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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渔的火车
 

东西搬空之后,房子就像被一只狼拖走了内脏的身体,显得空空荡荡。这就是周渔的家,在黄昏后的阳光余晖中,所有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自从陈清死后,周渔就不停地搬家,一年下来搬了五次。好像要用迁徙的河水冲刷每一块悲伤的石头,可是石头还很多,其中有一块正卡在周渔的心中。中山起劲地指挥工人搬这搬那。小心衣柜的柜角,他吆喝的声势俨然男主人。这个出租汽车司机追求周渔也差不多一年了。女儿穗子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她事不关己地坐在高高的凳子上晃荡双腿,与其说她对搬家漠不关心,莫如说她对这个新来的即将成为她爸爸的男人充满怀疑。
    
中山拍拍手斜斜地跑过来,可以上车了,他说,老王坐大车,你们坐我的车。穗子说,我不喜欢坐小车,我要坐大车。中山有点尴尬,说,你是不喜欢坐小车还是不喜欢我?穗子看了中山一眼,径直走向大车。中山望了周渔一眼,笑了笑,我是一头牛,不干点活就会生病,如果今天再不来帮你搬家,就要病倒了。
    
两辆车沿二环路奔驰。周渔从市中心搬到东门,又从东门搬到南门,再从南门搬到西门,然后从西门又搬回东门。这一次跑得更远,搬到乡下去了。中山都跟在身旁,他相信城郊花乡种植的鲜花能涤荡周渔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车往建新花乡开去,沿途渐渐有织锦似的花圃展开在田野。中山问周渔,你闻到花香了吗?周渔摇摇头,我什么也没闻到。中山也摇头,这一年,你什么也闻不到,除了坟墓的气味。周渔立刻大喊,拍打着车门:停车!让我下去!
    
中山立即放低了声音恳求,好好好,我错了,我又一次玷污了你心目中神圣的东西,求求你别喊了,别开车门,好吗?
    
周渔这才渐渐冷静下来,车子重新开动了。
    
中山长长出一口气:我这是自找的。
    
陈清是个英俊的家伙,眼下他的遗像正握在周渔手里。中山笨得像一头牛,他不应该在周渔手握遗像时发出抱怨。陈清其实也不比中山英俊,中山还要强壮有力一些,但陈清的遗像与众不同,他的遗像是他打网球跃起接球的一刹那。他对周渔说,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拿这张照片作我的遗像。结果,这句话成了咒语,三个月后,这个准网球运动员、市建筑设计院电工被电死在配电房里。
    
陈清天分不高资质平平,否则他就不会只考了个电力技工学校。有一天,对面艺校京剧班的周渔经过技校操场时,立刻被一个人吸引住了。周渔被陈清吸引并不是因为他在球场上的英姿,当时陈清在球场上高歌,唱的是《桑塔。露琪亚》。歌声像南美悬崖上突然飞起的鹰,把周渔的心叼走了。周渔在球场铁网外面停下不走了,手抓着铁网看着陈清。歌声渐渐低下来,陈清也看见她了。他们奇怪地对视了好久,然后陈清有点紧张地看了一下他的同伴,径直走过来。周渔突然感到心已经冲破胸膛,掉到草地上了。
    
陈清隔着铁丝网抓住了她的手指:你是谁?
    
周渔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清就慢慢地笑了:你这样——好像探监一样。
    
周渔也笑了:探监?探谁啊。
    
陈清注视她的眼睛:探我。
    
周渔不说话了。陈清说,你等一下,我爬到你那边去。
    
周渔转身就走。陈清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越铁网,摇摇欲坠的铁网晃荡着,球友们起哄大喊: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当晚周渔就躺到了陈清的怀中。周渔相信一见钟情的奇遇。尤其是陈清在球场上唱那首歌时悲怆的声调让她怦然心动,她不知道陈清好在哪里,但她能肯定自己可以立即完全托付给他,或者毋宁说她从此难以离开他了。陈清并不强壮,个儿也不算高,一米七二左右,但看上去很飘逸。他的学习成绩也平平,只是身边永远带着个乐器,不是提琴就是一把小号,插在裤兜里,有时左手还提着一瓶啤酒。他有一个本领,可以不换气把一瓶啤酒一次倒入喉咙。
    
他把周渔抱在怀里,他接吻的技术空前绝后。或许他深谙接吻对于女性的重要,周渔和陈清接吻可持续十分钟或者更长,陈清就有那么多花样,把周渔深深吸入,然后把她的五脏六腑一样一样掏空。周渔感到所有的灵魂都在嘴唇上了,愉悦和幸福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卷上来又冲刷下去。她说,你除了接吻好像什么也不会!
    
陈清说,这还不够吗?为了你,会接吻也就够了。
    
周渔爱听这样的话。的确,周渔找不出陈清还有什么优点,或者作为未来丈夫和家庭幸福的依据,除了唱歌,但这并不能成为他的职业。周渔感到他俩的相遇除了爱情这个简单的原因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陈清说,对了,我还会打网球。
    
那时打网球的人还不多。不久,周渔果然欣赏到了陈清打网球的英姿。他身子跃起双腿弯曲奋臂扣球的姿势,他横跃出去像鱼一样接球的姿势,种植在周渔的记忆里。周渔荒废了在京剧班的学业,天天往技校跑,终于错过了分配到省京剧团的机会,费了好大周折留在了省城。不过是呆在图书馆里,成了一名管理员。但周渔在所不惜。她天天希望见到陈清,有时她的目的竟然具体到一次接吻,有时陈清有事走不开,他们就躲到学校后门的墙角,紧紧抱着接一个很长很长的吻,然后周渔就心满意足地哭着回家。那是幸福的哭泣。
    
事后周渔对中山说,那时,我只要一碰到他的嘴唇,就忘记我是谁了。
    
中山一听,立刻感到自己毫无希望。因为他认识周渔一年了,连她的嘴唇是凉是热都不知道。
    
新居是建新乡农民盖的一幢二层小楼,周渔租了楼上的三间,还有一个大阳台,阳台上摆满了鲜花。周渔是看中了这满屋子的鲜花,她不许房东把它卖了,房东笑着说,我会帮你拾掇,但不会卖它,要卖还轮不到这些呢。周渔说,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会拾掇。
    
中山指挥工人三下两下就把家具搬上楼,家具很简单所以很快就搬完了。中山打发工人回家后,站在阳台上发愣。远处的落日正在渐渐消退它的光芒,好像他正在消失的热情一样。工人一走,剩下他和周渔母女在一起,中山反倒不自在起来。他始终没有找到做这个家男主人的感觉,或者说周渔没有让他找到这种感觉。他走进屋里,周渔在铺床,但他看见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中山知道她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果然,她把头埋在陈清的遗像上。
    
中山走到屋外去抽烟。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死人能让一个活人悲痛不止达一年之久,而且还不只是怀念,是完完全全浸泡在悲伤中。中山不明白陈清好在哪里,当然他也没有证据说他不好,但这无休止的悲痛让中山感到心烦意乱。
    
