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几年没见着罗四拿,罗代本也这样。他俩是父子关系,具体说,罗代本是老子,罗四拿就只好是儿子。
刚进腊月,村里先有一头牛掉进老蛙田那眼天坑,后有一只羊掉进孩儿坟后面的天坑。掉牛当晚,村里果然又死一人。羊是郭金宝家的,他儿子见羊掉进坑,赶紧跑回村大声叫唤,找人帮他找羊。天坑不是每个人都能下去,要找火焰高的人,他们肩有双灯,哪都敢走。
罗瞻先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耳郭却罩得远,听见有人在说有羊掉进天坑了。过不多久,罗瞻先就发觉自己喘气变得浊重。他把罗代本叫来,说自己差不多了,要罗代本聚拢亲戚,给他接气,送他走最后一程。
罗代本当然要问他爹,那好,你先说说,为什么有这想法?
羊掉进天坑,必有人了命。罗瞻先喘着粗气说,算来算去,最该死的要算到我头上。
是算出来的,还是真有不舒服?
罗瞻先好好体会一番,肯定地说,真不行,今晚要走,有人在耳边叫我。
我们打狗坳有这风习,人在将死之际,所有亲戚朋友围着他,和他说道别的话,送他最后一程,这叫接气。罗代本倒不急着叫亲戚,前面罗瞻先也说过自己要死,亲戚朋友全叫来,他却又活过来。一次两次,虚惊一场,大家心里还欣喜;但事不过三,次数一多,亲戚朋友纷纷感到烦躁。罗代本打电话去叫,对方会问一句,这回真的要走?你肯定?
罗代本没法肯定,只好先找豁嘴老覃讨主意。
村里有几个天坑,既深且陡,牲畜掉进去出不来,是凶事之兆。为什么是凶兆,只有豁嘴老覃知道。村里,每人都有专司的职事,老覃负责讲邪怪的事。你拎一壶米酒去问他,就掉一只畜牲进天坑,怎么有凶事?老覃只摆故事,你要不信,他再摆一个。只要不断往他碗里续酒,他就不断跟你讲,直到你背脊蹿起阵阵阴风,一个劲发凉。罗代本想问他,掉一只羊和掉一头牛,凶险的程度是否一样?是否当天就死人?若非当天见效,前三后四死了谁就算应验,那岂不是扯淡?腊月正月,天寒地冻,不管有没有牲畜掉进天坑,也要隔三岔五地死人。
罗代本还没找到豁嘴老覃,四拿意外地将电话打来。四拿像传说中的游击队员,游击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四拿打一个电话换一张卡。一般情况下,罗代本也打不通四拿的电话,只好等他打过来,而他一年难得打来几次。罗代本将情况讲给四拿的电话,四拿不用歇下来想,眼一转就有主意了,跟他爹说,你回去告诉爷爷,村里马冬奎的儿子在外面打工,出车祸死了,电话刚打回家。
这话怎么能乱说?马冬奎又没跟我家红过脸。
那就郭忠全家的儿子,反正都几年不回去。
郭忠全,你怎么能说他儿子?你妈没奶,你还喝过他婆娘的奶!
——随你便,那你想一个红过脸的,我也没吃过他家奶的,反正是要救人,再说爷爷迈不出门坎,不管说谁,他都不会去找人对证。
罗代本一想,虽然是损招,好歹也算一招,眼下没别的办法,不妨试试。又嘱咐四拿,你爷爷有一天没一天,你却好几年不回来。趁这次过年,回来看看他。四拿说,要回来,昨天半夜醒来,我心里说不来的酸楚,我想我是在思念故乡。
故乡?罗代本感到一阵牙酸,纠正说,是老家,是罗家垭打狗坳。
四拿的办法非常见效,罗代本跟罗瞻先讲有人抢着死,在外面打工出了车祸,罗瞻先就放了心,很快活过来。再过几天,四拿也真的回到打狗坳。那天我们正铺路,村级路已连上了乡级路,一辆中巴车开过业。四拿探出脑袋,戴一副变色镜。虽然变色镜严重遮住了脸,我更确定是他,他每次回来都要搞一些新标记。
四拿!我朝他招手。
村长在我身畔,抬眼看见四拿很高兴,说,四拿你长高了哟。
四拿古怪地看他一眼说,村长,我坐着的。
村长说,来了就好,正缺人手。党的政策好,水泥都白给,我们只要有力的出力就行。你帮我们一块铺路。
四拿说,好的,我回去摆一摆东西就来。
我知道他不会来,这是明摆着的。他果真不来。村长还当他是几年前的四拿,我相信四拿比几年前有了更多见识,以及更远大的理想。
晚上四拿来找我,我备了酒,以及下酒菜,就在我家鱼塘边的茅棚。四拿老早就喜欢这地方,说这里可以当成我们的一个据点。他走进来,我就看出他是要找我谈理想。果然,他抿一口酒,恨其不争地说,田拐,你一辈子待在打狗坳不出去,简直就是bao tian tian wu!我听不明白,我认得的怪词没有认得的狗多。他又说了一遍,暴殄天物,就是说,你把自己浪费了。我说,哪有什么好浪费!我是个拐脚,出去谁也不会请我干活。他就说,天生拐脚必有用,有些事情肯定是专门为你这种拐脚准备的。我说,那当然,你是说打狗。我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八公分,天生如此,不怨爹娘,但我走路必须不断地下腰,狗见我就躲。
