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幢高楼之间有一条小道,恰巧明媚的阳光从这里穿过,阳光是透明的,非常美妙。窝窝是一个乞丐,因为从小有点智障,只好当了乞丐。有时候窝窝也是聪明的,完全不像一个智障的人,窝窝眼睛咕噜噜转着,与人对答如流,可有时,窝窝便又眼神迷离起来,反应很迟钝,人们便知道,那是窝窝又犯病了。
窝窝很可怜,一早上也没有讨到吃的,感觉要饿死了,城市里到处是大楼的黑影,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到处都是阴影,就像一张布满阴影的光怪陆离的地图,窝窝难过地想。窝窝背着自己的一只纸箱子,那是一只漂亮的纸箱,是窝窝一年前从一个楼道里捡来的,上面有很多花草,像一张春天野外的地毯。窝窝很喜欢这个箱子,一直背在身上,没事了便铺在地上,躺下来,晒太阳,这是窝窝最重要的享受了,晒太阳对窝窝来说与进食一样的重要。于是这只漂亮的纸箱子对窝窝来说也变得非常重要。有一次,一个捡破烂的从窝窝手里抢,窝窝以死相拼,对捡破烂的来说这只箱子可以卖几毛钱,可对窝窝来说,这是他的一半人生。捡破烂的最后被窝窝打破了头,窝窝也被捡破烂的抓破了脸,捡破烂的指甲是黑的,伤好后,在窝窝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浅浅的痕,使窝窝的脸在蓬乱的头发下更显得有点苍桑了。那个夜晚,窝窝紧紧抱着那只漂亮的箱子,在黑夜里静静地流下了眼泪,窝窝想,如果被人抢走了这只纸箱子,他就不能晒太阳了,像躺在春天的河边一样的晒太阳,那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现在窝窝就将那只漂亮的纸箱子铺在这两幢高层间的一个拐角那里,躺在上面,闭上眼睛,享受阳光的普照,窝窝早上没有讨到吃的,这时肚子很饿,不过无所谓,能够晒上透明的阳光,对窝窝来说与进食一样,有时窝窝怀疑自己是一棵植物,是需要光合作用的。窝窝两只手臂枕在头下,两腿交叠,非常舒服。他眼皮微微颤抖着,闭着眼睛,他能感到阳光是淡桔色的,发出淡淡的金光,他的眼皮感到微微的暖意,仿佛也在变成淡桔色,真幸福,窝窝想。窝窝开始幻想自己躺在一条河边,是春天的河边,河里的水在向前流着,发出快乐的声音,耳旁的草尖上有露珠,有鸟在树上大盹儿,窝窝想着想着就笑了。突然,窝窝的脚被人猛烈地踢着,他睁开眼,看到一个穿西装的人,胳肢窝下夹着一个公文包,站在阳光里他显得非常高大,挡住了窝窝美妙的阳光。这人站在阳光里大声骂着窝窝:“个死要饭的,大中午躺在这里挡路,往边去,往边去……这个时候晒什么太阳,怨不得要要饭呢,滚……”窝窝躺在那里没动,心想,这里又不是街道,我躺在这里晒太阳碍着谁了呢?这个人看到窝窝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便在窝窝的肋上踢了一脚,这一脚踢得窝窝好疼好疼,都快喘不过气了。不过,窝窝想,为了能够晒太阳总是值得的。窝窝大多数时候都像一只过街老鼠,夹着自己的纸箱子缩着脖子低着头,弓着身子快速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见了谁都躲,但有时窝窝又很犟,比如在晒太阳这件事上。窝窝知道,自己是谁也惹不过的,但窝窝又是有坚持的,窝窝想,他除了能坚持晒晒太阳,在透明的阳光里想像,他还有什么可以去坚持的呢?
