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美兰,笔名高萱。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郑州小小说协会会员,华夏精短文学学会会员。2010年3月获庆祝周口建市十周年征文优秀奖;2014年11月作品《秋天的童话》《那样,那梦,那老人》入选《周口文学60年精品大系列》散文卷;作品《香客》入选2015年《河南文学作品选》小小说卷;2011年与人合著《给面试者的51颗巧克力》;2019年编著《寻找夏洛》;《信》《憨娘》入选《2020中国精短小说年选》。
香云纱
高美兰
请问棉纺织印染厂在什么地方?安艺问一位环卫工。
棉纺织印染厂?环卫工惊讶地看着安艺说,这就是。
安艺环视四周。高楼耸立,哪有厂子的影子。
恁没来过此地吧?环卫工说,二十多年前厂子就没有了。
我向您打听一个人,姜成认识吗?
姜成?哪个车间的?
漂炼车间的。
不认识。环卫工摇摇头说,厂里的人早就七零八散了。
安艺搜寻着记忆,但面前像一位少妇的城市,无论如何都不能与那位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子联系在一起。离开环卫工,又打听了几个人,但都不知道姜成在哪里。
华灯初上。高档酒店与地摊小吃并存,谁也不影响谁的生意。
“姜记馄饨馆”的招牌映入眼睑。
一碗馄饨,一格蒸饺。她找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后,对服务员说。
好——咧!一碗馄饨、一格蒸饺。
漆黑的夜空,铜钱般的雨点向她砸来。她骑着自行车行驶在那条上班必经的小路上。黑暗、恐惧包围着她,她吃力地登着车子。
她身后五米远的地方,始终有一个身影跟着她。这个身影在她成了他徒弟的一个月后出现的。
恁慢用!服务员把一格蒸饺放在餐桌上说。她点点头。
开饭了,开饭了。打饭的人哟呵着向餐厅走去。
她对他说,我去打饭。
他夺过饭盒说,我去。
她打开饭盒,雪白的猫耳朵呈现眼前。馄饨里没有香菜和葱花,但下面却卧着一个荷包蛋。
醋和辣椒恁自个放。服务员把一碗馄饨放在桌子说。
没有香菜和葱花的碗里卧着一个荷包蛋。
这?她疑惑地看着服务员问。
是老板做的。服务员不好意思地说,俺去给恁把香菜、葱花端来。
不用了,谢谢!她看着吧台后面那个谢顶的男人问,他是老板?
嗯。
店开多长时间了?
快三十年了吧?!服务员皱了皱眉回答后,招呼客人去了。
婚礼结束后,她突然发现他没来参加婚礼。
为什么新郎不是我?在那条泥泞的小路上,他拿着一个空酒瓶,跌跌撞撞地走着,不停地扇着脸颊。难道你不知道我爱你吗?……俺知道俺配不上你……可俺……哈哈哈——狂笑声伴着雨水撒落了一地。
恁再要点啥?服务员把一碟糖醋蒜放在她面前问。
一盒酸奶吧。她看着那碟糖醋蒜说,我没要这个。
老板送恁的
替我谢谢老板!她看着吧台后面的男人说。
服务员走后,她把糖醋蒜包好放进包里。
拿着!他把一个服装袋和30元钱递给她说,买些营养品。
30元!比她的工资还多2块呢。她没接。
你不要,我就扔进蒸箱里。他喷着酒气说。
她知道他这样说就会这样做的。
呕!呕!她弯着腰,捂着隆起的腹部呕吐起来。
给!他把一包糖醋蒜放在码布案上走了。
她打开服装袋,看到里面的衣服惊叫起来。香云纱旗袍!她半年的工资也不够买这件香云纱的。拿着钱和香云纱,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了她的背上。