他喝两个二两五,就讲以前喝三个二两五才讲的话,比如一定把我带出去见世面,有钱一起花,有难他独挡,诸如此类。他讲的这些话,我早已习惯,当耳边风。这么多年,他只要在村里,就总要找上我,跟我闲扯。他个儿矮,村长每次见他都夸他又长高了,可能是好心,但他听在耳里却有说不出的酸楚。一同玩大的一帮人,都比他高半个头,只有当我右脚撑地,走路下腰时,和他一般高,所以他和我特别有亲近感。我也一样,在打狗坳,我一旦晓得事,想挤进孩子堆一同玩耍,别人老是不要我,只有四拿不嫌弃我。我觉得我俩亲如兄弟,慢慢发现,他不一定这么看。比如,他夸我,老用一个词,忠心耿耿。我一开始真以为是夸我,后来觉得不对劲,什么叫忠心耿耿?查了字典,这个词,主要用在仆人和狗身上。我也不声张这些发现,直到那天,他自己憋不住讲了 。
那时候他十六岁,和我一样大小。那天我俩坐在油桐树上闲扯,我不惮于说出我的理想,进城,有间房,能上班下班。他嗤我一声,说他不但进城,还要干出点事业,雇几个城里人,长得有模有样。以后每年回打狗坳,都是前呼后拥,两个走前,两个走后,每 人一身西装,戴墨镜,一只手自然下垂,一只手插进怀里……
我说,那是保镖。村里红事白事包夜场电影,经常放港产黑帮片。四拿这么一说,我分明有印象。
差不多是的。四拿也承认。说到这儿,他神思恍惚地看向某处,看了许久,忽又将眼光拉回,定定地看我。我被他看得发毛。他说,田拐,我这个人日后一定会发达,你必须相信,我发达一定有你好处。我点点头,信他一回并不吃亏。
他又问,真的信是不?他逼视着我,要我当即表态。我只好重重地把头垂下,让他直视无碍看向我后脑壳。
好的,他说,那你给我磕一个头。
什么?
你真信我说的,就给我跪下。四拿不是开玩笑,脸绷得像皮筋一样紧,每个字用力吐出来。又说,以后我有钱,你就是我家总管,一辈子跟我过好日子。
我扑哧一笑说,跪就算了,不习惯。
他失望,喃喃地说,你这家伙,要来真的,就不肯信我。
又一次,大概七八年前,四拿从广东打来电话到南货铺,叫老虾米传唤我接。我去接,他便说,我这里有个职位,是部门经理。我认为你适合干这个。
为什么我适合?我都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经理,具体要干什么。
你只管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我不认为我能当什么部门经理。
工资一个月四千起底。
吓死我了,赚这么多钱怎么花?
娶个老婆!
我学他的腔调,这实在是我人生规划之外的事情!
不要把我随便哪句话都当名言记下来!电话那头,他定然无奈地一笑。
他劝我有半小时,我反复跟他说有台水泵急修,他才想到结束。挂断前,他幽幽地说,你始终不肯信我。我能说什么呢?我对他的相信也只是点个头,而不是磕个头,心里有分寸。后来听说,本村和邻村有几个人被他拉到广东当部门经理,交了五千多块的保证金,干几个月没赚一分钱工资只好滚回来。滚回来的人,信誓旦旦地说,狗日的罗四拿,最好是不要回来。四年前,四拿回到打狗坳,那些人也没把他怎么样。他们邀成一群,找时间在四拿家里截住他。他便仰着脖子,别人只好勾着脖子,脸对脸,各自放了一通狠话。后面就无声无息了,见面照样打招呼,递纸烟。
那次他回来,我开始相信他已混成一个狠人,从外面学来一些狠劲。这种角色,哪天发达起来,还真不好说。
四拿回家两天,将铺盖再次卷成卷,来找我,要住进鱼塘边的茅棚。
又和你爹扯皮?
说来话长。他定睛看看我,又说,我要闭关一阵,想想以后的事。
我告诉他,我大爹从养老院例行回家过年,眼下也住那里。
没得事,我可以再开个地铺。大爹老熟人了,我们在一起正好搭伴。
他又住进我家茅棚。看样子,四拿还是当年的四拿。从前,他一旦和他爹扯皮倒毛,闹不痛快,就狗一样蜷进我家鱼塘边的茅棚,一睡一整天,躺在幽暗中,思考着一些别人无法想象的问题。以前我也陪他住茅棚,夏天一只一只地摁死花脚蚊,冬天拼命挤作一堆,听他逐一分析,附近几个村寨,哪个妹子尚有可能被我弄到手。
四拿要下榻我家茅棚,我在前面开路。走进去,是从光处进到暗处,里面的人先看清我们。大爹冲他喊,罗家老四?
