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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
 

从延安发往西安的长途汽车黎明时分开出了车站的铁栅大门。四妹子额头贴着落了一层黄土尘屑的窗玻璃,最后看了送她出远门上长路的大大和妈妈一眼——妈跟着车跑着哭着喊着甚叮嘱的话,大也笨拙地跑了几步,用袖头擦着眼泪——脑子里却浮现出妈给她掏屎的情景。
    
妈把碾过小米的谷糠再用石磨磨细,就成了黄沓沓的糠面儿,跟生长谷子的黄土的颜色一模一样。妈给糠面儿里掺上水,拍拍捏捏,弄成圆圆的饼子,在锅里烙熟的时光,四妹子爬在锅台上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待她把糠面饼儿咬到嘴里,那股香味就全然消失了,像嚼着一口细沙子,越嚼越散,越嚼越多,怎么也咽不下去。妈就耐心地教给她吃糠饼子的要领:要咬得小小一点儿,慢慢地嚼,等口里的唾液将糠面儿泡软了,再猛乍一咽。她一试,果然咽得顺当了,尽管免不了还是要伸一伸脖子。糠饼子难吃难咽倒也罢咧,顶糟的是吃下去拉不出来,憋得人眼发直,脸红青筋暴突,还是拉不下来。拉屎成了人无法克服的困难,无法卸除的负担,无法解脱的痛苦。无奈,她只好撅起屁股,让妈用一只带把儿的铁丝环儿一粒一粒掏出来,像羊羔子拉出的小粪粒。
    
妈妈一边给她掏着,一边叮嘱她,糠饼子一次不能吃得太多,多了就塞住了,而且一定要就着酸菜吃,酸菜性凉下火。她不相信。既然妈能教给她合理吃糠的办法,妈自己为啥还要大给她掏屎呢?有一次,在窑洞旁侧的茅房里,她看见妈撅着白光光的屁股,双手撑着地,大大嘴里叼着烟袋,捏着那只带把儿的铁丝环儿,一边掏着,一边说着什么怪话,逗得妈哭笑不得,狠声咒骂着大。大一看见她,忽地沉下脸,厉害地喝斥她立马滚远。又有一回,她又看见妈给大掏屎的场面,大的架式很笨,双手拄在地上,光脑袋顶着茅房矮墙上的石头,撅着黑乎乎的屁股,大声呻唤着。她已经懂得不该看大人的这种动作,未及妈发现,就悄悄躲开了。
    
小时候,让母亲给她掏屎倒也罢了,甚至觉得妈那双手掌抚摸着屁股蛋儿时有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及至她开始懂得羞丑的时候,就在母亲面前脱不下裤子来了。她找到邻居的娥娥姐姐,俩人躲到山旮旯里,让娥娥姐给她帮忙,娥娥姐也有需要她帮忙的时候。
    
公共汽车在山谷中疾驰。四妹子一眼就能看出,车上的乘客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穿戴干净的公家人,一种是本地庄稼人,倒不完全是服装的差异,也有几个穿四个兜干部装的农村小伙子,一搭眼就可以辨出也是吃糠的角色,那些干部或者工人,总之是公家人的那一类乘客,似乎比庄稼人这一类乘客消化能力强,从一开车不久,这类人就开始嚼食,有的嚼点心,蛋糕,面包,有的啃苹果啃梨,嚼着啃着还嘟哝着不满意的话,延安的点心没有油,是干面烧饼啦!延安的蛋糕太次毛,简直比石头还硬啦!那些和四妹子一样的庄稼汉乘客,似乎都吃得过饱,吃得大满意,不嚼食也不埋怨,只是掂着旱烟袋,吐出呛人的烟雾。
    
四妹子自然归属不嚼不怨的这一类。看别人吃东西是不体面的,听别人嚼蛋糕(尽管硬似石头)和苹果的声音却是一种痛苦,再听那些嘟嘟哝哝的埋怨的话简直使人要愤怒了,她就把眼睛移向窗玻璃。秃山荒梁闪过去,树蓬子闪过去,贴在地皮上的黑羊白羊也闪过去了。
    
她能记得的头一件事是替妈抱娃娃,娃娃总是抱不完,刚抱得弟弟会跑了,母亲又把一个妹妹塞到她手里;她刚教得妹妹会挪步,炕上又有一个猴娃娃哭出声来了,等着她再抱。生长在农民家里的老大,尤其是女孩子,谁能免得了替妈妈抱引弟弟妹妹的劳举呢!当妹妹能抱更小的弟弟的时候,大把一只小背篓套在她的肩膀上,装上灰粪上山。装着谷穗下山,晚上躺在炕上,肩膀疼得睡不下。妈说,时间长了就好了。背了两年,她的肩膀还是疼。大说,背过十年二十年就不疼了,而且亮出自己的肩膀。四妹子一看,大的两边肩膀上,隆起拳头大两个黑疙瘩,用手一摸,比石头还硬。大说,只有让背篓的套环勒出这两块死肉疙瘩来,才能背起二百多斤重的灰粪上山。四妹子很害怕,肩膀上要是长出那样两个又黑又丑的死肉疙瘩真是难看死了。
    
她的贴身同座是一位中年女人,属于爱嚼的那一类,特别爱说话,不停地询问四妹子是哪个县哪个公社哪个村的人,又问她到西安去做什么,问得四妹子心里发怵了,会不会是派出所穿便衣的警察呢?她只说到西安找亲戚,再就吱唔不语了。
    
在她背着妹妹在小学校里念五年级的那年,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跛子,说一口可笑的外乡话,第二天就引着二姑走了,妈叫她把跛子叫姑夫。她瞧不起那个跛子,凭那熊样就把可亲可爱的二姑引跑了。她也瞧不起二姑了,再嫁不下什么人,偏偏就要嫁给那个一条腿高一条腿低的破子吗?这年春节前,跛子姑夫来了,带来了满满三袋白面,四妹子平生第一次给肚子里装满了又细又韧的面条,引着跛子姑夫满山满沟去逛景,再不叫跛子了,只是亲热地叫姑夫。姑夫告诉她,他们那儿一马平川,骑自行车跑两三天也跑不到头;平川里净产麦子,麦秆儿长得齐脖高,麦穗一作长,一年四季全吃麦子,半拃厚的锅盔,二尺长的宽面条,算是平常饭食。左邻右舍那些曾经讥笑二姑嫁了个跛子的婆姨们,纷纷串到窑里来,求妈给二姑捎话,让二姑在一年净吃麦子的关中平原地方给她们的女子找个婆家,跛子也成,地主富农成份也成。即使是两条长腿的贫农后生能咋?还不是伸长脖子咽糠,撅着屁股让人掏屎!四妹子十八九岁了,现在搭乘汽车到西安,二姑和跛子姑夫在西安的汽车站接她,然后再转乘汽车,到二姑家住的名叫杨家斜的村子去,由二姑给她在那儿的什么村子找一个婆家……为着这样一个卑微的目的,四妹子怎么好意思开口说给同座那位毫不相干的中年女干部呢?
    
同座的女干部不仅爱嚼食,而且爱嚼舌,听口音倒是延安本地人。她说她离开延安二十几年了,想延安呀,梦延安呀,总是没得机会回来看一看。这回回来,真是重新温习了革命传统,一辈子也忘记不了。四妹子却听得迷迷糊糊,不知这位女干部何以会有这样奇怪的心情。四妹子知道,单她们刘家峁百十户人家中,现在在外作县长以上官儿的人就有三十多个,他们回到刘家峁的时候,也说着和这位女干部相像的话。四妹子却想,如果现在让他们吃糠饼子,撅着屁股让旁人给掏屎,他们就……
    
车过铜川以后,四妹子猛然惊叫一声——哦呀!在她眼前,豁然展开一个广阔无际的原野,麦苗返青,桃花缀红,杨柳泛绿。这就是跛子姑夫吹嘘的那个一年四季净吃麦子的关中平原吗?呀——麦苗多稠!呀——村庄多大!呀——多高的瓦房!唔!老家那些沿着崖畔排列的一孔孔土窑,在这平川地带连个影子也寻不到四妹子在杨家斜二姑家住下来,没出半月,相继有四家托人来提亲。
    
对每一位跨进门槛来的提亲说媒的男人或女人,二姑一律都笑脸迎接,热情招呼,款声软气地探问男方的家庭成分,兄弟多少,住房宽窄,身体状况,结果却没有一家中意的。四家被提起的对象中,一户地主,一户富农,成分太高。另两户倒好,都是目下农村里最吃香的贫农成分,其中一个是单眼儿,一只眼蒙着萝卜花。对前三户有着无法掩饰的缺陷的家庭,二姑当面对媒人回答清楚,不留把柄儿,然而谢绝的语言是婉转的,态度十分诚切。结亲不成人情在,用不着犯恼。第四户人家是贫农,又是独子,男娃也没有什么大缺陷,二姑动心了,专门出去到一位亲戚家打问了一下,才知那男娃是个白脸瓜呆子,顶多有八成,人叫二百五,小时害为脑膜炎。二姑回到家,当下就恼了,当着跛子姑夫的面发泄恶气:“尽给俺侄女提下些啥货呀?地主富农,瞎子瓜呆子,乌龟王八猴的货嘛!俺侄女这回寻不下好对象,就不嫁……”
    
听到这些候选者的情况,四妹子难过地哭了,太辱贱人了!二姑转过脸,换了口气,安慰四妹子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哪!要不是图得杨家斜村一年有夏秋两料收成,她才不愿意嫁给跛子姑夫做媳妇呢!跛子姑夫顺着旱烟袋,听着二姑毫不隐讳的奚落他的话,也不恼,反而在喉咙里冒出得意的哼哼唧唧的笑声,斜眼瞅着二姑笑着,那意思很明显,说啥难听话也没关系,反正是两口子了。
    
二姑告诉四妹子,关中这地方跟陕北山区的风俗习惯不一样,人都不愿意娶个操外乡口音的儿媳妇,也不愿意把女子嫁给一个外乡外省人,人说的关中十八怪里有一怪就是:大姑娘嫁人不对外。近年问乡村里运动接连不断,无论啥运动一开火,先把地主富农拉上台子斗一场。这样一来,地主富农家的娃子就难得找下媳妇了,人家谁家姑娘爱受那个窝囊气呀!高成分的子弟在当地寻不下媳妇,也不管乡俗了,胡乱从河南、四川、甘肃以及本省的陕北、陕南山区找那些缺粮吃的女人。这些地方的姑娘不择成分,甚至不管男方有明显的生理缺陷,全是图得关中这块风水地。四妹子听着,心里就觉得渗入一股冷气,怪道给她提亲说媒的四家,不是高成分,就是人有麻达。既然关中这地方的人有这样的风俗,她最后的落脚怕是也难得如意。想到这儿,四妹子低头伤心了。
    
二姑说,事情也不是死板一块,需得慢慢来。二姑表示决心说,反正绝不能把侄女随便推进那些地主富农家的火坑,也不能搡给那些缺胳膊少眼睛的残废人。有二姑作靠山,有吃有住,侄女儿尽可放心住下去,等到找下一个满意的主儿。破子姑夫也立即表态,表示他绝不怕四妹子夺了口粮,大方地说:“甭急!忙和尚赶不下好道场。这事就由你二姑给你办,没麻达!你在咱屋就跟在老家屋里一样,随随便便,咱们要紧亲戚,跟一家人一样,甭拘束……”姑夫倒是诚心实意,四妹子觉得二姑嫁给这个人,虽然腿脚不美,心肠倒还是蛮好的。
    
此后,又过了十来天,居然没有谁再来提亲。二姑说,村里已经传开,新来的四妹子眼头高,不嫁有麻达的人。甚至说,不单地主富农成分的人不嫁,条件不好,模样不俊的贫农后生也不嫁。这显然是以讹传讹,歪曲了二姑和四妹子的本意。二姑倒不在乎,说这样也好,免得那些乌龟王八猴的人再来攀亲,也让村人知道,陕北山区的女子不是贱价卖的!四妹子心里却想,再这样仁月半年拖下去,自己寻不下个主家,长期在二姑家白吃静等,即使跛子姑夫不厌弃,自个也不好受。口粮按人头分,虽然关中产粮食,也有标准定量。她却苦干说不出口。
    
焦急的期待中,第五个媒人走进门楼来了。
    
连阴雨下了三天,滴滴嗒嗒还不停歇,四妹子正跟二姑在小灶房里搭手做饭,跟二姑学着用褂面杖擀面,有人在院子里喊肢子姑夫。二姑探身从窗口一看,就跑出灶房,笑着说:“刘叔,你来咧,快坐屋里。”随之就引着那人朝上房走去。四妹子低头擀面,预感到又是一个说媒的人来到,心里就咚咚咚跳起来,那擀杖也愈加不好使。在陕北老家,虽然有个擀杖,却长年闲搁着,哪里有白面擀呀!年下节下,弄得一点白面,妈怕她糟践了,总是亲手擀成面条。现在,二姑教她擀面,将来嫁给某一户人家,不会擀面是要遭人耻笑的。关中人吃面条的花样真多,干面,汤面,柳叶面,臊子面,方块面,雀舌头面,旗花面,麻食子,碱面,乓乓面,棍棍面……
    
四妹子擀好了面,又坐到灶锅下点火拉风箱,耳朵不由地支楞着,听着从上房里传来的听不大清楚的谈话声,耳根阵阵发烧,脸蛋儿阵阵发热,心儿咚咚咚跳,浑身都热燥燥的了。
   
“四妹,你来一下下!”
    
四妹子脑子里“嗡”地一声,手脚慌乱了。往常有媒人来,都是二姑接来送走,过后才把情况说给侄女儿。今日把她喊到当面,够多难为情!她拉着风箱,说:“锅就要开了——”
   
“放下!”二姑说,“等会再烧!”
    
她从灶锅下站起来,走出小灶房的门,拍打拍打襟前落下的柴灰,走进上房里屋了,不由地低下头,靠在炕边上。
    
二姑说:“这是冯家滩的刘叔,费心劳神给你瞅下个象,泥里水里跑来……你听刘叔把那娃的情况说一下,你自个的事,你自个尺谋,姑不包办……”
   
“我把那娃的情况给你姑说详尽了,让你姑缓后给你细细说去,我不说了。”刘叔在桌子旁边说,口气嘎巴干脆,“这是那娃的像片,你先看看是光脸还是麻子。”
    
四妹子略一抬头,才看见了刘叔的脸孔,不由一惊,这人的模样长得好怪,长长的个梆子脸,一双红溜溜的红边烂眼,不住地闪眨着,给人一种极不可靠的感觉,那不停地闪眨着的红眼里,尽是诡秘和慌气。她急忙低下头。
    
二姑把一张像片塞到她手里:“你看看——”
    
四妹子的手里像捏着一块燃烧着的炭,眼睛也花了,她低头看看那照片,模样不难看,似乎还在笑着,五官尚端正,两条胳膊有点拘促地垂在两边,两条腿一样长,不是跛子……她不敢再细看,就把那像片送到二姑手里。
   
“等我走了,再细细地看去!”刘叔笑着说,“就是这娃,就是这个家当,你们全家好好商量一下,隔三两天,给我一句回话。愿意了,咱们再说见面的事;不愿意了,拉倒不提,谁也不强逼谁。大叔我说媒,全是按新婚姻法办事,自由性儿……”
   
“好。刘叔,我跟娃商量一下,立马给你回话。”二姑干脆地说,“不叫你老等。”
   
“那好,把咱娃的像片给我一张。”刘叔说,“也得让人家男方一家看看……”
    
唔呀!四妹子居然没有单人全身的像片。二姑唉叹自己也太马虎了,四妹子到来的一个多月里,竟然忘记了准备下一张全身单人照片。叹息中,二姑忽然一拍手,记起来去年她回娘家时,和哥哥嫂嫂以及四妹子照的全家团圆的像片来,问媒人,能行不能行?
   
“行行行!”刘叔说,“只要能看清楚都成!”
    
二姑迅即从厦房里的镜框中掏出像片,交给刘叔。四妹子很想看看这张像片,又不好意思再从刘叔手里要过来,记得自个傻乎乎地站在母亲旁边,笑得露出了门牙……
    
刘红眼吃了饭,又踩着泥水走了。
    
二姑这才告诉她,刘叔说的这门亲事,是下河沿吕家堡的吕克俭家的老三。家庭上中农,兄弟三个,老大教书,老二农民,有点木工手艺,老三今年二十二三岁,农民。
    
姑婆这阵儿插言说:“吕家堡的吕老八呀,那是有名的好家好户,人也本顺。”
    
四妹子想听听二姑的意见。
    
二姑说:“上中农成分,高是高了点,在农村不是依靠对象,(依靠贫农,团结中农,斗争地主富农),也不是斗争对象,不好也不坏,只要不挨斗争也就没啥好计较的了。反正,咱们也不指望好成分吃饭。这个娃嘛!从像片上看,也不难看,身体也壮气。农业社就凭壮实身体挣工分。你看咋样?”
    
四妹子已经听出话味儿,二姑的倾向性是明显的。她琢磨一下,这个成分和这个没有生理缺陷的青年,已经是提起过的几个对象中最好的一位,心里也就基本定下来。她说:“姑,你看行就行吧!”
   
“甭急。”二姑说,“待我明日到吕家堡背身处打听一下,回来再说,可甭再是个二百五!”
    
第二天傍晚,二姑汗流浃背地回来了,说:“我实际打问了一程,那家虽然成分稍高点,那娃他爸人缘好,德行好,确是个好主户。那娃也不瓜,听说是弟兄仁里顶灵气的一个……”
    
四妹子看着二姑高兴的样子,溢于眉眼和言语中的喜气,心里就踏实了几分,羞羞地说:“二姑要是说好,那就好……”
   
“咱先给刘叔回话,约个见面的日子。”二姑说,“见了面,谈谈话,要是看出他有甚毛病,瓜呆儿或是二愣,不愿意也不迟!”
    
当晚,二姑就把跛子姑夫指使到冯家滩去了,给刘红眼叔叔回话,约定见面的日子。

二姑说,头一回跟男方见面,叫做背见。
    
四妹子这才明白了关中乡村里目下通行的订亲的程序。背见是让男女双方互相看一看,谈一谈,如果双方对对方的长相基本满意,同意定亲,随后就举行正式的见面仪式。因为头一次见面的实际目的只是使双方能够直观一下,带有更多的试探的性质,成功的把握性不大。所以,背见时不声张,不待亲朋好友,不许左邻右舍的人来凑热闹,也不管饭招待,只是青茶一杯,香烟一包,悄悄来,悄悄去,时间一般都选择在晚上,以免谈不拢时反而造成风风雨雨,于男女双方都不好听。
    
背见虽然不声不响,却是顶关键的一步,一当男女双方都给介绍人说声“愿意”以后,终生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随后的订婚和结婚的仪式,虽然热闹,终究只是履行一种形式或者说手续罢了。四妹子感到了紧张,压抑,甚至莫名的慌慌张张,和她前来见面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二姑一家人也都显出紧张和神秘的气氛。天擦黑时,二姑早早地安顿一家大小吃罢夜饭,洗了碗,刷了锅,把案板上的油瓶醋瓶擦拭得明明亮亮,给两只暖水瓶里灌满开水,就着手扫了里屋,又扫了前院。从前院到后院,从地上到案板上,全都干净爽气了,一扫平日里满地柴禾、鸡屎的邋遢景象。
    
跛子姑夫从二姑手里接过一块票儿,摸黑到村子里的代销店买回来一盒大雁塔牌香烟,连同剩余的零票儿一齐交给二姑,就坐在木凳上吸旱烟,二姑把零票儿装进口袋,就对姑夫说:“你也要看一眼呀?”那口气是排斥的,很明显,二姑不希望跛子姑夫在这种场合绊手绊脚。跛子姑夫也不在意,憨厚地笑笑,叮嘱二姑说:“我看啥哩!只要四妹子愿意,我看啥哩!虽说婚事讲个自由,年轻人没经验,你好好给娃把握一下,甭弄得日后吃后悔药,让乡党笑话,就这话,我到饲养场去了。”二姑也意识到事情的分量,诚心诚意对跛子姑夫点点头,姑夫掂着烟袋,低一脚高一脚走到院子里,出街门的时候,沉稳地咳嗽了两声。
    
姑婆也不甘心被排除在这件重要的事情之外,混浊的眼珠里闪出温柔慈爱的光来,对四妹子叮咛着,像是对自己亲孙女一样说:“娃家,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不敢马虎。会挑女婿,不挑那些油头粉面的二流子,专挑那些实诚牢靠的后生,跟上这号后生过一辈子,稳稳当当,不惹邪事。你看哩么!实诚人和滑滑鱼儿,一眼就能看出来……”四妹子羞涩地笑笑,低下头,心中更加慌惶,一眼怎能辨出实诚人或是滑头鬼呢?
   
“妈吔!”二姑亲切地喊,又明显地显示出逗笑的口气,“你有这好的眼头,好呀!今黑请你给看看,是实诚人还是滑滑鱼儿……”
   
“看就看,当我看不来!”姑婆喝曝皱纹密麻麻的嘴唇,回头却叫孙子和孙女,“铁旦儿,花儿,跟婆睡觉!没你俩的事,甭蹦来蹦去尽绊搅人!让人家生人见了,说咱家娃娃没规矩……”
    
铁旦和花儿正蹦得欢,不听姑婆的话,二姑在每个屁股上狠狠地煽了两下,厉声禁斥:“滚!跟你婆睡去!胡蹦达啥哩!刚扫净的地,又弄脏了!刚收拾整齐的桌面,又拉乱咧……”
    
姑婆把孙子和孙女牵到里屋火炕上去了。
    
二姑坐下来,瞅着四妹子的脸,像不认识侄女似的,愣愣地瞅着。四妹子看出,二姑眼里有一种异常沉重,甚至是担心的神色。这种神色,四妹子很少发现过。自到二姑家近乎俩月里,她明显地可以看出,二姑精明强干,早已熟知关中乡村的一切风俗习惯,连说话的口音也变了,夹杂着关中和陕北两地的混合话语,她在这个家庭里完全处于支配者地位。钱在二姑手里攥着,一家人的穿衣和吃饭以及日常用度,统由二姑安排。跛子姑夫一天三晌回家来吃饭,吃罢饭就回饲养场去了,晚上也歇息在那里。姑婆一天牵着两个孙子孙女,像母鸡引护着小鸡儿,在村子里转,任一切家务和外事,都由二姑去决定,去应酬。二姑已经变成一个精明强干的家庭主妇了,许多事都是干干脆脆,很少有优柔寡断的样子。
    
二姑压低声儿,对侄女说,“四妹子,今黑定你的大事,姑心里扑扑腾腾的,总也搁不稳定。你看,你妈你爸远在山里,把你送到姑这儿,姑想跟谁商量也没法商量。这事要是定下,日后好了瞎了,咋办?好了大家都好,瞎了我可怎样给你大你妈交待……”
   
“姑!”四妹子当即说,“我来时,跟俺大俺妈把啥话都说了,不会怨你的。我也不是三岁五岁的鼻涕娃娃……你放心……”
   
“四妹子!”二姑更加动情地说,“话说到这儿,姑就放心了。一会儿人家来了,你大大方方跟他说话,甭让人家小瞧了咱山里人,那娃我也没见过,你看姑也看,你愿意姑也就愿意,你不愿意姑也不强逼你……”
   
“二姑,我知道……”四妹子有点难受了,像面临着生死抉择似的,而又完全没有把握,为了不使二姑心里难受,她说,“我知道……”
   
“好。”二姑说,“去!把你的头发梳一梳,把那件新衫子换上,甭让人说咱山里人穷得见面也穿补丁衫子……”
    
四妹子有点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下。
   
“去!洗洗脸,搽点雪花膏。”二姑催促她,“怕也该来了。”
    
四妹子走进二姑的厦屋,洗了手脸,从一只小瓶里挖出一点儿雪花膏,搽到脸上,感觉到脸发烧。她找出化学梳子,梳刺上糊着黑乌乌的油垢,就把它擦净,化学梳子又现出绿色来。镜子上落了一层尘灰,也擦掉了,她坐在电灯下,对着这只小圆镜,看着映现在镜片里的那个姑娘,嘴角颤颤地笑着。
    
她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长得这样好看,眼睛大大的,双眼皮虽不那么明显,却确实是双眼皮;鼻梁秀秀的,不凹也不高,恰到好处,只是脸颊太瘦了,要是再胖一点……她不好意思地笑着,一下一下梳着头发,头发稍有点黄,却松松散散,扑在脸颊两边;她心里对镜子里那个羞涩地笑着的人儿说,啊呀!今日给你相女婿哩!也不知是光脸还是麻子……
    
院里一阵脚步响,随之就听见二姑招呼说话的声音,接着听见刘叔的嘎巴干脆的搭话声,最后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脚步声响到上房里屋去了,四妹子的心在胸膛里咚咚咚跳起来,放下梳子,推开镜子,双手捂住脸颊,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给自己倒下一杯水,喝着,企图使自己的心稳定下来,上房里传来二姑和那个陌生女人异常客气的拉话声,心儿又慌慌地跳弹起来。难挨难捺的等待中,四妹子听到二姑唤她的声音。
    
四妹子走出厦屋,略停一停,就朝上房里走去,踏进门坎,一眼眺见电灯下坐着四五个人,她就端直盯着介绍人说:“刘叔,你来咧!”
    
刘红眼哈哈一笑,立即站起,指着一个坐在条凳上的小伙子说:“这是吕建峰,小名三娃子。”那小伙子也羞怯地笑笑,忙低了头。四妹子心里扑轰一下,其实根本没敢看他。刘红眼又指着一位中年女人说,“这是三娃子的大嫂子,今黑你俩要是谈好了,也就是你的大嫂子……”四妹子羞得满脸火烧,忙坐到一边的凳子上,浑身不自在,也不敢看任何人,其实心里明白,她自己才是别人相看的目标,那个吕建峰就是跟着他大嫂子来相看她的。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不要我老刘了!”刘红眼坐在桌子正中的位置上,对着那边的吕建峰和他的大嫂子,又转过头对着这边的四妹子和她的二姑,说着联结两边的话,“事情也不复杂。新社会,讲自由自愿,咱们谁也甭想包办,让人家四妹子和三娃子畅开谈。这样吧!四妹子,三娃子,你俩到前头厦屋去说话,省得俺们在跟前碍事,俺们在上屋说话……”
    
二姑以主人的身份,引着客人和四妹子回到厦屋里,礼让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倒下一杯茶水,递上一支烟,客人接过又放下,说他不会抽。二姑看一眼侄女儿,就走出去了。
    
四妹子坐在炕沿上,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好意思抬起头来。那位坐在椅子上的客人,从压抑着的出气声判断,他也十分紧张和局促。
    
四妹子等待对方开口。
    
对方大约也在等待她开口。
    
小厦屋里静静的,风吹得窗户纸嘶嘶嘶响。
    
四妹子稍微抬起头,看一眼桌旁椅子上的客人,心中一惊,连忙低下头,是那样一个人呀!黑红脸膛,两条好黑好重的眉毛,一双黑乌乌的眼睛正盯着她的脸。她突然想到一块铁,一块刚刚从砧子上锻打过的发蓝色的铁块。她想到这人脾气一定很硬,很倔,很……
   
“俺屋人口多,家大,成分也不怎么好……”
    
四妹子终于听到了对方的一句话,实实在在,净说他家的缺短之处,人口多而家大,是女方选择对象时的弹嫌疵点,人都想小家小户吃小锅饭,成分高就更是重大障碍了。可这些问题,四妹子早就知道,已经通过了。她没有吭声,等待对方再说,第一句话就给她一个印象:这人挺实在……
    
一句话后,客人又沉默了。四妹子心里一转,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没搭腔,没对他说的话表示态度而顿生疑窦了?要不要赶紧表白一下?
   
