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银鹏,1963年生于湖北武穴,在北京等地开过店。短篇小说《故人西辞》,获《北京文学》奖、老舍文学奖。
故人西辞(短篇小说)
湖北|毛银鹏
我今年三十五岁。说年老吗?现在人一般活七八十岁,我还只活小半。说年轻吗?我常觉身心疲惫,想到不少生年和我差不多的亲戚朋友的死。
寿 连
我最先感到突然不见了的人,是寿连。
那时,我刚入学堂。村里的学堂,是老师家的堂屋,四壁无窗,大门低窄,亮瓦狭小、模糊,光线不足。老师常让我们到学堂边,两幢房子山墙间的走廊里读书。现在看,那山墙并不高,而且歪裂。但当时,在孩子的眼中,是笔直入云的。我们总仰看头顶的一线天。
我们读书,多是摇头晃脑,粗声大嗓的。只老见寿连瘦白着脸,睁着大而显水的眼,微动着薄的嘴唇,发出姑娘样的小声,身子不大动。
我们便去搔他的痒,摇晃他,才发觉他身上很硬,瘦得一身的骨头。于是,我们一齐摇头晃脑,粗声大嗓地嚷着:“寿连呐,干腊麂哎!”寿连先是脸红,眼光湿湿地望着我们。我们大多却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琅琅书声”中。寿连只得咬着嘴唇,低下头,盯他的书了。
我们觉得好长时间未见寿连上学,便蹦跳着去邀他。有的同学,还没到寿连的家,就大声地喊:“寿连哎,上学呵!”
寿连的祖母,坐在灶门口,颤抖着爬满蚯蚓样青筋的手,把半湿的烂草往灶里塞,眯着皱纹很深的眼,嘟着气球似的嘴,球破漏气一样响的向灶里吹风。黑烟扭成粗绳子往外冒。
她说寿连病了,躺在灶后间的房里。房间很窄,很暗。巴掌大的木格小窗,透点儿灰朦。寿连的干咳声,在弥漫的烟雾中撞响着。床边的板凳上,放着一个缺口的碗,碗里半碗水。几只肥胖的苍蝇,时而在寿连的瘦脸上伸腿,时而爬到寿连的尖鼻上理翅。我们伸手去赶,苍蝇们打个转儿,又落在他那黄稀的头发上。
寿连躺在床上,张大嘴,喘着气,低声问我们:“现在,老师讲到哪一课了?”
我们连忙掏出课本,告诉他。他的喉管拉钝锯似的响着,还努力睁大眼,盯着书。他的眼,更显大而水汪,像是盈满泪。
一天,突然听说寿连“死”了!我们的心,“嘣!嘣!”地跳,拔腿就向寿连家跑去。
只见他家人撕心裂肺地哭,昏天黑地地嚎。他的祖母揪着自己灰白的头发,在地上打滚。哭喊:“祖孙三代的命根子都断了,我还活么子?”寿连的爹,捶打着瘦得显肋骨的胸,骂自己白活个人,连儿子都养不活。
寿连屋外的墙上,那长长的一行用石灰水写的标语大字,每个字的下端,拉下无数条石灰水线,好像字们也在流泪。墙边的地上,颜色不同的补丁连成的被单,包裹着寿连,不见他的面容。我们真想看看他,但又不敢揭开被单。
后来,寿连的爹来到学堂,把寿连的凳子,扛在他那驼着的背上,连声咳嗽着离去。三只凳脚向高而白的天空,一耸一耸的;破皮带系着的一只断凳脚,向我们一划一划的。我们呆呆地站着,痛感寿连真的“死”了。再也不能见了⋯⋯
我们想到原来乱摇过寿连的瘦身子,用“书声”笑骂过他,觉得是“有过”的,便都在作业本上写下:“寿连,我错了!你莫生气!”之类的话,还注上自己的名字,再撕下这张纸,折叠好,趁下课时间,跑到野外寿连的坟前,扒开坟前干硬的土块,把这些字纸掩埋好。
我们齐齐地站在这个土堆前。白花花的阳光,把我们的黑影子投在黄土堆上。不知寿连躺在土里是个什么样子,竭力回想他的瘦白脸,大汪眼⋯⋯但再也不能清晰了!又觉得:这厚厚的土,压在寿连的身上,不闭人么?真恨不得扒开这土堆,拉寿连起来,一起玩。但分明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一阵寒颤,默默地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背后传来呜呜的哭声。我们扭头一望:寿连坟旁黑瘦的树棍上,晒得卷曲、发白的丝瓜叶,在风中耷拉着,颤栗着⋯⋯
大 叔
大叔只大我四五岁。他在村里小学当民办教师,喜欢唱那个《红牡丹》的歌:“啊,牡丹,有人说你富贵,哪知道你曾历尽贫寒?”
他兄弟多,都挤在一幢房子里。房子是土砖墙盖瓦。建房时,墙脚石头用得少,常常歪墙,裂缝,好像呲牙的鳄鱼嘴,惊心动魄。而老鼠毫无顾忌,进进出出,遍处造洞,四通八达,日夜闹得欢。土墙便歪裂得更快。他只得借钱换墙。上年换前墙,下年又得换后墙。欠张三的钱,张三要用,他只得借李四的钱来过坎。所以,新年门联,他写的是:“拆前墙,换后墙,墙墙窟窿;借新债,还旧债,债债不断。日子难过。”
他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衣着虽朴素,但整洁。相亲时,想一件硬领衬衣,无钱买,人们很是为他难过。但进女方门时,别人却见他的外套内硬领挺刮,袖口光彩。他相亲回来,人们看到他门口晾的崭新的领子和袖口,才知道:世上竟有衣服的零件买的!真从他那里长了见识。
他教书认真,课余农活加劲。我常半夜醒来,还见他的窗户是亮的。他娘老抱怨他夜里批改学生作业把油都耗了。有次,被唠叨得烦了,他就熄了灯,偷偷地溜到屋外,用几面镜子,从周围把月光聚拢照在作业本子上,独自点头笑道:“比古人囊萤映雪,还是长进了些!”吸着微风里的稻花清香,望着半空中的圆月,眯眼吟咏:“这真是没辜负清风明月!”