一年前的一个夏天,中山正汗水淋淋地拉完最后一个乘客准备回家,他遇到了周渔。这个被悲伤完全击倒的妇人租他的车到公墓去。
    
中山能记得这个东倒西歪的女人穿着一袭深蓝色西装,中山从没有见过这么蓝的衣服,蓝得像深海一样,里面穿着洁白的衬衣。她的脸被悲伤洗劫得干干净净,使她看上去不像个活人倒像个死去已久让人深深怀念的人。中山被吸引住了。周渔上山时让他的车在山下等,可是中山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中山坐不住了,他来到墓区,看见一个悲恸欲绝的妇人在哭泣,她整个人被抛进了哭泣的海洋,公墓的千万束白玉兰和百合花被风吹得齐刷刷地颤动起来,仿佛和她同声哀哭。中山被震慑在那里。他就在那一刻爱上她了。他突然明白了,女人什么时候最美丽。中山从墓园管理室买了一大束鲜花,飞奔到周渔身边时,他看见周渔好像已变成泪水,流到他身上了。中山用力地抱她,她的身体却慢慢地移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中山问。
    
啊?周渔如大梦初醒,又像恍若隔世。
    
中山又问了一遍,周渔还是茫然无知。
    
你哭了好久。
    
我哭了么?……周渔呆呆地问道。
    
中山这才知道,悲伤能使一个人变成那样。
    
当晚,中山把周渔带回了家,他把她弄上床时,她已经睡着了。他为她脱去鞋子,却不忍心脱去那深蓝的衣裳。那一夜,中山没睡,他不停地一边看着她,一边吸烟。看到最后,中山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吸烟近乎是一种罪恶了,才知道自己完完全全爱上了她。
    
他把最后一包烟扔掉,成功地戒了烟。中山对此十分惊愕,他戒了十几次烟未果,这一天他却在一个瞬间把它扔了,从此他一闻烟味就像闻到了烂稻草。重新吸上已到了这年年底。
    
中山守着周渔坐到了天亮。中山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人,自己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但他能够朦胧地看见,他已经被卷入那个女人的悲伤之中,悲伤竟也能使一个人那么美呵,他想,尤其是一个女人。奇妙的是,中山守着熟睡的周渔过了整整一夜,这种感觉有点像守灵。虽然他知道这想法不好,但只有守灵时,和躺着的人的感情才达到了最纯粹的境界。中山觉得是的,是这样的。
    
中山把这种想法告诉了周渔,周渔先是一愣,后来,她笑了。这是她自从丈夫死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意味着,中山进入了周渔的生活。
    
我打算跟你交往不是因为我想结婚。周渔说,是因为我已经差不多死了,需要一个人守灵。
    
中山原先以为周渔这句话是随意说的,随着时光渐渐逝去,他才感到周渔没有在开玩笑。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周渔也不说话。可是她看上去并不像那种沉默寡言的人。中山想,也许要给她一点时间恢复。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周渔依然如故。中山收工来到她这里,时常带回一些菜,周渔爱吃的鳕鱼、穗子爱吃的香酥鸭。三个人一起吃饭,话还是很少。幸亏中山也不爱多说话,他浑身是劲儿,收车回来还能帮周渔干上一大堆活儿,比如打扫房间、换煤气、刷墙,给吊灯换灯泡。
    
你就歇歇吧。周渔常常说,看来她对生活并无太大热情。
    
日子总得过呗。中山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这是中山会说的惟一一句幽默话。他干完活儿,还是不会表达爱情,他的方式是慢慢地走到周渔面前去抱她,这时候周渔不会拒绝,但他很笨拙,姿势非常别扭。你把我弄得很痛。周渔说,压了我的头发。中山说,是你不理我。周渔回答,抱都抱了,还不理你?中山就说,吻一个吧。周渔不干了。
    
吻有什么不同吗?中山问。你要把吻留给谁呢?一百年以后,你会的,会跟他在一起。周渔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对,还不要一百年,我相信,很快就会在一起了。
    
晚上六点,大排档里,中山和一个女的坐在那里呷啤酒。这个女人叫秀,也是出租司机,追求中山两年了。她给中山倒满了酒。
    
你别再倒,中山说,你看你都倒溢出来了。
    
你很难请啊。秀说,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她瞟了他一眼,喂,最近进展怎么样?
    
中山只顾喝酒,什么怎么样?
    
秀说,人家不爱你,你就别热脸贴个冷屁股直往上凑。
    
中山把杯一放:我就讨厌你这样说话。
    
好好好。秀说,我话不好听,可心肠热,我比那寡妇实在,信不?我疑心她犯了——什么病?
    
中山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她没病——可是,秀,你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太好——不成吧?
    
秀说,看来我也不能对你太好。
    
中山打断她,我说正经的,你帮我看看,我这苦追了一年了,她为什么还想着那死人,我有哪点比不上他?
    
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中山,你要问我就实话告诉你,想不想听?中山,你还真不如他,有一点你恐怕真不如他。
    
中山疑惑地注视秀:什么?你说嘛。
    
因为他是死人。秀吐出几个字。
    
中山愣了半天没吱声。秀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中山说,我——总不能去死吧?秀笑了,你干嘛就要一棵树上吊死呢?我看你是进了她的迷魂阵了,一个寡妇有啥好?
    
中山喃喃地:——你不懂,她哭的时候有多好看——她爱那个人有多深——秀说,可她爱的不是你!她吹了一下头发,得,中山,别想了,今晚我也收车,我们一起去迪吧玩个痛快,怎么样?
    
别别,改天吧。中山没心思吃下去了,站起来,你别耽误我事儿,我先走一步。
    
说完扔下五十块钱,钻进汽车,秀捡起钱朝他扔去,他的车一溜烟跑了。
    
中山没有把车立即开往周渔家,有些事他要想一想,追求了一年,中山突然好像有些清醒了,他要做一件事之前先想一想,见她之前也想一想。中山把车开到江堤上停住,让风吹向自己,他打了个寒战。中山躺在放倒的车椅上,吸烟。一个月前,他突然感到了孤独,于是又吸上了烟。本来一年下来,中山从来没感到孤独,追求周渔使他很充实。可是一个多月前,他不像过去那么鲁莽那么没头脑了,过去他见到周渔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想了就上前抱她一下。可他意识到这样永远不会有结果之后,中山想改变自己了,或许他能使自己稍微有点像陈清。可是当中山一旦要求自己深思熟虑地对待周渔时,他就会全身僵硬了,突然就孤独了。过去有周渔就够了,现在有周渔不够了,还要有烟。中山买了一年之后的第一包烟,慢慢点上时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可怜。他没让周渔知道他又抽了烟,他感到内疚。每一次见周渔中山都要刷牙,他怕她闻出来,他还用指甲锉锉掉烟味。
    
周渔,我爱你!中山在江风中哆嗦着呻吟道。
    
他顾不上回去刷牙了,扔了烟驾车就往建新跑,中山的身上积蓄着高涨的愿望,甚至可以说欲望。中山没办法把这二者作太大的区别。他现在只想见到周渔,见到周渔。
    
周渔和穗子已经吃完了饭,穗子在黑暗中唱歌,周渔在浇花。中山走到她面前,周渔问他为什么不出车,中山不说话,突然拦腰将她抱起,冲进卧室,掉下的花壶的声音使穗子的歌声戛然而止。中山把周渔放在床上,关上门。周渔也不反抗,她的眸子在暮色中闪亮。中山俯身抱她,他的语调突然变得极其无助和悲哀:——周渔教教我!他吻着她的脸——周渔,我要吻你的嘴唇,教教我!——中山的恳求中连哭声都带出来了——答应我,吻我好吗?
    