“我对你……没意见……”
    
四妹子想搭腔表白的想法顿时打消了。她想笑,几乎有点忍不住,就用一只手捂住嘴,不致笑出声来,令客人难堪。刚刚说了一句话,第二句就表示“没意见”了,是太性急了呢?还是太老实了呢?老实得令人可笑。啊呀!四妹子的脑子里顿然飞来一团乌云:这小子大概是个傻瓜蛋儿吧?
    
二姑前几天曾经给他说过一个真实的笑话。杨家斜一个姑娘跟临近村一个小伙去背见,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呆坐了一袋烟工夫,那小伙忍不住了,就要开口,他想拣一生中最有趣的事说给姑娘,显示一下自己的见识,想来想去,想到了他舅舅领他在西安动物园看过一回老虎。他想,姑娘肯定没见过老虎,用老虎镇一镇她,就说:“我见过老虎嗜!比牛犊还高还大!你见过吗?”姑娘一愣,俩人谈婚事,关老虎屁事呢?小伙子得意了,说:“咱俩一结婚,叫俺舅把咱俩引到动物园,再看一回老虎……”姑娘瞅着那个得意忘形的傻眼傻样儿,心里起疑雾了。正在姑娘心中纳闷叫苦的时候,小伙突然站起来,耸起鼻子,左嗅嗅,右闻闻,随之就释然傻笑起来:“怪事!我说这屋里今黑怎么有一股香味儿?原来是你身上香……”姑娘一听,吓得蹦出屋子,丢下媒人和陪她去的老婶子,一口气跑回杨家斜来。
    
四妹子听了二姑说的笑话,笑得肚子疼。现在,她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兆,眼前的这位小伙,活脱就是那位用老虎吓人的傻爪蛋儿。她瞧一眼他,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不开口。如果他继续说话,她就可以进一步观察他的成色,如果他就这么坐下去,怎么办?四妹子拿定主意,要引逗他说话。
   
“你今年多大咧?”
   
“二十二。”
   
“你在哪儿念过书?”
   
“初中刚念了一年,就停课闹革命了。”
   
“后来呢?”
   
“后来就回吕家堡了。年龄小,队里不准去上工,我就割草挣工分,到年龄大了些,就跟社员干活。”
    
她不问了,他也就不说了。看来不是瓜呆子,四妹子的疑雾消散了。他是害羞呢?还是那号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她此刻倒是希望他能问她点什么,可他依旧不开口。
   
“你还没说……对俺……有意见没?”
    
他大约只关心这一句话。四妹子心里又有点想笑,决定不立即正面回答他,逗一逗这位长得魁梧壮大的汉子,看他会怎样?她说:“我至今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能有什么意见呢?”
   
“噢!我叫吕建峰。”他红了脸,解释说,“我是说……你愿意不愿意……”
   
“你好性急呀!”四妹子说。
    
客人腾地臊红了脸,更加局促不安了。
    
刘红眼出现在门口,把她和他又叫回上房里屋。刘红眼眨巴两下眼皮:“长话短叙,夜短,明日还都要劳动。现在,你俩见也见了,谈也谈了,三对六面,只说一句话……”
    
屋里静声屏息。
   
“我没意见。”吕建峰先说了。
    
四妹子立即感觉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了,终身大事就这样定了!一旦定了,甭说结婚后离婚,订婚后要解除婚约也不光彩哩!她对他现在说不上什么,说不上缺点也说不上优点,没有什么能促使她迫切地要求与他结合,甚至没有什么能促使她急切地说出“我没意见”的话来。她终于没有说出话,只是点点头。
   
“好!顺顺当当,大家欢喜。”刘红眼一拍手,从凳子上跳下来,站在屋子中间,宣布说:“扯布,定亲!”
    
得到了最满意的结果,刘红眼领着吕建峰和他大嫂,走出院子,消失在村口朦朦的月光里。
    
姑婆也很满意,兴致勃勃地拍着四妹子的脊背,发着感叹:“新社会多好!先见面,再说话,后出嫁,心里踏踏实实。俺那会……唉!直是进了人家厦子,盖头一揭,才亮宝……”
    
四妹子觉得,毕竟比姑婆那会儿好多了。

背见之后是正式见面。背见在女方家悄悄进行,正式见面仪式在男方家里举行,要待承亲戚和好友,亲朋好友来时要带礼物,一件成衣或一节布料,主家要摆席面,仪式是庄严而严肃的。
    
四妹子跟着二姑,到吕家去出席见面仪式。
    
麦苗吐穗了,齐摆摆的麦穗直打到人的胸脯上。太阳冒红,四妹子觉得身上热燥燥的了,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
   
“见了人家老人,要叫爸,要叫妈,甭学那硬嘴子,和人白搭话。”二姑叮嘱她说,“我新近得知,这家人讲究礼行,家法规矩严,甭让人家头一回见面就说咱山里人不懂礼行。”
   
“嗯。”四妹子应着,心里不由得毛乱起来。上回背见,她是主家,他是客人,这回她是客人了,实际是供吕家大小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看的,看他们的三娃子瞅下了个什么模样的媳妇。啊呀!听说吕家人口多,家族大,亲戚朋友也不少,这种被人观赏的场面该是多么难堪……
   
“放稳当,甭慌!”二姑说,“人都有这一回难场,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三天前,按照刘红眼约定的日子,二姑陪着她,跟吕建峰和刘红眼到西安去扯布,这回由吕建峰的二嫂陪着。经过两头周旋,刘红眼告知二姑,由男方出二百块钱扯衣料,不管买多买少,质量好坏,以二百元为限额。五个人厮跟着,坐公共汽车进西安,转一座百货大楼,又转一座百货大楼,买了几件衣服之后,二姑悄悄提示她,要拣两件值钱的料子,吕家兄弟三个,妯娌们多,日后过门了,要再添件好衣服,不说大人舍不舍得花钱,单说妯娌们咬得你就受不了,这是最浅显的道理。必须在订婚扯布时,狠心买几身好衣服,男方受疼也得硬受。四妹子担心,不是说定二百块钱吗?二姑说她傻,那不过是个纸糊的围墙,你要买,他就得买,不买了,他们首先怕婚事塌了火,当然,也不能没个远近乱要。
    
四妹子茅塞顿开,勇敢地向毛料柜台走去,她一眼瞅中那卷毛哗叽,就站住不动了。
   
“走,四妹子。”刘红眼并不走上前,远远地喊。
    
四妹子站住不动,抚摸着毛哗叽布卷。
   
“四妹子,到北大街去,那儿刚修建下一座百货商场,货全好挑。”二嫂走上前来说。
    
四妹子故意不看她,站着不动。
    
四妹子听到刘红眼和二嫂在窃窃商议。她依然站着,如果她硬要买,他们会怎样继续耍花招儿?二姑也悄声给她壮胆:“不去!就要这!”
    
刘红眼和二嫂以及吕建峰三人都围上来。轮到吕建峰说话了,他是主事人:“这太贵,不扯!”
    
四妹子说:“我就喜欢这布料。”
    
吕建峰说:“喜欢你去买,我不买了!”说罢,转过身,把皮兜往二嫂怀里一塞,走掉了。
    
四妹子像是受了侮辱,转过身,把二姑一拉,说:“刘叔,俺也走咧!”
    
刘红眼急忙拉住四妹子的胳膊。
    
二嫂从楼梯口把吕建峰也拽过来。
   
“这主意我坐了!买!”二嫂说,“四妹喜爱这料子嘛,爱了就买么。为这点事闹别扭,划不来。买买买!”
    
一件哗叽料儿扯下来了。
    
吕建峰皱着眉头掏了钱,老大不高兴。
    
四妹子想到这事,心里觉得挺伤心。一抬头,猛然看见村口拥着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几个小女子唱歌似地叫着四妹子的名字,她们在村口必经之地截住看她……
   
“抬起头走路,谁也甭搭理。”二姑说。
    
四妹子跟着二姑,从叽叽咕咕嘻嘻哈哈的夹道中走过去,直到刘红眼把她们引进吕家院子。
    
刘红眼引着四妹子,先走进上房里屋,指着一位老汉说:“这是你爸。”四妹子看也不敢看一眼,轻轻从嘴里挤出一个“爸”字。刘红眼又指着一位老婆说:“这是你妈。”四妹子又叫了一声“妈。”刘红眼又引着她到正堂客厅,这儿聚着好多人,刘红眼一一指给她:这是你大嫂,二嫂,大哥,二哥,姨妈,姨伯,大姑,大姑夫,二姑,二姑夫……她就一一叫过,那些人听着她叫,不好意思地应着,随后,刘红眼把她交给吕建峰,让他把她引到僻静的厦屋去。
    
他引着她,推开厦屋门,招呼她坐在椅子上。他从暖水瓶里倒下一杯水,递到她面前,说:“喝点水。”
    
四妹子没有抬头,接住了水杯。
    
他在把茶杯递到她手里时,歪一下头,悄声怨艾地说:“那晚在你家,你给我连水也没让一杯。”
    
四妹子一抬头,看见他佯装生气的眼睛,立即争辩说:“倒了水咧!”
   
“那是二姑给我倒的,不是你,”他说。
   
“谁倒都一样,只要没渴着你。”她说。
   
“不——一——样!”他拖长声调,煞有介事的郑重的口气,一板一眼地说着,随之俯下身,眼里闪射着热烈的神光,“不管咋样,我今日完全彻底为你服务。”他对她滑稽地笑笑,就走出门去了。
    
四妹子坐在小厦屋里,心在别别地跳,这个陌生的家,就是她将来的家,她将与刘红眼刚才一一介绍过的那些爸呀妈呀哥呀嫂呀在一个大锅里搅勺把儿,在一个院子里过日月。他似乎不像背见时留给她的憨乎乎的印象,而变得有点像另一个人了。是的,在他们家里,他出出进进都活泼泼的,说话还有点滑稽,竟然记着她没有亲手给他倒茶水的事,可他那晚只会说“没意见”……
    
这间小小的厦屋,盘着一个土炕,炕上铺着粗家织布床单,被面也是黑白相间的花格家织布料,桌子上和桌子底下的地上,堆着两三个拆开的马达的铁壳,红紫色的漆包线,螺钉,锥子,钳子等,混合着机油和汽油的气息充斥在小厦屋里。四妹子虽然嗅不惯这股气味,却对屋子的主人顿生一种神秘的感觉。
    
大嫂进来了,拉她去吃饭。
    
早饭是臊子面,听二姑说,关中人过红白喜事,早饭全是吃臊子面。她和那些亲戚坐在一张桌子上,二姑坐在贴身的同一条长凳上,吕建峰跑前奔后,给席上送饭。他把一碗臊子面先送到坐在上首的刘红眼面前,然后送给二姑,然后送给四妹子,然后送给其它亲戚,次序明确。四妹子又想起他说的没有给他倒水的话来。他又端着空盘出去了。
    
大家都十分客气,彬彬有礼,互相招呼,推让,谁也不先动筷子,只有刘红眼带头发出第一声很响的吸吮面条的声音之后,随之就响起一阵此起彼落的吸食面条的声浪,声音像扯布,咝啦——咝啦——四妹子最后才捉住筷子,轻轻挑动面条,尽量不吃出声音……
    
刚刚吃罢饭,四妹子又被大嫂引进厦屋,背见时已经见过一面,并不陌生。大嫂长得粗壮,大鼻子大眼阔嘴巴,完全以主人的神气说话:“四妹子,你看看,你的女婿娃儿给屋里净堆了些啥?你一看就明白,我三弟是个灵巧人儿哩!”
    
门外腾起一阵叽叽嘎嘎的笑声,大嫂忙迎出去。四妹子从门里看见,一伙姑娘媳妇拥进房里,正在看那些布。那些几天前扯回来的布,现在放在上屋里的桌子上,供人欣赏,想到那天扯布时为那件毛哔叽发生的纠葛,她心中至今感到别扭,他一甩手竟走了!为了节省几十块钱,他宁愿与她吹!她就值那一件毛哗叽料子吗?
    
那些媳妇姑娘看够了,议论够了,就像洪水一样涌进厦屋来,欣赏她来了。她们全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她看,压着声儿笑着,窃窃私议着,不知谁从门口叫了一声:“多漂亮的个人儿呀!”全都哈哈嘎嘎笑起来。她们也不坐,互相搭着肩,拉着手,只是从头到脚盯着她看。四妹子被看得不好受,也无法回避,不过没有人调笑,二姑说,订婚时是不兴许胡说乱闹的,只许来看,看买下的衣料,看媳妇的人品,那就让人看吧!
    
这一拨姑娘媳妇看够了,嘻嘻笑着议论着走出门去了,另一拨媳妇姑娘又涌进来看……整整一个大晌午,川流不息,四妹子和买下的那些衣物展览在这儿,供吕家堡的女人们欣赏,品评,嘻嘻哈哈笑,直到摆上午席来,那些女人才哗然散去。四妹子又被大嫂拉上饭桌,没有食欲。她顿然悟觉出来,订婚的这种场面,是一种舆论形式,向全体吕家堡村民以及吕克俭的新老亲友宣布,吕建峰订下了这个媳妇,日后要再反悔,那就承担众人的议论吧!
    
午饭以后,又有人来继续观赏。四妹子实在受不了了,悄悄催促二姑:“回吧!”二姑劝她耐心,说这里就是这号风俗,谁家女子都免不了这一回,尽管她们看别人,她们终有一天也要被人看,被人欣赏的。
    
直到日压西山,四妹子和二姑在吕建峰全家人和亲戚的簇拥中走出门来。两位老人在门口停步了。几位亲戚送到街巷里也停步了,大嫂和二嫂一直陪送到村口,再再道歉,说没有招待好客人,再再叮嘱,路上慢行。出村以后,四妹子长吁一口气,身上的芒刺全都抖落干净了。她忍不住说:“刘叔,你也回吧。”
    
刘红眼哈哈一笑:“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哩!”
    
吕建峰落在最后,胳膊上挎着一只大红包袱,说:“刘叔,让她们顺手捎回去……”
   
“胡说!”刘红眼瞪起眼睛,“哪有让人家自己带回去的道理?这是你娃子给人家四妹子的聘礼聘物,必得由你送去,才见诚意。你只图简单,连规矩也失丢了……”
    
十天没过,刘红眼又踏进二姑家门来,是一家人正在吃夜饭的当儿。刘红眼带来吕家的动议:“五一”结婚。只是出于一条非常现实的考虑,赶在夏收前结了婚,可以分一份口粮,而夏季的麦子是一年的主要口粮。刘红眼设身处地地说:“其实,这样也好,吕家多分一份口粮,你这儿也减少了负担。四妹子在你这儿住着,既不能分口粮,连工分也挣不成。吕老大倒是想得周到,迟早是一家人喀……”
   
“先让四妹子说话。”跛子姑夫倔倔地说,声明他并不嫌弃妻子的侄女吃他的口粮,“咱家不管粮多粮少,有咱吃的,就有四妹子吃的,这能见外?四妹子在咱家,就是咱家的娃嘛!”
   
“赶得太紧!”姑婆也发表声明,“订婚上下才几天……”
   
“你看呢?”二姑瞅着四妹子。
   
“姑……你看着办……”四妹子低着头。
   
“你说结就结,你说不结咱就不结。”二姑很干脆,“反正在咱家住一年半载,有你的吃,也有你的穿,你姑夫刚才说了……”
    
四妹子想,反正迟早都是过吕家去,在那儿名正言顺分得一份口粮,就是吕家堡一个社员了,可以上地挣工分了。住在二姑家,虽然姑婆和姑夫不会怕她吃了粮食,终非长久之计。关中这地方粮食虽则比陕北富裕,也是按人口定量分配,谁家也没有三石五石的储存。有点剩余粮食,看得宝贝似的,悄悄地都卖给粮贩子了,一斤麦子卖到五毛多,一斤包谷也卖二毛八。她若住仨月半年,吃掉的粮食卖多少钱呢?“五一”结婚虽然紧迫了点儿,终久有这回事。她头没抬,却是很肯定地说:“就按刘叔说的办。”
    
刘红眼又急忙忙赶到吕家回话去了。
    
跛子姑夫站起来,慨然说:“既然这样,也好,早结了早安心过日月,两头都好。”他又专门说给二姑,“人家吕家不是送给三个礼吗?”二姑点点头。
    
四妹子不知姑夫提这礼钱干啥,一愣。那是二百四十元钱,一个是八十块,正好三个。关中订婚专门施用的单位,一个礼等于八十。
   
“这些礼钱,一个也甭留,全部给四妹子办成嫁妆。”姑夫说,“四妹子是咱侄女,远离二老,咱就给娃办得体体面面的,甭叫人笑话!”说罢,就朝饲养场去了。
    
二姑深情地望着走出门去的姑夫一拐一歪的身影,忽然流出泪来,搂住四妹子的肩膀,动情地说:“看见了没?你姑夫脚腿不好,心好。姑就是这点福份……”

“五一”出嫁!
    
一家人全都自觉地投入到四妹子出嫁的准备事项中去了。二姑把吕家买下的衣料,一包袱提到杨家斜大队缝纫组,给四妹子量了身材,把冬夏春秋四季的衣服就交给缝纫组去做了,二姑再三叮咛缝纫组会计,必定要在四月三十日以前交货。二姑又跑到大队木工房,定做下一对箱子,尺寸要大号的,颜色要油漆成红色,黄色镀铜锁扣,必须在四月三十日前漆干交货。定价五十块,二姑叮嘱会计,年终从分配中扣除。跛子姑夫毫无怨言,再三说这是应该的。吕家给的三份聘礼二百四十元,一分未动,由二姑指使姑夫到镇上邮政代办所寄回陕北老家去了,这儿终究比那儿日子好过点。每办完一件事,二姑都要掐着指头计算一下距离“五一”所剩的时日。她与一般庄稼汉男女一样,习惯用农历计时,农历和公历的时日差异弄得她糊里糊涂,说这个鬼阳历把她倒给弄颠了。她亲自到镇供销社去扯被面,选择洋布床单,不借花费自己的库存。嫂子和哥哥离得远,照顾不上,她是四妹子的姑姑,权当是父亲和母亲,一定要按村里一般人家打发姑娘的规格打发四妹子,要尽量弄得体面。
    
四妹子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二姑给她说,要给吕家老人做一对枕头,给两个哥哥和两个嫂子一人做一双单鞋,还要给吕建峰做一双单鞋,作为进吕家门的见面礼,在结婚那天要供宾客欣赏,一看新人的孝心,二看新人的针线活儿手艺,马虎不得。四妹子扎鞋帮,纳鞋底,麻绳勒得掌心里麻辣辣疼。她给二姑说,眼看要到“五一”了,太紧张,干脆买塑料鞋底算了。二姑严肃地告诉她,这见面礼必须手工做,不能用机器制品代替,不然人家会说你心意不诚,还要说你不会针线哩!关中人讲究大,得入乡随俗,不能马虎。看看四妹子的难色,二姑又瞅见了跛子姑夫,把一副纳鞋底的夹板塞给跛子姑夫,叫他喂过牛闲下时赶一赶紧。跛子姑夫欣然从命,笑笑说,我纳得不好,将来怕毁了四妹子在吕家的名誉!姑婆自觉担当起做饭扫地和管娃娃的家务,她说她一生没抓养过女儿,没享过打发姑娘出嫁的福,这回算是尝到了。四妹子现在更多地体味出来,二姑嫁了多好的一户人家,跛子姑夫人厚道,姑婆待人也亲畅,再也不觉得姑夫的腿脚有什么不好了。她扎着鞋帮,心中暗暗祈愿,要是吕家的老少也像跛子姑夫一家人就好了,就算四妹子烧了香、念了佛了!
    
时光老人脚步不乱。“五一”国际劳动节,全世界劳动阶级的喜庆节日,姗姗到来。
    
四妹子被二姑叫醒,爬起来就穿衣裳,刚抓起衫子,却瞥见枕边整整齐齐搁着一迭新衣服。这是二姑昨晚特意叮咛过的,今天要从里到外全部换上没上过身的新衣。她把手里的那件黄色仿军衣上衫搁下了。
    
她脱下了日夜不曾下身的背心,就看见了自己的赤裸的胸脯,心跳了。似乎从来也没有留意,胸脯这样高了,那两个东西什么时候长得这样大了!她捞起新背心,慌忙穿上了。
    
四妹子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她蹲到灶下去烧火,二姑把她拉起来,说一会儿就会落下满头柴灰。她去扫地,姑婆又夺了扫帚,说她今天压根儿不该动这些东西,应该去好好打扮一下,静静坐着,等着吕家迎亲的马车来。
    
她坐在屋子里,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院子里的葡萄架嫩绿得能滴下水来。天空高远,白云和蓝天相间,窗户吹进凉丝丝的晨风。她忽然想到大了,也想到妈了,连同弟弟和妹妹。大也许和妈正在窑洞里念叨着哩!他们无法来看着女儿出嫁,把自己的责任完全放心地交给二姑了,又怎么能不操心呢?
    
四妹子又想到妈妈给她掏屎的情景……
   
“怕该来了!”二姑说,“四妹子,把脸再洗洗,把头发梳梳……”
    
四妹子猛然倒在二姑怀里,想哭,眼泪随之就涌流下来:“姑,我想大,想妈咧!”
    
二姑紧紧抱着她的肩膀,也哭了:“你就哭几声吧!我的苦命的女子……”
    
四妹子再也忍不住,哭起来,出了声。
    
二姑贴着她的脸,一动不动,让她哭一场。女儿离娘,难免痛哭一场。她现在既是姑又做娘啊!看着侄女儿哭得浑身颤抖,她劝她要节制,哭红了眼睛就不雅观了。
   
“姑……”四妹子哭溜着声儿,“我离不得……你……”
   
“傻话!”二姑疼爱地说,“天下女子都要出嫁……”
   
“姑……”四妹子说,“我总觉得……跟梦里一样……”
   
“都这样。”二姑平静地说,“都这样。”
    
都这样,四妹子止了哭声,还在抽泣,既然都这样,她也就这样。
    
门外有人慌急地说,吕家迎亲的马车来了。四妹子一惊,脑子里迷蒙蒙变成一片空白。二姑把她一推,说:“快!快去洗脸梳头!拿出高高兴兴的样儿来。我去招呼人家……”
    
四妹子坐在马车上,周围坐着二姑家左邻右舍的姑娘们。她们被二姑拉来,陪伴她出嫁,也到吕家堡去坐一次席吃,一顿好饭。
    
马车在关中平原的公路上行进,马蹄铁在黑色的柏油公路上敲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响声。沿着公路两边排列的高大的白杨树,叶子闪闪发亮。路边一望无际的麦子,麦穗摆齐了,现出灰黄的颜色。布谷鸟从头顶上掠过去,留下一串串动人的叫声。进入初夏时节的关中平原,正如待嫁的姑娘一样青春焕发,有一种天然的迷人的气韵。
    
快要进入吕家堡的时候,马车赶上了那些抬彩礼的小伙子。他们给吕家兴致勃勃来帮忙,抬着她的全部嫁妆头前走了。哎呀,看看,他们把被单围在腰间,花枕巾搭在头上,粉红色门帘围成裙子,花衫花袄穿在身上,打扮得妖里妖气,嘻嘻哈哈朝村里走去。陪伴她的一位嫂子说:“这是这儿的风俗,你甭恼。都这样。”二姑把隔壁一位媳妇请来陪伴她,保驾她,不懂的事由这位嫂子指导,应酬。
    
吕家堡村口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四妹子低下头,听不清那些人的笑声和议论的话。马车从一街两行夹道欢迎的吕家堡男女中间一直走过去。鞭炮声噼噼啪啪骤然爆响,马车停了,四妹子抬头一瞧,车正停在吕家街门口。
    
四妹子朝车下一看,两位已经见过面的嫂子,笑逐颜开地伸出手来,扶她下车。车下的地上,铺着一层麻袋,两位嫂子搀着她,缓缓踏过一条麻袋,又一条粗线口袋接着向大门铺过去,踏过的麻袋被陌生的汉子揭起来,又铺到前头去了。昨晚上,二姑告诉她,按照关中地方的风俗,出嫁时从娘家到婆家的路上,新鞋的鞋底是不能沾土的,从娘家屋被人背上马车,再踏着铺垫的口袋、麻袋一类东西,一直走进洞房里去。旧社会是讲究铺红毡的,而且坐轿;现在马车代替了花轿,红毡也被装粮食用的麻袋和口袋一类东西代替了,二姑特别叮嘱说,如果下车时发现没有铺垫物,那就给他们不下车,请也不下,拉也不下,直抗到主家铺好路,不然就失了身价了。四妹子沿着麻袋和口袋铺就的小道儿走到门口,往前就断了,既没有口袋,也没有麻袋,两个汉子腋窝下挟着口袋和麻袋、示威似的乜斜着眼睛,仰头抱时望天。搀扶她的大嫂在她耳根悄悄说:“快拿出‘份儿’。来!”四妹子心中顿然醒悟,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用红纸包着伍毛票儿的“份儿”,交给大嫂。大嫂给那两个汉子一人手里塞一个,在他们的头上和腰里抽一巴掌,嗔骂着:“快铺!贪货!”那俩汉子得意地把纸包塞进衣袋,就猫下腰去铺道儿了,当四妹子抬脚跨进大门的一瞬,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自己的家了,真跟做梦一样啊!
    
走到厢房门口,两扇漆刷成黑色的门板关死了,几个女子在门里喊着要“份儿”。二嫂又从她手里接过两个红纸包,从启开的门缝塞进去,同时用肩胯一扛,门开了,一把把四妹子拽进去,门口忽啦一声涌进来一伙青年男女,几十双手一齐伸过来,喊着“给份儿!”喊着她们的功劳,挪了嫁妆了,挂了门帘了,为了箱子了,打了洗脸水了……四妹子被挤在墙旮旯里,动不得身,几个女子已经动手在她兜里掏,混乱中,不知哪个没出息的东西在她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
    
四妹子由大嫂二嫂引到院子里,空中架着席棚,临时搭成的主席台前,他已经早站在那儿了,拘束不安地歪着身站着,席棚下的桌子边,已经坐满了亲戚友人,准备开席吃饭。婚礼是新风俗和旧礼仪的生硬的掺和。她和他先朝领袖像三鞠躬;再由主持婚礼的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宣读结婚证书,更是蹦平脸儿的官腔官调;再接着由她和他合声朗读贴在领袖像两侧的语录,一边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农业学大寨”两句,另一边是领袖赞颂“青年人是八九点钟的太阳”那段。这三段语录,四妹子早就听顺耳了,可是临到自己要一个字一个字去朗读的时候,却结结巴巴起来。她不敢不念,就嗫喘着,蒙混过关了,好在并没有人讲认真。婚礼一项一项进行下去,也没有太难堪的事,她照着勉强都做了,没有多少意思,晕晕乎乎还是像在做梦,梦中又想起妈给她掏屎的情景……
    
院子里的席棚下,十张方桌上的食客全都操起竹筷,紧张地在盘里碟里抄菜,客客气气地推让着烧酒瓷壶,腾起一片杂乱的咀嚼食物和说话的声响。大嫂牵着她,二嫂牵着她,去向客人敬酒。刘红眼坐在主席台前首桌上席,得意洋洋接过四妹子斟下的一杯酒,脖子一仰,红眼眨闪几下,忙坐下吃菜去了。他撮合成了这一桩婚姻,理应受到客主宾朋的尊重,现在是最荣耀光彩的时刻。四妹子手里提着烧酒壶,吕建峰提着酒瓶,一席挨一席敬过去,大嫂和二嫂向她介绍席面上的所有重要的亲戚,大舅,大岭子,二舅,二岭子,大姑,二姑,姨妈,姨夫,一一介绍下去。四妹子一下也记不准这么多亲戚,只顾给小小的酒盅里斟了酒,再走到另一个桌子边……
    
四妹子被两位嫂子牵着,一一送亲戚出门,上路,到村口,把回着糕礼的竹笼或提兜交给大舅或姨妈,看着他们在村外的土路上姗姗走进落日的昏光里,再转回家来,送另一家……
    
天刚落黑,街门口不断走进吕家堡的男女。吕建峰和他的两个哥哥,分头到村子的东头西头和南巷去邀请那些行过“份子礼”的乡亲乡党,他们花了一块钱的份子礼钱,做为乡亲情谊。现在悠悠走进院来,在老公公热情而毕恭毕敬的招呼声中,款款落坐,说着逗笑的话。一会儿,席间坐得满盈盈的了,菜和酒都端上去了。刚开席,院子里大声笑闹起来,那些老庄稼人把老公公抱住了,压倒了,涂抹了一脸红颜色,像个关公了,老婆婆也被女人们封住了,从锅灶下摸来锅底的烟墨,抹得老婆婆满脸就像包公,院子里的笑闹的声浪简直要把席棚掀起来……吕建峰领着她,到席间又去敬酒,那些老庄稼汉友好地伸出巴掌,打吕建峰的脑袋,说些笑骂的话,他一律笑笑,缩头缩脑躲避那些来自左右的友好的袭击。待他领她逃回新房里的时候,天啊!窄小的厦屋里已经拥满了年青人,炕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坐着的,炕下脚地上拥挤得没有她站脚的地方了。她站在门外,正迟疑间,被一只手猛力一拉,拽进门去了,七嘴八舌一齐朝她进攻:
   
“来!给我点烟。”
   
“唱歌唱歌!”
   