窝窝继续晒他的阳光,现在正是春天,春天的阳光晒起来是最舒服的,在淡金色的阳光里能够冥想一会儿,那也是幸福的。有时,窝窝一边冥想着,一边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漂浮起来了,从他那个肮脏而窝囊的外壳里抽拔出来了,飘浮在空中,像一只洁静的水母,对着躺在地上的自己微笑。窝窝问自己,是不是人常说的上天堂就是这样的感觉呢?窝窝微笑着,非常满意,由此,窝窝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是幸福的。窝窝晒太阳已经晒出境界了,窝窝自己想。
又有人来踢窝窝了,是一个大婶,胖而矮,前脑有点脱发,而且这么喜欢发汗,现在才是春天,她便一头一脑的微汗,油腻腻的,仿佛为什么事很认真很着急似的。她抱着一个小孩子,大约不满周岁吧,想来是她的孙子吧,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像条虫一样。大婶用脚踢踢窝窝,说:“你啊,你看你年轻轻的,大中午不去干个啥在这里睡觉,你父母呢?也没人管,真是的,年轻轻的找个什么不好干,在这里晒太阳,有什么好晒的?怎么就不知道自食其力呢?向人讨饭,谁愿意给你,我还想让别人给我一口吃的呢……你这么年轻就在这儿睡觉,老了干什么去啊?……”窝窝闷住了,看着这个大婶苦口婆心地说他,他一句也听不进去,那些话从那个大婶的嘴里流出来,流到地上就化了,渗进地里去了,连找都找不着了,像水似的。窝窝微笑了,他不知该么办,他不想让这个大婶说下去了,因为这非常影响他的冥想,可这大婶仿佛心地很好很好,一屁股坐下来,坐在窝窝身旁的花坛沿上,继续开始她的说教:“看你这孩子,还算白静,虽然脏了点,但去找口饭吃,总可以找到的吗,在这里晒太阳,就有出息了吗,真是的……也没人管,要是我的孩子,早让我打死了……”大婶越说越来劲,窝窝难过地想哭了,因为太阳慢慢地要走了,他还没有完全地好好晒太阳呢?大婶没有走的意思,窝窝突然心一横,竟然睡着了,窝窝就有这个本事,在他难受的时候,不能面对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仿佛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开关,吧哒一声,窝窝就可以睡着,睡着了就像死过去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了。不一会儿,窝窝便发出微微的鼾声,抱着孩子的大婶看了看窝窝,抱起孩子,走了。走时,非常婉惜的摇了摇头。智障的人啊,真是没办法,她想。
大婶走了一会儿,窝窝便醒了,他笑了笑,继续晒他的太阳。窝窝想,如果每一个人都要有工作的话,那他的工作就是晒太阳了,因为他在透明的阳光里可以看到很多东西,父亲母亲,还有外婆,这些人窝窝从来没有见过,窝窝是一个弃儿,又智障,在福利院里长大,后来从那逃了出来,这些人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是没有根的人。但窝窝在阳光里可以看他想看到的一切,看到这些他想见到的人,真的可以看到,他们在阳光里冲窝窝微笑,虽然,他们从来不向窝窝解释为什么丢弃了窝窝。窝窝觉得他也不想问,他在阳光里见到他们,只是相互看着微笑,他不想问这些问题,问与不问都是一样的,窝窝觉得。透明的阳光是我窝窝的家,窝窝对自己说。见到阳光就像回到了家,窝窝又对自己说。
