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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西西中篇小说《仇恨树》

 

    这棵树已经很大了,深绿而油亮的叶子,茂密的树冠,仿佛可听到树里那血液隐秘而哗哗地流动着,从树冠运行至根系,根系在地下四通八达驻扎……

                                   

                      仇恨树

                         文 贝西西

                                     1

 

  男孩站在屋外,手里拎着一把铁锹,他种了一棵小小的树苗,很为自己感到欣喜。他仔细把树下的土培整齐了,他不知这是一棵什么树,是父亲从山上带下来的,并且告诉他,这棵树属于男孩,从此男孩要为这棵小树负责了。

  男孩出了一头细密的汗,这是他们搬到这个山脚下他种的第一棵树,他拿抹布仔细把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擦得很干净,每一片叶子都闪出清新润泽的光才满意,他想证明自己会把这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父亲从屋里走出来,骑上自己的那辆单车,去镇上上班了。父亲工作的地方离家很远,每天下班回来都很晚。父亲每天回来都会给男孩带个小礼物,小礼物总是藏在父亲那个黑色的皮包里。父亲还会和男孩玩一种游戏,每天下班回家后,便把那个黑色的皮包往桌子上一放,然后走进里屋,在里屋的门里偷偷观看男孩的反应。男孩先从屋外伸进脑袋来,看看父亲在没,接着目光便迅速被桌上那个黑色的包吸引了,那个黑色的包那样神奇,可以变出无数想象不到的东西,有时是一包糖皮花生,有时是一个布偶公仔,有时是一个巴掌大的玩具车……男孩总是迅速地在包里翻,翻出父亲给他的礼物,然后欣喜若狂地把那个礼物放在手里把玩一会儿,还不时左右看看有没有人来,再把这礼物放回去,他知道父亲从来不允许自己私自翻他的包。男孩很乖,他总是遵守父亲为他制定的各种规矩,将玩具放回去后,他一步一回头的走出了屋子,来到院子里,盘腿坐到他的那棵小树下。

  植物与人是一样的,仿佛得到了许多的关注和爱,便也长得迅猛起来,一个月后那个小树便抽出了新的枝条,枝条上有了一颗颗绿珠子一样的芽胚,小男孩尖叫着,跑进屋里报告给父亲:“看……你看啊!”父亲正在吃饭,面条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扒拉,在父亲看来,小树在春天抽条发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父亲嗯了一声,说:“不着急的,还会长出更多的枝条来的。”男孩一定要父亲去看看,男孩拽着父亲出了门,来到那棵树前,兴奋地指着小树苗上抽出的枝条叫到:“这里,这里!”父亲微笑着,一直微笑着,摸着自己的下巴故作惊叹地说:“是呢,长得真快呢。呛呛的树长得真快呢。”叫呛呛的男孩很得意,刻意声明到:“我每天都给它浇水,捉虫子,还上肥呢……”说到这里男孩狡狤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父亲知道,自从自己告诉了男孩植物需要有机肥的灌溉,男孩每天都将自己珍贵的尿液浇灌到这棵树下……甚至有时,父亲会看到男孩在没有尿液的情况下生生而可怜地挤出几滴来,然后再肯定地说:这是我的树。

  是呢,这是呛呛的树,父亲想,他看到孩子对一棵树如此热情负责,感到很欣慰。

  

                                  

   

  这棵树长大了,散出树冠来,不大不小,恰巧在院子里散出一小片阴凉来,此时叫呛呛的男孩已经快要上中学了,呛呛站在树下,想着自己曾经给这棵树灌溉了那样多的有机肥,而现在这棵树已经比他还要高了,这是件神奇的事呢,证明了他的有机肥是多么重要呵。

  这棵树需要修剪了,父亲对孩子说,孩子看着父亲说:“我来修吧……我还没有给树修过呢?”父亲问男孩:“你可以吗……要知道如果树没有修剪好,会影响它来年的长势的。” 男孩得意地挥动了一下手里的树剪说:“没问题。”

  夕阳西下,在院子里洒下一片金光,父亲看到男孩站在一个高凳上,树下是一片被剪下来的树枝与叶子,男孩每剪一下,就站在夕阳的金光里端详一下,他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剪成自己想象的样子。

  他很吃力,也很认真,甚至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把尺子来,看着这个情景,父亲吃吃地笑了,父亲心想,不知这树要被男孩剪成什么样子,连尺子都用上了,看来是非常精密的形状了。

  男孩修剪完这棵树,拎着那把巨大的树剪一头热汗地进屋来冲父亲叫道:“完啦,我剪完啦!……”

  当父亲走到院子里看着这棵被修剪后的树时,微微地皱了眉。男孩将这棵树修剪成了一个倒三角形状,而在这个地方,种这种树的人都会将这样的树修剪成椭圆形。父亲说:“你这样修剪树,会影响树来年的长势的,这种树没有这样修的……”男孩纳闷了,他问:“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修,为什么这样会影响来年的长势?”父亲愣了愣,然后说:“总之,这种树这样修不合适,没有人这样修的。”男孩倔强地翻了翻眼睛,然后说:“我们试试看吗,看看这样修,来年会怎么样,会不会影响它的长势……说不定这样更好呢!”

  父亲沉默了,他没有吭声,他们要吃晚饭了。晚饭吃得是粥,红豆粥,父子两人坐在屋里一人端着一碗粥,吸一口,看一眼院里的小树,父亲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儿子也喝一口,看一眼,两人喝粥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但两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棵树上。

  月亮悄悄爬上了夜空,清冷的月光打在这棵小树上,刚刚被修剪过的小树在地上投下了一个奇怪的影子。父亲转身对男孩说到:“你看看我们周围有没有人这样修剪这种树的,有一个吗?难道为了让你试一试,就要用这棵小树的成长来做代价吗?你觉得这样好吗?”   

  男孩看了看月光下的这棵小树,沉默了。但他的心里仍在想,这样的小树看起来多么有力度啊,多么带劲啊,没有人这样修剪,不一定这样就一定会影响它的长势吧。可是男孩也很相信父亲,他想,父亲种过这么多树,或许他的话是对的,如果父亲是对的,那自己的树不是就被自己伤害了吗,他可不想伤害自己的树。男孩有了一点点焦虑,他非常想按自己现在的方式来让这棵小树成长,可……

  终于,月光下,父亲拿着树剪开始重新修剪这棵小树,他非常果断,在男孩曾经犹豫和仔细考虑过的地方都果断而有力地全部剪掉,男孩在屋子里静静地看着,有了一些失落。更多的枝叶落下来,很快在树下又堆起了一圈,修剪后的小树,比男孩修剪完时更小了一些,变得小而圆润,是和周围这种小树的形状一样了,也显得顺眼了一些,不那么碍眼了。父亲拍了拍手,再次看了看月光下的这棵小树,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他对男孩说:“呛呛,这都是为了小树好,明白吗。”

  男孩没有吭声,他看了看这棵圆头圆脑的小树,勉强地点了下头,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心里觉得这样形态的小树一点都不可爱。

  

                                    3 

  

  这棵小树在这一年里长得比较缓慢,可能是因为得到的关注与爱少吧,这一年男孩上初二了,他日夜忙于学习,他总是有做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各种各样的测验比吃饭还要正常,这些作业像是排着队的城堡一样,一个一个在等着他的攻克。

