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蒙面之城是四四方方的一座小城,城里百姓不过千余户,城里百姓均一身灰色或青色长袍,蒙面之城的人都长得有些相似,一个个身高竟也均等,笑一笑,眉头都会动一下,这真是奇怪。城里石板铺就的街道,成井字形,这样最中间的那一个口形框自然成了城里最繁华的地方。
一代一代过去,蒙面之城的人竟长得越来越像,常常有走夜路的人,会认错自家亲人,这可如何是好?管城的族长想,这样下去蒙面之城的人种不是成了一个人了吗?所以曾经从远在天边的城市引进一些女子,以期蒙面之城的人,可以姿态各异,但,这并不起作用,再貌美如天仙的女子也好,丑不能言的女子也好,生下的孩子都长得开始越来越像,小时尚且能看出分别,可一到二三十岁,就越来越像。
这一年蒙面之城来了一家人,从天逸城来的,天逸城离蒙面之城遥不可及,蒙面之城的人只知有这么一个城,却从来没有去过。这一家人是一对夫妻和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是这男子母亲,蒙面之城的族长一看,真是高兴,这男子长得大大不同于蒙面之城的人,瘦而挺拔,眉目清爽,最重要的是表情那样生动,与蒙面之城的人完全不一样,蒙面之城的人脸上都是极少有表情的,面部极为僵硬,笑一笑,都要牵动整个脸部的肌肉,哭,在蒙面之城的人来说就更不可能了,蒙面之城的人素来以压抑自己的情感为骄傲,蒙面之城的人如若做出过于随意的表情,面部肌肉会感觉疼痛,历来如此,不知为何。
城里的人与人为善,况且来了一家这样与别家不一样的人,也让大家有点新鲜感,更是愿意,于是大方地让他们留了下来。这男子的妻子也长得与城里女子大不一样,白而圆的脸膛,含两个酒窝,眉上一痣,一笑便更是显眼,头发黑而亮,小小的身体又圆又胖,但却不显蠢笨,反添了娇憨与可爱,实在像个可爱的荷包蛋,完全不像蒙面之城的女子,城里女子都如同画里走出来一样,苗条端庄,一排齐齐的流海,走过去,若穿一样的衣服,你绝认不出谁是谁来。
这户人家在城中开了一家烧饼铺,不想这男子烧饼打得好,每当清晨傍晚,城里人家都来他家买烧饼,焦黄的烧饼,上面布满芝麻,饼上的蛋清被烘炉烘烤过后,散发出一种诱人的香味,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城中飘浮着,引了城里的人在铺子前排了长长的队。蒙面之城的人排队竟也是奇怪的,男人一排,女人一排,打眼望去,一条灰色的长龙,一条青色的长龙,灰色是男人,青色是女人,高低胖瘦竟也都差不多。
卖烧饼的男子叫天赐,他的妻子叫恩芳,老太太腿有残疾,并不能帮忙,只卧病在床。天赐待人热情,大声招呼大家,恩芳一样,忙里忙外,快活得像只蝴蝶,飞进飞出,忙着给烧饼打包。亲自递到蒙面之城的人手里,蒙面之城的人艰难地挤一丝笑容,然后慢悠悠地从青石板路上晃回家。蒙面之城的人真是太有规矩了,从来不会在半路上打开这包烧饼看看,直到他们拿着这包烧饼回家时,这烧饼端上饭桌时,才发现恩芳在每一包烧饼里都放了四个小点心,是给大家尝尝的。这一天的傍晚,蒙面之城所有人家都吃着天赐赠的点心说,真不错,真有心。在说这句话时,他们的表情仍是冷漠而僵硬的。他们的面部表情如何僵硬呢,有人吃完烧饼,唇上沾一两粒芝麻,几个小时都沾在上面,等夜深睡觉时,镜上一照,才发现唇上沾两粒芝麻,这才动动,两粒芝麻掉下来。
2
这件事怎么说呢?还是不说了吧。天赐的邻居九良站在族长面前,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开口。族长站在那里从背影看,竟和九良是一个样的,族长慢慢道:既然来了,就说吧。