恁还要点啥?服务员把酸奶递给她问。
不要了,谢谢!她握着温温的酸奶盒说,请结一下账。
啊?!她看着河南新闻播报的一则消息叫出了声。豫东最大的那家棉纺织印染厂破产了,他失业了。
婚后三年,她来到爱人所在的城市——乌鲁木齐,从此没有了他的消息。她的背上又多了一个包袱——牵挂。
给恁。服务员把账单递给她,她接过后,来到卫生间,拿出那件香云纱换在身上。
当香云纱香醇的气味飘散在空气中时,她也如那香气般飘起来。
结账,老板!她把账单和一百元递给他。他接过后,把零钱递给她时,对她笑了笑。她接过钱放进钱包时,发现一张纸条夹在里面:
有困难时,来找我。没有多,三万、两万还是有的。
叭叭叭——泪水滴落在纸条上,模糊了那行电话号码。她放下纸条向店门走去。
营生
高美兰
沙颍河航运造就周家口繁荣的同时,也为穷苦百姓留下了一碗饭,那些来往穿棱的货船,需要大批的装卸工和搬运工。王五年轻时就是吃装卸搬运这碗饭的。仗着身强力壮,一二百斤的麻袋往肩上一撂,上堤下坡,噔噔噔一路小跑,连气都不带喘的。虽然做这种苦力致不了富也发不了家,但王五没有老婆孩子,挣的工钱差不多够他一个人开销的,还能时不时地就着美酱园的咸菜抿上二两小酒儿。不过这样自在的日子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结束了,他有一次扛包闪了腰,再也不能负重了。推拿、针灸、敷膏药,全没用。一个江湖郎中告诉他,每个人一生的力气是有定数的,你太逞强,把自己的力气提前用完了。
丢了装卸搬运的营生,就等于丢了饭碗。王五的日子从此凄惶起来,每日在大街上野狗似的流浪,打些轻来轻去的短工,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的。就这样混了十来年,人瘦成了骨头架子,基本上就像一个游魂了。好在一个在周家口做买卖的山西富商看他可怜,收留他当了佣人。虽说在主人面前低声下气,还不开工钱,但好歹能填饱肚子了。清朝末年,京汉铁路开通,周家口航运衰落,山西富商举家迁回原籍,至于王五,人家自然是不会带走的。王五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因为他年龄太大了,连打短工别人也不愿意要他了。
也算老天有眼,一个家住北花园的老夫人听说王五做过佣人,竟然找到了他头上……王五哪敢怠慢,及时忙慌就往北花园赶。不料刚走到三义街,天上却突然下起了冷子。枣子似的冷子一颗颗砸在头上、脸上,火辣辣的痛。王五怕耽误工夫,也不敢到街边避一避,只是把双手护在脑袋上,往下缩了缩脖子,接着往前跑。脚下咣一声,吓得王五跳了起来。低头一看,原来只顾缩着脖子赶路,不小心踢飞了一个缺了口的陶瓷碗。碗里的破毛票像鸡毛一样飘散在地上。王五刹住脚,急忙去拣,不想腿被人死死地抱住了。
抱住王五的是个脑袋被灰毛巾缠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惊慌的眼睛的人。那人跪爬在上,两只红萝卜似的手死死抱住王五的腿。
把钱给俺!一个苍老凄怆的声音从地下发出来。
王五一惊,手中的破毛票掉进了瓷碗里。抱着王五腿的手松开了。空气死一般的寂静,风似乎也被冷子冻得僵住了。王五不由打了个寒颤,冷意直往心窝里钻。
天已经麻麻黑,王五急急向前走,走了几步,还是感觉后背透骨的凉。他扭着脖颈向后看了一眼。那位老女人双膝跪倒,双手前扑,以额触地,那种向行人跪拜的姿势令人触目惊心。一缕从灰头巾里钻出来的灰发已经全白,在麻黑中分外显眼。
王五来到北花园,找到老夫人家时,大门紧闭。
谁呀?