数年苦挣苦积下来,娶了亲,生了孩子,眼看生活过出眉目来。他常常仰在床上,把孩子举着玩。孩子尿了,他甚至伸嘴去就,笑骂:“孩儿不孝!爸要喝酒,洒尿来报!”
忽有一天,他感头痛,痛得厉害,便在大队卫生所躺下。几天后,痛得更厉害了,只好到镇上卫生院。又躺几天,钱水样地流出去,人一天天地消瘦了。
大叔想念儿子,却怕医院的杂菌,总不要大娘抱来,而只带照片。有时,看照片还不济事,便叫大娘把儿子抱在医院外,他透过窗玻璃看。时而咧嘴嘿嘿,时而默默流泪。
学生来看大叔,大叔连忙说:“赶紧回去!这里不卫生,别耽误学习。”他们提来的礼物,也叫带回去。学生不肯,大叔便把别的礼物打动,调换一下,再给他们。说学生的礼物,老师收下了;老师的回礼,学生不能拒绝。学生心里觉得不对,但嘴里说不出拒绝的理由。
后来,大叔无意中听到医师们私下议论他得了不治之症,一下子,他就昏过去了。醒来,看着竹板样的手,他觉得医师们的判断不会错,便扑在窗户上,双手紧紧抓着铁栏杆,眼睛向窗外的天死死地盯着,长吁:“我的一方天呢?老天哪!”
医师来催交医药费,家里的一点积蓄用光了。他生怕给儿子扯下大笔债,便情不自禁地要大娘抱来娇儿,一把搂紧,对着红嫩小嘴,咬了一口!他偷偷地超服了安眠药,便一觉永睡了!
夜晚,天上正惨白着月亮。大叔那几个年轻力壮的兄弟,搂头的搂头,抱腰的抱腰,抬脚的抬脚,拉拉扯扯,跌跌撞撞地拉扯到村边牛栏门口的竹床上,“嗵!”的一放,几兄弟随即瘫倒在大叔的身上:“哥哎!你咋这命苦?”“你瞎了么?老天!我哥还不到三十岁呀!”
大娘一路滚爬,一路呼叫:“我哥哎!”没到大叔身边,就晕过去了。众人把大娘抬到屋里,放在床上。她醒来又呼:“我的哥!”一头冲撞出去。
月亮捂住眼,野风凄嚎起来。
大叔上山时,大娘又是嘶哑而去,晕倒而归。
大叔的学生,举着他们各自精心特制的花圈,在盛开油菜花的田野中的羊肠小道上,排成长长的队伍,缓缓地移向大叔的坟墓。大娘抱着儿子,高一脚,低一脚,跟在队伍后面,哭喊:“哥呀,你的学生,都来看你,你知道么?⋯⋯”跌倒在油菜地里,爬起来,又仰头向天:“天哪,遍地的花儿,开着;我哥的花儿,为何谢了?”
后来,大娘被迫再嫁,而思念大叔更烈,与后夫闹矛盾,逃到大叔坟前哭。后夫来抓,旁人无力解劝,还只大娘自己的绝招灵:晕死过去!后夫只好送她回娘家。她手中的那把黄土,还攥得死死的。
过去,大叔常教大娘认字、作文。现在,大娘在后夫家又生了孩子,更是穷困,脑杂嘴碎,动不动就是“我那死鬼”,像祥林嫂。
大叔的儿子,先跟继父,后随叔爷,十二三岁了,个子还很瘦矮,幸喜脑子灵活,手脚麻利。人都夸:“这孩子,今后不一般!”但愿大叔的儿子“历尽贫寒”后,发达起来,让大叔续唱《红牡丹》。
冬 梅
开始见农家小院里,一个大姑娘,穿着空荡的衣服,卷着袖口、裤管,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目光忧悒,单薄的肩上扛着瘦长的扁担,准备挑窖泥,我以为是见着了旧社会受苦的童养媳。
没想到几个小时后,她知道我是来与她谈文学的,再出现的是:长发光洁后梳,前额宽阔圆润,眼睛乌亮水汪,青春线条分明,声音清脆,活生生的下凡仙女!
好长时间,我还不能把这两个形象归结为一个冬梅。
冬梅的母亲说,常有机关单位的年轻人,有的是县里或公社干部,来她家,开口就问冬梅哪年生的。她多避而不见,或几句搪塞。还有大包的信,被她撕烂,或“火葬”:“世上咋这多庸俗之徒?”
听到嫁娶的鞭炮锣鼓声,人都喜洋洋,她却叹:“我要是也这样,文学梦不真成梦了么?平庸的人太多了,我没必要,再去为凑数而活着。”
为此,冬梅的父亲,开始是当面骂她,后见不起作用,便咕噜几句走开。
我进她那窄小的房间,见墙上挂着一幅盛开的腊梅画。细看,画由陆游的《卜算子·咏梅》组成。“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字或大或小,或楷或草,或红或黑,绝妙无比。
翻开她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人说,姑娘是朵花。我说,是朵花,就应该留给人们一缕永恒的芳香。”
冬梅谈自己上学时,总是“开门办学”,连课本都没有。现在,不少字都不认识。而文学并非轻而易举之事,不拼不行。
但她毕竟是农民的女儿,家大口阔,她不可再靠父母而生活。白天,她和一般村姑一样干农活,夜里看书,常看大半夜。夏天,蚊子撞得响,叮得脚发肿,罩下裤子还挡不住蚊子的尖嘴,她便挑来凉水,把脚插进水桶里。有次,插田累了,打瞌睡,碰倒煤油灯,差点发生火灾。
她常愁没合适的书看。一套《红楼梦》,翻看无数遍,随处牵个头,她就能续下去。非常爱书、爱干净的她,竟把《红楼梦》翻得发黄、发胖。她笑道:“我的文学梦,不知是好梦,还是噩梦?长梦,还是短梦?”
