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女,江苏省苏州市人。1978年初考入苏州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后留校担任文艺理论教学工作。1985年初调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社会兼职: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省政协九届常委,教育文化委员会副主任,省第十届党代会代表。在2013年2月1日全国政协第十一届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会第二十次会议上通过为第十二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上 部
引子
什么豪门呀,寒门吧。寒门也够不着,人家寒门还出学子呢。就他们家这两位,一个66届初中,一个68届初中,连我都不如。我还好歹混过个高中呢。这两人也够霉的,都下了乡。其实可以试试留一个照顾老人的,但两个人都要表现自己进步,何况是“全国山河一片红”呢。老人呢,心里很想让他们留一个下来,但也不敢,什么家庭成分啊,敢乱说话,敢乱提要求吗?于是两个人都下去了。本来人家以为这两兄弟应该是下放在一起的,互相也好有个照应。但结果这两个人没有在一起。那时候倒是显示出他们比别人聪明一点。他们说,两个在一起,有朝一日有出头希望的时候,这个希望给谁呢?还不是两桃杀三士。所以说他们表现进步真的只是“表现表现”,心里全是假的,人还没下去呢,就想着怎么上来,桃树还没种呢,就想着怎么摘桃子了。结果呢,他们连桃子的核都没见着。桃子是有的,但轮不着他们,给别人摘去了。他们两个一直坚持到最后,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母亲就提前退了休,让弟弟顶替了。为什么是弟弟不是哥哥呢?因为弟弟看上去比哥哥更瘦弱一点,瘦弱的人总是需要更多一点的关心和呵护。其实这是一个误区。哥哥因为个子高一点,人也壮一点,就仍然留在乡下,守望着没有希望的希望,到最后一着,就是办病退。
替那个哥哥出具假证明的那个人就是我妈。我妈是个医生,应该算个知识分子,但她身上却有很多小市民的习气,她肯定和他们家之间有什么猫腻,就帮他们做了假的病历,做得有模有样,连化验单子都是全套的,滴水不漏,说那个哥哥是肝炎,已经很严重,有腹水什么什么的。事情办妥以后,我妈还叮嘱那个哥哥说,去派出所办户口还是让你弟弟去吧,你看上去也不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哥哥和弟弟就这样回来了,回到这个生养他们后来又抛弃了他们的城市。他们坐在自己家门口的走廊上,看着小天井里荒芜的杂草,井圈的痕印,干枯的石榴树,斜倒的石笋等等,有些感慨,有些沧桑,但不是很强烈。他们现在强烈的渴望是工作和爱情。
爱情说来就来了,那就是我。
我是由我妈带进来的。我很不情愿,别别扭扭的。我妈告诉我,那可是个大户人家,好大的人家。但我想像不出有多大。我妈拽着我走进一条很深的小巷,一直快走到底了,我怀疑前面还有没有路,是不是就快断头了。我妈跟我说,你这么大了还不懂,有老话嘛,南州路路通,在这个城里,就没有死路。果然我们终于找到了那扇破烂的大门。
大门上方有一块乌七抹搭烂糟糟的木板,木板上刻了三个字,字已经很模糊了,而且都是繁体字,我看了一会,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堂字,我妈说,小妹,你没有知识,这就是赐墨堂。听我妈的口气如此地肃然起敬,好像赐墨堂是很厉害的家伙。但在我看起来,这老家伙摇摇欲坠,随时要下来砸人的脑袋了。
我夸张地抱了抱脑袋,又往后退了几步。我知道我妈急着要我跟她进去,我偏磨磨蹭蹭不往里走,远远地停在一个地方,指着那块匾问我妈,妈,这是什么堂啊?我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应该觉得奇怪,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更不是一个喜欢多长知识的人。我一直自我感觉是一个很随意的人,当然,用我妈和我姐的话说,那不叫随意,那叫懒。嘿,懒就懒罢,与我无关的事,我是懒得去问,更懒得去管,再说了,我这还有我妈,还有我姐,哪里轮得上我。这会儿我一改往日随意的脾气,站定了对这个什么堂感起了兴趣,我妈自然是会奇怪的,但她也只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立刻回答我说,这就是赐墨堂。我妈的口气很重,好像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个什么赐墨堂,今天终于相见,我应该很激动。可惜的是,我从来没听过什么堂,更不会因为走到这个堂来就激动了,我懒洋洋地说,什么是赐墨堂呢?我妈说,赐,这个字你都不理解吗,就是从前皇帝赏给别人东西,墨呢——我说,墨我知道,就是那一条黑黑小小的东西,磨出来的水也是黑黑的,蘸着写毛笔字的。我妈说,冯小妹,你可别小看这幢老宅子,他们宋家多少代人的光耀都在这里了,皇帝赐给他们祖先一段墨,所以这幢大宅就叫个赐墨堂。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嘿嘿,也不怎么样嘛,就赐了一段墨,这皇帝也够小气的,这老宋家祖宗也够没面子的,哪怕赐个砚台,赐一本书,也比赐一段墨强呀。我妈说,那是皇帝赐的,赐什么都是很厉害的。我妈咽了口唾沫,换了口气,又说,小妹,你现在还不懂,等以后你就会知道了,宋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我妈站定了和我解释了半天,最后她才从我的脸色上察觉到了我的意图,说,我说呢,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孩子,怎么关心起赐墨堂来了。过来一拉我的手说,别想花招再磨蹭,早晚得进去。
我们穿过头顶心“赐墨堂”三个字,进了大门,又一脚高一脚低地穿过一个很长很狭窄又很昏暗的弄堂,最后我妈推开一扇摇摇欲坠的旁门。旁门生了锈的铰链发出的吱嘎声,把我的耳朵都绞痛了,我朝里一探头,说,哧,这就是大户人家?
我妈一手扯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对着空中画了一个大圈子,说,从前,这整个大宅子都是他家的。我翻了翻白眼,反唇相讥说,从前老地主刘文彩家的庄园有多大?我妈“呸”了我一声,不理我了,拉着我就站到了他们家的小天井里。
他们家的天井真是很小,屎眼样,院子的墙壁也很恐怖,斑斑点点,有发霉的青苔,还有一些不知什么枯藤爬在上面,只有一棵芭蕉,虽然不大,却是长得郁郁葱葱的。他们家的屋子也很小,很破烂,像旧社会的穷人家,虽然一字排开有三间,但三间屋子都很拥挤,里边堆满了乌七八糟的旧家具破烂货,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他们家的人就在那些东西的夹缝中钻来钻去,而且他们的动作很轻盈,幅度又小,都是无声无息的,像蟑螂一样潜伏和滑行在这个阴森森的老宅子里。
当然这些都是我以后才渐渐发现的,现在我还没有走进这个家,我只是被我妈紧紧拽在小天井当中,我看到有两个长相很像的男人坐在走廊上。这两个人很像,但一个戴眼镜,一个不戴,两个人的轮廓和身材也稍有区别,一个比一个大一点,一个比一个小一点。
这就是我说的那两兄弟。他们看起来很老相,头发稀毛瘌痢,脸色如丧考妣,要谈对象了也没有一点点喜气。他们毕竟多年在乡下吃苦,饱经沧桑了呀,我应该理解他们,但这跟我心目中要谈的对象差太远了,我一眼就没看中他们,还觉得很逆面冲。我很生气我妈竟要把我介绍给他们中的一个。一气之下,我用力甩开了我妈的手,说,这么老!我妈赶紧“嘘”一声,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憋着嗓音说,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自己怎么啦,我比他们年轻,比他们有活力,还有,最重要的,我的运气也比他们好一点,至少我没有到乡下去做几年农民再回来。当然我的运气也只能跟他们比比而已。那个时候,就算留在城里,也没有多好的果子吃,我被分配在一家砖瓦厂当工人。砖瓦厂就是生产砖头的,到处都是黑乎乎的,跟煤矿工人也差不多。过去听人家说,煤矿工人的老婆小便都是黑的,我们做砖头的也差不多少,至少冬天我擤出来的鼻涕是黑的,或者有时候我哭了,眼泪肯定也是黑的。在这样的单位工作,我能不哭吗,我隔三差五地淌一点黑眼泪,脸弄得像个要饭叫化子。
后来我费心在厂里观察了一阵,想找个轻松干净点的活,那也不是没有,比如科室干部,坐办公室的,哪怕打打算盘,收收信件,给领导撩一撩门帘都可以,但我知道那轮不上我。研究来研究去,最后我觉得还是推板车的活爽快些,也干净一点,至少呼吸的空气不是黑的。我就要求领导给我换工种,我说我要推板车。开始领导根本不同意,说没有女孩子推板车的,我左缠右磨,最后他们无奈地同意了,但我在他们心目中就有了一个对工作挑肥拣瘦的不好印象。
后来的事实证明,厂领导的想法是对头的,从来没有女孩子推板车,是因为女孩子根本就推不动装满了砖头的板车。我头一次试着推的时候,不仅车子纹丝不动,反倒把我自己推了一个跟斗,我气得说,像死猪。板车班组的工人笑话我说,你说这里有几头死猪?他们开始对我还不错,也想照顾我一点,少装一点,但即使装一半我也推不动。后来没办法了,我就想办法,反过来,在车上套上绳子,绳子背在肩上,像驴和牛那样拉车,但还是拉不动。推板车的男人嫌我碍手碍脚,影响了板车班组的荣誉,特别是我们的板车组长,看见我就朝我翻白眼,叫我小姐,还叫我走开。但我不走,我是板车组的人,后来他们拿我没办法,我的活就由他们每人带一点带掉了。于是,我被全厂的人叫作板车小姐。那时候小姐这个称号是很难听的,资产阶级娇小姐的帽子一旦套上了,几十年都拿不掉人家对你的偏见。我努力想改,但是我又吃不来苦。好在许多年以后小姐的含义变了,小姐成了时髦的叫法,可惜那时候,我早已经是小姐她妈了。
所以,当我瞧不上那两兄弟时,我妈就叫我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推板车的,还能怎么样?