  院子里的小树,小小的椭圆形的小树在缓慢地变化着,偶尔,男孩在忙碌的学习当中会抽出一点时间来再给小树施一些有机肥,他站在小树下,匆匆又匆匆地施放自己的有机肥,一面回头想着那些没有做完的古怪城堡一样的作业。父亲给菜园子的菜打杀虫药时,偶尔也会给这棵小树喷一些。

  男孩现在已经是个大男孩了,嘴唇上有了一层淡淡的茸毛,这标志着他的青春已经萌芽了。有时夜深人静时,男孩做完了所有的作业,抬起头向窗外看时,他还是会问自己:如果当初按自己的方式来修剪这个小树,小树会不会长得快一些呢?这是一个奇怪的男孩,仿佛这个问题在他的心里悄悄扎根了一样。他总是想要证实他曾经有过的一些想法,不能放弃。男孩现在也变得非常好奇,对一切未知的问题都充满了好奇和挑战,这通过一件事情被充分证实。

  男孩与同学去后山玩,这里有一个特别庞大的山系,人们叫这山系为麦基山脉,后山则是这麦基山系其中的一座,山下一条河蜿蜒绕过,过了这条河,便可进入上山路。可已有的上山路和下山路男孩不愿走,那些从未有人走过的上山路与下山路总是对男孩充满了诱惑,就像一个神秘的国度一样引诱着他,男孩想,那里面会有多少未知的秘密啊……

  这一次他们是从上山路上来的,他们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上山了,这山很高,且深,人们上山总要一大早就出发,以免下山时天色太晚。下山时,男孩看着那几条幽幽通下去的林中密道,心里充满了向往,他的腿仿佛不听他的摆布一样向那些地方迈去。另外两个男孩拉住他,不让他去,他却非要去。另外两个男孩恐惧地在后面看着他,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上去,男孩往远处眺望了一下地形,心想,按方位,从这个没有开过的路也可以下去的。他对两个同学喊到:“来吧,按方位,这里也一样可以下去的……”听到他喊声的同学更加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们露出疑惧的眼神,对男孩喊到:“阿呛,你回来吧,不要走那里了,邻村张老爹就因为走这种路天黑没有走下来,最后失足掉到山涧里了……”男孩说到:“现在不是离天黑还早着呢吗……哪来那么多危险的事情啊,这山我们上过多少次了呢……”男孩听不进别人的劝,一意孤行地向这条林中密道而去……那几个同学看着男孩的背影仍旧不敢跟上去,他们冲男孩喊到:“阿呛,我们还是走大路,我们在山下河边的樱桃树旁等你吧。”这时阿呛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林中密道中了。

  另外两个男孩子站在那里久久看着那条隐秘的小道,走大路,他们觉得让阿呛一个人走这条小路下去不讲义气,是他们叫阿呛一起来的,走小道,他们又实在害怕,关于在后山发生的不幸太多了,每一次上后山来他们都是背着大人的。他们站在那里犹豫了几分钟,然后一边回头看着那条小道,一边向大路迈着脚步……

  男孩阿呛一个人走在茂密的森林中,这条小道与其说是一条道还不如说没有,这条道时有时无,根本看不出来哪里有人走过的痕迹。可当你觉得无人走过时,突然又在某个地方看到一片被踩过的草,甚至翻过一大块石头时,男孩还看到过一个烟头,看来不久前还有人走过。可当你认为这是一条道时,再定睛看,发现完全没有一点路了,仿佛你处在一个圆点之上,四面八方只要你想走,那就是路。一转身是绿色的树,再一转身还是绿色的树,他被绿色重重包围着。时下正是太阳当头的时候,但在这森林里,却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普照,林中一股阴凉的气息缓缓飘浮着,一点一点升起,仿佛只等着太阳一落山就扑降过来,这阴凉之气便可吞没一切,完全霸占这森林了。

  此时男孩还没有感到恐惧,他甚至有一种欣喜,他肯定这里会有大路上所看不到的东西,他一步步向林子深处走去,他想不管怎么走只要方位是对的,就一定能到山下去,一定能走到山下那棵老樱桃树那里。林中非常静溢,有溪流在不远处静静流着,发出潺潺的水声,有不知什么鸟的叫声偶尔传来,使森林显得更加寂静了。又翻过一些石头,男孩看到那片树下竟然有一片蘑菇,各种形状和颜色,男孩欣喜异常,跑过去,跪在这片树下,这些蘑菇,有些他见过,有些他没见过,甚至有的蘑菇会长成一个八角形,真是奇怪。他知道颜色鲜艳的不能采,会有毒,可有一些他却不能判断。男孩采了一些放进他的布袋子,准备拿下山带回家让父亲烧汤喝。

  男孩越走越深,这片树林让他充满了惊喜,这个时候男孩找到了发出水声的小小溪流,他想,跟着溪流向下走肯定是可以下山的。突然,男孩阿呛看到了一条小蛇,这条小蛇颜色非常鲜艳,是桔红和黑相间的,它看到男孩阿呛,半立起身子,扬起自己的头对着男孩,茫然地看着男孩,男孩也愣住了,停下来,手里还拿着一颗蘑菇,他也看着这条小蛇,他和它都有些茫然。这条小蛇男孩没有见过,他们在山里常捉到的是那种菜花蛇和土蛇,这两种蛇都没有毒,毒蛇一般不会轻易让他们捉到的,这条小蛇是条什么蛇,男孩就不知道了。男孩知道蛇大多数是看不见的,他有限的科学知识让他知道只要他不乱动,就不会有太多的危险。他与小蛇对峙了一分钟,小蛇仿佛它也察觉到这个男孩与它一样没有经验一样充满好奇,便悄悄落下身子,顺着草丛溜走了,艳丽的身子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男孩顺着这条小小的溪流走,走着走着,仿佛绕了一个圈,来到一片较平坦的地方,他发现这里竟然有一个石洞,说是石洞不过就是在石壁上凿进去一个大约两三米的空间,刚好可以挡风避雨,石洞里还扔着几个破掉的碗,那碗被半掩在地上的草丛里,看起来仿佛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就在这个时候更加神奇的事情出现了,男孩发现这个石洞不远处的草地上竟然长着一棵树,一棵与自家院子里的那棵小树一样的树,奇怪的是,这个树的树冠就是倒三角的,和男孩想要修剪成的那个样子一模一样。这棵树已经很大了,比男孩的那个树大出一倍多。男孩飞奔到这棵树下,绕着这棵树转了一圈又一圈,是的,没错,一样的树干,一样的叶子,一样的枝条,不同的只是这棵树比他的那棵树大了一倍。那么,是谁在这里修剪了这棵树?树不可能自己长成倒三角形的,是谁呢?而且这棵树长得如此茂密,叶子油绿,枝条繁密,是谁呢?