他说,大爹,你老别来无恙?我看你像是
回光返照,完全变年轻了嘛!
是四拿吗?大爹眼神不差,但耳朵产生了怀疑。
大爹,你以前掉柴刀,都是我去帮你捡。
是四拿!
大爹以前喝醉,就拎一把柴刀往外跑,我爹在后头跟,看他搞什么名堂。大爹以前娶过一个得脑膜炎的女人,女人给他生过一个胖小孩。后来女人跌死,埋往后山;小孩夭折,埋在村东头那片孩儿坟。大爹是往村东走,要给死孩子坟头除草,除得寸草不留,把那坟包伺弄得像新埋成一样。但柴刀总是一次次掉落在那片孩儿坟,坟茔不大,坟头坟间,草却过于繁茂,挤成一团一团。柴刀掉进草窠,很难找见。也怪,别人都找不见大爹的刀,大爹只好叫四拿去,四拿一次次轻易找见。
我看得见一道刀光!
四拿也喜欢把话往玄乎处讲,表情也配合得极到位。村里人公认,豁嘴老覃走后,指定是四拿接班。
次日听人说,四拿这次回来,又和他爹闹了一场严重的不痛快。以前他父子俩扯皮,事由摆上台面,村人各有倾向(小小的打狗坳,评理是最基本的集体生活),有说四拿脑子缺根筋,找不痛快,也有人偏说,罗代本也够古板。比如一次,四拿把头发染黑,也惹他生气。四拿原本一头黄棕头发,看上去像染的,所以染黑,想让人以为他没染发。罗代本在村口嚷嚷半天,说小孩不学好,染完头发就会往身上纹鬼脑壳,然后拖一把马刀街面上砍人。大家就劝,四拿还没有一把马刀长,不会干那种事。这次父子俩扯皮,舆论难得地一边倒,都骂四拿不是东西,出去几年变了坏种。
这次,罗代本替人杀牛时将这事捅出来:这小杂毛,出去跑几年江湖,自以为有口才,回到家,当着面,想说服他爷爷,反正是死,不如早点死。
——那怎么行呢?所有听说的人都义愤填膺,打狗坳和别的地方一样,坏种总是层出不穷,但也没见谁干这大逆不道的事。
我进到茅棚,四拿心情不错,正跟大爹讲自己见闻,天南海北的事,还扯到叙利亚和伊拉克,仿佛都去转过。大爹兴致高,他一直不喜欢看电视,不相信“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只信乡里乡亲讲亲身的经历。
我等四拿歇气,问他,你真的劝你爷爷早点死?
四拿冷静地看着我,问,我爹到底怎么说的?我就跟他学起来。我嗓门老气,学年轻人学不好,学他们的爹讲话,学谁像谁。四拿听后只是冷笑,跟我们说,原话不是这样,我爹最喜欢诬陷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怎么说?大爹愿闻其详,四拿讲什么他都有兴趣。
我只是跟他说,看样子去不去也就最近的事情,不如趁着过年跨出这一步。过年大家都回家,一个打狗坳还凑得齐八大金刚给他抬棺。要是 正月十五一过,年轻人都出门,他再死,就只好用郭小毛的拖拉机拖走。我知道,这几年村里有谁死去,都用郭小毛的拖拉机拖。四拿又说,郭小毛的拖拉机,以前拖牛拖狗,现在拖人。我们都是人生父母养,父母死了,应该众人抬着,走最后一段路。
四拿话讲得铿锵,理也占得稳,我却忽然记起来,四拿很早的理想,就是成为村里八大金刚之一。
每个村都必须挑出八条汉子,是为八大金刚,专管抬死人。年轻人都想加入其中,八大金刚,就是一个村庄的颜面。死了人,丧堂上,八大金刚挤满一张八仙桌,好酒好肉伺候。别村的人来吊唁,免不了往这边瞟一眼,心里想,这村的八大金刚比我们村威风,或者是,这个村要凑八个人,都紧巴。很小,四拿便羡慕八大金刚吃酒吃肉、顾盼自雄的样子。这些壮汉,一喝酒就拼上了,喝到半夜,第二天一早抬人,却不耽误。时辰一到,道士就发令:四大天王各守一方!四大天王并不现身,道士煞有介事,大家也相信,云里雾里的四大天王可不敢怠慢。道士又喝一声:八大金刚各在其位!八条汉子即刻动手,一条龙骨,两根横杠,四根抬扛,麻利地榫接在一起。抬扛压住肩头,为首的金刚吆一声,嗨呀。众人就齐声回,嗨呀。那棺材就稳稳升起。
只十来岁,四拿就想当金刚,为这他还发狠地练身体,挑柴比别人霸得蛮,十五岁能挑一百三十斤,上山下坡,走了十里地,几乎瘫倒,心里得意。他还主动跟我说,田拐,你砍的柴我帮你挑。他是要让肌肉长横实,那时开始,就把自己一点一点变成金刚。但没想到,光有力气不行,身体一打横,就不往上长个儿。当他确认自己是条汉子,就去找八大金刚为首的石榜商量。榜大叔,我来跟你混,也当一条金刚。我晓得,郭万才腿脚有风,抬棺用不上力。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四拿攒钱买了好烟,整条地送,搞关系。石榜掂了掂烟,仿佛好烟比差烟压秤。他说,八大金刚不赚钱,抬人基本上白抬。四拿赶紧说,我那份以后都孝敬你。
没问题,你这家伙心眼子开窍。但要干这事,我对你有个小要求。
你说你说。
那我就说啦!石榜把烟扔回,这才说,等你再长高一个脑壳,可以来找我。
劝爷爷早死,经四拿一说,也有理由。但说来说去,这事情显然是有,并非罗代本诬陷。大爹在一旁听完,也要表明个态度,就说,四拿,这就是你不对。有些事情能劝,有些不能劝,虽然罗瞻先随时会死,但你不能推一把。不推是他自己死,推了就变成你害死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四拿说,人活着,要讲活得长久,但也要讲活的质量,要活得好。
在我看来,活得长久就是活得好!大爹也是打狗坳一张利嘴。
大爹,你能代表一部分人,甚至绝大多数人的看法,但是,死了没人抬,扔在拖拉机上拖走,总不是你愿意看到的吧?
