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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山高,母亲的水长
 

张艳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辽宁作家协会理事,国家二级作家。多部作品被影视公司购买。小说曾获辽宁文学奖;获《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
                                                                  一

  “大烟炮”是黑龙江刮得最利害的一种风,特别是冬天,这种风刮起来打着旋,呼着哨,把雪刮地漫天飞舞。人在咫尺什么也看不见,根本睁不开眼睛,我母亲的性格就像这种风。有人干脆叫她“大烟炮”,一点也没冤枉她。她粗枝大叶,不拘小节,高门大嗓,骂人成癖,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有人说她当过兵,这我不信。听说被遣送复员的,这我信。呸!真丢人。在我还没退黄嘴丫子的时候,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说:“让我长大了也当兵。”一说让我当兵,我就吓得尿裤子,她脱下一只鞋,狠劲打我屁股,还一边恶毒地骂:“胆小鬼!狗杂种!”骂吧!虽然骂了我,也等于骂了你自己,我是你儿子,我是狗杂种,那你是什么?她打累了,骂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得呼呼喘,但她从没掉一滴眼泪。别人的妈打完孩子心疼地哭,你别指望她哭,我哭她还骂我:“看你那娘们样,就这点能水,活跟你损爹一样”。我损爹怎么了?不是你当初哭着喊着要嫁我损爹吗?正因为她要嫁给我父亲,才把我姥爷活活气死。我姥爷曾扬言:“有闺女就是垫大道,也不嫁给吴会德。没想到他闺女给他来这么一招,可怜姥爷刚强一辈子,却气死在自己亲闺女手里。
  从我记事起,赵树娥――就是我的母亲,打我的父亲吴会德从来都是追着打。往往惹一群看热闹的人,人家有心要拉架,一看是女的打男的,没什么好拉的,还能打咋样?吴会德跑得慢点,她在后面一个飞脚把吴会德踢个狗啃屎,当吴会德挣扎着刚站起来,她又一个勾拳把他打个仰八叉,有时我看着都过癖,忘了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爸。我妈说她在部队比武第一,射击第一。看起来她也不是吹牛。我爸抱头鼠窜之后,我妈就回家干完屋里活再干地里活。而我爸这半天就可以不用回家,找个背阴的地方睡觉就行了。
  吴会德乍一看,瘦瘦高高,斯斯文文,再仔细一看,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像死了半截的大烟鬼。其实他是个文化人,满腹经纶。父亲是我最早的启蒙老师,在儿时,就是父亲教我唐诗宋词,虽不知其意,但也背的滚瓜烂熟,父亲在我们屯子里是最有文化的人,谁家有个婚丧嫁娶,写个对联,写个挽联,写个家信,都离不开我父亲。这个时候我最高兴。可以跟着父亲到人家美餐一顿,酒至高兴时有人就半真半假地跟我父亲开玩笑:“你看虎子长的虎头虎脑,一点也不像你,是你儿子吗?”
  父亲借着酒劲说:“管他是谁的,反正管我叫爹。”
  吴会德最大的特点就是好吃懒做,尤其懒,早晨睡懒觉,如果不叫他能睡到日升中天。赵树娥是天蒙蒙亮就起床,忙里忙外,喂猪喂鸡。忙完这些活开始叫吴会德起床,他光“嗯”不动窝。这可气坏了赵树娥,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索性用被把头一蒙,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打急了,被窝不时发出恳求的声音:“让我再睡五分钟……两分钟……一分钟,求求你了”。这时赵树娥铁青着脸二话不说,从外屋端来一盆凉水,揭开被子,兜头盖脸一盆凉水浇了下来,他这才哆哆嗦嗦寻裤子穿上,裤子刚穿上一半,转眼功夫,他又一手提着裤腰,一手撑着炕,头靠在墙上又睡着了。赵树娥从外屋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烧火棍子跳上炕,照屁股就是一棍子,嘴里不停地骂:“我让你睡,我打死你这个地主羔子,打死你让你到阎王那里睡去,我看你改不改你这个地主资产阶级的懒像,我让你不改!我让……”
  “树娥,别打了,我改、我改……”他抱头哀求。
  “你改?你狗改不了吃屎,你属猪的,记吃不记打,你要是改了太阳就从西边出了。”
  其实赵树娥说的一点也不错,不管怎么骂他,他始终改不了这个懒。吴会德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他说他的父亲一辈子恨不能一天当两天过,一分钱能掰两半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过年吃饺子也就吃八分饱,再啃上几口凉大饼子。攒下了房子攒下了地,到头来也就捞个地主的帽子戴。所以吴会德倡导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再掂对,免得像他父亲似的。
  

 

 