又有人踢窝窝的脚了,窝窝无耐地睁开了眼,一个女的双手插腰站在窝窝的阳光里,弄脏了我的阳光,窝窝想。这个女的穿着贴满亮片的衣裙,站在阳光里简直就像一条闪闪发光的鲤鱼,头上还别一个镶着假钻的卡子,简直浑身都在发光了,不,不是浑身发光,是浑身在折射着光。“你一天到晚的在这儿晒太阳,太影响我们小区的景观了,去去去,找个没人的地儿去晒去,个臭要饭的……”窝窝睁着惊异的眼睛问:“我怎么影响景观了,这不是所有人都在这里活动吗,这里不是公共场合吗? 我在这里晒太阳和那些在这里带孩子的人不是一样的吗?”这个女的马上睁大了眼道:“哎呦,你还嘴硬得不行,你能和那些人比吗,你看看你,不是影响小区景观是什么,铺个烂箱子……”窝窝心想,夏天时,他明明看到很多人带了席子和那种野外的帐蓬也支在拐角的草地这里纳凉的,怎么到他就不行了,窝窝在晒太阳这事情上,特别一根筋,特别要平等,特别要自由。那个女的飞起一脚,将窝窝的纸箱踢出一个大口子来,窝窝心疼了。“再不走,再不走,我叫保安了……”窝窝的眼里窝出了一层薄薄的泪,他站起来,捡起自己的纸箱夹在胳膊底下,走了,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个要饭的,还讲什么道理……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活反了……”这个女人恨恨道。
这时太阳已经差不多要下去了,窝窝不喜欢晒午后的太阳,午后的太阳是肮脏的,这是窝窝的想法。只有清晨与中午的太阳窝窝喜欢,那里面有希望有清新的气息,是透明的,而午后的太阳总让窝窝觉得混沌,在这样的阳光里,窝窝没法想像,只想昏昏欲睡。窝窝懒洋洋地往街上走去,他得开始他的行乞,窝窝站在天桥底下,有车轰隆隆开过。窝窝面前放着一个饭盒,里面零星有几枚硬币,窝窝不到天桥上面去,天桥上面的乞丐都比他厉害,他们都是一个个的乞丐团伙,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行乞方式,他们手里有一帮又一帮的小孩,他们有时会将捡来的孩子割掉舌头,再让他们出来行乞,简直太残忍了,有些则被刺瞎了眼睛,这些孩子们都不喜欢与人交谈,他们的眼光向下倾斜三十度,时时都是这样,当他们抬起眼睛来看一个人时,那便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的眼光,老练无比的单纯,那样的可怜,但窝窝知道,那不是他们自己的眼光。窝窝常常觉得这些孩子很可怜,可可怜别人是要有资格的,窝窝能怎么样呢,窝窝只有深深叹一口气,对这些孩子们说:你们应该多晒晒阳光。孩子们听了窝窝的话,要么是木然的,要么露出鄙夷的神色来,这种神色是孩子们自己的表情,窝窝知道。窝窝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乞丐,他只是单纯的行乞,如果他去上天桥上面,他们会打他的,打得他头破血流,并且向他吐唾沫。他们和他是不一样的乞丐。他们有权有势,有人罩着,窝窝什么也没有,曾经窝窝也有想过要加入那些乞丐的,可窝窝只在那里呆了一天就受不了了,不知为什么。那些乞丐从来都窝在阴暗的地下通道里,或者郊外一个黑暗而又破旧的小房了里,再或者垃圾场里,他们从来不晒太阳,不去想像,但他们过得比窝窝好,窝窝知道。窝窝脱离了那些乞丐,又变成一个人,他们都叫他:智障的窝窝。窝窝从不反驳,是的,他是智障,如若不是智障,父母便不会丢弃他了。窝窝乞讨时工工整整地站着,就像一个被老师罚站的孩子,两手交叉握着放在胸前,像是在祈祷什么似的,有人往饭盒里扔一个硬币,窝窝便抬起头来,看人家一眼,点点头,作个辑。窝窝站在那里时,是笔直的,有时别人扔下半个面包,窝窝便会慢吞吞地蹲下,拿起来,放在嘴里慢慢地咬。天桥上的乞丐觉得窝窝很低级,天桥上的乞丐们已经不吃别人剩下的东西了,他们也不希罕要吃的东西,他们要钱,只要钱。