活得长短,跟死后用车拖还是用人抬,是两回事。
你想到死后是用车拖着走,还有什么心情活个长久?
他俩拌起嘴,我只好主持大局,岔开了问四拿,是你自己想着当一回金刚吧?
他没否认,还跟我说,要是我家死人,八大金刚我来凑,钱开双份,由我打头,由我喊号。
但你个头——你要抬棺,别的金刚跟你不搭调。
这个问题,早就解决了。现在有一种鞋,叫增高鞋,它可以拉平所有人的身高差距。
我说,我知道,女的穿叫高跟鞋,男的穿叫增高鞋。
两回事嘛,他坚决反驳,严厉地告诫我,
增高鞋就是增高鞋。
那年大年初三,有陌生女人跑进打狗坳,逢人就问罗四拿家住哪儿。大家纷纷指方向,还下意识瞟了瞟女人的肚皮。女人长相不赖,个头比村里女人都高,比罗四拿高半头。这种事,当然是重要话题。听人说,女人在罗家歇两晚,最后是被四拿撵走的。罗代本大骂罗四拿脑子进水,女人自己找上门,若是谈婚论嫁,他们家就不好意思高喊高要。再说这个女人,一看就是好劳力。
我和她感情不和!四拿这么跟他爹解释,而且,现在我心思也不在这上面!
你有什么资格讲感情不和?你又不是城里人,又没上大学读书。罗代本认定自己迟早要被这条崽搞疯掉,痛心地说,你那心思,是不是还想着你爷爷几时死?
所以年初三四拿又跑去茅棚找我大爹喝酒,把我叫去。我并没拒绝,这几天他事务繁忙,没空理我,现在正好问一问那女人的事。这么个须尾俱全,看似愿意白贴给他的女人,竟然不要,说明他在外面还认得更好的女人。要知道,当年窝在打狗坳,他跟我一样,相亲回回不中,瞄准了目标靶靶零环,每次拽着自己身影,灰溜溜滚回家。
——其实是个概率问题。
概率?你说说。我好歹也读完高中,知道概率怎么回事,想听听四拿怎么拿它跟女人扯上关系。他拿以前的事打比方,譬如有一阵,他帮着我打周边村庄女人的主意,看我这拐脚能不能娶上媳妇。经他周密策划,那事情还是落了空。为什么落了空?四拿说,你想想,周围四乡八村,看上去跟你有苗头的女人,顶多也就十来个。你就这么多选项,这个不答应,那个也不答应,你的好事就到头了。如果你出去走一走,混一混,会撞到多少选项?我跟你说,你出去,就会碰上整个中国的女人。那是多大概率?百货中百客,别说你是拐脚,就算你断了两只脚,也会撞上一个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的女人。
为什么?
为什么?大多数女人喜欢钱财,没关系,总有些女人,偏就喜欢励志。
我能励什么志?
跟一个拐脚过日子,竟还过得下去,就特别励志,特别激发人的成就感。
四拿能说,我跟不上他思路。
那年过年,四拿爷爷又挨过一道年关,我家大爹却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本来他还到处能走,见山能爬,遇水能涉,但年初四那天,大爹在村口转了几圈,就躺进茅棚不肯动,要我给他送饭。我想叫人把他背回家,他不肯,跟我说他有了预感,鱼塘边的茅棚是他最后的归宿。
怎么觉得自己就不行了?见他饭量丝毫不减,我难免有疑问。
我怕活不过年初七!大爹答非所问。
年初七?七不出门八不归,年初七以前,出外务工的人都还待在打狗坳。我明白了,问他,大爹,你是不是想死了有人抬你上山?