九良道:他们叫的声音太大了。
什么?族长问道。
九良又道:他们晚上叫的声音太大了。
这下族长明白了,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蒙面之城的人从来不叫的。九良有些愤愤不平,九良家就在天赐家隔壁,两人的厢房也仅一墙之隔,蒙面之城的人还都在堂屋开有天窗,晚上,从天窗里可以看到月亮,九良就是在从自家天窗里看月亮时,也从天窗里传来了天赐与恩芳的生命呐喊。起初九良听了这声音,很疑惑,这是什么声音呢?九良思索了半天,都没有明白,突然九良明白了。九良明白后,自己先把自己吓了一跳,迅速地,像一只鹿一样跳进了里面的厢房,连九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这叫声。在厢房里静静地躲了一会儿,九良就有点愤怒了,他想,凭什么自己要被吓一跳,感到羞耻的该是他们,蒙面之城的人哪里有这样叫的,完全无视别人的存在。接下来,九良就义愤填膺了。
这样,天赐与恩芳连续的生命呐喊影响了九良整整一个星期看月亮的心情,九良终于有点忍无可忍了。九良在忍无可忍时也是平静的,站在自家天窗下,一袭清冷的月光倾泻而下,照在九良身上,同时倾泻而下的还有天赐与恩芳那欢爱无比的痛快叫喊。九良面目冷清,内心亢奋,手心微微出了汗,他悄悄攥紧了拳头,从唇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无耻。
族长对九良说:“你先回去吧,改天我找天赐谈谈。”
九良走了,族长看着九良的背影,忽然想笑,脸上却感到疼痛,是啊,蒙面之城的人从来是不苟言笑的,有一点笑也是挤出来的。
这天晚上,城里一片漆黑,蒙面之城过了十点就规定全城熄灯,夜像死一样静,有时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九良这天晚上却有点亢奋,他不在天窗下看月亮了,他爬上自己的床,悄悄问自己的妻子:你会不会叫?为什么他们叫得那么过分?说完这话,九良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妻子在黑暗中幽幽地看了一眼九良说:你先把面卸掉。九良突然想起来,自己很久没有卸面了,蒙面之城的人都有一个不能言说的公开秘密,大家的面其实都是可以卸下来的。这是不是有点吓人,其实没什么,卸下来那一张面孔放一夜还是活得,第二天再戴上血脉还连得上。蒙面之城的人生下来时,就有两副面孔,人们往往看到的是第一面孔,第二面孔要自己家里的人才可以看,也有人有三个面孔,四个面孔的,往往这样的人在蒙面之城里的地位越尊贵。这面就像一个面具一样套在每个人的脸上,蒙面之城的人就都活在这面之下。
九良使劲在自己脸上扒拉了一下,却怎么也扒拉不下来,疼得不行。九良的妻子说:“我都记不清你原来的样子了,只见过一次,那样多好啊……”九良说:“真面目怎可整天示人,这样多危险,人心险恶呢。”
九良开始动作了,手伸进妻子的衣服里,很熟练的,一二三,三个纽扣一解,开始了……妻子生气了,我多长时间没见过你了,烦不烦啊,这种时候还戴着面,妻子用力一抓,九良轻喊一声:哎呦……那面被揭了下来,还带了一点血筋儿,九良想,是啊,这面戴得时间太长了,就有点长进去了。他一面捧着脸,一面摸了摸那放在床头的面。那天晚上,九良很好,妻子也很好,九良卸了面,是个圆头圆脑的家伙,眼睛很亮,肉肉的鼻子,妻子在黑暗中笑了,她是许久没有见到九良的真面孔了了。九良诧异地用手摸了摸自己,说:“你看看,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这是我吗?”