现在,窝窝拿着饭盒里仅有的几个硬币去买东西吃了,买馒头,这个城市的馒头一块钱三个。窝窝买了三个馒头,咬着。留下一个晚上吃。馒头是馨香的,刚蒸出来的,被窝窝的脏手一抓,印上了黑印,幸好前面有个女孩刚用完湿巾扔了,窝窝把馒头放进口袋里,拿起那湿巾将手擦干静了,闻一下,嗯,是香的,窝窝笑了。窝窝拿出馒头来继续吃,一天未进食的胃部极端痉挛着,仿佛一块馒头掉下去,根本经不起这浩大机器的咀嚼与消化,空落落地便掉下去了,还左碰右碰地碰着胃壁一样。不过,到底有了食物,胃部显得安份了许多。经过一个超市时,几根炸肉串孤零零地串在竹芊上,别人没吃完,扔在桌上的,窝窝捡起来,放进嘴里,真好吃,窝窝想。几日没见过油水的肚子极度地满足于这几片肉串带来的快感里,窝窝也感到非常幸福,也不是还不错吗,窝窝对自己说。吃完那几串肉窝窝便开始往回走,走回自己早上晒太阳那片小区去,那片小区外面有一道防空洞,是当年这个城市防地震空袭造的,防空洞上有一条绿化带,修建了小小的城墙,窝窝便睡在那里。
太阳下山了,窝窝望望西下的太阳,心想,明天还会出来的,幸好太阳每一天都会升起,要不,这生活怎么过下去呢?窝窝问自己。
窝窝慢慢向那个小区走去,走到一个音像店门口时,里面放着非常美妙的音乐,是小号,窝窝并听不来那是什么乐器,只是他觉得非常美妙。窝窝走不动了,他坐下来听,坐在音像店门外的台阶上听,愣愣的。不一会儿,有一个青年与窝窝差不多年纪,也坐下来在那里听,也愣愣的。窝窝觉得这个年青人的神情很奇怪,便问道:“你怎么了?”那个年青人连看也没有看窝窝,便说道:“我觉得活着没意思,很绝望。一天一天怎么这么闷呢?我写的曲子,没有一个公司愿意用的,我都写了三年了,再写不出来点什么,我还能干什么?我的生活只剩下写曲子了…… 我还能干什么呢?……”这个年青人自顾自地说下去,仿佛不是在和窝窝说话,天色渐渐暗下来,窝窝就坐在那里听那个青年,一遍又一遍的说“我还能干什么呢?我还能干什么呢?”窝窝知道,这个青年不是在和他窝窝说话,他是在和自己说话。窝窝听他说了许久许久……说这个社会多么不公平,那些权威死霸住一点领地不松口,像铁板一样,没有年轻人一点出头的机会,让人喘不过气。窝窝与这个青年并肩坐在这家音像店的门外,窝窝非常安静,而这个青年却滔滔不绝,甚至眼里闪出恶毒的光来。窝窝看着这年青人,他想,这个年青人喜欢写曲大约就像自己喜欢透明的阳光一样。总应该让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晒阳光吧……天完全黑下来了,街上摆小吃的摊陆续一个个出动,卖铁板鱿鱼的,卖盐水煮花生的,卖小馄饨的小贩都出来了,他们一个个都很高兴,满脸闪着油光,一边做生意,一边小心地瞄着周围警惕着城管的突袭,不过他们很快乐,像窝窝一样,享受着夹缝里的快乐。
音像店里依然流淌着小号幽伤而美妙的音乐,许久之后,窝窝想与这个年青人交换一下感觉,他静静地说:“你应该多晒晒阳光。”这时这个年青人才惊异地转过头来,看着窝窝,他猛然醒悟自己与一个乞丐在这里坐了半天,说了半天的话,为什么他一开始没有感觉到呢?突然之间,他感到非常羞愧,他快速站起来,好像刚刚神才回来似的走掉了。走出几步后,他突然又转回身来,给了窝窝十块钱,窝窝笑了,好几天的粮食有了。窝窝肮脏的脸在黑暗中笑得很灿烂。
那个年青人走出去很远了,突然发现这个乞丐和别的乞丐不同,他像柔软的海洋一样,别的乞丐多数像与你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是漠然的,是隔膜的。就是对你低三下四也是两个世界里的低三下四,是一种程式化的低三下四,他们的里面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有着自己严密的逻辑,有时甚至让你觉得他们是看不起你的,是嫉妒你的。他们那层乞讨时的低三下四的外表是多么厚啊,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却是不得而知的,而这个乞丐的里面却是透明的,柔软的,真的如海洋一样。年青人突然想流泪了,为了自己今天在一个乞丐面前说出了这么多的话而感到不知所措。他回过头去,看了看窝窝,窝窝依然坐在那个音像店的门前,安静地坐着,小号优美的音乐依然在他身后流淌。这是一个奇怪的乞丐,年青人对自己说。