  那个年代,很时兴民兵,特别是我们那个地方,只隔一条黑龙江,对面就是外国,要有一支像模像样的民兵队伍势在必行。民兵连长一般都由转业男军人来担任,而我们屯子掂量来掂量去,只有赵树娥当过兵,还会个武把操,姑且不论是不是被遣送复员的,目前主要是要有人带出一支训练有素的民兵连。就这样,矬子里面拔大个,赵树娥就当上了带长的官——民兵连长。其实那算什么官呀?可赵树娥觉得不得了,那时候不是常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吗,民兵手里握的也是真家伙。赵树娥每当出门之前都要把她那套洗的发白的军装穿上,腰里扎上一条武装带,再把那顶瘪了巴叽的解放帽端端正正扣在头上,齐耳的短发留在帽沿外,俨然一付解放区女队长的形象。每当这时吴会德无不羡慕地啧啧称赞:“好!好!飒爽英姿,不爱红装爱武装。”赵树娥这时也就抱以他灿烂的微笑,难得。母亲走了以后,父亲扮个鬼脸对我说:“瞧你妈那傻了吧叽的样。”我们俩笑成一团,这会儿世界是我们的了,我们俩可以为所欲为,父亲教我读书、写字,累了我们俩就打扑克,困了倒头就睡,饿了把母亲攒的鸡蛋吃掉,我还偷了母亲二角钱买了糖吃,开心极了。我所有的童年快乐时光都是父亲给予的,我想:如果父亲当老师一定很出色。
  母亲下操回来,一看屋里造的乱七八糟,鸡蛋也没了,还少了二角钱,她“嗷唠”一声:“钱谁拿了?”
  我躲在父亲的身后战战兢兢地说:“我买糖了。”
  她又问:“鸡蛋谁吃了?”
  我和父亲异口同声:“我吃了。”
  母亲脱下一只鞋打我,我知道她是杀鸡给猴看,她边打还边骂:“我让你馋,我让你从小不跟好人学,你个兔崽子!狗杂种!王八羔子……”
  我杀猪般地哭。父亲心疼地哀求:“打我吧,别打孩子了。”
  母亲又把矛头指向父亲,指着他的鼻尖骂:“吴会德呀吴会德,我这辈子算毁在你手里了,我那根正苗红的孩子,让你带成啥样了,我看见你就不恨别人,滚!给我滚出去!”母亲恨不能把世界上最恶毒的话都骂出来。
  我父亲悻悻地走出去了,我也跟腚跑出去,在我幼小的心里,我能离开母亲,却离不开父亲,父亲给了我太多的爱。有好几次了,别人说我不是我爸的儿子,我才不在乎我是不是我父亲的儿子,我在乎的是:最好我不是我母亲的儿子。别人说的多了,我也就顺便问问父亲:“爸,别人为什么说我不是你儿子?”
  父亲笑哈哈地说:“傻孩子,他们看咱爷俩好,想给咱爷俩搞破坏,挖咱爷俩的墙角呗。”
  有一天半夜,我起来撒尿,看见西屋的灯亮着,我就蹑手蹑脚地趴在门缝往里看,我看见母亲打开一个小木箱,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我模模糊糊看见照片上好象是个穿军装的男人。我看母亲爱惜地用手摸索着照片,一扫往日的满脸阶级斗争,脸色绯红,在幽暗的灯光下怎么看怎么好看,好看的有些妩媚。从那以后,我不知为什么恨小木箱里穿军装的男人,我恨不能把他扔到灶坑烧掉,但我不敢,我怕母亲的鞋底。
  我母亲把民兵连搞地有声有色,离老远就能听到他们操练的声音,母亲的口令喊的尤其洪亮。我和父亲跑来看热闹。民兵们一脸的严肃,齐步走时,有个民兵顺拐子了,父亲就憋不住笑了起来,他这一笑不要紧,引得队伍里有个叫“一千八”的姑娘笑弯了腰,母亲狠狠地批评了一千八,又回过头来轰狗似的撵我们走。
  父亲看惹祸了,吓得拉起我就走,这一路上父亲都美滋滋地笑,我问:“爸,你笑啥?”他所问非所答:“儿子,一千八要是你妈,你愿不愿意?”“愿意。”因为一千八笑起来那么脆,那么甜。母亲从没有过那样的笑容,我渴望那种笑容。父亲乐得一下把我抱了起来说:“好儿子!”
  八月份,该收麦子了,东北的春小麦生长期短,春天带着冰碴播种,八月份就收了,怕天有不测风雨。所以要抢收快打。收麦子这几天都是大队统一管饭。油饼、鸡蛋汤、炖豆腐。这几天吴会德肯定参加劳动,其实,生产队里收麦子有他“五、八”,没他“四十”。他来了反而觉得碍手碍脚,他不来也就眼不见心不烦。用赵树娥的话说:他已经不被打入人类了。每年麦收,吴会德都怀里抱个镰刀,一步三晃来到地里,别人地头地尾割了两个来回,他还没割出三步长。今年,赵树娥建议说:“让他跟一千八到大队做饭去,别让他在这丢人现眼了。
  今年的麦子收的异常快,因为有一支拉得出打得响的民兵连,还有一位拿鸡毛当令箭的民兵连长赵树娥。在她眼里,民兵就是先锋,民兵处处要起带头作用,黄澄澄的麦子地里,割在最前面的都是民兵,赵树娥还扯开嗓子喊号子:“苦不苦啊,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啊,想想革命老前辈。同志们!加油啊!”赵树娥手一挥,像战场上指挥官喊冲杀,镰刀的唰唰声更急、更欢、更流畅了。
  到中午时,吴会德和一千八用车拉着油饼、鸡蛋汤和炖豆腐来了。做饭的时候吴会德已经吃饱了,现在跟大伙又吃了一遍,已经撑的弯不下腰了,赵树娥脸上有点冒火,走到他面前压低嗓声骂:“你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撑死你!”吴会德看一眼身边的一千八,觉得很没面子,刚要顶嘴,被一千八偷着拽一下衣襟,吴会德的顶嘴只好被一个饱咯代替了。
  一千八是这个女人的绰号,在她十八岁时出落的如花似玉。她母亲穷怕了,想给她找个有钱的人家,就扬言:谁要娶她女儿必须拿一千八百元钱。在当时以工分吃饭的农村,百分之五、六十的人家拉大队的口粮债,一千八百元呀?在当时的农村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所以一来二去,无人敢问津,过了岁数,姑娘在家就撂老了,还落个一千八的外号。
  从那个麦收之后,一千八对我父亲和我贼好,见到我就往我手里塞两个鹅蛋,还有鸡蛋。我和父亲一人一个开吃,久而久之我们干脆到她家去,要说一千八也真有本事,隔一条路,一个眼神就把我父亲勾去。她家好吃的老鼻子了,像变戏法似的给我拿出一大堆。一进门,父亲叫我喊她姑,我就甜甜地喊一声姑。她就笑弯了眉,搂着我一个劲地亲,每当这时我就有了想撒娇的冲动,我真想喊她一声妈,我觉得她比妈更像妈。就说那一次吧,我看见母亲拿着我家攒的五十元钱往外去,我问:“妈你干啥?”她急匆匆地说:“你李爷爷病了,往医院送。”我一下抱住母亲的大腿说:“妈,别把钱给别人,我要吃糖,吃饼干。”
  “呸!没出息的东西,你李爷爷是五保户,大队没钱,再不给他治病他就死了,把手松开。”我还是抱着大腿喊,母亲急了,一脚把我踢挺老远,甩下一句话:“救人要紧。”
  父亲在一千八面前特牛,一改往日的窝囊相,腰板挺的绷直,一边吃肉,一边滋滋喝酒,还高谈阔论,屋里撒满了一千八的笑声。父亲这时特爷们儿,我能看出来,他在一千八家特舒服,就像泡了个热水澡,泡好了还赖在浴缸里不想出来。可等他一回家见到我母亲就像个缩头乌龟。
  秋天真好,遍野的黄豆和苞米,苞米亭亭玉立,顶着银白的穗,甩着红缨子,叶子向中间卷着,表示它已经成熟了。土豆地里,表面看光秃秃的,已经落秧了,累累硕果在地下哪,一镐刨下去,往外一带,轱辘滚出七、八个土豆。这时山上也正热闹,臭李子、山梨子、狗枣子、山核桃早已挂满枝头。山丁子和野山楂红彤彤的,一嘟噜一嘟噜的,是山的亮点。还有红艳艳的五味籽,一串一串的,迎着秋日的艳阳,腆着脸,等着人去摘。我父亲这个时候很高兴,也不赖了,他领着我上山采野果,满山的树叶,被秋风吻过,一点点变着羞红。父亲背着手,咏着我听不懂的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一阵风吹过,你看那黄色的杨树叶、橙色的柞树叶、红色的枫树叶像缤纷的蝴蝶飘落在父亲的身上,这时的父亲一点也不像他,倒像我们老师。
  秋天的趣事多着呢,路过大队的苞米地,看没人,我垫着脚,掰两棒苞米,往父亲怀里一揣,回家烧着吃。要不他在地头看人,我把背心往裤子里一扎,刺溜一下钻进黄豆地,摘满满一背心豆荚,等再站起身,肚子鼓鼓的,像个小孕妇。
  赵树娥在这个季节更没时间管我们,连骂我们的时间都没有,她早出晚归。那几年跟苏联的关系正紧张,也不叫苏联老大哥了,改叫“苏修”。我们小孩干脆叫老毛子。当时民兵很重要,也维护一方平安。他们白天参加劳动或训练,晚上在江边站岗巡逻,还要负责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比如:谁上山采木耳、搞副业,这样的尾巴都得民兵来割。也不怨民兵们紧张,真有情况发生,我们屯里有个四十岁的老光棍,也不知听谁说的,老毛子那边的大姑娘有的是,他就动心了,趁月高天黑,划一条小船过了江,刚上岸就被人逮住了。经审讯,一问三不知,什么情报也不知道,整个一个半傻子,看他也没什么价值,然后通知中方领人,这不是给国家添乱吗?为此事,上级好顿批评民兵们,民兵们就更不敢掉以轻心了,这不,有个民兵在靠江边的一片苞米地里发现有烧过苞米和土豆的痕迹。赵树娥一看情况就知道有可疑的人在此活动,她就召集男民兵在这蹲坑,蹲了两晚上没什么动静。有个民兵说可能是谁家的小孩干的吧?赵树娥看大家这几天太疲劳,再一想人多了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就让民兵休息。赵树娥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毕竟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军人,对这种情况想的比别人复杂,她决定这两天晚上自己悄悄蹲坑。
  我母亲蹲坑的这两天晚上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每天晚上,我母亲前脚走,一千八后脚就来,她提着肉,拎着酒,偷偷地从后窗户进来,晚上我们美美地吃上一顿,吃完之后,一千八就搂着我一边晃一边唱儿歌:“叽叽铃,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小姐送进来。你要谁?要黄莺,黄莺不在家;要你们亲哥三,亲哥三不喝酒;要你们老母狗,老母狗不吃食;要你们小犟驴,小犟驴不拉磨;要你们干草垛,干草垛插兵刀,我的兵马让你挑。”父亲叭哒叭哒地吸着烟,默不作声地看着我们,他眼神流露出的欣慰,让整个屋子都暖和了起来。还有一千八柔柔的声音象催眠曲,一会儿我就在她温暖的怀里渐渐睡着了,睡的很甜蜜。可怜我的母亲在大野地里忍饥挨冻,东北的秋夜穿棉袄都冷,温差很大。