  男孩想像着有人站在这里用树剪像他一样将这棵树修剪成了这样,任它在这里寂寞地成长,今年,他还会来修剪这棵树吗?还是,这种树它自然会长成这个样子?男孩心里产生了一种疑惑,他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树修剪成这个样子一样可以长得很茂盛,甚至比山下那些修剪成椭圆形的树长得更好,他为这个发现而激动着。

  这个隐秘之地的发现让男孩阿呛一时忘了时间,他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他没有察觉到太阳已经在慢慢落山了,山中阴凉之气正在密谋着吞噬一切。他还在继续寻找和发现,他还看到了一个硕大的马蜂窝,并且得到了一块很大的蜂浆,想来这条道真是很久没有人走了,这一切的发现都让男孩很欣喜,他在心里嘲笑那些没有和他一起来的同学,如果他们和他一起来了,就会发现如此多的秘密,这是多么快乐。 

  森林中的阴凉气息伴着夕阳西下的余辉沉沉压了过来,自然界仿佛本身就带着一种巨大的本能的东西让人畏惧,男孩猛地在这一刻被惊醒了。可这个时候当他一转身,却发现那条他一直跟着的小溪却不见了,断流了?从山缝里渗走了他往左一转,是树林的暗影,向右一转还是树林的暗影,他在这个地方团团转,看到的全是森林,并且树林甚至开始移动,扑朔迷离。他向前走几步再回头时,连那棵倒三角的树也看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一个魔幻森林吗?在十几分钟里便会有如此多的变化,这样反复无常?森林的阴凉之气已渐渐升到了阿呛的膝盖上,只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盖过他的头顶。这时,阿呛才感到了恐惧。他开始努力回忆来时的路,可周围全是斑斑驳驳的暗影,他就是回忆不起来了,也走不出去,在渐渐下沉的夕阳中,这些树都开始动了,不远处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一声一声伺机而动地叫着。男孩头上冒出了汗,接着更多的汗冒出来,他开始往回退,开始疯狂地往回退,可他退来退去,却发现退到的完全是更加陌生的地方……

  男孩阿呛终于被恐惧摄住了心,在黑暗中哀哀地喊:“爸爸……爸爸……”这是他惟一想要喊的人。他蹲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不敢再动了,他怕他动得越多,离上山的大路会越来越远。夜已经完全沉下来了,将男孩包围住,并且与男孩对峙着。男孩在黑暗中的眼睛竟是如此的明亮,像透明的晶体一般,这晶体里现在惟一的内容便是恐惧。男孩从来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呆过,他伸出手去竟然都看不到自己的手,只是黑,非常黑。

  在极度恐惧中度过了很长时间,一开始男孩恐惧地发抖,紧紧抱住自己的肩。慢慢地,男孩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某一瞬间发现他接受这黑了,与这黑溶为一体了,渐渐地他感到了黑的温柔,黑的安全,黑的亘古。此时的他稍微平静了一些,他甚至觉得在此刻,他是如此干净纯彻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与黑在一起,让黑包围着他,让黑向他的体内向他的发肤里一点一点渗透,直至完全溶和。男孩并不知道这种情绪其实是一种类似于绝望的东西,只是他太小了,还不能清晰地分辫这种感觉。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这块石头上,望着夜空中仅能看到的一颗星,任凭冰凉的夜抚摸着他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听到远处的呼喊,起初是他的同学在叫他:阿呛,阿呛……接着是父亲的声音:阿呛——男孩从父亲的呼喊中也听到了极度的恐惧,此时大约已是晚上九点了。好像沉浸在这黑夜里太久了,男孩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一时挣脱不了黑暗对他的控制, 他想要大声地反馈这些声音,却喊不出声来,他努力地答应着,却只是哀哀而小声地呼叫,他的心像被巨大的黑暗填满,以至发不出声音。慢慢地,当他的身体从黑暗中剥离出来,能够被他自己的意识控制时,他一下从石头上蹦起来,冲着声音的方向大声喊:我在这里,爸爸,我在这里,爸爸,阿海,山子,我在这里啊……

  黑暗仿佛被这声音叫醒了似的,此时,男孩阿呛可以看到周围隐约的树影了,仿佛又可以看到他曾经看到的石洞的那个地方了,是的,就从这几棵树穿过去,翻过那几块大石头,到那块平地上就是了……远处隐隐约约有了火把的影子,男孩看到火把的一瞬间,一颗饱满的泪珠夺眶而出。接着火把越来越近了,男孩听到好像有许多人都来找他了,不光有父亲还有同学的父亲,叔叔等等……他听到了猎枪上膛的声音,此时正是野兽出没的时候。当男孩看到第一个火把时,他飞奔过去,父亲高举着火把,浓眉打成一个结,从远处看,就像画了一个符一样。男孩扑到父亲身边,父亲远远看着他,怒气冲冲,他扬起手,想要给男孩一个耳光,但还是缓缓将手放了下去……伸手揽过男孩来。

  下山很顺利,大家都在庆幸男孩没有遇到野兽,男孩的两个同学跟着男孩一起走,此时的男孩已从恐惧的情绪中逃出来了,他很乖巧亦很激动,他多么希望将自己在这条秘道上的发现告诉别人特别是父亲啊。

                                  4 

  

  回到家后,父亲并没有训男孩,他让男孩洗洗先去睡。男孩躺在床上,他还在为秘道上发现的一切而激动,他好几次想要向父亲报告他在林中密道上的发现,都被父亲的神情制止了。男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父亲则在院子里默默地抽烟。

  第二天,天刚刚一亮,公鸡刚刚打过鸣,男孩就起来了,他看到父亲站在院子里,手里拎着根藤条,是了,这根藤条男孩很久没见过了,是妈妈在世时用来教训他的。

  父亲吼到:“过来……”男孩倔强地看着父亲,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父亲不该用这样的方式来教训他。男孩迅速地跑进屋子将他采得那些蘑菇和那一大块蜂浆抱出来,递给父亲,他想告诉父亲他探索的结果,他的发现和收获,他喜悦地抱着那些东西走向父亲:“你看,这些蘑菇,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呢,不知道烧汤好不好喝,还有这蜂浆,那里有很多很多的……”

  父亲一把打掉了男孩的这些东西,那些可爱而奇特的蘑菇滚得满地都是,蜂浆在地上摔得粉碎,四溅开来……父亲吼到:“谁让你走那条道的!……你知道那条道有多危险吗?”男孩眼里闪出惊恐的眼神,接着涌出薄薄的泪,他咬了咬嘴唇将那泪忍回去。他想,有多危险,你们不是还是找到我了吗,好像也不是非常难的吗?父亲看着男孩的表情,更加生气,一把拉过男孩,扬手就揍。

  男孩非常生气,不是因为藤条揍人是多么疼痛,是他觉得非常丢人,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还被父亲这样揍感到非常没面子。

  就在那棵树下,男孩的树下,父亲用藤条一下一下地抽打着男孩,父亲抡起藤条时,刚好扫到树上,在他揍男孩的同时,树上也会有叶子落下。父亲一边抽打男孩一边问:“你说还走不走那条路了,说,说你再也不走了……你下次还敢不敢了?说!”男孩开始还倔强地鼓着腮帮子,最后他叫道:“那条道为什么不能走,我下次去早一点不就可以了吗,而且我看到了,那里有被修剪成倒三角的树,和我原来修剪得一样,而且长得非常茂盛……你骗我的……”父亲要被这个奇怪的男孩气疯了,这么危险的一次经历竟然不能让他退缩,而且说得这些话是什么话,完全莫名其妙,那条道是连老人都不会轻易去走的道,传说夜晚来临时,树都会走动,将人团团围住,这个孩子真是疯了!父亲更加愤怒了,藤条更加有力地抽在男孩的身上,尚未开始发育的男孩原本就瘦,逃脱不了父亲大手有力的钳制,身子被一抽一抽地像是个奇怪的木偶。树上的叶子因为父亲的愤怒更多地掉下来,满地都是,男孩看着这个景象,他突然想:父亲是恼羞成怒了,因为自己看见了那棵长势良好的倒三角的树,父亲不愿承认自己的不对,才这样对他的,男孩阿呛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想法,但他觉得是这样的,一定没错。

  终于,父亲停止了抽打男孩,他问男孩:“说,你以后还去那条道不?”男孩不吭声,在武力的挣服下,他终于点了点头,他说:“我不去了。”但,这像是一个结一样存在了男孩的心里,那棵倒三角的树,还有那个石洞,顺着那里下去还会有多少秘密呢?