中山终于把嘴唇压到了周渔的嘴唇上。周渔直直地看着他,好像有一些感动了。她双手捧起中山的脸:——中山,你真的那么想吻我?
    
中山点点头。周渔终于点点头:那你就吻吧——可是中山突然没信心了,他自己也觉得非常奇怪,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吻她。
    
周渔疑惑地问:——你怎么啦?
    
中山语无伦次地:——周——渔,告——诉我,他——是怎么吻你的?
    
周渔:他?
    
中山毫无信心:教我——他——是怎么吻你的,告诉我——周渔慢慢明白了,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阴晦。她的嘴唇颤抖着,突然推开他,大声道:不会接吻就不要来!
    
中山眼看机会又要失去,他像疯牛一样不顾一切地抱住周渔,紧紧地不松手。周渔不停地挣扎,喊,你在干什么?
    
中山立刻惶恐了。因为他知道他冲动了。周渔感到有东西抵着她的下部。周渔立即变得屈辱,她用力一推,终于把中山推开。
    
周渔的目光使他魂飞魄散。她喘着气说,你每一次都这样吗?你都是这样开始爱的吗?
    
你只不过想和我做爱罢了。周渔说。
    
不对。中山摇头。我是爱你的。
    
可是我感觉不到。周渔说,我感到你就是只想在床上,你总是把我抱到床上。
    
不对。中山悲伤地摇头,你误解我了。
    
我也不相信。周渔说,可我只感到这些。
   
……中山呆了一刻,站起来。他突然感到凉风吹过,陈清在遗像上微笑着。死人比活人好。中山说。
    
你不要说陈清了好不好。周渔说,中山,你吻我我没拒绝,是你在谈陈清,是你要把死人拖出来教你如何接吻。
   
……我没有信心。中山道。我怕你不高兴,周渔,就是太爱你了才这样,陈清未必比我更爱你——住口!周渔吼道,我不想你谈论陈清!
    
中山愣住了。他干干地咽了一口,出门走了。穗子站在门口,冷漠地看着周渔。
    
他是在跟爸爸吵架么?穗子问。
    
死人是不会吵架的。周渔说。
    
可我听见爸爸在吵。穗子说,他不喜欢你。
    
你说什么?周渔惊异地问。爸爸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你结婚。穗子皱着眉。你就那么想结婚吗?
    
周渔呆呆地看着女儿。穗子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和她对视,周渔觉得好像是陈清在看自己。穗子转身走到阳台上,缥缈的歌声由童声缓慢地唱出,缭绕在暮色里。周渔一阵孤单,抱紧了身体。
    
图书馆。这里永远是安静的,即使有一些谈论声也是压抑的。周渔坐在窗边发愣,她已经四天没来上班了,主任也没责怪她。自从陈清死后,她就有一天没一天的,大家都习惯了。旁边几个管理员在议论怎样才能买到好衣服。教你们一个诀窍。小华说,专找名牌专卖店买打折的衣服。
    
这个主意不错啊。秀琴说,我今天还看见艾格专卖店打三折,五百块钱的卖一百五十。
    
小华说,名牌有型,衣服一样,三折价。
    
红芳说,安诺基的也不错,不过,成本也就一折左右,衣服这东西,暴利。
    
秀琴说,可惜男装很少打折,我想给老公买一件。
    
说到老公,大家都朝周渔看了一眼,周渔也恰巧看过来,大家有些尴尬。小华缓和气氛说,我们这儿对老公最好的,数周渔。
    
周渔笑了一下。秀琴、红芳去整理刊物了,小华和周渔沉默着。突然小华说,周渔,陈清也走一年了,你也不能老这样。死人不能复生。
    
死人不能复生,但活人可以死啊。周渔说。
    
这句话让小华听上去心慌慌的。她换了个话头,问,那个司机怎么样?我看他对你挺好的。
    
好到什么程度?周渔问。
    
打灯笼难找。小华道。
    
周渔注视着小华,没说话。
    
你真的那么爱陈清?小华看着她问,还是躲避一点什么?
    
周渔警惕地问,你怀疑我爱陈清?
    
不不不。小华连忙说,就只是——看你很不喜欢——怎么说呢?你不爱逛街,不关心外面发生的事,从来不跳舞,也不泡吧,那你整天干什么?真的——就在想一个人?你整天就在想一个死去的人?
    
你以为我们有什么好玩?周渔问,你不觉得——很无聊?
    
所以才去泡泡吧呀。小华说。
    
昨天看电视采访女性择偶,十个人都把经济放在第一位,没有一个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
    
小华说,现在人都不好意思谈感情了,又不是真的没感情。
    
周渔说,谈感情还有不好意思的?
    
小华笑:不够潇洒呗,电视上是不是没一个谈感情的?
    
周渔说,有,不过全放在第二位,约好似的。小华叹了一口气:也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不过周渔,我也劝你一句,结婚吧,结了婚好好上班,你再不上班——小华停了一下,我给你透一句,明年初裁员一半,你肯定给裁掉。
    
周渔愣愣地,没吱声。后来她说,裁掉好了,更清净了。
    
小华看了她一眼:我明白了,有一个地方,最清净,没有比它更清净的地方了。
    
周渔意识到她说的那“地方”是什么,小华走了,周渔仿佛看到陈清坐在最远的一张桌子上,从报纸上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周渔立刻回过头去,不看他。她的胸脯起伏着,似乎空气不够呼吸。帮帮我,陈清。她在内心喊道,我害怕,我越来越害怕可你不在我身边。我怕上班,怕工作,怕跳舞,怕泡吧,我怕竞争上岗,它们使我没有快乐,陈清,你真无情,你让我刚尝了一口美酒,就把它倒掉了。
    
陈清和周渔的爱情开始于那年夏天,痛苦也开始于那年夏天。陈清一死,爱情留下来,痛苦他带走了。
    
毕业分配那年,周渔留在了省城,陈清回三明市设计院当了一名电工。周渔抱怨陈清不想办法留下来和她在一起,不过她也知道陈清没办法。周渔哭干了眼泪,抱住陈清不让走,他们在火车站紧紧拥抱在一起,旅客纷纷探出头来看他们,因为他们动情的情形只会在电影里出现,以为在拍戏。陈清说,别人都在看我们呢。周渔说,我不管。陈清说,我走了,你不要老上街,老上街你就要变了,周渔说,我不上街。陈清又说,不要去跳舞,去跳舞你就把我忘了。周渔说我决不让别人碰我一个小指头。陈清说,周渔,我还是没有信心,要不我们分手吧?周渔就当众哭起来,陈清,你这人这么无情,这种话说得出口。陈清说,我是没有办法,我觉得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没有人在这样热闹的城市为乡下一个穷电工守身如玉。周渔绝望地说,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这时陈清突然说,死。死?周渔惊异的止住了哭泣。陈清改口说,我是说——我去死,那就好了。我去铺铁路。
    
铺铁路?周渔问。
    
陈清说有两个办法,一是我躺在铁轨上铺铁路,这样你就会永远爱我了。要不我用钱铺铁路,我会拼命地赚钱,赚来的所有的钱都用作路费来看你,一周两趟,怎么样?
    