  赵树娥穿着军用大衣趴在苞米地里一动不动。远处不时传来狼嚎,还有不知名的夜鸟,冷不丁的从她的头上嗖地飞过,她更紧地裹了裹大衣,心咚咚地跳。她骂自己怎么越活越完蛋了,当兵那会啥时打过颤哪?她更紧地握了握手里那杆长枪,心想这老步枪比我们部队的枪可差悬了,正想着隐约听到远处有咔喳咔喳的声音,象是掰苞米的声音,又像野猪祸害苞米的声音。不管什么声音她都得去看看,如果是一两个野猪还好,如果是野猪群就坏了,这片苞米地就会夷为平地。想到这,她提枪猫腰向声音摸去,她看见一个黑影在掰苞米,还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她想她等的人终于出现了,她迅速地把自己隐蔽起来,等这个人稳定下来再行动。只见那个人慌乱地在地上拢起一堆火,并把苞米架在上面烤,这时赵树娥一个箭步冲上去,用枪顶着此人的后脑勺大喊一声:“不许动!”此人如惊弓之鸟,又听是个女人的声音,才不听这许动不许动呢,撒腿就跑。赵树娥更不听那套邪,我省一颗子弹,她疾步如飞,腾起双脚在此人的后背咚咚两脚,把此人干趴下了,此人刚站起来,她又一拳搂过去打他个满脸开花,遍地找牙。此人捂着脸还没回过神来,她又当当两拳,此人两眼冒金星,蒙了。赵树娥不管三七二十一,从腰上解下一条麻绳,反剪他双手,结结实实给他系了个猪蹄扣,回身扛起枪,押着她的俘虏,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村了。回到大队部,村革委会成员都来了,连夜突击审讯。被抓的人是个越狱犯,在我边境线上伺机偷渡,被我民兵连长赵树娥抓获。村主任高兴地一拍大腿说:“树娥你立大功了,给咱村长脸了。”
  就在赵树娥给村长脸的那天晚上,她也彻底失去了吴会德。那天晚上审讯完越狱犯到凌晨四点她才回家,黑龙江的农村一般都不插门,再说吴会德懒,也根本没安装这套设备。赵树娥摸黑进了屋,刚要脱鞋上炕睡觉,猛然间她觉得有点不对劲,朦胧中她看见炕上躺着三个人,她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揉眼睛再仔细看,确实三个脑袋,赵树娥的头嗡一下大了,她大吼一声:“吴会德,你给我起来!”吴会德只嘟囔了一句:“才几点呀?”翻一个身又睡着了,睡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却象弹簧似的坐了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赵树娥真真切切看清了,是一千八。赵树娥可没那么斯文,二话没说,啪啪两嘴巴,血顺着一千八的嘴角流了下来。一千八和赵树娥乱成一团,吴会德也醒了,当然吃亏的是一千八,她哪是赵树娥的个。吴会德光着脚丫跳下炕抱住赵树娥对一千八说:“你还不快跑?”那意思你再不跑她能打死你,一千八也来倔劲了,“我就不跑,让她打死我好了。”赵树娥一边挣脱吴会德一边破口大骂:“一千八,你个破鞋,你个千人骑万人压的东西,你个骚狐狸,我撕烂了你…..
  一千八被骂急了。“你是什么好东西呀?没结婚就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你是怎么从部队回来的?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呵?”
  赵树娥象遭雷击似的一下呆愣在那里,一千八也觉得说过了头,下意识地捂着嘴,吴会德松开赵树娥上去给一千八一个大耳光,一千八捂着脸转身跑了。吴会德穿好衣服也走了,赵树娥象失去了知觉,呆愣愣地坐在炕沿边,就这么一直坐着,一直坐到天亮。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的不知所措,我摇着母亲说:“妈,我爸呢?”
  “你爸?你爸?我……我去找你爸。”母亲这时才象想起什么似的往外跑。
  赵树娥像疯了似的找了一天没找到,别人没把这当回事,以为又是赵树娥打老爷们儿,把老爷们儿打跑了,不定这小子上哪躲着睡觉去了。到了晚上九点多钟还没回来,赵树娥沉不住气了,她想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对!那个老地主,那个老地主的坟。吴会德他爹的坟在五道沟子,所谓的五道沟子,就是山和山之间夹着的一条平地。那有个废弃的草窝棚,但那个地方杂草丛生,野兽横行。吴会德胆小,就怕大荒地,他能去那?不管怎么说先去看看,赵树娥这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五道沟子走,离窝棚不远的地方有个黑影在地上蠕动,嘴里有气无力地喊救命,赵树娥急步走到跟前,刚要弯腰扶他,他就一把抱住赵树娥的腿含糊不清地说:“你咋才来呀?我快要死了。”说完像孩子似地哇一声哭了。吴会德连饿带吓已经走不动了,赵树娥见此情景心也软了。背起自己的丈夫就往回走,她一边走一边不服气,自己认为猪不吃,狗不啃的丈夫居然有人喜欢,喜欢他什么呢?喜欢他懒?喜欢他窝囊?真他妈邪门了。再说自己那树叶掉下来怕砸到脑袋的丈夫怎么有这么大的色胆?我喊一声能吓破他的胆,难道他不怕我了吗?不能,一定是鬼使神差,一时糊涂,一定是一千八勾引他,给他设了“美人计”,他一定后悔死了,要不怎么能跑到这野地里作践自己呢?等他回家后跪着求我,我就原谅他,以后也学着给他些温柔。出乎赵树娥意料的是:吴会德跪下来并不是求她原谅,而是求她跟他离婚,赵树娥仿佛听到了天外来音,她让吴会德再说一遍,她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吴会德还是那句话:“我要离婚!”这回赵树娥听清了,听的一清二楚,她没哭,而是哈哈大笑,哼哼冷笑,就这么笑来笑去,再后来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休想!”
  可怜的吴会德,做了六、七年的丈夫,自从和一千八有了那回事之后才知道做丈夫的味道和幸福;才知道女人的温柔和体贴。和赵树娥远不是那么回事,而赵树娥气愤地到了颠峰,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象拣破烂一样拣回来的丈夫会背叛她,那个当年被人唾来唾去的地主羔子还想和她离婚?她的不服气大于舍不得,如果当初不是她跟他结婚,他就会像个丧家犬一样冻死饿死,这个没良心的地主羔子,居然满肚子资产阶级思想,岂能让他这种腐朽思想得逞,呸!做梦,让你吴会德尝尝我赵树娥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从那以后,我母亲只要出门就把我父亲锁在屋里,一把钥匙挂在我的脖子上,我就这样成了母亲的看门狗。
  一天下午,全体民兵在大队的场园上操练,一千八总是心神不定,精神不集中,听错口令。赵树娥问她怎么回事,她说肚子痛,想请假,赵树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我看你是满肚子牙痛,你没病找病。”一千八懒洋洋地说:“连长,我确实肚子痛,你就给我半天假吧!”说到这份上,再不给她假好象赵树娥这个连长太过份了,一千八捂着肚子一溜小跑假装回家,其实是直奔赵树娥家,她实在想见吴会德了,到了门口看见我在把门就哄我说:“虎子,给姑把门打开。”
  “我妈说不让开,特别是你来了不让开。”
  “姑给你钱,你去买好吃的。”
  好吃的对我诱惑太大了,不管我是不是吴会德的儿子,这一点我太像他了,我接过钱,把钥匙往一千八手里一扔,撒腿就往供销社跑,什么都忘了。
  等母亲晚上回来,父亲不在家,母亲问我,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母亲甩我一个耳光说:“你任麻不是,狗屁噔噔。”她接着出去找我父亲了。当赵树娥在村边的杨树林中看到这样的情景,她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弯冷月挂在树梢,星星撒满天空,象眼睛眨呀眨的,秋风冷嗖嗖地吹,赵树娥不禁打个寒战,那树上的叶子在月光下东一片西一片慢悠悠地飘下来,落在树下一对人的身上,他们依偎的很紧,全然没有一点寒意,全然没有听到脚步声。赵树娥觉得泪在心里流,但怎么也漫不过眼眶,她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她只是走到近前牵起自己男人的手往家走,刚走两步,不料一千八拽着她的衣襟“扑嗵”跪下说:“连长,不,树娥姐求你让我们在一起吧!”赵树娥又打了个寒战,她觉得此时自己不像吴会德的老婆,倒像找儿子回家的娘,更像拆散牛郎织女的王母娘娘,可她手里牵的确实是自己的丈夫,她想:我不能把我第二个男人再丢了,这叫什么事呀?为什么命运总跟我过不去。她恨眼前这个男人;恨穿军装的那个男人。为什么这两个男人都离开她,她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一千八身上。“不要脸的骚狐狸,呸!想爷们儿想疯了,到大道上拉一个;到牲口棚里牵一个。”赵树娥骂完,拉着自己的爷们儿转身离去,一千八跪在地上绝望地哭了。那哭声像刀子一样挖着吴会德的心,他真想跑过去,抱住她纤弱的身子,擦去她的泪,但此时他不能,他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到家之后,他们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谈话,没等赵树娥开口,吴会德先说话了:“树娥,我们离婚吧,让小虎子跟着我,这孩子跟我惯了。”
  “做梦。”赵树娥回答的斩钉截铁。
  “可是,树娥,这些年你跟我过的并不开心,我也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你后悔了是吧?你嫌弃我了是吧?可当初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是你自己愿意的。”
  “我没后悔,也没嫌弃你,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
  “你个没良心的,不是我跟你结婚,你这个地主羔子能直起腰吗?”
  “你张口一个地主羔子,闭口一个地主羔子,我这个地主羔子在你这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在你手里改造了这些年,也该摘帽了吧?也该刑满释放了吧?”
  “吴会德!你在我这一辈子也别想摘帽,一辈子也别想离婚。”
  “你何苦呢?树娥,我求你了,我不想跟你过了。”
  “吴会德,你别说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离婚门也没有。”赵树娥气的声音一下提高八度,摔门出去了。
  这次谈话以吴会德的失败告终,赵树娥通过这次谈话她彻底了解了吴会德的心。他是王八吃称砣――铁心了。当初跟他结婚,气死了自己的爹,图的就是他日后不会有什么花花肠子,不料他却是这样,不吃馒头我争(蒸)这口气,从此,赵树娥无论训练还是劳动都带着吴会德,恨不能把他拴在自己的腰带上。吴会德更会气她,说:“你看住了我的身,看不住我的心。”
  “我宁可要你的人,不要你的心。”赵树娥回敬他。
  