不知过了多时,王五被人叫醒。原来他坐在门楼下睡着了。
老夫人打开门,王五跟在老夫人后面进了院子。院子不大,但枯死的杂草满院子都是。老夫人打开屋门,摸索着去找灯。老夫人挎着的包袱被门鼻子挂了一下,王五急忙去接,但老夫人一闪身,拒绝了。
点亮灯后,老夫人挎着包袱进了一间内屋,不大一会儿就出来了。
你住那间屋子。老夫人指着靠近厨房的一间说,没我的允许,你不能进我的房间。
是,是。王五点头答应着。
早晨,老夫人吃过早饭挎着包袱出了门。临走时,吩咐王五说中午她不回来吃饭,天黑时把洗澡水烧好。老夫人坐着人力车走后,王五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第一天,活比较多一些,王五先把房间的卫生打扫一遍(不包括老夫人的房间),然后清理院子里的杂草,再洒水除尘。忙碌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不愁吃喝的日子过得很快,眨眼半年过去了。王五每天重复着简单的工作,时间长了就感觉到无聊,闷得慌。
干完活,王五坐在厦沿下晒太阳。
这老太太是干什么的?天天挎个包袱早出晚归,神经兮兮的,连她的房间也不让打扫。想到这儿,王五来到老夫人的房间门口,摸了摸门锁,又用力拉了拉。王五盯住纹丝不动的门锁,做出一个决定。
这天同往常一样,老夫人出了门,坐上了一辆人力车走了。王五偷偷地跟在人力车后面,他要看看老太太天天都去了哪里。
人力车跑得快,他跟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把王五累得够戗。他停下脚步,喘着气。鞋里进了石子,硌得生疼。他脱掉了鞋,磕出鞋里的石子后,再去找人力车时,人力车已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老太太出门后,王五紧跟在人力车后面。他心想,这回就是鞋里再进了石子,就是把脚硌烂也不磕鞋了。人力车又像昨天一样,出了门往南跑去,又是东拐西拐。有了昨天的经验教训,王五紧紧盯住人力车,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到了三义街与得货街的十字路时,人多了起来,车子在人流中穿梭。王五正专心跟踪时,脚下踩住了啥东西,他还没来及细看,就被人拉住了袖子。眼长哪去了?走路不看路,踩住俺脚了!王五忙向那人道歉赔不是。等到那人松开王五时,人力车早已消失在人海里了。
唉!俺咋这么没能耐?王五扇了自个一巴掌。
漫无目的地转悠到三义街,王五又看到了那个跪拜在地上的讨饭婆,她的面前依旧摆着那个曾经被他踢翻过的缺了口的陶瓷碗。他来到跟前,把手伸进口袋攥住了一张毛票,攥了半天也没舍得掏出来。
晚上,老夫人回家后把王五叫到了面前,一叠零碎的钞票扔在了桌子上。
明儿你不用来了!老夫人冷冷地说。
王五吃了一惊,小心问,夫人,俺哪儿做得不好?
老夫人的语气更冷了,连着跟了我两天,以为我不知道!
王五没有再说什么,抓起桌上的钞票转身出了门。
这天夜里王五一夜都没睡踏实,虽然被老太太辞退了,但他的好奇反而更加强烈了。他想,原来这老太太早已发现我跟踪她,而且有意甩开了我,怪不得两次我都跟丢了呢。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天刚亮他就起来了。这回他多长了个心眼,翻出一顶破草帽扣在了脑袋上,这样一来只要稍微低一下头,整张脸都可以让草帽遮挡住。他提前来到老太太宅院前,悄悄候着,等老太太坐上一辆人力车,他拉低草帽檐儿,也拦了一辆人力车,指着老太太坐着的人力车对车夫说,跟着那辆车,不能跟丢了,也不能让那辆车上的老太太发现,要不然可没你的车钱。
两辆人力车一前一后在老洋桥北岸的偏辟处停了下来。王五猫着腰躲进附近的草丛中,看见老夫人下了人力车,环顾一下四周,走进了桥洞里。王五有些犹豫要不要也跟进桥洞,他怕被老夫人发现了。这老太婆去桥洞做啥?正在王五疑惑时,从桥洞里走出来一位紧缠头巾、衣衫褴褛、手里拎着破陶瓷碗的老女人。这不是哪个讨饭婆吗?她怎么从这里出来了?
讨饭婆上了岸,向三义街走去。
王五来到桥洞下,搜出了在草丛掩蔽下的一个包袱。包袱里是老太太出门时穿的衣服。
弄了半天,原来俺伺候的是个讨饭婆!
不久,周家口的繁华街道上多了一个乞丐。
舞伴
高美兰
爸爸,能早点回家吗?
准备下班的刘照宗接到二女儿打来的电话。
爸爸加完班就回去。照宗压低了声音说。
爸,我和姐、弟弟的补习费该交了。
不是刚交过没几天吗?照宗刚发了工资,他知道扣除随份子钱后,余下的还不够一个孩子的补习费。
什么呀?电话里传来女儿夸张的声音。老爸你啥记性?
是爸爸记错了,照宗哄着女儿说,先去上学吧,明天爸爸一定把钱给你们。
七点,老地方见,黛媚。照宗看着信息,回了一个笑脸和拥抱。
今天我请客。照宗看着黛媚点好的菜单,在钱包里找着什么。
我来吧。黛媚撒娇地歪头看着他。
唉!照宗把钱包装进口袋里说,没办法,工资卡又让她拿走了。
黛媚望着两碗烩面,两盘小菜问,喝白的吧?
