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风 江苏宜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著长篇小说3部;长篇传记文学2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散文随笔集3部。《浮沉之路》获第二届江苏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长篇传记文学《花非花》获第五届“正泰杯”全国报告文学奖。散文作品多次被列入全国年度排行榜和年度选本。
第一章
韦蕊那年调进群艺馆,正是春天,文昌宫里的芙蓉花全都盈盈地开着。
韦蕊当然知道,她能调进群艺馆,多亏了毛利雄馆长帮忙。一直到后来毛馆长才告诉她,当时他是费了多少力气,才帮她从那个电子器件厂调出来的。可不是么。从一个工厂的广播员。变成一个蛮有脸面的文化人。在1990年代。一个叫韵州的小小的江南古城里,这应该是一份挺光鲜的职业了。
后来群艺馆的人都知道了。韦蕊是毛馆长弄来的。这里的方言里,“弄”的含义外延很大。搞不清,这里就说成是“弄不清”,做错了什么,就叫“瞎弄”,要说也是,群艺馆的许多人。都是毛馆长弄来的。
当时毛馆长还不到五十岁,高个儿,白净脸;嗓门洪亮。早年在歌舞团是挑大粱的舞蹈演员,后来据说是腰部受了伤,才转业到群艺馆来。
文昌宫在城西,那一带都是有身份的老房子,古时候,韵州出了不少才人官人,那些老房子不能拆又不好改,说是随便取下一张瓦,都能抖落出一个故事来。群艺馆就在里面占了一大片。多少年群艺馆一直在文昌官内。古时,这里是文人秀才们考试、聚首的处所。正殿三大间,轩昂得可以。两边是厢房,青砖铺的甬道,弯弯曲曲地通向一片斑驳的碑廊;两边是古井与莲池,其间种着合抱的银杏,丹桂;还有成片的芙蓉。假山上的八角古亭,自然是古气沉重的。毛馆长在古亭后面的一片灌木地上。造了一座黑瓦白墙的书场。这书场建起来了。就像个活水码头,说书的,唱评弹的,还有一种小戏班子。七八个人,五六条枪(人)。演些折子戏,小锣小鼓也蛮热闹的。
韦蕊一直在书场里担任管理员。原来这里有个姓霍的老先生负责,后来霍老先生中风了,这里的事情就都由她做主。书场是给群艺馆挣钱的,一天至少也有一二百元进账,那时。一二百元是不小的钱了。毛馆长很满意。说这非常不容易了。到了下雨天。或者城里正在放一部好电影,书场的票房清淡,他也一点都不怪她。
韦蕊的办公室里常有些江湖艺人来来往往。那都是跑码头的戏班头儿,他们叫她韦经理。有时为了场租和管理费,不过几块钱出进,她也要费许多口舌,和他们争来争去。时间长了,她对付他们就蛮有办法了。也有给她送点小礼物的老江湖。诸如口红、丝巾、提包之类。凡是推不掉的,她就交到毛馆长那里。毛馆长就在全馆大会上表扬她。群艺馆的女同志很多,很少有人被毛馆长在大会上表扬的。韦蕊自从被毛馆长表扬后,就感到大家对她有些另眼看待。
群艺馆的业务部门很多。但有些办公室的门老关着。有的人不太上班,据说是在家里创作;来上班的人也是不坐班的,翻翻报纸,打打电话,聊一会儿天,然后说很忙,就走了。社会上的人居然称他们老师,原来他们有些名气,经常有单位来请他们去做评委,辅导节目。据说有时会有红包。至少也会弄件把衬衫、还有领带什么的。
韦蕊就有些羡慕。她在乎的,并不是那点蝇头小利。
有一天,韦蕊去向毛馆长汇报工作后,迟迟疑疑地说。希望能换一个环境。
毛馆长很奇怪,说你在那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韦蕊说书场太乱,净跟些跑江湖的打交道,真没档次。一点东西都学不到。
毛馆长哦了一声。说那你希望做些什么呢?
韦蕊说,当时您把我调到群艺馆来,难道不是因为我在文艺方面有一点才能吗?她本来想说天赋的。但她看到毛馆长的表情好像有点阴沉。
其实,毛馆长只是象征性地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就舒展开来。说那是肯定的。不过文艺辅导部女同志太多,有些复杂;你先在书场做点成绩出来。我好说话。
韦蕊说,我不怕复杂。我想学点东西。
毛馆长说,我再考虑考虑,在没有人接替你之前,书场你要替我管好。
过了几天,馆办公室主任郝阿姨,一个四十多岁、白白胖胖的女人来找她。
韦蕊以为郝阿姨是来通知她,馆里同意给她调一个部门了。因为在她的心目中,郝阿姨也是有权的人。但郝阿姨的态度不像是来谈正经事的,她一直夸她漂亮,皮肤好;说自己的皮肤算是蛮不错了,可是和她一比,就简直没法看了。韦蕊心想,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怎么跑来和我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比皮肤呢?至于漂亮,她自己有数。她的身材可以跟馆里任何一个女性媲美;当时毛馆长看中她,就是因为她在一次职工文艺汇演中表演芭蕾舞,她倒踢紫金冠,迎风展翅,足尖在地板上从容竖立,款款移动,简直摄人心魄。容貌方面,许多人说她的眼睛长得有惊艳之美,但细细端详,五官搭配却有些随意。眼睛分得稍开了些,人中略短了些;幸而她长得白皙,皮肤如凝脂一般,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呢。她的脖子颀长,圆润,优美。原来对于一个女性来说,那根颈脖太重要了,韦蕊的自信,至少一半来自于颈脖。她可以不必像有的女人那样,故意仰着脸,以展示自己实在有限的那一截脖子。有人还说韦蕊即便蹲下来的姿态也是好看的,腰小而柔软,臀部滚圆饱满。就是在群艺馆这样美女如云的地方。她也是绝对拿得出手的。
郝阿姨其实是为着一件正经事来的。在和韦蕊说了一会儿彼此的皮肤养护以后。郝阿姨婉转地问韦蕊有对象了吗?韦蕊说没有。郝阿姨笑吟吟地说,我帮人介绍对象,说一个成功一个。你看馆里薛荔、郭圆圆她们,都是我的大媒呢。说完就等着她的下文。韦蕊想。你既然给我说媒,却又等我开口,心里不由地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嫁不出去,要你送什么人情?便说,自己还小,暂时不想考虑个人问题。
郝阿姨只好直说了。
原来郝阿姨要给她介绍的对象是毛馆长的儿子毛小雄。
很多事情。韦蕊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
毛小雄是馆里录象厅的放映员。脾气很怪的一个年轻人。韦蕊记得,她第一天到群艺馆来上班,正下着小雨,一个蓄长发的男青年,样子很古怪地站在莲池边,衣服全湿了。韦蕊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一张被雨水淋湿的瘦削而苍白的脸。一双呆怔怔的眼睛。后来她知道那个人就是毛馆长的儿子,平时他老爱挎个相机,可谁也没见过他的摄影作品。每到下雨天。他的病就发作了。据说他是个过于专一而伤心绝顶的失恋者,以至把脑子都弄坏了。因为抛弃他的女友。是市委宣传部刘部长的千金,另觅的新欢又是常务副市长的公子,毛馆长只好忍气吞声,替败下阵来的儿子包扎伤口。而毛小雄却是个有些血性的年轻人,据说他曾去向刘家小姐讨一个说法,他哪里知道,这种事情是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来他还割了脉,幸而被抢救过来。这样的故事应该发生在一个旧时代的痴情少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