“哈!给我勒一下裤带,新娘子……”
    
她被簇拥着,和他站在人窝中间。她很紧张,无所适从,好多张嘴脸朝她嘻嘻笑着,有的嘴角叼着纸烟,撅着嘴,伸到她脸前,要她给他们点火。她不知该不该点,他立时划着火柴,要去点,被谁打掉了。他只好把火柴塞到她手里,让她满足闹房者的要求。她划着火柴了,刚够着烟,却被叼着烟的调皮鬼吹灭,好不容易才点燃了一支支烟卷,后面又有人挤过来……
   
“抓长虫吧!”有人喊。
   
“掏雀儿吧!”又有人叫。
    
四妹子低下头,不好意思看任何人,心儿抖抖地跳。昨晚,姑婆给她说,关中结婚的风俗,三天不分老少辈份儿,可以说笑耍闹,特别是闹房,是新娘子最难熬的一关。顶难为的就是“掏长虫”、“掏雀儿”几个花样。“掏长虫”是要新娘把一只手绢从新郎的一只腿脚塞进去,从另一条腿下拉出来,同样,“掏雀儿”却是要新郎把一只手绢从新娘的一只袖口塞进去,从另一只袖口掏出来。两只手交接手绢的部位,正是人身体最隐秘的羞耻地带。姑婆说,这是老辈子传留下来的鬼花样,而今不兴这么闹了,有些村子还在耍,得防备防备,免得临场惊慌失措,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从命。姑婆又千万嘱咐,无论如何,不准变脸也不兴恼怒,得罪下人是要伤主家面子的,这也是老辈子传留下来的规矩……现在,吕建峰被闹房的小伙子压倒了,扭胳膊的人使劲扭住他的双臂,压腿的人压死了他的双腿。有人把一只手绢塞到她的手里,推推搡搡,吆喝着要她去“掏长虫”。四妹子臊红了脸,低着头,扔掉了手绢,怎么好意思呀!这当儿,门口挤进一位干部模样的青年,说:“让她唱唱歌儿吧!甭耍那些老花样了。要是传到公社去,当心挨头子!现在正在批‘回潮’哩!甭在风头上惹祸……”
    
厦屋里鸦雀无声了,扭着压着他的胳膊腿脚的人同时松了手,也没有人推搡她了。小伙子们互相瞅着,做着鬼脸。四妹子此刻倒真的觉得无所适从了,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句:“绑了!”几个人一齐动手,不由分说,一条麻绳把她和他面对面捆绑在一起,推倒在炕上。哗地一声,小伙子们涌出门去了。那位干部模样的青年立时红了脸,悻悻地转身走去了。
    
她和他捆在一起。她压在他的身上,动弹不得。他羞红了脸,喘着粗气,一股陌生的男人的气息扑到她的脸上。她迈过脸,不好意思看他,她的脖子又酸又疼,稍一松懈,就会碰到他的鼻子。大嫂哈哈笑着走进来,解开了绳子。她抚摸着被捆得烧疼烧疼的胳膊,不好意思说话。大嫂说:“咱爸叫你俩去一下……”
    
里屋正堂的方桌上,一对红漆蜡闪闪发亮,墙壁上贴着一张画,是一只回头吼叫着的老虎,桌上支着两个神匣,匣子里各有一根木板主柱,写着一行黑字。老公公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庄严地说:“给你爷和你婆烧一住香,让你爷你婆在阴世知晓,他们的三孙子完婚了。”
    
吕建峰从香筒里抽出三支香,在漆蜡上点燃,恭恭敬敬地又显得笨拙地插到香炉里了。
    
四妹子也抽出三支香,在漆蜡上点烧的时候,胳膊抖抖地晃,插进香炉时,却把一支弄折了,她的心里更慌了。
    
她和他并排站在神桌前,鞠躬,下跪,磕头,三叩首。
    
做完这一切,老公公一句话也没说,就挥手示意她和他退位。
    
重新回到厦屋,还没坐稳,二嫂端来两碗饭,递给她和他,说:“合欢馄饨,快吃。吃了睡觉。”她不饿。从早晨起来到现在,她没有一丝一毫饥饿的感觉,看着他已经端起饰有金边的小碗儿吃起来,她也挑动了筷子,刚一张嘴,咯蹦一声,咬出一枚一分钱的硬币来。二嫂惊叫说:“啊呀!有福气,头一口就咬上了……”大嫂也蹦进来了,嘻嘻笑着,惊叹她是个有福气的媳妇。四妹子才明白,吃到这个硬币的人,是福气的象征,不过似乎以往并没有享过什么福,吃糠饼子不算福气吧?让妈给自己掏屎算什么福气呢?也许,从今天开始,预示着她将要享福了吧?
   
“吃下去!快吃!”大嫂催促着。
   
“这是规矩,不吃不行,日后不吉利。”二嫂说得很严重。
    
四妹子看见,他很为难。二嫂把她咬出来的硬币塞到他手里,要他吃到嘴里去,他不好意思把那只粘着她的口液的硬币填进嘴里去。大嫂催促他,二嫂已不耐烦,疼爱地打他的脑勺,逼他。她心里一阵发紧,偷偷盯着他,他究竟吃不吃呢?他要是不吃,就是……四妹子一侧头,看见他把硬币一下子填到嘴里,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儿忽激一闪,身上热燥燥的了。两个嫂子哈哈笑着,收拾了碗筷,走出去了。
    
她坐在炕上,低着头,心里有些紧张,胸脯感到憋闷,呼吸不畅。结婚仪式完了,给死去的爷和婆烧过香叩过头了,合欢馄饨也吃下了,现在,还有什么新的或老的风俗习律要她去做呢?二嫂刚才说“吃了馄饨就睡觉”,大约再没有什么事了?她坐在炕边上,瞧一眼坐在桌旁的他,他有点失神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也不说话。
    
咣当一声,临街的大门关上了,院子里响过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到上房里屋里去了,有一声威严的咳嗽,是老公公。
    
又接连着两声吱扭吱扭的门扇响,大约是大嫂和二嫂在关门。
    
哄闹熙攘了一天的小院,完全静息了,五月夜晚的温馨的风,送来洋槐花的香气,小院里静极了。
    
他站起来,转身关上门,咣当!小厦屋与小院也隔绝了。
   
“铺炕。”他对她说。
    
她没有抬头,略一迟疑,就转身上炕。炕上的被子、褥子和单子,被闹房的小伙子揉搓得乱糟糟的。她动手撕平了褥子,又铺平了床单,绽开了被子,把一只绣花枕头摆平,又抱起另一只枕头的时候,作难了,两只枕头该摆在一头呢?还是该摆到炕的那一头?
    
她正犹豫间,愈觉胸脯憋闷,呼吸不畅了,稍一回头,突然看见,他已经脱得一丝不挂,正转过身去摸电灯开关拉线,咔喳一声,电灯灭了。她随之被他抓住胳膊,压倒了,他撕她的衣服,撕她的裤带,一只粗硬的手伸到胸脯上来了,他那么有劲地搂抱住她,那么莽撞蛮横地进入她的身体了。她几乎晕昏了……

太阳挨近地天相接的地方,变得双倍的大起来,整个西部天空都变成了红色,远处的地面上腾起一层红色的雾障。头顶的天空,缕缕轻纱似的云丝似动非动。绿色的麦穗和麦叶,也变成紫红色的了。顺着灌渠排列的杨柳林带,静静地在蓝天上扯开一排绿色的屏障。渭河平原初夏时节的傍晚,呈现出富丽堂皇的气度。四妹子在田间大路上走着,又想起家乡此时的情景,太阳早早被门前那座荒草丛生的黄土山峁遮住了,天却久久黑不下来。
    
他——吕建峰,她的女婿,现在和她井排走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散散涣涣的神气。
    
按照这儿的风俗,结婚的第二天,夫妻双方要到女方的娘家去回门,带上好酒、点心等四样礼物,去看望养育过女儿的老人。丈母娘和丈人爸必定要欢天喜地地热情接待女婿和女儿,七碟子八碗不屑说,临告别时的一碗荷包鸡蛋是断不能少的。四妹子的大和妈远在陕北,千里之遥,无法向心爱的女婿娃儿表一番老人的心意,也没有福分接受女婿的敬奉之情,这一切全都由二姑来代替,二姑真是跟大和妈一样亲哪!现在,她和他到二姑家回门完了,正双方赶天黑前回到吕家堡去。
    
她在他身边走着,尽管已经有过昨天晚上的夫妻生活的第一夜,人生最神秘的大事已经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她依然感到局促。从她和他背见到昨晚,不过一个月时间,统共也就说下不过十来句话。她不摸他的脾性,也没有达到那种离不得的程度。她想和他说话,仍然羞口难开,说不清的重重顾虑。
   
“二姑待人好哇!给我吃那么多鸡蛋,我都要吃不进去了!”他说。
   
“可你……还是吃下了。”她说。
   
“呢!你知道不知道?”他神秘地闪着眼皮,作出一副认真的模样,“丈母娘为啥要给女婿吃鸡蛋?”
   
“你是新客呀!”她不在意地说。
   
“不对不对。”他摇摇头,诡秘地笑笑说,“那是给女婿加料,盼得女婿上膘,晚上好多来几回……”
   
“啊呀……”四妹子听见这样赤裸裸的丑话,立时飞红了脸,羞得蹲下去,双手捂住脸,在路边的杨树下呆住了。
    
他哈哈一笑,走过来拉她的胳膊,爬在她的耳边说:“话丑理端,跟庄场上给种牛加料是一回事……”
   
“啊呀!”四妹子听见他越说越粗鲁,忽地站起来,用手打他的脊背。他笑着跑着,她追着他打。
    
一条大渠横在眼前。
    
他一跷脚,从大渠上飞越而过。她站在渠边,看看又看看,没有勇气跷过去。
   
“叫声哥,我背你,”他在对岸说。
    
她转过身,朝原路往回走去,她给他示威,看他怎么办。她头也不回,加快了步子,一副回娘(姑)家去的死心塌地的走势。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响起来,他终于堵在她面前了,嘻嘻哈哈笑着,装出一副可怜相:“好你哩!你要是走了,我今黑可只好搂着枕头睡了。”
    
四妹子真是哭笑不得,那么腼腆的吕建峰,现在尽是酸溜溜的话往外冒。她用拳头打他的肩膀,他不躲避,哈哈笑着:“用劲打!真舒服啊!女人打人真舒服哟……”
    
她和他顺着渠沿走,柳树浓厚的荫凉下,幽暗起来。他说下一串串粗鲁的话,着实叫她羞了,却也叫她和他亲近了。她很想贴着他的肩膀走,却不好意思,而第一次想亲近这个关中男子的心思,毕竟萌生了。
   
“你知道这个大渠叫什么吗?”他指着大渠里的悠悠的清水问她。见她不答,他就炫耀起来,“这是泾惠渠的一个大支渠。泾惠渠,你听说过吗?嗬!历史书和地理书上都有记载,是我们这儿的李先生修的。李先生,关中地方的农民都知道……”
   
“不就是一条水渠!”她故意淡淡地说。
   
“一条水渠?一条什么样的水渠呀!”他被她轻淡的口气反而激将起来,“多大呀!多长啊,浇多少地啊!打多少粮食啊!有了这条渠,关中地方才旱涝保收咧!你想想,这是在解放前,在清朝吧?啊呀,反正是在旧社会修起来的,容易吗?听说李先生在北京念过书,还留过洋,是大水利专家。你们那儿……有这样的水渠没有?”
    
四妹子哑口了。陕北家乡有一眼望不透的黄土山包,光秃秃的,旱季里连草也枯死了,哪儿有这样平的地,这样清洌洌的渠水,这样为民造福的李先生?如果有这样好的水和地,她会跑到这儿来找他吕建峰吗?
   
“你们陕北有‘信天游’。”他讨好她说,“真的,我在初中念书时,语文老师说‘信天游’是陕北的民歌。我听广播上唱,真好听。不过,老是只唱那五首,听多了也就烦了。”
   
“我们陕北的好东西多着咧!”四妹子自豪地说,“就说这信天游吧,多得谁也数不清,哪儿只是广播上唱的五首!”
   
“你唱一段给我听。”他很诚恳地说。
   
“你叫我一声……姐吧!”她有机会报复他了。不过,刚一说出口,自己先脸红了。
   
“姐——吔——”他大声嘶吼起来。
    
四妹子猛然一惊,惊慌失措地瞧瞧四面,有正在引水浇地的农民正愣愣地瞧她俩。
   
“姐吔——”他又连着叫,而且回过头来,抱怨说,“你为啥不应声哩?”
   
“啊呀!快别叫了!”四妹子恐慌地说,“旁人要把你当疯子了!”
   
“那……该你唱歌了。”他装出傻瓜相。
    
四妹子被他撩拨得真的想唱歌了,心儿忽闪闪跳,瞄一眼身旁这位关中大汉,故意装出的傻愣愣的模样,她觉得挺有趣,挺可爱。她略微镇静一下,压低声儿唱起来——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三哥哥爱见个四妹子
    
你是我的心上人
   
“啊呀!真好!”他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彩,感叹着,“这是你随口编的不是?”
   
“不是。”四妹子说,“老早就有的。”
   
“那怎么把咱俩都唱上了?”他问,“你是四妹子,我在俺家为老三,人都叫我三娃子,你倒亲得叫我三哥哥……”
   
“啊呀!我可不知道你叫啥……三娃子!”四妹子抱屈地说,“俺可只知道你叫吕建峰。”
   
“巧合巧合!”他大不咧咧地说,“再唱一首吧!最好……唱段更酸的。”
    
四妹子不由地瞟他一眼,唱起来——
    
你想拉我的手
    
我想亲你的口
    
拉手手呀呣
    
亲口口
    
咱二人旮旯里走
    
他突然站住脚,抓住她的手,两只大眼里烧着火焰,痴呆呆地说,声音都抖颤着:“你唱得……真好!四妹子,我想拉你的手,也想亲你的口,咱俩好好过一辈子!”
    
四妹子瞧瞧四周,悄声说:“人来了。”
    
他丢开她的手,颤抖着声音:“四妹子,我知道你受了苦,你们陕北人日子都苦。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四妹子的心忽闪忽闪跳起来,这个粗壮的关中大汉尽管说得笨拙,却很真诚,她现在真想扑过去,贴在他的宽阔的胸脯上,使自己的心儿有个牢靠的依托。在她还没有鼓起勇气的时候,他已经把她抱离地面,搂到他的怀里,那双胳膊简直要把她的腰拘断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
    
四妹子就伏在他的怀里,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她的心里踏实极了,幸福极了。她达到自己那个想来确实卑微的目的——与能吃难拉的糠饼子告别——了。她找下一个可心的女婿,身体壮健,不是残疾人,而且喜欢她,这比那些众多的同乡女子(包括二姑)只能找到一个聋子或跛子的境况好出得远了。
    
今晚回到吕家堡,在那个已经并不陌生的小院里,明天将开始她的新的生活,不再是客人,而是吕家的一个成员了,是吕家堡大队一个正儿八经的社员了。可以想到,今晚睡在那间小厦屋里有新被褥铺盖的上炕上,将要比昨晚美妙得多……

乡谚说,老子少不下儿子的一个媳妇,儿子少不下老子的一副棺材。
    
给三娃子建峰的媳妇娶进门,游结在克俭老汉心头的疙瘩顿然消散了。三个儿子的三个媳妇现在娶齐了,做为老子应尽的义务,他已经完满地尽到了;至于儿了回报给他和老伴的棺材,凭他们的良心去办吧!他今年还不满六十,身体没见啥麻缠病症,自觉精神尚好,正当庄稼人所说的老小伙子年岁,棺材的事还不紧迫,容得娃子们日后缓缓去置备。
    
真不容易啊!自从这个操着陕北生硬口音的媳妇踏进门楼,成为这个三合院暂时还显得不太谐调的一个成员,五十八岁的庄稼院主人就总是禁不住慨叹,给三娃子的这个媳妇总算娶到家了,真是不容易啊!
    
吕家堡的吕克俭,在本族的克字辈里排行为八,人称吕老八,精明强干一世,却被一个上中农成分封住了嘴巴,不能畅畅快快在吕家堡的街巷里说话和做事。上中农,也叫富裕中农,庄稼人卑称大肚子中农。政府在乡村的阶级路线是依靠贫农下中农,团结中农,打击孤立地主、富农。对上中农怎么对待呢?没有明文规定,似乎是处于两大敌对阵营夹缝之中,真是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队里开会时,队干部在广播上高喉咙粗嗓门喊着,贫下中农站在左边,地富反坏右站到右边,阵势明确,不容混淆。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吕老八就找不到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了。在这样令人难堪的时境里,吕克俭已经养成一种雍容大度的胸怀,心甘情愿地瞅到一个毫不惹人注目的旮旯蹲下去,缩着脑袋抽旱烟。
    
这种站不起又蹲不下的难受处境,虽然不好受,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最使老汉难受的两回事,毕竟都已过去了。五○年土地改革订成分,三十出头的年青庄稼汉子吕克俭,半年时间,把一头黑乌乌的短头发熬煎得白了多一半,变成青白相杂的青丝蓝短毛兔的颜色了。谢天谢地,土改工作组里穿灰制服的干部,真正是说到做到了实事求是,给他订下了富裕中农的成分,而终于保住了现有的土地、耕畜和三合院住房。他拍打着青丝蓝兔毛似的头发,又哭又笑,简直跟疯了一样,只要不被划成地主或富农,把这一头头发全拔光了又有啥关系!
    
万万没想到,十来年后又来了“四清运动”。这一回,历时半年,吕克俭的青丝蓝兔毛似的头发脱落了一多半,每天早晨洗脸时,顺手一搓,头发茬子刷刷掉在水盆里。吕家堡原有的三户富裕中农,一户升为地主,一户升为富农,两位已经佝偻下腰的老汉,被推到那一小撮的队列里去了,作为惩罚,每天早晨清扫吕家堡的街巷。谢天谢地,吕克俭又侥幸逃脱了,仍然保持着原有的上中农成分,这一回,他没有丝毫的心思去感激那些“四清干部”的什么实事求是的高调了。没有把他推到地主富农那一档子里去,完全出于侥幸,出于运气,从贴近工作组的人的口里传出内幕情报,说是为了体现政策,不能把三户上中农全部升格为地主富农,必须留下一户体现政策,不然,吕家堡就没有上中农这个特殊地位的成分了。
   
“四清运动”结束后,吕克俭摸着脱落得秃秃光光的大脑袋,对老伴闪眨着眼皮,说出自己的新的人生经验:“你说,工作组为啥在三户上中农成分里,专选出咱来‘体现政策’?咱一没给工作组求情,二没寻人走门子,为啥?”老伴不答,她知道他实际不是问她,而是要告诉她这个神秘的问题,果然,吕老八很得意地自问自答:“我在吕家堡没有敌人!没有敌人就没有人在工作组跟前乱咬咱,工作组就说咱是诚心跟贫下中农走一条道儿的。因此嘛!就留下咱继续当上中农。”
    
这是吕克俭搜肠刮肚所能归结出来的唯一一条幸免落难的原因。得到这个人生经验,他无疑很振奋,甚至抑制不住这种冲激,跑到院子里,把已经关门熄灯的儿子和媳妇以及孙子都喝叫起来,听他的训示:
   
“看明白了吗?甭张狂!你只要一句话不忍,得罪一个人,这个人逢着运动咬咱一口,受得!人家好成分不怕,咱怕!咱这个危险成分,稍一动弹就升到……明白了吗?咱好比挑了两筐鸡蛋上集,人敢碰咱,咱不敢碰人呀!我平常总是说你们,只干活,甭说话,干部说好说坏做错做对咱全没意见,好了大家全好,坏了大家全坏,不是咱一家受苦害,用不着咱说长道短。干部得罪不起,社员也得罪不起。咱悄悄默默过咱的日月,免遭横事。这一回,你们全明白了吧?不怪我管家管得严了吧?”
    
一家人全都信服老家长了。
   
“四清”收场,“文革”开锣,吕家堡村的工分一年年贬值,成分却日渐升价。贫农下中农的成分越来越值钱,地富成分且不说,中农也不大吃香了,上中农几乎无异于地主富农。吕克俭为三娃子的媳妇就伤透脑筋了,旁的条件且不谈,一提上中农这个成分,就使一切正常的女子和她们的家长摇头摆手。谁也拿不准,说不定明天开始的某一运动,就轻而易举地把上中农升格成富农或地主了,谁愿意睁眼走进这种遭罪的家庭?眼看着三娃子上唇的汗毛变成了黑乎乎的胡须,脸颊上日渐稠密地拥集起一片片疥子疙瘩,任何做家长的都明白孩子的身体发育到了该结婚的紧迫年龄,却只能就这么拖着……谢天谢地,杨家斜村突然来了这个陕北闺女,不弹嫌上中农成分,他抓紧时机,三下五除二,当机立断,办了。
    
经过对新媳妇进门来一月的观察,克俭老汉发现,这娃不错,勤苦,节俭,似乎是意料中事。从贫瘠的陕北山区到富裕的关中来的女人,一般都显示出比本地人更能吃苦,更能下力,生活上更不讲究。四妹子已经到地里开始上工,干活泼势,不会偷懒,尤其在做计件工分时,常常挣到最大工分。这个新媳妇的缺陷也是明显的,针线活儿不强,据说陕北不种棉花,自然不会纺线织布了。灶锅上的手艺也不行,勉强能擀出厚厚的面条,吃起来又松又泡,没有筋劲儿。据说陕北以洋芋小米为主,很少吃麦子,自然学不下擀面的技术的。所有这两条,做为关中的一个家庭主妇,不能不说是两个令人遗憾的不足,不过,有精干纺织和灶事技能的老伴指教,不难学会的。最让吕老八担着心的,是这个陕北女子不太懂关中乡村甚为严格的礼行,譬如说家里来了亲戚或其它客人,应该由家长接待,媳妇们在打过招呼之后就应退避,不该唠唠叨叨。四妹子在大舅来了时,居然靠在桌子边问这问那,有失体统。譬如说在家里应该稳稳当当走路,稳稳当当说话,而四妹子居然哼着什么曲儿出出进进,有失庄重。所有这些,需得慢慢调理,使得有点疯张的山里女子,能尽快学会关中的礼行,尤其是自己这样一个上中农家庭,更容不得张狂分子!
    