她只在县刊上发过小说,省刊编辑说她的作品消极。她笑说,她的东西不被人理解,等写得自己满意时,用瓦罐密封好,藏在地下,让今后的人理解。拼到三十岁,再不成,就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搭个草棚,独自品书。
后来,冬梅给我几封信:“插完最后一株秧,直起腰,对着遥遥东上的月亮,我不禁长叹──并非叹惜,而是胜利者的声息。庄户人是纯诚伟大的,我自豪是其中的一员!”“文学这条路,我悄悄地爬了八年,一无所获。谁也不抱怨。这本是我自找的精神寄托。如果拉不动文学与生活的双犁铧,本可放下一头。但箭既然离弓,就只有奋力前冲了,哪怕没达目的,半途夭折。美丽的,不仅仅是成果,而多在于奋斗的过程。”
冬梅的父亲见她快三十岁了,还不成家,每夜总亮着灯,便不住地叹气,动不动就找她的母亲发火。她终于难在家生活,只好外出打工。“日图三餐,夜图一宿。”
一天,冬梅突然觉得前额疼痛欲裂,眼睛看不清,到医院一检查:脑癌!
开刀得花两千多元,但不能保证不成植物人。“要成植物人,不如死!”她拒绝开刀。但药物控制,三两天,就是百多元。而当时,一个农民,一年到头,勤扒苦做,只挣几百元。冬梅的文友,奔忙募捐,只募个疲惫。母亲遍处寻秘方,求灵姑,都不灵。
冬梅由脑痛,脸浮肿,发展成消瘦,眼睛看不见。她常常整日整夜,独自坐着,躺着,只得听收音机。听到《卜算子·咏梅》的讲解,她连忙录下来。后觉播音员不能表达她的情感,便自己吟诵。她还学盲文,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一样,发泄自己的情感。
闲时,母亲陪冬梅说话。冬梅常叨念文学师友的事儿,谈到高兴处,不禁发出笑声。双抢季节,母亲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只午饭时回一趟。冬梅已不能翻身了。长时间躺着,酷暑汗多,便皮肤生疮,烂肉,以至生蛆了。母亲把冬梅抱到堂屋的椅子上,提来凉水,给她冲洗。一地的水,蛆满地爬。
冬梅常失去知觉,清醒时,便默默流泪。她做了个梦:独自在汪洋中划船,不管怎么努力,但总靠不了岸。
在冬梅昏迷中,好心人说婚礼能冲一冲晦气,可望转机,便请来一个平常的瞎子。听说这瞎子只站一会儿,摸冬梅一下,就走了。说她太瘦了,不久于世,他没必要丢副棺材板。
冬梅清醒过来,叫母亲用草席卷了她,埋掉算了。至于坟地,她早选定了平时干活的僻静山坡。母亲流着泪:“孩子,我们家,楼板还是有几块的。”便请人起几块,钉了副单薄的棺材。
冬梅叫母亲扶她坐起来,把大稿本展在床上,颤抖地捏着笔,摸索着写下:
寿龄没足数,
磨难没有数,
人生没凑数!
一写完,就倒下。五更,便去了!时年正是三十岁!
正巧那天五更,冬梅的姐姐梦见冬梅要她帮着化妆,说准备去开笔会。姐还梦见冬梅的手表戴错了手。姐赶来娘家,屋里屋外,尽是哭,不禁大喊一声:“妹哎!”就哑了嗓子,直翻白眼。
单薄的棺材,放进不多的石灰,再抬进只剩骨头的冬梅。八个轿夫一声:“起!”就上肩了。冬梅的母亲,赶在后面,哭叫冬梅放“在行”点,别沉重,压着了乡亲。
僻野之中,高坡之上,一个新土堆刚堆好,天就突然一炸猛雷,地动山摇。随之,天地间一团漆黑,狂风呼啸。轿夫们脚刚踏进冬梅家的门槛,就大雨盆泼,上天倾泪了!
饭桌上,乡亲们夸冬梅“在行”,贤慧,说她现已成仙了!
冬梅的姐姐说起那个梦,母亲才想起,糊涂之中,真把手表戴到冬梅的右手上了。母亲从堂屋转到房里,又从房里转到堂屋,低头叨念:“冬梅写书,表不碍事么?”别人劝说:冬梅自己晓得换的。母亲才不作声,但还是似乎看见那只表像手铐,把冬梅的右手箍得发紫,硌得破皮、出血。冬梅写过的稿纸上,不见墨迹,而是一行行血痕。
母亲不禁大哭起来:“我这老祸害!女儿在世,受尽折磨。她去那个世界,我又害苦了她!我为何不死?黄叶不落落青叶?”她就要向墙壁一头撞去。早有乡亲搂住了。她嚎叫蹦撞,乡亲流泪拉扯,哭滚成一团。
三天后,冬梅的父亲把她的书、稿、信,还有那张画,用箩挑到她的坟前,烧了,让冬梅继续完成她的杰作。
冬梅的文友,录去她的《卜算子·咏梅》录音,带上她那天仙样的照片,在僻野中她的坟前,立了一块墓碑。墓碑上按照那幅画,刻了一支盛开的腊梅。只有细心的人,才能辨认,才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腊梅花香。
龙 保
龙保是我的堂弟,比我小一岁。
生他时,娘正在水田里插秧,忽觉下身热乎乎的,来不及上岸,一个小肉团就掉在裤裆里。娘连忙搂起,坐到田埂上。碰巧有条蚯蚓在路旁草丛中蠕动,娘不禁打了个寒颤。但掰开腿一看,有个小鸡鸡,娘的心又热乎起来。四十得子,怎不高兴?她伸伸发酸的腰,仰头望望高高的蓝天上,飘着白白的云朵,那云像条巨大的龙,她便咧嘴笑道:“神龙保佑我儿,我儿就叫龙保吧!”