音像店里终于不再放小号的音乐了,改放一首爱呀不爱呀的流行歌曲了,男女声在音箱里嗡嗡地唱着,窝窝听了听,他觉得压根听不出爱或者不爱,只有调子和空。窝窝站起来,继续向小区走去。
走到花坛边时,窝窝看到了早上苦口婆心教导自己的大婶,一个人在黑暗中坐在花坛边。那二楼就是她的家,她现在却坐在这里。想来是儿子和儿媳妇下班回来了,在和孩子玩,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便出来遛答,但却显得很落莫。窝窝想,或许在这个家里,看孩子便是她存在的惟一方式,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将是什么呢,儿子儿媳妇回来了,和孩子玩时,她便像是多余了似的,她与自己的孩子早就没有话说了,丈夫也去世了,只能是坐在这里发呆了。窝窝站在黑暗中看着她,她看了一眼窝窝,没吭声。她手里拿着一个手绢,那是给孩子擦口水的,她用手将那个手绢绞来绞去,绞来绞去,越绞绞紧,再骤然松开,她现在是没精神打量窝窝的。窝窝静悄悄地从她身边走过,穿过小区的西门,来到那片防空洞的城墙下。
窝窝破旧的铺盖卷便放在这个小城墙的角落里。他打开铺盖卷,在草坪上躺下,看着星空,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窝窝想,那个大婶也应该多晒晒太阳,透明阳光里有一切你想要的东西。不一会儿,窝窝便闭上了眼睛,他睡着了。
当清晨晨练的老人吵醒窝窝时,窝窝打眼一看,又是一个好天,窝窝又要去晒太阳了,他想只要还能晒太阳,这生活便还能继续下去,还能美好下去。
窝窝又夹上他漂亮的纸箱,开始他新一轮的晒太阳,今天窝窝选在了小区西门外的一个雕像下,那是一个被人遗忘的雕像,一个少女拖着一只笛子在吹,少女的胳膊肘已经没了,露出里面的石膏来。窝窝就躺在这个雕像下晒太阳,这下,总没有人来打拢了吧,窝窝想。西门本来就是这个区一个偏门,总不至于又影响景观吧。
让窝窝想不到的是,居委会那个浑身穿着亮片的女人竟然还是找到了他,她浑身的亮片闪得窝窝睁不开眼。这个女的一手插腰,一手指指点点的骂窝窝,完全像一只茶壶。窝窝想,我怎么连晒太阳的权利都没有了呢?这个环境是怎么了?我该不该晒太阳,该在什么时候晒太阳,该在什么地方晒太阳怎么都有人来管呢?这个环境里的人,这么爱管人吗?窝窝看着那人女的在那里口沫横飞地骂自己,他一根筋的毛病也犯了,与那个女的力争起来。其实窝窝知道,这个女的过得也不好,有一次夜晚窝窝睡在西门外,听到这个女的与她的老公吵架,这不是窝窝偷听来的,一个是已是深夜,他们想着没人了,一个是他们吵架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吵醒了睡在城墙下的窝窝。大约这个女人的老公有了外遇,这个女人与老公吵架,接着老公便提出要离婚,并且表示不愿要孩子,那是一个有病的孩子,先天性心脏病,窝窝见过那孩子,苍白的孩子总是用一只手拖着脸颊走路。在黑暗中,这个女人像疯了一样,速度极快地窜上去挠自己男人的脸,只听到那男人嚎叫了一声,接着两人便撕打开来。那天,窝窝在黑暗中一动也不敢动,他只是想,哎,他们都该晒晒阳光,透明的阳光,永恒的阳光。
现在这个女人站在这里大声斥责着窝窝,窝窝也讲出很多道理了,窝窝与那个女人都很奇怪,窝窝平时又不看书,是如何讲出这一套又一套确实很有道理的道理呢?窝窝说,谁规定不可以晒太阳,谁规定不可以在这个地方晒太阳了,谁规定乞丐不可以在这个地方晒太阳?这三个问句一问出来,谁也不会觉得窝窝是个智障了。这个女人气得浑身发抖。其实窝窝明白,他与这个女人说的这些话讲得这些道理都不是真正的道理,真正的道理不过是,她过得不顺心,生活充满了压抑。可,这个环境里的人,都很喜欢以这种扭曲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幸吗?为什么他们都不多晒晒太阳呢?
