的是这次村委会换届选举:“良心都让狗吃了,他妈的人眼睛都长牛胯下去了!”从未与人红过脸的肖翠华,这回也开始骂街了。
田家湾到市里一百多里路,班车这儿停停,那儿等等,摇摇晃晃总算进了城。田涛的家飞飞读高中时去过。门铃响过一会儿,一个老太太开了房门。肖翠华认出老太太是田涛岳母,田涛岳母愁容满面,也认出了肖翠华,轻描淡写地丢了一句:“亲家姨来了?进来坐。”肖翠华进屋才发现,姨侄媳妇躺在床上,而且还在抹泪。知道是肖翠华进来她也不想动一下,以纸巾掩着面问:“二姨咋这个时候来了?”
“我来……”肖翠华似乎已经感觉出了什么事,没敢说出真正来意,转了个弯改口说:“没啥要紧的,就是想你们了,专程来看看你们!”
“哦——你也知道了!”姨侄媳妇说话除了嘴动浑身都不想动:“到底是连着心肉,沾着血源的亲人,二姨从未进过我的门,单在这个时候来看我们,只有你不嫌沾了我们霉气,我们平常也没好好孝敬您老,出了倒霉事,还叫您挂在心里,原谅我不能起来招待您。”
“我‘也知道’什么了?出了啥倒霉事?”肖翠华听的有些糊涂,可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家肯定出了啥乱子。
不等肖翠华问,亲家母对着她边哭边数落起来:我娃儿冤枉啊!说是出了经济问题,主要是受人家的牵连,说到底是那几个黑心的王八蛋在存心捣鬼,他们争权争利,一张检举就把他弄到检察院里,查又没有查到啥大不了的事,尽是些鸡毛蒜皮,还在死劲朝深处挖,紧抓不放,咋这么背运呢?
“坏了,出事了!”听了亲家母的话,肖翠华终于明白了七八分,知道了她们为啥在伤心流泪。人在难中倍思亲,也难怪她将自己的到来误当成看望受灾人,既然这样也就只能顺坡下驴了。她在心里暗暗叫苦,孙子找个工作的事无法出口了。这也怪自己时运不济,田涛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为啥偏在这个茬口上出事呢?
遇上了这样的事,作为当姨的,怎么也该劝说几句,陪上几阵眼泪宽慰一下。肖翠华一时把自己的来意放在了一边,临时充当起了劝解人。陪姨侄媳妇边抹泪边诉苦,不知过了多久,她们还在说着,墙上的时钟报时14点整。那是田涛每天下午上班的动身时间。姨侄媳妇从床头柜抽出一张100元票子说:都两点了,二姨你们俩去自己买点吃的吧,真对不起,我、我不能弄饭你们吃。
奶孙俩走在小区花园的小径上,在拐弯处,冷不丁忽然听见有人提到田涛的名字。转眼只见是两个女人坐在路边石凳上拉家常。是“田涛”二字将肖翠华的耳朵拽住了。肖翠华假装整理鞋带,蹭下身来。两个女人只顾你一言我一语,当然不知道路过的老太太与田涛是什么关系,只听一个满脸纵纹还蓄着一头黄发的女人对另一个胖女人说:“要不是出了事,田涛马上就是副市长任选了,其实他这次倒的也冤枉,就那么点儿事检察院还揪住不放,比起某些人,是小巫见大巫。”
胖女人说:“这么说你只知道个皮毛,还不知道肉里,他田涛凭啥升那么快?她靠的是有个漂亮老婆,靠漂亮老婆与顾书记的那一腿子,现在上边调虎离山,顾书记刚调省里就倒了。靠山一倒,他的问题也被牵连出来了,人家要清理门户,腾位置,他又没了保护伞,只该倒霉。”
两个女人的话像耳光,狠狠打在肖翠华脸上,她拉起孙子,赶快离开是非之地。回头嘱咐田飞飞:两个女人闲的没事做,街边嚼舌头,别相信。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咱们咋这么背时呢?害我们白跑一趟,白费心思!”见肖翠华一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只叫冤枉。田飞飞安慰奶奶说:你别为我担心着急,我大学已经毕业,都过21了,早是自立的年龄,我的事让我自己做主,我自己想办法。
“你有主意了?”肖翠华问。
飞飞说:我打算先在城里找个地方打工,然后再慢慢想法进机关,遇到机会还可以报考公务员。
“好,我娃儿有志气!心怀真情  洁身有大爱。你要自律自强,为奶奶争气。”肖翠华心里轻松了许多,同时又把清白治家的老一套转向孙子。