戴着面时,妻子总觉得九良和所有人差不多,隔壁的引发不是也是九良这样子吗?妻子这天晚上轻轻地叫了,九良将一块手帕塞进妻子嘴里,动物样地在妻子身上闷哼着。是啊,蒙面之城的人哪里有晚上叫的习惯呢,谁又敢叫呢?九良想,但这之后,九良又有点得意,为这一晚的性事,为这一晚的勇敢,他想起来,他只在新婚之夜那天卸下过面。而现在他们的孩子都八岁了呢。
第二天,天还没亮,九良就早早起来了,早早地戴上了面,那面是活着的,刚刚一接触到九良的面孔,仿佛有生命似的粘贴在九良的脸上,缓慢而迅速地溶合着,九良甚至听得到血液溶合后哗哗地流动声,这声音听起来,真不知是让九良高兴呢还是恐惧呢。九良戴上这面,仿佛又变得了和蒙面之城所有的人一样,当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时,妻子又看到了一个与所有人差不太多的九良。
九良坐在床边点一颗烟来抽,在他戴上面的那一刻,他脑里闪现过一个念头,或许他上族长那里去说天赐他们晚上大声叫有点过分了。可现在戴上面了后,他又想,是啊,凭什么啊,大家都不叫,非你要叫,而且那么大声,男的女的都是的。这样下去,蒙面之城的孩子不是都要学会了吗?不行,还是不行的。
天赐有很多地方让九良看不惯,九良觉得,这天赐总有一天要在蒙面之城搅起大乱的。
族长这天特意起早来到了天赐的烧饼铺,手背在后面,一边拎着一包烧饼一边对天赐说:“天赐,你中午来一趟,有事和你说。”天赐正在往炉里挂烧饼,烧饼甩得啪啪响,额上一头的汗,他说:“好。族长,我这有昨天恩芳刚刚做的豆沙卷,给您拿一包!”看着天赐那一脸讨好的样子,族长马上想,这小子肯定知道我想和他谈什么事,想先堵了我的口。族长面无表情地道:“算了,下次吧。”然后向家走去,这时街上的人纷纷早起做事,天赐打眼望去,街上的人走路的姿势竟都一样。来自天逸城的天赐想,这个蒙面之城的人真是奇怪啊,一个人竟和一个人长得差不多,要不仔细认,放一堆里,就是一个人的重叠啊。
中午时,天赐来到了族长的家里,这蒙面之城的人家,不光长得像,连盖得屋子都是差不太多的,族长坐在堂屋里一把椅子上抽烟,天赐走过去,坐下。
族长的夫人端茶出来,天赐谢过。族长使了个眼色让夫人进了内堂然后问天赐:“在蒙面之城过得还好吗?有什么不习惯的没有?”
天赐呵呵直笑:“没有,没有,还好,只是奇怪,这里的人怎么都不爱笑,我和他说话,怎么总是冷冰冰的,没有反应……就是有点闷。”
族长喝了一口茶道:“蒙面之城的人生来肌肉僵硬,心地是好的,你放心。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蒙面之城的人也不这样,不知怎么的,一代代下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接着,族长又喝了一口茶道:“天赐,有件事要和你谈,你知不知道,你影响别人了?”
天赐吃了一惊,双手拖了下巴,凑到族长跟前道:“族长,我哪里影响别人了?”一双亮亮的眼睛直盯着族长。族长看着,心想,这还是个大孩子啊,竟一时语塞了。
“你们叫得声音太大了……”说完这话族长背过身去。“你们要知道,既然你们来到蒙面之城生活,就得遵守蒙面之城的规矩。蒙面之城从来风气纯雅,这样不雅之事还是姑且三思。我们这里的都是隔墙有耳,大家都互相监督,规范做人,这样蒙面之城才太平祥和,你明白吗?”
族长再转过身来时,看到天赐呆呆站在堂前,脸红至脖根,左脚搓着右脚。族长倒有点想笑了,他有多长时间没有看见过年青人脸红了,蒙面之城的人是看不到脸红的,因为就算是红也在里面红,或者在几层以下的面上红,哪里会让人看到。
天赐点了点头,说:“族长,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注意。”
回家路上,正是中午,阳光白花花的,天赐走路总是一跃一跃的,总像是在赶路,往前探着头。天赐想,我们有叫得声音很大吗?没有啊,在天赐城,他们算是低调的了。
从这天后,蒙面之城恢复了夜晚的宁静,息了灯后,城里一片漆黑。偶尔听到有人轻微地叫喊一声,那也是卸面的声音,慢慢的,连着卸面的声音都越来越少了,面戴得久了,自然与皮肉长在了一起,卸起来是有点麻烦了,索性不去卸它了,有的人甚至忘了自己底下还有最真实的面。
住在天赐隔壁的九良再也没有听到那叫声,九良在一片漆黑中抽着烟,倒突然有了点惆怅。夜,这样黑,沉沉压下来,有点透不过气呢。
3
天赐从来不知道蒙面之城的人那脸上的面是可以摘下来的,他只是奇怪,这城里的人家怎么这样无生趣,都是一个样,早起街上卖鱼,也是那几种鱼,这家与那家卖得鱼完全一样,一样的白鱼,一样的乌青鱼,一样的银莲鱼,这几种鱼都是城外那条河里有的。
有时一个人在他这里买完烧饼走掉,一会儿他发现这个人又回来买烧饼了,他纳闷了,问道:“您不是刚买完吗,怎么又回来了……”那人平静如水地看着他,他再细看,天啊,原来不是那个人,是另外一个人,刚那个人皮肤白点,这个皮肤黑点,如此以来,天赐一家在这个城市里认人不免要仔细一点了,人与人竟这般相似。天赐也见过蒙面之城刚刚会跑的或者学步的孩童,也是各样的,慢慢竟然越长越像,真不知是何缘故。
这一年的春天,蒙面之城的人感到有点奇怪,杨花开时,城里的孩子突然都嚷身上痒,起初大人以为是这杨花作怪,孩子们许是皮肤过敏,可这杨花年年开,为何只今年孩子们喊痒,并且所有孩子都是在一天里开始痒,这是为何呢?