大爹竟嘿嘿一笑。我这一下又猜对了。四拿这次回家,没有做通他爷爷的工作,却无心插柳柳成荫,把我大爹说服,要死趁早,有人抬上山。我这才意识到,让他俩同住茅棚,日夜长谈,是巨大错误。四拿能说,大爹并不容易被人说服,按说不会中招。但四拿出去晃荡,毕竟多有见识。见识这东西,对付没见识的人,往往管用。在我岔神的一会儿工夫,大爹把饭菜吃净,还意犹未尽抹了抹嘴。他哪是一个要死的人?我坚信大爹只是中了四拿的蛊惑,好在我有爹,他一定能除蛊解惑。大爹年纪虽大,毕竟长期靠我爹照应,所以晓得看谁脸色。我爹赶到后就把大爹训斥一顿,你还好意思当我哥?你身体明明一点问题没有,来了管吃管喝,还有睡处,去了有关饷的地方(养老院一个月还有百把块钱补助),怎么好意思想到死你说。你对得起党和国家的好政策吗?对
得起养老院对你的养育之恩吗?一通抢白,党国组织全扯上,在气势上就摧枯拉朽。大爹只好缩着脑袋认错。
还想不想死?
瞎说说。
死也是瞎说说?我爹趁热打铁说,你再好好活个几十年。你刚过七十,身体挺好的,该硬的地方都硬邦邦。我们也不是守旧的人,养老院男男女女一大堆,有合适的老婆子再找一个,也不是不可以。
我,我注意一下。
少和四拿这种人来往,他出去几年,搞不定入了邪教。
我也补充说,大爹,要珍惜生命,远离四拿。
你们才是我亲人。大爹目光炯炯,向我们保证,四拿再来,我叫他想死的话自己先死,缺人抬棺我算一个。
我爹放下心来,冲大爹交代,过完元宵,准时去养老院报到。
说来也怪,过了元宵大爹没走,不是不肯走,脚软,躺床上下不了地,嘴还呻吟,一声长一声短,那韵律,装是装不出来。我去给他送饭,看那气色一点点地垮下来,赶紧叫车拖到县医院,请医生给他看。医生按部就班,望闻问切听,测压测糖,验血验便,浑身筛查,都没问题。医生就说,怕是老病。
这显然在大爹意料之中,听完松口气并嘱咐我,你把四拿盯紧,看着他别出远门。
他跟你下药了?
他答应过的,我死了,会找一帮人抬我上山。
我说,大爹,你死了管他什么事?这事他要不承认,我能怎么办?
我相信他,他跟我打过保证。
打保证?谁反悔谁是狗?
不要那么说人家,你不信我信。
回了村,我去找四拿,没想到他还窝在家里没有外出。我把大爹的意思转达给他,提醒他要认账。他淡淡地说,好的,最近我不会离开,有些问题我必须在这里想明白。不离开当然好,同时我也请他不要去茅棚。他离开打狗坳,大爹心里不托底,说不定死得快;同样,他要是再去茅棚,给大爹加油打气,估计大爹也没几天活头。可以说,四拿好比一眼茅坑,近不得,离不得。
我等着四拿问一句为什么不要去茅棚,我会跟他拿茅坑打比,这厮没问。
那以后大爹一直没见好转,过了正月开始在床上抽风。把他抬回家,我和我爹轮班看护,但阻止不了他日薄西山的架势。我时刻去盯四拿,看他走了没有,回来就劝大爹安心,四拿虽然不讲人话,但还干人事,说不走就不走。大爹翻翻白眼,说他等着当一回金刚。
我并不看好这样的事,金刚要凑足八个,村里年轻人以及中年壮汉元宵之前都已走光,剩下老弱病残孕,据说还有代孕,都不是当金刚的料。邻村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只要能走动的,都不好意思留在家里。以目前这状况,一个乡镇凑足八大金刚,都不容易。
过了清明,挨近谷雨,大爹真就死掉了。记得那天艳阳高照,一个孤老离开人世,并没有激起悲悲戚戚的心情。我没去找四拿,这不关他的事,虽然他跟大爹打过保证,但并没立字据打欠条。四拿自己找上门来,主动帮着料理后事。
灵堂打理好,我拉他到一边,说看样子你是说话算话的人。
你不要操心,金刚由我去找。他马上知道我要说什么。
这不是开玩笑。
我几时和你开过玩笑?他瞪我一眼,甩开我,又去放鞭炮。
道士看了日子,要摆五天,才等到吉日,好上山。坟地也选好,村东头棋盘坳,和那片孩子坟不远对山相望,爷俩好互有照应。村马路距坟地三百米,拖拉机爬坡厉害,可
把棺材拖到墓穴旁边。车屁股朝向墓穴停稳,直接放绳垂棺,就像一种排泄,非常省事。大爹想有人抬着上山,四拿也答应帮他找人,但这事不能指望四拿。当然,若四拿真就找来了人,不妨当作意外的好事。四拿每天来灵堂,见缝插针地找事做,就想显得自己最卖力,但没见他提找金刚的事。我跟他开过一次口,不好再提醒。好在有罗代本,他找个场合,人不多,但也有两三个相熟的作旁证,所以这番话就传到我耳里。
人已经走两天了——你答应找人抬棺,他才走得这么急。罗代本说,现在这事你办到哪一步,电话总要打一打吧?