不管怎样,吕老八的心情,相对来说是好的。在棉田里移栽棉花苗儿,工间歇息时,队长向大家宣传大寨政治评工的办法,他坐在土梁上,噙着旱烟袋,眼睛瞅着脚旁边的一个蚂蚁窝出神。蚂蚁窝很小,不过麦秆儿粗细的一个小孔,洞口有一堆细沙,证明这洞已经深及土层下的沙层了。有几只蚂蚁从洞里爬出来,钻到沟垄里的土块下去了,又有一个一个小蚂蚁衔着一粒什物钻进洞去了。他看得出神,看得津津有味,兴致十足,把队长说的什么政治评工的事撂到耳朵后边去了。
    
吕老八继续悉心观察蚂蚁。这一群小生灵,在宽阔的下河沿的田地里,悄悄凿下麦秆粗细的一个小洞,就忙忙碌碌地出出进进,寻找下一粒食物,衔进洞去,养育儿女,快快乐乐的。蚂蚁没敢想到要占领整个河川,更没有想到要与飞禽争夺天空,只是悄悄地满足于一个麦秆粗细的小洞。人在犁地或锄草的时候,无意间捣毁了它们的窝洞,它们并不抱怨,也没有能力向人类发动一场复仇战争,只是重新把洞再凿出来,继续生活下去。
    
吕老八似乎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了,那麦秆粗细的窝洞无异于他的那个三合院。在宽阔肥沃的下河沿的川地里,他现在占着那个仅只有三分多地的三合院,每天出出进进,忙忙碌碌。随便哪一场运动,都完全可能捣毁他的窝洞,如同捣毁这小小的蚂蚁窝一样。
    
吕老八不易让人觉察地笑了笑,笑自己的胜利,外交和内务政策的全部胜利。他和他的近十口人的家庭成员,遵循忍事息事的外交政策,处理家门以外的一切事宜,几十年显示出来的最重要成效,就是没有在越来越复杂的吕家堡翻船。只是保住这一条,吃一点亏,忍一点气,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在村子里,他是个鳖一样的人,不争工分,骂不还口,似乎任谁都可以在他光头上摸一把。而在家里,吕老八却是神圣凛然的家长。他治家严厉,家法大,儿子媳妇以及孙子孙女没有哪个敢冒犯他的。媳妇们早晨给他倒尿盆。媳妇们一天三顿给他把饭双手递上来。媳妇们没有敢翻嘴顶碰他的。十口之家的经济实权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中,一切大小开销合理与否由他最后定夺。这样富于尊威的家庭长者,在吕家堡数不出几个来,就说那个队长吧,讲起学大寨记工分办法来一套一套的,指挥起社员来一路一路的,可是在家里呢?儿媳妇敢于指名道姓骂他,他却惹不下。吕老八活得不错。
    
他的眼睛从蚂蚁窝上移开了,漠然盯着农历四月晌午热烘烘的太阳,心里盘算已定:该当给三儿子进行一次家训,让他明白,应该怎样当好丈夫,这个小东西和媳妇刚厮混熟了,有点没大没小的样子。一个男人,一旦在女人眼里丢失了丈夫的架势,一生就甭想活得像个男人,而且后患无穷。吕家堡村里,凡是女人当家主事的庄稼院,没有不多事的。女人嘛,细心倒是细心,就是分不清大小,远近,里外。必须使这个明显缺乏严格家教的山区女子,尽快接受吕家的礼行,使她能尽快地谐调统一到这个时时潜伏着危险的庄稼院里来……训媳莫如先训子。

晚饭吃罢,帮大嫂洗涮了一家人的碗筷,把小灶房收拾清白,锁上门,四妹子揭开自家厦屋的洋布门帘,看见三娃子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她轻脚蹑步走到他背后,双手蒙住他的眼睛。三娃子从底下伸过手来,在她腰里搔了一把,她不由地放开手。他却就势把她按倒在炕上,搔她脖窝和胳肢窝,痒得她忍不住嘎嘎嘎笑着,在炕上打滚,讨饶,他却不饶,依旧使劲挠她搔她。这时候,屋里传来老公公呼叫“建峰”的声音,他吐一下舌头,缩一下脖子,走出门去了。
    
四妹子整理一下衣襟,跳下炕来,捞起纳布鞋鞋底的夹板,婆婆在把麻和抹褙子的布交给她的时候,郑重交待了,从今往后,三娃子的衣服鞋袜统由她管了,要是穿得太脏,或者穿着露出大拇指的烂鞋,村人不笑男人,而要笑话他的媳妇了,男人的穿戴是女人的面皮。婆婆又婉言替她计划,应该在新婚的头一年里,叼空做下够男人和自己穿五年的布鞋和棉鞋,以防一年后怀里抱上娃娃,就忙得捉不住夹板了。这是任何一个新媳妇都难得避免的事,趁早准备好,做得越多日后越轻松。四妹子很感激老婆婆对她的指教,决心在孩子出现以前,先把鞋准备充足,免得日后发紧迫。
    
进得这个家庭以后,她和建峰很快混熟了,熟悉了,便更喜欢他了。这个关中小伙子,身体长得健壮,模样也不赖,高眉骨,高鼻梁,条形脸,很有男子汉气魄。他不大说话,尤其在村子里,从不多嘴多舌参与队里的什么纠纷。他在屋里也不大说话,尤其跟老公公说话更少。他在小厦屋里,和她枕在一只枕头上,却轻声细语说这说那,说他在中学念初中时,物理和数学总是考满分,毕业那年,刚碰上“文革”,没能参加高中和中专考试,就回家来了。他家的成分高点,自知不敢在村里参与什么活动,就在家里看闲书,竟然对电机摸出门道了,学会修理马达了。
    
四妹子初到这个家庭一月来的印象,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事。这个家庭的生活是令她满意的,早饭一般喝包谷糁子,午饭总要吃一顿细面条,晚饭也是喝包谷糁子,馍馍通常是玉米面捏的,但逢年过节,总会吃到麦子面馍馍,粗粮虽然多了点,总都是正经粮食啊!不像在老家陕北,总吃糠,顶好是洋芋,而洋芋在关中人的餐桌上,是菜不是主食。
    
她的建峰身怀绝技,常常给队里修理马达,挣一份技术工,他原来就在自己的小厦屋修理,婚后挪到大队一间空房里去了。没有马达需要修理的时候,他就去大田里出工。晚上,他从来不出去串门,也不和其他小伙子们凑热闹,只是抱着那本电工技术书看得入邪。她就坐在他旁边的小凳上,抱着夹板缒纳鞋底,轻轻哼他喜欢的陕北民歌的曲调,小两口热热火火。这个十口之家的大家庭的大事,比如用粮计划,比如经济收支,比如应该给某一家亲戚应酬的礼物,统由两位老人操心,用不着她费心,她在这个看来庞大的家庭里,其实最清闲了,轮着她上工的时候,自有妇女队长来通知。要说当紧的事,倒是该尽快学会各种面条的擀法,以及纺线织布的技术。关中产棉花,人为了省钱,不买洋布,仍然习惯于纺线织布,穿衣做鞋或做被单。
    
家里的饭,是由三个媳妇轮流做的,每人一月。现在轮大嫂做饭,她有空就给大嫂帮忙,一来自己闲着,干点烧锅洗碗的活儿也累不了人,二来是跟大嫂学习擀面做饭的技术,熟悉熟悉这个家庭吃饭的习惯。轮过二嫂之后,就该轮着她了。她已大致明白,每顿饭动手之前,大嫂先请示老婆婆,做啥饭呀?老婆婆负责调节食谱。饭做熟之后,先舀出两碗,第一碗先端给老公公,第二碗再端给老婆婆,自然都需双手。然后再给孩子们舀齐,一人一碗,打发完毕,才给平辈的弟兄和妯娌们舀了。第一茬舀过,第二茬则由各人自己动手,大嫂只负责给两位老人续舀,以及给够不着锅沿的孩子舀饭,这是规矩,难也不难,四妹子渐渐就懂得了。
    
没有了吃的忧愁,又有一个基本可心的女婿,四妹子高兴着哩。至于这个家庭的上中农成分,于她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入党才讲究成分的高低,招工才论成分的好坏,这些事儿她压根儿想也没想到,只是希求有粮吃有衣穿有房住,有一个能得温饱的窝儿活下去,原本就是抱着这样卑微的目的从陕北深山里跑到这大平原上来的呀!
    
建峰被老公公叫进里屋去好久了,还没见回小厦屋来,说甚大事,要这么长时间呢?
    
一阵焉踏踏的脚步响,门帘一挑,建峰进来了。四妹子一眼瞅出来,他皱眉搭眼,不大高兴,和刚才出门去的时候相比,两副模样。家里遇到甚事了吗?四妹子猜想,也有点紧张。
    
建峰从暖水瓶里倒下一杯水,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叹了口气,出气声不大匀称。
    
四妹子忍不住,小心地问:“咋咧?”
   
“咱爸训了我一顿。”建峰悻悻地说。
   
“训你甚?”四妹子问,“你做下啥错事咧?啥活儿没干好是不是?”
   
“说我没家教。”建峰说。
   
“没家教?”四妹子听了,不由地问,“怎么没家教了?”
    
建峰叹口气,又喝了口水,没有解释,半晌沉默,才说:“日后,你甭唱唱喝喝的了。”
   
“咋哩?”四妹子睁大眼睛,突然意识到老公公一定说了自己的好多不是,忙问,“我口里哼个曲儿,犯着谁啦?”
   
“咱爸说咱家成分不好,唱唱喝喝,要让别个说咱张狂了。”建峰传达老家长的话说,“咱们成分不好,只顾干活,甭跟人说东道西,指长论短,也甭唱唱喝喝……”
   
“统共就轮着我上了三晌工,只有那天后晌放工时,我回家走在柳林里,哼了几句。”四妹子说,“咱家成分不好,连一句曲儿都不能哼呀?我在自家厦屋哼几句,旁人谁管得着呢?管得那么宽吗?”
   
“咱爸讨厌唱歌。”建峰说,“咱爸脾气倔,见不得谁哼哼啦啦地唱喝。”
   
“那好,不唱了。”四妹子叹口气,试探地问,“除了不准唱歌,咱爸还说啥来?”
   
“咱爸说,走路要稳稳实实地走,甭跳跳蹦蹦的。”建峰说,“让人见了说咱不稳重。”
   
“不准唱,不准蹦。”四妹子撇撇嘴,“还有啥呢?”
   
“还有……甭串门。”建峰说。
   
“我没串过门呀!”四妹子说,“连一家门也没串过,我跟左邻右舍不熟悉,想串也没处去。”
   
“咱爸说,大嫂二嫂的屋里也尽量甭串。”建峰说,“各人在各人的厦屋做针线活儿,串过来串过去不好。”
   
“还有啥呢?”四妹子赌气似地问。
   
“咱爸说,男人要像个丈夫的样儿,女人要像个媳妇的样儿。”建峰说,“不准嘻嘻哈哈,没大没小的。”
    
四妹子不吭声了,麻绳穿过布鞋鞋底的咝咝声在小厦屋里格外清晰,不准唱歌,不准嘻笑,不许在村里和人说话,也不许在自家屋串大嫂和二嫂的门子,那么,她该怎样过日子?她在陕北家乡,上山背谷子背得腰酸肩疼,扔下谷捆子,就唱喝起来了。在娘家时,虽然吃的糠饼子,油灯下,她哼着忧伤的曲儿,哼一哼也就觉得心肠舒和了。有时候,她哼着,母亲也就随着哼起来了,父亲坐在窑外的菜园子边上,也悠悠地哼起“揽工人儿难”来了。她没有想到,哼一哼小曲儿会不合家法,甚至连说话,走路,都成了问题,是关中地方风俗不一样呢?还是老公公的家教太严厉了?
    
她现在才用心地思量这个家庭所有成员的行为举措来,才有所醒悟,老公公早晨起得早,在院子里咳嗽两声,很响地吐痰之后,大嫂和二嫂的门随着也都开了。老公公一天三晌扛着家具去出工,回家来就喂猪,垫猪圈,起猪圈里的粪肥,他噙着短烟袋,可以在猪圈里蹲上一个多钟头,给那两头克郎猪刮毛,搔痒,捉虫子。
    
老公公总是背着一双手进院出院,目不斜视,那双很厉害的眼睛,从不瞅哪个媳妇的开着或闭着的屋门。四妹子进得这个家一月多来,没见过老公公笑过,对大嫂和二嫂那样的老媳妇也不笑,对大嫂和二嫂的五个娃娃也不笑。娃娃们总是缠老婆婆,很怯爷爷,甚至躲着走。大哥在外村一所小学教学,周六后晌回来,和父母打过招呼,晚上和大嫂在自家的厦屋里,也是悄没声儿的,住过一天两晚,周一一早就骑着车子上班去了。二哥是个农民,有木工手艺,由队里支派到城里一家工厂去做副业工,一月半载才回来一回。二哥回来了,也是悄悄默默的,不见和二嫂说什么笑什么,只是悄没声儿地睡觉。
    
四妹子回想到这些,才觉得自己确是有点儿不谐调了。她曾经奇怪,一家人整天都绷着脸做啥?说是成分不好,在队里免言少语也倒罢了,在自个家里,一家人过日月,从早到晚,都板着一副脸孔多难受啊!现在,她明白了,老公公的家法大,家教严。这个上中农成分的家庭,虽然在吕家堡灰下来了,可在那座不太高的门楼里,仍然完整地甚至顽固地保全着从旧社会传留下来的习俗。她不能不遵奉老公公通过她的女婿传达给她的教诲,这是第一次,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就会发生不愉快的事。她刚到这个家庭才一月,不能不注意老公公对她的看法和印象……
   
“这有啥难的?”四妹子轻淡地说,“从明日开始,我绷着脸儿就是了。”
   
“咱家的规矩,凡家里来了客人,亲戚也罢,外边啥人也罢,统统都由老人接待,晚辈人打个招呼就行了,不准站在旁边问这问那。”建峰继续给她传达老公公的家法,“咱爸说,前一回二舅来了,你在旁边说这说那,太没得礼行……”
    
四妹子臊红了脸,她想分辩,又闭了口,建峰说的是老公公的旨意,向他分辩有什么用呢!那天二舅来了,她给倒下茶水,问候了两句,本打算立即退下来,好让老公公陪二舅说话。可是,二舅问她在陕北哪个县,哪个公社,离延安多远,还问那儿的气候,物产,社员的生活。二舅在西安一家什么信箱当干部,人挺和气,不像老公公那样令人生畏。她在回答了二舅的问话以后,也问了些二舅在西安的生活情况的话,平平常常,之后就赶忙给二舅做饭去了……万万没想到,老公公对这件事上了心,说她不懂礼行了。看来,除了上工劳动和做饭吃饭以外,在这个家庭里,最好什么也甭说,什么也甭管,想到这儿,四妹子加重语气,带着明显的赌气的口吻说:“赶明日我绷紧脸儿,抿着嘴儿就是了!”

和老公公的一次正面冲突终于发生了。
    
夏收夏播的忙迫时月过去了,生产队里的活儿却不见减少,只是比收麦和种秋这些节令极强的活儿不显得那么紧火罢了。天旱得地上冒火,建峰日夜轮流在河川浇灌刚刚冒出地皮的包谷苗儿。她和两位嫂子常常同时被派到棉田里去锄草,去给棉苗“抹裤腿”,“打油条”,“掏耳屎”。老公公自不必说了,也是一日三晌不停歇。老婆婆坐在场院里的树荫下,看守刚刚分下的麦子,要撵偷吃的鸡或猪,要用木齿耙子搅动,晒得一咬一声嘎蹦脆响,就可以放心地储藏起来了,不出麦蛾子也不生麦牛了,一家人的粮食啊!
    
这天晌午,四妹子正在棉花行子里给棉花棵子“掏耳屎”,一个回家给娃喂罢奶来到棉田的嫂子告诉她,二姑来了。四妹子给妇女队长请了假,奔回村子来。
    
二姑坐在街门外的香椿树下,四妹子叫了一声“二姑”,就伸手从街门上方摸出钥匙,开了锁,把二姑让进院子。屋果没有人,她引着二姑坐进自己的小厦屋。三句话没说完,她抱住二姑哭了,竟然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是建峰……欺侮你来?”二姑问。
   
“呜呜呜……”她摇摇头。
   
“公公婆婆……骂你来?”二姑又问。
   
“呜呜呜……”她仍然摇摇头。
   
“俩嫂子……使拐心眼来?”二姑再问。
   
“呜呜呜……”她哭得身子颤抖着。
    
二姑搂住她,就不再问了,眼泪扑踏踏掉下来,滴在侄女的头发上。
    
四妹子想哭。一家老少,没人打她,也没人骂她,吃也是尽饱吃,没有什么能说得出口的委屈事,可她说不清为啥,只是想哭。她躺在二姑怀里,痛痛快快哭起来,倒不想说什么了。
    
她绷着脸上工,绷着脸在小灶房里拉风箱或擀面条,绷着脸给二位老人双手端上饭去,绷着脸跟大嫂、二嫂说一句半句应酬话,甚至和建峰在自己的小厦屋里也绷着脸儿……她觉得心胸都要憋死了。
    
自从那晚老公公对建峰训导之后,建峰的脸儿也绷起来了,比她还绷得紧,挺得平。他不仅跟她再不嘻笑耍闹了,连话也说得少了,常摆出一副不屑于和她亲近的神气,即使晚上干那种事的时候,也是一句不吭,生怕丢了他大丈夫的架子,随后就倒过去呼呼大睡,再也不像刚结婚那阵儿搂着她说这说那了。
    
四妹子感到孤单,心里憋闷得慌慌,吃饭无味,做活儿也乏力,常常在田间歇息的时候,坐在水渠边上,痴呆呆地望着北方,平原远处的树梢和灰蒙蒙的天空溶为一体。她想大了,也想妈了,只有现在,她才明显地感觉到了公公婆婆和亲生的大大妈妈的根本差别。在这宽阔无边的大平原上,远远近近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村庄里,没有她的一个亲人,除了二姑,连一个亲戚也没有。她常常看见大嫂和二嫂的娘家兄弟姐妹来看望她们和孩子,她俩也引着孩子去串娘家,令人羡慕。她们可以把自己的欢心事儿说给娘家亲人,也能把自己的委屈事儿朝父母发泄一番,得到善意的同情和劝慰,然后又在夕阳沉落时回到这个令人窒息的三合院来。四妹子无处可去,只有一个二姑家,又不能常常去走动,二姑一人操持家务,也不能经常来看她。她的心胸间聚汇起一个眼泪的水库,全部倾泄到二姑的胸前了。一家人全都出工去了,时机正好,她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场,而不至于被谁听见。
    
哭过一场,心胸间顿然觉得松泛了,头却因为哭泣而沉闷,和二姑说了会子话,问了跛子姑夫和姑婆的身体,又问了杨家斜夏收分得的口粮标准,劳动日带粮的比例,看看太阳已经移到院子中间,该做午饭了。她要去请示婆婆,中午做什么饭,为了不致使婆婆看出她哭过,就用毛巾蘸了水,擦了脸。
    
因为二姑的到来,因为倒出了胸间聚汇太多的泪水,她的心情舒悦了,轻盈地走过吕家堡的街巷,来到村子北边的打麦场上。刚刚经过紧张的夏收劳动的打麦场,现在清闲下来了,一页一页苇席把碾压得光光净净的场面铺满了,新麦在阳光下一片金黄。她远远望见,婆婆正和一位老婆婆在荫凉下说闲话。走到当面,她欢悦地向家庭长者报告:“妈,俺二姑来咧。”
   
“来了好。”婆婆盯她一眼,说,“你招呼着坐在屋里。”
   
“妈,晌午做啥饭呀?”四妹子问。
   
“做糁子面。”婆婆淡淡地说。
    
四妹子心里一沉,忙转过身,怏怏地朝回走。屋里往常来了客人,不管是大舅二舅,或是俩嫂子的娘家亲戚,免不了总要包饺子,擀臊子面,最起码也要吃一顿方块干面片子。四妹子的二姑来了,也算得吕家的一门要紧亲戚,婆婆却让她做糁子面。糁子面,那是在糁子稀饭里下进面条,是庄稼人节约细粮的一种饭食,大约是普遍重视的中午这顿饭里最差池的饭了。
    
四妹子往回走,心里好不平啊!这是对她亲爱的二姑的最明显的冷淡接待了。论说二姑也不稀罕吃一顿饺子或者臊子面,人家在自家屋也没饿着。这是带着令人难以承受的冷淡和傲慢,甚至可以说是把亲戚不当人对待的明显的轻侮。她的刚刚轻松了的胸膛,现在又憋满气了。
    
她重新回到屋里时,注意掩饰一下自己的愤恨,不使二姑看出来,免得使她难受,万一让二姑觉得受到怠慢而一气走掉,那就更难收拾了。她让二姑歇在屋里,自己钻进灶房去做饭。
    
大嫂和二嫂从棉田里放工回来了。二姑从屋里出来,和两位嫂子说话。俩嫂子见有客人来,都洗了手,到灶房里来帮忙。这也是一条家规,凡有客人到来,不管轮着谁值班做饭,大家都要插手帮忙,以表示对客人的敬重,也给任何客人造成一种三妯娌齐心协力,家事和谐的气氛。
   
“你咋给锅里拂下糁子了?”大嫂惊问。
    
四妹子低头在案板上擀面,没有吭声。
   
“咋能给二姑吃糁子面呢?二姑常不来。”二嫂也责怪她。
    
四妹子呐呐地说:“咱妈叫做的……”
    
俩嫂子互相看一眼,再不说话了。
    
四妹子切好面条,听见院子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知道公公回来了,就把下面的事交给两位嫂子,自己走出小灶房,向公公低低地说:“爸,俺二姑来……”话音未落,二姑已经从小厦屋出来,笑着搭话问候:“你放工了?”
    
老公公“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铁锨,没有朝里屋走,转过身说:“你歇下。”随之就走出二门,跳进猪圈里,蹲下身去了。
    
四妹子愣住了,老公公的冷淡与傲慢是这样毫不掩饰,甚至故意给客人难看的举动,使她无所措手足了。二姑脸上立时浮出尴尬的神情,悻悻地笑笑,只好再转身走进小厦屋。
    
往常里,家里有亲朋来,老公公平时绷紧的脸上就呈现出热切的笑颜来接待,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忙着的一切活儿,把客人领到上房里屋去,喝茶,抽烟,拉家常。现在,老公公蹲在猪圈里,矮墙上冒起一缕缕蓝色的烟雾,不见有出来的征兆。
    
直到舀好了饭,老公公才在她的催促下跳出猪圈,走回里屋,坐在他往常招待客人的桌子旁。二姑也在两位嫂嫂的谦让中走向桌子的另一侧。
   
“快吃。”老公公总算开口招呼客人了,“家常便饭,甭见怪。”
    
二姑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端起碗来。
    
大嫂提出让她去替换婆婆回来,老公公立即制止了:“算了,你给她端去一碗算了,她说她不回来了。”
    
四妹子心里又一沉,老婆婆连二姑的面也不见,这更是注意礼行的老婆婆所少有的举动。
    
别别扭扭吃罢饭,二姑就告辞了。
    
送走二姑,四妹子回到厦屋,爬在被子上,哭不出也吃不下饭,越想越觉得窝气,太作践人了呀!
    
后晌,她在地里干了一后晌活儿,仍是想不通。晚饭后,她走进老公公的里屋,低着头:“爸,我明日想到俺姑家去……”
    
老公公盯她一眼,没有说话,低头点燃一袋烟,扬起头来,就佯装出毫无戒备的口气说:“好么!按说夏忙毕了,去散散心也对。可眼下队里正浇地,棉田管理也紧火,等忙过这一阵儿,棉花打权过头遍,地也浇完了,你再去。”
    
四妹子靠在婆婆的炕边没有说话。
    
吕老八很满意自己对这个小媳妇的回答。今天中午,他放工回来,顺路到麦场上看看麦子晒干的程度,老伴告诉他,三媳妇的二姑来了,三媳妇和她二姑在厦屋哭成一团。她说她回家去喝水,听见人家哭,没敢惊动,悄悄又退回到晒麦场上来了,吕老八一听就火了。
    
吕老八心里说,你三媳妇在你二姑怀里哭,必是说俺吕家亏待了你嘛!让邻舍左右听见了,还不知猜疑什么哩!再说,你做为二姑,到俺屋来不劝自己侄女,竟陪着哭,好像俺吕家真的压迫你的侄女了!再说,亲戚来了,不先与主人打招呼,钻在自家侄女厦屋,成啥礼行?你侄女不懂礼行,你做大人的也不懂?你既然不尊重俺屋的规矩,我就不把你当上宾待!
    
他很赞成老伴的举动:用糁子面招待!
    
作为回敬,他拒不邀她进上房里屋,躲在猪圈,让你凉着去!
    
吕老八盯着朝他提出走娘(姑)家要求的三媳妇,心里已经意识到,她给他示威。他慢待了她的二姑,有气说不出,要走娘(姑)家去了。他不硬性拒绝,只是说话儿忙,这在任何人听来,都是完全站得住脚的理由。让她和她二姑都想一想,为啥主家慢待了她?往后就不会乱哭一气了。
    
四妹子站在炕边,话从心里往上攻了几次,都卡在嘴边了,她想问,为啥慢待二姑?又不好出口,要求到二姑家去的示威性的举动,被老公公轻轻一拨,就完全粉碎了。她转过身,往出走去,决心留给他们一副不满意的样子,也让老公公想想去。
    
婆婆却在她出门的时候说:“三娃子的棉衣棉裤该拆洗了,甭等得下雪才捉针……”

四妹子躺倒了。
    
昨天晚上,老公公婉转而又体面地拒绝了她的要走姑家的要求,她的第一次示威被悄无声息地粉碎了,她回到厦屋里,早早脱了衣裳,关了门,拉灭了电灯,躺在炕上,眼泪潸潸流下来,渗湿了枕头。
    
院子里很静,大嫂和二嫂,一人抱一张席箔,领着娃子到街巷里乘凉去了,老公公和婆婆也到场边乘凉去了,偌大的屋院里,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了。三伏天,屋里闷热得像蒸笼,她的心里憋满了太多的窝囊气,更加烦闷难忍。她想放声痛哭一场,却哭不出来,如果哭声震动四邻,惊震了聚集在街巷和场边乘凉的男女老少,那么,她和老公公的矛盾就公开化了。她似乎还没有勇气使这种矛盾公开化,如果公开化了,很难有人同情她的。到这个家庭几个月来的生活,她已经大致了解到这个家庭在吕家堡是富于实际威信的。庄稼人被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和频频更换的政治口号弄得昏头晕脑,虽然不能不接受种种运动和种种口号对人们生活秩序和习惯的重大影响,可是对于绝大多数农民来说,他们依然崇尚家庭里的实际和谐。吕克俭虽然作为大肚子中农被置于吕家堡的一个特殊显眼的位置上,时刻都潜伏着被推入敌对阵营的危险,令一般庄稼人望而心怯,自觉不自觉地被众人孤立起来了。然而,对于吕家的实际生活,却令众多的庄稼人钦敬,甚至奉为楷模,用一句时兴话说,是模范文明家庭。人都说老公公知礼识体,老婆婆是明白贤惠人,两位老人能把一个十多口人的家庭拢在一起,终年也不见吵架闹仗,更不与村人惹是生非,这在吕家堡的中老年庄稼人眼里,简直羡慕死了。这样一个在众人眼里有既定影响的家庭,如果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吵架,而闹别扭,她即使有理也说不清了,她将会很自然地被人看作是搅槽鬼了。
    
二姑受到带有侮辱性的待遇,她说不出口,说了别人也还是要说二姑不懂礼行的,她只有眼泪,悄悄默默地淌。
    
四妹子听到脚步声,又听到敲门声了,是建峰。他白天黑夜在地里浇水,匆匆回家来,抱着大碗扒饭,嘴一抹就下河川去了。他负责四五眼机井上抽水泵的安全运转,发生故障及时修理,正常运行时,就躺在井台的树荫下睡觉,浇地的社员三班倒换,他是白天黑夜连轴转。听见他的脚步声,她没有拉灯,摸黑拉开了木门闩,随即爬上炕去,面向墙壁躺下了。
    
她听见他走进厦屋,顺手闭上门,拉亮了电灯。明亮的电灯光刺得她的眼睛睁巴不开,她用双手捂住,心里却在想:你老子今日把我二姑作践了!他也许不知道这件事,她猜不准,他的老子究竟给他说过没有?她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他诉诉委屈?
    
他坐在椅子上,咕嘟咕嘟喝下了她晾在茶缸里的冷水,啪地一声关了电灯,咣当一声关上了木门栓子,她就感到了他的有劲的双臂。她依然面向墙壁,双臂拘着胸脯,拒绝那双手的侵略。
    
他一句不吭,铁钳一样硬的手掌把她制服了……他满足了,喘着气又勾起短裤,溜下炕,拉开门,一句话也没说,脚步声又响到街门外去了。
    
没有欢愉,没有温存,四妹子厌恶地再次插上门,几乎是栽倒在炕上。婚后的一月里,她对他骤然涨起的热情,像小河里暴涨的洪水一样又骤然消退了。自从那晚老公公对他训导之后,他就变成一个只对她需要发泄性欲的冷漠的大丈夫了。他不问她劳动一天累不累,也不问她身体适应不适应关中难熬的三伏酷热,更不管她吃饭习惯不习惯,总之,他对她的脸儿绷得够紧的了。她的月经早已停了,她几乎减少了一半饭量,有几次端起碗来,呕得汤水不进。他知道她怀上了,却说:“怀娃都那样。听说过了半年就好了……”她想吃点酸汤面条,老婆婆没有开口做出这样的指令,她也不敢给自己做下一碗,一大家子人,怎么好意思给自己单吃另喝呢?她想吃桃儿,桃月过去了,一颗桃儿也没尝过。她想吃西红柿,这种极便宜的蔬菜,旺季里不过四五分钱一斤,老公公咬住牙也不指派谁去买半篮子回来。现在,梨瓜和西瓜相继上市了,那更是不敢想象的奢侈享受了……他从来也不问她一声,怀了娃娃是不是需要调换一回口味?
    