老远望见他爹晃两座青山样的秧来,娘便喊:“你龙保叫你啦!”爹细听,似有孩子的啼哭声,像小猫叫,便丢下担子,大步跨近来。见娘怀中的肉团这么小,不相信这就是他的孩子。娘说:“是个儿!”爹流下泪来:“我怎么养大他?”“天下那么多的人,哪个不是尺把长养大的?”爹便笑了:“不见肚子,怎么这么快就生了?”“天天菜粥,哪来的肚子?还只今年强些,前些年,你们村的女人,连孕都怀不上呢!不是有人说你们林接云村:林接云,穷接云。一把米,煮三盆。盆里照见碗,碗里照见人。粪池角儿生青草,尿桶边儿不离人⋯⋯”
“别开玩笑,回去吧!”
娘叫爹买挂长点的鞭炮。爹从柜里找出半挂来:“是个意思,就行。”这还是生龙保的四姐时,邻居说,女儿出生,也该放个炮。邻居找出炮正在放,被他爹扯下半挂来,留到现在的。
几声零碎的炮响,引来左邻右舍:“又是个女儿?”“这回可是个儿子!”他爹嘴角翘着笑。“儿子也这么紧惜?”“先剩的,现成的。”“你真是好笑,两个孩儿共个炮!”孩子们都笑着拍起手来:“真好笑,两个孩儿共个炮!”
他爹红着脸去借东西。借了个通垸,才捏把面条回。抽屉扯遍,不见一个蛋壳。“早换盐了。”娘在床上料理龙保,“看鸡窝里有么?”
一只母鸡正眯着眼,伏在鸡窝里,忽见龙保爹两只睁圆的大眼中射出两道强光来,“呱!”的一声,窜出鸡窝,带下一个蛋来,在地上摔得稀烂。他爹连忙蹲下身子,并拢十指,在地上刮。刮在掌上的蛋清眼看快要从指缝间往下掉,娘已箭步拿来碗,接住了。
美餐了一顿,爹说:“快点,秧晒干了!”话刚出口,就想起龙保:“你在家歇一天,带龙保。”娘靠在床头,忍不住说:“早插一夜,胜过千犁万耙。”
娘的奶水始终不足。龙保没日没夜地哭,嗓子哭哑了,还干嚎。爹白天在田里滚爬,夜里还得搂着龙保在黑窄的房中打转,抖着,哄着。抖轻了,怕龙保感觉不到舒服;抖重了,又怕抖痛了他。给糖水和蛋汤,他总不会喝,常常灌下去又吐了。睡的尿片和床单,总是透湿,分不清是汗还是尿。瘦身子皮肤发青,打皱。大热天的,还感冒。三天两头,爹不是请医师来家,就是把龙保往大队卫生所抱。常常感冒没治好,又拉肚子,弄得爹娘总分不清喂什么药,怎么喂法。有时,爹娘忙农活,或钱不就手,龙保的感冒拖成肺炎。快好的病,却发作,恶化,反复不止。
这样一来,龙保三岁半才能含糊一声“娘”,四岁半,才能站起来,但脚还打颤,不敢挪动步子。本来不大的头,那瘦得不能再瘦的颈,总是支撑不起。像祖孙几代都负债的人,不见债主,头也耷拉着。尽管这样,龙保的一声“娘”,还是使娘欣喜得响亮地应了一声,随即满脸流泪,伸颈哽咽。爹一把抱起他,甩到头顶,很是旋了几圈。
比龙保晚生几年的弟弟,健壮一些。正月间去附近村看戏,两岁的弟弟牵着爹的手,在地上一走一蹦,五岁的龙保夹坐在爹的肩上,低下头来与弟弟嬉笑。别人问哪个是哥,哪个是弟,爹红着脸,哼哈咳嗽。
没想到,回家的路上,一些大人还沉浸在戏味中,哼唱几句,可惜调子总不对。忽冒一句极准的戏调,人们寻找是谁唱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茫然。龙保的弟弟说:“是我哥!”他爹仰起头,看见龙保的嘴吁动着,叫他再试试,他真的又准调了一句!人们惊呼:“这孩子!真看不出!今后准成名角!”他爹喜得嘴角咧到耳根,一直走到家。龙保娘问为何这副样子,他爹才想起嘴忘了关。
后来,龙保上学,弟弟帮着背书包。刮风下雨,总是爹接送。龙保还是三天两头就病了,旷课。老师说,就是成绩再好,他这身体,大学也不收。初中没毕业,他就回家了。
爹见龙保爱哼戏曲,瘦小的身子摇来晃去,天生自然,如演小丑,比小丑还小丑。特别是,口琴、胡琴,一摸就熟,吹拉弹唱,样样会得快。爹便想送他进剧团。可惜,乡村的剧团,只是逢年过节,临时娱乐,混不了饭吃。而城里的正规剧团,又无门路,进不了。龙保只得在田间小道上,或乡村小巷里,来上几句。惹得别人也跟着哼唱。
乡村强壮的劳力,多外出找钱了,只剩老弱病残在家,常拿麻雀牌度日。龙保转了几次,便也爱上了,与这些人为友。有时来个通宵,第二天,龙保就眼圈青肿,得躺上一天。爹娘免不了骂他。他自己也说不再来牌,但转七转八,又转到牌友中去了。