周渔一把把他抱住:你就用钱铺铁路吧。
    
这一铺铺了三年,陈清果然一周两次来回两地跑。一个电工想调到省城是困难的,陈清只好省吃俭用,把钱都花在铁路上。周二下午提早下班,刚好赶到车站最后一分钟买票上车,他能每次掐得那么准。在省城过一夜周三上午回三明;周五傍晚再来一趟,周日深夜坐上海的过路车回三明。每当分别的时候,周渔都要哭,有时就哭得死去活来。陈清总是拖到最后一分钟才赶到车站,为了能和周渔多呆一分钟,他学会了这个本领,毫厘不爽。列车长都跟他混熟了,逗他:采购员吧?一周两趟,还舍不得坐卧铺?赚来的钱留着干什么,塞棺材缝呀?
    
我不是采购员。
    
不是采购员搞推销,你发神经啊?列车长笑他,坐火车好玩?为什么不去坐飞机。
    
我是去看我妻子,两地分居。
    
列车长恍悟点头,好久不说话。把他带到列车员消息室,看你累的,打个盹吧,就此一次下不为例,唉,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陈清美美地睡了个好觉。陈清把故事讲给周渔听,周渔哭成个泪人儿。她非得让陈清坐卧铺不可,陈清只好坐了一两回,再坐就吃不消了,两人都要没饭吃。列车长给他想了个办法:不困时坐硬座,人少时还可以躺下睡觉;人多时去坐茶座;茶座人多,就去买卧铺。可是,陈清坐硬座还是多,睡卧铺少。就这样,他一个月就得吃半个月快餐面了。
    
三年下来,陈清铺了六万里铁路,长征才二万五千里。陈清花光了钱,结识了一大批火车上的朋友。三年下来,陈清去过无数趟省城,但他的记忆还是旧的省城,他们没时间逛大街,利用每一分钟拥抱在那间租来的小屋子里。他最熟悉的是小屋到火车站的路,然后是三明车站回设计院的路。
    
我都不知道省城变什么样了。他说。
    
来。周渔拿出一件为他买的西服试穿,陈清吃了一惊,这得多贵呀,够我跑好几趟的。
    
周渔哭了,抱住陈清说,你不能一辈子这么跑下去呀,为什么不想办法调来。陈清道,你看你,能调不早就来了嘛,这样大的城市谁会要一个电工。
    
周渔说,铺铁路的钱拿去送礼,买也买到省城来了。
    
陈清说,我死也不干这种事。
    
周渔就不再说了。给他试好了衣服,又说,陈清,你来我养活你。
    
陈清说,我来省城能干吗?我什么也不会,省城里比我强的电工多的是,喏,我只会唱歌,也唱不好,唱给你一个人听的;我打网球,也打不好,打给你一个人看的。周渔,我这人真是笨透了,我什么也不会,我对别人没用,我好像是专为你一个人生的,为你一个人活着的,只对你一个人有用。
    
周渔依偎他胸前:这就足够了。
    
不。陈清说,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也去吃快餐面,我还想学好技术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呢。
    
我已经在吃快餐面了。周渔说。
    
陈清叫起来,你想当木乃伊吗?
    
什么意思?周渔不明白。
    
等你吃上几年喝饱了防腐剂,就成木乃伊了。陈清说,可以永垂不朽了。
    
两人笑成一团,拥抱着在床上打滚。然后他们突然又被悲伤击倒,紧紧抱在一起,生怕渐渐滑走的时光用更有力的手把他们分开。陈清惟一的办法是给她又长又温暖的吻。周渔陶醉了,她觉得陈清似乎是专为接吻而生的,他的吻极其温柔,先吻她的眉毛,用舌尖把它重新画一遍;再吻她的眼睛,好像他唇间的明珠;他吻她的脸颊时令她有忧伤感,感到他的贴近既像爱人又像兄长,她的脸是冰凉的,他的脸是温热的。然后陈清吻到了她的耳尖,这一吻,足以让周渔惊心动魄,常常是这一吻使周渔激动的,她立即湿润如刚接受浇灌的花蕾,陈清把她的耳垂含在嘴唇好长时间,终于吻上了她温热的嘴唇。
    
这时候的周渔真正陶醉了。陈清的吻是那么温柔,周渔舌尖上的花蕾全部开放。她想不到一个如此刚劲的男人竟也有如此柔软的嘴唇,这是美妙不可言的。周渔感到了他的唇轻轻地夹住她的唇,吮吸花中的露水;他的整个人都在舌尖上了,她的所有感受也都在舌尖的味蕾上了。她哭了。
    
她不愿从这样的吻中抽出,她不愿从这样的温柔乡中走出来,回到冰冷的世界上,那里的离别是真实的,那里的思念使这个花花世界变得索然寡味。周渔害怕从中醒来。
    
陈清能使周渔继续沉醉下去。他好像是一个好琴手,在周渔的身上弹出了旷野佳音,虽然只存于两人世界,但足以使他们抗拒窗外大街上真实的痛苦。他们互相脱去了衣服,深深地进入了对方。陈清是温柔的陈清,是温暖的陈清,周渔感到充实,感到满足。他们做爱与众不同,常常达一小时或更长的时间。他们真的在做爱,有时会哭,幸福得流泪,悲伤得流泪,有时会笑,常伴以含情的抚摸,从上到下从头发到脚趾,如珍爱的器皿,让人爱不释手。与众不同的是,他们在整个做爱过程中,常常停下来看对方,吻她(他)!然后再开始,周渔相信只有真正的爱情能创造出这么绵长的情爱。大部分的做爱其实只是做性,但周渔相信这才是做爱。因为性已被爱完全包裹、吸收了。因此陈清才可能做得那么长,使整个漫漫长夜渐渐被填满、充实和温暖起来。
    
结束后,周渔都不让他马上离开,她害怕回到那个冰冷的世界。陈清还是抱着她,问她好不好?周渔说,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古书上说,爱如死之坚强。
    
陈清问,你刚才像死一样吗?周渔摇摇头,因为死是没人可以撼动或者改变的,爱也一样。
    
陈清说,那什么时候我死给你看。
    
周渔立刻捂住他的嘴。陈清说,你不要怕,人不都要一死吗?
    