田飞飞从城里回来就开始做长期外出的准备,他说我得打工赚钱,让奶奶和妈过上幸福生活,不能再耽误了。肖翠华说你是大学生,打工多没出息呀!你得努力进机关,将来当干部,为人民服务。田飞飞说成功之路千千条,我何苦一条路走到黑,去打工那是谦虚的说法,出去就是闯世界,就是创业!我得走好这第一步,再大的事业也得从第一步做起,从小做起,总有一天我会让田家湾的人们刮目相看。
临走时田飞飞嘱咐奶奶:你年纪这么大了,对我早尽足了义务,该歇歇了,不要为我操心,你和妈也再不要那么拼命干了,我能养活自己,每月我会给你们寄钱回来。
    孙子的话使肖翠华感觉到了欣慰,自己虽然吃那么多苦,但值得,人说“寒门出栋梁;富贵出孽子”,一点不假,飞飞这么懂事、这么有志气,而且还这么体贴人,像三锤子那样的家,八百年难出一个,就是钱堆成山,那也是腰缠万贯的小人。
飞飞出去不久,项露也要出去打工。她说在家种田累人不说,余不了钱,飞飞年轻,还得闯事业,一会半会弄不到多少,转眼又到了谈恋爱、说媳妇季节,这老房子说什么也得换,可咱家现在还一贫如洗,所以我得趁现在还有把力气出去为儿子干两年。
肖翠华认为项露的想法是对的。紧接着项露自己做主将自家的三块田转租给田自德耕种,每年交600斤粮食婆婆吃。肖翠华知道了不答应。项露说我不在家你累病了谁照看你?你就老老实实歇着,好让我和飞飞在外边安心打工就行了。三姨知道了也来说项露:你婆婆这辈子啥都不爱,就爱种田,你把田给了人家,她就等于干部撤了职,工人下了岗,不闲出病来才怪。项露只好又要回一块小点的田,好让婆婆有事做。
项露走后不久,肖翠华听人说她是因为华顺的媳妇当众骂了她,并警告她要偷人走远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项露感觉无脸见人,才出去打工的。“那是没事的人嚼舌头,我媳妇不是那号人!”肖翠华假装不相信。
后来,肖翠华又听见村里传出有关项露的风言风语,说她在城里不是打工,是干“那事”。同村的一个男人去娱乐场地潇洒时,鸡婆喊来的小姐正好是项露。
肖翠华再也假装不下去了,一气之下找到城里。
肖翠华是打早坐上班车的,下了车她才想起,城市这么大,人这么多,我上哪里去找项露?好在上次去过田涛家,肖翠华还记得他的那个小区。田涛上次也算有惊无险,反贪局最终没有查到大的、原则性问题,出来后给了一个残联主席的闲职,权力虽然小了,可级别还一样,少了许多烦心事,落个清闲。姨侄媳妇这次分外热情,一定要给二姨做好吃的。肖翠华说做也白做,我什么都吃不下。说着掏出一张纸指着上面的电话号码说:你快联系项露,我要见她,一定要见到她!
肖翠华是在姨侄媳妇引领下找到水门街的。本市暗中做花花生意的大多都集聚在这里,有点像西方的红灯区。巷子又窄又暗,嘈杂夹着脏乱。如果不是姨侄媳妇引路,肖翠华此生无法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个让人心里生乱的去处。
街边常有袒胸露背的女子出现。几个穿扮妖艳的女子在屋檐走廊依栏而站,她们故作风情地打量着每位客人,有的虽浓妆艳抹,却难掩岁月已逝,用强挤的笑容和媚眼,向打量她们的客人发出邀请讯息,如被看中则牵手入房,否则再将目光扫向下一位。
不时还有“皮条嫂”上前拦住路过的男人轻声问:先生(或老板)住旅社吗?有小姐。如果男人“昂首挺胸走,管好你的手,勿朝两边看,快步莫回头”只能不了了之。如果男人停下脚步,或搭上一字半言,就会招致进一步纠缠,她会急切地向你灌输“男人做鬼也风流”的理论,“咱这里的小姐柔如棉嫩如水,沾一眼你年轻十岁,享受一个保管你到死都在云里雾里。”看来她们也开始讲究品牌效应了,“皮条嫂”宣传品牌不遗余力。而且又拉又拽,能缠你个筋疲力尽。肖翠华想,都说如今男人在变坏,以我看是女人在使坏,这不是在给男人出难题吗?弄不好有可能平白无故地招惹一身骚。
    肖翠华厌恶到了极点,掩着鼻子说:都说现在的城市越来越文明了,咋还有这号地方?