但是就算我照清楚了自己,我还是觉得自己比他们强。一看这两人坐在那里死沉沉的样子,面目呆滞,眼睛发定,像从棺材里倒出来的,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想说话,想攻击他们一下,可我妈不许我说话,我就走到井边朝着井下说,死样。
他们家这口井的井围很小,水倒蛮清的,还能看见我两条小辫子一晃一晃的。我“哧”地笑了一声,说,比我们家门口的井小多了,我们那是三眼井,井围有那么大,我做了一个手势。他们听了我说话,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我知道他们并不觉得好笑,只是表示礼貌而已,这就是装模作样的大人家吧。我妈批评我说,这是一家人用的井,用得着那么大吗?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天生要拍他们家的马屁,我妈这样的人,是很势利的,要拍也应该拍拍干部或者别的什么有权势的人,不知我妈哪根筋搭错了,才有了我的命运的走向。
两兄弟就这样死沉沉地坐在走廊上,只是看到我们进来的时候,稍微欠了欠身,过了好一会,在我对着小井骂了声“死样”以后,其中有一个才站了起来,对着屋子里说,妈,她们来了。我一直模模糊糊没有记住站起来说这话的是哪一个,是哥哥还是弟弟。但是我也一直没有忘记有一个人说了这句话,口气完全是一个小孩子在向大人求助的口气,我差一点又要说话,这时候他们的妈妈就从屋里出来了。
下面的事情,就由他们的妈和我的妈商量,跟他们两个好像没有关系,跟我也没有关系。俩妈谈了一阵后,他们的妈就对我说,小冯啊,来看看我们的家吧。她引着我向左边的一间过去,我偏要往右边一间去,我说,先看看这边一间吧,这一间干净一点。她笑眯眯地,说,小冯,你搞错了,右边的这一间,是别人家的。我朝我妈看看,我妈说,本来是他们家的嘛,只是暂借给别人住住罢了。
也许我妈看到我的脸色不好看了,赶紧把我拉开来,直截了当跟我说,他们两个都没找呢,你喜欢哪一个?不等我开口,我妈又急吼吼地说,我看就老大吧。我说,我不要,他有肝炎,肝都腹水了。我妈急了,说,你有意气我,你知道那是假的。我说,我不知道是假的。我妈说,那,就老二。我说,我不要,四眼狗。我有意放开眼睛调转身体尽情地打量他们的院子和房子,说,这房子,从前是用人住的吧。我妈又过来拉扯我,倒是他们的妈比较大方大度,耐心跟我解释说,小冯,这是大宅里的偏厅,不是用人住,是客人住的。
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们兄弟两个一直坐在走廊上,一个在看书,另一个在发呆,始终不参与我们的谈话。等到我们要走了,那个小一轮廓的弟弟却忽然跟我说,这本书你要看吗?他把他手里的那本书递到我眼前,我一看,是《基督山伯爵》,没听说过,我不喜欢看书,何况这书名五个字里就有三个字我觉着眼生,我根本就不想要他的书,也不想理睬他们。可我妈手长,一伸手就接过去了,说,我们家冯小妹最喜欢看书了。又把书塞到我的手里。我知道我妈要给他们面子,我也勉强就给了我妈一个面子,接下了这本书。
这个弟弟挺吃亏的,他借给我书,结果我却嫁给了哥哥。
我要嫁给哥哥,他们哥两个就不能再同住一间屋了。只能在小天井里搭建一个简易的房子,让弟弟去住。在搭建的时候,和隔壁那家人吵了起来。其实说吵起来也不太符合实际情况,因为这架其实只有一方在吵,就是那个借宋家房子住的老朱。老朱一家三口齐上阵,不光夫妻俩上窜下跳,连他们那个小不丁点的儿子,一边哧溜哧溜地抽着鼻涕,一边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我看不惯他那种小流氓的腔调,骂了一声小杀胚。但他们吵得厉害,没听见我骂。
吵架的这一方是没有多大声息的,两兄弟一声不吭,他们的妈妈则耐心地跟他们解释,说哥哥要结婚了,弟弟没地方住。老朱家不讲理,说,你们结不结婚跟我们没关系,你们搭了这个房子,天井就更小了,我们怎么过日子。当时我也在场,我看不过去,跟他们计较说,你们不要眼皮薄,我们是结婚的大事,如果你们儿子结婚,你们也搭一间好了。他们的小杀胚儿子才八岁,我是戗他们,不料我这一戗,却戗醒了他们。结果他们也在小天井里搭了一间,才算太平了。这是再违章不过的违章建筑。不过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后来这两个违章会让我们占到大便宜。
我结婚前几天,我爸回家了,他给我带来了一只樟木箱,是他自己砍的树,自己打造的,虽然造得粗糙,但毕竟有樟木的香。这个散发着浓浓香味的樟木箱让我知道了体面,我的女友和同事,来我家看我的嫁妆,他们看到樟木箱,都很羡慕我,明明香味四散开来,满屋子都是,他们还凑到箱子跟前去闻它,说,好香啊,好香啊,这就是樟木箱哎。我爸在一边比我还受用,说,在我们林场,每天都能闻到樟木香,还有其他许多树香。
我爸原来在一个叫农林局的地方当一个小官,前几年被打倒了,下放到一个林场去劳动改造,后来又没说他有什么问题,就地安置了,当了林场的副场长。那时候林场的活就是砍树,我爸身先士卒,带头砍树,还创造了一种冯氏连轴砍树新法,把砍树的产量提高了一大截,我爸成了劳动模范。
我爸给我的樟木箱夹在他们家的旧家具中,我看着很养眼,也很舒心。我的樟木箱鹤立鸡群,十分骄傲,相比之下,他们家的旧家具是那么的寒酸,那么的灰头土脸。
我爸也围着樟木箱看了看,他的神态起先也和樟木箱一样骄傲,但后来他的脸色有点变,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来,凑到一只很不起眼的小茶几跟前,先是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接着就伸出手去抚摸,我起初以为他只是摸一下而已,哪知他那只手搁到茶几上就不肯下来了,摸过来摸过去,横摸过来竖摸过去,从上摸下来,又从下摸上去。看他那急吼吼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朝那小茶几瞥了一眼,那小茶几简简单单,也没有雕什么花,而且面目很丑,就是四条腿撑一块板这么简单,灰头土脸的,都不如我们家新买的夜壶箱神气。可我爸却像着了魔似的,喃喃呢呢地,又自问自答、又自我怀疑地说,这是鸡屎木?不会吧?难道真的是鸡屎木?
我“噗”地笑了一声,说,爸,你们林场有鸡屎木吗?我爸脸色严峻地说,没有的,我们这地方长不出鸡屎木。我爸咽了口唾沫,扯了扯我的衣袖,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小妹,你家里有好东西。他的角色换位真快,已经把这个家叫成“你家”了,喜酒还没有开宴呢,他已经跟我一刀两断了。我妈在外面喊我,我爸赶紧就对我说,你妈喊你,你快出去吧。我感觉出我爸想要支走我,我见爸的神色模样有点古怪,我就没搭理我妈,守在我爸身边看他要干什么。结果看到我爸动作十分迅速,环起胳膊就将那鸡屎茶几一抱。我爸在林场干过活,力气好大,那茶几在他怀里像一团棉花,我爸抱了一会,舍不得放下,但因为我站在一边紧紧盯着他,他有点难为情,就放下了,我爸一放下,我就运足力气上前一试,结果那一身的力气都白运了,没想到那鸡屎茶几竟然轻飘飘的,我不由得泄了气,鄙视说,屁轻,不是什么好东西,烂木头罢了。我爸立刻正色地说,小妹,什么东西并不是越重越好的。我反唇相讥说,那是越轻越好啦。我爸说,反正,鸡屎就是轻的,如果是轻的,就是鸡屎。停了一下,又压低嗓音,鬼鬼祟祟说,小妹,我告诉你,真正的鸡屎就是轻的,就是好东西。
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爸怎么变得像我妈那样鬼里鬼气、小鸡肚肠,看他说“好东西”时那馋样子,口水都差点淌下来了,比我妈说“大户人家”的口气还馋,我心里有点瞧不起他了,我抬手对着空中划了一个圈,说,难怪你们要把我嫁入豪门——屁眼大的豪门。
我说粗话,我爸竟一点也没在意,他还点头赞同我说,是豪门,是豪门,屁眼大也是豪门。
一
说了这么多,有一大半都是废话,因为一直在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情,真正的主人公,到现在还没有登场呢。前边他只是露了一露脸,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
不过,你们别替他着急,他自己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人是一辈子都不会着急的那种性格,这就是我嫁的人。
我一个急性子的人,要跟他过一辈子,现在回想起来都后怕。可谁让我当初急着要嫁人呢。当然,后怕是后怕,以后几十年的日子也会一天一天过下去的,结果只有两种,一是离婚,一是不离。不过现在还没到那时候,时间还早呢,我才二十五岁。
第一天早晨起来他就跟我说,小冯,你晚上睡觉磨牙,是不是有蛔虫啊。婚都结了,还叫我小冯,好像我没有名字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妈头一次见面时喊我小冯,他以后也就一直喊我小冯了,不过我也会不客气的,我说,老宋,你睡觉说梦话。他笑了笑,好像知道我是在报复他,没有跟我计较。我刷了牙,把牙刷朝杯里一插,他看了看,就把它倒过来重新插到杯里。我看不明白,说,你干什么?他又慢条斯理地说,小冯,牙刷用过了,要头朝上搁在杯里。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牙刷,说,为什么?他说,牙刷头朝下,就会一直沾着水,容易腐烂,容易生菌。我说,把茶杯里的水倒干了,牙刷就浸不到水了。他说,倒得再干,也总会有一点水积在杯底的。我说,这是你们大户人家的讲究?他说,无论什么人家,都应该这样的。等我洗过脸,挂了毛巾,他又过来了,我赶紧看看我的毛巾,我那是随手挂的,等于是扔上去的,当然是歪歪扯扯,确实值得他一看。他看了后,就动手把毛巾的两条边对齐了,然后退一步看了看,又再对了一下,那真是整整齐齐了。我说,怎么,两边不对齐容易腐烂吗?他说,不是的,两边不对齐,看起来不整洁。
我很来气,我说,老宋,你是嫌我没有家教是不是?他和气地跟我说,我没有嫌你没家教,你怎么会没有家教呢?他说得倒很真诚,可我怎么听也像是在挖苦我,也可能是我自己心虚。虽然我爸我妈都是有点儿知识的人,但我家里却从来没有家教,他们都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做家教。我心虚了一会,看着老宋一动不动的后脑勺,我渐渐地又来了气,看起来他还真以为他家是什么大户人家了,竟如此不知道谦虚。我说,你不看看自己的家,还嫌我不整洁。他说,这也是你的家。他一边说,一边弯腰把我脱在门口的鞋转了个向,朝里,摆正了。见我瞪眼,他又说,这不是腐烂和生菌,主要是习惯,一个家庭养成一种习惯,总是有道理的。我说,摆鞋子还有什么道理?老宋说,鞋头朝里放,人能够安心地呆在家里,鞋子朝外放,人就会经常在外面奔波。我“噗”地喷笑出来,说,原来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封建迷信啊!老宋说,这不是封建迷信,这是心理作用,小冯,你年纪轻,你可能还不大知道心理作用的作用。我朝他翻翻白眼,他没有看到,继续说,刚才是说自己家人放鞋,如果来了客人,就应该朝外放——我打断他说,对的,朝里放了,客人就赖着不走了。老宋点点头说,客去主人安。
说到客,客就来了。我没想到,来的竟然是我的客,是我的厂领导。我结婚的时候,很想请我们厂领导参加,想给自己长点脸。但是领导怎么会来喝一个板车小姐的喜酒呢,我说也是白说,请也是白请。可奇怪的是,我的婚假还没有结束,我们领导却集体登门来拜访了,还带了贺礼。进门的时候,他们看了看我家的地板,说,哟,这是老货,我的鞋底有钉,别踩坏了,换拖鞋吧。我希望老宋说,不用了不用了。可老宋偏不说,他们就只得手忙脚乱地换鞋,把脱下来的鞋乱扔,我怕老宋当着他们的面去替他们摆鞋,丢我的脸,我乘他们和老宋寒喧时,赶紧用脚把他们的鞋子都踢成鞋头朝外的摆式。不料老宋还是不满意,因为我踢得不太整齐,有点斜,他过去重新摆齐了,才坐下来说话。
我满脸臊热,不敢看我们领导的脸,不料我们几位领导坐下来就异口同声说,到底是大户人家,到底不一样的。我也没能听出来他们到底是赞扬还是挖苦,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到底在哪里,我只是朝老宋瞪眼,心里想,下次你有客人来,我让你有好瞧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鞋子摆放的原因,我们领导稍坐了一会就告辞了,临走时,领导跟我说,小冯啊,我们商量过了,等你婚假结束,给你换一个岗位,一个年轻女同志,拉板车肯定是不对的,你调到资料室怎么样?如果你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
我简直怀疑我的耳朵或者脑神经出了问题,我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的,又呆呆地看着他们换好鞋,我和老宋送他们出来,送出旁门,我们还要送,他们坚决不让,跟我们挥过手,他们就走了,沿着又长又窄又暗的备弄,一直走出了这个大宅。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耳朵里嗡嗡的,脑子里也嗡嗡的,我问老宋,刚才他们说什么?老宋说,他们说再见。我说,不是再见,在屋里临出来时说的。老宋想了想,说,临走时?也是说再见,噢,还说了,早生贵子。他脸也不红,还光想着自己的事,真的很惹我生气,我说,你心里只有你,他们明明说了我的工作问题。老宋这才说,是呀,他们是说了你的工作问题,调你到资料室工作。我说,这怎么可能?老宋说,是呀,你读的书太少,资料室工作要博古通今博闻强记博学多才才行。他的思路老是跟我走岔,我急得说,你搞什么搞,我是说他们怎么会调我到资料室去,那可是个清闲轻松人人想去的神仙界。老宋说,小冯,你这个想法不对,说明你不了解资料室的工作性质和作用。他还是往岔里走,但这正是我大喜过望的时候,我不想跟他生气,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老宋,你搞清楚,这可不是大学的资料室,是砖瓦厂的资料室,里边有什么,就几本记录怎么生产砖头的本本。老宋说,你还是小看了它,这是很有价值的,你如果不了解,你怎么能够做好你的工作呢。我不再理睬他,我只是研究着自己的快乐而又迷惑的心思,领导怎么会开恩让一个板车小姐到资料室去上班呢?