阳光灿烂的三月里,杨花漫天地飞舞着,却见蒙面之城的孩子们一个个手都在脸上身上抓来抓去。族长站在灿烂的阳光里,突然莫名心里一动,他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一个月后,族长的预感终于被证实了。
蒙面之城的孩子接二连三的得了一种怪病,从来没有人见过这种病。得病的孩子,先是大笑,接着大哭,然后头发脱落,最后全身肌肉僵硬而死。
这样的恐怖气息迅速漫延了整个城市,每隔四五天便可看到一家人推着小小的灵车送葬,这城里变得越来越沉默,没了孩子的人家是没有哭声的,只是默默地将孩子埋到城外的荒地里。这些孩子死时,突然一个个变得面色红润,表情生动,形态各异,完全不像是蒙面之城的人。孩子们死时,有的笑着,有的做着怪脸,有的则怒目而视,其至表情狰狞,每个人死时的表情都完全不一样,不像城里的大人只有一种表情。
这些孩子穿着小小的藏青色的小棉袍,一个个睡着小棺材里,显得那样小和玲珑。去世的孩子越来越多,只要一听到有孩子尖声地大笑,或者嚎啕大哭,人们便知道,又有一个孩子要步向死神那里。于是,这笑声与这哭声成了蒙面之城的一个丧钟。
族长在召集了全城的人开会,想要让大家都想想办法,看看怎样才能避免孩子们的死去。蒙面之城的人在四方街一起开会,一半坐着穿灰袍的男人,一半坐着穿青袍的女人。城里的四个医生看了这几个孩子的病后,冷漠着脸摇了摇头,不过对他们来说,也不算冷漠,这城里本身最冷漠的就是医生,他们的表情较之城里其它人更是要冷冰冰。
族长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看着这些孩子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去了。他决定,带几个壮年男子到邻城去请几个医生来,看看这里的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最近的邻城离这里也要走上两个月才能回来。于是,第二天,族长便动身了,走时,他将这个城里的事务交给了九良,他拍拍九良的手,道:九良,你要负责。
族长走后,蒙面之城的恐怖继续在蔓延。孩子们的大笑与大哭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一个个的小棺才不停地被抬出城去。人们太害怕了,都紧紧地将自己家的孩子关在家里,不许他们出去,因为传说只要看到那个发病的孩子,这个没病的孩子也会发病的,像传染一样。也有人说,这些孩子在发病时竟是快乐无比的,不管是笑也好,哭也好,都像是很开心,哭竟然也能哭得开心,这真是奇怪,孩子们仿佛在享受一种权利一样,用这种方式在撒泼一样,接着便会死去。这简直太可怕了,一夜之间,蒙面之城的街上变得冷冷清清,没过多少日子,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竟长出了杂草,一副荒凉样。
天赐永远都记得这一天,那是族长走后一个来月的一天,天赐突然听到隔壁九良家传来孩子的大笑声,天赐与恩芳心里一紧,连忙向九良家跑去,他们看到九良的孩子泰然大笑着在地上打滚儿,九良与妻子面无表情地摁住自己的孩子,却不想,那孩子的劲儿太大了,摁也摁不住,只能任他一边打滚一边大笑,笑得满头大汗,笑得涕泪横流。这情景让天赐和恩芳不寒而栗,他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而九良与妻子则木然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天赐知道的,其实他们心急如焚,但蒙面之城的人从来都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即使在这种时候,恩芳只是看到九良的妻子紧紧地攥了拳头,却一声也不出。
天赐与恩芳仿佛看到一股冰凉的气息悄悄从街上向屋里爬来,一点一点,悄悄地渗进这间屋子。
夜沉下来时,天赐在黑暗中点一颗烟来抽,他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极亮极亮,他看一眼恩芳,说:“恩芳,你说用我们天赐城的方法能不能救救这些孩子呢,孩子们太可怜了。”
恩芳在黑暗中想了一下说:“就是不知顶不顶用,这在我们天赐城顶用,但在蒙面之城未必会有用,不过总归试一下是好的。”