    姨侄媳妇说我也闹不懂,只听有人说这就好比是城市的垃圾桶。城市离不了垃圾桶,没有垃圾桶的脏,就没有干净的城市。
肖翠华与姨侄媳妇在一间小餐馆坐下,来了几个菜肖翠华也无心品尝。项露电话里告诉表嫂,她正在洗头屋,马上就好,要她俩稍等一时。
当项露浓妆艳抹地出现在肖翠华眼前时,她差一点认不出她了。她虽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还是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一切都不用再问了。她出气明显不匀,直截了当的地命令项露:“跟我回去!”
“不!” 项露摇头,变了种的头发撒在脸上,脸上的表情是喜是羞肖翠华很难看出。
“要不,回去再找个人家也行,那样也算正正当当。”肖翠华以此作为退让。
项露说:“你别管我,我现在啥也不想,就想赚钱。”
肖翠华说:你进我的家门都20多年了,你虽然不是我亲生,可我们俩一直相依为命,就是养条狗也早养出了割舍不下的感情,你与我生的娃儿没有两样。
项露哭了,说:我早已经把你当亲娘了,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赚钱,让你和你的孙子过好一点。
肖翠华也在哭:我饿死也不要你这样的钱,就是把我的这把老骨头老肉都拼上,也不能要你再这样!
项露说:你那老骨头老肉能赚多少钱?如今我们什么本钱都没有了,我这点残余的姿色还是抢免的、最后的,就让我抓紧干两年吧,无论如何也得给儿子弄楼房,咱们家落的太远了,账没有还清,房子没有,家具、电器都没有,咱村就咱家还住在土坯房里,那还是40年前爷爷扒了分地主的两间旧瓦片翻盖的。谁有姑娘愿嫁咱家呀!孩子进机关当干部没门,再娶不到媳妇,你这辈子就白盼了,我这一辈子也白活了。
肖翠华说:贫穷并不丢人,并不可怕,咱们祖祖辈辈虽然穷,可都干干净净的,站的直,行的正,从不叫人指着脊梁沟子说三道四。咱穷的有志气。
项露说:现在也许就你还在卖穷志气,也许就你还在“饿死不做贼”!你站的直,行的正有啥用?没有钱照旧无人正眼看你,没有钱就没有人真心尊重你!没有钱就连村医生都不想为你医病!你没有钱你儿子就得把命卖给化工厂!没有钱咱飞飞连个村官都选不上,没有钱你就得住土屋!你孙子将来肯定娶不上媳妇。
 “什么钱不可以赚?为啥非要赚这样的钱啊!”肖翠华几乎要喊了。
“什么钱可以赚?什么钱可以不赚?我只看见人人都见钱眼开,我没有看见拿钱付账时,谁问过钱是从哪里来的!”
“丢人!”肖翠华无法找到能诋毁项露的语词,她的话很事实,很有说服力,可不管她的话有多么现实,多么的无可争辩,肖翠华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无法接受这种事发生在自家人身上:“你、你要是我生我养的,我立马给你一瓶毒药,给你一把钢刀。”不是肖翠华绝情,她已经无地自容到了极点,几乎崩溃,这狠毒的话是挤出来的,是逼出来的。出口后她立刻被自己的狠毒话吓呆了。
好在项露已经不在乎她的恶毒了,她擦把眼泪说:如果你真嫌弃我丢了田家的人,如果真怕我败坏了你田家名声,你就把我当别人家的人吧!反正我不是你亲生,你儿子也不在了,就当我死了,或者我改嫁了,我无耻,我下贱,我是个破鞋、是个烂货,你就把我当二家旁人耻笑,把我当别人家的媳妇指着脊梁沟子狠狠咒骂吧!要不从今天起我再不喊你妈了,我不配,真的不配叫你妈。
肖翠华比项露哭的更痛心,她与儿媳超越了亲生,这是不掺半点假的:我俩这一辈子怕是死活都割不断、分不开了,你就是改到天边,就是叫我猪狗也改变不了你是我孙子的妈妈这个事实,老天已铁定你是我的后生,活着一锅吃,死了也得埋我跟前。
“这么说,那我只有死路一条了,你就给我钢刀,给我毒药吧!我也恨自己,我也无数次这么想过。我知道你要我死也是爱护我,我不会恨你,只求你答应我,允许我来生还是你一家人,我做你女儿,做你亲生亲养的女儿,那时我保证做个清清白白的女人,做个争气的女人。”
听她这么说话,肖翠华心一酸,眼泪潮水般涌出:“别怪我的心狠嘴毒,我是为你着想,你、你自己说,你这样,还有什么颜面活着?真不如死了好!”肖翠华忍无可忍,失去了理智,要不然打死她也说不出这种话。
项露并没有感觉婆婆的话出了格,直到此时她还是相信她是爱护她的,她十分坦然:“你要是真心想我死,求你再等些日子好吗?”她甩一把鼻涕,止住哭声,几乎是喊:我不是不想死,我是现在还不能死,我得将儿子的房子钱、娶媳妇的钱弄够了!