不久就有老宋的客人来了,我是个记仇的人,上次他不给我面子,这次我也不会给他面子,我蓄谋已久地等着这一天。
我守在进门的地方,就等着他们换鞋,然后我去替他们把鞋头朝外摆好摆正,我还想好了,如果他们表现出奇怪的表情,我就告诉他们,这是老宋的规矩,客人的鞋头要朝外摆,否则客人就会坐在我家不肯走,我还要告诉他们,老宋说了,客去主人安。
可是我的阴谋没有得逞,老宋的客人有条有序地脱下来的鞋,根本不用重新摆放,怎么脱的,它们就怎么整齐划一地鞋头朝外搁着,比老宋放的还规矩。我的妈,原来老宋的客人早就被老宋训练得中规中矩了。
过了不多久,我姐从乡下回来看我。我姐下乡十年,种了几年田,又当了几年代课老师,别的知青都回来了,她就是不回来,我妈催她,她还批评我妈思想落后。可是她来看我时,一见我面她就撇嘴,酸溜溜地说,哟,结了一个婚,就从板车小姐变成资料员了,命好啊。我说,是呀,我也不知道撞了什么好运。我姐又撇嘴说,哎哟,谁不知道你嫁了个好人家。我说,什么好人家,你又不是不长眼睛,你看看这破屋子,再看看屋子里这些破烂货。我姐说,得了吧,谁不知道他家的奶奶宋乔氏。
这是我头一次听说宋乔氏。可我姐不相信,说,冯小妹,你才结婚几天,你都学会装样了。说着说着她就来气了,一来气她就没完没了了,说我妈偏心,明明应该姐姐先找对象先结婚,偏偏把好事先给妹妹,没道理的。我说,姐,是你自己说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是你自己说要嫁给贫下中农的,妈不敢破坏你的革命大事。我姐说,呸,我知道我是拣来的,你才是妈亲生的。我说,一个秃子老宋,就这么稀罕?要不,我跟你换,你把你的男朋友给我,我把老宋给你。我姐说,你以为我不敢?
等老宋回来,我问他,你奶奶是谁?老宋说,我奶奶就是我奶奶。我说,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老宋奇怪地看看我,说,我瞒你什么?我说,你奶奶。老宋说,我奶奶怎么瞒你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奶奶吗,你不是看见过她吗?老宋的奶奶我确实是见过,她八十多岁了,我们结婚的时候,她特地从上海赶来,拉着我的手,往我手指上套了一个黄铜戒指,还说,长孙结婚,我是一定要来的。这就是宋乔氏?我跟老宋说,我不知道她是宋乔氏。老宋疑惑地说,宋乔氏?这有什么呢,我爷爷姓宋,我奶奶姓乔,她就叫宋乔氏,这只是我奶奶的名字而已。我气得鼻孔里往外冒气,说,而已而已个屁,你奶奶不仅是宋乔氏,她还是一座大园林、一座大宅、一口青铜大钟,还是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我说得口吐白沫,手朝着天空画了一个大圈。就像当初我妈带我走进这个小天井时,我也这么画过圈,但两种画法,含义是不一样的。
我唾沫星子横飞地说,老宋默默无闻地听,他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我说着说着,就发现不对,无论如何,从前家里有这么多东西,老宋至少应该表现出一点点骄傲吧,但是老宋始终面无表情,我分析了一下,断定这肯定就是他表现骄傲的一种方式。所以我有意气他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那时候人人都这样,都捐,我外婆把一个马桶都捐给政府了。老宋也不反驳,反而还赞扬我的说法,说,是这样的,那时候就是这样的。我真拿他没办法,这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软硬不吃的家伙,不好弄。
我也懒得去弄他,更懒得去弄明白他,既然天上砸下来砸到我头上的好事,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我乐得轻轻松松上班享福去。
我没想到我的好事竟然还是接二连三的,换了工作不久,就落实政策了,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赐墨堂也是被宋乔氏捐掉的,她只给自己家留下赐墨堂里最小的这一进三间屋。隔壁的那个老朱,是前几年从乡下进城到街道工作的造反派,在城里没有房子住,硬抢了一间,现在被赶回乡下去了,临走的时候,老朱老婆说,我们好几年没有种田了,现在回去种田,不知道会不会种了。老朱说,现在的事情又反过来,从前你们下乡种田,我们进城造反,现在你们回来了,我们又要回去了。两个人伤心巴拉的,全没了从前那种住人房子还要欺负人的样子,连他们那个小杀胚儿子,也不神气活现了,只是哧溜哧溜地抽鼻涕。
老宋把他们送到门口,居然说,要是乡下不好过,你们再回来——我在背后狠狠地掐他,他也不怕疼,仍然说,再回来想办法吧。老朱却比他有志气,说,我们不会回来了,我们也没脸回来了。一家人就走了。我说,老宋,你活该,热脸碰个冷屁股。
接下去,又有更多的好事来了,老宋的弟弟宋绍礼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搬出去了,一下子家里的三开间就成了豪华阵容了,别忘了,天井里还有两处违章呢。其实那老朱很笨,他至少可以把他那间违章的材料拆了带走呀,那可是他自己出钱搭的,不是抢我们老宋家的。老朱大概气伤了心,精明人也变糊涂了。就把这违章白送我们了。
到这时候回想起来,我妈虽然有点俗气,却还是有些眼光的。
天下雨了,我搬了一张藤椅,坐在我家的走廊上,架起二郎腿,看着雨打芭蕉,心里得意,就晃悠晃悠地摇起藤椅来,哪知这藤椅太不经摇,没怎么两下子,“啪”的一声,椅腿断了,我摔在地上,屁股摔得好疼,又觉丢脸,不好意思喊出声,只有嘴里“嘶嘶”地抽冷气。我婆婆听到声响从屋里出来,看到我狼狈不堪坐在地上,显然她想笑,但她是有礼数的,没好意思笑出来,忍了笑说,小冯,摔疼了吧。这不是废话吗,活生生地从椅子上摔到地上,能不疼吗。我悻悻地爬起来,说,什么破椅子,早该更新换代了。我婆婆笑了一笑,没有接我的话茬,只是把破椅子扶起来,看看它折断了的腿,说,找绳子绑一绑还能用,坐的时候小心一点。真是有其子必有其母。我不服说,你们家宋乔氏把那么多的东西都捐掉了,这些破玩意儿倒舍不得扔了。这回轮到老宋回答我说,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这不等于在放屁吗?