不一会儿,这个女人尖利的叫声,吸引了好多人过来,他们围成一圈指责着窝窝,他们挡住了窝窝的透明阳光,并且齐声斥责窝窝。他们纷纷说道:这个年青的乞丐太好斗了。本身就是一个乞丐,还这么好斗!哼!窝窝听着他们的话,感到奇怪,发现这全是一些没有道理的话,是自己好斗吗,他连晒晒太阳这惟一的权利都没有,有人过来指责他,他反驳一下,说不过自己,最后便得出结论,他太好斗了?况且,一个乞丐就不能好斗吗?这又是谁规定的呢?年轻的窝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那个教导窝窝的大婶也来看热闹了,她抱着孩子,仿佛信心与价值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指着窝窝道:“你啊,年轻轻地,不学个什么,就在这里晒太阳,有什么出息……”
再接着,保安就来了,这些保发可不像妇女们,他们上来就飞踢了窝窝一脚,窝窝的身子直向前一弓,很滑稽的样子,其余的人都笑了。窝窝只有又夹起他漂亮的纸箱子,离开这个小区,再去寻找另一个可以晒太阳的地方。窝窝又恢复了一个一般乞丐应有的样子,对的,应有的样子,窝窝觉得这个环境就是要求什么都要有一种应有的样子,如果没有这应有的样子,你连乞丐都是作不好的。窝窝夹着他的纸箱子,又缩着肩弓着身,左右看着车像一只老鼠一样穿过街道,闪过几个人,逃样的左躲右闪向另外的小区去了,人们看着这一幕,心安理得地散开了。
一个星期后,窝窝又找到了一个舒舒服服地晒太阳的地方,那是在一个养老院的门外的花坛边,窝窝想,这个,应该可以没有人来说自己了吧。这些老人都和自己差不多,他们没事了也坐在阳光里,当然,他们是发呆,而窝窝是冥想。
可是并不如窝窝所想像的那样,连这些老头没事儿了,也拿个拐棍来戳一戳窝窝,让他往一边去,窝窝有点绝望了,心想,在这个环境里,怎么连老人都这么不宽容呢?他们形式上不和他一样是在混日子吗?窝窝越来越绝望,他想什么地方才有透明的阳光呢?
夏天到来时,发生了一件怪事,人们发现那个爱晒太阳的叫窝窝的乞丐不见了。昨天还看到他在这里晒太阳,而今天却不见了。昨天,是这个夏天最热的一天,早起清晨太阳便像银子一样,银亮地照着大地。窝窝就躺在这阳光里,静静地冥想。人们在吹着空调的房子里往外看,正好可以看到窝窝躺在阳光里,仿佛很享受的样子似的。人们很奇怪,窝窝竟然不怕热,这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乞丐。
今天窝窝却不见了,难不成让晒化了?有人调侃地在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脸上轻蔑地笑一下。更多的人则是连想也不想起窝窝的。
那张漂亮的有花草的纸箱还铺在地上,扫地的老头将它捡走了,他很奇怪,那纸箱上有一个淡淡的人形,淡金色的,接着,他便把那纸箱扔进了垃圾堆里。
至此,再没有人见过乞丐窝窝。
(注:此文发表于2012年《花城》杂志)
作者简介:贝西西,女,生于西安,陕西作协会员。入选陕西省“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扶持计划”作家类,获首届《中国作家》“舟山群岛新区杯”短篇小说新人奖,陕西省第三届“柳青文学奖”短篇小说新人奖,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1995年起便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至今已发表小说、散文、杂文、影视评论等两百多万字,其中较多见于《中国作家》、《花城》、《山花》、《雨花》、《长城》、《延河》、《小说月刊》、《黄河文学》、《牡丹》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安安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