 

 


  这一天,没什么特别,还是秋高气爽,母亲临出门时对我父亲说:“今天你别跟我去了,我们到山里实弹训练,有危险。”又回头对我喊:“虎子,看好你爸。”
  可我父亲最近总是跟母亲摽着劲,你让我打狗,我非撵鸡。今天他也上来勤快劲了,把园子里的红辣椒摘下来穿成一串串挂在屋檐下,劈了一大堆柈子,点着火烀了一锅大楂子。我睁大眼睛说:“爸,等妈回来准表扬你。”
  “我才不稀罕呢。”
  父亲把活都干完了对我说:“虎子,等灶坑的火烧没了,你就把锅盖严了。”
  “爸,你上哪?”
  “我去看热闹,看打枪。”
  “妈不是说不让你去吗?”
  “她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我妈说让我看着你。”
  “傻孩子,我今天干这么多活,你妈今天肯定不管我。”
  “好孩子,你别去,在家看着锅。”说完他就走了。
  吴会德到了靶场,谁也没理会他来了,只有一千八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看见他来了。他到了之后,也学别人的样子趴在沟里。他刚到就听见赵树娥在训一千八:“一千八!你咋整的,这回是实弹训练,你要认真,全连就你不合格,再来一次!”一千八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特别在吴会德面前,暗想,我这一次投弹一定要成功,否则在吴会德面前太没面子了。她想起电影里的打仗场面,战士们越出战壕,猛投出一枚手榴弹,投的又远、又狠、又准,炸死敌人一片。这回我要让吴会德看着,我不比他老婆差,我要与他老婆一比高低。想到这,她猛地冲出战壕,握着手榴弹狠命地一投,因用力过猛,反而脱手,手榴弹在不远处“哧哧”冒着烟,在场的人都傻了,一千八也傻了,她忘了卧倒,就在这一瞬间,吴会德像刮风,像闪电,他一个箭步冲向前去,大喊一声:“卧倒!”他张开双臂一下把一千八扑倒,他第一次这么风光地展示自己;他第一次这么引人注目;他第一次让勇敢表现的这样淋漓尽致;他第一次向爱发出追问,永远有多远。“轰”地一声巨响,仿佛一切都结束了,也仿佛一切重新开始。这一声巨响之后,仿佛时间已凝固,又仿佛时间“哒哒”地在倒计时。这一声巨响之后,瞬间死一般地静。赵树娥疯一般冲出战壕,搬起压在一千八身上的吴会德,一块弹片正中吴会德脖子上的大动脉,赵树娥一看,急的眼睛都红了,她狼嚎般地喊着吴会德的名字,可吴会德没有回应,他让终止的生命永远地拒绝了她,没有留给她一句话。赵树娥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把吴会德脖子上的洞堵上,血还是蔓过布汨汨地往外流。赵树娥还抱着希望让拖拉机送吴会德去村卫生所,但没有用,吴会德的体温在赵树娥的怀里渐渐地凉了下来,等到了卫生所吴会德已通体的冰凉,可赵树娥还抱着冰凉的男人不肯放手,血已经染了她一胸,这时她心里才明白,她是那么舍不得他,那么离不开他,那么爱他,那么心疼他,撕心裂肺地疼。她不再说话,不再流泪,只是紧紧地抱着自己的男人。她的手上、胸上、脸上都是自己男人的血,这血粘粘的、腥腥的、红红的,把她的眼睛都模糊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她不知所措,不知何去何从,怎么办?怎么办?她曾那么果断,此时她怎么什么也不知道了,她脑子一片空白,她什么事也想不起来,什么事也与她无关,她像个旁观者,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她的魂像飘向一个很远的地方。有人摇她,晃她,喊她,她的眼睛还是呆呆地瞪着,一眨不眨。是一个声音把她拉了回来,与其说这个声音,莫不如说是仇恨把她拉了回来。这声音划破了她的心,她的心一滴一滴在流血,这声音就是一千八的哭声,她对这个哭声特别敏感,这哭声让她一愣症,她突然指着一千八喊:“滚!滚!让她滚……”她号啕大哭。大伙说这回好了,这回回过神来了,哭出来就好了。大家接着把一千八拉了出去,因为赵树娥看见她就像疯了一样大喊大叫。
  当我最后一次看见父亲的时候,母亲紧紧地抱着他,仿佛她把积蓄了一辈子的爱都倾注在这一刻了。父亲的脸白的像一张纸,我跪下来,拉着父亲的手,他的手好凉,我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暖啊暖,还是那么凉,就是这双手把我从小托大,就是这双手抚摸着我的头,暖着我的心,我只记得父亲的怀抱,不曾记得母亲的怀抱,父亲啊!我一定把你的手焐热。只听有人说:“傻孩子,别焐了,你爸他死了。”在我幼小的心里,无法理解死更深的含义,我只知道死了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这怎么行呢?我哇一声哭了,谁再陪我一起挨骂、一起挨打、一起偷吃、一起背诗?我拼命地拉着父亲那双冰凉的手,父亲你不能死呀!我的眼泪浸湿了父亲的手,但他终没能睁开眼睛,我也终没能焐热父亲的手,我彻悟:人世间那个给我父爱的人永远地离去了,我的快乐也去了,连同天真……
  村里的老人说:不管怎么说,吴会德是为救人死的,应该葬在最有灵气的山脉。下葬的那天,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一千八的出现,把一切都打乱了。一千八苦苦哀求赵树娥让她最后再见吴会德一面,赵树娥不但不答应,还追着一千八打,她们俩扭打在一起,一千八摆上的供品也被赵树娥一脚踢翻。赵树娥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像失去狼崽的母狼,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举着火把,到处找吴会德,她说吴会德还在一千八家,让一千八给藏起来了,她直奔一千八家,大喊大叫:“吴会德!你给我出来,你给我滚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一把火把房子烧了。”
  父亲的葬礼完全乱套了,看热闹的,拉架的,乱作一团,送他的人也少了一半,他的亲人当中只有我一个人护送他,我心里默念着一句话:父亲啊,你一路走好。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在忙着打架,已经忘了送他。他就这样草草下葬了,当他入土的那一刻,坟穴够不够深?够不够舒适?这些都不是一个孩子所能定夺的,可是这个时候母亲你在哪呢?我只会扶着棺木咧着嘴哭,山风好像有意和我配合,它怪声怪气地呼叫着,我一哭它就灌我满嘴满腔,呛的我半天喘不过气来。父亲呀!你胆儿那么小,住在这可够你呛的。还有那坟穴多冷啊,天啊!我一辈子都不想死,我怕……
  从此以后,一千八变的沉默寡言,而赵树娥则像“祥林嫂”似的,见谁跟谁说一千八和吴会德的事,别让她见到一千八,看见一回打一回,吓得一千八像个避猫鼠,赵树娥始终不离嘴的一句话就是:狐狸精!人人都以为她疯了。一千八吓得再也不敢出门,再也不敢朝赵树娥的面,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赵树娥和一千八的事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太大发展,充其量也就是猫捉老鼠,事情似乎渐渐平稳,整个屯子也平静下来。没有了吴会德,早晨的太阳一样从东面的山上升起,照的江水波光粼粼,晚上的炊烟一样从农家草披的房顶升起,招示着牧归的孩子。犁耕地,牛吃草,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一切再自然不过了。
  

 

 