周渔说,要死也要死在一起,你要先去,我无法想象继续活在这世上的孤单。
    
陈清的表情突然灰暗下来。
    
你怎么啦?周渔问。
    
死这么容易就把爱分开了。他说。
    
周渔无言以对。陈清说,不过,如果我死了,你可不能死,首先我保证不了你也死我们能不能见面,再说,你还是再留一点时间好,帮我弄明白这爱跟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我的时候就把我打网球的照片当遗像看看吧,想明白了再死也不迟嘛,反正死又不会跑掉,人人都有一死嘛。
    
你说些什么呀!周渔打他:乱七八糟的。
    
糟了,我要来不及了!陈清跳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跑,他回过头抱着周渔亲一下,冲出门去。周渔好像看见一张网从她身上活生生地撕开,走出门去。
    
她哭了,扶着门。她觉得老天太不公平,她已经可以舍弃世上的一切了,只剩下可怜的爱情了,他还要抢回一把。
    
她已经受不了了,她决定辞职,回三明和他呆在一起。

下午六点,周渔下班。一出图书馆大门,就看见中山的车停在那里,他靠着车门站着,歪歪的身体显得异常疲惫。这可不是那个生龙活虎的中山。
    
你不上工啦?周渔知道六点钟正是赚钱的时间。
    
没劲。中山摇摇头,周渔,你不理我,我干什么有劲?没劲!
    
周渔看看左右:中山,别这样说话,她顿了一顿,说,我没有不理你。
    
那你跟我走,好不好?就听我一次。
    
中山,不要站在这里让人看。周渔说。
    
中山把车停在天鹅酒店,带周渔上了十七楼他开好的一个房间里。周渔说,你干什么?你疯了?这得花多少钱!
    
中山说,不多,也就八百元钱!
    
周渔喃喃:这得够陈清跑上十几趟了——中山隐忍地:是呵,可是他来不了了——周渔就不说话了。中山说,今天我在这里开房间,我们好好吃顿饭,我想我是必须弄明白了,我们今后怎么办?
    
周渔低声说,中山——你得给我时间。
    
中山坐下来:是的,一年并不算长,但这一年我摸不到你,就像水里抓鳗鱼,好像抓了一大把,到头来一尾也没有。周渔,是不是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爱情,如果是这样,我立马就走。
    
说完转身就走,周渔喊一声:站住!
    
中山疑惑地回过头,看见周渔的神情是惶惑的,甚至有一丝惊恐。他慢慢走回去,在周渔的膝旁跪下来,感到无比辛酸:——干吗让我爱上你,我这是没事找事——周渔摸了摸他的头发,说,爱一个人难道是那么难受的事情吗?你爱我,应该感到幸福,就像我爱陈清。
    
当然,死人总是没有错误的。中山说,只要我活着,是永远也比不上他了。
    
中山,你这种话让我听了很难受,知道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离开你?还是这样无休止地干耗下去?
    
周渔奇怪地看他,你把爱情说成是干耗?我就烦你不懂爱,你把我刚刚培养的好心情又弄糟了,你怎么能把爱情说成干耗?我和陈清分居两地,那也是干耗?你什么也不懂,所以你别怪我,中山!我永远也不会跟你结婚。……中山愣在那里,难耐的沉默过后,中山说,周渔,别吵了,我们喝点酒吧。
    
服务生把订的菜和酒送进了房间,有龙虾、象拔蚌、生牡蛎,还有法国干红。
    
周渔说,是我们的告别宴吧?
    
中山叹了口气,这口气好像是从他的脚底慢慢升上来的:周渔,没人会抛弃你,除了他,陈清。总有一天,我也要用死来抛弃你,干杯!
    
周渔觉得那酒液像一只手慢慢探进她的身体,抓住了她的心。她记得她和陈清也喝过一次干红,不过没那么贵。周渔决定辞职后去了一趟三明,当她赶到陈清住处后,他似乎刚刚睡醒。陈清对周渔的突然到来十分吃惊,问她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周渔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省钱罢了。陈清愣了一下,低声说,我没说有什么意思。当晚,他们喝了张裕干红。
    
这天晚上他们破天荒没有做爱。陈清不同意她辞职,周渔很伤心。她伤心的不是陈清不同意她辞职,而是陈清好像根本没在意她的苦心,便急着反对,他不像那种不细腻的男人。陈清缓过神来之后才向周渔解释: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不想在一起我隔三差五往省城跑干吗?周渔气就消了。陈清说,我工作好不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只要你好,就一切都好。
    
周渔感激地看着陈清。
    
陈清道,再说,我习惯了两地跑,我还喜欢上了这浪漫的爱情之旅呢。说着他笑了。
    
周渔也笑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忧虑:陈清,你这样跑我很感动,可是我——我真的有点害怕——我有点害怕了,这样跑下去——陈清问,你害怕什么?
    
周渔一下子没有说话。陈清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害怕?——什么?怕失去我?
    
还是我失去你……
    
周渔连忙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难道我这样来回跑——还让人不放心?陈清说,我们一定非得在一起吗?
    
周渔皱着眉问:难道你不喜欢在一起?
    
陈清答道,难道非得在一起?——他低下头,又说,我这样来回跑,你还说我不想在一起。
    
他们又喝了点酒。不过那天晚上没有做爱。此后陈清没再提调往省城或者周渔辞职的事。周渔觉得有一种感觉在慢慢生长:像一根草,本来长在地上,有一天突然被风吹离,据说吹到另一地落下后,仍会成为种子生长起来。但什么时候落地什么时候生长,周渔一点把握也没有,幸福的周渔好像渐渐变成了一个忧郁的周渔。
    
陈清在周渔再次来三明后发现了她的忧郁。那天晚上刮台风,暴雨将至。周渔缩在陈清怀里,两人紧紧依偎。望着窗外的暴雨,陈清说,从小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在暴雨时躺在被窝里更舒服。周渔问,为什么呢?陈清想了想,说,更显得温暖呀。
    
周渔说,我看是因为害怕。
    
害怕?陈清奇怪地问,谁害怕?
    
你呗。周渔说。这时一记响雷,窗外好像有人的喊叫声。周渔说,有人在喊你吧?陈清说,没有,雷声把你的耳朵炸糊涂了。他拉上被子把两人盖住。在电闪雷鸣中,周渔品尝了自从他们相遇以来最甜蜜的一次做爱。
    
大雨过后,周渔看见陈清睡着了。以前做爱后陈清从来没有独自先睡过,他不是那种男人。周渔定定地看着他,渐渐也感到疲劳。正当她似乎要沉入梦乡时,窗户玻璃上好像印着一个女人苍白的脸。周渔惊叫一声,陈清一下子坐起来,周渔说窗户外有人,陈清一看,什么也没有。你今天怎么啦?陈清道。不知道。周渔用手捂住胸口:我胸闷得慌。
    
这是天气的原因。陈清下床穿靴子。
    
你要干吗?周渔问,不要离开我。
    
陈清穿衣服:我去配电房看一下。雨这么大,我得看看线路。
    
周渔穿衣服:那我也去!
    