她到这个家庭快半年了,大致也可以看出来经济运转的过程,老公公把生产队里分得的粮食,统统掌管在自己手中,一家人吃饭的稀稠和粗细粮搭配,由老婆婆一日三顿严格控制,上房里屋的脚地,靠东墙摆着四个齐胸高的粗瓷大瓮,靠南墙和西墙摆着两只可墙长的大板柜,全部装着小麦,玉米则盘垒在后院的椿树和榆树的树杆上。据说每天晚上脱鞋上炕以前,老公公像检阅士兵的总统一样,要揭起每一只瓷瓮的凸形盖子,打开木柜上的锁子,看看那些小麦,在后院的玉米垒成的塔下转一圈。不过她没有发现过,许是村里人的戏谑之言。她确实看见过老公公卖粮的事,那是夏收前的青黄不接的困三二月,入睡定时光,屋里院里一阵自行车链条的杂乱响声之后,悄悄地灌了小麦,又灌了包谷,那些陌生人的自行车货架上搭着装得圆滚滚的粮食口袋,鱼贯地从院子推出街门去了。她爬在窗台上,约略数出来,十一口袋。她明白,目下粮食交易的市价,小麦卖到六毛,包谷卖到二毛七八,各按一半算,也有五百多块。这时候,建峰从里屋回到厦屋,头发上和肩头扑落着一层翻弄粮食的细沫尘土。老公公做得诡,一次瞧准时机,把全部要卖的粮食一次卖掉,神鬼不知。不像村里一般庄稼人,见了买主就想卖,一百也卖,二百也卖,反显得惹眼。每年的这一笔重大收入,压在婆婆的箱子底儿,难得再出世。
    
另一笔较为重要的收入,就是养猪。政府禁止社员养羊、养牛、养蜂,视为资本主义的“尾巴”,只允许养猪。毛主席“关于养猪的一封信”,用套红的黄色道林纸印出来,家家户户屋内都贴着一份,是县上统一发下来的。老公公从地里回到屋里,扔下家具,就蹲到猪圈口的半截碌碡上,点燃旱烟袋,欣赏那头黑克郎,直到交给公社生猪收购站,装着七八十块钱回来,再愈加耐心地侍候那只两作长的小猪崽。
    
第三笔重要收入,是大哥的工资。听说大哥的工资是三十九元,每月七日开支以后,必定在开支后的那个星期六回家来交给老公公,然后再由老公公返还给他十九元,作为伙食费和零用钱,抽烟,买香皂或牙膏一类零碎花销。老公公留下二十元,做为全家统筹安排的进项。老公公禁止儿子回家来买任何孝顺他老俩口子的吃食,一来是家大人多,买少了吃不过来,买多了花销不起,于是在家里就形成一种大家都能忍受的规矩,无论谁走城上镇回来,一律都不买什么吃食,大哥二哥的娃娃自然也不存任何侥幸。屋里院里从早到晚,从春到夏,都显得冷寂寂的,没有任何能掀起一点欢悦气氛的大事小事。
    
大嫂和二嫂,渐渐在她跟前开始互相揭短。二嫂说,这个屋里,大嫂一家顶占便宜了。大嫂一家五口,四口在吕家堡吃粮,每年的口粮款几近三百,而大嫂做不下二百个劳动日,值不到一百块,大哥交的二百来块钱,其实刚刚扣住自己家室的口粮,谁也没沾上大哥的什么好处,老公公明明知道这笔帐该怎么算,还是器重大哥,心眼偏了。二嫂还说,大哥最精了,小学校教员的伙食,月月没超过十块,而给老公公报说十五块,一月有九块的赚头了。二嫂说他们两口子最吃亏了,俩人一年挣五六百个劳动日,少说也值三百元,而四个人的口粮不到三百元,算来刚好扣住,而六百个劳动日秋夏两季可带的小麦和包谷就有六百斤,六百斤小麦和包谷黑市卖多少钱?老公公心里明白这笔帐怎么算着,却不吭声,老也不记者二的好处。
    
二嫂这样算,大嫂却有自己的算盘。大嫂说,二哥订娶二嫂的七八百块钱,全是她的男人的钱,老二不记大哥的好处,有了媳妇就忘了拉光棍的难受,反倒算计起大哥了,跟着二嫂一坡滚!大嫂说,老二人倒老实,净是二媳妇鬼精。老二有木匠手艺,跟队里的副业组在城里十八号信箱做工,每月五十七块钱,给队里交四十块,计三十个劳动日,留十七块伙食钱,而实际上连五块钱也用不了。咋哩?民工自己起伙,粮由家里拿,自己只买点盐醋就行了,十七块伙食费都给自家省下了。更有叫人想不到的事,民工利用星期天或晚上加班,挣下钱就是自己的,不交队里,也没见老二给老公公交过。二嫂搂下的私房钱谁也摸不清,净是苦了她的老大,被老公公卡得死死的,每月上交二十块,一年到头也买不起一件新制服,她的男人是小学校里的教员中穿戴最破烂的一个……
    
四妹子心里反倒有了底:这个家庭里,其实最可怜的是她和男人建峰了。两位嫂嫂,都有一点使老公公无法卡死的活路钱,而她和老三建峰真是被彻底卡死了。她和他在队里劳动,年底才决算,不管长出短欠,统由老公公盖章交办。这个家里通过各个劳动力挣来的粮食,也由老公公统一管理,卖下的余粮钱不做分配。她和老三连一分钱的支配能力也没有,而俩人的劳动所得在这个家庭里却是最多的,花销却是最少的……吃亏吃得最多了。
    
结婚几个月了,公公和婆婆没给过她一分钱,老公公且不说,老婆婆难道不知道,起码需得买一札卫生纸吧?总不能让人像老辈子女人那样,在潮红时给屁股上吊一条烂抹布吧?从二姑家出嫁时,二姑塞给她五块钱,就怕她新来乍到,不好张口向老人要钱,买札纸啦,买块香皂啦。五块钱早已花光用尽,总不能再去朝二姑开口要钱吧?建峰睁开眼爬起来去上工,放工回来抱着大碗吃饭,天黑了就脱衣睡觉,从来也不问她需要不需要买一札纸,纯是粗心吗?
    
他对她太正经了,甚至太冷了,他只是需要在她身上得到自己的满足,满足了就呼呼呼睡死了,她没有得到他的亲昵和疼爱,心里好委屈啊!
    
在老家陕北,有个放羊的山哥哥,他和她一起放羊,给她上树摘榆钱,给她爬上好高的野杏树摘杏子吃。她和他在山坡上唱歌,唱得好畅快。他突然把手伸到她的衣襟下去了,在她胸脯上捏了一把。她立时变了脸,打了他一个耳光。山哥哥也立时变了脸,难看得像个青杏儿,扭头走了。她自己突然哭了,又哭着声喊住他。他走回来,站在她面前,一副做错了事的愧羞难当的神色。她笑了,说只要他以后再不胡抓乱摸就行了。他跑到坡坎上,摘来一把野花,粉红色的和白色的野蔷薇,金黄金黄的野辣子花,紫红的野豆花,憨憨地笑着,把一支一支五颜六色的花儿插在她的头发上,吊在发辫上。可惜没有一只小镜子,她看不到自己插满花枝儿的头脸,他却乐得在地上蹦着,唱着。
    
她想到他了,想到那个也需要旁人帮忙掏屎的山哥哥,心里格愣跳了一下。
    
这样过下去,她会困死的,困不死也会憋死的。没有任何经济支配能力,也没有什么欢愉的夫妻关系,她真会给憋死的。
    
她终于决定:向老公公示威!
    
她睡下不起来,装病,看老公公和婆婆怎么办?看她的男人吕建峰怎么办?
    
窗户纸亮了,老公公沉重而又威严的咳嗽声在前院的猪圈旁响着,大嫂和二嫂几乎异口同声在院子里叮咛自己的孩子,在学校甭惹是生非,孩子蹦出门去了。院里响起竹条扫帚扫刷地面的嚓嚓声,那是二嫂,现在轮她扫地做饭了。老公公咳嗽得一家人全都起身之后,捞起铁锨(凭铁锨撞碰时的一声响判断),脚步声响到院子外头去了,阿婆和大嫂也匆匆走出门上工去了,院子里骤然显得异常清静,只有二嫂扫地时那种很重很急的响声。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反应,他们大约以为她不过晚起一会儿吧?这倒使四妹子心里有点不满足,她想示威给他们看看,而他们全都粗心得没有留意,没有发觉,反倒使她有点丧气了。
   
“四妹子,日头爷摸你精屁股了!”二嫂拖着扫帚从前院走到她的窗前,笑着说,“快,再迟一步,队长要扣工分了。”她催她上工。
    
终于有人和她搭话了,不过却是不管家政的二嫂,她的主要目标不是二嫂而是老公公和老婆婆,转而一想,二嫂肯定会给两位家长传话的。她没有搭话,长长地呻唤一声,似乎痛苦不堪,简直要痛苦死了。
   
“噢呀!那你快去看看病。”二嫂急切的声音,她信以为真了。二嫂又说,“你现时可不敢闹病,怀着娃儿呀!”
   
“不咋……”她轻淡地说,却又装得有气无力的声调,“歇一晌……许就没事咧!”
   
“可甭耽搁了病……”二嫂关切地说,“不为咱也得为肚里的小冤家着想……”
    
四妹子又呻唤一声,没有吭声,心想,必须躺到两位老家长前来和她搭话,才能算数。看病?空着干着两手能看病吗?二嫂即使不是落空头人情,属于实心实意的关照,也解决不了她的问题,她能给她拿出看病的钱吗?
    
四妹子决心躺下去,茶水汤米不进,直到这个十几口的大家庭的统治者开口……

清晨的空气凉丝丝湿润润的。河川里茂密的齐胸高的包谷苗子悄头,浮游着一层薄纱似的轻柔的水雾。渠水哗哗流淌,水泵嗡嗡嘶叫,浇地的庄稼人互相问答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爽。这是三伏褥暑里一天中最舒服的时辰。
    
四妹子的示威取得了决定性胜利,老公公支使三娃子带她到县地段医院去看病。
    
四妹子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她的男人吕建峰双手紧握着借来的这辆已经生锈的自行车车把,有点紧张又有点吃力地踩着脚踏子,在吕家堡通往桑树镇的土石公路上跑着,路道坑坑洼洼,两条被马车碾出的车辙深深地陷下去,铺着厚厚的被碾成粉末的黄土。自行车车轮颠颠蹦蹦,几次差点把她颠跌下来,尽管这样,四妹子的心情还是畅快的。她在打麦场上,在棉田的垅畦里,常常听见村里那些媳妇们津津有味地叙说男人带她们逛西安、浪县城的见闻,她现在就坐在三娃子的腰后,去桑树镇逛呀!想到自家去桑树镇的公开理由是看病,四妹子又有点懊丧。
    
前日早晨,她躺在被单下,一直躺到一家人纷纷收工回家吃早饭,也没起来。先是建峰回到厦屋,听说她病了,倒是一惊,让她到大队药疗站去看看病,她翻了个身,没有吭声。他催得紧了,她才冷冷地说:“没钱。”他说大队药疗站免费医疗,看病不收钱。她听了,更加冷声冷气地说:“要五分钱挂号费。我没有,你有没?”顶得他半天回不上话来,他身上也是常年四季不名一文。
    
老婆婆撩起门帘,走进来问:“害咋?”
    
四妹子软软地欠起身:“头疼,恶心……”
   
“到医疗站去看看。”
    
老婆婆在桌子上搁下一枚五分硬币,叮当一响,转身走出去了,尽到了老辈子人对晚辈儿媳很有节制的关怀。
    
她到医疗站去了,交了五分挂号费,那两位经过公社卫生院短期训练的医生,热情而又大方地给她开下不下两块钱的药片和药水,回家又躺下了,一直睡到昨天天黑,她忍着饥饿,没有吃一口饭,早饿得四肢酸软,头昏脑胀,口焦舌燥,嘴唇上爆出一层干裂的死皮,真的成了病人了。建峰惊声慌气地问:“医疗站的药不投症?”她呻唤一声,不予回答,何必回答,其实那些药全都塞到炕洞里去了。老婆婆又来问过一次,随之就把建峰唤回上房里屋,终于传达下老公公的决定,让他带她到桑树镇的县地段医院去看病。
    
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付出了两天难耐的饥饿作代价,才争得了今日逛一逛桑树镇的机会,想来真叫人心酸。如果不是她装病,而是老公公大大方方给她几块钱,让她出去畅快一天,她大概会不停声地要叫“爸”了。无论如何,她达到目的了,尽管争得的手段不那么光明正大,她还是感到了一种报复后的舒心解气。
    
从土石公路转上通桑树镇的黑色柏油公路以后,车子平稳了。两天没有吃饭,心里饿得慌慌,腰也直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变得像一片落叶,轻飘飘的,在那儿也站立不稳。她倚势爬在他的后背上,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腰,乳房抵着他的单衫下蠕蠕扭动着的脊梁骨,离开吕家堡村很远了,熟人见不到了,不怕难为情了。路面平整了,车子也平稳了,他踏得也轻松了,这才问:“你难受得很吗?”
   
“嗯……”她恹恹病态地应着。
   
“忍耐一下,马上到医院了。”他脚下踏得更快了,车子呼呼呼飞驰。
    
四妹子的脸无力地贴靠在他的宽阔的脊背上,他当她真的病下了,急慌慌带着她往桑树镇医院赶着。他虽然对她冷冷淡淡,却怕她病,更怕她死。他老实,一丝一毫也没有觉察出她的用心来。她问:“咱爸给下你多少钱?”
   
“五块。”他轻轻喘着气,不加思索地说。
   
“要是不够开药钱呢?”她问。
   
“那……”他略微顿一顿,“咱爸说,一般头疼脑热的病,五块够咧。咱爸说,要是麻烦病,需得再看,那他再给咱……”
   
“要是花不完呢?”四妹子试探着问,“剩下块二八毛的,还要交给咱爸吗?”
   
“当然……按说应该交给老人。”他说,“咱屋家大人多,没有规矩不成。用时朝老人要,花过剩下的该交回去。”
   
“咱爸还查验药费发票吗?”她挑衅地问。
    
他不吭声了。似乎于此才意识到她的问话里的弦外之音,含有对他老子的某些讽喻,某些嘲弄,某些不恭,他不回答了。
    
她也不问了,盘算着怎样充分地使用装在他口袋里的那五块票子,如果花去一大部分买下些她并不需要的药片和药面儿,太可惜了,县地段医院不是吕家堡大队医疗站,每一粒药丸都要算钱的。
    
桑树镇逢集日,男人和女人把街道上拥塞得满满的,她跳下车子,扶着他在人窝里挤。走到医院门口,她拽住了他的车子,说:“先吃点饭,我饿了。”他说:“看完病,消消停停地吃饭,再迟,怕要挂不上号了,”她执拗地说:“不要紧。先吃点饭。”他无可奈何地调转过自行车来。
    
她终于睃巡到一家国营食堂,走进门口一瞅,她的胃猛地掀动起夹,扭得心口儿微微地痛了——她瞧见了饸饹。在一只大瓷盘子里,堆着小山一样高的饸饹,紫红色的条子,在服务员抓起时颤悠悠地弹着,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吃掉那一座饸饹垒成的小山。饸饹是用乔麦面压的,而乔麦正是陕北家乡的产物,在家时,过年过节总能吃上一顿。关中不产乔麦,恰恰成为食堂里的商品饭食了。大热天,吃一碗凉饸饹,她该多惬意啊!
    
他买下两碗,搁在桌上,诚恳地催她快吃。
    
她多多地调上醋,凉生生的饸饹从冒烟起火的喉咙滚进翻搅着的胃部,她噎得打起咯咯来,这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瞧瞧他,她才发觉他自己并没有吃,手里捏着一块干得炸开口子的馍馍,啃着,看着她吃。她停住筷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咋不吃饸饹?”
    
他歉意地笑着说:“我……吃馍就行咧!”
    
她心里忐忑一下,他只给她买下两碗,自己啃干馍,想省下几个钱来。她心里动了一动,随之就愤怒了,从他手里夺下馍来,塞到布袋里,把那一碗饸饹推到他面前,狠狠地瞧着他,直到他端起碗,提起筷子,憨憨地笑着低头吃起来。
    
她看见他吃得很香,很馋,一碗饸饹只挑了三五次筷子就挑光了。她伸出手不容置辩地说:“把钱给我。”他没有吭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交到她手上。
    
她接过那一沓折迭整齐的整块票儿和零毛毛票子,转身就走到买票的窗口,一下子又买下四碗来,堆到桌子上,对着他惊恐的眼睛说:“你吃,我也吃。”
    
他小声嗫嚅说:“要是不够看病咋办?”
   
“吃饱再说。”她埋头畅快地吃起来。
    
她吃下三碗饸饹,似乎肚子里还可以装进三碗。她没有再会买,留下空隙再吃点别的久已渴盼的东西。她走在前头,他推着自行车跟在她后面。她在一个卖西红柿的小车前停住了,问了价,又还了价,买下三斤,装进帆布袋里,等不得用水洗,只用手绢儿擦一擦,就吃起来了。她塞给他两个,他满眼疑虑,没滋没味地吃着。直到她停站在一个西瓜摊子前,而且花掉一块八毛钱买下一个整个西瓜的时候,他吓得简直要哭了:“看病咋办呢,钱花完了……”她说:“我有办法,你甭急,先吃瓜……”
    
她和他蹲在瓜摊上的小桌前,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个西瓜。
    
她吃饱了,浑身都恢复了力气,心满意足了,做梦时不知多少回梦见吃着杏儿,桃儿,西瓜,醒来时枕头上泌着一片口水,今日算是畅畅快快地享了口福。看着郁郁不乐的他,她觉得他太傻了,傻得令人可怜,令人憎恨。再次走到医院门口,他咕哝说:“药费肯定不够了!”
   
“算咧!不看病咧!”她说。
    
他回过头,惊疑地瞪大了眼睛。
   
“我的病……好咧!”她笑着说,“西瓜和饸饹,比药灵哩!”
    
他大概现在才明白上了她的圈套,一下子没有了力气,顺势在医院门口旁的槐树下蹲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有点生气地低下头。
    
她也想歇一歇,就在地上坐下来,瞅着他有苦难言的样子,悄悄说:“怎么办?买吃了这些东西,没开下一张发票,回去怎么给咱爸交帐呢?”
    
他不计较她的挖苦,反倒问:“你真格没病?”
   
“现在……有病也没钱看了。”她挪揄地说,“想想回去怎么交帐?”
    
他闷下头,又不吭声了。
   
“这样——”她说,“你甭做难。这五块钱,算是我借咱爸的,你给他说响,我迟早给他还了。”
   
“不不不——”他尴尬地笑笑,“不是这个话嘛!”
   
“建峰——”她低低地叫,“我说的是真话,不是耍笑你。我今日敢花五块钱,实在是馋得受不了啦!你知道,我有了,三四个月了。我也不知道,自肚里有了这东西,嘴里馋得……”
   
“你该早说……”建峰说。
   
“早说啥?你不知道,咱妈也不知道?”她说,“可我连……”她说不下去了,委屈得想流泪。看着街道上拥拥挤挤的男男女女,她忍住了泪,说,“你不替我想,也该替自个的后代想想。我要是生下来个瘦猴猴,你就后悔了!”
    
建峰闷下头,轻声唉叹一声。
   
“我给你怀了娃娃,瞎好没人问我一句。我恶心得吃不下饭,你妈不管,你也不管。”四妹子气恨地诉说着,“你爸养的那头老母猪,怀下猪娃了,他一天三晌给喂食饮水,给搔痒痒捉虱子……我连一头母猪也不如!”
   
“四妹子,你听我说——”建峰急了,忙解释说,“我实在没一分钱,有心也用不上,再说……我也不懂该做啥。”
   
“没钱归没钱,话该有一句吧?”四妹子并不接受他的解释,“你爸封建到连一句话也不许你跟我说吗?”
    
建峰又低下头,难受地唉叹着,闷了半晌,委婉地说:“咱爸脾气不好,面冷,家法也大,我也没法子,可你慢慢就知道了,咱爸心好,昨黑给我说,看病剩下钱了,叫我给你买些想吃的东西。咱爸说,屋里家大人多,不好给你另喝单吃,借这回看病,想吃啥买啥……”
   
“嗬!多大方!”四妹子冷笑一下,“就给下五块钱,真要看了病,能剩几毛?还‘想吃啥买啥’哩!”
   
“咱家……唉!没钱!”建峰说,“粮食卖下五百块,全给亲戚还了帐,是为我娶你拉下的烂账……”
   
“穷也罢,富也罢,反正我进你家门楼快半年了,今日头一回花下五块钱。”四妹子淡淡地说,“你给老人说,今日我乱花的钱,算我借下的,我日后还给他。这样——你也好交帐咧!”

五块钱,把一个和睦贤良的十口之家搅得人仰马翻了!自信而又威严的家长吕克俭老汉,气得心口疼了,躺在炕上起不来了。
    
克俭老汉躺在炕上,脑子里不时浮出那不堪回味的一幕场景——他刚从地里走回村子,就瞅见自家门楼下围挤着一堆人,这是乡村里某个家庭发生了异常事件的象征。他心里一紧,外表上仍然不现出慌张,走到门楼下的时候,就听见院子里的对骂声:
   
“看你也是个野货!山蛮子!卖×换饭吃!从山里卖×卖到平川来咧!”二媳妇的声音。
   
“我卖×,你也卖×,你妈也……”三媳妇的声音。
   
“你×大揽得宽!把人嘴缝了!山里货!”大媳妇的声音。
    
吕老八气得脖颈上青筋暴突起来,走进院子,扔下手中的家具,凛然天神似地站立在院子中央,瞅着三个正搅骂成一团的儿媳妇。尽管他凝眉怒目,架势摆得凛然威风,三个媳妇仍然不见停歇,谁也不饶过谁一句,这就使他气上加气,火上添火。往常里,要是谁和谁犯了口角,甚至是老大和老二的孩子吵架,只要他往当面一站,眼睛冷冷一瞅,交火的双方立马屏声敛息,停口罢手。现在,三个媳妇居然当着老公公的面,嘴里争相喷出不堪入耳的秽言恶语,把老家长不当一回事,他劝又不想劝,骂又不好骂,一时又断不清谁是谁非,看着街门口涌来更多的看热闹的婆娘女子,吕克俭家的门风扫地了,关键是应该立即停止这种辱没家风门面的臭骂。他气急中捞起一只喂鸡的瓦盆,“哗啦”一声摔碎在台阶上,随口喷出一句:“难道都不知道顾面子了哇?”
    
这一摔一吼,果然有效,大媳妇率先闭了口,走回自己的屋子,二媳妇也不见出声了,在案板上擀着面,使用了过多的力量,撞得案板咚咚咚响。最后收场的是三媳妇,在两位嫂嫂已经不出声的时候,还喊了一句:“想合股欺侮我,没像!”说罢,扭转身回厦屋去了。吕克俭对三媳妇最后多骂一句的表现,留下很糟糕的印象,吵架的双方,除了是非曲直之外,总是老好的人先停口,最后占便宜的一般都是歪瓜裂枣。他对三媳妇的印象尤其反感,虽然三个媳妇都骂得不松火,但三媳妇用蛮声蛮气的山里话骂人更难听。甚至到他后来弄清了这场家务官司的直接责任并不在三媳妇的时候,仍然不能改变对她的那个不好的印象。
    
吕老八当晚就弄清了原委,二媳妇听村里人说,三媳妇根本没进医院门,小两口进了馆子又坐西瓜摊子,尽吃海浪了一天,就无法忍受了,先说给大嫂,俩人说着说着就骂起来,说这“外路货不懂礼俗家规”啦!“山蛮子不会居家过日子”啦!“吕家倒霉就该倒在这小婊子身上”啦!正说得骂得热呼,四妹子下工回来,到灶房里去喝水,听见了,随之就开火了。
    
吕克俭老汉当着三个媳妇的面作了裁决,大媳妇和二媳妇不该私下乱骂,对谁有意见,要说给他或她们的婆婆,由家长出面解决。三媳妇花钱太大手大脚了,下不为例。老汉很开明地说,他给三娃子已经说清白了,看病交过药费,剩下块儿八毛,吃点瓜瓜果果,主要是有了身子。而把五块钱全部吃光花净,太浪费了。大媳妇和二媳妇都不吭声,算是接受了他的裁决,三媳妇呢?居然当着他的面说:“这五块钱,我给建峰说了,日后我还。”老汉对她印象更坏了,听不进道理的蛮霸货嘛!
    
老汉躺在炕上,一道无法摆脱的阴影悬在心中:分家。这个由他维系了几十年的家庭,一个在吕家堡难得再找出第二家来的和睦的家庭,现在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口。老汉明白,无论妯娌,抑或婆媳,即使夫妻之间,一旦破了口,骂了娘,翻过脸,再要制止第二次和第一百次翻脸骂娘,就不容易了,就跟第一次通过水的渠道一样顺流了,要紧的是千万不能有翻脸破口的头一遭。这种事发生发展的最终结局,只有一条路可寻,那就是分家,兄弟们拔锅分灶,各人引着各人的婆娘娃娃去过日月,吕克俭几十年来看着吕家堡百余户人家都这样一家分成两家或三家,全无例外,现在,轮到他自个主宰的这个庄稼院了。
    
必须采取切实的措施来堵塞这种事件重演,虽然艰难,为时尚未太晚。他在把三个媳妇当面裁判一番之后,立即采取第二步措施,让队里进城办事的会计捎话给二娃子,叫他礼拜天回来,无论如何也要回来。
    
星期六晚上,大儿子从学校休假回来了,二儿子天擦黑时也回来了,三娃子本身就在家里。喝罢汤后,他把三个儿子叫进里屋,瞅着三个横看竖看都十分顺眼的儿子,老汉一下子觉得不好开口了,鼻腔里潮起一股酸渍渍的东西。大儿静淑,二儿暴烈,三儿蔫扑拉沓,他熟悉他们的秉性简直比对自己更清楚,不管他们在外工作或在家务农,也不管他们与外人如何交往,回到家中,他们对他一律恭敬,听说顺教,没有哪个翻嘴顶撞,这也为吕家堡的一切老庄稼人羡慕。现在,他对他们怎么说得出那句“分家”的话呢?
    
未等他开口,大儿子先做了自我责备,把责任揽到他的内人身上,进而推到自己对家偶教育不严的根源上。二儿子效法其兄,说自己做工在外,没有能够制止自己的婆娘。只有老三蔫蔫地低坠着脑袋,没有说话。
    
老汉却估计出来:儿子们尚没有分家的明显征候,于是就说:“我看……趁早分了,免得日后搅得稀汤寡水,倒惹人笑……”
    
未及说完,三个儿子一齐反对,词恳意切。克俭老汉这才使出最真实的用心:“既然你们兄弟三人都不想分,那我就给你们再掌管一段家事;既然你们都不想分,那就把自家屋里人管好,再不准像前几天那样混骂混闹了……”
    
此后多日,这个家庭从骤然而起的僵硬的气氛中渐渐恢复过来,恢复了平素那种不淡不咸的气氛,一月之后,就看不出曾经发生过的矛盾的痕迹了。
    
一件意料不到的打击突然降至,把吕克俭老汉一下子打懵了——他的三娃子的媳妇被推到吕家堡的戏楼上,斗争了一家伙!
    
看着三儿媳妇被民兵拉上吕家堡村当中的那幢戏楼,吕克俭老汉吓坏了,也气坏了,他很快得知,三儿媳妇偷偷贩卖鸡蛋,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被公社里抓获了。
    
半月前,落了一场雨,秋田的旱象缓解了,包谷也开始孕穗了,农活少了,除了管理棉花,再没有什么大的活路了。为了缓解家中的矛盾,他让老伴以关怀的姿态支使三媳妇去杨家斜二姑家住一住。万万没料到,她在二姑家跟着二姑偷偷干起了贩卖鸡蛋的违法的营生。
    
老汉胆颤心惊,终日价一副大祸临头的不祥心理。天爷!解放二三十年来,吕老八经历了多少运动而保住了上中农的成份没有升格为富农或地主,全凭的是严谨和守法。这个陕北来的三媳妇,居然敢于冒险惹祸,势必殃及这个十口之家的老老少少的安全,怎么得了!
    
尤其令老汉气恨的是,斗争会后的第二天,在一家人惊魂未定的情况下,她居然天不明起来,又贩鸡蛋去了。
    
吕老八扶着犁把儿,吆喝一声黄牛,心里盘算着怎么办。他忽然意识到,这种灾祸的根源,全是自己铸成的大错!
    