  男孩永远不知道,父亲曾经多么恐惧失去他,当他的同学在那棵老樱桃树下久久等不见他时,当太阳渐渐要落山时,他们找到他的父亲,一听到男孩去了那条秘道,在那一刻,父亲的心全空了,瞬间地无力,那条道年长的的猎者都不大愿意去走,自己的儿子却走了,而且夜幕马上要降临了。父亲在院里瞬间感到无力,当力气再回到他的身上时,他又感到充满了力量,他马上取出家里的猎枪,到村里找了自己的朋友和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准备上山了。

  上山的途中,父亲一直被恐惧摄着心,他多么怕在黑暗中迷路的儿子在夜里大声哭泣,这样会招来野兽,狼和野猪还有经常在这一带出没,还有成群的豺集体守猎。他一路都在心里祈盼,祈盼儿子不要在黑暗中哭泣,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迷失在黑暗的丛林中,怎么可能要求他不去哭泣,怎么可能?想到这里父亲真是心急如焚了。

  当他与别人一起走过那条林中密道,当听到儿子第一声呼喊时,他多么庆幸,差点落下泪来,是的,现在他肯定了在这之前儿子是没有哭泣的,只要儿子哭泣,只要哭泣短短的两分钟,就会有狼与豺悄悄地如风一样跃过丛林,向儿子哭泣的地方隐隐靠近。而且更应庆幸的是,儿子并没有在那条密道上走多出很远,如果很远,真是连他们也找不到了。

  现在,儿子已经回到他的身边了,父亲不愿去想象在那段时间里,儿子是如何呆在那片可怕而恐怖的森林里的,他只是狠狠地下定决心要让儿子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彻底,而且永不再踏上那条密道。他要他安全,永远地安全。 

  男孩阿呛却不这么想,下来的日子里,他时常回忆起那片树林,这条被众人传说得非常恐怖的密道成了男孩心里的一条隐密之道,幽幽从他的身体通下去,一直通下去,看不到底,吸引着他。如果这条密道通不到山底,它又能通到哪里呢?总有解吧。而且男孩时常想起那棵倒三角的树,那棵长得那样茂盛的倒三角树,向男孩证明了他人生第一次判断的正确,加深了他探索的欲念。

  父亲揍男孩时落下的一地树叶,男孩看了非常心疼,这是他的树,父亲在他的树下揍他,却还要伤害他的树……男孩恨恨地抹了一把泪。男孩甚至觉得,父亲怕他再走那条道,是怕他再去看那棵倒三角的树,怕这个事实证明了他的不正确。

  夜深了,父亲依旧在树下默默地抽烟,男孩却躺在床上问:到底是谁修剪了那棵倒三角的树?

                                   5 

  

  又一年的春天到来时,男孩的喉节已经鼓起来了,嘴唇上青色的茸毛也更加明显了,此时马上他就要考高中了。

  院子里的小树又长高了一些,但并不壮实,仿佛缺少某种滋养,总是收缩在一起似的。春天,这棵树又该修剪了,男孩想这一年,他一定要把这棵树修剪成倒三角的形状,他一定要试一试,不管父亲同不同意。再说了,这是他的树,父亲有父亲的树,院子的西边还有两棵大树,那是父亲小时种下的,他有他的树,这棵树是我的。

  男孩呛呛有时也会奇怪地问自己,为什么他对一棵树修剪成什么形状这么在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他就是想要。

  这一次父亲没有拗过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得壮实了一些的儿子拿出树剪,搬来凳子,现在一个凳子已经够不着剪树冠了,要在上面再加一个小方凳,男孩站在小方凳上开始用心修剪他的树,父亲在一边看着,看着男孩渐渐将这棵树修成了怪模怪样的形态,很是看不惯,再想起男孩说他曾经在那条密道上看到过这种树就是要修剪成倒三角状来生长,心里就更是气愤,他不希望儿子对那条密道上的任何东西有想法和留恋,这一切的想法都让他恐惧。父亲脸上露出不屑和看不惯的表情,男孩看到了,他在这种不信任的目光下继续他的修剪工作。

  当这棵树的倒三角形状快要形成时,父亲冲男孩说到:“你去看看,谁家的这种树会修剪成这个样子,这样只会害死这棵树!”父亲有点急,眉毛也拧到了一起,男孩听到了父亲的话,他分辫到:“我在山上看到过这样的树,是长成倒三角的,而且比我们这里的树大了一倍,就在那条密道的那片森林里,长得非常茂盛。”父亲啪——一声摔了手里的水杯,恼怒地看着男孩,冲男孩吼道:“我不准你再去那条密道,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说完父亲便进屋去了,男孩看着父亲的背影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这样一句话发这么大的火,父亲的表情让男孩觉得父亲怕自己去走那条密道就是怕他见到这种倒三角的树,真的是的,父亲怕自己见到倒三角的树。那么……父亲怕自己正确?这个念头隐隐只在男孩心里一闪而过。

  树修剪完了,男孩站在树下欣喜地看着被他修成倒三角的树,是有点与这个环境不太协调,像一个惊叹号似的立在院子里提醒着人们的注意,有点招摇。为什么在林中密道上那棵倒三角的树看起来那么协调,而在这个山下的院子里就这么奇怪呢?不过没事,这棵树来年会长得非常茂盛的,有一天会比父亲的树还要茂盛的,男孩想。

  父亲第二天清晨从屋里推着单车去上班时,走过这棵树下时,他一时之间甚至想笑了,这棵树的形状多么古怪,真的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似的,而且还是头大身子小的惊叹号,从生物学原理来说,这也不符合植物的生长规律啊。父亲简直不能接受,他摇了摇头,这棵树是要被儿子毁掉了,随他去吧。只要他别再往庞大的麦基山脉里乱闯,他要怎么折腾随他去吧。

  在这一年里,男孩时常正做着作业便跑到他的倒三角树下去看一看,看看树有没什么变化,他多么期待他的树可以像密道中那棵树一样,长得壮硕而茂盛,以证明他的判断的正确,他人生最初的正确。

                              6 

  

  时间过得多么快,在这一年里,虽然男孩时常去看望这棵树,并且找来许多的有机肥给这棵树施肥,给这棵树喷杀虫剂,可这棵树却像被什么吸走了元气一样,树上的叶子经风一吹便落下一些,男孩与同学在树下嬉戏,碰了树竟然也能掉下些叶子来。

  当又一个春天到来时,这棵树的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冬天严寒的洗礼,使这棵树完全没有了一个树该有的样子。春天本该到了枝叶抽条和长叶的时候,这棵树却像将入暮年的老人一般偻佝着身子。

  男孩看着这棵树,他的树,他疑惑了,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为什么?为什么林中密道上的那树长得那样好,他的树修剪成倒三角却长成了这个样子?