说话间就开饭了,我顾不得再生气,今天有一道笋瓜炒肉丝,是我喜欢的,不客气夹起来又咬又嚼,真是又脆又香,打嘴不放。开始的时候我也没觉着有什么异常,但吃着吃着,我渐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身上像是长了刺似的不舒服,我一边吃,一边四下看看,没发现什么异样,再看看,仍然没有什么异样,大家都闷头吃饭,能有什么异样呢,但我仍然觉得身上长刺,这刺一直长到了我的喉咙口了,让我咽不下饭去,我只好停下来。这一停顿,才让我恍然醒悟,原来异样不出在别人身上,是出在我身上,我吃饭和他们吃饭不一样,尤其是咬嚼笋瓜这样的食物,我尽可能咂巴咂巴,才能咬嚼出它的滋味来,才能吃个痛快。而他们吃饭,他们咬嚼,完全是没有声音的,只是抿嘴嚅动,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老宋先前也跟我说过几回,说他们小时候,吃饭出声是要被大人骂的,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在提醒我,要纠正我。可我偏不信了,稍停顿以后,我又重新开始咀嚼,咂巴得更响更爽。可我咂巴得再响,对他们也没有影响,他们仍然不出声地咀嚼着坚硬绷脆的食物,我仔细盯着他们的嘴一看,我的妈,这不就是兔子吗?兔子就是这样吃东西的嘛,他们的嘴,像极了兔子嘴,我忍不住就“扑哧”一声喷笑出来,将满嘴的米粒喷了一桌子。他们也不吱声,也没笑,我婆婆拿来一块抹布,将桌上的米粒擦干净,继续再吃的时候,我很想示威性地再加大咀嚼的力度和幅度,可是我发现我发出的声音沉闷了,低哑了,怎么也咂巴不出先前那气势来了。我心里的气无处撒,扒完了饭就起身走开,恰好看到墙角那鸡屎小茶几,过去便踢它一脚,说,就你是个该留的。结果踢痛了自己的脚。老宋笑眯眯地看了看我,说,老话说,一怒之下踢石头,踢痛自己的脚趾头。
二
就是这个被我踢过的鸡屎小茶几,我爸对它可是垂涎三尺,我早就知道,在我结婚前,我爸头一次来到我的新房,我就看出来了。我结婚以后,我爸每次从林场回城,都要来看我,开始我还自作多情,以为我嫁人了,我爸舍不得我呢。后来才渐渐发现了,他才不是来看我的,他是放不下我家的鸡屎小茶几,但是他没有理由来拿我家的鸡屎鸭屎。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许多年里一直伺机守候着。
后来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机会。那时候我女儿妞妞三岁了,到了上幼儿园托班的年纪,我挖空心思找关系,要联络幼儿园园长或老师,结果把枯肠搜索尽了,也没有找到一鳞半爪的关系,我问老宋,老宋想了想,说,没有这层关系。我又找老宋他妈,我婆婆的神态和口气都和老宋一样,想了想,说,没有这层关系。我来气,说,那就让妞妞上个街道幼儿园算了。他们娘俩不作声,我算是将了他们的军了,但其实也是将了我自己的军。正犯愁犯难的时候,我爸从林场回来,没有回他的家,直接到我家门上来了,说,小妹啊,你没有忘了吧,妞妞今年要上幼儿园了。我朝老宋和他妈看了一眼,说,我正准备到街道幼儿园给妞妞报名呢。我爸一急,说,小妹,你这是对孩子不负责任啊。我说,我倒是想负责任,可老宋家没有这层关系,我也怪不着他们,我自己也没有这层关系。我爸满脸通红,兴奋地说,可是我有呀。谁能料到天下又掉下个大馅饼来了,我问我爸那关系跟他是个什么关系,我爸说了半天,我先就泄了气,说,原来是九曲十八弯的关系。我爸说,虽然九曲十八弯,但是我一定会把它拉直,拉近,近到就像你我的关系一样。我爸果然去拉关系了,关系也果然给他拉直拉近了,虽然不可能近到像我和我爸的关系那样,但至少,那幼儿园同意接受妞妞入托了。我大喜过望的时候,不忘寒碜老宋几句,我说,唉,妞妞倒像是我爸的亲孙女儿,不像是他的外孙女儿。他微微笑了一笑,还是不做声,涵养真好。
我爸把关系拉直了,他人却一去不来了,我跑回娘家去催促他,我爸却又扭捏起来,很不爽快,推三托四,一会儿说,不知道那个阿姨的力度到底有多大,幼儿园的园长会不会不买她的账;一会儿又说,怕那阿姨没有跟园长沟通好,万一被人家回绝了,脸往哪里放,什么什么,等等等等。本来鸭子已经煮熟了,结果我爸却绕出这么一大堆废话,分明是在告诉我,鸭子要飞走了。我一气之下,就跑走了。我爸却又紧紧追来了,嘴上说,小妹你跑什么呀,我打算今天就帮妞妞去办入托手续了嘛。一边说话,一边拿眼光在我家到处乱射。我说,那你还推三托四的干什么?我一问,我爸支吾起来了,脸都红了,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但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我看他心中有鬼的样子,就起了怀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看,又想了一想,我恍然大悟了,说,爸,你是相中了我家的鸡屎木吧,那就交个换吧,你帮妞妞入托,我把鸡屎小茶几送给你,别说鸡屎小茶几,就算有鸭屎大茶柜,我也给你。我爸有点难为情,说,小妹,我可不是和你做交易,哪有替外孙女办事还要交换条件的,这算什么外公呀。我作弄他说,那你是不要我们家的鸡屎木?他又急了,说,我也没有说不要,你要是放在家里嫌累赘,就放到我那儿去好了。你瞧我爸,也够虚伪的,明明想那鸡屎小茶几,还说是我嫌累赘。不过要说我嫌累赘也没错,我对我家的许多旧东西烂货,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既然我爸喜欢鸡屎木,给了他也罢。
我爸轻轻一抱就把鸡屎小茶几抱起来了,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这么馋它,不过我也没想去深究,一是因为我天生懒,二是因为我爸这人天生古怪。你看他满脸通红的,似乎觉得有点理亏,又啰里八唆道,小妹,你可别以为亲生父女还做交易,小妹,就算你不给我茶几,我也要帮妞妞入托的,反过来再说,就算我不帮妞妞入托,你也会把茶几给我的。我说,凭什么我会给你。他居然说,我想它都想出相思病来了,我都瘦了十几斤了,做梦都梦见它。
我爸爸就这样把鸡屎小茶几搬走了。这鸡屎茶几在我家平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就随意地丢在屋角落里,不显眼的。它在不在那位置上,不细心的人是不会关注到它的。但老宋是个细心的人,我担心他回来后向我追问鸡屎茶几的下落呢。可奇怪的是,那天晚上老宋回来,似乎根本就没在意小茶几不在了,或者他明明知道了,就偏偏不问我?当然,他不问,我才不会主动跟他说呢。老宋上了床倒头就睡,我也就释然了,也有理由劝慰自己了,本来嘛,一个小破茶几,我犯得着那么紧张吗?
哪里料到,第二天一早,我一开门,竟然看到我爸抱着那鸡屎木站在门口,像个挨批斗的“走资派”,丧魂落魄的样子,双手把鸡屎木紧紧搂在怀里,嘴上却说,小妹,鸡屎木还给你。我一急,说,爸,你不能反悔啊。我爸说,小妹,你放心,妞妞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但是鸡屎木我不要了。我不知道他搭错了哪根筋,问他,他也不说,放下鸡屎木就走。我追到天井拉住他问,他才说,我昨晚一夜没睡,心里堵得慌,好像要发心脏病。我说,爸,你不是心脏病,你是心病吧。我爸说,我做了个梦,有个人托梦给我,说那鸡屎木不是我的,我不能占有,我一急,就醒了,觉得很不受用,还是物归原主吧。我说,你梦见的是谁,不会是老宋吧?我爸想了半天,恍恍惚惚摇头,说,不记得,没有看清楚,有没有脸都不知道,但反正是有一个人,他跟我说的。
我回头看看,老宋若无其事在水龙头那儿刷牙呢,怪不得鸡屎小茶几不见了他也不着急,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爸会乖乖地送回来?
我原来就知道我爸古怪,一个人有点特别的脾气,那也不能算不正常。但我没想到我爸的古怪后来会发展到如此那般。自从他抱走了我家的鸡屎木又主动还回来以后,他就变了一个人,不说别的,单说他的工作吧,从前他是天天砍树,为了砍得快,砍得多,他还发明了冯氏连轴砍树新法,现在他不再砍树了,他开始种树,天天种树,每次见到他,他总是在说种树,看他这阵势,过不多久,他就会从一个砍树模范变成一个种树模范了。我跟他说,爸,你昨天砍下来,今天又种上去,不都白忙了?我爸却说,砍有砍的道理,种有种的道理,不一样的。我说,你是不是又要发明冯氏连轴种树新法加快种树?我爸说,我现在不仅要讲速度,更要讲质量,我正在研究南木北种。我没听懂,也不想弄懂,就懒得追问了。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爸自从退还了我家的鸡屎木茶几以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消沉了一阵以后,他鼓起了战斗意志,决定在林场试种只能生长在南方的鸡屎木,他决心要拥有一件自己亲手栽种亲手打造的鸡屎小茶几。后来我老爸老了,再也种不了树、更砍不动树了,他躺在藤椅上回忆往事的时候跟我说,我那时候真是利令智昏啊,我明明知道金丝楠木只能生长在南方,我还偏偏要叫它在我们林场长出来,我又明明知道金丝楠木的生长期很长,旺盛期要六十年,我即使栽种成功,等它长成了,我已经一百几十岁了,我能活那么长吗——这都是后话了,以后等有机会时再说吧。
我还年轻,甚至还不知道鸡屎木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知道我爸独自一人在林场发狠发飙跟我家的鸡屎小茶几有关,我现在只关心我的女儿妞妞,最后如愿以偿让妞妞上了那家还说得过去的幼儿园,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马上我姐就要来了,我姐来了后,我的日子就要发生一些变化了,我的心满意足的日子也差不多要到头了,这是肯定的。我姐是一根搅屎棍,她不仅搅自己,还喜欢搅别人,连一些与她无关的人和事她都爱搅和,就更别说我是她的亲妹妹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嫁了个“好人家”这个事件刺激了我姐,本来准备在农村呆一辈子、嫁给农民做老婆的姐姐在我结婚后就迅速回了城,迅速搞定了工作,又迅速嫁了人。那是一个干部子弟,好多年一直在追我姐,可我姐因为闹革命,一心想嫁给农民,一直不理他,后来又突然回头找他。那时候他其实已经绝望,刚刚开始了一段新的恋情,可是架不住我姐的一个眼神,他就乖乖地抛掉了新恋人,投入我姐的旧怀抱了。
我姐叫冯美丽,她一生下来,护士一见到她的小脸,就叫喊起来,哟,好漂亮一个丫头噢。那时候我爸就脱口说,那就叫个美丽吧。躺在产床上的我妈表示赞同,我姐就叫了这么个美丽的名字。等到我出生了,我爸我妈可犯难了,想跟着我姐排名一个美字,可怎么排都不满意,美华,美英,美娟,美什么,美什么,美什么什么也没有美丽好,我爸我妈想得都不耐烦了,说,先叫个小名吧,等想到好的再改过来。我爸我妈真是一对不负责任的爸妈,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为我考虑过大名,结果我就一直叫个冯小妹,许多年中我也曾经气愤地想自己给自己改名,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和冯美丽差不多或者至少差不太远的名字,我也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就任自己叫个冯小妹了。唉,不说我了,说了我自己都来气。还是说我姐吧。
我姐名字好,气质好,高贵样,从小就是个骄傲的公主,到哪儿屁股后面都有一群人追着讨好拍马屁。我姐嫁了干部子弟后,马上就鸟枪换炮了,她来看我的时候,说,小妹,我家卫生间的地毯你知道怎么样吗?我不知道。我姐又说,那毛有多长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我姐就比划了一下,等我看明白了,她又说,光着脚踩上去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我哆嗦了一下,说,痒,肯定痒死了。我姐说,是呀,从前一个农妇,想像皇后的幸福生活,说,她肯定在吃柿饼。我说,柿饼我也喜欢吃的。我姐说,冯小妹,我知道,你虽然表现得无所谓,但你心里不服我呢。她倒是看得到我的心灵深处呢,看她那牛烘烘的样子,我心里还真不怎么服,想,哼,别以为你干部人家就怎么了得,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正这么暗自安慰着自己,我姐就来破灭我的梦想了,说,老话到底是没道理的,到底瘦死的骆驼也没马大。