陈清笑了:我一会儿就回来——配电房有什么好看的。
    
不,我一定要去。
    
陈清把她揽在怀里,看她的眼睛:周渔,你真的那么爱我?唉,你真的爱我。
    
陈清看着又渐渐加大的骤雨说,其实我更喜欢在暴雨中相偎的感觉。
    
为什么?周渔说,我倒希望平和的生活。
    
因为暴雨中抱在一起那种感觉更真实,更实在。陈清说,你还是别去了吧。
    
他们走入了风雨。他们果然在雨中紧紧拥抱着前行。雷电大作,风把雨吹斜了。
    
到了配电房门口,陈清说,你在门口等着。周渔喘着气说,陈清,我们回去吧,我胸口痛得很。
    
陈清笑了:来都来了,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
    
说着他向配电房走去,周渔的心一阵绞痛。陈清站在配电房门口还回了一下头,一记闪电突然来临,白光照亮了陈清的脸。他突然变成了一个白胡子老头那样的脸,周渔从未见过这张脸。白白的陈清向周渔笑了一笑,挥挥手进了配电房。但他一踏进配电房的积水中就扑倒在地。
    
陈清被抬出来的时候,半边身子是黑的。电线掉进了配电房的水里,陈清是触电而死的,他的耳根处也是黑的,像被人抽打过。三天的守灵中,周渔没掉一滴眼泪,倒是穗子端着爸爸的遗像一直哭。周渔没哭,陈清打网球的相片不像遗像,周渔哭不出来。她一点也没觉得陈清走了。倒是寿衣穿在他身上让周渔感到怪异,特别是棉球塞在陈清的耳眼里让她不舒服,还有没鞋底的简易寿鞋穿在一个威猛的男人脚上,那种感觉极其怪异。
    
三天后,陈清火化掉了。他成为一罐子灰后,周渔才放声痛哭出来。她不理解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刚刚还会表达爱情的人,会突然变成一把灰。周渔泪水滂沱。
    
几天周渔一直是这样,到骨灰盒下葬之后,周渔已经淹没在哭泣的河中。刚刚止住哭,稍稍一点刺激就又把她抛入河里。她好像哭上了瘾。小华劝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你哭人哭不回来,你自己也要哭死过去。周渔说,不哭就想死,一哭就好了。
    
小华叹道,这样看,哭倒是一种幸福了,我就没有一个能让我这样哭的人,还真想有一个。
    
周渔叫了一辆出租车上了山,趴在陈清的墓前哭了。不知哭了多久,天渐渐暗了,身上渐渐冷了。周渔望着偌大而寂寥的墓园,想,要是能来当一个守墓人,多好。
    
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大束花。是中山,那个出租车司机。
    
他望着她,眼里浸着忧伤。看来,这种东西是能传染的,起码,这个男人被征服了。
    
其实,我很想做你和陈清做的事。中山呷了一口酒说,别看我一开车大老粗,我挺爱幻想。
    
谁都能幻想,但各不一样。周渔说,一个人如果在备受摧残之后还能幻想,那么这个理想是真的。
    
什么意思!
    
如果你真想听,我就告诉你。看来不告诉你也不行了。周渔的脸被酒烧红了,看上去她陷入迷茫。你想知道我和陈清为什么那么相爱吗?这不是无缘无故的。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爱情是什么?是责任吗?不是,是关心吗?也不是,爱情就是爱情,是感觉。老实说,陈清不算是一个在生活上很体贴的男人,他连自己的生活都料理不清楚。他惟一做的事就是两地跑,这就足够了,有几个男人肯这样跑?他这样在爱我,所以我爱他。我为他买衣服,从内衣到外套、鞋子到袜子整套行头都是我给他买的,我喜欢这样打扮我所爱的男人。只要我在场,他的领带总是我系的。
    
我帮他做完这些事,然后他就吻我。我想这就是爱情。我不需要别人为我做事,我需要的是爱,是那种很容易就让我能感觉到的爱,我喜欢那种把爱都表达出来的男人。如果这爱是隐藏的,我就会疑惑,就会害怕,就会怀疑这爱可能是没有的,我已经没有能力去发现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十一岁那年,我和母亲终于调到父亲所在的矿山。他们分居已经十几年了。我的姐姐和父亲在矿山住,我和妈妈在坡下乡住,妈妈是小学教师。他们俩分居时还好,一调到一起就不停地吵。我姐姐长得像父亲,我长得像母亲,父母吵了两三年,我也慢慢长大了。
    
搬到矿山后,我发现父亲好像不怎么喜欢我,我的零用钱都是母亲给我的,父亲脾气不好,爱喝酒,一喝醉就把我叫到跟前,悄悄问我母亲在坡下教书时跟什么男人来往。我说没有,他不相信,骂我是母亲的跟屁虫,说他再也不会给我零用钱了。我感到委屈,我真的没看见母亲有别的男人,可是他不相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直接去问母亲,这是他们之间的事。
    
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父亲越来越少跟我说话了,却常常在打量我。他的眼神是很奇怪的,哀哀的有点可怜的那种。有一天,妈妈带姐姐去姥姥家,我在洗澡,让父亲再提一桶热水来。父亲把热水提到门口,突然把门打开,我尖叫起来。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发出过这样的尖叫。父亲直直地看着我,说,我来替你洗,孩子。我哆嗦着,父亲说,你从小没跟我在一起,我没关心到你,我来帮你洗。
    
那一年我十四岁,一个对一切都似懂非懂的年龄。父亲果真帮我洗完了澡,他的手在我身上摸一下,我就颤抖一回。我什么都不敢说,但我感到那天下午的一切都是古怪的,热水、空气、父亲的眼神都渐渐变了味道。搬到矿山两年多,我刚刚捕捉到的父亲的爱在那个下午像天气一样突然变了。父亲帮我洗完澡后用毯子裹着把我抱到了床上,开始更仔细地摸我的身体。我阻止他,他说,伢妹,我知道你来潮了,你是大人了,女儿长成以后要嫁人,嫁人之前让你明白人世,让父亲教你怎么做,你不要害怕。
    
可是我害怕了。他折腾了我整整一下午。我还小,找不出什么谴责父亲的理由,但我非常难过,抱住父亲恳求他放手。可是他突然从衣服里抽出十块钱来,说,从今天开始,我给你零用钱,你妈给你的也是我的钱,不过你不必还我,你就拿双份好了,但今天的事不要跟你妈说,也不要跟你姐说,永远不能说。
    
那天以后,父亲就再也没跟妈吵过架了,他们好像变得好了起来。我知道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每次我看见母亲因为父亲不跟她吵后为了表示感激,做好菜款待父亲的讨好神情,我心中有一股火焰升起来。后来我才知道,这股火焰叫仇恨。
    
父亲教会了我一课,这世上是没有真爱的。连父亲都可以如此这般,还有什么天理。可我的仇恨丝毫没有使父亲收敛,他越发猖狂,好像吃什么东西上了瘾,母亲一有事出去,他就走进我的房间闩上门。我哭着求他不要这样,他叫我不要哭,说我一哭他也想哭,我把他的心哭碎了。我说,爸,你也知道这是不对的,你就放过我吧。父亲突然露出可怜的表情:……伢妹,可是我忍不住啊。我问:你就这么忍不住吗?你有妈啊。
    
父亲说:她不理我,她一点不感兴趣。
    
我说:可我是你的女儿啊。
    
父亲立刻用手掩住耳朵。
    
我大声喊:你就那么喜欢做吗?你不做就会死了吗?连女儿都不放过吗?
    