  父亲看着男孩与这棵树,他想,到底被他说重了,难道所有人的经验抵不过一个孩子的猜想吗?但他并没有责备男孩,他只是拿出树剪,将那棵树再修剪成椭圆形,接着他温和而淡然地说:“没有人把树会修成那个样子的,修剪成这样对树才好。”

  男孩在父亲背后低着头,他没说话,等到父亲把树修剪完后,他转身去了屋里,去做功课了。或许,我真的错了。男孩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一年的夏天到来时,那棵小树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椭圆形的小树长得非常缓慢,但总归不像倒三角那样不堪入目了。这个夏天男孩升入了高中,他的个头迅速地开始长高,开始发育,他的面貌仿佛还不能完全适应身体的发育,总是有点跟不上,脸上总有一点惊慌失措的表情。

  仿佛小树的成长对男孩的打击很大似的,他变得有些怀疑自己,对所有决定都不是非常肯定,他总是在问自己,或许我是错的呢?此时的男孩不再像过去那样叛逆了,他变得听话,变得顺从。

  男孩依旧会去看他的树,他的树仍旧没有变化,像所有修成椭圆形的树一样,长得缓慢而正常。男孩也可始学着像父亲那样去修剪这棵树,怎么样树的轮廓更漂亮一点,怎么样在不伤主干的情况下更多地剪掉一些余枝,好不影响主干向高处的生长。那棵秘道上的倒三角形的树被男孩藏在了心底一个角落里,渐渐仿佛忘记了似的。

  男孩现在的学习更加繁重了,一天到晚都是各种各样的作业,有时男孩很烦恼,他不知这些诡异的函数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难道以后他都要以函数来计算在社会上碰到的种种问题吗?

  男孩心烦了,便把书和作业本使劲砸到门上去,咚——得一声,在隔壁的父亲听到了,并不作声,他知道男孩感到有压力。过一会儿男孩出去了,父亲走到男孩的房子一看,书和作业还扔在地上,他捡起来一看,确实,这些题是他也看不懂的,是挺不容易的,父亲想。

  父亲不知道,男孩心烦了就跑到麦基山里去玩了,有时是和几个同学,有时则是一个人,麦基山脉连绵向远处,最深处在这里住了祖祖辈辈好几辈的人都没有去过,那里出没着各种野兽猛禽。男孩听到同学阿海的爸爸说过,他的爸爸有一次跃过了凤凰岭,凤凰岭是这里的人到过的最远的地方,然后不知怎么就闯入了一个竹林,鲜亮翠绿的竹林,那时正是春天,他们很高兴,正准备挖些春笋回去,可当他们再定晴去看时,发现所有的竹子上都挂满了蛇,这种蛇叫竹叶青,是一种剧毒蛇,浑身翠绿,这时他们清醒了,发现他们竟然处在毒蛇的海洋里。阿海的父亲和阿海的叔叔两个人站在一片翠绿的毒蛇的海洋里,相互望了望,他们不知道,到底这片竹林里蛇在开会,还是正值这些毒蛇的交配期,他们感到所有的蛇在此时都稍稍地扬起了头,像从睡梦中醒来一样,空气中响着咝咝的声音,隐秘而庞大。他们两个人悄悄地向后移动着双腿,充满敬畏地将刚刚他们拨开的竹子再恢复成原状。当他们刚刚一退出那片竹林,转身便狂奔而去,从此,阿海的父亲再也没去过比凤凰岭更远的地方。

  男孩阿呛和自己的两个朋友走在麦基山里,他们是从大路上来的,沿路他们摘了几个果子有味没味儿地在嘴里咬着,大路旁树上接的果子都不好吃,又酸又涩,偶尔有一两个大而甜的早被别人摘走了。阿海想要学根雕,于是阿呛和山子就一起陪他到山来找几块原料。他们一直爬到了这座山的山顶,但很遗憾,并没有找到合适阿海来做根雕的树根。他们只好返回,下山的路上,在某一瞬间,阿呛一回头时,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条林中密道,竟然闪着白光,一直通向森林的深处,对他充满了诱惑。不对,男孩阿呛想,那条林中密道是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他走这条林中密道时,是从半山腰的地方走下去的,不该在这里出现,难道这片森林真的是会移动的?阿呛赶紧叫住阿海和山子,问俩人,你们可看到那年我走的那条林中密道,还闪着白光,就在那边?阿海和山子看着阿呛指的方向,摇了摇头,没有啊?哪里有?阿呛再定晴看,却发现那条密道又不见了……

  

                                   7 

  

  院子里的这棵树终于又长大了一点,父亲要求男孩没事了就去把树上的杂枝剪掉,他说这样树会长得更快一些,就像人学习一样,不能心生杂念。后面一句话男孩听懂了,这是说给他听的。

  男孩当然希望自己的树可以长得更快一些,可以长得比过院子西边的那两棵树,可每当男孩拿着树剪去修那棵树时,便感到万般的不舒服,就像剪自己的身体磨自己的骨头一样,这是多么奇怪的感受呢?可,如若不这样,又能怎样?他已经试过了,他最想剪成的倒三角的形状,让这棵树差点濒临了一次死亡了。偶尔的梦中,男孩还是会见到林中密道上的那棵倒三角的树,他不能否认,他还是会在梦里纠缠这个问题。

  有时,男孩阿呛也突发奇想,他想,是不是剪成V字形树会长得更快更茂盛一些?当他向父亲表达这个意见时,父亲便一声断喝:“行啦,你还没折腾够吗?……”这个时候男孩便悄悄地低下头,完全像一只斗败的鸡。

  每隔一两个星期,男孩就要按父亲的要求把这棵树修剪一下,剪掉杂枝,上肥打虫,渐渐地这样的时候,对男孩形成了一种煎熬,把这些树搞成他不喜欢的样子,对他来说是多么难受。在这件事情上,男孩仿佛成了一个偏执狂,有一次他对父亲说:“你去修那棵树吧,你想怎么样都可以。”父亲却说:“为什么要我去弄,那是你的树,你五岁的时候就这么说了,那是你的树。”这句话简直要让男孩恼羞成怒了,他脸色通红,手指微颤,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恼羞成怒。渐渐地,这种活动让男孩产生出一种隐秘的恨来。

  男孩在修剪这棵树时,怀着隐秘而曲折的恨,此时父亲往往是欣慰的,他叼着烟斗在屋里看着,喝一口浓茶,慢慢在嘴里回环着,然后再悠然地咽下,他想:他这一生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儿子,他最好的认知和判断都教给了儿子,他全是为了儿子好。他只要儿子安全地在这个环境里成长,那便是他最大的心愿。

  当父亲沉浸在这种欣慰的感觉里时,他不知道,儿子是怎样恨恨地剪掉每一个多余的枝叶,像念咒语一样在心里默念一些连他自己都听不清弄不明白的语言,像来自不知什么地方,一个幽深而混沌不清的地方。于是,这每一个被儿子剪掉的枝杈,每一片树叶都聆听了男孩来自生命最底处的咒语。男孩不情愿这样做,可他又是如此得在意这棵树,怕不这样做这棵树会因他而死去,同时,他又充满了尝试的欲念, 却又不能。他不愿做,又极奇认真地做,因为他还要为他自己的树负责。