  有一天,赵树娥正在家望着吴会德的照片发呆,突然,一千八来了。赵树娥一愣,像见到外星人似的,她脱口骂出:“呸!臭不要脸的狐狸精,看我不打飞你,你还敢上我家?”说完伸手就打。一千八用手一挡,一字一顿地说:“慢!我-怀-孕了!”
  “你怀不怀孕关我屁事。”赵树娥说完这句话才回过味来,“啥玩意?你怀孕了?”一千八点点头,“你怀孕到我家干啥?你告诉我干啥?谁种的野种你找谁去!听见没?”
  一千八好像没听见赵树娥放的这一串炮。她缓缓地、一字一板地说:“这个孩子是吴会德的。”
  “啥?”赵树娥一屁股跌坐在炕沿上,“你放屁!”
  “真的”
  “你什么意思?”赵树娥像在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想搬来和你一起住,免得外人欺负我,等孩子生下来,我想……我想……”一千八吞吞吐吐。
  “有屁快放”。赵树娥是个急性子,想知道一千八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想把孩子生下来请你养着,我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
  赵树娥听了。头“嗡”一下,差一点晕过去,她用气的发抖的手指着一千八,咬着牙骂:“一千八呀,一千八,你真不要脸,你是不是抓我大头呵?”
  一千八急忙申辩:“我把这孩子生下来,也不想活了。”
  “你死――你死――你死带着你的野种一起去死,别来咯影我,你给我滚出去,滚……”
  一千八吓跑了,赵树娥觉得嗓子眼象卡个苍蝇,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使劲干嚎,始终没流一滴眼泪,如果说她以前仇恨的天空是在下着雨,那么现在她仇恨的天空就好像燃着了火。她拿起一只杯子砸过去,镶嵌着吴会德照片的镜子哗啦碎了,她的心随着也碎了。
  赵树娥被这件事搅得心乱如麻,她有时也这样想:一千八真有孩子还是假有孩子?如果她真是怀孕了一个人怎么过?唉!我这不是傻吗?她活该!她爱咋咋的,死了,碍我哪痛啊?呸个不要脸的一千八,从今后她的事跟我无关。
  有一次,赵树娥从一千八家门前路过,隐约听到屋里有打斗声,她本已走过去了,又挝了回来,她犹豫再三还是推门进屋了。只见本屯的无赖二驴子正欺负一千八,一千八边挣扎边喊救命,赵树娥冲向前,左手揪住二驴子的脖领,右手照脸就是一拳,二驴子立马两眼冒金星,他捂着脸哭叽赖尿地指着赵树娥骂:“你个傻老娘们儿,你老爷们儿是她害死的,你还护着她。”赵树娥像没听着,二话不说,一个连环腿把他从屋里踢到院里,二驴子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往外蹽,赵树娥大喝一声:“站住!”二驴子像被按了电钮一下站住了,惊恐地看着赵树娥,“告诉你那些狐朋狗友,以后再欺负人,小心我把你的卵子籽捏出来当炮摔。”
  “真虎。”二驴子扭头就跑。
  赵树娥回过头来,一看见一千八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冲一千八没鼻子没脸地又是一顿骂:“你个狐狸精,都是你自己撩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千八傻楞着一句话不说,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泪一串串流了出来,那眼泪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绝,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一千八的肚子一天天见大,而她过去的笑容也一天天消失了,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妖艳和妩媚,她跟谁都不说话,只跟我一个人说话。她见到我问的总是一句话:“虎子,你说我肚子里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我指着她的肚子回答:“是小妹妹。”惹得大人们一阵大笑,大人们都说小孩说话准,肯定是个丫头。往后的日子她总是问这一句话,我也就懒得跟她说了,但我那时不知怎么了,就认定她肚子里是个小妹妹。再后来,她见我也不吱声了,总往吴会德的坟上跑,她围着坟一圈圈地转,把坟的周围都踩出了一条小路,人们都说她魔症了,也有的人说吴会德的魂在勾她,还有的人说吴会德的坟边有一窝黄皮子,准是黄皮子把她给迷住了,总而言之人们都怕她了,离她远远的,只有我不怕她,在我心里她就是妈妈,妈妈就是她那个样子,握着你的手,抚着你的头,再把你拥在怀里亲个够。我把母亲煮给我的鸡蛋偷偷拿去给她吃,她吃的狼吞虎咽,全没有过去的姿态,吃完问我还有没有?我不知道她那时怎么变得那么馋,我们家有什么好吃的我都偷着拿给她,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总也发现不了,我暗自窃喜。
  一千八挺个大肚子每天东跑西颠,谁也阻止不了她,孩子生在吴会德的坟边,幸亏有人经过,才保全母女平安,果然是个女孩,孩子“落草”时瘦的像个剥皮的小猫,老爷们儿的鞋壳都能装的下。一千八一天比一天更疯了,孩子有时正着抱、有时倒着抱,别人替她抱她死活不让,但挺给我面子,我抱还行,但问的还是那句话:“你说我肚子里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呀?”
  “是小妹妹。”
  “对了,你抱抱小妹妹。”
  我接过孩子正高兴呢,她冷不丁又一把抢过去,孩子吓地哇一声哭了,她也不管哭不哭,像夹个小猫小狗,夹在腋下不知又往哪跑了。
  我回家就跟妈妈说:“妈,咱把那孩子抱咱家养吧!要不那孩子早晚要死在那疯子手里。”
  “滚,你黄嘴丫子没退呢,你懂个屁,她能生就能养,自作自受。”
  我望着母亲愤怒的脸,我有一个最恶毒的想法:为什么疯的不是你?我那时太小,实在不明白大人们的事怎么那么复杂,仇怎么那么大?心怎么那么小?像我们小孩子,今天打明天就好,上午打一会儿就好了。
  小妹妹在这个疯妈妈手里磕磕拌拌地居然长到两岁,这一天天气很热,江边的人很多,我妈妈在江边洗衣服,我赤着脚在水里用脸盆捞鱼玩。这时,一千八抱着孩子来了,嘴里嘟嘟囔囔,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我妈头也没抬对我说:“撵她走,这不是她玩的地方。”
  我对一千八说:“姑,你别上这来,回去,快回去。”她才不听我这一套,嘴里嚷着要洗澡,舞舞扎扎往水里走,我一边拽她一边喊妈,我妈没等直起腰来,不曾想,一千八一悠胳膊,“咚”一声,把孩子扔进了江水里,岸上一片呼救声,只见我妈妈没有迟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临进水里这一刻她也没忘骂一句“败家娘们儿!”孩子被母亲托出了水面,岸上一片欢呼声,到了岸上,母亲又是给孩子控水,又给孩子做人工呼吸,孩子慢慢地有了呼吸。母亲你真行!我第一次在心里暗暗地佩服母亲。
  “喂!一千八,你个骚狐狸,”母亲边骂边四处找她,这时一千八早已不知去向,母亲急得直拍大腿,“唉!咋整,一千八!一千八……你死哪去了。”
  我扯着母亲还滴水的衣襟说:“妈,别喊了,一千八疯的不行了,这孩子咱抱回家吧,你看她多可怜呵。”母亲一把推开我,捡吧捡吧洗的衣服摔进盆里,端起来就走,根本也不理我,扔下四个字:“该你们的!”母亲气呼呼地走在前面,我抱着小妹妹蔫蔫地跟在后面,一进院门,我也不看个眉眼高低地说:“妈,小妹妹还没有名子呢,你给她起个名吧!”我心里高兴,也就不顾母亲心情好不好了。
  “起个狗屁名,就叫她多,多余的多,她本来就是个多余的家伙。”母亲“哗啦”一下抖开湿衣服,“叭”一下搭在晾衣杆上,抖了我一脸的水,我仰脸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这一仰脸,我看见蓝蓝的天空正飘着一朵白云,那云朵悠悠地,无忧无虑的飘呀飘,我一下兴奋起来。“妈!咱不叫她‘多’了,咱叫她‘朵’吧,云朵的朵,你看那朵白云多好看。”我指着天上那朵白云说。
  母亲连头也没抬就说:“爱叫啥就叫啥吧。”母亲不答理我,可有捧场的,朵儿眨巴着小眼睛顺着我的手指头看,不知道她看没看到那朵白云,反正那小眼睛挺有神的,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这孩子死不了了,她命大,再说有我母亲,母亲虽然脾气不好,但她能干。
  转眼秋天到了,这个季节对于母亲来说真是累弯了腰,她总是背着朵儿参加大队的劳动,回到家,忙完自家的活,还要到一千八家帮她做饭,现在常挂在她嘴上的一句话是:“我哪辈子该你们的!”有了朵儿,稍稍缓解了母亲对一千八的仇恨。但我一点也不可怜母亲,自从父亲没了,一千八疯了,我的快乐也没了,我把这一切都赖在母亲的身上,而母亲不管我什么感受,她依然发着脾气。她骂人的时候,往往吓地朵儿躲在我的身后不敢抬头。朵儿渐渐长大了,有时能惹母亲生气,有时也惹的母亲捧腹大笑,有时母亲生气,也只有朵儿能哄她露出笑脸。我就讨好地说:“妈,你看朵儿跟你多亲。”
  “那当然,这么多年,我就是养条狗它见到我也得蹀了蹀了尾巴。”
  我就不明白,同样的话在母亲的嘴里说出来就变味了。
  

 

 