父亲呆在那里。我以为他害怕了,谁知他越发疯狂了,我哭喊:父亲真坏,太坏了!
    
他用手捂住我嘴巴,我看见他下垂的肚皮和起皱的后脖梗子,只觉得这是我见到的最丑陋的人体,我一点儿想不到人的身体会这么丑,而我就是从这个人体中降生出来的。
    
我忍不住恶心,吐了出来。经历过这一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可以发生的。
    
这是我一生最耻辱的时刻。
    
我用这五十块钱,买了乐果和安眠药。可我还没下决心。那天我没去上学,从早到晚坐在池塘边直愣愣地看对岸的一只鹅。
    
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我从池塘边回到家,听见母亲在房间里哭,我大约明白了。回到房间听见母亲还在哭,一阵伤心蹿上来,我忍不住也大哭起来。母亲听见我哭,她倒止住了哭。她好像在朝我这边走过来。我想我似乎看到了即将到来的结局:母亲和父亲离婚,然后带着我远走高飞,我会丢下安眠药,长出翅膀,擦去眼泪,把一切都忘记掉,然后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眼泪,眼泪都变成了清泉,整日哗哗地流淌,那里也没有人,因为人让我害怕,只有我和母亲———母亲推门进来,止住了我的想象。我缩在床角,看见母亲坐到了床上,慢慢往我这边挪。我的委屈倾泻而出,大声哭起来,但母亲却出乎意料地阻止了我的哭泣:别哭!你想让街坊邻居都听见吗?我被吓得噤了声,恐惧地望着她,因为母亲的表情很严厉,她问我父亲的话让我惊呆了。母亲最后严厉警告我不得把这事露出去。别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她说。
    
我彻底绝望了,尤其是母亲的态度,使我怀疑活着的意义。我终于下了决心。
    
一个晚上,我向池塘走去。
    
走到同学阿珍家门外,我突然哭了,蹲在阿珍的窗户底下流着泪,不敢出声,心想,阿珍,同学们,永别了。这时我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我趴在窗户上,看见阿珍的父母正在切鸭肉,桌上摆了好多菜。阿珍的父亲对阿珍说,阿珍,你要好好念书,我和你母亲这么爱你,你要懂事,你看隔壁伢妹,她父亲老打她,整天叫,多苦,所以阿珍你要珍惜。
    
我听了哇地一声痛哭出来,阿珍一家走出来。当晚,他们把我留下了,我没有提自杀的事。从此,我也没自杀过,但我的心死了。直到两年后,我考上了艺校,终于离开了父亲。
    
所以中山,你现在该明白了,为什么我和陈清那么好,因为他使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爱没有死绝,还值得活下去。中山,你为什么不流泪?那次我也是这样讲给陈清听,他一听完就流泪了,发誓要好好爱我,一辈子不分离。中山,你呢?你为什么不流泪?
    
中山掏出烟来抽。他沉默了好久,说,想不到你真可怜。可是我看你一点感动也没有。周渔说。
    
这——中山说,因——为我见过比这更操蛋的事,尽管我是孤儿,什么都见过。
    
你是说你习以为常了吗?周渔问,你不觉得经历过这些之后,还有理想,这理想才可贵吗?
    
中山点点头,所以,我觉得……我只是不像陈清那么会说话,但我实在,我会为你做一切。我觉得做点实事的好。
    
周渔把酒杯重重放下,站起来:你以为陈清只是会说话吗?
    
中山说,至少他应该做到一点,干脆搬去跟你住一起好了,干吗搞得那么复杂,两地跑?这事儿我整不明白,反正我觉得有问题。
    
周渔大声道:中山!你不爱我就算了,别这么说陈清!
    
我说他什么啦?中山辩解道,我到底说他什么啦?我一提到他你就对我发火,对我公平不公平?——我同情你的遭遇,但这样的父亲也是少有,全国也算不出几个,周渔,你还是不能这么想不开,好人多。
    
周渔冷冷地:但它毕竟发生了,只要发生过一次,这个世界就让人痛苦得绝望。
    
两人都沉默了。——中山好久才抬起头来,说,你没有发现我抽烟?
    
周渔疑惑地摇摇头。
    
你没注意?见到你后我就戒了烟,可最近不知怎么,又抽上了。
    
周渔摇摇头。
    
中山又问:你不在意我抽烟?我记得你是不喜欢男人抽烟的。
    
周渔说,我只是没注意——中山摁灭烟头,疲惫不堪地站起来,说,周渔,我该走了。
    
中山!周渔叫住了他,你要到哪里去?
    
中山勉强笑了一下:放心,总不会到坟墓里去,还没到时候。
    
中山在秀家里吃饭。中山是秀硬拖来的,中山本来并不想来,秀拖他来的时候,他心中空虚,就跟着来了。中山觉得周渔抛弃了他,她一年下来跟他扯不清,最终还是抛弃他了。中山的脑子没有能力理清楚周渔那鱼网似的心情,反而,他觉得他被抛弃了。
    
秀做了丰盛的菜,有中山爱吃的糖醋鱼,还有酒。中山喝了很多酒,秀劝他不要喝太多,可中山不依。秀说,中山,你多吃点菜,都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你看,我对你多好,我为你做菜,可是你却宁愿去为别人做菜,中山,你这脑子想想,哪一样好?放着舒服不要,宁愿去当奴才。
    
中山道:——那——爱谁就是为谁做菜,那——互相爱——得——互相做菜?
    
秀夺下他的酒杯:你醉了,中山。
    
中山说,我明白了,爱情就是做菜。——可——可人家不领这个情。秀说,对呀,这叫单相思,单相思有什么意思?中山,让别人爱那才叫有意思,我爱你,还不好吗?中山: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
    
秀愣了一下:爱情——就是帮他做菜,关心他呗!
    
中山摇摇头,不对!——你别蒙我,那不叫爱情,那——叫感情。
    
秀说,感情不就是爱情吗?中山,你都把我搅糊涂了。
    
我问你。中山拍拍她的肩,说,按你这么说,两个没意思的人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互相——做做菜,这爱情就出来了?
    
秀说,这有什么奇怪?多少人都这样吗。中山摇头,不对。
    
秀说,要是两个人有意思,天天盯着对方看,都不想给对方做菜,喝西北风,成吗?
    
中山摆摆手,还是不对,照你这么说,天底下随便找两人,一男一女,都能成喽?
    
秀也摆手,中山,我给你越搅越糊涂了,咱不是周渔陈清那种人,咱是开车俩大老粗,想简单点好。中山,你别再喝了,你已经醉了。
    
秀又去夺他酒杯,中山不让她夺,酒杯掉地上碎了。中山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杯子,突然狠狠踩了一脚:——操他的,我是想醉,可他妈的——就不醉!偏醉不了!
    