天赐慢慢脱掉衣服,在身上摸索,摸到胸口处时,只听一声仿佛被撕裂的声音,天赐喘息着,很疼痛的样子。就像天赐不知道蒙面之城的人不能公开的秘密一样,来自天逸城的天赐一样有着天逸城人的秘密。天逸城的人有九颗心,每一颗心都是世间少有的珍药,能除任何不能治愈的顽疾,只是这九颗心于天逸城的人来说,太珍贵了,轻易不能给人。这心,分主心与旁心,天逸城的人只要靠一颗主心便可存活,八颗旁心取任一颗出来,磨粉给患病人喝了,都可救回性命,但一颗心只能救一个人,而且每取一颗心出去,这人的身体便会坏掉一些,伤了生命的本气。天逸城的人以这样的方法救活了很多性命遭受横祸之人,但天逸城却对自然步入死亡的老人从不干涉,他们认为那是生命的尊言与法则。
天赐将那颗心放在一个锦帕上,再放进个盒子里,那心还有着跳动,在盒子里微微颤动着。天赐躺回到床上,恩芳从背后抱着天赐,落下泪来,她说:天赐,我有个预感,我们不该来这蒙面之城……我总觉得我们在这城里会有不祥的事情发生。”
天赐仿佛很虚弱,他在黑暗中轻轻拍了拍妻子说:“没事的,放心吧,不过取一颗心而已。”
这一点天赐很自信,在天逸城,人们也有过取心救人之时,一般只会身体比较虚弱一些,心取出之后,伤口当下便会复原如初,这是天逸城人都知道的特点。
天亮时,九良看到天赐与恩芳来到了他们家,天赐面色苍白,病态的苍白。天赐将一个盒子放在桌上对九良说:“九良,把这心烘干,磨粉,给孩子喝下,孩子或许会好的,你试试吧。”
九良很奇怪,他打开盒子看了看,发现是一个褐色的看不来是什么形状的东西。九良狐疑地看看天赐,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天赐说:“这是心,可以救你孩子的性命,你听我的,试试吧。”天逸城的秘密天赐也是不能随便说与别人听的,况如果每个人都知这心能救人,他天赐又可以救多少人呢?他能摘出去多少颗心呢?
天赐再不能说什么,便和恩芳告辞。走时,天赐叮嘱九良:“记得啊,一定要在一天之内给孩子磨成粉喝了啊……”
天赐走后,九良久久看着那个被天赐称为心的东西,灰不溜秋,怎么就是个心呢?说是一块烤红薯还差不多。九良想了又想,觉得这天赐两口子,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这么奇怪,做事还没个体统,怎么可以相信呢?这是不可靠的,九良想。
这样一想,九良便将那盒子扔进了一间破柴房里,那颗心滚落在柴房的地上,跳了两跳,沾满了灰尘。
第二天傍晚之时,天赐听到九良家里又传来了大哭的声音,天赐躺在床上一惊,心想,九良并没有给孩子吃那剂药,顿时悲急交加,跑向九良家里,只见那孩子哭得面目狰狞,脸色苍白,还用手扯自己的头发……天赐看着九良流下泪来,他想,蒙面之城的人对他人真是太没有信任了,试一试也不愿意吗?他们不知这颗心对他而言是那么宝贵的东西,这个城市真是太冷漠了。
一个多星期后,九良的儿子泰然终于是死了,死时,竟像一个天使一般微笑着,嘴角仿佛含了蜜,睫毛在柔软而弹性的胖脸蛋了上留有一条淡淡的阴影,显得那样美好,仍旧穿着那灰色的长袍,那表情竟让人觉得赴死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呢。
送葬时,九良久久站在城外的荒地里,这片荒地,已树立起好些小小的坟茔,春天的雨下过几遍后,泥土坍塌下去,一些竟都看不来是孩子的坟茔,有些孩子实在是太小了。
4
族长回来了,带回了两个医生,说这两个医生是乌赤城的医生。可这两个医生却拿这种病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甚至解剖了一个孩子的尸体,却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夏天马上要过去了,蒙面之城的夏天素来是炎热无比的,而这个夏天却无一点热意,任太阳再明亮热烈,人们使终感到一种冰凉的气息在城里游走。街上基本已没有了孩子在玩,所有人都把孩子锁在家里,可这样依然挡不往病魔向孩子们下手。
天赐在这个夏天里痛苦不堪,天赐又摘了三颗心出去,一一送到那些发病的孩子家人手里,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天赐,孩子们的小棺材一个个又被抬出城去。