“可你那是……”
“我赚的钱不干净是吧!”肖翠华没有把话说完,项露把话说了出来,她不在乎婆婆的咒骂,她怕她的眼泪,不想在她面前久留,这回她几乎是吼了:“难道我就甘心赚这不干净的钱吗?你想想,我公婆要是能像三锤子那样,弄的钱用不完,还用得着我赚这钱吗?我男人要是像田涛表弟那样当局长,还用得着我赚这钱吗?
项露喊罢蒙着脸跑了!肖翠华脸上挂着惊愕的苦泪,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姨侄媳妇叹口气说:“替项露想想也很不容易,如果不是没办法,谁干这个啊!她这个年龄卖身早没人要了,她是在吹箫。”见肖翠华一脸茫然,说不出话,姨侄媳妇又进一步解释说:“就是用嘴,用嘴与人性交。尽管如此,她还得跌身价,收最低价钱;尽管如此,还必须天天化大价钱去做美容,把一身的老衰给遮挡着,弄不好人家男人还会骂她红颜骗子。”
“别说了!”肖翠华赶忙打断她,捂着嘴连叫:“我心里难受,难受,我恶心,恶心……”
“二姨你、你怎么了?怎么了?”见肖翠华就要歪倒,姨侄媳妇赶忙扶住她。
肖翠华痛苦地吐出一口胃液,缓过来后,长叹一声说:“走,快回去,我心里堵的慌。”肖翠华无心再想项露的事了,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他催姨侄媳妇要立即回去。
姨侄媳妇看她的神情不对劲,要送她去医院她不干,留她住一晚她死活不肯,送到车站还是放心不下,又买了几颗救心药,并特别交邻座的那位大姐,药在她上衣口袋里,矿泉水在她手提袋里,若看她不对劲帮她迅速吃下去。
肖翠华说别麻烦人家,都成棺材瓤子了,还吃啥药?早点死吧!
这次该扇脸了,肖翠华一直想扇自己的耳光。一开始有姨侄媳妇跟着她不能;班车上人多,怕人看见不说,那位好心的大姐一路都在嘘寒问暖,她没有机会。肖翠华一路长吁短叹,总算到了乡镇,下车后她才悄悄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两手左右开弓狠狠抽打起自己的脸来。她本来使了很大的劲,以致能将脸打疼、打肿、打烂,可不知怎的,扇脸的手总感觉很无力,虽然很努力,就是使不上劲,打在脸上轻飘飘的,一点疼痛感都没有。
不知打了多久,也不知打了多少下,肖翠华实在太累了,再也打不动了,心里的气纵然没有出完,还是消去了许多。再走路时,只感觉心慌头晕。前边不远街口就是邻居田自亮的酒坊,她临时打算去他那儿喘口气。
肖翠华扭秧歌样东倒西歪,终于歪到了自亮的酒坊,刚落座又见孙子田飞飞提着一竹篮热气腾腾的酒糟从槽坊走出。
“你、你、你怎么在、在这里?”肖翠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田飞飞满头大汗,前胸戴着咖啡色的长围腰,高卷着两袖和裤腿,还打着赤脚。田飞飞很想扯个什么谎骗过奶奶,可一看自己身上什么也不用再说了。“我、我在这儿给自亮叔帮、帮工。”
其实后面的“帮工”两字飞飞完全是多余。肖翠华一眼就知道孙子这是在干什么。田飞飞的爷爷四榔头当年就在酒坊做过工,她对这身装束和这套活路如同自家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再熟悉不过。肖翠华失去了生命最后的一根稻草,她突然放声大哭:我累死累活、你妈操烂了心,你爸为你连命都送了,难道,难道就为了你一个煮酒坊跑腿的后生?你说!难道就为了你一个煮酒的后生?你说!你说呀!