这个你不要操心。
我不想操心,可是恰好我是你爹。你抬抬屁股就走人,我还要在打狗坳活下半辈子。
我什么地方让你没脸做人?
八大金刚,你凑足一条腿了不?
既然你要操心,索性再教教我,怎么把人凑齐?
怎么凑齐?好的……罗代本掐起了手指,拇指是石榜,食指是郭宝海,中指是罗长平……以前的八大金刚,进城打零工有四五个,要打电话趁早,约好了,他们才能及时赶来。
四拿却说,打电话不是问题,价格谈到多少合适?
你自己想办法。你答应人家的时候,这些都应该想清楚。四拿,讲出的话就是欠下的账,怎么还,你自己考虑清楚。
我是负责找人,贴钱我可贴不起。
你这叫赖皮!
四拿一笑,只说,话别说早。经他爹提醒,他很快来找我,以及我爹,开口仍是叫我们不必担心,自打娘胎出来,他一直坚持用嘴说话,而不是用屁股。又说,村里原来的八大金刚,都是好劳力,现在城里打零工,有力气的一天赚三四百,再加误工费,来回车费,伙食,一个人少说要算到六七百块。一个六七百,是六七百,八个六七百,那就是五千多。而且,要是一个一个打电话,他们就容易自以为是,自抬身价,给他六七百,还摆出救苦救难雪中送炭的模样,花了钱,还欠下人情,摆明是亏本买卖……
我大概听出来,他讲一大堆,无非是三加二减五的意思。那些把话讲得很漂亮的人,你就怕他嘴里突然蹦出个“但是”。
我爹也不笨,索性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还是误会了,依我的经验,有些事,人越多的场合越能办成,因为有气氛,甚至是气场。这么说有点专业,我一下子没法跟你们讲透。而我,参加过三四千人的大会,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我的妈,不管谁有资格站在中间讲话,只要不磕巴,都会得到热烈的响应,你想不自我感觉良好,想不要飘飘欲仙,都办不到!四拿说着说着,竟然进入回忆状态,忘了我们存在。
这跟找人抬棺有什么关系?我爹还是听不出来,我也是。
我是说,找抬棺的人,用不着一个一个请。这种事,好比买东西,拆零了买就贵,要打批发,批得越多越便宜。
哪里有八大金刚打批发?
话就只能说到这里了,说得太明白,效果可能打折扣。我只想问,灵堂哪时候人最多?
上山前一天晚上。
谁都知道,上山前一天的晚上,有一场最大的法事,到时道士打绕棺,唱通夜丧堂。以前,哪里道士丧堂唱得好,邻村有人找过来听。现在只怕人聚得不多,光有道士闹不起来,有钱人家还请一台草台班的晚会,唱歌跳舞小品,搞怪逗笑,极尽粗鄙之能事,都在上山前一天的晚上。
四拿又说,等道士打绕棺搞完,会吃夜宵,那时候人最多。你们只要稍微配合我,吃夜宵时支一张门板——不,要支两张,在
整个灵堂最显眼的地方。
说来奇怪,上山前一天晚上,那餐夜宵,是让人记忆深刻的东西。
当晚,要将祭羊宰杀。祭羊白天牵去坟地,将一块土皮上的草啃净,晚上就杀它,肉还热得烫,就有一帮妇人快刀片成薄片,放进沸腾的酸汤锅,煮成汤粉的浇头。粉丝也要现做,浇上一瓢酸汤羊肉,那种异香……我们一致认为,“舌尖上的中国”不拍酸汤羊肉粉,简直徒有虚名!
大爹停棂的第四天,也就是上山前一天,四拿没有现面。我爹联系好了拖拉机,那拖拉机前轮小后轮大,前轮是抓手后轮是推手,简直专门用来爬坡。道士打绕棺时,人果然来得不多,快到夜宵的点,就陆续赶来。熟人见面互开玩笑。这个说,你来得正是时候啊。那个说,想不来,行吗?眼睛躲得了,鼻头躲不了。
我端一盆切的羊肉往那边赶,大锅下的柴棒子燃得噼啪作响。这当口,四拿又冒出来,肩上扛一捆短杠,一手拎着一个白胶壶,能装二十五斤酒的那号。他问我,门板支好没有。
就等你来,马上就支好。
不急,我还要折回去,还有两壶酒,一起提来。
这么多酒?