  时间久了,男孩渐渐成了习惯,他带着与以往同样的心情去修剪那棵树,那棵树仿佛也听懂了他的咒语,安祥地,压抑地成长着,总归是在长的。这一点男孩也看到了。半年后,他养成了更深的习惯,每个星期不拿着树剪在这个树上剪点什么,他就不舒服,就像心里少了一种暗示一样。他甚至依赖上了这种感觉,可在某一瞬间,他又恨这种感觉,完全不能理解,那些绵密的恨啊,如此隐秘而细微地慢慢扩散开来,扩散在这棵树的每一片树叶里,每一丝脉络里。

                                  8 

  

  男孩阿呛已经长成一个小伙子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迅速地拔高了自己的身体,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瘦,臂膀渐渐变得有力量,他有两只小哑铃,每天清晨起来,便会在那棵树下锻炼,胳膊上有了小面包一样的肌肉。

  父亲仍旧每天要去上班,仍旧骑那辆单车,那辆单车已经骑了有十来年了,虽然很旧,但父亲却将它收拾得很利索,父亲每天走得比男孩上学还要早,他经过院子,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举哑铃锻炼,心里常常涌起一阵复杂的感觉,儿子长大了,他很高兴,儿子渐渐变得强壮了,他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呢?

  男孩阿呛已经要高考了,男孩学得是理科,他现在为一个问题烦恼,他不知道是该听从父亲的选读这个城市的师范学校,然后留在这个城市当一名教师,还是该去读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可他喜欢什么呢?他问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他明确地知道他不喜欢当一名教师,他不喜欢呆在这城市里当一名教师。 

  夏天,太阳正白花花地照着。树上有知了在叫,非常响亮,越热这知了叫得越起劲,饱满了动物本能的激情在叫,这些知了都在院子里父亲的那两棵树上,男孩的这棵树上还不能让知了栖居,不知为什么,这一带的这种树都不能像父亲那种树长得那样高大。

  这一天男孩没有课,天越来越热,男孩想要午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这知了像是知道男孩想干什么似的,起劲地鸣叫,叫得男孩烦燥不已,让男孩冲自己的目标而去。

  男孩向后山走去,他好久都没有去后山了,这样的天气去后山的人更是没有,虽然山里很凉爽,但整个爬山的过程却可以让你中一次暑,男孩爬得大汗淋漓。爬过半山腰以后,才渐渐感到了凉爽,这时山间的阴凉之气才丝丝向他渗来。男孩就想清静地呆一会儿,找个清凉之地,让他好好想一些问题。终于到了山顶,过两座山就是凤凰岭,站在这个山顶都可以看到。男孩望着远处的凤凰岭想起那些关于凤凰岭的传闻,他在想一座山系都会有这么多的不可知的神秘,那外面那个世界呢?外面那个世界会有多少不可知的神秘与可怕呢?

  男孩下山时,没有按原路返回,他只是翻过山,从山另一边的下山路下山了,这条路也是人们常走的一条路,只是这条路走下去就到另一个村子了,然后从那个村子过一座桥再往回走就可以到男了孩住的村子。这一条路大多是这个村子的人上山下山的路,走着走着,他看到路旁有一棵果树,便想过去摘个果子吃,当他爬上那棵树,手够着那个果子时,一转头,他却看到了那条密道,那条他曾经走过的密道,闪着隐隐约约的白光……男孩下了树朝这个方向走去,他被引诱着,仿佛是生命最本身的诱惑,不受他意识的控制。一踏上那条密道,他就知道他来过,这是他曾经来过的那个神秘的地方,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那棵倒三角的树,这些年来,他再没见过这棵倒三角的树,这棵树已经长得比原来还要大而壮硕了,巨大的树冠竟然那样整齐,成一个倒三角状,实在让人惊叹,这个时候谁还能修得了这样大的树呢?那棵树闪着微微的白光,仿佛在仙境里一般……突然,男孩想,不对,上一次走上这条密道时在那一条上山路上,而这一条路和那一条路不在一个方向,他如何能走到密道上来?一出现这样的想法,男孩便一步一步往回退,他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棵闪着白光的倒三角树,现在,他真的相信麦基山脉是一个神奇的山系了。当男孩一步步退回到那条大路旁的果树旁时,只见白光一闪,那条密道就消失了。

  男孩看看周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现象,他却突然感到心里变得充实了,变得坚定无疑。他相信自己是真的看到了那棵树,那棵让他一直纠结的树,但他不能告诉任何人,没有人会相信他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真的。这棵树非常真实地在他的心里扎根了,此时的男孩完全不像上山来时那样焦燥不安,那样闷热难挡,那样飘摇不定,他不再迟疑,不再犹豫,他突然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就在那个地方,他就往那个地方去,他说不清楚,但他知道。

  下山时,男孩的脚步非常轻快而坚定。走下去,走下去……然后过桥,不远处就是家。 

                            

9

 

  夏天快要结束时,这个家里暴发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动乱,父亲快要气疯了,他为儿子安排好的一切,儿子都没有照做。儿子没有按父亲的要求去上这个地方的师范学校,而是选读了一个遥远的大城市一所大学的建筑系,那个学科父亲是连听都没有听过的,他咆哮着问儿子:“你知道这个专业是干什么的吗?”儿子看着父亲,很单纯而坦白的摇了摇头,但他却已将他所有的行李收拾好了,整整齐齐放在床上。儿子坐在床边,非常镇定,他想起在他拿起笔填志愿时,他仿佛就看到了那条密道,那棵闪着白光的树。然后再看去时,他就发现那个城市的那个专业在纸上闪着光了,完全是本能的,他就选择了它,但他非常心安,这是他心的答案。

  父亲在屋子里整整咆哮了一天,男孩却目光坚定。他知道这一走,他与父亲定是永远的隔决了。父亲问儿子:“你知道那个城市离我们这里有多少公里吗?”男孩摇了摇头。父亲又问:“你知道你以后要干什么吗?”男孩还是摇了摇头。父亲再问:“你能为你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吗?”这一次,男孩沉默了,他确实不知道那是一个怎么样世界,是否比他们的麦基山脉更加复杂和变幻莫测,他知道,他负不了这个责,但他还是想去。父亲又摔了他的一只杯子,他吼到:“你就折腾吧,你以后有什么问题都不要来给我说,我也不会为你负责。”

儿子听了,默默而坚定地说:“我不要你为我负责……”父亲听了这句话,定睛看着儿子,许久许久,他感到一种凉意从心底升起。

  这一天已经是非走不可的一天了,男孩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最后一次给这棵树浇了水,这棵他完全不喜欢却又属于他的树,水很迅速地渗进了土壤里。

  男孩走时,父亲没有去送他,父亲还在生男孩的气,男孩的叔叔和同学去送了男孩。出门的那一刹那,男孩回过头,突然就落泪了,他说:“爸爸,我又看到那棵倒三角的树了,它闪着白光,是真的。”父亲一听,更加火冒三丈,只吼了一声:“滚!”