田飞飞像泄气的皮球,低头认罪似的,说:“奶奶,我真的不想再骗你了,上机关工作,当干部不可能,很难很难,那比登天还难。”
肖翠华不信:“都说书里有黄金,既然煮酒你读那么多书何用?你表叔不是一毕业就当干部了吗?这些年你看人家多风光,怎么轮到我们头上就这么难?”
飞飞说:现在早不是那个时代了,如今大学生踢脚绊腿到处都是,遍地是金,金也不值钱了,咱没有超人的能耐,没有钱也没有过硬的人,门都没有。
“飞飞!快看你奶怎么了!”田飞飞只顾低头说话,没有注意奶奶就要倒下,好在田自亮进门看见了。
两人手忙脚乱中发现肖翠华身上还有几颗救心药。小小药粒为抢救她起到了关键作用。救心药成了肖翠华的救命药。
                      
                  八
“疼哪——”如今肖翠华似乎只会喊疼了。
还是三姨说的对,铁姑娘结实,经得起磨。也因救心药出现的及时,肖翠华总算还保留着一条命。病魔虽然没有磨死肖翠华,可也把她磨了个半死。她从此不能下田干农活了,半边身子不能动,或者说只能被动,说话十分费力,还秃舌半语,就连喊疼也让人感觉是“琴呀——”。她一生都好强,从不为艰难所屈服,最不情愿麻烦别人,凭着坚强的毅力和顽强的意志,她勉强自理。每天人们看见肖翠华双手拄着一把很旧的木椅子,从家里一寸一寸挪到门外,然后慢慢坐在木椅上,木呆地注视着过往行人。见人就喊:“疼哪——”
好在田飞飞在镇上酒坊做工,只三四里路,每天早晚回家能将柴米油盐弄到屋里。听说肖翠华一蹶不振,项露只在电话里问了儿子一些情况,她知道,婆婆如果此时见到自己,她那病肯定会雪上加霜,所以一直没有回来。她交代儿子,照顾好奶奶,将留下的那块田租给自德。于是肖翠华“全脱产”了,喊疼成了她的专业。
肖翠华爱孙子,随时都想看孙子一眼,可看一旦见孙子深深的痛楚在心头翻滚,每天傍晚当田飞飞风风火火从镇上赶回,老远就听见奶奶在叫:“疼哪——”。早晨走时,喊疼声又把他送老远。
小六子他娘离肖翠华家最近,出门进门都要从她面前过,几十年的老姐妹见面需要搭个腔,她经常劝她:“你这么艰难,该叫项露回来才是。”儿媳是她心头的痛,提项露等于揭了她的伤疤:“疼哪——”
是疼必有病,村医生华顺来了。他身穿白大褂,脖子上掉的听筒摇晃着,肩上挂的药包一颠一簸,还是一副看似很忙碌的样子。看见华顺肖翠华有种莫名的反感,这有口难说的反感早成了她心头的隐痛。“疼哪——”她不得不叫出来。
华顺在她身上望、闻、问、切一番,问道:你哪里痛?
肖翠华疼在多处,要说清楚很费力,你要问,还真说不出来具体地方,或者是不想说,喊疼最简便:“疼哪——”华顺无奈地摇头。
三锤子家买了一辆崭新的小轿车,田灰灰托着老爹来来去去,一遍又一遍,老在肖翠华眼前晃。肖翠华眼里妒忌,心生火气,她想打自己的嘴巴又不能,只好责怪自己:你越混越窝囊,还看不起人家!你自己没本事,还狗眼看人低!肖翠华越想越难受,难受需要发泄:“疼——哪——”
也有邻居同情肖翠华,听见叫疼声似乎深受感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发起了感叹:可怜哪!年轻时还是铁姑娘队长!都怨那个害人的时代,害你求进步,当积极分子,一个女人家强出啥风头?硬充什么红人啊!看看,落报应了吧!把身体透支了,才六十多一点就没有一点底气了,想想如今,当初那是何苦来着,出什么风头啊!咋不蓄点心呢?思想好有啥用,身体可是自己的啊!