我把姐姐的话转达给老宋听,老宋听了,慢慢吞吞地说,马也会死的。我听了,气了一会,又觉得好笑,老宋的话似乎也是有点道理的,我就笑了一声,但听着自己干巴巴的笑声,我又来了气,说,马当然也是要死的,可是骆驼已经先死了,而且是瘦死的,马呢,说不定是胀死的。我这话,傻子也能听出来,那是有意说给老宋听,有意刺激他的,可老宋说,瘦死和胀死,还不都是一个死。我说,那你是愿意瘦死还是愿意胀死?老宋说,活得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我才不愿意死。噎得我一口气堵在心里,闷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渠道泄出来。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我姐家的横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我总觉得太快太神奇,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我都还没睡醒呢,我姐家就已经应有尽有了。房子小的换大,家具旧的换新,家电一应俱全,有了录像机以后,我姐他们经常呼朋唤友到他家欣赏外国电影,有一次我姐也叫我去。
我到得早,其他客人还都没到呢,我进去的时候,我姐夫正在客厅里,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人家都说姐夫惦记小姨子,可我这个姐夫,心里只有我姐,因为我姐太牛了,我呢,又太了。那时候他正在打电话,哇哇啦啦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对,都说妥了,六百台,就是六百台,一台也不会少的!我悄悄问我姐,什么东西六百台啊?半导体收音机吗?这么多哇!我姐说,是冰箱。我晃了晃身子,眼睛都模糊了,我姐夫一下子弄六百台冰箱,我怎么不要晕过去,那时候别说我们家,就是我们领导家里,也都没有电冰箱呢。
我被六百台吓晕后又醒过来,脑子也清醒了,我鼓了鼓勇气,跟我姐说,我也想要一台。我姐说,冯小妹,你不知道行情吗,你没听说过冰箱票有多难搞噢?我听说过,所以我立刻就蔫了,低了头不吭声。我姐又大度地安慰我说,不过小妹你放心,姐会给你搞的,你把钱准备好就是了。
我火急火燎跟老宋商量买冰箱的钱,老宋说,买冰箱就买冰箱罢,这么着急干什么。我说,老宋,天大的事,到了你嘴里,就成了一个屁,气死我。老宋笑道,小冯你说话比较夸张,第一,哪来天大的事;第二,嘴里哪里有屁;第三,你还活着嘛,没有气死嘛。我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老宋说,我心里想的什么呢?我说,你认为我们天井里有一口井,夏天把西瓜装在篮子里吊下井去,效果也不比冰箱差,还省电。老宋说,这是你说的。我说,我说到你心上去了,小气鬼。我懒得再跟他兜圈子,干脆说,你懂不懂,买的不一定就是冰箱,冰箱里装的也不一定就是西瓜。老宋说,那是什么?我说,是面子。老宋说,面子?面子难道是买来的。我说,那是哪里来的,井里吊上来的?终于问得老宋哑口无言。原来他只知道面子不是买来的,但并不知道面子是从哪里来的。
既然老宋哑巴了,买冰箱的事就由我做主了,何况自从我一进宋家,我们家的财权就落在我手里了,可惜的是,我算来算去也算不出家里有多余一台平价冰箱的钱。我只得去找我姐,哭丧着脸跟她说,冰箱我不买了。我姐笑着朝我姐夫说,你瞧我们家冯小妹,就这穷酸样。我姐夫几乎从来没有直接和我说过什么话,但这一回他却开金口了,不过他仍然没有正面和我对话,只是和我姐说,她可不穷噢,她那叫守着金饭碗讨饭。我没听懂,我姐到底比我聪明,听懂了,说,小妹,你们家那些老货,出掉一样,就够你买几个冰箱的。我还在犯傻,说,我们家哪些老货?我姐说,我听爸说,你家有一个什么木的小茶几。我赶紧说,鸡屎木。我姐和我姐夫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我听得出他们是在嘲笑我。用这么大的声音来嘲笑别人,一定是被嘲笑的人太可笑了,但我并不知道我可笑在哪里,我也没有跟他们计较,因为,在他们的大笑声中,我忽然就开了窍,拔腿就走。
我回家后还没来得及视察老宋家的老货,忽然就断电了,妞妞作业还没做完,急得嚎叫起来,我出去问了一下,才知道是同大院的一户人家新买的一个电水壶给搞的。老院子里的电线是几十年前排的,早就老化了,又超负荷,谁家一用家电,准跳闸。
我姐够意思,把冰箱票给我送来了,可是我说,姐,我命苦啊,就是有了电冰箱,我家也没有电供应给它用。我姐冲我直撇嘴,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下 部
一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许多年来一直在我嘴里念叨来念叨去的鸡屎木,其实就是鸡翅木,是一种很名贵的木材,我却一直叫它鸡屎木,难怪那时候我姐和我姐夫那样嘲笑我,那也是应该,因为我无知嘛。
我年轻的时候确实很无知,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我虽然有一张高中文凭,但我的小学高年级以及初中和高中都没念到什么书,没有学到什么知识,我大概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水平,怎么不无知呢。
现在我已经不年轻了,我女儿都已经是大学生了,可我还是很无知,没办法,基础没打好,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输在起跑线上了。不过我也没什么可懊悔的,当年像我这样输在起跑线上的又不止是我一个人,更何况又不是我自己要输的,那个时候,我们连起跑线在哪里都不知道。
现在我是一个大姑娘的妈了,我对自己的事情已经不那么看重,更不那么着急了,现在一切都得为我家的大姑娘着想了。我家大姑娘马上大学毕业,要回来工作了,仍然住在从小长大的这个地方,一个小破天井,三间破瓦房,将来找对象,带回来一看,先就输人家一截。
我又急着上火,不过这一次没等我嘴角上急出燎泡来,也没等我急得嘴里吐出粗话来,我们的老宅子却有了新鲜滋润的气象了,它沉灭了许多年后,忽然间又浮出水面来了,政府开始计划修复古建筑,赐墨堂是重要的名人旧居,那就是翘首可待了。
我们终于可以搬离这个霉湿了几辈子的小院了,在计算面积的时候,我们小天井里的两个违章建筑居然也给划拉进去了,哈,要是当年那老朱家知道有这等好事,不知会悔成啥样呢。得到好消息的这一天,我的这个班上得就不像个班了,一上午尽坐在班上点计算器,算计着以旧换新所差缺的数目。点来点去,我知道我的缺口有多大了。我站起来和同事小周道一声对不起就跑走了。
我回家把那鸡翅木茶几抱起来就走,到了店里,我把鸡翅木往他的柜台上一搁,那老板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学乖一点,说,这是什么你自己看呀。老板似乎有些激动,一时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才喃喃地道,我没戴眼镜,我没戴眼镜。我说,你没有眼镜吗?老板说,有,可是在里屋。我说,那你进去拿罢。老板似乎不放心我,我说,你看我像个小偷吗?我不会偷你店里的东西的。老板说,不是怕你偷东西,怕你走了。我说,我都大老远的来了,为什么要走?莫名其妙。老板说,那可说不定,到我这里来的人,经常是莫名其妙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拍了拍鸡翅木茶几,说,我抱它来也很辛苦,抱出一身臭汗,我不会再抱它回去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犯傻了,老板的眼睛里划过一道太明显的兴奋的光彩,我这么粗心的一个人,都能捕捉到它,可见这老吃老做的老板也不比我机警到哪里了。所以我又赶紧把话拉回来说,我不把它抱回家,不等于我一定要把它卖给你哦。老板说,所以嘛,所以嘛——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问题,立刻变了一副脸,说,要什么眼镜,不戴眼镜我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闭上眼睛我都知道这什么东西。我说,闭上眼睛你怎么知道?他说,我手一摸罢。就真闭了眼睛用手摸起来。我也不笨,知道他想压价,压就压罢,何苦要做出这种出尔反尔的样子。我说,你开价吧。老板似乎被我惊到了,立刻睁开眼,手缩回去,又把皮球踢还给我,说,你说说你的意思。我才不说呢,不是我精明,实在是我不知道这鸡翅木小茶几到底值多少钱,我曾经多少次拐弯抹角地探过老宋的口气,可是老宋屁眼夹得好紧,一丝风声也不透露出来。
我和老板就这么推来推去,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开价,老板是真狡猾,但是再狡猾的老板拚到最后也沉不住气了,说,我服了你了,我服了你了,见过这么精明的男人,没见过这么精明的女人。我说,冤枉,我真不知道怎么说。老板说,算了算了,我耗不过你,我说。他那脸上完全是一副准备英勇就义的凛然模样,我心里好笑,想,有这么严重吗?结果老板说出了一个数字,我才知道事情还真的很严重。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数字吓到了我,我头上竟然开始冒汗了,为了掩饰自己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家子气、穷酸气,我赶紧咳了一声,给自己壮胆说,哪有你这样说话的。老板听了我这话,先是用狐疑的眼光看了看我,又用心想了想,似乎没有揣测出我的话外之音,就愣愣地看着我,大概是在等我再说得明白一点。其实我哪有什么话外之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含着什么意思,我看老板那愁眉苦脸绞尽脑汁的样子,比死了亲娘还痛苦,我大觉不忍,说,算了算了,我也不跟你讨价还价了,就按你说的吧。老板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看了一会,脸色大变,赶紧把鸡翅木茶几拉近了点,又是看,又是摸,又是拍,又是敲,最后又弯下身子凑上去,我还以为他要吻它一下呢,后来才知道他是闻它,闻了半天,他起身了,鼻翼还在动呢,但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怀疑,不仅没有了怀疑,还大放光彩,最后他倍儿果断地说了两个字:成交。他把我的鸡翅木茶几搁到店里最显眼的位置,站在那里左看右看,看不够。我走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他都没顾得上理我。
我揣上鸡翅木变成的现钱,就去上班了。不过这一天的班,上得可不够用心,我坐不住,火烧屁股似地总想往外跑,先是跑到财务科,可并无报销、领钱之类的事,我到财务科去干什么呢,我自己觉得奇怪,那两个女会计也觉得奇怪,用了一会心计后,其中有一个说,老冯,你不是想来财务科上班吧?说话的这一位脸上还硬挤出点笑意,另一个不说话的,已经满脸铁青了,我吓得赶紧逃走了。我在走廊里东探探西看看,又到了宣传科,宣传科长关心地对我说,冯小妹,你今天脸色不对呀,有什么事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摸不出对不对,但是我不敢看宣传科长的脸,又逃走了。我转来转去的,最后转到办公室,办公室人多,是个大间,里边吵吵嚷嚷的,但是我一进去,大家就看着我,我又想逃了,大家赶紧喊住我,说,冯小妹,你今天怎么啦?我确实不知道我今天怎么啦。我问他们,我今天怎么啦?他们奇怪道,咦,你怎么啦你自己知道,怎么反来问我们?我说,那你们说说我今天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大家面面相觑,停顿了半天,最后终于有个人,说,丢了魂吧。
我讪讪一笑,觉得自己像个残兵败将一样,灰溜溜地下阵去了。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人在背后说,看她那兴奋的样子,肯定又交好运了。另一个说,那是当然,老宅子要整修,她家要分新房子了。又有一个人的声音横起来,好像要吵架,说,不是!不是分新房子!她家要落实政策了。立刻有人着急说,她家不是已经落实过政策了吗?那个了解政策的人说,现在许多大户人家,都向政府讨回从前没收掉的房子,有个姓陆的状元后代,还真讨回去了,好大一个老宅啊,三落七进,你们想想,有多少间?立刻有好几个人叽里哇啦起来,因为嘴杂,听不分明,最后才有一个人代表大家把意思说清楚了,他说,冯小妹家的老宅不是被没收的,是捐的,捐是自愿的,捐了就不能讨还的!大家听了这话,沉默了一阵,但最后还是有一个怀疑的声音又起来了,说,谁知道呢。另有一个声音颤颤抖抖说,要是真的还给他们那个老宅,那个什么堂,那可真不得了了!