你喝吗?照宗问,你喝我也喝。
来瓶半斤的。黛媚掏出一张小红鱼递给他,示意他去付账。
明、后天我不能陪你跳舞了。照宗呷了一口酒说。
怎么了?
老先生刚才打电话,说老太太住院了,让我回去。他呷了一酒说,洗澡时不小心摔倒了,腰椎骨折……唉——心脏病也犯了。
那你还不赶快回去?黛媚说。
不是想着陪你跳舞,下午我就请假回去了。
……
你去舞场等我。一辆出租车停在黛媚面前,黛媚坐上车,消失在梦幻里。
照宗坐在靠左边的长凳上,瞄着女人们。他明白这些浓妆艳抹下掩盖着年龄的女人,在寻找着猎物。
黛媚还没有来。他站起来向一位大学生装束的女人走出。
美女,请!
大学生看了照宗一眼,立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舞步向池中滑去。
照宗深信这曲结束后,那些不甘寂莫的富婆们就会主动找他。
黛媚还没有到。
你的舞姿好漂亮!女人把手伸向他说,请带我一曲吧!
请!照宗轻轻地搂住长发女人不再纤细的腰,向鱼一样领着女人滑向池中。
经常来跳舞吗?她低语。
偶尔来。
照宗的手向下滑了一寸,用劲按了下去。他带着女人转了360度。女人贴在他怀里。明天还来吧?!
照宗没有说话,带着长发女人又转了两个360度。
一曲结束,照宗没有再继续跳下去的意思,女人知趣地走开。
给你。黛媚把一个红包递给照宗说,这是一万,先给老人交住院费吧。
照宗接过红包,搂着黛媚滑向舞池。
黛媚是一家企业的会计,老板是她的老公。
给。照宗把钱递给妻子说,明天把孩子们的补习费交了,抽空给爹妈送点钱。妻子接过钱数了数说,一万,恁多?
发奖金了。照宗说着向卫生间走去。
刚到舞场不久,女人就向照宗走来。他笑了笑,搂住女人滑向舞池。
她今天不来吗?女人问。
谁?
你的舞伴呀!
都是跳舞的,哪有什么伴。照宗的手向下滑了一寸后,用劲按了按,然后带着她转了个360度。
恁在哪儿上班呀?女人奶声奶气地问。
某某局,他用劲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我叫刘照宗,******,是我办公室的电话。
凉快凉快去吧?女人在面颊前扇了两下问。
他们向河边走去。
女人成了他的第十一个舞伴。
三个月后。
眼镜咋啦?女人惊讶地问。
路上撞车了,照宗摸着额头说。
是哪个该死的?急着投胎吗?女人摘下眼镜放进包里说,去医院检查了吗?
我没事,就是车撞坏了。照宗说,4S店说要大修,半个月开不成车了。
开我的?
唉!照宗长叹口气说,真倒霉,车保险刚到期,准备这几天交呢,就出了这事。
修车要多少钱?
一万多,再加上车保险近两万了。照宗脸露难色说,你能借我一万吗?
把你的银行卡给我,我转给你一万。女人拿出手机说。
过一段我手头宽余了就还你。照宗说着把银行卡递给女人。女人接过卡输着卡号说,不用你还,是我给你的。
那怎么行?照宗把女人搂在怀里说。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希望你能多陪陪我。女人说,五年前我患了宫颈癌,做了手术,医生说我最多能活五年。
医生吓你呢,你身体这好多,怎么可能呢。照宗摸着女人腹部疤痕说。
我的身体我明白,最近一个月我总感觉身上没劲,低烧,吃药也不见效。我找了我的主治大夫,化验出了癌细胞。
哦——他没想到她是个快死的人了。化疗?对,化疗!化疗就没事了。
我不想化疗,那种生不如死的痛我不想再受了。女人摸着乌黑的长发说,我不想在死前变成丑八怪。
他知道吗?照宗问。
五年前,他扔下一笔钱,消失了。女人凄苦地笑了笑说,我还有一套房子,等我走了,房子给你,余下的钱够孩子们交学费的。
你说什么呀?
你的情况我全知道了,以后不要再来跳舞了。女人恳切地看着他。
半年后,女人走了。舞场再也没见过他的身影。
囚徒
高美兰
中午你自己吃吧!他把两个茶叶蛋、一盒奶、一块蛋糕放在床头柜上,对她说。
她惊呀地看着他说,你说啥?