天赐在这个夏天里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了为什么他要万里迢迢来到这蒙面之城,他想起,当初离开天逸城时,起初只是游玩,最后他发现不知为什么,在远在天边的地方有一个声音仿佛在召唤着他一样,他不能被自己控制地向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走,仿佛他身体里有一个巨大能量要到那个地方去释放。
在一个夏日明亮的午后,当天赐想明白这一点时,他发现,他是为这些孩子而来的,起初的犹疑这时变成了坚定。当看到那些孩子被病魔折磨,天赐的身体深处就像有一个声音在喊:救救孩子,救救孩子……他所有的心脏仿佛都在为这个声音而跳动,天赐终于发现,他寻找到了自己在蒙面之城的价值。
天赐在炽烈的骄阳下行走,奔走于犯病的孩子家庭之间,可仍旧是徒劳的,没有人相信天赐,连族长也觉得他在胡闹,人怎么可以吃人的心呢?况且人怎么可能有九颗心呢,还能摘下来让别人当药吃?
天赐站在太阳下,眼窝深陷,唇上长满火泡,肤色也变得阴暗,身体枯瘦,但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站在夏日的阳光之下,那眼睛竟然与太阳一样明亮。
当眼睛与太阳一样明亮的天赐捧着一颗又一颗心奔走于这些人之间时,人们只觉得他捧了一颗烤红薯。那一颗颗心,一次又一次地被扔进了柴房,微弱地失去跳动。
秋天过去时,城里又走掉了六个孩子。族长一天一天坐在家里抽烟,却想不出任何的办法,仍然不断可以听到孩子们大笑或者大哭的声音,每响起一次这样的声音,人们就觉得像是被死神抚摸了一下。
人们完全当天赐送来的那个灰不溜秋的东西是个笑话,他们只相信医生和族长的话,蒙面之城的人干什么都要有规有矩。蒙面之城的人从来不知天逸城的人有一句世代流传的话:有些病,必须是用人心来医的。
东街阿福嫂的孩子也在这个秋天去世了,阿福嫂疯了,孩子下葬后她没事就坐在街上晒太阳,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用手扒拉自己的脸皮,但并扒拉不下什么来,只抓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来。她眼睛变得血红,仿佛她很恨那脸皮似的,可扒拉一会儿,她又恢复了原来的冷漠表情,一会儿又要来扒拉。
族长看着这一切,只有摇头再摇头,他不知蒙面之城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蒙面之城世代都是这样子的,从来没有出现过孩子得这种病,而且族长在这种空前的恐怖里觉出一种质疑的气息来,他发现蒙面之城的人在隐密地怀疑原来的这些规定,生来便存在的这些道理,可如果那样,蒙面之城还如何称为蒙面之城呢?
5
冬天到来时,天赐终于决定离开蒙面之城了。
他坐在冷清的烧饼铺里,看着推过去的小小的棺材,心里空落落的。这个冬天天赐将自己能够送的心都送了出去,却仍是不能够使人们相信他,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已虚弱得如同一个影子,飘飘摇摇,他抚摸那些去世的孩子,躺在小小棺材里的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一个清晨,天赐对着妻子恩芳说,恩芳,我们离开这里吧,这个地方不是我们该呆的地方。恩芳问他,那我们去哪里呢,天赐叹了口气,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但这个地方他是再也不愿呆下去了。
天赐走的那一天,天下了大雪,天赐带着恩芳与自己的母亲推了一辆车,放了简单行李向城外走去,可谁也没有想到,天赐竟没有走出蒙面之城。
快走出城门时,天赐却突然一头栽倒在地,口里吐出鲜血来,一口喷在雪地上,像一树了落的梅一般。恩芳惊叫一声,扶起天赐,却不想,天赐已经断气。恩芳在蒙面之城里大放悲声,城里迅速来了很多人,他们帮忙将天赐拉回家。恩芳一路哭着喊道:“他取了太多的心出去,他取了太多的心出去,他把所有的心都给了那些孩子,你们却没有一个人信他……”
族长站在雪地里看着这一切,他突然有点怀疑自己了,是不是真的天赐是应该相信的,可就算是真的,天赐那心又能救几个孩子呢?