我满脸通红地回到资料室,我的同事小周说,老冯,你到哪里去了,你们家老宋刚才打电话来找你。我说,他有没有说什么事?小周说,哟,你们家老宋的嘴有多紧,怎么会跟我说什么。我说,那他没找到我就什么话也没说?小周说,说啦,说谢谢。我把电话打到老宋单位里,老宋却又没在,他的同事说,他刚刚走出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的心仍然在怦怦地跳着,不会是政府找他去归还赐墨堂了吧,我就守在电话机旁,等他的电话,但一直等到下班,他也没有再来电话,我彻底泄气了,心也不怦怦地跳了,我还劝了劝自己,别做梦了,就揣上鸡翅木茶几那点钱,等着拿个几室一厅吧。
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我带着没有魂的身体出了单位,回家的路上,因为没有灵魂的指导,我果然走错了路,七拐八拐,鬼打墙了,最后才发现,我竟然拐到早上来过的古董街。可是收我鸡翅木茶几的那家店,却已经关了门,我觉得奇怪,没道理呀,隔壁的好几家店,都开着呢,他为什么这么早关门呢?我凑在门缝上朝里探了探,里边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隔壁店里的一个伙计看到了,说,喂,你干什么?要出货吗?我指了指这边紧闭着的门,说,我的货早上已经出给他了。那伙计说,你出的什么货?我说,没什么,就一个小茶几。那伙计一听,立刻像杀猪似的尖声大喊,老板,老板,快点,她来了!他的老板从里间应声出来,看着我说,那个鸡翅木茶几是你的?我说,是呀。这老板急得伸出手来,说,你蠢呀,你蠢呀,你怎么能出给他呢,他可是我们这条街上出名的刘一刀哇。我起先不知道什么叫刘一刀,想了一想,明白了,他说的肯定是刘老板会砍价。我赶紧说,他没有砍我的价。这老板一听,更是跺脚捶胸,说,你说多少他就给多少?我说,怎么呢,不砍价不是很好吗?这老板说,不好不好,很不好啊,原来你如此无知啊,你知不知道他坑了你多少?我如实地说,不是我出的价,是他给的价,我觉得可以,就成了。这老板更是急得没办法了,说,那可更不得了,那可更不得了!拿手捂着心口,要倒下来的样子,嘴里说,不行,不行,我要发心脏病了。那伙计去搀扶他,被他猛推了一个趔趄。我怕老板用力过猛真的发了心脏病,又怕他会赖到我身上,赶紧说,老板,我下次有货就到你店里去啊。赶紧走了。
老宋和我前后脚到家,我的慌乱的情绪都没来得及平复,又担心老宋发现鸡翅木茶几的秘密,赶紧主动打岔,让老宋分心,我说,老宋,你今天打电话找我了?什么事?不等老宋回答,我又抢出一个新话题说,老宋,是不是政府要归还我们的赐墨堂了?老宋说,你哪里听来的,赐墨堂是当年奶奶和父母亲一起捐给国家的。我说,听说捐的也能要回来。老宋说,当时都有国家发的认捐书。我说,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你拿出来我看看。老宋说,许多年了,也找不着了。我说,找不着就等于没有,等于不存在,不是吗?老宋说,找不着怎么等于没有呢,虽然你找不着,看不见,但它还是存在的,比如一件家具,找不着了,不在这个家里了,但它肯定还是在的,即使它被毁了,也是物质的转换,物质不灭定律,你中学时学过吧。我心里一虚,以为他在说鸡翅木茶几呢,赶紧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发现他脸色平静,根本不知道鸡翅木茶几已经不在了,找不着了。我定了定神,气势又上来了,说,老宋,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果然是胳膊肘子往外拐,你说的话,跟外人说的话是一模一样啊。老宋温和地说,那也是巧了。真是个割肉不出血的家伙。
我把话题引到老宅上去,果然把老宋的注意力转移了,老宋始终没有察觉鸡翅木茶几的事情。钻进被窝的时候,我偷偷地闷笑了一会,就带着笑意进入了梦乡。哪里想到我的笑意等我睡着了,竟然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梦魇,我做了一个和我爸从前做过的一模一样的梦,在一个很昏暗的地方,有个人对我说,那茶几不是你的,你不能占有。我又惊又急,也顾不得我爸了,赶紧出卖他说,不对不对,这不是我的梦,这是我爸的梦,你们找错人了,你们找他去吧。但是那个人不理睬我的叫喊,又说,不是你的,你不能占有。我说,你到底是谁?我怎么看不见你的脸?听那人一声冷笑,我就被吓醒了。我拉开灯,赶紧去看老宋,我知道我说梦话了,怕老宋听到,幸好老宋正睡得香,没有听到我的梦话,我放了点心,拍了拍心口,灭了灯,让自己安心睡觉,我才不像我爸那样迷信,那样胆小怕事,我才不相信梦能够说明什么呢。我很快又睡着了,可奇怪的是,我一睡着,那个梦又连着前边的梦的情节继续做下去,那个看不见脸面的人,仍然在那里对我说,你不能占有。我这回不跟他客气了,说,你连脸都没有,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那人说,我有脸没脸有什么关系,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早晨起来,我发烧了,浑身烫得要命,我没敢吱声。老宋看了看我,说,小冯,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要来摸我的额头,我赶紧躲开,说,我好好的,没生病。自己摸了摸额头,烫手,但我故作镇定说,喏,一点也不烫。老宋又狐疑地说,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我说,秋天干燥,有点升火而已。老宋说,去买点梨子吃吃。我说,好的。老宋去上班了。我赶紧到医院去吊了两瓶盐水,先把体温压下去。从医院出来,日头白晃晃的,可我觉得我还是在梦里,迷迷糊糊往前走,迷迷糊糊地又走到那个小店。
店门仍然关着,但情况和昨天下晚不一样了,因为它是朝东的,早晨的太阳正好照耀着它,我从门缝朝里张望的时候,看得清店里的一切了。这一看,我的心顿时一沉,那鸡翅木茶几已经不在昨天的位置上了。
我心慌意乱地拍打起他的店门来,敲门的声音又把隔壁的伙计给引出来了,他眼睛凶,一看到我,立刻就认出来了,说,你又来了,是不是刘老板没付钱给你?我慌慌张张地指着门缝说,不是的,不是的,我的小茶几不在了。那伙计老三老四地说,不在了才是正常的嘛,要是还在那就不正常了嘛。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愣愣地看着他。他撇了撇嘴,一脸瞧不起我的样子,说,这还不明白,肯定早就出手了。我说,怎么会这么快,就一天时间?那伙计说,不跟你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配有那个东西的。就往自己店里去了,我追在后面说,请问,请问——没来得及追上他,我就看到收我鸡翅木茶几的刘老板出现了,他从天而降似地站到了我面前,看到我,他先是一愣,随后就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会再来的。但是我觉得他的笑比哭还难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再来?刘老板不再苦笑了,也不再说话,默默地打开了店门,我紧紧跟在后面说,你已经把我的鸡翅木茶几卖掉了?你已经把我的鸡翅木茶几卖掉了?刘老板听了我这话,忽然间竟勃然大怒,训斥我说,什么话?你说的什么话?你会不会说话?什么你的鸡翅木,你已经卖给我了,是我的鸡翅木!说话间他人已经到了长长的柜台后面,我们俩,一个在柜台外面,一个在柜台里边,脸对着脸,他的脸板板的,很凶,我的脸上,尽是讨好,尽是阿谀逢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贱,干嘛要对他这么摇尾乞怜。我说,刘老板,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再看一眼我的鸡翅木茶几,不知道你把它卖给谁了?刘老板听了我这话,顿了半天,忽然一弯腰,从柜台里边的地上,猛地捧出一件东西,“砰”的一声,蹾在了柜台上。我定睛一看,竟然就是我的鸡翅木茶几!我一伸手就搂住了它,刘老板上来扒我的手,说,你搂它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就像自己的孩子,送了人,重新又见到了,总要抱一抱吧,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呀。刘老板凶道,孩子?是你的孩子你还送人?我说,人都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嘛。刘老板没好气说,你既然把孩子送了人,又来干什么?我说,隔壁那伙计说,你肯定早就出手了,可是,可是,你怎么没出手?刘老板起先一直气冲冲的,这会儿他的脸色不那么凶了,又叹气,又摇头的。我问说,没人买吗?刘老板说,反正我就没敢把它摆出来。我想了想,似乎想到道理了,赶紧说,难道是你自己想要留下?刘老板说,没有的事,我们干这一行的,为的是挣钱,只要别人出价,自己再喜欢的东西也要走,否则就不是生意人,而是收藏人了。收藏的人呢,正好相反,什么东西都往里扒,有钱要扒,没钱也要扒。我说,没钱怎么扒?刘老板说,那你去问他们吧,反正他们总是在往里扒,扒到手了,哪怕是一堆狗屎也会当宝贝一样搂在怀里。我忍不住“啊哈”了一声,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因为他说话时的那种急吼吼的腔调。他朝我看了半天,长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我服了你了,你拿回去吧,我不要了。我惊奇得不得了,说,咦,我又没有向你讨回茶几。刘老板双手握拳,朝我拱了一拱,说,饶了我吧,我昨天一晚上没好好睡,尽做噩梦,早晨起来竟发烧了。一边说一边拿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又道,刚去医院吊了两瓶盐水,这温度还没有完全下去呢。我又忍不住“啊哈”了一声,说,你做了什么梦?他生气说,我做什么梦干吗要告诉你。我说,是不是有个没脸没面的人跟你说话,说茶几不是你的。刘老板更气了,指着我说,你什么人,捣什么鬼?我说,我没有捣鬼,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收了我的鸡翅木茶几又不摆出来卖,像你自己说的,哪有生意人不想做生意的。刘老板说,我也想摆出来,可是我摆不出来啊。我说,有小偷吗?刘老板说,小偷倒是进不来的。又朝我拱拱手,说,你弄回去吧。昨天他给我的钱还原封不动地搁在我的口袋里,我将它们拿了出来,交还给刘老板,抱起了我的鸡翅木茶几,就觉得特别亲切,像妞妞小时候我抱着她的那种感觉,我一激动,就忍不住亲了它一口,嘴里呢呢喃喃道,我的鸡屎木,我的鸡屎木。我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鸡翅木茶几,想起当年我爸搂着它的样子,也是这样的,由于抱得紧,凑得近,它就在我的鼻尖下,我闻到了它的一股清香,很淡,不像香樟木那么浓。