龙保的身上,常出虚汗。后来,汗慢慢地少了,尿却一直未干。二十六岁那年,去相亲,岳母留宿,他把床单弄湿了一大片。幸亏岳母的孙儿与他同睡,才使他若无其事地起床。岳母觉得对不起他,责怪小孙子不该跟姑爷睡。小孙子眨着朦胧的眼,说是姑爷叫他来的。“姑爷爱你还爱坏了事?”岳母笑着捏了孙儿一把。
龙保结婚后,生了孩子。爹实在无力负担,叫他分开另过。他的妻子说,那只有讨饭了。爹骂他无能。气急了,龙保才破了平生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嗓子:“我们评理去!哪有老子不养儿的?”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说前世做过了,生个祸害!龙保的脸由紫红变成惨白,默默地低下头,进房,躺下了。其时,龙保快三十岁,爹已七十了。
后来,龙保时常病倒。先前一段时间呈现过好看点的脸色,又转黄了,衣服更显空荡。戏调也很少哼了,就是有时哼几句,也是戏中凄惨的。有次,他抱着儿子,在野外转,望着儿子,哼道:“公公的打,婆婆的骂,没良心的小姑子她欺负奴家。奴本得,一根绳子梁上挂。丢不下,三岁两岁的小冤家,没人照看他。啊呀呀,没人照看他⋯⋯”把小儿子唱哭了,他自己也哭起来。路过的人,无不伸手抹泪,不忍再听,脚步连连地离开。
龙保的身体一虚弱,尿又多起来。
有次,龙保转到我家玩,见我们准备吃饭,连忙往外走。我母亲赶紧捉住他的手,使劲往椅子上按,他才坐下。第二天一早,他娘跟我母亲说:“得你好心,我龙保昨夜一次床都没起,一夜无尿。是昨天在你家吃了大碗肉面!”后来我回家,在村旁路边遇到龙保或他的爹娘,常给一条鱼或一块肉。他们不要,我便放在路旁,叫他们捡去。
不久,龙保倒床,抬到医院输了血,又在地上转动。再病倒,却无钱。龙保结婚和治病,都是几个姐夫凑的钱。前次的不见还,不久又得凑,并且数目不小。姐夫们自己也困难,便常跟龙保的姐姐们吵嘴,打架。开始,男子汉大丈夫坐在一块儿,都不好躲闪。后来,拖板车的姐夫实在忍不住了:“我不凑!我的钱,是一脚蹬一个荡,蹬出来的!”
龙保更干瘦了,连儿子都抱不动,常望着又白又胖的儿子,无声地流泪。乡亲们觉得好长时间未见他,到他家一看:他躺在床上,瘦得不显身子,露在被子外的脸,像白纸。乡亲们凑钱,把他送进医院。住两天,他就去了。寿年三十岁。
给龙保进材时,人们把龙保平时用得光亮的口琴、胡琴等,都放进去了。说龙保有那样的唱戏天分,拿这些东西,在那个世界混得一碗好饭吃。
龙保去后,亲戚家人流过泪,有些觉得解脱了。没想到,几个老太婆老头子,每人用手帕提一包冰糖,跌撞到龙保家,大哭:“多好的人哪!总是笑眯眯的,从不见他粗声哑嗓的!”“多斩直的人哪!每次赢了,总不先走;输了从不赖账,纵然当时短缺,不久定补清。”“这好的人,叫我们上哪儿去找?”几个老人,哭得鼻涕眼泪,满面满襟,离去时,找不到回家的路。
后来,龙保娘做了个梦,梦见龙保变成一条蚯蚓,又变成蛇,正要变成龙时,大群的蚯蚓、蛇来缠绞,撕咬。龙保大呼:“救命啊!”他娘惊得一下坐起来,眨巴着结满血网的眼,望着佝偻身子,靠在乌黑土墙上,松树皮脸的他爹,脑子里一塌糊涂。
女邻居
我在闹市区做生意,在幽静的市郊租房住。搬进住房的那天,东西好杂乱。为了使孩子省事,我便给他几个原来卖剩的气球玩。邻居家的孩子见我的孩子玩气球,就跟在后面欢呼,我便也给了他几个。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出头的胖脸蛋、大眼睛的妇女,送钱来,说是感谢我的好意。
我觉得孩子玩意儿,她特地送钱来,使我不好意思,便执意不收。她不好再坚持,但走时,还连连回头:“这,不行!”
几天后,她端来大碗干鱼肉,块儿大,松黄,肥厚,散发出一股香味,一望就惹人流口水,但我觉得受之有愧。可我妻子送去,她又送来,说自家的东西,没什么,租她房住的外地人,也常随便吃。我还是要妻子送去。她再端来,说:“隔壁邻舍的,一点家常吃的东西,只是个意思。我儿子玩的气球,你不收钱,就算了,但这点东西,你一定得收!”