天赐下葬时,雪下得更大了,深及小腿,这个从天逸城来的叫天赐的人,在蒙面之城只呆了三年。恩芳终于也证实了自己的预感,这个蒙面之城恰恰是天赐的死亡之城。
天赐死后一个星期,大雪停了。雪消融后,却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一个犯病的孩子竟然好了!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这个孩子是卖鱼的柳宏之子,柳宏的妻子收到了天赐送去的第七颗心,她从来不相信那是一颗心,因为她不明白,天逸国人的心和他们长得是不一样的,真实的东西竟然如此丑陋,她更不相信这个像烤红薯一样的东西可以是心,并可以救命,只是她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抱着试一试的心,将这心在快要超过一天的最后时间里磨了粉,给孩子喝了下去,不想这孩子却活过来了。
更加让人惊奇的是,这孩子活过来后,城里的孩子,只要见过这孩子,竟然慢慢都不再犯病了,这太让人惊奇了。
族长听道这消息后,第一时间跑去柳宏家里看着孩子,这孩子安静地躲在床上,甜美地吮着牛奶,嘴唇上还有一层淡淡的牛奶痕,看到族长时,竟柔和地笑了,他喊:爷爷……族长鼻子一酸,可脸上的肌肉实在是太疼了,他还是忍住没有落下泪来。
人们开始一片一片地走向天赐的墓地,他们久久站在天赐的墓地前不愿离去。九良坐在天赐的墓旁低垂着头,他想,如若,如若他相信过天赐,相信过那颗像烤红薯一样丑的心可以治子们的病,那该多好,那他不会失去自己的孩子,更多的孩子也不会死去,天赐更不会因为送了太多的心出去,吐血而亡。
人们在天赐的墓地旁站了一天一夜,乞求天赐的灵魂可以安息,乞求天赐可以原谅他们的无知。
又一个春天要来临时,人们发现,天赐的妻子恩芳怀孕了,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人们悄悄地相互传送这个消息,期待这个孩子的早点降临,他们会待这个孩子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因为天赐曾用生命想要拯救过这个城里的孩子。
时间过得很过,这一年的秋天,恩芳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那孩子像极了天赐,大家都非常高兴。
族长看过这孩子后,他在心里暗暗盼望,希望这孩子不要长得和这个城里的孩子一样,这孩子是蒙面之城的希望,老族长觉得自己老了,这城要有希望才好,要有改变才好,不能人长得越来越一样了,天赐的孩子正好是这城市的新鲜血液啊。
老族长带着这样的希望,盼望着,盼望着,盼望着天赐的儿子成人……其实没有人知道,老族长想过的,想过改变的,想过把这一层层的面卸下来生活的,可是这面戴得太久了,他真不知如何卸,与皮肉长得这样紧,甚至覆盖了最真实的那层面目,已让他分不清哪一个面目才是真的,哪一个才是假的,倒仿佛这最外面的这个面才是蒙面之城最真实的面了,可,他心里,又分明觉得不是的……
后记
十八年后,蒙面之城的青石板街上,走来一个青年,这青年穿一身灰色的袍,长得与蒙面之城所有的人一样,一样的面目冷漠,一样的表情生硬,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体里,有九个心脏在跳动。或许,连他自己也是不知道的。
(注:此文发表于2011年《花城》杂志,此文获陕西省省政府2012年“柳青文学奖”短篇小说新人奖)
作者简介:贝西西,女,生于西安,陕西作协会员。入选陕西省“百名青年文学艺术家扶持计划”作家类,获首届《中国作家》“舟山群岛新区杯”短篇小说新人奖,陕西省第三届“柳青文学奖”短篇小说新人奖,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1995年起便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至今已发表小说、散文、杂文、影视评论等两百多万字,其中较多见于《中国作家》、《花城》、《山花》、《雨花》、《长城》、《延河》、《小说月刊》、《黄河文学》、《牡丹》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安安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