  我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我家喂的两个小猪都冻死了,母亲心疼的不行,朵儿哭的不行。我放学回来,先到山上拉一爬犁柴禾,把屋烧得暖和一点,一千八家冷的象个冰窖,我长大了,能替母亲照顾她了,她以前那么漂亮,头发总是梳的光光的,像抹了头油,她笑起来那么美,美的有些妖冶,难怪我那胆小如鼠的父亲不顾一切地投向她,哪怕粉身碎骨。只是她爱上吴会德是她的不幸,因为赵树娥是条母狼,我当时真这么想我母亲,我几次想跟母亲说让一千八到我们家一起住吧,我都不敢开口,怕她骂我个狗血喷头,她一定会这样骂: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你个没良心的兔崽子,你再得嗦,我把你和这个小崽子都扔到外面冻死。
  我怕,冻死我不要紧,别冻死朵儿,朵儿那么小,那么可爱。我只好每天去给一千八生炉子,她好像不用取暖,她披头散发,拖拉个鞋总往外跑,她每天都要到吴会德的坟上转一圈,惹的屯子里的男人无不羡慕,都说:“如果有个女人这样对我,死了也心甘。”难怪赵树娥说她是狐狸精。说不定啥时候她就到我们家院子里嚷着要孩子,每当这时朵儿都绷着我母亲的大腿大气不敢出,见没人理她,在院子里胡乱砸一通,往往搞的我们家鸡犬不宁。现在是我母亲怕她,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个冬天的雪下得太大太大了,这一天的雪一直没有停过,清早下着小青雪,天气异常寒冷,中午飘着大块大块的雪花,到了下午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统治了整个世界。雪花的密集、雪花之大,母亲说她长这么大年纪头一次见过,看不见天,天和地好像被雪花连在了一起。母亲望着窗外的雪对我说:“虎子,你把一千八家的屋门锁上,雪太大了,别让那个疯子跑出来。”我应着,推门往外走,这时门推不开了,我回头跟母亲说:“妈,雪把门封上了,你帮我推开。”母亲用力帮我把门推开,我一看这大雪回头跟母亲说:“妈,让她上咱家吧?”母亲上来就给我一个嘴巴子,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还嫌你妈不窝心呐,傻不傻,苶不苶的玩意,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缺心眼的傻狍子。”我再也不想说啥了,也不敢说啥,一头钻进外面的风雪中,母亲的骂声也被风雪淹没了。到了一千八家,应当干的活我帮她都干了,临走我把房门锁好了,还检查了一遍,当我从一千八家往回走时,雪已经齐腰了,我挪不动脚步,只好在雪里爬,我已变成了雪人,满世界都是雪,所有的东西都覆盖在雪下面,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白色,我爬呀爬,嘴里、眼里、袖口、鞋壳、裤角都灌满了雪,我辨不清方向,全凭自己的感觉和记忆往家爬,风大的使人睁不开眼,我正闭着眼睛在雪里爬,突然有一双翅膀扑打着我的眼皮,我抹掉眼上的雪,突然看见一只小鸟在雪里扑啦,怎么也飞不起来,它肯定又饿又冷,找不到家了,迷失在大风雪里,我用冻得发僵的手捧起小鸟,我对它说:“小鸟,你找不到家了吗?还好,我还能找到家,你别怕,让我带你回家。”我和小鸟一样挣扎在大雪中,我和小鸟一样多么想家呀,可怜小鸟已经找不到家了,此时我才觉得我是多么幸运,在不远处有个家,家里有妈妈,妈妈在哪,家就在哪,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家,恨不能一步就到家,此时我生出一种满足,把母亲的不好全忘掉了。有家、有妈妈、还有雪,我还要怎样更美好的世界?我把小鸟往怀里一揣,回家的脚步更急了。
  当我披着一身的风雪回到家,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我鼻子一酸,扑进母亲的怀里哭了,母亲一边给我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说:“都大小伙子了,看你那熊样,这点风雪就把你吓哭了,没出息。”我真想跟她说:这次不是我熊,而是我想你。
  母亲又问:“一千八家的门锁好了吗?”
  “锁了。”
  “炉子柴禾添了吗?”
  “添了。”
  “那疯子在屋没闹吧?”
  “没有,挺好的。”
  “行了。”妈这才舒了口气,这才知道让我快上炕暖和暖和。我从怀里掏出小鸟,把它放到炕头上暖着,朵儿见了忙拉过一条被子要给它盖上,母亲见了说这样不行,要一点一点地暖,先把它放到炕梢。小鸟果真一点点缓过来,扑楞楞飞了起来。母亲把它关到西屋,撒些小米,让它在西屋自由自在地飞。
  那天晚上,母亲睡的很沉,可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听见外面的风打着旋的叫,雪没停,又刮大烟炮了,我听着、听着……迷迷糊糊也睡着了,我觉得刚睡着,就听见有女人的哭声,那哭声时断时续,仔细一听,又好像是风,我睁大眼睛仔细听,什么也没听到,只有风声。我闭上眼睛刚睡着,可哭声又来了,凄婉地揪人的心,我很害怕,头发好像一根根都树起来了,我就推母亲:“妈、妈,你醒醒。”母亲没睁眼,哼了一声,“妈,你听,好像有人在哭。”
  “屁话,深更半夜的,你睡毛楞了。快睡吧!”母亲翻个身又睡着了。我睁着眼,支着耳朵,不让自己睡着了,我想听听到底有没有哭声,我努力捕捉这个声音,过了很长时间,这个声音始终没有出现。我记得我始终睁着眼睛,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而且睡的很沉。就连梦都那么清楚。我梦见了父亲,父亲领着我又到一千八家去了,炉火很旺,我跟父亲说这是我生的炉子,父亲摸摸我的头。一千八坐在炕上,头发抿的锃亮,几缕流海飘在额前,更多了几分俊俏,炕上的桌子上摆着酒菜,父亲坐在一千八对面,两人吱一口,叭一口地喝酒,我问:“姑,你不是疯了吗?”
  “你看我像疯子吗?”一千八笑眯眯地说。
  我看她真的不像,穿戴的整整齐齐。后来我父亲说不在这吃了,去他那,一千八应着,拿着蓝子装了些酒菜,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她又说:“等一会,我抱着孩子。”
  “别抱了,天太冷。”父亲头也不回往外走,
  “孩子在我们家呢。”我说。
  他们俩谁也不理我,一千八走到门口又回来说:“等一会,我拿着盖头。”她伸手抓起一个枕巾。我吃吃地笑:“姑,你拿的是枕巾。”一千八在门口犹豫一下,也许看父亲走远了,就没再回来,紧走几步不见了,等我走出门,外面漆黑一片,他们都不见了,我哭呀,喊呀,嫌他们不等我,我哭着哭着,哭醒了,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我后来听母亲说:第二天我一直发高烧,说胡话,翻来覆去说:“快回来……回来,爸、爸……”打了退烧针也不见好,邻居王婶来了,看看我说:“这孩子不睁眼,是吓着了,魂没了,还不叫叫。”王婶指挥着,母亲左手拿着水舀子,舀子里装了半下小米,右手拿着一把条帚,围着我脑袋左三圈,右三圈,然后到外面院子里喊:“虎子,回家吃饭了!”王婶在屋里应声:“唉,回来了!”如此连喊三声。母亲喊完进屋看我还没醒过来,这回真害怕了,她一下急哭了,她的哭声一点也不委婉,直来直去,我不知道是母亲的哭声还是叫魂的喊声触动了我听觉的神经,我一下睁开了眼睛,母亲说我当时眼神很惊恐,我能不惊恐吗?母亲的哭声大的吓人,哭的表情更吓人,再说她冷不丁这一哭,我还一时适应不了,因为很难见她掉眼泪。
  我昏迷的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而且这些事都是屯子里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第一件事是雪地上死了许多小鸟,屯子的上空除了我救的那只小鸟在飞,没有见到另外一只。第二件事就是一千八冻死在吴会德的坟边,她死的时候一只手端酒杯,另一只手扶着坟坐着,更奇怪的是她头上包着一个红枕巾,只有我知道那是她的红盖头,因为我想起昨夜那个梦,但我没把这个梦说出去,第三件事就是赵树娥把这个夺走她丈夫的女人和她丈夫葬在了一起,人们都说她吃错药了。
  

 

 