我是说中午的饭你自个吃,我不回来做饭了,他加重了口气说。
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没有,他第二次的回答她听的清清楚楚。听清楚了之后,她开始怀疑是自个的脑子出了毛病,还是他的脑子进了水。二十年,二十年了,他从没有不回来给她做饭吃。
你疯了?!……为啥不回来做饭?……你明知道……他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摆手摇头制止说,她走了,我去送送她。……你自个……吃吧。他说着朝外走去。她看见他走到门口没回头,用眼睛的余光扫了她一眼,那一眼泪水中夹带着仇恨。
她死了……死了……她自语道。二十年了,我躺在床上二十年了,你终于死了。
哈哈哈……她狂笑。
他跪拜在她的身边,紧紧地握着她冰凉的手。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她的脸。
你还是先走了……都二十年了……你都等了二十年了,为啥你放弃不在等了呢?
我……我对不住你,我答应你等她病好了,就与她离婚,可是……唉……
我没办法,谁能想到她突然就瘫痪了呢?这一瘫就是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我没陪你好好吃过一顿饭。……没想到她不但瘫痪在床,而且又得了一种怪病,她只能吃我做的饭,别人做的饭,一口也咽不下去,吃一口就吐,并且把苦胆水都吐出来了。……你说为啥不给她请保姆,让保姆给她做饭?我不是没请,但不管用。她只吃我一个人做的饭……
你……你……他惊恐地看着她,声音颤抖的如他的身体。
她笑着看着他,扶着门框笑着看着他。她的笑充满了胜利。
我不能来吗?她向前飘移着,来到他与她的身边。她死了,我来送送她。
你的……腿?他像大白天看到鬼一样向后移动着。“叭”的一声,他撞在了灵桌上,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我的腿?我的腿咋啦?这不是好好的嘛!她说着向前飘了飘脚。
这二十年……你……你?
这二十年……我……是的。
我明白了,你瘫痪的那一天……
是的,我瘫痪的那一天正是你们偷情的那一天,你们从来没想到为什么我会突然瘫痪在床?……她死了,她到死也没有与你结成婚,你!还是我的!
哈哈哈!泪花在她眼里闪烁。她腿一软,身子一下向灵桌倒去。“叭|的一声脆响从她双腿中发出。她的头撞在了灵桌上,一股黑红的血顺着桌子腿流向地面……
烟
高美兰
每当点燃一根烟时,秀姑就会想起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那天夜里,她望着院子里那忽明忽暗的亮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拿起一把香蕉来到亮光处,把香蕉递给他说:吃个香蕉吧。
亮光画了一个弧,消失在黑暗中。刘平接过香蕉看着她。吃吧,她说。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她从光中看出了焦虑、恐惧。
他把香蕉皮扔到猪圈里,猪圈里传来“哼哼”声。她又递给他一个。谢谢!他磁性的声音中带着沙哑。
她回到屋里,从砂罐倒出半碗水,又从瓶子里挖了一勺蜂蜜放在碗里,搅了搅端给了他。
他没有喝出甜,只觉得有种焦糊味。
他说,接到上前线的消息时,他没有感觉到死亡,激动兴奋包裹着他。战场上的英雄他也只是在电影上见过。自己也要当英雄了,他兴奋得差点叫起来。他想把这消息告诉父母,但不能,这是违反纪律的。没想到部队就要到前线了,却停了下来。
他掏出一根烟点燃。坐在带有阳光余温的石板上,他的兴奋慢慢在消失,焦虑、恐惧如丝线般缠绕过来。
爸妈在做什么?如果知道我正走向战场,是支持还是反对?他吸了一口烟,忽明忽暗的亮光照在他幽黑的脸上。他的脸泛着黑宝石般的光。如果我光荣了,父母就抱不上孙子了,老刘家也就断了后。
今晚本来是有月光的,她说,怎么就没有了呢?