这是我嫁到宋家多年以后,头一次闻到的清香。
我把鸡翅木茶几放回到原来的地方,老宋回来也没有在意小茶几失而又复得了,只是说,小冯,原来你已经听说了。我一头雾水,说,听说什么了?老宋说,赐墨堂暂时不修了。我大急,赶紧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老宋说,可能因为投入太大,暂时还没有这个实力。我说,你怎么不告诉我?老宋说,我昨天给你打电话,你没在。我不能依他,气道,可我昨天晚上回来你也没说。老宋说,昨天晚上我觉得你心神很不定,想等你定神的时候再告诉你。我直觉得一颗心在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了自己都捞不着的地方去了。自己的心都捞不着了,我能不哭吗,可结果我却笑嘻嘻地说,是呀,我早就知道了。
我要不是知道,我怎么会把鸡翅木茶几又赎回来了呢。
二
我们仍然居住在老院子的破屋里,花园洋房在我们眼前晃了一下,又离我们远去了。虽然我家的大姑娘眼看着就要回来了,但是我已经心如死灰了。
我心如死灰了,我姐却又来了。我早就说过,我姐是根搅屎棍,她一来,我的日子就要发生一些变化了。
我姐命真好,许多年一直就在享清福,她可会保养了,从前吃胎盘人参、现在是虫草燕窝,还三天两头做美容,结果却是有心栽花花不发,反而见老。我姐夫呢,许多年忙来忙去忙挣钱,吃辛吃苦,却一点也不见老,他们俩走出去,人家都要多看我姐夫几眼,还以为是一个富婆包养的小白脸呢。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铁的规律,但是铁的规律到我姐夫这儿就不成规律了,我姐夫其他方面坏不坏我不知道,但他对我姐的态度一点也没变,仍然是忠心耿耿的一条狗,仍然是我姐说东他决不向西。
我姐夫到底赚了多少钱,我反正是不知道的,以前我也曾斗胆问过我姐,我姐牛,说,冯小妹,我不说也罢,说出来不要吓死你。我不希望被吓死,就不再问了,见着我姐的面我就躲着点,怕她一不小心说了出来,害死我一条命。
有一天我姐从国外回来,给我带了些“madeinChina”。她来看我,穿着高跟鞋“的咯的咯”地走到我家门口,正好一阵风吹来,吹下一块瓦砖,差点砸了她的头。我姐受了惊吓,批评我说,冯小妹,你也好意思,什么时代了,你就打算一辈子住这样的房子?就算你不嫌寒碜,也要注意安全呀。我可怜巴巴地说,姐,我也想住花园洋房,更想住豪华别墅哎。
我姐回去跟我姐夫一说,姐夫就跑我家来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起了赐墨堂,足足地看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姐夫对我姐说,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了。我姐点点头。他们真是心有灵犀的一对,我姐夫说半句话,我姐就能听懂,也许他不说话,我姐也能听懂,可我和老宋呢,我怎么说话,他都听不懂,或者是假装听不懂。
我以为我姐夫的“我该干什么”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的,哪知第二天,我姐夫又来了,朝我点点头,总算是多少年来眼里也有个我了,他直接找老宋说话,我在旁边努力地听了半天,到底让我给听懂了,知道我姐夫又要开创一个新的事业了,就是古建筑修复工作。他从前又不是搞古董的,又不是搞建筑的,现在要把这两样东西加起来一起搞,真有异想天开的水平。他这许多年,做了无数的生意,倒腾冰箱以后,又倒腾塑料粒子,又倒腾钢材煤炭,后来又开饭店,又开夜总会,再后来是做空手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叫“空手道”。后来时间长了,我才稍稍知道了一点。我说,怎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老是轮到你们头上呢?我姐听我这么说,毫不客气地批评我说,冯小妹,你很无知,你以为天上真会有馅饼掉下来,你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有多大?我说,有多大?我姐说,不说也罢,说出来不要吓死你。我赶紧说,姐,你就别说了,我不想被吓死。
我姐夫开始倒腾古建筑,他倒是想一下子就把赐墨堂给修成原模原样,可是他赚来的那许多亮崭崭的骄傲的金钱,现在在这个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赐墨堂面前,忽然就低下了它们高贵的头颅,简直就算不上是个什么东西了,按我姐的口气说,还不够倒腾赐墨堂里一个纱帽厅呢。
不过我姐夫并不着急,他很踏实,大的做不起,就先从小的做起。他出资买下了另一座什么堂,比我们的赐墨堂小多了,十分之一都不到,二十分之一大概也不到,连后花园也没有。我去看过,只看了一眼就瞧不上它,只有前后两进,中间一个天井,也是个屎眼样,但它是一个完整的老宅,也是什么名人的旧居,毕竟也叫什么堂呢,和我们赐墨堂也有一个堂字是一样的。我姐夫搬迁了里边的住户,给他们提供了新房子,又出了整修费,等一切完工,已经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这时候,我姐夫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穷光蛋了。这可不是我咒他,也不是因为我一直以来妒忌我姐,这话可是我姐亲口跟我说的。
我一直指望着我姐夫能在倒腾老宅时再发一次大财,那样他就可以来收拾我们的赐墨堂了。结果我姐夫不仅成了穷光蛋,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迷失了方向,他丢了西瓜抱芝麻,不再折腾古建筑,却迷上了旧家具。
倒腾旧家具让我姐夫彻底变了一个人,他一头扎进去以后,就再也出不来了。最后他把修复完工的那个什么堂都抵押了,收回来一车又一车的旧家具。几年过去后,我姐夫就只剩下一大堆破烂家具和一屁股的货款在名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资不抵债还是债不如资。
但我姐夫毕竟收藏旧家具收出点名声来了,许多人知道他手里有货,辗转过来想要他的东西,我姐夫哪里舍得,可舍不得吧,资金又周转不回来,铁面无私的银行和交情不浅的朋友都追在屁股后面问他要债,把我姐夫追得屁滚尿流。有几次还跑到我们家老宅子里来避风头。我说,姐夫,你怎么躲到我家来了?我姐夫说,他们肯定以为我躲在什么大宾馆里呢,找去吧。我看到我姐夫这样子,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古董店的刘一刀,他说过那话,收藏的人,只知道往里扒,哪怕扒到的是一堆狗屎,也会当宝贝一样搂住不放,哪怕穷到讨饭,穷到卖裤子,也不肯撒手的,会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但生意人不会的,生意人只认一个利字,只要有了利,就不会让自己狼狈不堪。我姐夫明明不是个收藏人,他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他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呢?
我姐夫确实够狼狈的,他躲了起来,手机也不敢接,后来又换了手机号码,但即便如此,我姐夫还不忘拍我姐的马屁,他会忽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买一客小笼包子,偷偷地溜回家,供给我姐吃。我姐吃得满嘴流油,满足地舔着嘴唇跟我姐夫说,小笼包子吃好几次了,腻了,下次带烧卖吧。我姐夫说,好的好的,烧卖。
我再见到我姐夫时,他两眼发直,头发都白了,眼睛里也有我了,说,小妹,听说妞妞找了个对象是银行的,能不能帮忙贷点款。我一听,拔腿就逃走了。
我姐夫把几十年来辛辛苦苦赚的钱都搭进去了,害得我姐的生活不如从前优雅了,也害得我姐不能隔三差五给我送点美国的中国货,或是中国的美国货。有一次我跟同事吹牛说我姐那儿有美国肉毒素,涂在脸上,五十岁会变成二十五岁,至少打个对折,那年轻的同事急了,非让我给她带一点试试效果。我说,那用下来你就只剩十几岁了噢。我跟我姐说了,我姐却不高兴,说,用完了。我说,你不会再去买吗?我姐说,这是在美国买的。她心情不好,我就没敢再往下说,其实在美国买有什么了不起呢,从前我姐夫牛的时候,我姐想到要买什么,就飞一趟香港,又想买什么了,就飞一趟美国,就像我们上一趟超市一样便当。
我没有把美国肉毒素带给我的年轻的同事让她变成十几岁,我同事心胸狭窄,说生气就生气,整整一个星期摆脸给我看。我平白无故地受了一包气,把气撒到我姐夫头上,在背后就忍不住说,让他牛,让他牛,现在看他还有什么好牛的。老宋听了,慢悠悠地对我说,我看他也不比从前差。我又把气撒到老宋头上,说,怎么我说一句你总要顶一句?你看看我姐夫是怎么对待我姐的,你想想你是怎么对待我的?老宋装痴卖呆说,有什么区别吗?我说,我姐夫对我姐是百依百顺,我姐说一句他听一句,你对我是百战百胜,我说一句你顶一句。老宋笑道,没你这么夸张吧,一百次里有九十次也不错啦。