  这些事到了第三天我才知道,第三天的傍晚,我觉得身上有点劲了,就从炕上爬起来问母亲:“妈,你给一千八点炉子了吗?”母亲塌拉着眼皮没吱声,我想母亲肯定嫌我问的多余,我说:“那我去给她添点柴禾。”
  “不用了。”母亲眼皮还没抬。
  “咋的了?”
  “她死了,前天晚上冻死了。”母亲就是不抬眼皮,看不出她的表情,但我从没看过她说话这么没精打采,这么没斗志。每次提到一千八,不管什么内容,她都像个站在拳击台上的拳手那样斗志昂扬,今天提到一千八,好像她从来不认识,跟她无关。母亲说一千八冻死了,我不信,因为那天晚上是我把她的屋门锁上的,母亲说是一千八把窗户踢开跑出去的。我不信!我不信!我跳下炕拼命往一千八家跑,窗户果然开了,以往每次我来,她看到我就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嘿嘿追着我笑,今天屋里空空的,虽然她是个疯子,但她在我心里也是母亲,屋里有她就有人气,屋里有她,这里也是家,没有她,这个家只是空房子。我受不了这种空荡,我的心再也承受不了这种人去屋空的凄凉,我调头向父亲的坟跑去,希望在那里找到一千八,她在,但变成了一座新坟,没有花圈,没有供品,只是一堆新土,很显眼,黑白分明,周围都是皑皑白雪,只有那一堆土是黑的。那堆黑土孤独的、哀怜的、幽怨的在这寒冷的白色世界里瑟瑟发抖,我脱下棉袄披在那堆黑土上,我的泪一下流了出来,那么好一个人,疯了,又死了,真的死了,这一切都是她―赵树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母亲,我憋了很久的愤怒一下暴发了。我跑回家,指着母亲大喊:“赵树娥,这回你称心了。都是你,都是你,等朵儿长大了,我要告诉她,她爸妈都是你害死的,我们俩一起找你报仇!”
  “唉呀!你个兔羔子,我没错,是他们欺负你妈呀!”
  “谁敢欺负你,你三拳两脚就把人家打趴下了。”
  “这是两回事,唉哟!你怎么不穿棉袄?”母亲找出棉袄让我穿上,我不穿,今天我诚心气她,对她大吼:“我不穿,冻死我算了。”母亲强行给我穿上,她说:“孩子,等你长大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明白,我就是恨你。”我耿着脖子说。
  “不准你这样跟我说话,你给我老实点。”母亲真的发火了。
  “我老实十五年了,我受够你了,你从来没爱过我和爸爸,你敢说他们的死与你无关?”
  “啊呸,你个小毛桃子,上了几天学,也配跟我说爱,如果我没有爱,你和这个小羔子早就冻死、饿死了。”母亲指着我和朵儿说。
  朵儿吓的哇哇哭,挥着小拳头打我,哭着说:“哥哥,你别跟妈妈打架。”
  “傻妹妹!她不是你妈,你妈让她欺负死了。别怕,哥长大了,不用她养你,哥养活你。”
  “你……你真是个狼羔子。”母亲气的声都变了,但这丝毫没有改变我的气愤。
  “我是狼羔子,你就是母狼,屯子里的人都是这么说你。”母亲听了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泪一下涌了出来,泪也休想软化我的心,我的火气没有一丝的减弱。朵儿哭着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用小手给母亲擦着泪说:“妈妈,哥不要你我要你,,妈妈别哭了。”母亲把朵儿一把搂进怀里。“我的闺女,妈没白疼你。”
  “朵儿,你咋那么没出息?”我大吼一声,朵儿用更响亮地哭声回答了我。
  “狼羔子,你不是跟我没完吗?别吓着朵儿,朵儿你先睡觉。”母亲说着,给朵儿放下被,等朵儿钻进被窝,母亲回头跟我说:“狼羔子,咱到西屋说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去就去,你能把我咋的。”我抹一把流出的鼻涕眼泪,扭头进了西屋。
  “狼羔子,你不是说我是母狼吗?今儿我让你尝尝厉害。”话音刚落,母亲的巴掌带着风就落下来了,我也不含乎,结结实实用胳膊一挡,说:“我替我爸行道。”
  “好小子,像我儿子,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母亲咬着牙说。
  “你拿我和我爸练了这么多年,看也看会了。”
  母亲噗一声笑了说:“虎子,别跟妈过不去,妈这些年不容易,妈有妈的难处,等你长大了妈再跟你说,你先睡觉去,听见没?”
  “你现在哄我已经晚了,我不会被你的糖衣炮弹所迷惑,我绝不原谅你,如果你对爸好一点,他就不会找一千八,如果不找一千八,他就不会死,如果他不死,一千八也不会死,朵儿也不会没有妈。你对我一点儿也不好,我怀疑你是不是我妈?我肯定是你捡来的,一千八对我好,可惜她疯了,她死了,都是你,都是你……”我用手指指着母亲哭诉。
  “这不公平,你不能把错都赖在妈的身上,是你爸先在外面有野女人的。”母亲拒不承认错误。
  我真气坏了:“你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我非给你拿出证据不可,不是爸爸先有野女人的,是你心里先有野男人的。”母亲惊的张口结舌,“你还不承认是不是?我非给你揭个底朝天。”我疯了似地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箱子,我把这个小箱子摔在母亲跟前。“你的野男人就在这里面,你总是偷偷地看,你以为我不知道?”
  母亲的眼神慌乱了,她颤抖着双手捧起地上的箱子,劈头给我一巴掌,说:“记住,不准你这样说他。”
  “我就说了,你还打我,你看我不把他烧了。”我夺过箱子往外屋灶坑走。
  “你给我站住,他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他属于人民。”母亲的声音很威严,我才不听这一套呢,我也听不懂,我站一下,接着继续往外屋走。
  “孩子,你站住,那是你爸爸。”母亲的声都变了,变颤了!变软了!我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定在那里,这回轮到我张口结舌了:“你骗人,我……我不信。”“话说到这份上,妈也不瞒你了,本来我想等你再大一点告诉你,可今天你犯混劲了,逼我,你坐这,我跟你说。”
  我也蒙了,我没喊也没叫,到了真事上喊叫有什么用。想起小时候,有人说我是野种,难道真的应验了吗?我是个野种,我是个野种,我心里自卑到了极点,沮丧到了极点,心痛到了极点。有一种无处躲藏的感觉,我的心揪在了一起,浑身打着哆嗦。我的眼神像“耗子”,躲躲闪闪,再也不敢正视母亲和那个小箱子,母亲见了,她用手扳着我的双肩,我觉得那双手很沉重!很有力!母亲说:“孩子,既然你捅破了这层窗纸,就要面对,拿出你刚才的那个虎劲,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坚强,你现在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既然没有余地就要往前走。现在你要听好了,看好了,这就是事实。”母亲打开小箱子,一张旧报纸,一张发黄的照片,一套旧军装。母亲拿起照片对我说:“虎子,这就是你亲生的父亲。”照片上是一位军人,骑着高头大马,腰间别着短枪,身健气雄,英俊威武。母亲又捧起那套旧军装说:“孩子,你摸摸,这是你父亲亲身穿过的军装。你身上流着他的血,是他给了你生命,孩子你不应该自卑,你父亲他是个英雄。”
  “不对,人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可我……可我……”我把自己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怎么也无法与照片上那个英雄人物联系在一起,别扯了。
  母亲看出了我的心事,拿起那张旧报纸说:“孩子,这是事实,你看这报纸上登着你父亲的事迹,这上面还有你父亲的照片,这是事实呀孩子,你就是英雄的儿子,你的父亲叫黄河。”
  

 

 


