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作中短篇小说年度综述,难免会有打鸭子上架的感觉。毕竟,评述文章是评论家的拿手活儿,而不是作家的强项。所以,我们只能就有限的阅读,谈谈浏览这一年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的一点感受。
首先,我们很想为“重出江湖”的徐贵祥点个赞。
近年来,从事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创作的作家越来越少,许多曾经占领过中短篇小说高地的实力派作家,都纷纷转入了长篇大潮。而长篇创作颇有成就的徐贵祥,却出人意料地在去年连续推出了两部中篇小说,且均为战争题材。小说《对峙》的背景是那场发生在西南边境的自卫反击战,徐贵祥用精准的笔力描写了一个兵,一个叫张金树的有些令人讨厌的老兵。这个兵虚荣、嫉妒、功利、钻营,他写血书找师长要求上战场,只为达到提干的目的,他连文字都不通,却深谙宣传报道之道,善于把事实弄得似是而非,以适应文章指向的需要。这是一个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常见的、沾染了许多现代军营病症的人。可贵的是,徐贵祥并没有简单地把他写成一个反角,而是用探究心灵的笔触,写出了他生命中的对峙状态和在对峙中的蜕变。这个兵一出场就进入了各种不同的对峙:我军与敌方的对峙、兵与部队的对峙、兵与不同人的对峙,当然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兵与自我的对峙。而一旦对峙进入到了精神层面,小说就具有了一种超然的价值,一种不再囿于军营本身的、能够涵盖更多的人性内容,具有更普遍意义的指向了。
2014年的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给我们最突出的感受就是,许多作者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在了军营小人物身上,且更加注重人物深层的精神探寻。如刘克中的《谁是我的敌人》、卢一萍的《哈巴克达坂》、西元的《界碑》、王甜的《毕业式》、朱旻鸢的《红炉一点雪》、王凯的《流氓犯》、曾剑的《岸》、李庆文的《九手玫瑰》等。
卢一萍的《哈巴克达坂》讲述的是一个兵以执拗的方式寻求精神自救的故事。凌五斗是部队新树立起来的先进典型,上级让凌五斗在新年到来之际,代表边防官兵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用电话向全国人民拜年。为了保证届时通讯线路畅通,部队派出了一支五人通讯小分队,冒着巨大的危险在没人深的积雪中检修线路,结果不幸在哈巴克达坂遭遇雪崩全部牺牲。战友的牺牲令凌五斗陷入了极大的精神困境。巨大的心理压力使他紧张磕巴,无法胜任“拜年”任务,无论是关他的禁闭还是假意枪毙吓唬他,都不能使他恢复常态。凌五斗的心思始终无法离开牺牲的战友,因为担心野兽秃鹫会伤害战友的遗体,他决定从雪中挖出一条通往哈巴克达坂的天路。自此,凌五斗开始了孤独而漫长的精神自救之途。卢一萍笔下的凌五斗的行为貌似可笑,却令人无法笑得出来,恰如果戈里所说“假如我们长时间专注地看一个好笑的故事,它会变得越来越悲哀”。凌五斗的珍贵在于他的真实,在于他不曾麻木的生命意识,在于他遵从内心感受的那份执拗。稍感遗憾的是,作者没让凌五斗的真实和执拗坚持到底,在结尾处让他撒了个谎。作者的本意大概是想使凌五斗的形象更加完美,但因背离了人物,反倒显出了刻意做出的不完美。
刘克中在中篇小说《谁是我的敌人》中,用语言的枝叶搭建出一个充满意向的野战丛林。这里荆棘丛生,遍布危险和挑战,但也因此成为了特种兵的梦想和追求。特种兵上尉戈睿要想走出这片丛林,必得击败所有的敌人,而他面对的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这样一来,小说就不再局限于野战丛林,进而延宕成一个人生丛林的故事,让我们从中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人生际遇。所以,当看到特种兵少尉一次次地被自己击碎,一次次地捡拾自己,并重新弥合起自己的时候,我们不由得百感交集,竟不知是该为他骄傲,还是该为自己担忧了。也许,这就是人生。
王凯素来擅长选取小切口,把年轻一代官兵在军营与社会急速变化中所面临的各种尴尬处境和命运遭际,写得透彻到位。其短篇小说《流氓犯》中的每个人都深陷困境,无论是被判了两年刑的“流氓犯”,还是因“酒后打人”被发配到基层的军校毕业生,包括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女兵高梅,他们都在选择不同的方式从困境中突围。而正是通过他们的不同选择,王凯的笔力触到了心灵的幽微处,写出了一个坚忍的军人,一个有悲悯情怀的男人,一个忍辱负重的“流氓犯”。
曾剑的目光有些忧郁,他似乎一直在关注军队这个强悍群体中那些卑微的个体生命。短篇小说《岸》写了一个新兵和班长之间的故事。当新兵在现实的困惑中即将沉溺时,班长成为了他的岸。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沉溺的恐惧,每个人都需要岸,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别人的岸。若要成为别人的岸,必得有更悲悯的情怀和更宽厚的容量。
李庆文的《九手玫瑰》是一篇充溢着青春律动的小说,通过年轻士兵的目光,窥见一位美丽而无助的女军官,讲述了年轻士兵在成长为军官的过程中对女军官的持续眺望和寻找。小说写了暗恋,却又不止步于暗恋,写了成长,却不肯接受成长,其间既有青春的亢奋,也有青春的无奈,诗意的语言中充溢着别样的忧伤情怀和唯美的意蕴。
