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1953年生,一级作家,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院长。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有长篇小说《鼠年》、小说集《黑色部落》、散文集《镜中的你和我》等作品多部。中篇小说《黑砂》《最后一个工人》分别被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和中央实验话剧院改编为话剧上演。作品数次在国内获奖,2002年获得首届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
1、工厂与作坊
黄昏时分,身穿黑棉袄黑棉裤的庄户小子王金饼扛着铺盖卷走出火车西站,一路打听华昌机器厂。沿着著名的三条石大街从西向东,他看到这条大街中央果然铺着三条青石板,连绵不断。一左一右的两条青石板,日积月累已然轧出两道车辙,闪着幽暗的光。中间一条青石被车夫踩出两行足迹,印满岁月沧桑。
他蹲在华昌机器厂大门外,不敢进去。一街之隔的地方摆着一个烟卷儿摊子,看守烟卷摊子的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干瘦老头儿。
王金饼怯生生往里挪动脚步,被看门人一声喝住。他抱着铺盖卷跟随看门人走向工厂深处。迎面是一座工房,一台滚筒发出叮哩咣啷的声响,使人觉得里面盛着妖魔鬼怪,等待洪太尉放生。穿过这座工房看见一个堆放原料的场子,几个小伙子光着膀子正在劈铁——隆冬天气嘿哟嘿哟抡着“窝头锤”,满头大汗亮出一身“肉块儿”。王金饼心里好生羡慕,以为遇见武松。
前面一间四面开窗的屋子是账房。看门人引着王金饼进去。没人。一张桌子,配着两把官帽椅,四出头式样。两尊瓶胆蹲在条案上,插着鸡毛掸子。屋里生着火。王金饼瞅见炉子上坐着一只铁壶冒着热气,渴了。他从包袱里取出家什给自己斟了一碗热水。
看门人瞥了一眼说,你小子进了门就饮驴啊。王金饼端着大碗说,白鸣岐是我远房表叔,我娘告诉我进了表叔工厂不要拿自己当外人。
白鸣岐是你表叔啊?那慈禧太后还是我姑奶奶呢。看门人趁着屋里没人抄手从桌上捏起半截子烟卷儿夹在耳朵上,说了声你等着吧,抬腿走人了。
王金饼端着一只大碗,一动不动好似一尊蜡人儿。就这样待了一会儿,一个身穿黑色皮袍的大胖男人撩开门帘一步迈进账房。他目光睃着账房,满脸疑惑问道,你这根萝卜是从哪块地里冒出来的?
我叫王金饼,黄金的金,烧饼的饼,我来投奔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白鸣岐。王金饼慌忙把大碗塞进包袱里,小学生背书似的。
我就是白鸣岐。他上下打量着王金饼说,账房先生呢?
账房先生李亦墩掀起门帘走进来,不卑不亢地向白鸣岐禀报说去了一趟茅房。白鸣岐一把拉过王金饼对这位脸孔清瘦目光平和的账房先生说,他是从泊镇老家来的学徒,你给他立一张生死字据吧。
李亦墩随即落座铺开纸笺打开墨盒,表情沉静如水。白鸣岐当场口授字据内容,清脆洪亮,就跟大街上数快板儿似的。
三年学徒,一文不名。跌打损伤,概不照应。走失拐带,责任自擎。投河觅井,交保诉讼。三年满师,东伙两清。双方自愿,立据为凭。
数完这段快板儿,白鸣岐大步走出账房,奔向工厂后院安排开炉化铁去了。
李亦墩和蔼地询问新来学徒的名字。王金饼如实报出大号,还说出自己乳名“饼子”。账房先生沉吟片刻说,金饼的饼字不大好听,麻将牌里不是有饼子嘛,三饼五饼容易引人取笑。你若是经常遭人取笑,就自卑了。一自卑,人就萎了。人活一口气嘛,萎了不好。我看还是改字不改音,炳代表光明,你就改成王金炳吧。
光明?好啊好啊,我愿意光明。王金炳连连点头说当年我爹给我取名饼子是为了我一辈子不挨饿。我投奔华昌机器厂有了饭碗就改成王金炳吧。光明多好啊,比黑灯瞎火强多了。
那就改啦。账房先生李亦墩一边说着,一边写着一个十八岁的学徒与华昌机器厂之间订立的不平等契约,末了让小伙计按了手印儿。
从此,民以食为天的王金饼摇身一变成了追求光明的王金炳。
立了生死字据的王金炳抱着铺盖卷儿去了侧院,住进了华昌机器厂的“学徒大炕”。这里基本是大车店的格局。王金炳进了屋,一看左边大炕尾巴空着一个位置,便打开包袱取出棉被填补进去。他返身出屋找到一块青砖做了枕头。