  母亲讲述了她和我亲生父亲的往事:黄河刚从朝鲜战场上胜利归来,他是个英雄,到处作报告。当时,赵树娥为他拍肿了巴掌,黄河和赵树娥正好是一个团,当时赵树娥在特务连,是个不到一年的新兵,她从小跟她父亲学过一些拳脚,所以被分配到特务连,她如鱼得水,武功大有长进。
  有一次全团比武,其中有一项是擒敌拳对抗赛,战士们如猛虎下山,好不激烈,黄河刚从战场上回来,冷不丁过这和平的日子有些不习惯,看到这场面总是想跃跃欲试,比赛一结束,他就迫不急待地走上场,“唉!唉!别走,别走,谁跟我比划比划。”黄河拍着手说。那时候,黄河三十岁,血气方刚,战士们听他这么一招呼,先后上来五、六个人跟他对打,并不是战士们想把他打输,而是借这个机会跟战斗英雄过几招,是一种炫耀,那时候也有追星族,但不像现在追歌星和影星,那时候是追英雄。黄河可不管那一套,上来几个他打趴下几个,战士们看他来真格的,也就没人愿意上去挨打了,黄河得意地喊:“谁还来,谁不服再来,咋的,没一个敢来的了?”
  赵树娥在场外心说:真有意思,看把你狂的,英雄咋的?英雄我就不敢收拾你了?本来会武功的人看这阵势手就痒痒,再加上黄河口出狂言,赵树娥撸胳膊挽袖子跳到场上,大喊一声:“我来!特务连战士赵树娥。”声音嘎巴溜翠,小脖一昂,爱谁谁。那年她19岁,是个傻呼呼的新兵,俗话说:初生的牛犊不怕虎。黄河一看,上来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他嘿嘿一笑:“你个黄毛丫头,砢碜我呢?去去,一边玩去。”黄河没拿正眼瞧她。战士们一看一男一女有戏,跟着起哄,但黄河根本没有和她对打的意思。
  “喂,瞧不起谁呀?接招吧你!”赵树娥话落脚起,一个劈挂腿带着风从黄河的头上劈了下来,黄河机灵一躲,“呦?会点武把操。”黄河瞪着眼还是一付猫逗老鼠的样子,赵树娥最讨厌他这种瞧不起女人的模样,“什么叫会点呀,好戏在后头呢!”说完紧接着又一个劈挂腿。
  “怎么着?就会这一招呵?再整出个新鲜样行不行呵?”黄河有意逗她,这回可惹怒了赵树娥,她使出最拿手的连环腿,呼呼生风,黄河又躲过了,赵树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身一个扫膛腿,正中黄河的小腿,这招黄河一点防备没有,只听黄河“唉呦”一声,单腿跪在地上,这招来的快、准、狠,黄河不禁对这个女兵刮目相看。
  这时,只听一名女医生边跑边喊:“住手,黄营长腿上有伤……”她跑到黄河面前,很生气地说:“黄营长,请你跟我回卫生队,你腿上的伤还没愈合呢!”
  “洪队长,洪队长我向您请一会儿假,请您高抬贵手。”黄河象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低三下四,洪队长只好无可奈何默许了。赵树娥才不管他腿上有伤没伤,她只管这次得胜了,他学着黄河一开始得意的样子,拍了拍手,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声:“黄营长,大英雄,你没事吧?”大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味道,黄河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神态,“黄毛丫头,挺虎啊!”
  “不服啊?不服再练,这还不是我的强项呢。”赵树娥说完这句话,战士们更起哄了:“好!好!再练,再练。”
  黄河斜着眼,歪着脖子围着赵树娥转一圈说:“嘿呵!没看出来,好!咱换个样,比骑马射击。”黄河像个不认输的大男孩。
  “嘿!”树娥一下跳了起来,“这回你撞到我枪口上了。”
  “吹吧你!”
  树娥真不是吹,她从小跟父亲骑马打猎,她有猎人的眼睛和枪法。这时,团长也来了情绪,他到底要看看这个小姑娘有多大能耐,敢跟他的战斗英雄比个高低。他命令战士牵马来,马牵来后,黄河与树娥两人挎枪上马,两声“驾”,两匹马箭一般飞了出去,两人同时举枪射靶,不分上下,他们俩分别在马背上表演了一些高难动作,什么蹬里藏身;侧马射击;飞马拾物。总之黄河能做的,赵树娥一样能做到。
  团长拍一下大腿说:“我就不信分不出个高低。”他又命令战士把旗插在8公里外的184.8高地上,看谁能先把旗扛回来。两匹马奔出军营,奔驰在辽阔的原野上,不分前后,马上的黄河与树娥有时并肩齐驱,有时落后对方一小段距离,两双相互观察的眼睛里调皮地流露着:别臭美!你别臭美。马蹄飞溅起溪边的水花,惊飞了树上小鸟,前面是一片宽阔的草地,旗帜就在草地前方的184.8高地上,这时黄河的马明显比树娥的马跑的快了,黄河得意的高喊:“哈哈,你不行了吧!”树娥想,不能让他得逞。她眼珠一转,鬼点子来了,她狠抽马几鞭子,她的马刚接近黄河的马屁股,她弃马一个纵身跳到黄河的马上,双手紧紧搂住黄河的腰,“你跑,你跑,这回你使劲跑,你到我也到,这回咱们还是并列第一。”树娥说完哈哈使劲乐。
  黄河回头对树娥说:“你玩赖。”黄河这一回头,马缰绳一紧,马就绕着草地飞驰,风在耳边飞过,白云在蓝天上飘荡,花儿在草地上绽放,青草味阵阵袭来,沁人肺腑。树娥的马想必也是跑累了,在草地的中央吃起了青草,悠闲地打着响鼻,树娥平生第一次感到天那么高,地那么阔,第一次那么心旷神怡,她原本那么爱玩,这是入伍以来第一次溶进大自然,她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她高兴的在马背上张开双臂,险些摔下马来,她更紧地搂住黄河,黄河觉得后背热的像着了火一样。这些年他策马驰骋在战场上,枪林弹雨,摸爬滚打,从没象今天这样轻松,也从没象今天跟一位姑娘靠的这样近,从硝烟中走出来的人,很容易被满足,他陶醉了;这就是和平;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美丽。他庆幸自己还活着,庆幸沐浴着阳光,庆幸遇见同他一马双跨的姑娘,他要大声地告诉他活着和死去的战友。他此刻是多么的幸福。他情不自禁地振臂高呼:“啊!啊……”树娥也跟着喊,黄河回头哈哈笑着说:“你真是我的冤家,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冤家呵!”
  “不是冤家不聚首!”树娥跟他回应。
  黄河这一回眸,他的视线再也没越过这张脸,她谈不上漂亮,但她谈得上可爱,让人见了就稀罕的不行。树娥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调皮劲,牢牢地捉住了黄河的心,与其说此刻黄河找到了生命的另一半,不如说他寻回了童年的伙伴,那种青梅竹马的感觉,完全否认了他刚认识赵树娥的现实。他们早已相识了一千年,一万年,他曾牵着她的手下河摸鱼,上树捉鸟,要不她怎么那么大胆而又那么亲热地搂着他的腰。黄河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他对着旷野大喊:“赵树娥!我要娶你!”
  “你说什么?”树娥问。
  “我要娶你!”黄河更大声。
  “你说什么?”树娥装做没听清再问。
  “我要娶你!”黄河又大声地喊。
  “你大声点!”树娥喊
  “我-要-娶-你”黄河的声音更亮、更响、更旷久。两颗透明得像水晶般的心就这么相爱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个天蓝蓝草青青的日子;一个花香鸟语小河流水的日子;一个放飞心情牧童横笛的日子。天作证,地为媒。黄河和树娥偷偷吃了禁果。黄河这些年只知道带兵打仗,自从遇到树娥,他才知道他也有儿女情长,而且是那么浓厚。他是个实心的汉子,直来直去,毫无掩饰,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他吻着心爱的姑娘,拥着心爱的姑娘说:“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们能建设一个新中国,还怕建设不了一个幸福小家庭吗?只是现在我还没向上级汇报我们的情况,暂时还要保密,过几天我要出去执行任务,等我回来我们就打报告结婚。”
  就在黄河走后的第七天,树娥发现自己怀孕了,树娥没多想,武装带在腰上紧了又紧,一刻不停地练功夫,息灯号吹过后,她偷偷到操场去练,但无济于事,这个小生命太顽强了,她急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此时太需要黄河了。她觉得自己太单薄了,无法承受这一切,她在心里呼唤:黄河!你快回来。树娥又坚持练了一天,还是奈何不了这个小生命,她偷着打听好一个地方,准备第二天到那里把孩子做掉。
  可是到了第二天,突然接到团里通知,到礼堂开全体军人大会,悼念黄河烈士,黄河牺牲了!原来,黄河这次执行任务是押送一批弹药,行至途中,遭到一伙国民党特务的袭击,双方交火,一辆弹药车起火,如果这辆车爆炸,其它几辆弹药车也将毁于一旦,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黄河大喊一声,“闪开!”他跳上着火的车,开进波涛汹涌的黑龙江,只听远处轰轰一阵巨响,江水炸起几十米高的水柱,火光闪过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黄河真的为革命粉身碎骨了,溶入了江水中,生命在这里终止了?还是升华了?回答你的只有这涛涛的江水。
  这个消息对树娥来说太突然了,犹如晴空霹雳,天塌了,地陷了。她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没一点重量,她的手想抓住点什么,终没抓住。她整个人轻轻地……轻轻地飘下悬崖,像一片羽毛,飘呀飘,怎么也着不了地,她一直往下飘,好像空气中有无穷的吸力。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吸空了,她只剩下一个躯壳,空落落地在空气中漫无边际地飘着。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卫生队的病床上,她醒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要留下这个孩子。一会儿,洪队长进来,她让所有的人都出去,她小声跟树娥说:“你怀孕了。”树娥点点头。“目前我暂时给你保密,把他偷偷做掉,你还是你,我帮你。”树娥摇摇头,“部队可不是你生孩子的地方,不管他是谁的,未婚先孕,你要面临遣送复员,还有没完没了地审查。”树娥点点头,她认了。
  部队所有的人很快都知道树娥怀孕了,战士们都用藐视的眼光看她,保卫科查来查去,查那个男人到底是谁,树娥说你们不用查了,我不会说的。树娥的确不能说,因为黄河是英雄,是烈士,英雄和烈士怎么能有生活作风问题呢?她不能影响他的形象,因为他牺牲了,她才要留下他的孩子,直到今天,谁也不知道她怀的是黄河的孩子。就是吴会德也只是知道她嫁给他时怀孕了,仅此而已,这样,黄河的事迹登在各大报纸上,并编入小学课本。赵树娥却被部队遣送回家了,并嫁给遗臭万年的地主羔子-吴会德。
  

 

 


  母亲的故事讲完了,她对我说:“孩子,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每年的正月十五往江边送灯吗?那是给你黄河父亲送的,传说,这一天晚上,死在江里的人,借着亲人送去的灯光能得到永生。
  我捧着父亲的照片,紧紧地贴在胸口,没想到我从小崇拜的英雄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跑去敲开供销社的门,把所有的蜡烛都买了下来,我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江边,把所有的蜡烛点燃,插在江边的雪壳里,冰壳里,江边一片通明,这江曾是父亲洒出鲜血和献出生命的地方,我“嗵”一下跪在江边,用手一遍遍抚摸着封冻的江面,仿佛触摸着父亲高大的身躯,虽然江面是冰凉的,但我仿佛能感应到他那颗火热的心,他那颗博大的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母亲,是属于祖国的。我对着黑龙江大喊:“爸爸!爸爸!”星星在夜空上眨呀眨,烛光在江岸闪呀闪,它们告诉我:“父亲听到了,自傲在我心里悄悄蔓延,坚强在我骨子里渐渐苏醒,黄河-一个英雄的名子敲击着我的心扉,从此在我的心中永驻,我对着夜空喟然长叹:原来我生活在这么多的爱里面,我却浑然不觉。吴会德父亲啊!是你给了我父爱、善良和智慧;黄河父亲啊!是你使我困顿的心明朗升华,使我顿悟:作为一个男人光有生命还不够,还要有魄-胆魄。
  父亲啊,我给你送灯来了,你能看到我吗?虽然今晚不是正月十五,但今晚是咱父子第一次相认,你一定能看到我,我多想把所有的光亮都送给你,让世界没有黑暗,这也是你的追求。父亲,我今夜彻底地长大了,我得到了一次身心成长的飞跃。

【作者:张艳荣】  【发表时间:2015/3/11】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浏览197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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