“话哪能那样说呢?”邻居们的话看似良言,使很多人都似乎相信了这一结论,可肖翠华不能认可,或者说无法接受,她想激力争辩,可的口齿不听使唤。说不出心里自然急,急透了只能折磨自己:“疼——哪——”同时能动的那只手在自己身上捶打一下。
“你看,你看,自己打自己了,都!神经了,她的神经肯定也毛病了。”人们似乎又看出了新问题。
话说三遍逗人嫌,肖翠华天天见人都喊疼,众人渐渐有些烦了,再从她面前路过时,不等她开口,人家会抢先说:“你疼是吧!”知道了人们在烦自己,肖翠华也明知自己的口齿无法与人一争高低,开始努力忍着,尽量不将“疼”喊出。见她不喊,人家又学着她喊:“疼哪——”然后再问:你咋不疼了?
一村人也许就三锤子不烦肖翠华叫疼,他同情她,每次路过时,不是丢瓶饮料,就是放两个水果,即便匆匆而过,也忘不了问候一声。        
“疼——哪——”无论别人为她做什么,肖翠华的回复依旧是喊疼,三锤子听到的最多。
这不是不明白人情世故,不知道仁义礼貌吗?见她这么不识抬举,人们生气了,有乡亲发牢骚说:难怪人家说现在人一边吃肉,一边骂娘,一点不假,上了点年纪,就老的连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了,真叫“人老无人情”,对她再好也说不出个“谢谢”,就知道喊疼。
三锤子当村长的儿子田灰灰来看望肖翠华了。这家伙对肖翠华似乎有某种抵触情绪,平时千百次从她面前过,无论开车还是徒步,从不朝她这边瞄上一眼,尽管她的叫疼声很特别。这次该是破天荒,他手里捏着钱、脸上堆着笑来了,而且身后跟着一大群领导和记者。肖翠华看见照相机、录像机,镜头不约而同地都正对着田灰灰捏钱的手。这使她记起了一个专业术语,好像叫“聚焦”, 因为她常听电视上在这么说。“疼——哪——”肖翠华还是老一套。没有想到她的喊疼也被“聚焦”了。
记者问田灰灰,这老太太叫什么?田灰灰说:她叫肖翠华,我们田家湾村的村民,长期有病,而且病情十分严重,刚才你们也听见了,天天都在这么叫疼。
记者将话筒转向自己:肖老太太的病情十分严重,家庭又如此困难,你们是怎样在帮助她、扶持她?
记者将话筒转向田灰灰,田灰灰对着话筒说:这位叫肖翠华的老妈妈,年轻时是我们田家湾村的铁姑娘队长,为我们村农田基本建设作出过很大贡献,现在老了,又常年有病,儿子也不在了,她一直是我们村重点的扶持照顾的对象,作为村领导,本人每星期都要到她家看一两次,了解她的吃住和医疗情况,曾多次自掏腰包救济她。田灰灰说着将手里的一沓票子强塞在肖翠华手里。
肖翠华心里像打破了五味瓶,一阵难受,高叫“疼——哪——”记者赶忙将镜头和话筒转向她,那叫疼的画面被“聚焦”,十分真切,十二分感人,为此条新闻增添了神笔。“成功了!”记者欢欣鼓舞。
一个叫段西国的大老板也来看望肖翠华了。像上次田灰灰一样,手捏一沓钱,跟着一大群领导和记者,照相机、录像机的镜头都在围着他转。肖翠华和这人又成了新闻“聚焦”点。就在此时,肖翠华突然认出,这个叫段西国的大老板就是那个偷树砍死她丈夫的“小秃子”,当年在法庭上肖翠华见过他,这个人曾给过她伤痛,而且透心入骨,烧成灰她都认不错。
那一大群领导、记者晃动着照相机、录像机,在肖翠华面前忙忙碌碌,折腾了好长时间,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肖翠华不知道。最后只听记者问她:这么多人关心你,爱护你,这位叫段西国的老总跑一百多里来为你献爱心,你看,赶上了这么好的时代,你是多么的幸福?你心里有什么感想,能让我们大家分享一下吗?
肖翠华听着反感,想争辩嘴里说不出,激愤中照自己的头捶打,叫喊:“疼——哪——”
在场的三姨感觉过意不去,替她有些惭愧,埋怨她说:“你该谢谢人家才是呀!”说罢又指责肖翠华对来的人们说:你看她还疯疯癫癫的,打自己、骂自己,按说还没有到老糊涂的时候呀!
只见那位叫段西国的人淡淡一笑,很有君子风度:“没有什么,我帮助人是从不需要言谢的。”
“疼——哪——”肖翠华叫的更响了。
 
 
 
【作者: 】  【发表时间:2015/3/11】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浏览2207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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