自己原来想,陕北人日子过得苦,来到关中,不过是为了混一碗饱饭吃,有包谷馍馍和白面面条,那些山里女人就觉得进了天堂了。现在看来大错特错了,这个四妹子不仅不懂关中的礼行和规矩,而且性子野,爱唱歌,花钱大手大脚,骂人比本地女人骂得更难听。老汉忽然联想到“闯王”,那个东奔西杀的李闯王就出在陕北。穷则乱世。这个自小生在吃糠咽菜的穷山沟里的三儿媳妇,自然无法养成遵规守俗的涵养了,活脱就是个失事招祸的女闯王!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她自己脸皮厚,挨斗争不在乎,暂且不说,由此而引起整个家庭的灾祸,怎么办?上中农这个岌岌可危的成份,说升就升高了。老汉近三十年来没有一天敢松懈过对全家成员的警告:甭张狂!咱的成份麻达!现在,这个灾星倒自己寻着祸闯……
    
当夕阳从源楞上消失以后,暮色渐渐浓了,他卸了牲畜,扛着犁杖下坡的时候,一个主意形成了:坚决分家。尽快尽早分开,免得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这个山蛮子媳妇,看来压根儿就不是个顺民百姓,是一匹从小没有驯顺的野马,一个祸害庄稼院的扫帚星!

满天星光,没有月亮,星星很稠很密,大的小的明的暗的,闪闪眨眨,象搅乱了的芝麻、麦子、黄豆和包谷,大大小小的颗粒混杂掺合在一起,互相辉映又互相重迭。
    
人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一个人占着一颗星,一颗星就在天上注册着一个人。一颗星儿落了,那是天爷从他的大注册簿上把一个人抹掉了,地上的那个人也就死了。四妹子抬头瞅瞅天空,哪颗星星是她的呢?无法辨认,谁也无法帮助她确认出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星来。不过,小时候听大大说过,人大了星儿也就大了亮了,人小了星儿也就小了暗了。天上那些顶大顶亮的星星,就是当今世界上那些大人物的象征,主席,总理,总统,省长们都占着一颗。庶民百姓呢?自然只能占有那些稠如牛毛缺光少亮的芝麻粒儿似的星星,四妹子究竟占有哪一颗星星无法确认,也无关紧要,总是有那么一颗吧!不亮就不亮吧!自己原本不是总统,也不是省长,怎么会指望占有一颗大而又亮的星星呢?令人心里窝气的是,老公公和婆婆在背地里咒她为扫帚星,那是一颗带着晦气的令人讨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灾星!
    
北岭高低起伏的曲线和南源的刀裁一样的平顶,划开了天上和人间的界线。沟坡间那些奇形怪状的峁坎沟豁,都变得模糊难辨了。川道里似乎更黑,分不清棉田和包谷地。沿着灌渠和河堤排列的杨柳林带,像一道道雄伟的城墙巍然屹立在河川里,只能辨出树梢像锯齿一样参差不齐的轮廓。青蛙在河滩的水草里吵成一片,夜愈显得静了。山坡上偶尔传来一两声狐狸的难听的叫声,在山崖上引出回声,回声倒显得柔气了。
    
四妹子左胳膊上挎着竹条笼儿,右手甩荡着,在河川的土石大路上急匆匆跨着步子。她刚刚卖掉一笼子鸡蛋,攥下一笔款子,走起来脚下生风。她想放开喉咙,在夜风湿润的河川里亮一亮嗓子,无疑是很惬意的,又能给自己壮一壮胆子。然而她终于没有开口,要是被躲在某个旮旯里的歹徒听到了闻声赶来,反而自招麻烦。她更加有劲地迈开双脚,更加欢势地甩开右臂,急急赶路。
    
感谢二姑,指给她这样一条生路。
    
她天不明时爬起来,趁黑溜出吕家堡村子,沿着河川越来越细的土石路,一直走进去,到那些隐藏在山坡背沟里的村庄去收买鸡蛋;或者涉过小河,走过川道,爬上北岭,到老岭深处的人家去进行此类交易。愈是交通阻隔的偏远的山村,鸡蛋也就越便宜,河川里一块钱买七个八个,在那儿就可以买到十个以上了。收买下一笼子鸡蛋,在夜深人静时分赶回吕家堡,睡过一觉,就爬起来,又趁着天黑溜出村子,赶到城郊去,那儿有几家聚居着工人和他们的家属的大工厂,他们需要鲜蛋。她成全了他们家需要用鲜鸡蛋补养身子的老人和孩子,她也就赚下钱了,一天收购,一天出售,两天完成一个赚钱的周期,除去风雨天和必须到生产队出工的日子,一月里总可以完成六七个这样的周期,每一个周期可以赚下十块左右,有这样的收入实在不错了。
    
跑路,她不在乎,忍饥受渴,也都罢了,最大的危险是被人抓住后没收了“赃物”,就会把一月辛苦的赚头全部贴赔进去了。到处都是警惕的眼睛,任何意料不及的凶兆随时都可能发生。她现在已经完全深谙此道,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收买下鸡蛋,一次又一次地出手,也就一次又一次地达到赚钱的目的了。她不无得意。
    
她已经熟悉源坡和北岭上大大小小的百余个村庄,那些村庄大致的经济状态和人际关系。哪个村庄富裕,哪个村庄穷困,哪个村庄干部管得紧,哪个村庄干部闹矛盾,还有哪个村庄压根没人管,到收麦子时还扶不起一个队长来。在这方面,四妹子也许比县委书记或公社的头儿们还要善于用心,还要了解得多哩!那些干部强而又管得紧的村子是禁区,说不定一个什么积极分子一瞪眼抓住她的笼子,就全完蛋了。鸡蛋是被定为统购统销的仅次于粮棉油的二类物资哩!她小心地躲开那些村庄,而放开胆子走进那些干部不大先进或根本没有干部的村子,象走亲戚一样大大方方走进某一户山民居住的小院,借喝一碗水的时间,与那户的男当家或女主妇聊起家常,如果观察判断出这个家庭里没有共产党或共青团的成员,她就提出买鸡蛋的事来。一般说来,这些人是乐于把自家瓦罐里攒下的宝贝鸡蛋拣出来,装进她的笼子里的,因为她比公家收购的官价要高一些,一块钱有二至三个鸡蛋的差别。山民们除非迫不得已,是不会放过高价而低就的。尽管到处宣传说鸡蛋交售给公家光荣,是支援革命,支援亚非拉,直到她把这些宝贝鸡蛋“支援”给城里人的肚子以前,时时都潜伏着危险。供销社的人在车站和渡河的甬道口值班,专门检查偷贩鸡蛋的二道贩子。进入工厂家属区域,常有好事的工人或是居委会的干部出面拦截,很难说他们是为了支援亚非拉或是自己图得便宜,因为他们往往把拦截得到的鸡蛋就地分赃,按公家的价格给她付钱。她可就倒霉了,两天的工夫和往返二百余里的艰难全都白费了,真正是无代价地“支援”给那些比她生活更有保障的工人老大哥或老大姐了。
    
她被公社供销社的管理人员逮住过一次,从此就只走小路而避开大路了。她在工厂家属区被拦截过两次,从而更加小心翼翼了,对心怀不轨的家伙绝不揭开竹条笼上的蓝布巾子。一次又一次成功地冲过层层封锁堵截,她愈加老练周密,愈少出现差错。因为已经赚下了一个令人鼓舞的数目的票子,即使偶遇不测,也不会过分伤悲,全不像刚起手时被没收了鸡蛋那样难过。权当没有这一次买卖,权当这两天在生产队出工了,权当自已被小偷割了腰包,跑路受累又算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权当没跑!
    
至于吕家堡大队批判她的投机倒把的大会,她才不在乎哩!批判一下有什么关系?站一站戏楼怕什么?批判完了,她回家照样端起大碗吃饭,掰开馍馍蘸上油泼辣子吃得有滋有味,她兜里有钱啦!那些批判她的人,尽管说得天花乱坠,却不能供给她买一札卫生纸的票子!她的公公气得吓得吃不下饭,却照样不给她一块零用钱。两位嫂子叽叽咕咕,蹙鼻子咧嘴讥笑她,却绝不会把她们的私房钱匀出百分之一来给于这个陕北山区来的穷妹子。她不指望他们,也不想在她们面前低声下气,她要自己去挣钱。只要不抓进监牢,批判一下算什么大事哩!脸皮算什么?就是抓进新社会的大牢,一天还要管三顿饭呢!
    
四妹子发觉,不仅她的公公婆婆哥哥嫂嫂胆小怕事,谨小慎微(上中农的成份压在头上,有情可原),而吕家堡的男人女人似乎都很胆小,一个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极少有敢于冒犯干部的事。在陕北老家,学大寨没人出工,干部们早已不用批判这种温和而又文明的形式了,早已动起绳索和棍子,公社社长和县上的头头脑脑亲自下到村子里来,指挥村干部绑人打人,逼人上水利工地。四妹子虽然没受过,见的可多了。地处关中的吕家堡的村民,一听见要把某人推到戏楼上去批判,全都吓坏了,全都觉得脸皮难受了。似乎这儿的人特别爱面子,特别守规矩。
    
四妹子心里感激二姑。她跟二姑寻到了这个不错的挣钱的门路。二姑悄悄跟她谋算说,你甭太傻!你跟姑不一样,你姑夫兄弟一个,打烂补囫全是我和你跛子姑夫的家当。你家里兄弟三个。俗话说,天下的水朝东流,弟兄们再好难过到头。终究是要分家的。人家老大老二都有收入,分了家不怕。你和建峰最小,没有私房,说一声分家,你连一双筷子都买不起,那时再看俩嫂子瞅你的恓惶景儿吧!你的那个公公,叫“成份”给整怯了,又摆一身臭架子,你犯不着跟他闹仗打架,免得人笑话,可也不能空着两手傻乎乎地往下混。你得给自己攒钱,以备分开家来,手头不紧,心里不慌。
    
二姑给她的谋划是最实际的了,比她自己所能想到的还要长远,她只不过是因为买不起一札纸一块手绢仨桃俩枣闹气罢了。她现在完全不依赖二姑的“传帮带”了,自己独立行动,进山爬岭收买,钻进工厂家属区出售鸡蛋,而不需跟着二姑,俩人目标太大,行动不便。
    
说来好笑!吕家堡那个大队长组织社员开她的批判会,他的老婆却偷偷来朝她借十块钱,说是二女儿坐月子,她要买四样礼物去看望。一个慷慨激昂地念着发言稿批判她的女团员,她的母亲也来朝四妹子借过十块钱,说是最小的儿子日渐消瘦,脸皮发黄,要到大医院去检查。一般来说,她不给任何人借钱,不致造成自己有很多钱的印象。但是,这俩女人来借的时候,她很爽快地借给她们了。她暗暗地怀着一种报复的恶毒心理,把钱塞到对方手中。让你们的大队长老汉和会写批判稿子的女儿想想吧!四妹子不大光彩的赚钱行为,给你们却帮上忙了!下回批判我的时光,再多用几个厉害的词儿吧!
    
四妹子走着,甩着胳膊,因为两头不见日头,往返一百余里,全是逃躲大路而专寻小径,她累了,远远眺见吕家堡村子里尚未熄灭的一两个亮着灯光的窗户,腿愈觉沉重了。她看见一个人对面走来,不由地停住脚,要不要躲避一下?是不是队长派了民兵来堵截?
    
四妹子正猜疑不定,却听见那人远远地呼叫她的名字,竟是建峰。他来干什么?来接她吗?从来没有过的举动呀!村里又要抓她吗?不管怎样,她走不动了,扑塌一下坐在路边的青草楞坎上。
    
建峰走过来,站在她当面,难受地说:“分……分家了!”
    
四妹子一愣,猛地站起:“啥时候分了?”
   
“今黑间。”建峰说,“刚刚分毕,我就出村来找你了。你看,咱俩……咋办呀?”
    
四妹子不屑地盯了建峰一眼,很不满意他那难过的神情,对着黑天的旷野大声说:“分了好!好得很!我就盼这一天哪!”

四妹子头上包着一块布巾,避免刷墙的浆水溅到头发上,身上和脸颊上却已经溅满一片白土合成的白色泥浆了,她站在一个条桌上,桌上搁一盆白土浆水,用一把短柄糜子管帚蘸上浆水,再漫刷到墙壁上去。已经刷过而且干涸了的黄土泥已墙壁,闪现出一缕淡雅的白色,白色中似乎有一缕不易察觉的极淡的绿色,愈加显得素雅了。
   
“建峰!给盆儿里添点浆水。”
    
她站在桌子上,看着门外台阶上的建峰喊着,他正在那儿盘垒锅台,听见她的叫声,放下瓦刀,搓搓粘着泥巴的手,走进门来了。他有点不大悦意地说:“你看,我也正忙着。你从桌子上下来,添了浆水,再上去刷,省得你停着我也停着。”
    
她斜瞅他一眼:“你不知道?我上下方便吗?”
    
他瞅瞅她的腹部,缩一下脖子,做出一副顿然悟觉的神气,快活地笑笑,把浆水从铁桶里舀出来,倒进桌子上的盆儿里。
   
“给我把头巾扎紧。”她说着蹲下身。
    
建峰又转过身来,笨拙地扯开她的头巾,拴着,她又喊太紧了。他笑笑,又给她再松一松。他问:“还有什么事吗?”随之压低声儿,调笑地问:“裤带儿松了没?要不要我给你拴一拴?”说罢,爱昵地在四妹子的腰里捏了一下,又把手伸到她的脸上摸着。
    
四妹子没有拒绝,突然惊声叫道:“你爸来咧!”
    
建峰立即缩回手。四妹子看着他难堪的神色,却嘎嘎嘎笑起来,挪揄地说:“老人家这下管不着我们了!”她又把糜子管帚蘸上白上浆水,在墙壁上漫起来。
    
四妹子昨晚就弄清了分家的始末。
    
由老公公出面,请来了大队里的调解委员和小队队长,作为官方代表;又依照族规,请来了本族里的长辈和婆婆的娘家弟弟——建峰的三舅,由这三方面的人共同裁决这个即将土崩瓦解的家庭的重大事宜。依照约定俗成的村规,分家时必须由家长出面约请干部和长老儿,晚辈人是无权的,也请不上场来的。
    
在家庭内部,老公公只允许三个儿子出席,三妯娌连列席的资格也没有。在老汉看来,分家是吕家父子兄弟间的事,商量也罢,吵闹也罢,总而言之都是一母所养,他总是比较好控制他们。妯娌们毕竟是外姓人,没有一个共同的奶头连接她们呀!不能让她们来多嘴多舌,争多论少。
    
在干部、长辈人和舅舅面前,吕老八外表上没有一丝沮丧和气恨的神色,而是和颜悦色,谦恭地给客人让烟递茶,像是请他们来恭贺吕家的什么喜事似的。他提出分家之事时,也不像一般庄稼人唉声叹气,悲愁满面,一开始就陈叙家庭的全部矛盾,说明非分不可了,而且总是责怪儿子不孝,媳妇不贤。吕老八笑容可掬,精明练达,闭口不提儿子和媳妇的不是,反倒夸了大媳妇,又夸二媳妇,连他痛恨的三媳妇也冠冕堂皇地夸赞了几句,随后便把分家的原因统统归于“自个老了,想过几天清静日子”,上头来。这是一个绝妙的中性的理由,不伤害任何人。老汉诚恳而又质朴地说:“各位!我这个家庭,现在十几口人哪!十几口人的家当不简单咧!啊呀呀!我都六十岁了,管这么大的家务,实实劳不下来喀!记性差迟远了!比方说,前日上街去,一路都念叨着给老二媳妇兄弟结婚要买的被面,一进街,在猪市上转了一圈儿,背着个小猪娃回来了,把被面忘得死死的了……你看看,丢三忘四,怎么能成……”
    
老汉说得动情,把想分家的真实原因隐藏在心底。
    
三个儿子,不管心里怎样想,表面上一致反对分家,全部责备自己没有尽到应尽的家庭责任,也没有管教好妻子和儿女,让亲爱的父母费心太多了。
    
大队的调解委员和小队的队长无意间相对一瞅,眼目交流着这样一种意思:人家父子如此融洽,兄弟间这般通情达理,好像咱们来故意要拆散人家……
    
只有三个儿子的舅舅敢于面对现实,他早已不耐烦姐夫和外甥们的虚伪唠叨,插言道:“啥话甭说了,就说分家怎么分吧!”他转过头,对吕老八说,“哥,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合适了,就那样办!不合适了,再商量。说吧!”
    
克俭老汉早已谋划好了分家的方案。其实,而今分家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没有土地,只有房屋,储存的粮食一家几斗都几斗,没什么意思。关键在于老人的赡养,必须搁到实处。经过多日的反复思谋,他终于把经过无数次修订和斟酌的方案从心里端了出来——
   
“咱家三间上房,四间厦子。你们兄弟三人,按说分成三份就行了。我跟你妈说了几回,你妈说,‘三个娃子都是好娃,三个媳妇都是好媳妇,跟哪个都亏不了咱俩老人。’可跟着无论那家,都要加重负担。所以说嘛,俺俩人干脆谁也不跟,在俺俩老人能干动活儿的时候,不要你们侍候。我一想,你妈说的对着哩!这样,暂时得按四家分。怎么个分法哩?三间上房,一明两暗,实际明间是走道,不能住人安铺。这两间大房,归我和你妈住,明间给老三建峰。四间厦房呢?老大老二,你俩一家占两间。这个明间说是分给老三,实际不能住咋办?老大老二,你俩每人给老三筹备一间厦房的材料,让老三朝队里申请一块新庄基地,盖两间厦子。我和你妈,活着时单吃另做,死了时由老大老二负责后事。老大管我,老二管你妈,我跟你妈下世以后,这三间上房,你俩一人一间半,算是补偿给你们的埋葬费,棺板钱……”
    
老汉声音颤抖,说不下去了……
    
四妹子听着建峰的话,对后来的结局不甚关心了。她能看出,建峰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除了要告诉她分家的经过和结果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诚切地解释和劝戒,让她接受这个结果。他说:“好儿不在家当,好女不在嫁妆。全凭自己挣哩!不能指靠老人……”四妹子只是想了解一下分家的情况,而对结果却不甚重视。她嗤笑一下,说:“即就咱爸偏心眼,把三间上房和四间厦子全都给咱,又能怎样?那些房子是些什么好房呀!椽朽了,墙歪了,我还看不上眼哩!”建峰听了,惊疑地瞪起了眼睛。
   
“你一会儿去给咱爸说,分给咱的那间上房(明间)咱不要,也不要大哥二哥给咱准备材料。”四妹子盯着建峰说。建峰眉头拧着,越拧越紧。她说,“咱们自己盖。要紧的一件事,倒是该当立马给队里写一份申请,要求给咱拨划一院新庄基。”
   
“钱呢?”建峰睁大眼睛。
    
四妹子爬上炕,打开箱子,取出一厚迭人民币来,摔到建峰怀里:“我挨批判斗争,就换来这些钱……”
    
建峰捏着钱,却没有扭动指头去数它,久久地瞅着,泪花涌出来了。他的妻子,他的媳妇,他的这个四妹子,背着公家人,也背着自家屋里的老人和兄嫂,甚至背着自己,起早摸黑,做贼一样地贩卖鸡蛋,攒下了这么多钱!他不仅没有疼爱过她,而且冷言冷语地训斥她,怕她给他家惹下灾祸……现在,他捏着这一摞大大小小的票子,手儿抖了,心儿也颤了。他猛然把刚刚爬下炕来的四妹子搂进怀里,贴着她的脸啜泣起来。
    
四妹子一早爬起来,就走进四婶家里去。四婶三女一儿,女儿出嫁了,儿子上完大学,恋爱下一位女同学,在西安居家过日子。四婶在西安住了不到一月,就跑回吕家堡来,说她住在城里,顶困难的是拉屎,在那个房屋里的小厕所蹲不下去……四婶一个人住了一院房,两间厦屋空闲着。她一张口,四婶就应承了,而且爱昵地打了四妹子一巴掌,说什么给房租的话,太小瞧她了,四婶说难得她来住,有个伴儿,也能拉闲话了。
    
她立马动手打扫厦屋,指使建峰盘垒锅台。当她和建峰整整忙到天黑时,所有的家当都从老屋搬迁到村子西头四婶家的厦屋里来了。一切安置停当,她最后才收拾炕面,铺上苇席,铺上褥子,单子,今黑夜就要在这里下榻了。这里,远离那位家法甚严的老公公,她可以和建峰说话,可以说甜蜜的悄悄话,可以笑,也可以唱,再不耽心老公公训斥了。她从心底里感到解放了。
    
她在他盘垒的新锅灶下点燃了麦草,沤出一股黄烟。风箱是临时借来的,锅也是借下的。她轻轻拉着风箱,心里舒坦极了。她在老家陕北没拉过风箱,那里全是吸风灶。她在公公的眼皮下拉风箱,心里总是很紧张。现在,她悠悠地拉着风箱,火苗一扑一闪,第一次觉得做为一个家庭主妇的自豪了。建峰蹲在锅台前,看看前边,又站起看看后边,问她吹风顺不顺。她不说话,只用眼睛回答他,妩媚而柔情:很好很好!一切都好极了!
    
她温下一锅水,舀下一盆,让他洗一洗身子。他坐在矮凳上,吸着一支烟,说:“我累死了,先歇一下。你先洗吧!瞧哇,四妹子,你浑身上下抹得像个灶王婆了!”
    
她关了门,与四婶隔绝了,四婶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已经睡下了。她脱了衫子,又脱了裤子,在电灯光亮里,脱得一丝不挂,在水盆里畅快地洗起来。
   
“转过来,对着我洗。”建峰说。
    
她依然背对着他,说:“你不怕冒犯……你爸的家法吗?”
    
一句话顶得建峰没法开口了。
    
她痛快淋漓地搓洗着身子,已经明显肥胀起来的乳房抖颤着。她听见建峰走到她背后的脚步声。他讨好地说:“我给你擦擦脊背……”
   
“你不怕冒犯你爸的家法……”
   
“不许再提说那些话!”
    
她听见一声吼。她被他铁钳一样硬的双手钳住了肩头。他把她猛然扳转过来。她看见他一双恼羞成怒的脸孔。她吓住了。稍一转想,她又喜了,从来没见过他的这一副凶相,倒是像个凶悍的男人!“不准再说……”他紧紧瞅着她的眼睛,依然凶悍。她意识到自己几次三番的挪揄的话,惹恼了他了。她瞬间变得缠绵而又温柔,撒娇似地撅起嘴唇,眉眼里滑出并非真心挖苦他的忏悔,在他涨红的脸上亲了一口,就把毛巾塞到他的手里,昵喃地说:“要给人家擦背,还这么凶呀!我的三哥哥……”
    
夏夜的温热的风,吹动四婶家院子里的梧桐的叶子,嚓嚓嚓响,屋后坡崖上的蝈蝈吱吱吱叫。屋里刚刚刷过的白土浆水,散发出一股幽幽的泥土气息。
   
“四妹子,再甭说那些话了……”
   
“嗯……”

在四婶家的厦屋里借住了半年时光,秋收一结束,四妹子就在生产队拨划给她的新庄基地上盖起了两间新厦屋。到阳历年底,新屋的地面还没有完全干透,她就千恩万谢过四婶,与建峰高高兴兴搬进自己的新屋。虽然四婶真心实意地挽留她们继续住下去,坚决把她塞给的房租钱再塞回她的口袋,四妹子还是毫不动摇地搬进自己的新厦屋里住下了。她已经临产了,隆起的肚子十分显眼,按医生推算的预产期已经到了。关中乡村有一大忌讳,孩子必须生在自家炕上,绝不能不自觉不知趣而惹人心里烦恼呀!也真是神差鬼使似的,刚搬过来的头一晚,黎明时分,孩子落草了。
    
四妹子疲倦极了,躺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屋子里新鲜的泥腥味儿,混合着屋顶的新椽新檩条所散发的木头的气味。孩子有了,那个满脸黄毛的小子就躺在身边。房子也有了,她的血就渗在这土木结构的新厦屋尚未完全干透的脚地上。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窝,自己亲手筑成的窝呀!多不容易!
    
老婆婆在院子里那间草草搭成的小灶房里扯着风箱,一会儿,她给她端来一碗煮成豆腐脑一样软的鸡蛋。一会儿,她又给她端来熬煮得恰到好处的小米米汤,一碟用熟油泼过的咸菜,几块烤得金黄酥脆的白面馍片儿。她吃着,嚼着,看着婆婆露出在头帕下的银白的头发,慈祥虔诚的神态,她涌出眼泪来了。她的亲爱的生母远在陕北的山旮旯里,尚不知她已经给她生下一个小外孙了。按照关中地区乡村的风俗,婆婆服侍月婆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因为儿媳给她生下了孙子,把本门里的继承人又朝前延伸了一代。四妹子礼让婆婆和她一起吃饭,婆婆拒绝了,她推诿说一会儿还得给老公公做饭,急匆匆地走了。婆婆够忙的了,一双解放脚要来回奔跑在老屋和新厦之间的村巷里,一天要做六顿饭,然而看不出她有什么厌烦情绪……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把她和她的积怨冲淡了。
   
“这碎崽娃子的鼻子多棱骨呀!”
    
四妹子坐在炕头吃着饭,婆婆已经解开儿子的包单,重新换上一条尿布,瞅着孙子的脸儿,笑盈盈地赞赏那个鼻子。四妹子一扭头,那小子挤眯着双眼,满脸是茸茸的黄毛,鼻子也看不出有多么棱骨,甚至有点丑不堪睹。她第一次看见刚刚脱离母体的婴儿,真是不大好看,婆婆却看不够似的笑盈盈地看着。
   
“你爸让我看看娃儿的鼻子高不高,”婆婆动情地说,借机也巧妙地传达了老公公对这件喜事的问候。尚未出月,他一个男人家不能进入儿媳的“月子屋”,婆婆说,“你爸那人穷计较,他说自小看大哩!凹凹鼻子的人,多是苦命人,没得大出息。高鼻宽额的男娃娃,才能出脱个男子汉大丈夫!唔——这崽娃子的额颅也宽得很!”
   