月光?怎么会没有月光?他又吸了一口烟。亮光如一轮圆月照在她的脸上。她那圆润的脸泛着银光。
她坐在他身边。亮光划了一个弧消失在黑暗中。他的手向银光摸去。银光的温热如电流传向身体。我还没有结过婚,还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就……
电流穿过她的身子,她颤抖着抓住他的手向下滑去。这是她的英雄。
当东方刚泛鱼肚白时,部队出发了。
她把满地的烟蒂一根根捡起,包在粉红色的手帕里。把那烟盒贴在胸前。她跑到镇上的商店去买烟时,人家告诉她,这条烟的烟钱一头大肥猪都不够。她回去把猪卖了,把彩礼钱也拿出来,还是不够。她把嫁妆也卖了,最后抱回了两条烟。
仗打得异常惨烈,部队伤亡严重。
她的未婚夫闹到部队,说刘平强奸了他的未婚妻,一定要按军法处置。
如何处置他?领导指着刘平的遗像吼叫。
他为了引开敌人的火力,故意暴露了自己。当战友们占领了制高点时,他已倒在血泊中。
他被评为一等功臣,但却在表彰前划掉了名字。
英雄们的坟茔上放满了鲜花,唯独他的坟茔上点燃着一根根香烟。
妈妈,让我来给爸爸上烟吧!中年军官对颤抖着手点烟的秀姑说。
秀姑把烟递给中年军官说,是应该让你给你爸上烟了。
营生
高美兰
沙颍河航运造就周家口繁荣的同时,也为穷苦百姓留下了一碗饭,那些来往穿棱的货船,需要大批的装卸工和搬运工。王五年轻时就是吃装卸搬运这碗饭的。仗着身强力壮,一二百斤的麻袋往肩上一撂,上堤下坡,噔噔噔一路小跑,连气都不带喘的。虽然做这种苦力致不了富也发不了家,但王五没有老婆孩子,挣的工钱差不多够他一个人开销的,还能时不时地就着美酱园的咸菜抿上二两小酒儿。不过这样自在的日子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结束了,他有一次扛包闪了腰,再也不能负重了。推拿、针灸、敷膏药,全没用。一个江湖郎中告诉他,每个人一生的力气是有定数的,你太逞强,把自己的力气提前用完了。
丢了装卸搬运的营生,就等于丢了饭碗。王五的日子从此凄惶起来,每日在大街上野狗似的流浪,打些轻来轻去的短工,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的。就这样混了十来年,人瘦成了骨头架子,基本上就像一个游魂了。好在一个在周家口做买卖的山西富商看他可怜,收留他当了佣人。虽说在主人面前低声下气,还不开工钱,但好歹能填饱肚子了。清朝末年,京汉铁路开通,周家口航运衰落,山西富商举家迁回原籍,至于王五,人家自然是不会带走的。王五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因为他年龄太大了,连打短工别人也不愿意要他了。
也算老天有眼,一个家住北花园的老夫人听说王五做过佣人,竟然找到了他头上……王五哪敢怠慢,及时忙慌就往北花园赶。不料刚走到三义街,天上却突然下起了冷子。枣子似的冷子一颗颗砸在头上、脸上,火辣辣的痛。王五怕耽误工夫,也不敢到街边避一避,只是把双手护在脑袋上,往下缩了缩脖子,接着往前跑。脚下咣一声,吓得王五跳了起来。低头一看,原来只顾缩着脖子赶路,不小心踢飞了一个缺了口的陶瓷碗。碗里的破毛票像鸡毛一样飘散在地上。王五刹住脚,急忙去拣,不想腿被人死死地抱住了。
抱住王五的是个脑袋被灰毛巾缠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惊慌的眼睛的人。那人跪爬在上,两只红萝卜似的手死死抱住王五的腿。
把钱给俺!一个苍老凄怆的声音从地下发出来。
王五一惊,手中的破毛票掉进了瓷碗里。抱着王五腿的手松开了。空气死一般的寂静,风似乎也被冷子冻得僵住了。王五不由打了个寒颤,冷意直往心窝里钻。
天已经麻麻黑,王五急急向前走,走了几步,还是感觉后背透骨的凉。他扭着脖颈向后看了一眼。那位老女人双膝跪倒,双手前扑,以额触地,那种向行人跪拜的姿势令人触目惊心。一缕从灰头巾里钻出来的灰发已经全白,在麻黑中分外显眼。
王五来到北花园,找到老夫人家时,大门紧闭。
谁呀?