历史战争题材历来是军事文学的沃土,是军事文学作家不断回望,不断挖掘,不断重构,不断思考的所在。2014年的历史战争题材中短篇小说虽然数量不多,但却另辟蹊径,为我们提供了更多样的人物,更丰厚的内涵和更深刻的思考。比如陈武的《支前》、薛忆沩的《首战告捷》、修新羽的《白夜》、李亚的《海上升明月》等。
陈武的中篇小说《支前》写的不是战争中的主角,而是一支淮海战役中的支前队伍,写的也不是惯常的正面人物,而是一个叫麻大姑的女匪,这种设置本身就赋予了小说一种传奇的特质。麻大姑三十出头,满脸大白麻子,18岁做贼,20岁就当贼头,手上的人命比她的年纪都多。她以特有的蛮横方式招揽支前民工,带领着一群乌合之众,豁上性命去前线运送军粮。陈武的笔从战争的缝隙处探入,把隐在战争背景之下的那些不为人知的配角推上了前台,且把他们的故事演绎得生动鲜活,惊心动魄。
修新羽的《白夜》写的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一个独特的军人:一个喜欢装神弄鬼批八字算命的半仙,一个古灵精怪张口就扯谎的怪胎,一个愿意鼓捣草药给人疗伤治病、甚至撒尿给伤员清洗伤口的排长。这个人以独特的方式游刃于战场,也以独特的方式替身边的战友维系着生的希望。不管你是否愿意,他都能深深地嵌入你的生命,让你无法忘怀。小说中的人物个性鲜明,无论是刘半仙、我,还是小黄泥,都具有极强的可辨识性。
薛忆沩的《首战告捷》和李亚的《海上升明月》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军事题材,只是借用了战争或军事的背景,讲述人在历史中的际遇和思考,但却都写得别有新意。《首战告捷》是一篇探索战争中人的内心世界的小说,通过一个对家庭的平庸富足生活产生怀疑、为寻求生活意义而投身战争的将军,呈现出个人在历史大背景中的处境。这个初衷与结局相悖的故事,由于对荒谬的历史、命运、人生的追问,因而具有了哲学意义上的思考。李亚的《海上升明月》则以护航舰队为引,干脆离开现实,讲述了一群海盗和一个人充满传奇的一生。小说那充满想象力的叙述和巧妙地与大历史人物事件的勾连,令我们的阅读充满了《一千零一夜》的趣味。
最后,我们想谈谈两篇比较特别的军事题材小说:歌兑的《荣军院》和董夏青青的《垄堆与长夜》。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大多是以传统面孔示人,而这两篇小说却给我们带来了一些不同的气息,虽有缺憾,但也十分令人欣喜。
歌兑的短篇小说《荣军院》具有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并兼具叙述的知性化及故事的陌生化。小说用舒缓的文字,娓娓道来地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Lee是住在比利时荣军院里的老兵,他的真实身份是在朝鲜战场上被俘的我军侦察兵。敌人在他的身体上做试验,希望能控制他的思想和行为,当他发现了敌人的企图之后,为了不让敌人利用他的身体,不让无法控制的身体背叛自己的信念,竟忍受着脑袋里的剧痛和背离亲人的绝望,决然放弃了归国的机会。他也因此而被命运抛弃,在异国他乡受尽凌辱孤独老去,但却始终没有放弃内心中的那份坚守。歌兑用这个陌生化的故事,为我们阐释了一个并不陌生的主题——信念的坚守。通过这个令人伤感的孤独坚守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信念的巨大精神力量,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战士。当我们在小说结尾处,看到老兵痴呆目光里那依稀的泪痕,看到老兵眼中闪过的那抹孩童般的委屈时,我们的心不能不为之震撼颤抖,不能不为之动容落泪。
董夏青青的《垄堆与长夜》只有7000余字,没有核心人物,没有完整的故事,通篇充满了独特的感受和孤寂的情绪。这篇如炭笔画般的小说,被作者随手涂满了繁杂无序的线条,不着色,不避粗,不剪裁,只任它自然展示,竟给我们呈现出一个有声音、有气味、有呼吸、有质感的异域街景。小说中那个表面上假装满不在乎的女兵,心里其实很惊慌,看得出她害怕孤独,努力想要挤进人群中间,好挨过这高原的长夜。因为在长夜里,她看见了帕米尔上遍布着垄堆,看到垄堆上不长草木,她发现“不长草木的垄堆真孤单”。这篇小说无论是语言还是构思,都带有一种混沌的美。而混沌不一定是不清晰,也许只是因为不想欺骗自己,只是因为要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感受。这其实很难。
综观2014年的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虽不见格外引人注目的上乘佳作,但无论是在宽度或深度上都在不断拓展、不断开掘,形成了当下军旅中短篇小说的新格局。尤其是一批被称为“新生代”的“70后”军旅作家,已然成为主力军,如李亚、王凯、卢一萍、刘克中、王甜、裴指海、朱旻鸢、曾剑、歌兑、西元等;更令人欣喜的是,为数不少的“80后”作家也正脱颖而出,如董夏青青、修新羽、李庆文、孙东亮、扬长等,他们年轻而充满才气,正在积蓄能量,进入更加自觉的写作状态,显示出可期待的良好创作势头。正如苏轼诗句所说“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桔绿时”。相信在新的一年里,我们的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创作定能稳步前行,渐入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