“妈吔!你干脆说他日后能当省长算咧!”四妹子说。她也动情了。不管这孩子将来成龙成虫,老婆婆和老公公的真心疼爱已经在孩子刚刚落草的第一个早晨就表现得够充分了。她恨不起婆婆也恨不起公公了。她一把抱住婆婆的脖子,亲昵地呢喃着,“妈……妈吔……”
    
两位嫂嫂也拿着鸡蛋来了,礼仪性的探望。
    
二姑当天后晌就来了,破了俗,本该三天之后才能来。她迫不及待,带着小米,大米、红豆、鸡蛋和红糖以及上等细面馍馍,装满了两个竹条笼儿,用挑担挑来了。
    
建峰皱着眉头,看着儿子的脸:“好难看呀!一脸黄毛!”他傻愣愣地说,“电影上那些刚生下的娃儿,又白又胖……”他又笑了,猛地贴着她的脸说,“不管怎样,咱的种嘛!”看见二姑进来,他仓慌地站起来,羞得不知所措。
    
二姑夜晚没有回家,和四妹子睡在一起,叮咛她怎样给孩子喂奶,换尿布,决不能在坐月子的时日里做活儿做饭,更动不得冷水,那是要留后遗症的。其实,这些事儿婆婆早给她叮咛过了。二姑又悄悄说,不准建峰和她来那事,为了保险,让婆婆晚上和她陪睡,也好照管孩子……
    
这个小生命来到这间泥瓦小屋的时候,中国大地上刚刚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震动,“四人帮”垮台的强大冲击波,在一幢幢新墙老壁上回荡。然而这个鼻梁骨多棱骨的碎崽娃子,却无法领受他的年轻父母和备受艰辛的爷爷、奶奶心头的强烈感受。
    
儿子睁眼了,眼睛好大。儿子会笑了,咧开漂亮的嘴唇,黄毛早已褪净,白格生生的脸蛋子招人忍不住吻他。鼻梁隆起,像爸爸更像爷爷。儿子会翻身了,翻到炕底下,摔得额头上隆起一个疙瘩,婆婆狠声骂她不经心,儿子会坐了,会立了,会牵着大人的手挪步了……终于,他自己在新庄基前的土路上能跑步了。
    
整整一年半的时间里,四妹子怀里挟着娃娃,为他擦屎,给他喂奶,防备他翻跌摔倒。她出不了远门,连工分也挣不成了。她管孩子。她做饭扫院,完全成了出不了大门的家庭妇女了。她真有点急了。
    
吕家堡的世事全乱了套。那些在“四清”和“文革”中受整挨挫的干部和社员,那些被补订为地主富农的“敌人”,白天黑夜跑上跑下,跑公社,跑县政府,在吕家堡东跑西跑更不在话下,急头急脑地要求给自家平反,甄别,赔偿损失,退还房屋。那些整过人的人终日里灰头灰脸了。那些受过整的人,自然结成了一种联盟,在一切场合里互相呼应,互相撑腰,对付那些整过他们的人还在继续玩弄的新的招数。为了扩大阵线,几次有人走进四妹子的新屋,可着嗓子骂那些还在台上的干部简直不是人,简直连六畜也不如,把他们整惨了,譬如四妹子贩鸡蛋的事,他们也斗她,没收鸡蛋,现在应该要求公开平反,退还损失。
    
四妹子表示热烈的响应,然而却没有实际行动。她无心。她想,斗了批了已经过去了,平反也给不了她任何实际的好处。没收过的十来块鸡蛋钱,退了也没多大意思,她已经瞅着了一笔生意,尤心管訚平反不平反的事了。
    
她从旁人口中得知,南张村大队为了给平过反的人退赔经济损失,把库存的储备粮拿出来卖哩,每斤二毛钱,却不零售,嫌麻烦,最少起数是一千斤。好多人看着便宜,却没有现款。四妹子的心按不住了。
    
她把娃子塞给婆婆,说她要出远门了,娃子已经断奶,只需给他喂点羊奶和馍馍就行了。她跑到二姑家,开口借下五百块钱,当天晚上就到南张村买下了一吨半小麦,装上了雇来的北张村大队的小拖拉机,连夜晚拉到桑树镇面粉加工厂,小麦就变成了一袋一袋摞得山高的面粉。赶天明,她站在小四轮拖拉机驾驶员的后边的连轴上,不断地叮嘱小伙子小心驾驶,在车辆行人越来越稠密的城市近郊的公路上奔驰,目的是火车西站,那儿聚居着铁路工人,搬运工人,大多是重体力劳动者,比农村人的饭量还要大,公家定量配给的粮食常常吃不到月底,她在过去卖鸡蛋的时候,曾经义务为几户搬运工在村子里偷偷买过粮食。
    
市场早已解冻,活跃起来,粮食也上市了,小麦降到三毛五一斤,她现在决定把面粉按小麦的价值出售,因为她购买的小麦便宜。关键要快快出手,多拉多跑一次,比在价格上死扣要有利得多了。果然,满载面粉的小拖拉机在那些小草棚区一停下来,就有人打问,就成交了,一顿饭工夫,倾销一空了。
    
她脖子上挂着一只帆布包,收来的钱全都塞进去,来不及清数。直到卖完,她看着装得鼓鼓的帆布包,竟不敢动手数了,更不敢从脖子上卸下来。
    
她把驾驶员领到就近一家饭馆,管饱吃了一顿,又回到车上。她把一张大团结塞给驾驶员,做为对他的犒赏,至于运费,将来与北张村生产队一次结清。
    
她对他说:“赶回南张村,再买一吨半小麦,连夜到桑树镇加工,赶明日一早再来,我再给你十块,怎样?两天两夜不睡觉,撑住撑不住?要是撑不住,我另找拖拉机。”
   
“没问题,嫂子!”小伙子把钱装进腰包,恭敬地叫她嫂子,虽然以前并不认识。他说,“加工小麦的时光,我正好可以睡觉,你可是连轴转啊!只要你撑得住,我没一点儿问题,走吧!直接去南张村?”
   
“南张村。”四妹子说。
   
“你不回家去看看?”
   
“不回了。”
    
连着三天三夜,车轮子不停转,人也不停手脚。第四天清早,她卖完了面粉,照例给小驾驶员在小饭馆买了饭吃,她破例塞给他二十块钱,小驾驶员毫不客气地塞进腰包说:“感谢嫂子!我送你回家吧!”她摇摇头说:“不。到桑树镇。”他就头也不回地开到去桑树镇的路上了。四妹子坐在小拖斗里,瞅着小驾手落满黄尘的脑袋,心里想,她给他钱,叫他开哪儿他就开到哪儿。他开北张村生产队的拖拉机,队里给他计工分,每天有一块钱出车补贴,连工分价值合起来超不过两块钱,她给他十块,最后这回给二十块,他自然能算得来哪个多哪个少,他帮她卖面,还叫她嫂子。她扶着拖斗上的栏杆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被他摇醒,桑树镇到了。她把小麦加工后的鼓皮存放在面粉加工厂的仓库里,有一千多斤哩,她给公社奶牛场打电话,依公家的价格卖给奶牛场。奶牛场场长喜悠悠骑着自行车跑来,办完转了手续,把钱交给四妹子,就去提货了。四妹子把钱同样塞进帆布袋里,旋即跳上拖拉机,给小驾手说:“现在开到你们北张村,给队里交车费,一切手续全完了。”
    
天擦黑,四妹子脖子上挂着那只鼓鼓的帆布袋儿,走进吕家堡村子。广播上又在传人开会,大约还是给什么人平反的事。她冷漠地转过身,从一条背巷走向自己的小院。她一脚踏进门,建峰从炕上翻身跳下来,像看一个不速之客一样从头到脚打量着她,惊吓得眼里失了神:“我的天啊!你干啥去了?我就差点没去监狱寻你了!你看看,你成了啥模样?”
    
她坐在木凳上。成了什么鬼模样呢?她从柜子上拉过小圆镜儿一照,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她的头发象从面粉和黄土里摆拂过一般,黄里透白,污垢把鼻梁两边的洼儿都填平了。嘴唇燥起一层干黑的皮屑,而眼睛像是充了血的火球。三夜四天,她没有睡觉,也没有洗脸,卷入一种疯狂的兴奋之中,直到南张村的储备小麦处理完毕。
    
建峰已经端来一盆水,放在脚地,让她洗,她草草洗了脸,把脖子上的书包卸下来,扔给他,说:“你数数。”自己就势倒在炕上。
    
建峰解开书包,吓得奔得炕边,把她猛地拉起来,搂着她的肩膀:“你抢人来?”四妹子淡淡地笑笑,推开他的手,就躺下了。
    
建峰数完钱,码完大票小票,锁进箱子。把四妹子的鞋袜脱掉,把低垂在炕边的腿脚扶上炕去,帮她脱了棉衣,棉裤,再把被子盖严。他脱了自己的衣服,贴着她睡下来,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捶着她的背说:“我的……你呀!你……真个是个……闯王!”
    
四妹子睡得好死!
    
建峰突然想起父亲。妈妈和爸爸,一天三回跑过来,问她的确凿消息,现在还悬着心哩!他爬起来,穿好衣服,外锁上门板,急匆匆跑回老屋里,悄悄告诉两位老人,说她完完整整地回来了。从她头上和身上落下的面粉看,她确实是做了那桩生意。建峰在四处打问媳妇的下落时,有人说在去西安的路上见到她坐在拖拉机上,车上装着面粉,而南张村处理储备粮的事无人不晓,这是很容易联想到一起的事。爸和妈都吓得什么似的,一再叮嘱说:“挣下几个钱算了。心甭太狠!目下乱世,甭看政策宽了,说不定啥时月又杀回马枪!”
    
妈说:“快把娃娃抱回去,跟他妈睡去。娃儿三天三夜没见妈妈的面,刚才还跟我要他妈哩!”
    
建峰笑笑说:“算咧!她已经睡下了。她太累了,回到家,没脱鞋就睡着了。让她好好歇一宿,甭叫这碎货捣乱……”
    
妈妈的嘴角撇了撇,不言而喻的眼色在说,你倒会心疼媳妇……

这一年的春节,小两口过得红火,过得热闹。四妹子给她和建峰制做了一身新衣新裤,都是当时乡村里最时兴的“涤卡”布料,而头生儿子更不用说了。酒肉衣食的丰盛和阔绰,并不能掩盖小两口之间的分歧,从大年三十晚上包饺子时开始争论,一直到过罢小年——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场争论仍在继续。四妹子打算办一个小型家庭养鸡场,她既可照管孩子,又能免去四处奔波,收入也不会错的。建峰则主张到桑树镇开一个电器修理铺店,让她给他记账,管孩子,做饭,根本用不着养什么鸡呀猪呀的。
   
“让我去当老板娘?哈呀!我这心性可服不下!早晨给你倒尿盆,一天三顿给你做饭,晚上给你数钱,这……舒服倒是舒服,可我会闷死的。”
   
“你养鸡能挣多少钱嘛!那些刚出壳的小鸡,买十只活不了一只,你去问问隔壁邻居的婶婶嫂子就知道了。”
   
“这你就甭管了,我已经把一本‘养鸡知识’念得能背过了,我按科学办法养鸡,婶子和嫂子们只会老土办法……”
    
这种争论一直在进行。大年初一,两口子吃着肉馅饺子,互相都想说服对方;两口子抱着孩子,背着礼物去给二姑拜年的路上,又争得七高八低;眼看着过了正月十五,新年佳节的最后一个小高潮也过了,还是谁也说服不下谁;最后,双方只好互相妥协又各自独立:建峰到桑树镇去办他的电器修理门市部,四妹子在家里创办她的家庭养鸡场。她和他达成两条协议:一是在他去桑树镇之前,帮她盘垒两个火炕,作为饲养小鸡的温床,她一个人干不下来。二是她要求他每天晚上都回家来睡觉。他说,那么下雨下雪呢?她说,下雨下雪也要回家来。他说,这规程订得太死了吧?稍微灵活一下行不行?她说,不能灵活。她和他结婚好几年了,吵也吵过嘴,闹也闹过别扭,晚上总是在一个炕上睡觉,成了习惯了,他要是不回来,她就会睡不踏实。他仍然希望能有百分之一的灵活性儿,或者说特殊情况。她干脆一句话说死,百分之一的机动灵活性儿都不许有,想拉野婆娘了吗?一句话噎得建峰红了脸,再不争取什么灵活性儿了。
    
正月十六日,一般乡村男女还都没有从新年佳节的醉意和慵怡中振作起来,欢乐的气氛还没有从乡村的街巷里消散殆尽,四妹子和建峰已经干得大汗淋漓了。
    
她给他供给泥巴。他提一把瓦刀在盘垒火炕,他是个聪明的乡村青年,心灵手巧,她只要说出关于这个火炕的用途和想要达到的目的,他就能合理地安排火口和烟囱,而且能调节火炕的温度。看着已经初具雏形的火炕,她是满意的。她用铁锨挖泥,送到他的手下。他需要一块瓦碴垫稳土坯,她立即递给他。他给她帮忙,她显得驯服而又殷勤。
    
他接住她递来的瓦碴片子,垫到土坯下,稳实了。他说:“晚上要能这么听说顺教就好罗!娃他妈,明白吗?”
    
她猝不及防,正在于自己一心专注的事儿,他却说起晚上的事儿。她在他脸上爱昵地拍了一巴掌,就把手上的泥巴抹在他的脸上了,随之哈哈大笑,笑他的五花脸儿的滑稽相。
    
四妹子一次买回来五百只小鸡,把吕家堡的男人女人都惊动了。这里的女人,虽说家家养鸡,顶多也不过十来只,全是春天用老母鸡孵化出来,小鸡借着老母鸡的温暖的翅膀渐渐长大,谁也没有把握把那些用机器孵化的小鸡抚弄长大。人们全涌进她的院子,挤进她的厦屋,伸手摸摸炕壁,瞧着炕上拥来挤去的雏鸡,出出进进,在小院里,在大门外的土场上,议论纷纷。
    
三间厦屋,只留下一间作为她和建峰睡觉生活的用地,而把两间都辟作鸡舍了,三条大火炕,占据了两间厦屋的脚地,中间只留一条小甬道。五百只小鸡吱吱吜吜叫着,吵成一片,屋里很快就出现了一股鸡屎的气味。
    
门前榆树上的榆钱绿了又干了,河川里的麦子绿了又黄了。紧张的夏收一过,炎热的三伏酷暑使庄稼人有空追寻荫凉的时候,那些女人们串门串到四妹子家里来,全都惊奇得大呼小叫起来。
    
多么可爱啊!用竹棍围成的鸡圈里,一片白格生生的雪一般的羽毛,在争啄食物,在追逐嬉戏,高脖红冠的大公鸡追逐着漂亮的母鸡,不避人多人少,毫不知羞地跳到母鸡背上交请。整个小院里,全都用竹棍儿围成栅栏,只留下一块小小的空地。
    
四妹子热情地接待一切前来观看的婶婶和嫂子们,耐心地回答她们的询问,并不在意某个心地偏狭的女人眼里流泻出来的忌妒的神色。成功本身带来的喜悦和自豪,足以使人对一切世俗采取容忍和宽让的胸怀。
    
刚刚交上农历八月,一声震惊人心的母鸡的叫声从后院响起,四妹子掀开栅栏门,跑进鸡圈,惊吓得母鸡刮风一样奔逃。她跑到鸡窝跟前,那窝里有一个白亮亮的鸡蛋,抓到手里,这才看见,那粉白的蛋壳上留着丝丝血痕。她的眼睛被溢出的泪水模糊了,一个无法压抑的声音在心里回荡:开产了!开产了!
    
不到半月,三百只母鸡相继开始产蛋,从早到晚,母鸡向她报告下蛋的叫声此落彼起,不绝于耳。她把一盆一盆搅和好了的饲料撤进食槽,捧着一篮又一篮鸡蛋走出栅栏门来。她须臾也不敢离开屋院,真是太忙了。最迫切的一件事是,鸡蛋无法推销出去,堆在家里不行呀!
    
她终于和建峰商量决定,请老公公和婆婆过来帮忙。虽然婆婆帮她带娃娃,收鸡蛋,然而毕竟不是靠得住的。她要跟二位老人正式交谈一番,要两位老人靠实靠稳到她的小院里来照料内务,她隔一天两天就可以出去卖掉鸡蛋了。她在村子里的代销点买了蛋糕,卷烟,茶叶和酒,一共四样礼物,让建峰用挎包装着,走进熟悉的老公公的住屋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四妹子挑回一担水回来,看见老公公蹲在台阶上抽旱烟,她忙招呼老公公坐到屋里,老公公却磕掉烟灰,捞起她刚刚放下的挑担要去挑水。她对他说:“爸,你腿脚不便了,让我去挑,你给鸡拌食吧!”
    
她告诉老公公,包谷糁子,麸皮,鱼粉,骨粉和几种微量元素的配方比例,老公公说他记不住,还是让他去挑水好了。她不让,说:“爸,我要是出门卖鸡蛋,你还得喂鸡。其实不难,我给你把配方写在墙上,掺配一两回也就记住了。”说着,她动手示范了一下,在木缸里按比例放足了各种饲料,搅拌均匀,然后让老公公把饲料端进鸡圈去。老公公刚要动手推开栅栏门,她忙喊:“爸吔!在门旁边的石灰里踩一下。”
    
老公公回过头来,迷茫不解:“踩石灰做啥?”
    
四妹子说:“消毒。”
    
老公公不耐烦了,放下盛满饲料的盆子,索性走回来:“嫌我有毒?你自个送进去!”
    
四妹子笑了。老公公心里犯了病了。她笑着解释:“爸吔!我送进去,也要踩踏一下石灰。我每一回进鸡圈,都要过这一番消毒手续的。你老甭犯心病,这是防疫要求,不敢违犯。”
    
老公公好像听进去了,再次走向鸡圈的栅栏门儿,在石灰堆里踩踏了一下,端起盆子,走进去了。
    
四妹子挑着水桶走出门,忍不住笑了。老天爷,她在指拨着老公公啊!他居然听她的话了!他是吕家堡屈指可数的几个精明强悍的庄稼把式,总是别人询问他的时候多,在乡村的庄稼行里,没有难得住他的活路或技术。他又是一位家法特别严厉的家长……然而她吩咐他要做的卫生防疫制度,他却遵守了。
    
四妹子再挑回一担水来。刚进街门,她听见老公公大声严厉地指使老婆婆说:“在石灰堆里踩踏一下。脚上有毒。卫生防疫不敢马虎。记住,每回进鸡圈,喂食也好,收鸡蛋也好,不管我在不在跟前,都要在石灰堆里把鞋底子蹭一蹭。”
    
四妹子笑了。
    
老公公闻声扭过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声解嘲地说:“你甭看我老脑筋。我信科学哩!那年,政府把化肥送来,没人敢买敢用。好些人说,咱用大车给地里送粪,麦子还长不好,撒那么几斤白面一样的东西,还能指望长麦子吗?我买了用了,嗬,那一年,就咱家的麦子长得好!我信……”
    
吃了一点干馍,喝了几口开水,四妹子把两个垫着麦草的鸡蛋筐子绑捆在自行车上,对两位老人说:“十二点时喂一次,五点钟再喂一次,按比例搭配饲料。鸡蛋要及时拾了,窝里堆得多了,就容易压破了。”说完,她把车子推出街门,儿子闹着要跟她去。婆婆好劝歹劝,才把那嚎啕大哭的小子拉扯走了。
    
四妹子跨上车子,清晨的风好凉爽啊!

每天早晨,天刚放亮,老公公和老婆婆就前后相随着来到四妹子的鸡场,动手清理鸡场里的脏物,打扫卫生,然后挑水拌料,像工人上班一样及时。有时候老人来的时候,她和建峰还在酣睡,听见老公公故意惊扰他们的咳嗽声,慌忙爬起,奔到院子,拉开街门门栓,把等候在门外的二位老人迎进门来,心里常常很感动。
    
建峰擦洗了脸,推动车子,匆匆走出街门,赶到桑树镇自己开设的电器修理铺去了。
    
四妹子隔上一天两天,就要赶到南工地去卖鸡蛋。这个南工地,实际是一家兵工厂,兴建之初,是建筑公司的南工地,工厂建成后,建筑工人早已撤走了,当地村民仍然不习惯叫兵工厂的名字××号信箱,仍然称作南工地。前几年,四妹子倒贩鸡蛋的时候,从来也不敢光顾这家兵工厂的家属院,宁肯多跑二十几华里路,送到人际陌生的西安东郊的工人聚居区去。南工地的大门口有警卫,而家属院的门口往往有供销社派来的干部,专门在那儿盯哨,抓获敢于偷卖鸡蛋的人……现在,南工地大门口外的水泥路两边,全是临近村庄出售农副产品的农民,各种应时蔬菜,瓜果,鲜肉和鲜蛋,一摊紧挨一摊,沿着大路铺开下去。有人在路旁盖起小房子,出售生活用品;饭馆,理发店,酒馆,也开始营业了。四妹子到这里来出售鸡蛋,再不必担心供销社干部来没收鸡蛋了,真是感慨系之!
    
她隔一天顶多隔两天来卖鸡蛋,太费时了,把鸡场的繁重的劳动全都搁到两位老人肩上了。她与南工地的职工食堂的采购员认识了,达成协议,每天后晌给食堂送三十斤鸡蛋,每斤价格随着市场价格的浮跌而升降,一般低于市场一毛钱。食堂图得省事,又捡了便宜,又保证能吃到最新鲜的鸡蛋,四妹子也省去了整晌整天在那儿坐待买主的麻烦,两厢满意,她在后晌给南工地送一趟鸡蛋,早上和中午就能悉心照管鸡场了,也能使两位老人梢事歇缓了。为了确保这种关系得以持久,四妹子就用一只盒子装上三五十个鸡蛋,送给那位采购员。
    
四妹子养鸡获得成功,获得了令人眼热心热的经济效益,消息不胫而走,四处传扬,终于有一天,一位陌生人走进院子来了。
    
来人自我介绍说,他叫解侃,干脆叫他小解好了,他说他是城里报社的记者,专门采访她来了。四妹子听着介绍,把他递给她的记者证还给她,看着他白净的脸膛上,却蓄着一络小胡须,黑茸茸的,头发披在后脖颈上,这是很时新的男青年的打扮。她突然扬起头,对正在拌料的老公公说:“爸吔!这位同志寻你哩!”说着,就从老公公手里扯过木锨。老公公迷惑地瞅着那位穿戴打扮与乡村人相去太远的年青人,坐到树荫下的小桌旁,一边招呼客人喝水,一边警惕地用眼睛瞄着他在兜里掏笔记本和钢笔,四妹子装作什么也不曾留意,在木盆里翻搅饲料,心里却想,老公公在家里是一尊至高无上的神,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媳以及孙子们,都不能违拗他,他和晚辈人之间有一道威严的台阶,然而面对这样一个小小年纪的外来人,一个记者,老公公眼里除了警惕和戒备之外,还有一缕害怕的神色,是一种在佯装的大方掩遮之下的复杂的表情。她听见老公公和小记者很不顺畅的答问——
   
“老同志尊姓大名?”
   
“吕克俭。”
   
“多大年龄?身子骨还好吧?”
   
“好好!六十多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到创办家庭鸡场!”
   
“唔……大概在过年那阵。”
   
“你不怕……‘砍尾巴’吗?”
   
“砍啥尾——巴?”
   
“资本主义尾巴。你过去受过砍尾巴的苦吗?”
   
“那……当然还是怕。”
   
“你又怎么克服的呢?”
   
“我……”
    
四妹子看见,老公公侷促不安地搓弄着小烟袋,结结巴巴,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子。他求救似地瞅一眼四妹子,希望她快出场,回答这个洋人的问询。四妹子偏是装做没有看见,继续做自己的事。她听见,记者又问技术方面的事,怎样防疫,怎样喂食,怎样解决雏鸡死亡的困难……老公公终于不耐烦地站起来,从她手里夺过木锨,说:“你去给他说去!”
    
她应答了记者的提问,送走了客人。过了两天,县妇联主任和公社妇联主任乘坐吉普车来登门做调查研究,四妹子又把两三位女领导人引到老公公面前,要老公公回答她们感兴趣的一切问题,弄得老汉更加不好意思。直到妇联主任表示够关心之后,乘车离去,老公公迫不及待地责问四妹子说:“你这个娃呀!你办的鸡场,人家来了就该你应酬嘛!你把我推到人面儿上,我又不知道那些什么‘温度’,‘食量’,‘成活率’的事,净叫我受洋罪……”
    
四妹子扬起头,装出一副傻样儿说:“凡是外面有客人来,理当你老人家接待应酬,这是咱家的规矩。俺小辈人咋能多嘴多舌……”
   
“呃……嘿!”老公公噎住了,反而说不上话来。他现在才明白了三儿媳妇的心计,意在报复他对她的二姑的那次不礼貌接待。她可真是心眼多端。老汉又一时不好意思否认自己的家规和家风,气闷闷地抽起烟来。
    
四妹子怕老公公真的犯了心病,又装作毫不介意地说:“爸吔!其实我是故意让你跟那些干部多接触接触。我看你总是怯那些干部。你接触多了,也就明白,他们是干部,可也是人,没啥好害怕的……”
    
那位记者的文章在报纸上一发表,四妹子的小院里就更加热闹,好多有组织的代表团前来参观,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县委书记和县长来了,大加赞扬,说她是他们领导下的河口县的第一个养鸡专业户,应该大大地宣传一番,她给全县的妇女蹚开了一条致富的门路,无疑是一个典型。有人要请她介绍经验,有人要总结她的最新材料。有人来说要写她的报告文学。有人要她填一张表,补选县人民代表……
    
她被热情的波浪包围着,冲击着。她不能离开屋院了,给南工地食堂送鸡蛋的事也办不到了,老公公主动承担了。
    
老公公第一次给南工地食堂送鸡蛋回来,把一根甘蔗塞给孙子,然后从内衣口袋掏出钱来,交给她。她从老公公手里接过钱的时候,突然想起刚到这个家庭以后,老公公给她五块钱并且因为她花掉了而闹出家庭纠纷的事,现在,老公公向她交钱了。
    
这天晚上,吃罢晚饭,一家人都在逗着小儿子取笑,四妹子从抽屉里取出五十块钱,对老公公说:“爸吔!你和俺妈给我帮忙整一月了,这是我给你们二位老人的工资,每人按二十五元一月,这是五十块。日后,养鸡场发展了我再给您增加……”
    
一家人全惊呆了。老公公瞅着她,半天才说:“这算啥话?啊?这算啥话!一家人,还发工——资?那我跟你妈不是成了你长工了?”
    
老婆婆也附合说:“你不怕人笑话吗?失情薄意的!”
    
建峰却不开口。
    
四妹子说:“我不能让您二老白干呀!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是:按劳取酬。您干了就该有报酬,这是合情合理的事。”
   
“哈呀!哪有老子挣儿子的钱这号事?”老公公说,“我要钱做啥?只要你们过得好……”
    
四妹子却毫不动摇:“你要是不受钱,我就不好让您二老继续干下去了。我就要另外在村里雇人……”
    
老公公更加吃惊,睁大眼睛:“你可不敢胡来!虽说目下政策宽了,雇人可是剥削,是共产党头号反对的事!”他自解放以来,最担心的就是怕被升格为地主——剥削阶级,而乡村里作为剥削的最主要标志,就是雇工。
   
“我不怕。”四妹子说,“我给人家开工资。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剥削。”
   
“既是这话,你先甭着急雇旁人。”老公公把五十块钱接过来,“我就收下这钱,免得你再雇旁的人来,日后万一有人追究起来,我说是给儿子帮忙,也留一步退路……”
    
过了几天,那位解记者又来了,询问鸡场的发展。四妹子却想,记者们消息都很灵通,就探问可不可以雇工和雇工算不算剥削的事。记者似乎还没有获得这个具体问题的权威答案,说得含含糊糊。由此却引出了四妹子给公公婆婆开工资的事,解记者大感兴趣,追根刨底,问得四妹子简直都无法回答了。几天之后,报纸上就有一条显赫的标题——
    
媳妇给公婆发工资
   
——中国农村家庭结构的质变
    
四妹子接到解侃寄来的报纸,看了,看得似懂非懂。她真服了这个耍笔杆子的,一件在自己看来毫不起眼的小事,让他给分析出那么多的意思来,真是了不起!
    