不知过了多时,王五被人叫醒。原来他坐在门楼下睡着了。
老夫人打开门,王五跟在老夫人后面进了院子。院子不大,但枯死的杂草满院子都是。老夫人打开屋门,摸索着去找灯。老夫人挎着的包袱被门鼻子挂了一下,王五急忙去接,但老夫人一闪身,拒绝了。
点亮灯后,老夫人挎着包袱进了一间内屋,不大一会儿就出来了。
你住那间屋子。老夫人指着靠近厨房的一间说,没我的允许,你不能进我的房间。
是,是。王五点头答应着。
早晨,老夫人吃过早饭挎着包袱出了门。临走时,吩咐王五说中午她不回来吃饭,天黑时把洗澡水烧好。老夫人坐着人力车走后,王五开始了一天的工作。第一天,活比较多一些,王五先把房间的卫生打扫一遍(不包括老夫人的房间),然后清理院子里的杂草,再洒水除尘。忙碌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不愁吃喝的日子过得很快,眨眼半年过去了。王五每天重复着简单的工作,时间长了就感觉到无聊,闷得慌。
干完活,王五坐在厦沿下晒太阳。
这老太太是干什么的?天天挎个包袱早出晚归,神经兮兮的,连她的房间也不让打扫。想到这儿,王五来到老夫人的房间门口,摸了摸门锁,又用力拉了拉。王五盯住纹丝不动的门锁,做出一个决定。
这天同往常一样,老夫人出了门,坐上了一辆人力车走了。王五偷偷地跟在人力车后面,他要看看老太太天天都去了哪里。
人力车跑得快,他跟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把王五累得够戗。他停下脚步,喘着气。鞋里进了石子,硌得生疼。他脱掉了鞋,磕出鞋里的石子后,再去找人力车时,人力车已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老太太出门后,王五紧跟在人力车后面。他心想,这回就是鞋里再进了石子,就是把脚硌烂也不磕鞋了。人力车又像昨天一样,出了门往南跑去,又是东拐西拐。有了昨天的经验教训,王五紧紧盯住人力车,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到了三义街与得货街的十字路时,人多了起来,车子在人流中穿梭。王五正专心跟踪时,脚下踩住了啥东西,他还没来及细看,就被人拉住了袖子。眼长哪去了?走路不看路,踩住俺脚了!王五忙向那人道歉赔不是。等到那人松开王五时,人力车早已消失在人海里了。
唉!俺咋这么没能耐?王五扇了自个一巴掌。
漫无目的地转悠到三义街,王五又看到了那个跪拜在地上的讨饭婆,她的面前依旧摆着那个曾经被他踢翻过的缺了口的陶瓷碗。他来到跟前,把手伸进口袋攥住了一张毛票,攥了半天也没舍得掏出来。
晚上,老夫人回家后把王五叫到了面前,一叠零碎的钞票扔在了桌子上。
明儿你不用来了!老夫人冷冷地说。
王五吃了一惊,小心问,夫人,俺哪儿做得不好?
老夫人的语气更冷了,连着跟了我两天,以为我不知道!
王五没有再说什么,抓起桌上的钞票转身出了门。
这天夜里王五一夜都没睡踏实,虽然被老太太辞退了,但他的好奇反而更加强烈了。他想,原来这老太太早已发现我跟踪她,而且有意甩开了我,怪不得两次我都跟丢了呢。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天刚亮他就起来了。这回他多长了个心眼,翻出一顶破草帽扣在了脑袋上,这样一来只要稍微低一下头,整张脸都可以让草帽遮挡住。他提前来到老太太宅院前,悄悄候着,等老太太坐上一辆人力车,他拉低草帽檐儿,也拦了一辆人力车,指着老太太坐着的人力车对车夫说,跟着那辆车,不能跟丢了,也不能让那辆车上的老太太发现,要不然可没你的车钱。
两辆人力车一前一后在老洋桥北岸的偏辟处停了下来。王五猫着腰躲进附近的草丛中,看见老夫人下了人力车,环顾一下四周,走进了桥洞里。王五有些犹豫要不要也跟进桥洞,他怕被老夫人发现了。这老太婆去桥洞做啥?正在王五疑惑时,从桥洞里走出来一位紧缠头巾、衣衫褴褛、手里拎着破陶瓷碗的老女人。这不是哪个讨饭婆吗?她怎么从这里出来了?
讨饭婆上了岸,向三义街走去。
王五来到桥洞下,搜出了在草丛掩蔽下的一个包袱。包袱里是老太太出门时穿的衣服。
弄了半天,原来俺伺候的是个讨饭婆!
不久,周家口的繁华街道上多了一个乞丐。
(编辑 蔡秀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