天黑了,没人招呼王金炳吃饭,就扛着。盘腿坐在大炕上,肚子却叽里咕噜讲了话,说饿了。他心里寻思着,操!金饼改成金炳不是不挨饿了吗?这一旦光明了我倒没饭吃啦。
就这样扛着。突然屋门大开。身穿黑色棉裤黑色棉袄的学徒们吃罢晚饭,一个个回到了“学徒大炕”,好像一条条回游的小鱼儿。人多了,屋里空气顿时浑浊起来,添了汗脚臭鞋的味道。学徒们看见屋里添了一个傻头傻脑的新人,有的过来搭讪一声,有的投来审视的目光,有的根本不理不睬。王金炳局促不安,小童养媳似的。
这间大屋里,一盏小油灯照耀着一张张年轻粗糙的面孔,也照耀着王金炳饥饿的胃口。一个瘦猴儿模样的学徒剔着牙缝儿打着饱嗝儿说,他妈的今天晚饭没吃好,炖肉吧我嫌肥,熬鱼吧我嫌腥,烧羊腿吧我嫌膻,烤鸭子吧我嫌腻,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喝了两碗稀饭。喝了稀饭又遇到麻烦了,有人非要把他家的大闺女许配给我。唉,娶媳妇我还嫌麻烦呢,天天搂着女人睡觉多累啊。你们都听过“四大累”吧?
说着这位瘦猴儿学徒当场吟唱一首歌谣:挖窑泥,筑河堤,养活孩子,操大逼。
这就是“四大累”。学徒们听罢哄堂大笑,认为特别贴切非常传神。
炖肉熬鱼烧羊腿烤鸭子,王金炳听了并不觉得馋,这一宗宗美味佳肴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太陌生了。他听了只觉得饿。
趁着一屋子学徒议论大师傅逛窑子的经历,王金炳悄悄穿鞋下炕,瘪着肚子溜了出去。
华昌机器厂没有晚班,很安静。一股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直入肺腑。王金炳嗅着黄土味道长大,遇到生疏的铁锈味道觉得新奇,耸着鼻子使劲儿吸了几口。远处的账房泻出几缕灯光,恍恍惚惚使人想起《聊斋》。
李亦墩踱出账房当头就说,王金炳你没吃晚饭吧?我领你去伙房点补点补。
小伙计被账房先生感动了,说您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呢。
你初来乍到一定没人关照。李亦墩眨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说。
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杂乱不堪的伙房。两个厨子一胖一瘦正在下棋,隔着楚河汉界吃卒宰仕拿马捉象,杀得血肉横飞。李亦墩站在一旁说,两位大师傅啊,新来的小伙计人生地不熟,耽误了晚饭还饿着呢。
胖厨子拱了一步卒子火气十足地说,灶封了,既然耽误了干脆饿一宿吧。
瘦厨子注视着棋盘阴阳怪气地说,盆干碗净没吃的,饿了你让他喝凉水呗。
李亦墩观看棋局,拍了拍胖厨子的肩膀,笑着说这盘棋你弱势啊,积重难返。不过积羽沉舟照样反败为胜。我给你支几招儿吧。我支几招儿你赢了,你不能让这孩子饿肚子啦。
胖厨子撇了撇嘴说,这盘棋我少了一车一马,大势已去。你要是支招儿赢了,好啊,锅里还有三个杂合面饼子呢。
你飞象吧。面孔清瘦的李亦墩支出第一招儿说,残局马上炮回乡。
胖厨子疑惑地瞟了李亦墩一眼,还是接受建议飞起左象然后嘟嘟哝哝说,以前那位账房先生就是个臭棋篓子,你新来的账房先生能有几分棋力啊。
双方走了七八步,彼此对掉三子。李亦墩一连支出几招儿:车七进三,马九进七,车七退二……胖厨子完全成了应声虫。
李亦墩突然大声说,车七进一!
啪地一挺“车”。瘦厨子的“帅”没了去处,被卡死在宫里。胖厨子果然反败为胜,起身颠儿颠儿给王金炳取杂合面饼子。瘦厨子气急败坏瞪着账房先生说,您老人家能耐不小哇,诸葛亮转世吧?
李亦墩慢条斯理说,承让了,我这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什么,你说我是死耗子啊?瘦厨子恼羞成怒,面孔涨紫变成杂合面饼子。
扭脸看见王金炳从胖厨子手里接过三个杂合面饼子,李亦墩说没有咸菜你给几颗盐粒吧。
王金炳手里捧着杂合面饼子,狼吞虎咽起来。胖厨子拿来盐罐子说,小伙子你别咬了自己手指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