我姐夫要办旧家具博物馆,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将他的宝贝盘来盘去,最后才醒悟过来,原来就差我家的鸡翅木茶几。他来找老宋,老宋说,你拿走就是。我姐夫上前就去抱那茶几,可刚一抱到手,立刻又放下了,呆呆地站在茶几面前犯糊涂,犯了半天糊涂,才醒过来,面色惨白说,那怎么可以。老宋说,咦,你不就是来拿的吗?我姐夫说,我是想来拿的,但我不是白拿,你卖给我吧,开个价,什么价我都能接受。老宋还是说,你拿走就是了。我姐夫还是不拿,转了转脑筋,说,你不愿意卖?那,那你是要以物换物?你,你想、想要什么东西,我们好、好商量。奇怪了,我姐夫说到钱的时候,又大方又爽快,利索得吓人,可说物的时候精神就差远了,甚至还结巴起来了。老宋还是说,咦,你拿走就是了。老宋都说到这份上了,说了几遍你拿走吧,说得明明白白,可我姐夫还听不明白,偏不拿走,还反其道而说,你是不是嫌少啊,你肯定是嫌少吧。我姐夫随手又加了一叠子钱。我看到那钱,心惊肉跳,那可是我姐夫借高利贷借来的,那不是钱,是刀子啊。后来我忍不住出卖了我姐夫,把他借高利贷的事情告诉了我姐,我是想让我姐劝劝我姐夫,这世界上也只有我姐能够阻止我姐夫犯糊涂。可我姐居然对我说,嘿,他那高利贷,就是我帮他借来的嘛。真是浑浑噩噩的一对绝配。
这期间我姐夫不断做着搭积木的游戏,那一叠子钱越叠越高,老宋真是有眼无珠,这么多钱他竟然看不见。最后陪我姐夫来的那个专家说,算了算了,我看出来了,他不肯,无论你给多给少,都没有用。我姐夫急了,说,他怎么不肯,他肯的,他明明让我拿走的。那专家说,那你拿走试试。我姐夫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专家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四十不到,一表人才,我姐夫对他简直就是言听计从,我正惊异这个人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水平,他忽然朝我笑了起来,说,阿姨。我吓了一跳,说,你认得我?他说,我是小朱呀。我不知道小朱是谁。他也不计较我的无知,又说,我是老朱的儿子小朱呀,我小时候,你高兴的时候,就喊我鼻涕大王,不高兴的时候喊我小杀胚。原来他竟是那个小鼻涕虫。可他这一说,闹了我个大红脸,我毕竟大他一辈,但他却好像是我长辈似的知书达理,大人大量。我忍不住朝他的鼻子看了看,小时候他的鼻子又红又烂,现在这鼻子可是今非昔比了,几乎就不能叫鼻子了,长得太漂亮,挺拔,光亮,干净,简直就像是外国人的鼻子。我说,哎哟,巧啦,你怎么在这里呀?我姐夫见小朱喊我阿姨,对我的态度也好了一点,大概怕我对他不恭,赶紧向我介绍说,他是朱大师噢。小朱说,也不是什么大师,只是喜欢而已。说得真谦虚,像真正的大师。小朱和我拉起了当年的家常,说,阿姨,你还记得吧,当年我们家从你们家搬走的时候,我爸带走了你们家的两扇紫檀木屏风。我一急,脱口说,是偷的吧?小朱说,不是偷的,是你家奶奶送的。我又犯糊涂,我家奶奶,我家哪个奶奶?小朱说,是宋家的奶奶。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宋乔氏。心里犯嘀咕,宋乔氏,宋乔氏,你可真敢送东西,你出手可真大方。心里正恼着,又听那小朱说,我小时候家里少一张床,就把那两扇屏风铺起来当一张床,我就睡在屏风上,好硬。后来我们回乡下,家里反而有床了,那个屏风就竖在家里,我爸有事没事就围着它看,越看越看不懂,越看越看不懂。我说,一个屏风,有什么看不懂的。小朱说,我爸说,这屏风上的人,怎么雕得这么活,像活人一样,他天天看,看得都认得他们、都可以跟他们说话了。我说,嘻,那你爸还是那老朱吗?小朱没回答我他爸还是不是老朱,而是继续说着他的“喜欢”。我姐夫又抓住了拍马屁的机会,说,朱大师原来是学物理的,天才呀,一转入我们这行,虽然半路出家,却是后来居上,三下两下就是大师了。我对小朱说,你爸高兴吧?小朱神色有点黯然,说,我爸不在了。我叹息了一声,说,可惜了,可惜他看不见你当大师了。小朱却认真地说,他看得见,他看得清清楚楚。我一听他这话,忽然就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像老朱在什么地方看着我呢,我嘴浅胆子小,就不敢吱声了。
我姐夫得不到我家的鸡翅木茶几,怏怏而病,害得我姐现在也不待见我,这么多年我姐可没少扶持我,我想劝劝老宋,人家那是旧家具成堆的地方,把我们的小茶几放那里,狐假虎威,能成气候,可以让大家看,增长知识,显摆水平,放在我们家墙角里,没什么必要,搁个电话机都嫌寒碜。可这么多话到我嘴边却说不出来,因为我说不着老宋,更劝不着老宋,自从我姐夫相上了我家的小茶几,老宋就只跟他说过一句话,你拿走就是了。是我姐夫自己不拿,怎么说他也不拿,所以我姐不待见我是没道理的。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妞妞就要结婚了,她正在布置新房,打个电话告诉我,她把鸡翅木茶几抱走了。我一急说,你那家里,全套西式新家具,放个破茶几,不伦不类,算什么名堂?妞妞说,现在流行的,古典元素。我赶紧说,你拿走茶几你爸说什么了?妞妞说,老爸不在家。我说,你就抱走了?妞妞说,是呀,我就抱走了。
我回家果然不见了茶几,心里顿时忐忑起来,在屋里瞎转了几个圈子,又到小天井里东看看西看看,也不知道看的啥,也不知道要看啥,一直熬到老宋回来,我注意着老宋的脸色,老宋却没有脸色,他还是不在意墙角落里的茶几,就像从前那茶几曾经走失的那几次一样,老宋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家里有这样一件宝贝。反而害得我心里空空荡荡,无处着落,好像那茶几不是我女儿拿走的,是被小偷偷走了。
我忍不住去了妞妞家,看见那破烂茶几夹在一套奶白色的欧式家具里,奇里古怪,我“唏”了一声,说,妞妞,你觉得这样放好看吗?妞妞说,妈,这不叫好看,这叫品位。我品了半天,也没品出个味儿来,只好硬着头皮又说,妞妞,其实这个茶几是你爸的传家宝。妞妞说,是呀,我爸的传家宝,就是我的传家宝嘛,我又没有兄弟姐妹,要是有一个,这茶几就要一劈为二,要是有两个三个四个,这茶几就要粉身碎骨了。我硬挤了点笑容笑了笑,拐着弯子说,妞妞,其实你爸爸是个小气鬼。妞妞听了我这话,哈哈大笑说,妈,你怎么猪八戒倒打一耙?我听不懂了,说,妞妞,你什么意思?妞妞说,咦,谁不知道我老妈是个小气鬼,从前我外公要这破茶几,你不乐意,吓得外公只好还给你,后来我姨夫要,你又不乐意,害我姨夫得相思病,现在你又追到你女儿这里来,是急着想抢回去噢。我说,你才猪八戒倒打一耙呢,这茶几又不是我们冯家传下来的,我急什么。妞妞说,那是呀,我爸都不急,你急什么?我想了想,也是奇怪,老宋好像从来没有为这茶几着过急,几十年来,他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它,它走了,自然会乖乖地回来,又走了,又会乖乖地回来,根本用不着老宋着急,倒是我在其中费了许多心机,绞了无数脑汁。我忍不住跟妞妞说,妞妞,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个茶几的价值噢,它是鸡翅木,鸡翅木你知道吗?它还是明朝的呢,明朝你知道吗?妞妞笑道,不就是明朝那些事儿吗?瞧她那小嘴里,说什么都是轻飘飘的。我说,妞妞,说实在的,明朝的鸡翅木家具,到现在可不多见了,搁你这儿,妈可不大放心啊。妞妞笑得弯腰跺脚,前俯后仰,说,哎哟我的妈,哎哟我的妈。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妞妞说,我老妈哎,遇上我老爸,你可真背运。我说,怎么啦,你老爸怎么啦?妞妞说,我老爸一张嘴,简直就不是嘴。我没听明白,闷头闷脑问,那是什么?妞妞还是笑,说,那是一块铁砣。我还是没听懂,妞妞见我如此无知,不满意地撇了撇嘴问道,这么多年了,关于这个鸡翅木茶几,我老爸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我这才听出点名堂来了,赶紧问,告诉我什么,这茶几有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妞妞说,这是赝品,早就被人调包了。
你们替我想想,有这么个老宋,我气是不气?我当然气,气得骂起人来,我说,骗子,他是个骗子。妞妞说,我爸可没骗你,你又没有问过我爸这东西是真是假。这时候我的怀疑已经盖住了我的愤怒,我来不及生气了,因为流逝的时光已经一一浮现出来了,我的思绪一泻千里,尽是环绕着鸡翅木茶几在奔流。我先是怀疑我爸调的包,又怀疑那个刘一刀,或者是我姐夫,或者是小鼻涕虫,我甚至怀疑上我的女儿和女婿,最后我连我自己都怀疑上了。妞妞说,老妈,麻烦你别胡乱瞎猜了,这个茶几在我爸生下来之前,就是假的了。我气道,妞妞,既然连你都知道得这么清楚,干吗你和你爸都瞒着我?妞妞轻飘飘说,老妈,既然它是个假货,那它就是个屁,一个屁的事情,干吗非要打扰你呢。我老爸为什么不告诉你呢,我猜猜啊,他也许是怕你伤心吧,因为大家都知道我老妈对鸡屎有感情噢,要是有人告诉她鸡屎不是鸡屎,是鸭屎,我老妈会气疯的。
我生气归生气,却没有疯,因为我心地善良,先想到我姐夫病怏怏那样子,心不忍,从妞妞那儿出来,我顾不得回家找老宋算账,先跑到我姐夫那儿,急着把假鸡翅木茶几的事情告诉他,我以为姐夫会对我感激涕零,哪知他听了我这话,气得脸都白了,精神气儿全泄走了,有气无力地批评我说,冯小妹,你姐说得没错,你很无知,只是想不到如今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无知。我虽然一直很崇拜我姐夫,可这会儿他狗咬吕洞宾,我也有点恼了,我说,我怎么无知啦,我到底没让你出洋相,拿假货去给人显摆。我嘴快,也就这么顺着一说,也没想得很多。可我这话一出来,我姐夫却愣死在那里,眼睛都发定了,愣了好半天,我姐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只见他浑身一哆嗦,转身就跑了。
从他狂奔乱跑的背影看上去,我姐夫到底是老了。
后来听我姐说,我姐夫从假鸡翅木茶几联想到他收藏的那许许多多旧家具,万一是假的,他还能活吗?他到东到西请专家看,专家一来他就出汗,后来就养成了出汗的习惯,像女人到了更年期,动不动就是一头大汗。我说,啊?难道姐夫收的家具都是假的?我姐呸我说,你想得美。我赶紧没落无趣地退走了,听到我姐在背后说,姐夫说,那可是高仿,看纹理就知道是从前仿的,不像现在的东西,花里胡哨。我听了后,发了一阵子呆,我既不明白我姐在说什么,更不明白我姐怎么也管我姐夫叫姐夫呢,我回头看了我姐一眼,就慌慌张张地走了。
从妞妞那儿吃了惊,又在姐夫那儿受了气,又在我姐那儿奇了怪,回家我对老宋说,我终于知道什么是茶几了,老宋说,什么是茶几?我说,就是摆满了杯具的那东西。幸好它不是餐桌,要是餐桌的话,那就放满餐具了。老宋笑了笑,说,小冯,几十年了,你终于变得文绉绉一点了,管杯子叫杯具了。我说,是呀,嫁入你家豪门这么多年,连个杯具都不会说,不是白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