我见再不收,她的心不会安宁,也不会罢休,只好收下,叫妻子今后再感谢她。
我在生意场中久了,不愿随便与人交往。因为不少人想占便宜,还弄些手段,惹人心烦。为了省去他们的手段,我干脆趁早把便宜让给他们。而他们又说我没本领,怕他们:不是怕我们,肯这么好吗?于是,我便真的怕他们,尽量避免交往,更不愿带感情。
没想到,刚租这住房,就在不觉之中与邻居感情上了!我真担心今后不得安宁。
但慢慢发觉,这女邻居与左邻右舍的关系都极好,人们有啥事,总与她来往,商量。时常她到哪家,哪家就充满了和睦的气氛,欢声笑语,常常传出很远。
而她教子很严酷。一次,我在房里看书,她的儿子伏在窗外怪叫。我无心理他,他又向窗内丢石子。女邻居遇到了,一把抓住儿子,拉回家,关起门来,一顿毒打。我去劝。她气得咬牙切齿:“这种不成器的东西,还放他活在世上做什么?趁我现在还管得了他。”孩子越哭叫,她下手越狠。直到累了,她才歇手。
后来,女邻居问我在哪里批货,带她去方便不?她说她和丈夫的单位都垮了,两个当家人闲在家里,不是个事。她现在正搞了点鞋袜之类小货,用板车拉着在街上卖,换点盐用钱。我便说二回批货再说。
一次,女邻居在街上见了我,说不愿把板车拉回去,托我叫她的丈夫送饭。可她的丈夫正坐在麻将桌上,把饭往自己的口里扒,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白了我一眼,含糊了一声,又看他面前的麻将。我搓着手走出:反正我已捎到信了。
夜里,女邻居与丈夫吵嘴。我准备去劝,但想到自己是刚来的,特别是那一白眼,便让其他老邻居去了。
不久,女邻居也整天在家,说现在生意不好做,一天到晚,挣不到几个钱,税都顾不开。在街上拉板车卖东西,城管的没收。想租门面,房租又吓人。可丈夫一天到黑伏在麻将桌上,常输整百的。被她制止后,闲得烦了,又溜去输。她便与丈夫吵。丈夫火了,就给气她受。她常气得两眼喷火,脸色发白,浑身打颤,大叫日子过不去。左邻右舍拉去劝半天,才好点。
一天下午,他们又吵开了。这次是女邻居自己赌气打了一天麻将,丈夫在家做饭。饭桌上语言不对,女邻居把一桌的饭菜都掀了。丈夫便与她闹起来。
天快黑时,他们蹲在大门口的凉台上,一个脸向东,一个面朝西,互不理睬。忽然,丈夫听到有细响声,扭头一看,女邻居已掀开小瓶盖,把瓶中的液体往嘴里倒。丈夫赶紧冲过去,只夺下小半瓶,伸手去掏她的嘴,液体已入肚了,只有她的鼻子呼出浓烈的农药气味。丈夫变了腔,连呼:“哎哟!哎哟!⋯⋯”
我们都赶出来,见女邻居的嘴角出了血,连忙拉来板车,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上去,拉起往医院飞冲。女邻居的丈夫一路变腔尖嚎:“天呐,什么解哟?!”
医师给女邻居灌了肠,但她还神智不清,没脱离危险。医师说她几天没吃饭,肚子是空的,毒药一入肚,就在肠中沾住,爆了肠子。半夜,女邻居短时清醒过来,看见守候在她身旁的亲娘和丈夫,还有几位老邻居,眼角滚出几颗豆大的泪珠。五更便去了。
天亮时,人们又用板车拉回了女邻居。还是胖胖的样子,只是脸色惨白,像很疲倦。我们真不相信:这么好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么快就去了!那小瓶毒药竟这般祸害!板车上的血迹还是鲜红的。
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女邻居堂屋的一边,放好竹床,把她抬上去,头下枕几块瓦。把冰砖用澡盆盛着,放在竹床底下。拿被单盖上她的身子和没闭拢的大眼睛。所有的人都流泪哽咽,痛感“好人不出世!”但都说不清一句话。
不一会儿,女邻居的几个牛高马大的弟弟赶来,一把卡住女邻居丈夫的脖子,逼问他怎么折磨死了他们的姐姐。我们生怕卡死了他,连忙从中劝阻。
女邻居的丈夫毫不反抗,也不回避,哭说妻子死了,他也不想活。他浑身软塌着,双手撑在膝盖上,才勉强坐着。鼻涕流下好长,也不晓得擦。他睁着一双泪眼,哭着腔,说妻子的死,是“怪厂垮了。”他用那哭样子,说出这句出人意料的话,差点惹得我们都笑起来,只因心里对女邻居的悲哀,才没笑出声。
他继续变着腔:“我与妻子,感情一直很好。本来上班好好的,可厂垮了。我又不会作生意。原打算过段时间去广东打工,可她太性急,等不得,这么快就,就⋯⋯”“放屁!纯粹是你不务正业,懒惰,无能!”女邻居的弟弟颤抖着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是无能!我该死!”他向下一歪,倒在地上,头“砰!砰!”猛磕。我们赶紧去拉,他已额头破烂,血流满面了。我们都含着泪,慌忙找东西包扎。
几个老成的邻居忙着料理给女邻居进材。女邻居的母亲和婶娘们,都扯着不放,哭得晕过去两三个。醒来,拍着棺材盖,又晕了。
远近左右,只要是熟悉女邻居的人,都很快赶来了,自动帮忙。有的帮不上忙,连门口的一个石子也要踢到旁边去。很多人抚棺大哭,从早到晚,哭声一直未断。
女邻居的七八岁的儿子,一直跪在他妈头边的地上烧纸钱。我们怕他哭坏了,热坏了,叫他到外面透透气。女邻居那两三岁的女儿,开始见满世界都是哭,也跟着哭。我们怕吓坏了她,就哄她:妈妈睡着了。可她站在门口,见人进门,就笑眯眯地报告:“我妈死了!”像只小雀,时而跳进,时而跳出。我们都于心不忍,摸着她那毛绒绒的头,无声地流泪。
夜里,好多邻居自愿守灵。租女邻居住房的外地人,把女邻居的孩子洗了澡,哄着睡去。
三天一早,所有邻近的人家,门都开了。人们提着大挂的鞭炮,站在各自的门口,泪眼送女邻居西去。女邻居去远了,这些门口的鞭炮,还在悲鸣,浓烟把天地间的脸都笼愁了!