算好的,二十来条人,一条人三斤,应是差不多。
门板是很有用的东西,有时候摆死人,有时候当饭桌,有时候遮住自己以防丢人现眼。这大有用处之物,家家都有,我支一张是长条桌,支起两张就成方桌。我爹又将瓦数最大的灯泡拉在上面,晃人眼目。我放眼四周,已来了不少人,有的坐着吃,有的偏就蹲着吃,都在吃酸汤羊肉粉,吸溜汤粉的声音绵密厚实,经久不绝。现在碗小,一碗装二两粉丝,村里男人少说要吃三四碗。打狗坳最高纪录是十七碗,纪录保持者是——今晚躺进棺材那位。吃粉时,有人又提起这个,引发一阵唏嘘。
四拿走进人群,拍拍这个,叫叫那个,拉了一二十人围住那块门板,一起喝酒。拧开壶盖,喝起来酒味比啤酒还淡,甜味却浓,更像饮料。其实,这叫“神仙酒”,用糯米和拐枣酿成,还加话梅,加杂花蜜,加姜丝,放进大竹筒子煮热。喝着浑不觉,喝到一定时候就像被人下了蒙汗药,叫一声“倒也”,你就倒。有的色鬼,就喜欢拿神仙酒去弄女人。而现在,四拿拿来这么多神仙酒,吓不着围上来的二十多个男人。他们当然都被神仙酒放翻过,心里却不肯信,这水一样的酒,真的放翻了我?不信邪,那好,再试一次。
酒喝开以后,有人就问,四拿,你不是答应说要请人抬田黑苗(我大爹)上山的吗?怎么一个金刚都还没现身?有人跟着说,和活人开开玩笑,不能跟死人开玩笑,死者为大,要有报应。
我不骗田大爹,答应的事一定办到。四拿吸溜一口粉丝喝一口酒,显然也饿得不轻。又说,金刚我都请到了。
接下来,自然有人要问,在哪里?
四拿一脸神秘兮兮,将围桌的人都瞟了一圈,喝酒的就放下碗,知道四拿又要讲怪谈玄。豁嘴老覃几时也挤过来,扯起耳朵,想听四拿能讲出什么新花样。
真的请到了,这是当大事,开玩笑明天就落雷劈死哟。四拿又嘬一大口,说不要急的,金刚即使请到,也不是说来就来,他们那叫“现身”。要想他们现身,总要有些套路,总要敬些礼数。
怎样的礼数?心急的,自然还追问。四拿已得豁嘴老覃真传,知道如何一点一点吊起别人胃口。又说,酒喝完,我立马请金刚现身,让你们看个仔细。
桌上摆开下酒菜,有的再去要米粉,用米粉下酒。大几十斤水酒,不紧不慢地喝,
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喝完,半数有了状态,有的开始说胡话,有的两两抱一起,抱得很紧,也有个别开始溜桌子。
有人还能记事,冲四拿说,四拿,少耍花样。酒壶把把都空了,你再不叫金刚现身,我们就捉着你打油槌。
——已经现身了。四拿嘬着最后一口。
众人面面相觑,愈加糊涂,又问,在哪儿,在哪儿?四拿,今天这番话兜不圆,小心田黑苗半夜带你一起走。
这不都看见了嘛。四拿嘿嘿哈哈,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
明白过来的人,有的冷笑,有的嚷嚷。这玩笑有些离谱。这一桌男人,大都是半劳力。八大金刚哪是随便凑得出来,棺材不是谁都有资格去抬。但是,四拿有种当这么多人开玩笑,又能把他怎么样?别的人不痛不痒说几句,便要忙别的事,罗代本认定自己一辈子待在打狗坳,他挂不住脸。生出这样的儿子,他只好一次一次挂不住脸。他摆出要发作的模样,冲四拿说,你有种,你今天敢在这里开玩笑!这里面哪个有金刚的体质?
我们都是金刚。四拿蛮有把握地说,为什么一定要是八大金刚?为什么不能是十六个?要找十六个人抬棺,我们个个都有资格!
十六个?
找八个找不出,就十六个,两个抵以前一个金刚,我看没问题。他又指指我,田拐都可以当金刚。我有一种鞋,他一穿两只拐脚就能变得一样长。他都可以是金刚。
噢,是的,抬棺的人越多,级别越高。最先呼应的,是豁嘴老覃,没准是四拿找好的托。他还说,两个人抬是滑竿,四个人抬是花轿,八个人抬是大官坐的官轿,十六个人抬,我看是以前皇帝才有的资格。
是的,不能等了。四拿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又把别的站着的人吆喝着坐下,只他一人站着,这才继续往下说。不能等了,要是老去等八大金刚,我们每个人都只好被车子,被拖拉机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人生父母养,生下来是被人迎接,走的人也应该被大家手把手送走。
他喘喘气,旁边的人递烟,燃上。他狠狠地说,今天你不抬人家,明天也没人抬你。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是金刚。
场面上没了声音,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凝滞,想着,感受着,在自己死后,有人抬或是被拖拉机拖走,这滋味有多少差别。
稍后,有人问,怎么抬?