这年到头,四妹子给两位老人做了一身新衣服,而且买回一台电视机。大年三十晚上,一家老少欢聚一堂,真是“春满乾坤福满门”。包完饺子,四妹子就说出了下一年的发展计划,她算了养鸡卖蛋的账,获利虽不少,还是不理想。她要买一台孵化雏鸡的机器,那利润比养鸡强多了,大多了。她说,政府现在宣传鼓励农民搞好家庭副业,好些乡村女人眼见她养鸡得了利,发了财,都眼热手痒了,来年春天的雏鸡无疑会是紧俏货。四妹子说:“这一步棋瞅准了,下手要早,单是忙前这一季,赚上万把块钱不成问题。”
    
老公公不由得愣愣地盯住了三儿媳妇,心里暗暗佩服。这个陕北女人对明年可能出现的小鸡热销的估计完全对头,趁此机会孵化小鸡是有眼光的。他想热烈地肯定儿媳的这“一步棋”,临到开口时,却说成了这种话:“这步棋倒是看准了。我说嘛!要那么多钱做啥?就这三百母鸡,收入的钱够吃够穿够用了,算咧!一下子抓到那么多钱,万一日后政策上有个闪失,钱多反倒成了祸害了……”
   
“从目下形势看,政府号召农民挣钱发家哩!广播上从早到晚都在说这号话。”建峰插言说,“至于日后会不会变卦,怕是神仙也难预料。”他说这话,用的是一种不介入的清高语调,没有明显的倾向性。
   
“变了卦再说变了卦的打算。现在允许咱挣钱我就要挣。”四妹子毫不动摇,“爸吔!你甭怕,万一日后把我当新地主斗争,连累不了你的,你是我雇来的长——工嘛!”
    
老汉扭过头笑了。
   
“买下孵化器,就得雇人了。”四妹子说,“需要好几个人哩!”
   
“不敢!”老公公坚决反对,“共产党允许农民挣钱,可不准雇长工呀!这是明摆着的道理,你甭胡来。”
   
“那怎么办?”四妹子也不敢坚持,“可那孵化器,一装上鸡蛋,黑天白日不能离人,要控制温度,要翻捣鸡蛋。小鸡出来了,要喂食喂水,还要检查种蛋……”
   
“让建峰回家来帮忙。”婆婆说。
   
“我正在钻研修理电视机的技术哩!”建峰说,“我见不得那些毛草货!一看见鸡呀蛋呀,就烦,一听母鸡叫唤,脑子就晕了……”
   
“那……这样吧,让你大嫂二嫂过来干吧,还有那几个侄儿侄女,都能干活了。”老公公想出了万全之策,“一来可以免去雇工剥削之嫌,二来也成全了你的两个哥哥。你们的日月过得好了,也帮他俩一下。你大哥教书挣那几个工资,现时看起来就不如养一窝母鸡了……”
    
四妹子同意了。老公公的话,她不能不同意,那毕竟是亲兄弟啊!
    
新年的钟声响了,悠扬,雄浑……

兄弟三家联合经营的养鸡场办起来了。
    
一台浅蓝色的崭新的孵化器买回来了,在靠着街门一侧的土打围墙前,临时修盖起两间油毛毡苫顶的泥皮房子,做为机房,第一窝雏鸡的孵化工作从选择种蛋开始,直到小鸡破壳而出,四妹子几乎寸步不离。春节前,当她产生了随之决定了要走这一步棋的时候,她就赶到二十里远的紫坡国营养鸡场去,在那里从选择种蛋到小鸡出壳看了一个全过程,她自己掏钱在国营养鸡场的职工食堂搭伙,无代价地跟班劳动,陪着值夜班的工人一起值班。现在,她在自己家里开始第一窝小鸡的孵化工作了。
    
她告诉侄女雪兰和二嫂,在电灯光下,可以看到蛋壳内有一个黑点的鸡蛋是受过孕的种蛋,而没有黑点的蛋是水蛋,孵不出小鸡来的。她告诉她们怎样控制孵化机的温度,直到帮她们辨识那只温度计上的刻度。侄女雪兰毕竟有点文化,多说两遍也就记住了。而二嫂则白眨着一双眼睛,今日刚记住一点儿,睡过一夜又忘了。这个骂大街一骂三天可以不骂重样话的愚蠢的二嫂,却总是记不住机器上头那些旋钮的名称和作用,最后只好换由她的二女子小红来替代。四妹子带着两个侄女,终于孵出第一窝小鸡来,两个侄女高兴得把刚刚出壳的第一只小鸡抢来夺去,在她们的脸上抚摩,甚至用嘴亲那细茸茸的乳白色的绒毛。
    
对这件事最称心的要数吕克俭老汉了。
    
老汉从早到晚,没有闲暇的工夫。他搅拌饲料,打扫鸡圈,背上大笼到河沟里去挖水芹菜,那是母鸡最喜欢吃的青饲料了。挑满一笼青草,夕阳隐没,凉飕飕的山风吹着肌肤,老汉点燃一袋旱烟,在沟坎上美滋滋地抽着。
    
三个儿子又合为一家了。在春节期间,由他出面,又由他主持,终于促成了三兄弟三妯娌的联合。他原先只是想让老大和老二的女人或儿女过来给老三家帮忙,由三媳妇给开工资,一来免去了雇工剥削的嫌疑,二来使老大老二家也增加经济收入。当他提出这个对无论哪个儿子都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的想法时,作教员的大儿子却提出三家联营。这样就彻底解除了雇工之嫌,而且可以使鸡场进一步扩大,增加自己也增加老三家的收入。譬如说,不仅搞孵化小鸡,原先的蛋鸡完全可以由现有的三百只扩大到七八百只,甚至上千只。老二也拥护大哥的办法。老汉把这种想法和四妹子一说,四妹子开头似乎有点不大乐意,随之就爽然应承了,说:“两位哥哥既然说出口了,我就同意这么办。”
    
又是由老大出主意,由四妹子出面向公社信用社贷款,因为四妹子目下有了名声,任何单位都愿意支持这个新生事物,而由他或老二贷款。就困难多了。他把一切都经过过细的考虑,由四妹子出面申请,将款子贷到老大女人和老二的名下,作为老大老二的投资,再把鸡场现有的活鸡作价入股,这个鸡场就属于三家联营了。
    
现在,三个儿子和三个妯娌以及孙儿孙女们,都奇迹般地统一在一个目的上了,出现了一种空前的繁荣兴旺谐调的局面,这是老汉梦想过而始终没有实现过的一种生气勃勃而又融洽的家庭气氛。他不愿意看见一个儿子富得流油而另一个儿子穷困难过,三个儿子齐头并进,这是最使人舒心的事了。由于三家联合的形成,老汉自觉停止了继续领取工资,只说由儿子们凭良心给他供给吃穿就行了。他有使不完的劲,心情也是从未有过的舒展和畅快,现在不大提阶级斗争了,看来短期内不会有人在他的成份上再为难了,四清补订的几家地主和富农成份又恢复了中农。他想看见自己三个儿子都成为吕家堡最富裕的家庭,至于自己要不要挣儿子们的钱,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三家联营的鸡场,把分裂的三兄弟三妯娌又扭结在一起了。老大在临近的小学校教书,过去一直是食宿在校,周六才回到家中过礼拜,现在,他每天傍晚骑自行车赶回家来,匆匆吃一碗饭,就自动在鸡场寻活儿干,直到半夜。
    
老汉背起一笼青草,在夕阳余辉中,走下山沟来了,回去铡碎了好喂鸡啊!
    
四妹子却感到了一种威胁。她已得知,仅是这个不足两万人口的小小公社里,已经有三家农民办起了孵化场,看来瞅着这步棋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竞争是明摆在眼前的。吕家堡村街巷里最显眼的墙壁上,并排贴着那三家出售小鸡的广告。而国营紫坡养鸡场的广告也派推销人员下乡来逐村张贴,什么“本场有十五年孵化小鸡的历史,经验丰富,小鸡健壮,成活率高达98%”等等,人们尊崇习惯,习惯是紫坡养鸡场的小鸡最保险了。
    
四妹子琢磨好久,找到大哥,把一厚扎红绿纸摊在桌上,让当教员的大哥书写广告。
    
她只考虑了一条:保活。凡是买四妹子家的小鸡,由四妹子负责指导饲养,负责治病,免费医疗,随叫随到。这一条,是最致命的一条,那些不懂小鸡喂养技术的农妇们,最怯小鸡死亡,而小鸡的确是难以喂养的。
    
这一条,不仅打败了另外三家竞争者,而且把紫坡养鸡场也打败了。他们无法取得农村女人的信任,她们一古脑涌到四妹子的屋院里来了,小鸡供不应求。有人宁愿等到下一拨儿小鸡孵出再买,而不想在旁的什么地方买来。
    
四妹子因此却惹下了麻烦。那些从来都是依赖老母鸡的翅膀哺养小鸡的农妇们,总是不习惯于科学喂养小鸡,控制不了温度(这是关键),也控制不了食量,弄得小鸡常常发病,甚至死亡。她只得按广告上说的去做,给人家的病鸡治理。有时候刚刚睡下,有人来敲门,说是小鸡有毛病了,她就跟来人连夜赶到人家村子里去……由于她的指导,挽救了成千上万的小鸡的生命,四妹子的名声大震,农妇们简直尊称她为“鸡大王”了。随之成正比的是,她的小鸡的销路愈来愈好,令人鼓舞。
    
四妹子太累了,她销售出去的小鸡越多,她的负累也就越重,有几次,她不得不骑上自行车赶到七八十里以外的秦岭山根下,去挽救那些从她那儿买下的小鸡的生命。她很累,却不厌烦。她自己也搞不清哪儿来的这样高的心劲。她只是确凿地意识到了,自己能挽救十只小鸡的生命,反过来就可能增加一千只小鸡的销售量。虽然治病跑路不要钱,而更大的收入却早已流进了联营鸡场的账本。她受到那些接受她施治的家庭主妇的最热情的招待,常常使她处于一种扬眉吐气的愉快心境中,听着那些推心置腹的又是罗啰嗦嗦感激谢恩的话,四妹子一次又一次觉得她这个异乡女人在当地人中间活得像个人了,有一次,在本村给一位妇女的小鸡治病,而那位妇女的丈夫曾经是吕家堡党支部的宣传委员,他领导过对她的贩卖鸡蛋行为的批斗,而且说话十分尖刻。她恼恨他。她现在给他家的小鸡治病,特别用心,当她第二次专心用意去询问小鸡病情的时候,那位主妇眉开眼笑,一面夸她技术高明,心肠也好,一面就数落那个男人,屁事也干不响,连人家个妇女也不如。四妹子心里十分痛快,一种得到报复的舒悦。
    
家庭内部的矛盾却在她东颠西跑的时日里酝酿着,像乌云在迅猛地凝聚。
    
这一天午后,五月的骄阳悬在头顶,火一样的阳光炙烤着已经变了黄色的麦穗,紧如救火的夏收即将开始,应该准备镰刀了。四妹子骑着自行车,在浑如金碧辉煌的麦海里穿行。她的心情十分好。她是胜利者。她绝对压倒了三家竞争对手,出售的小鸡高过他们一倍,收入自不在话下。该当暂时告一段落了,一当开镰,庄稼汉男女就没有空闲和耐心去抚弄那些弱不禁风的小鸡了。她的孵化器里的最后一茬小鸡今天开始出售,售完了今年就该收场了。
    
她把车子撑在门外,防备后晌又有什么人来请她去防治鸡病,走进街门,连一口水也顾不得喝,端直向孵化房走去,不知今天售出了多少小鸡?必须在搭镰收麦之前把这一茬小鸡销售完毕。她走到小窗下时,猛地刹住匆急的脚步,那里头正传出肆无忌惮的嘲骂她的声音,她的大侄女雪兰和二侄女小红伙同她的二嫂,三个人一唱一和,正说到热火处——
   
“咱是长工。”二嫂的声音,“人家从早到晚骑上车子满天满地游逛,咱给人家从早到晚熬长工。”
   
“本来就是个野货!”雪兰的声音,“山蛮子!不懂规矩!白天黑夜骑着车子跑,谁知能跑出啥好事来……”
   
“能登报受表扬嘛……”小红说。
   
“怕是单为登报,单为卖鸡儿不会有这么大的精神吧?一个山里野女人……”二嫂说。
    
四妹子的脑子麻辣辣地疼,像接连挨了几棍。她像受到突然袭击的野兽,不加任何思索,扑进门去,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迎面就在二嫂的那张嘻笑着的胖脸上打了一拳,不等那张脸反应过来,又一拳砸上去了,鼻血涌流下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小红,一看妈妈挨打,立即蹦起,在四妹子第三拳还未落下之前,就把她推到一边去了。小红随之扑上来,和四妹子扭打在一起。她扯着四妹子的头发。四妹子扯着小红的前襟。小红的前襟嘶啦一响,两只从未见过人的小乳房晾了出来。她羞了,一狠劲,把一撮头发从四妹子的头上拽下来了。
    
小红的妈妈已经反应过来,母狼一样扑过来,抱住四妹子的一条腿。四妹子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的木槽里,小鸡被压死一片,她也不顾了,因为她的裤子被扯破了,一只手抓向她的下身,一阵钻心疼痛之后,就昏死了。
    
吕克俭正在清理铡草场地,听见声嘶力竭的叫骂声,扔下长柄竹条扫帚,颠跑过来,刚踏进孵化室的小门,就瞅见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孙女小红被扯破了衣衫,裸露着胸膛,二媳妇被血水糊浆的脸孔,大孙女儿雪兰披散头发,嘴角淌血,三媳妇四妹子被撕光了裤子的屁股下鲜血斑斑,屁股下压着被踩踏死掉的小鸡……吕克俭不由地怒吼一声:“都不要脸了吗?”
    
克俭老汉扛着一把双刺撅头,一只手提着装满开水的瓦罐,头上戴一顶由黄变黑的蘑菇帽儿,走出街门,走过村巷,沿着吕家堡背后的山沟走上坡去了。夏收以后,吕家堡生产队的土地按照人口重新分配到户了。尽管他觉得不敢相信世事会发展变化到这种地步,还是不失时机地用牛把那两块稍微平缓的坡地犁了一遍,剩下两块陡峭的坡地,黄牛拖着犁杖是难得站立得住的,只有靠他用撅头去开挖了。挖开地表一层,曝晒整个一个伏天,杂草晒死了,生土晒成熟土了,地表松软了,秋后好播种小麦啊!
    
兄弟三家联营的养鸡场散伙了。成千只正在产蛋和即将开产的母鸡全部卖掉了。从早到晚不绝于耳的嘎嘎嘎的叫声没有了。吕克俭老汉早已离开三儿子的屋院,重新回到自己的老窝,连同他的老伴。想到那鸡场的红火走运的日子,真是令人叹惋,简直不堪回首,却无论如何又忍不住回味。
    
挖下一撅头,翻起一块巴着草根的干硬的土疙瘩,一下一下挖下去,身后就摆满了大小各异的黄褐色的土块。即将进入三伏的太阳,象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盆扣在背上,汗水滴在脚下刚刚挖起来的干土块上。干得累了,他提着撅头,缓缓走到沟坡边沿一棵山榆底下,扔下撅头,抱起瓦罐,咕嘟嘟灌下半罐子凉开水,坐在花花拉拉的荫凉下,掏出烟袋来。老太太诡了!诡到这种不顾乡邻口声的地步了。他在心里怨愤地咒骂大儿子。
    
将鸡场现存的全部母鸡卖掉的主张,是大儿子提出的,将孵化器也卖掉了。除掉归还贷款,将所有盈余的利润,全部按劳力分配。这个分配方案一提出,老二和他的女人立即表示积极拥护,三媳妇只能少数服从多数,一个指头扭不过五个指头。按这个办法分配以来,老大的女人和女儿雪兰,老二的女人和女儿小红,自然都按两个劳力参加分配,老大本人因为每天放学回来参与鸡场劳动,也争得了半个劳力参加分配,这样,老大一家有两份半劳力,老二一家有两份,只有老三媳妇四妹子单臂独手,仅仅占了一份。每当想到这个悬殊巨大的分配结果,吕克俭老汉就十分懊恼,甚至痛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当初把老大老二拉扯到三媳妇的养鸡场里去。好心干下了蠢事,亏了人家三媳妇哇!人家四妹子辛苦一场,好心一场,结果把钱全让两个狠心的哥哥和嫂嫂搂挖去了,大不仁不义了哇!
    
克俭老汉现在十分厌恶自己的大儿子。在算计分配方案的家庭会议上,老汉万万没有料到,大儿子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蓝皮本本来,当着弟弟、弟媳和侄女儿的面,流水般念着他在周日和每天后晌在鸡场参加劳动的时间,甚至细密到从几点几分干到几点过几分,一天不拉,一分钟不差。这个突兀的举动,令弟媳、弟弟和侄女们目瞪口呆,然而最感意外的还是克俭老汉自己。老汉死瞪着眼瞅着大儿子不紧不慢地读着,翻过一页又是一页……他忽然觉得不认识这个大儿子了,与几十年来心目中那个知书识礼的先生判若两个人了。
    
老汉死瞪着眼睛瞅着那个蓝皮本本,压着厌恶的火气忍耐着,听大儿子像给学生念书一样念着枯燥的时间流水账,心里骂,真是爱钱不顾脸啊!怎么好意思拿出这个狗屁本本来念呢!老汉死瞪得眼花了,那蓝皮本本变幻成一只脱毛烂肉的死老鼠,多看一眼就令人心里作呕。
    
真了亏了三媳妇四妹子,挨了肚里疼,有苦说不出。人家娃娃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全让哥哥嫂嫂们分赃盗包一空了!
    
酷伏天气,源坡沟壑间流荡着炙人的热浪。天空灰蒙蒙的,却又不见一丝云彩。草叶枯焦了。沟道里的泉水断流了。他望着河川里一络一络分割开来的田块,顿然悟觉到自己犯了一个深重的过错,拍打着额头,独自叹惋着——
    
天下之大,世事之纷,总归还是古人说的有远见,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今正是分的趋势。地分了,牛分了。吕家堡的公有财产包括大队办公室的房子都折价分配给个人了。现在的人心是朝着分字转,分得越小越好,分得越彻底越满意。在这样大水决堤般的时势里,自己却逆时背向,把已经分了家的三兄弟联扯到一起,岂能有完美的结局?岂不愚蠢透顶!
    
吕克俭老汉虽然一再叹惋自己审时度势中的失误,却并不减轻对大儿子的厌恶情绪,即使“分”字下带着“刀”,你毕竟是教育人的先生呀!怎么好意思从自己亲兄弟的碗里抢肉吃呢?你自个不仁不义也罢了,反而把老人也装进口袋了,抹成五花脸儿了,让三媳妇四妹子会产生疑心,说你们爷儿们合谋算计俺……
    
老汉几次踅摸到三儿子的门前,没有勇气走进去,见了老三家的怎么开口说话呢?他只是叮嘱老伴,让她去多多宽慰三媳妇……可自己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终究放心不下。
    
他瞅着源坡下的吕家堡,静静地贴在小河南岸的坡根下,浓密的树梢中露出新房旧屋的脊瓦。村子西边收割过麦子的空地上,一拨一拨人在拉车运土,那是新近划拨的庄基地。在秋收前的三个多月农闲时日里,可以修盖新房,那一片变得很小的人里头,有他的两个儿子,老大和老二。老大利用暑假,正带领全家人在挖垫地基,准备盖造新房了。老二也辞了合同,领着老婆娃娃,和老大竞赛似地干着。他们都有钱了,都要盖置新房了……唉!

四妹子躺在炕上,静心平气地养伤。她一来是养愈被两个嫂嫂和侄女抓破的皮伤,二来是想躺下来歇息一下。她太累,骑着自行车没黑没明地跑,跑了整整一个春天,半个夏天,真是太累了。
    
建峰暂时封闭了在桑树镇上开设的电器修理铺的门板,回到家里来,专意侍奉她。他笨拙地给她端饭,倒水,坐在炕边上,口齿拙呐地说着宽心的话。他把他在桑树镇修理电器挣下的钱悉数交给她,企图弥补她被两位哥哥坑去的资财。她笑笑,摇摇头,示意她并不在乎那些损失。他们是他的亲哥哥,一个奶头下吊大的亲兄弟,他对他的两位见钱黑心的哥哥无可奈何,也不好在她面前过多地谴责他们的不光彩行为,只是一心一意盼她尽快康复。她不断听到他的真诚的劝慰:“算咧!你为咱家受够苦了,现在该当享点福了。我在桑树镇修理电器,收入还可以,保险养得住你。你就跟我到桑树镇去,管点零碎事,免得再东颠西跑,咱们也能日日夜夜在一块……”四妹子听着,心里很舒服。
    
一位副县长来看望她。县长说他听到四妹子的鸡场垮台的消息,十分震惊,大为惋借。这个全县最早出现的专业户,正是目下县政府要在全县推行的榜样,想不到竟然垮台了。县长询问垮台的原因,四妹子不想再诉冤枉,就漠然笑笑,搪塞过去,使县长终究不得其解。县长说,一定要总结经验,重搭戏台另开锣,绝不能让全县的第一个养鸡专业户垮台,影响太坏了。他征询四妹子的意见,需要什么机械,需要什么物资,需要多少资金,他都一手包了,负责给她优先解决……她只是感激地笑笑,说她什么也不要。
    
县长不解地瞅着她,说因为政府刚刚开展发展专业户的工作,好多好多人都要求贷款,各级银行应接不暇,而四妹子却把送上门来的好事一概拒绝,是不是灰心丧气了?四妹子仍然笑笑,说她还要过生活,也还要做事的,只是暂时还不需要钱。
    
县长临走还叮嘱她:“什么时候有了困难,物资的或钱款的,只需给我打个电话……”
    
记者解侃也闻讯赶来了。
    
他是个急性子,又是个热心肠,急头急脑地抹着汗,就追问起鸡场倒闭的经过。四妹子仍然轻描淡写地说说,并不掏根兜底儿。这使解记者很着急,甚至激动了,说他可以把她的委屈公之于世,动员社会舆论的强大力量,惩罚破坏专业户的人,如果需要到法院打官司,他可以出庭作证。
    
解记者仗义执言的热血心肠,依然没有打动四妹子的心,她还是淡淡地笑笑。她被他逼问急了,只是说:“没啥!权当我没挣钱,权当我尽了义务,权当像过去偷贩鸡蛋被没收去了……”
    
解记者默然了,点燃一支烟抽起来,这篇文章怎么写呢?往昔里,他第一个发现了吕家堡的四妹子,把她作为一个经济变革时期的典型人物推上了报纸,成为本报宣传的第一份关于专业户这个新生事物的报道,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提高他在报社的威信,那篇通讯稿在全国也算较早报道专业户的有影响的文章之一。几年里,关于四妹子的发展,他写过不下十篇通讯了。她买下电视机,他就及时写下《庄稼人也能看电视了》。她买了一辆轻型凤凰自行车,他就写下一篇《凤凰飞进寻常百姓家》。她买了孵化器,他就写下《电母鸡》的风趣十足的通讯……等等。现在,他该写她的什么呢?写她破产吗?前不久他刚发表过一篇,《三兄弟联合办鸡场》的通讯,说扩大了生产的农民有自愿组织联合再生产的趋势云云。
    
解侃说:“你能详细的把鸡场倒闭的过程说说,自己可以总结经验教训,我也可以拔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对正在兴起的专业户都有好处……”
    
四妹子说,“我不想总结了。鸡场倒闭了算了。我不爱为过去的事情伤脑筋。过去了的事,我全都不管了。我只想日后的事该怎么办?”
    
解记者忙问:“那好,你谈谈日后的新打算,也好哇!”
    
四妹子笑笑:“暂时保密。”停停,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以后甭写我了……我是个农村妇女……你写我写多了我不好受……”
    
解侃不无遗憾,不无丧气,真没办法。
    
四妹子静静地躺了三天,伤不疼了,体力也恢复了,有点躺不住了。三天来,建峰围着她打转转,表现出一种笨拙的又是真诚的关心。她向他招招手。他顺从地走过来。她指指炕边。他顺从地坐下。她呶呶嘴,向他撒娇了。他抱住她,亲着她。
    
她说:“建峰,你不嫌怨我闯事惹事吗?”
    
他憨厚地笑笑,把她搂得更紧了。
    
她说:“我想起我自小受苦,从陕北来到关中,我……真想哭,又……哭不出来。”
    
他听着她在他胸前嘤嘤地说着,自己倒先流出泪来了。
    
这当儿,院子里响起一声咳嗽,是老公公给他们打招呼,老掌柜的要进晚辈人的屋子了。她挣脱开他的搂抱,俩人端端正正坐着。
    
老公公走进厦屋,坐在木椅上,沉默半晌,才问:“好些了?”
    
她说:“好了。”
    
老公公说:“噢!好了就好!”
    
四妹子忽然感动了。这是踏进吕家门槛几年来,第一次听到老公公知疼知冷的话,平素里,老公公摆一副家庭长者高不可及的威严架势,吝啬到从不说一句问候儿媳的话,总是由婆婆来传达他的关照,老公公终于走进她的卧室,问候病情来了。她忽然想到亲生父亲,那个比老公公更穷然而却和气得多的大大!
   
“过去的事,甭想了。”老公公说,“千错万错都怪我……”
   
“根本不怪你,爸。”四妹子忙说,“我早都不想它了。自打那天晚上分配完毕,我就不想了,吃亏也罢,占便宜也罢,就这一回了。我已经不想它了。”
   
“不想了好!”老公公说,“日子怎么说也比以前好过了。”
   
“爸吔!”四妹子叫,“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吕克俭老汉扬起头,期待着。
   
“我想承包大队那个果园。”四妹子说,“需得一个看门的可靠人手……”
    
建峰瞪起眼:“你还不死心呀,啊呀呀!我还怕你伤心哩!你这几天躺在炕上原是盘算这号事……”
    
四妹子说:“我盘算了三天。那果园百十亩地,苹果、梨和葡萄刚挂果,队里管不好,现在又要承包出去,甭说现有的果树,单是利用这块地养鸡养蜂养奶牛,想想会弄出多大的世事!”
    
吕克俭老汉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三天里,他沉浸在一种难言的痛苦当中,替三媳妇四妹子难受,谁料想她本人并没有伤心伤情,而是在谋划着承包大队里那百亩果园的事。哦呀呀!这个陕北女人,真厉害!
   
“这回——”四妹子说,“我要正儿八经地雇用工人,按月开销工资。果子未上市前,工资暂欠,果子一上市,按月照发,我要……”
   
“保险能赚钱吗?”吕克俭老汉不无担心,“大队里决定果园承包半月了,没人敢应承,听说人都怕烂包……”
   
“全在自己管理哩!”四妹子说,“我这几天划算来划算去,怎么划算都划得来。爸吔!你只要答应给我看大门,旁的事就甭操心了。”
    
夏日的傍晚,夕阳涂金。
    
四妹子走在宽阔的柏油公路上,旁边走着她的男人建峰,她俩岔开公路,走上通往果园的上石大路。他不放心她病愈出门,陪她走着。
    
包谷苗子铺满大地,渠水欢畅地流泻着,公路两旁高大的白杨迎风起舞,蓝天涂一抹艳丽的晚霞,几朵白云也染成红色了。
   
“你还舍不得那个电器修理部吗?”
   
“当然,你也是舍不得果园呀!”
   
“好,各人干各人的吧!”
   
“唉!你总是跟我合不到一条辙上!”
    
土石大路两边,绣织着野草、马鞭草、营草和三棱子、香胡子,拥拥挤挤地生长在路边上,车前草却居然长到路中间来,任车辗马踏入踩,匍匐在地上,继续着自己顽强的生命。
    
四妹子拔起一株车前草,对建峰说:“这草叫什么名字?”
   
“车前草,你也不认得?”建峰不屑地说。
   
“这草——”四妹子说,“叫四妹子!”
    
建峰眨眨眼,理会了什么似的,没有开口。
    
四妹子走到果园的木栅门口,忽然又想起妈妈给她掏屎的痛苦情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的谷糠饼子啊!
    
她回瞧一眼建峰,走进果园,一眼望不透的苹果树、梨树和葡萄藤蔓……她张开双臂,大声喊:
   
“砸不烂的四妹子,又闯世事来了……”

【作者:陈忠实】  【发表时间:2015/3/11】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浏览12415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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