  男孩离开了这个小镇,坐上了火车,没有人知道,此时的男孩心里充满了恐惧,但有比恐惧更大更诱人的东西让他一步步朝他想要去的那个地方,使他不能放弃。

  火车开离这个小镇时,父亲赶来了,但很遗憾,他只看了火车的尾巴。父亲连一滴泪也没有,他知道,从此,男孩远离了他的生命,远离了麦基山脉。

                         

                                10

 

  男孩走后父亲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每天骑单车去镇上上班,但是每天晚上他都搬来一把椅子在树下坐很久。后来,有人发现,父亲竟然会对着这棵树低声说话,说得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他说得非常轻柔,非常缓慢。而到了白天时,他又和正常人一样打着招呼,骑着单车愉快地上班去了。

  男孩一直没有信来,没有人知道,男孩在那个城市过得怎么样。有人惋惜,在这个城市做一个教师不好吗,非要去选择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专业去学习,而且离家这么远,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再后来,男孩的树慢慢地长大,虽然很慢,但倒也长得扎实,树枝都很遒劲有力,树叶是墨绿油亮的。父亲长年不断坚持给这棵树浇水,施肥。偶尔他想起男孩五六岁时站在这棵树下努力挤出自己那两滴可怜的尿液时还会笑出声来。笑完后,他看着黑暗中寂廖的院子就有了一种巨大的失落。

  终于,男孩有一封信来了,邮差将这封信放在屋外的窗台上,父亲一下班远远地便看到了。那封信躺在窗台上,父亲一瞬间甚至不知该拿这封信如何是好。父亲将这封信拿在手里,从一个手倒到另一个手上,再从另一个手上倒到这个手上,好像这封信是一片烧红的铁片。信拆开了,全是男孩述说那个城市的美好,诉说外面世界的新奇。具说这个城市街头长年开有木棉花,一层又一层,没有严寒,花香阵阵。鬼才信,父亲想。

  再后来,男孩的信越来越少,甚至没有,男孩从来不向父亲诉苦,这是让父亲最担心的,若他说苦,父亲尚可通过他说的苦来推断这苦的程度是否是男孩能够承受的,而男孩全部诉说的是美好,这,该如何是好?

  父亲手摸着男孩那棵树,望向远处,恨恨地想,随他去吧,随他去吧。

                           

    11 

  

  好几年过去,很久没有男孩的消息,在这一年里,父亲突然也衰老了,鬓上有了斑白的发,他终于退休了,可以不用骑着那辆单车去上班了,终于可以在院子里的几棵树下坐着,晒晒太阳,和这棵树说说话,再和那棵树说说话。父亲有一把藤椅,从清晨开始,先是坐在男孩的树下,再坐到院子西边自己的两棵树下,等到傍晚时再搬回到男孩的树下来,这样周而复始。

  一天中午,村子里的顾三一头汗水地来找父亲,同样的事情上演,还是孩子们乱闯入麦基山脉了,顾三的小儿子走失在林中。父亲微微笑着,起身从屋里取出猎枪然后与顾三一起上山,随行有五六个人,大人小孩都有。这个孩子更是胆大,甚至往凤凰岭方向而去。父亲摇摇头,与一行人加快了步伐,若是这孩走得太深,大约连他们这些人都要困在这神秘莫测的麦基山里。中途时,他们感到了危险,让一个成年人带着个两小孩先下山了,怕天晚赶不回来。剩下的几个成年人继续向凤凰领方向前进,那个孩子沿路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少,孩子的父亲急得手指一直在打颤。父亲在渐渐落山的夕阳中,悄悄握了握这个父亲的手,他完全能够体会这个父亲的心情,这种被恐惧摄住了心的感受他是经历过的。

  等他们翻过后山,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到达凤凰岭的山脚下时,阴霾之气顿时笼罩了所有的人,父亲有点风湿的左腿都开始疼痛,他也在心里暗暗地嗔怪:这个孩子真是胆子太大了,竟然敢往凤凰岭去!他开始像以前那样祷告,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在黑暗中哭泣,这是大忌,如若这样,不但孩子会非常危险,连来救他的人都可能自身难保。

  火把燃起来了,这时他们看到一棵石头上有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想来是扔下不久,里面还有半个面包,孩子的父亲看了这个面包,说,没错,这是家里前两天在镇上买的。想来,这孩子曾从这里经过。他们继续向前走,有时他们突然就会感到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跟着似的,猛一转身又什么都没有。黑暗中,所有的大人都咔咔地给猎枪上了膛,冲天举着。走了大约有两里多路时,他们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声,这声音既让这些大人欣喜又让这些大人恐惧,哭声代表孩子还安全,而哭声在此时也会立刻引来猛兽的埋伏。要知道,在自然法则里,这里是这些猛兽的地盘。

  当他们找到这个孩子时,他们看到这个孩子在一棵树下,紧紧抱着树干,哀哀地哭着。孩子的父亲迅速跑过去,想要抱过这孩子,孩子却紧紧抱着树干不松手,在黑暗中哭泣了许久的孩子还不知道现在什么是安全的,父亲把他从那棵树上硬拽下来,就像拽下一只八爪鱼一样困难,当他看清楚是父亲时,瞬间便进入父亲的怀抱,再也不愿下来。

  孩子的父亲小声地嗔怪孩子不要出声,告诉他这样会引来野兽,在这森林中,就是不出声森林凛烈的气息中有了人的气味狼和豺隔着几公里也可以闻到,何况你还要哭泣?父亲看到了,那个孩子比当年自己的儿子还要小,父亲真是搞不清楚,这些孩子是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好奇心?却毫无禁忌之心。

  他们终于开始下山,下山的路变得更为艰难。接着,下雨了,夜雨连绵,他们不能原路返回,如果原路返回,遇到的危险更多,他们只能绕过凤凰岭从后山的另一条下山路下去。

  黑暗中,大家默默地前行着,祈盼不要碰到野兽,下雨对他们是有利的,人身上的气息不至在森林里传出太远,闻到他们气息的可能性也会减少。

  天快亮时,雨停了,从森林远处可以看到蒙蒙的亮光,太阳的一点点轮廓仿佛也可以看到了,那样巨大和神秘,仿佛太阳就躲在连绵的麦基山脉后面。此时,他们才走到另一座下山的路上,终于,他们回归正常的轨迹了。

  父亲在这时突然感到有点累,到底年岁不饶人了。他让别的人在前面走,自己在路边歇一会儿脚。父亲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卷一点烟丝来抽,当他卷好一支烟要抽时,他看到了一副他不能相信的景象。远远望去,那里真的是有一条道,闪着白光,隐约而神秘,父亲向周围看看,不对,这里不该有一条道的啊?这是怎么回事?

  这条道像是画出来的一条道,却又是那样真实,父亲站起来,向那条道走去,仙境一般,随着这条隐秘之道的蜿蜒,还有一条小溪也流向远方,他眺望这条道的最深处,看到了一棵树,一棵闪着白光的倒三角的树!天!

  父亲揉揉眼,难道儿子说得是真的?他向前走去一直走,一直走,他要看到那棵真实的树,真的有树长成倒三角的吗?父亲越走越深,此时正是清晨,一切都还在雾气之中,而这条道上的一切却是那样清晰,闪着白色的光,应着刚刚升起的太阳,甚至发出的淡金的光……这太神奇了!