问得好!四拿早就等着有这一问,他掏出一根短棍说,这是一根杠。他比画着,龙骨一根,棺材就平行吊在龙骨下面;横杠垂直于龙骨,前后各一根;以前的抬杠四根,左右垂直于两根横杠。而现在,他又弄出八根短杠,前后垂直于四根抬杠。每根短杠各两个人抬,正好十六人。
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怎么弄才抬着舒服,是加四根抬扛,还是在抬杠上面再加短杠。想来想去,在四根抬扛上加八根短杠,无疑是最省事的办法。
这是很简单的设计,大多数人明白,有个别人偏要说,四拿你再讲一遍。
好的,讲是讲不清楚,现在大家都站起来。四拿退后几步,走到较空旷的地方,手一挥,喝酒的人即使摇摇晃晃,都往那边走去。四拿见自己已开始掌控局面,又下了个指令,要所有人按高矮秩序排好。
有的人嘻嘻哈哈,郭麻子就说,罗四拿,你还捉着我们搞军训?
谁和你开玩笑?郭麻子,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快站好队!四拿的语气,忽然就变得严厉。郭麻子一看别人已经渐成队形,赶紧比着高矮,找自己位置。
不久,我也当上金刚,抬了一回死人。罗瞻先很快也去了,我去抬,一只脚穿自己的鞋,一只脚穿四拿借我的增高鞋,两只脚
就一齐用上力。
大爹上山时,来送他的人很多,留在村里的男人,个个都变身金刚,围在棺材周围。十六个抬棺人可以随时被替换,因为都是老弱病残,谁体力稍有不支,吆喝一声,马上有人替他。一路不停地走,人不断地替换,喊号子的声音始终不绝于耳。整个队伍像在搞接力赛跑,像是火炬传递,人一多,自有一股热火朝天的气氛。一些人原本是旁观,看着看着,不知不觉,袖口一挽,拢上前来报名说,我来替一替。
大爹没有子嗣,所以我这侄儿要拦棺,要摔盆,充当孝子的角色。我爹在一旁监视着我。在他看来,这好比一次难得的彩排机会,下次该他走,我就可以很熟练地当孝子。要是他不盯得那么紧,我也想挤进抬棺的队伍,冲各位金刚说,来,我也替一把。
罗瞻先肯定是知道我大爹死得很风光。整个打狗坳还能走路的男人,都给他抬了棺,所以罗瞻先后脚跟着走,想有同等待遇。走之前,他特意交代四拿说,抬棺的事,你要当总指挥。四拿哪敢拒绝,胸脯一拍说,你放心,别人家的我都尽心尽力,你嘛我更是要弄得隆重气派,弄得轰轰烈烈。罗瞻先上山的时候我也当了一回金刚,要是没有四拿,我不敢想象我这拐脚,也能当一回金刚。我左脚穿着自己的平底鞋,右脚穿着四拿送我的增高鞋,抬棺走半里地,别人强行将我替下。
我决定出去看看,再不出去,我就只能一辈子待在打狗坳。四拿也是出去长了见识,才能变成一号人物。他自己也说,以前搞业务员,费尽唇舌,也没做成几单好生意,但嘴皮子到底是磨快了,回到打狗坳,竟然管用。我决定跟着他出去混,不一定赚着钱,只求开开眼界,改变心境。天下之大,不定还真碰到一个一心想嫁给拐脚的漂亮妹子。
我去找四拿,告诉他,我已经打定主意跟他出去,鞍前马后,忠心耿耿。他脸色犯难,跟我说,不行,兄弟,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
当村长助理?
村里什么事也瞒不住,我知道村长要他当村长助理。这也是村里那些自觉得差不多活到头的老人强烈要求,他们相信,抬棺这事需要四拿主持,若没有四拿,换一个人主事,没准抬棺的人就凑不齐了。村长不是干部,每月有一千五百块的误工补助,村长助理每月一千二。
四拿跟我说他打算干这个。
一千二?
一千二。他用力地点点头。
为什么?
为什么?问得好!这几乎成为他口头禅。他抽着烟,仔细地想了一会儿,告诉我,出去十来年,我发现外面人不需要我,谁都不需要我。但这次回打狗坳,竟然还有人需要我。
需要你抬棺材。
那也是需要!需要我抬棺材,我才能变成金刚。
你已经把太多人变成金刚,所以,在我看来,似乎不缺你一个。我还是想有他带我出去混事,没有他,外面显得太大。
他拍着我肩说,田拐,所以你要出去,你出去转一圈,再回来,说不定就明白了。哪天我接了村长,你也可以来当我的助理。
我爹帮我看了个宜出门的日子,我拿着很少的行李上路,四拿也来送我。他把外套披在身上,双手反叉在胯骨上,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焦裕禄的画像。道别后我没有回头,径直奔向三岔口,在那里搭车。我脚上穿着不同的鞋子,一只是平底鞋,一只是增高鞋。这增高鞋是四拿带回来的,现在送给我了。另一只,他也一把揣进我的怀里说,这只穿不上,也算是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