连续几天的大雨、大风,打刮得女邻居门口的葡萄园不住地摇摆,发出裂心的沥沥声。
好长一段时间,人们在一块儿说的都是女邻居的好处,个个都没精打采的。
后来,我因生意的方便,又搬了住房。临走前,我送了女邻居的孩子一些玩具和吃食,叫那大男孩认真读书,带好妹妹。但总觉欠女邻居好多贵重的东西,不知怎么还法。再想与她交往,已不可能了。
至今,我和妻子,常常想起女邻居,总是叨念:“我们还欠女邻居一碗鱼呢!”
西 阳
西阳是我的老表,大我一岁。他家兄弟多,个个长得标致。很多姑娘喜欢嫁给他们,宁可少要彩礼。他的父母很是高兴。
读高中时,他家离校比我近,每个星期天总邀我去他家。来校时,常带一罐头瓶菜给我,还觉得菜不够好。
高考落榜后,种田没什么收入。他开着大哥贷款买的拖拉机,跑起来没日没夜。他上唇蓄着八字胡儿,常常眯眯笑。一笑,就八字胡儿上翘,眼放亮。开车劳累,他便显瘦长、黝黑。
几年颠簸下来,眼看快要还清贷款了,恰巧遇个老人搭车,他好心捎上。下时,车还没停稳,老人就往下跳,拖斗一带,摔了一跤,脚扭伤了。老人一反搭车时的亲热,揪住西阳,喊来车管站的亲戚,要数目不小的钱。西阳一时借不足数,车便被开进车管站的大院内。
当时,西阳正给修公路的工地拖石头,每天可挣百多块。他说把驾驶证押着,并且都是熟人,又溜不了,让他把车开去,边挣钱,边借钱。可别人就是不肯放车。等西阳七借八凑的,又找关系,焦头烂额地开出车,路快修好了。
后来,西阳跑车的钱,不够老人的医疗费、休养费、护理费、误工补贴费。以致他只得卖掉车子,才交清这些费。
听说农场荒地宽广,收税很低,有人包发了财,他便也去了。可定金一下,种子一播,别人又找他“完善”合同,加收承包费。他生性本分,孤身在外,只得空手回归了。
我当时正在县城做生意,碰上玻璃匾赚钱,便叫西阳跟我做几天,熟悉了,再自己干。可他只跟我批一趟货,就说做不来生意。
后来,他去外地卖菜。我奇怪:卖菜,在我们本地,不一样赚钱么?有啥必要跑老远?母亲说,他做生意怕羞,在外地省得碰见熟人。
不久,听说他又回家种田,还用大米做米甜粑。他五更做,见亮挑出去,断黑摸回来。每天一大担,都卖光了,别人都夸做得好。可总不见他富起来,一年到头,只混个嘴。妻子问他钱哪里去了,他眨巴着眼睛,翘动着八字胡儿,也说不出。还是他娘听了个“货真价不实”的故事,才明白。
一天,有个小孩,捏着五分钱,追西阳的担子。而米甜粑是两毛钱一块。西阳先划四分之一块,自觉少了,拿不出手,就来了个四分之二。小孩只动两三下嘴,这四分之二就不见了,眼睛还发亮地盯着担中白晃晃的、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的米甜粑,使劲咽着口水。西阳于心不忍,又把那剩下的四分之二给了他。收下五分硬币,对太阳照着,笑道:“老天爷晓得,小顾客,我这真是‘货真价实’⋯⋯不,货真,价不实!”西阳挑起担子,晃晃悠悠的,笑眯眯地摇着头:“货真价不实啊!”八字胡儿一翘一翘的。
数年来,钱没挣到一分,可孩子连生三个。都是男孩,个个团头大个子,虎虎生风。人们夸说,这些家伙,今后比他们的父辈还标致。只是桌上的饭菜,眨眼工夫,就风卷残云了。西阳时常端着饭碗发愣。孩子们在身边蹦跳,他浑然不觉,双眼茫然地望穿墙壁了。
计划生育先进工作组到他家,也展不开工作。罚款?没钱。搬东西?没电视机,风扇不转,桌椅缺胳膊少腿。挑谷?谷箱空的,老鼠都不来了。拆屋?屋是破砖碎瓦烂房梁,东倒西裂,裂口中孩子们钻来钻去。要不是四面打了桩,拉拉撑撑的,早自“拆”了。那工作组的会计小姐张开嘴,吐出舌头,脚不敢往门里伸。抓人?西阳脸尖瘦、乌黑,眼凹陷,胡子老长,歪在床上,别人还以为他是孩子的老爷爷。
先进工作组只得叫西阳写张欠条,并注明还款期限和拖欠利息。别人的条子,会计小姐用真皮夹子,铜拉链,小巧的不锈钢锁,封得紧紧的,而西阳这张条子,她拿在手上,随便折叠,无意之中折成一只飞鸽。要不是先进工作组的组长及时发觉,早放飞了。
一年春节,我去西阳家拜年。他把大块的精肉往我碗里夹,叫我不用客气,说平时没啥吃的,他就算了,今天一定要我吃几块。我夹到他碗里,他大声地说:“我也坚决吃它几块!孩子们都去外婆家了。”他说高中读书时,数理化比我好,可现在“为了活命而拼命”,还是混不开。这次我们差点不能相见。他说起头年的双抢来——
双抢季节,无闲人,无病人。滚得的滚,爬得的爬。老头子捆稻,老婆婆煮饭,洗衣,带奶伢。
那天正午,太阳火辣辣的一片。田里的水,烫得冒气泡,孩子们把脚插入泥田深处取凉气。“你们先回去吧,别热病了。剩下的,让我摞。”稻搂起来,怀里就像着了火。但看稻不够干,他还想:太阳再猛烈些就好。想起卖炭翁,不觉滴下泪来。突然,他觉得一阵眼花,蹲下身子,嗅出稻有股香甜的味儿,香甜得叫人发晕,他便伏在稻上,一会儿,就晕呼过去了。