  ……

  当父亲醒来时,他被几个人抬在担架上,快步向山下冲去,这几个人救起父亲多么不易,谁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躺在那个山涧里的。找到父亲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他的手一直指着前方说:有一棵闪着白光的倒三角的树,真的有……在这一刻,父亲终于相信了儿子的话。

  当父亲被抬到自家院子里时,吐出几口鲜血来,正好吐在男孩的那棵树下,那棵树迅速吸收了这滚热的身体液体,它饥渴地吮吸了一切给予它的养分,毫不选择,默默而单纯得贪婪。  

  父亲跌下山涧时,摔断了肋骨,插入胃腔,以至胃部出血,此时嘴里冒出更多的血来。怎么办怎么办?这里离镇上还有好远,那个寻找回来的小男孩惊恐地坐在屋子外看着这一切,小男孩的父亲已经跑去镇上找大夫了。

  那棵倒三角的树,真的那么美丽,真的那样巨大啊,父亲想,接着他闭上了眼睛。

  

  12

  

  人们几经周折通知到男孩时,男孩阿呛在国外,这是他第一次出国,是导师推荐他去参加一个国际上的设计大赛。 

  听到这个消息后,当阿呛一个人从国外奔回这个小镇时,已经是四天以后。男孩阿呛有多少年没有回到过这个村子了,他已经不能记忆,当他走进这个院子,看到自己的那棵树,已经泪入雨下了。这是他的树,也不是他的树。

  男孩阿呛抚摸着父亲僵硬的身体,是的了,这是他的父亲,连走了以后都这样倔强,这样不容商量的姿态,嘴角仍是紧紧抿着,拒绝讨论一切似的。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子?他还没有来得及向父亲证明他的选择,父亲从来不知道男孩是多么在意他的评价。他选择了父亲不能认同的道路,他还没来得及向他证明,他还没来得及与他和解,男孩阿呛是想要和解的,一直想要,但他以为只有通过证明自己的正确他与父亲才可能达到和解。可,真的是这样吗?

  没有人知道,在这几年里,在内心深处,男孩是多么恨父亲,他惟一相信的人,让他“滚”出了这个小镇。在他越困难时,他越向父亲来描述他在外面多么顺利,他不能听到父亲对自己的挫败之语,直有这样他才能在黑暗的路上继续前行。陷入绝境时,他不知向谁求救,就像当年迷路在黑暗的森林,无助已成了他的行囊,他惟一要做的便是向父亲证明自己,可还没等到他证明……

  男孩的头埋在父亲的衣服里,手指深深陷入父亲的身体,这是给了他生命的父亲,他却至他死都不能与他相通,中间隔了漫漫又漫漫的路,他想走都走不进去的路,这么难。

  男孩看到父亲的自行车已经旧掉了,在屋子旁的墙角那里零落成几部分,什么都没有等他,不能让他还这些一个光明美好的结果。不知为什么,男孩突然生出更多的恨来,为什么有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就是恨,就是恨,恨一切,这个恨不是恨父亲,不知恨什么,他说不清楚。

  他转头来到院里那棵树下,连树他也一起恨,这种决绝的恨让他不能呼吸,这恨庞大却不纯粹……永远不能重来一遍了,永远不能了。

  父亲下葬那一天,男孩没有哭,他在父亲坟前站了很久,他问父亲:为什么你不等我?为什么你不等我?

  没有一个人能够向男孩说明父亲是如何掉下山涧的,完全莫名其妙,父亲的死再一次向人们证明了麦基山脉的神秘莫测,为这座山的离奇传说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男孩在心里想,你一生恐惧这个山脉,最终也将自己交付给了这个山脉,所有的恐惧都有代价。

  13

 

  两个月后,男孩的设计在世界上得了大奖,并且这个设计要在一个有名的国际都市成为现实,男孩成为了一个最年轻的知名建筑设计大师。

  没有人知道,得奖前一天的夜晚,男孩还在黑暗中流泪。他被安排在豪华的酒店里,窗外是世界上最知名的时尚大道,灯火辉煌,他却拉上所有的窗帘,不让房间见一丝光,他讨厌所有陌生环境里的光,一丝一毫都讨厌,他让自己置身于十来岁时森林中的那种黑暗,在黑暗中默默流泪,发抖,这是他长年以来的习惯。

  男孩甚至对黑暗的依恋已经到了强迫症的地步,他无可依靠,只有依靠黑暗,他依靠他所恐惧的东西。从那一年背离父亲离开那个小镇,男孩在所有重要事件发生前都要孤独地在黑暗中发抖流泪,男孩还会在黑暗中搓自己的腿,他无法排减这种焦灼感,直到将腿上的皮肤搓得褪掉一层又一层的皮,开始是用手搓,后来发展到用各种书,最后是用烟灰缸,这些隐秘得细微的怪癖仿佛刻进了他的骨头里,不通过这样,他就不能坦然面对任何决定,只有走过这些一个又一个的黑暗通道,他第二天才可以看似轻而易举地决定一件事情。

  得到大奖的男孩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要回到家乡告诉自己的父亲,自己求证的结果,自己的正确,他拿着那个标志着他跻身世界一流建筑师的奖杯站在父亲的坟前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在此时,男孩仍然觉得自己是失败的,这是为了什么呢?他仍旧不能让父亲明白,他能感到,就是他拿着这个奖杯站在这里仿佛他们仍旧是不相通的,好像他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父亲却认为不重要?这是为了什么?他想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正确,可,这个环境里,什么是正确的?

  回到家,在自己的树下,那棵树已经很大了,深绿而油亮的叶子,茂密的树冠,仿佛可听到树里那血液隐秘而哗哗地流着,从树冠运行至根系,根系在地下四通八达驻扎……男孩终于发现,这棵树仿佛也有恨,而恰恰是这恨与爱同时滋养了它,使它诡异得生长起来,这样茂盛,里面却流着仇恨与复杂的血液。

  男孩在这一晚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回到十来岁时,父亲和他一起去寻找那棵倒三角的树,那棵闪着白光的倒三角的树……而且在一个日子里,他终于求证出为什么这棵小树不能以倒三角的方式在他们的院子里成长,那和土壤的酸碱度,日照的因素一切的一切都有关系,而不是他的决定的关系……在这个梦里一切变得都很明晰,很明晰。

  醒来时,男孩揉了揉眼睛,他望向窗外,他的树仍在那里,没有任何改变。

  男孩终于要最后离开这个村子了,从此,他要遗弃那棵树。这棵聆听了太多仇恨的树,为什么在这个环境里,一棵树聆听了如此多的仇恨,也能长到茂盛?

  男孩将那个奖杯留在了家里,然后离开了这个村子,他知道,从此,大约他是很难再回来了。可冥冥之中,他也在问自己,他和父亲要的到底是一个东西吗?

                               

  14 

  

  几年过去了,从凤凰岭找回来的那个小男孩常常去父亲的坟上转转,只有他记着阿呛的父亲最后走时不停说的一句话:我看到了,一棵闪着白光的树,倒三角的树……小男孩歪着脑袋站在坟前,想,这是什么意思呢?好像他听懂了,但又好像没懂。

  

作者简介:贝西西,女,生于西安,陕西作协会员。入选陕西省“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扶持计划”作家类,获首届《中国作家》“舟山群岛新区杯”短篇小说新人奖,陕西省第三届“柳青文学奖”短篇小说新人奖,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1995年起便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至今已发表小说、散文、杂文、影视评论等两百多万字,其中较多见于《中国作家》、《花城》、《山花》、《雨花》、《长城》、《延河》、《小说月刊》、《黄河文学》、《牡丹》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安安的呐喊》。

    

【作者:贝西西】  【发表时间:2015/6/1】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浏览1978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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