幸亏大孩子无意中回头,发觉他的样子不对劲儿,一下扭转身,两个弟弟也跑来,见他大张着嘴,不呼吸了。大孩子赶紧蹲下身子背,两个弟弟每人扛一只腿,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岸,生拉硬扯地往家抬。半路上,要翻坡,实在抬不动,更怕晒坏了他,便抬到附近的大树脚下。大孩子飞冲回家叫大人。二孩子跑到坡下的藕塘边摘了荷叶,包来泉水,往他口里滴。小孩子揉动着他,哭叫着。好一晌,他才缓过气来,动嘴吸水。睁开眼,好像做了一场梦。
他笑说:“该我不死。附近村的一个老人,在薯地里扯草,也晒晕了。等他家人夜里找到,已变形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算命的说我命好,我就相信,我总认为我的命是会这么好的;说不好,我便不信,总骂他瞎说!”我们都笑得喷饭。他喝了几盅酒,脸色红润,眼更发光,八字胡儿翘得老高老高,更有神气了。
万万没有想到,去年冬天,我正陷入生意困境,匆匆地在路上走,遇到西阳的大哥,见他满脸愁云,问怎么了。他说西阳病了,败血症。他正到处撞钱。我掏出身上仅带的四十元钱。他说给多了,不肯收。我很觉惭愧:“西阳重病,我无能借许多钱给他治,这一点钱,半点作用都起不到,只是个心意。”他便努力地笑了笑:“那我就代他收下了。”本想到医院看西阳,但我正心烦,怕见了他,更心沉,惹得他伤心,便推说有空再去,闷闷地走了。
今年春节,我见到西阳的大哥,问西阳是不是好了。他说,去年腊月二十六就去了。
我大吃一惊,随即心中绞痛,悔恨自己当时没去看西阳!
西阳的大哥说,西阳起先就感到浑身乏力,但勉强干活。后来,说不出话,昏迷了,才被送进医院。医师一检查,手指和脚指都死血了。他们几兄弟,四处借了几千元,给他换了血,才好些。人一好些,喝了几碗粥,就要出院,天天叨念的就是钱。兄弟们劝他:病治好了,还愁挣不到钱?他沉默了:论说他天天在挣钱,应该钱堆成山了,可就是不见分文。
我父亲去医院看他,他一再催兄弟带我父亲去吃饭。还要把我给他的四十元钱,退二十元。
换血不几天,血又死了。再换,借不出那么多钱。听说有个厂长得了这种病,十天换一次血,花上百万元,也只活五年。而西阳并非厂长,就是能借这么多钱,还得起吗?于是,大家只得死了心。
挨到腊月二十六,西阳瘦得皮包骨,又晕过去了。医师说西阳没救,只是迟早的事。大家商议,准备把他抬回去。
西阳的小儿子哭叫:“我要爹!”二儿子哭喊:“我救爹!”大儿子血红着眼:“谁抬走我爹,我杀谁!”大家僵住了。
西阳的三个儿子,都跑到医师那里,挽起袖子。小儿子起先说他身上的血,都给爹,但怕医师那粗长闪亮的针头,有些颤颤怯怯的。“那就不要爹了!”二儿子吼他,他才硬起喉管,说再不怕疼了。可医师说他们太小了,还得好多好多的血,就是换了也不一定能救得了爹。三个孩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小儿子和二儿子齐声大哭,大儿子突然笔直地往后一倒,“嗵!”的一声,不省人事。
这时,西阳的大姐赶来,只看一眼,就晕了。父母哭瘫在地。
西阳的大哥,擦干泪,硬着喉咙,说:“死一个,还会带得死两个。年关又逼近了。”
曲折泥泞的山道上,大家跌撞着把西阳往家抬。老天也在阴脸流泪,夹杂着撒下纷飞的惨白的丧单。从上到下,由外至内,一切都是透湿冰冷。担架进一步,退半步。挂在竹竿上的吊瓶,一摇一摆的。快进村时,吊管里的水不滴了。
拔下针头,西阳的身子还没完全冷硬,大家就颤颤抖抖地把他装进棺材,抬了出去。
后来,西阳的母亲,逢人就哭:“我儿子进材时,心窝还是热的,不知真的死了么?就算真死了,也落人骂口:‘即死即埋’!——我前世做过了?算命的不是说他‘万事大吉’了么?真有‘催命鬼’?!”
西阳的大哥,蹲在地上,低着头,用拳头猛砸:“我怎么这狠的心?!”
西阳去了,丢下的三个儿子,目前由妻子拉扯着。西阳的三个兄弟,分担了所有的债,还供孩子们上学。他们都说:只要自己有吃的,孤儿寡母就饿不着!
我不禁刮目再看西阳的三兄弟:显老但不失标致。也为孤儿寡母舒了一口气。我觉得:人类,正是仰仗这种兄弟精神,而生存、发展的。故人西去,也能阖上双眼。
再去西阳的家,只见一缕阳光,透过瓦缝,射着墙上的黑边相框,相框中的西阳,还是瘦长、黝黑,两眼发光,笑眯眯的,八字胡儿,似乎还在一翘一翘的。
我不知何时西去,怎么去法。
与故人比,我算高寿,对世俗,不必太顶真。但与常人比,特别是,故人都抱憾而去,仅仅为了完成故人的遗愿,我就得强健身心,力争活长,活好,以使将来西去,能坦然前行。
1997年4月20日五更至7月31日深夜,写于湖北蕲春
2001年12月中旬,稍改于北京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