说完眼角挤出两滴眼泪。
    
秀上前抱他。中山蜷缩在床上像婴儿一样。秀抱住了中山,他的身体在发抖。
    
秀问他,你想吐吗?中山摇摇头,打着寒颤说,我……我不想吐。秀把他冷冰的手牵进自己怀中,牵进了胸脯。中山闭了一下眼。秀轻轻问,她——让你碰了吗?中山仍紧闭眼睛,摇摇头。秀说,那叫什么爱情,连碰都不让你碰,中山。中山开始揉捏她的乳房。秀也闭上了眼睛,说,中山,我好舒服。中山更快地抚摸。秀说,中山,这才叫爱情,做爱做爱,爱得做出来才叫爱情。
    
两人飞快地宽衣解带,像惊慌的兔子。然后狂风暴雨了几分钟就结束了。中山疲惫地趴在了秀身上。
    
秀推推他,说,你出汗了。她摸摸自己额头说,我也有汗。中山慢慢睁开眼。
    
秀紧抱着中山不让他起来:你像——狮子一样。今天——快了点儿,还是很好,中山,我喜欢你。
    
你快乐吗?秀问。
    
嗯。中山道。
    
我也很快乐。秀把头都埋进中山的胸脯。
    
你放手,我要去穿衣服。中山说。
    
秀不放:不要嘛,抱久一点嘛,第一次嘛——中山,我——秀低下头,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中山说,嘿,又不是处女,还不好意思。
    
秀嘟囔道,人家和你是——第一次嘛。
    
我现在明白了,爱情就是做菜和做爱,这是你说的。中山点燃一支烟。
    
秀说,哎,我给你买了十几条烟,5条中华,10条三五,都放在这儿,等会儿你带走。
    
别。中山挣脱她的手:我还是把衣服穿上,待会儿被烟灰烫着。他下了床,快速地穿衣,似乎要掩饰在秀面前暴露的难堪。
   
……中山穿好了衣服。秀看着中山的眼睛说,中山,你不爱我。
    
中山愣了一下,叹了口气,去接另一支烟。
    
中山,你别躲我的话,我可把什么都给你了。秀说,告诉你,自从我离婚以后,没人碰过我的身子,你是第一个。
    
秀——这——中山猛吸烟,在床上坐下来。
    
你不喜欢我就不要碰我。
    
中山拥了拥她,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想事儿,我想,无论如何,陈清和周渔那——更像爱情一些,我想是这个道理。
    
你别打花腔了,你就是一点也不喜欢我。
    
中山在心里承认,他不爱秀。所以,刚做爱完毕,秀钻进他怀中撒娇说她跟他是第一次时,中山非但没有快乐,反而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他知道这是对她没有爱情的表现。所以他用冷冰的口气讥讽她说,嘿,你又不是处女,还不好意思。中山想,这句话是很尖刻的,像是对敌人说的,不该是对情人说的。由此可见,两个没有感情的人硬要扯在一起,其结果就是变成敌人。
    
中山想到这里。对秀说,说实在的,秀,我还是羡慕周渔和陈清,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我想,爱情这东西……总得跟生活里别的东西有点不一样,是吧?生活嘛天天在变,总要有一种东西是……不变的,是吧?这样人才活得踏实。你看陈清他们,人都死了一年了,还是没变。……秀听了好久没有说话。后来她说,给我来支烟。
    
秀是不抽烟的。不过中山还是为她点上了一支。秀吸了两口,说,如果我对你说点什么,你不会抛弃我吧?
    
中山道,抛弃什么呀,你说吧。
    
本来不想告诉你,因为怕周渔对陈清失望,投入你的怀抱。秀又吸了几口,好像下了决心。今天就告诉你吧,你说的那个爱情神话全他妈是鬼话!世上哪有什么爱情!我能为你中山做这一桌的菜就算不错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呀?
    
陈清有情人。秀说。
    
中山就呆在那里。过了半晌他才问:陈清的情人不是周渔?
    
你怎么连老婆跟情人都分不清呢!秀摁灭烟头,站起身来说,我也是上周才知道的,陈清的情人叫李兰,是我嫂的妹妹,现在还住在我嫂家呢。哼,这陈清也真有能耐,死了那么久还能让两个女人为他疯,八成是借尸还魂了。好了,中山,该讲的我都讲了,现在你可以去找周渔领赏了,她要知道了没准会投入你怀抱,你这回满意了吧?滚吧。
    
中山穿上外衣就走。秀急忙叫道,你还真去呀!妈的我算瞎了狗眼!
    
我去找李兰。中山说。
    
秀笑了:得,去吧,赶紧,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去晚了人家可回三明了,六点的火车。

李兰是那种让人一看就难以忘记的女人。她的一双眼睛大的出奇,类似小孩的眼睛。这使得她的表情似乎时时充满了对世界的疑惑。
    
李兰对中山的到来好像一点也不吃惊,抑或是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掩饰了这一疑惑。当她听到中山对陈清拥有情人一事表示惊奇时,那双眼睛才表现出奇怪:他为什么不能有情人?他也是人呐。中山不知怎么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因为周渔吗?陈清在周渔那里没有爱情,为什么不能去寻找爱情?
    
中山大吃一惊:你说陈清和周渔没有爱情?
    
李兰说,也许开始有,但后来没有了。
    
中山呆呆地站在那儿……李兰补充了一句:至少对于陈清,是这样。好了,我没有时间给你解释,我要上火车了。
    
中山说,对不起,我们的谈话不能这样结束,我还有很多事情想知道……
    
可是我要赶火车了。
    
中山提起她的行李:我买票和你一起上车。我们路上谈。
    
李兰看着他:这事对你就那么重要……随你吧,你爱跟着就跟着,我也缺个伴,不过你得向我解释,你为什么那么迷周渔,她到底有什么好?她好在哪里?
    
周渔有什么好?她好在哪里?男人刚开始都喜欢这种多愁善感的女人。李兰取出一支七星烟,递给中山一支,两人点上。可是不久男人就会省悟,这不是他们要的女人。
    
车缓缓开出了城市,穿过错综的电杆网线,开始渐渐加速。远处拾矿泉水瓶的农民呆愣地看着火车,迅速从左移到右。
    
中山说,我听说,开始陈清和周渔爱得死去活来。李兰露出一丝迷惘的笑意:一时的爱情不是爱情,不能永远地持续下去的爱情只是一种感觉,可感觉是靠不住的。
    
中山不同意她的说法:你怎么能说他们是一时的感觉呢?
    
李兰的回答是:那就不会有我。她望着中山的眼睛说,你不要吃惊,陈清和周渔早就完了,只是她不知道。可我和陈清的爱情才是稳固的,至少持续到他死——如果他不死,我们的爱情还会持续下去,是周渔害死了他。
    
中山有些尴尬,他看出李兰有些激动了。他想了一下,说,你说了你和陈清的爱到他死为止,可——可周渔和陈清的爱到他死后还没有结束——李兰打断他:那不过是周渔一个人的想象罢了!她语气中明显的讥讽意味让中山吓了一跳。
    
中山。李兰凝视着他,好像下了决心把内心隐藏的秘密和盘托出。中山,你听着,有两种女人,或者说有两种爱,一种人的爱她自己以为是爱,其实是占有,她是很爱这个东西,所以她必须拥有他,如此而已。这种女人只能得到想象的爱情,因为男人的心在她那里得不到安慰;另一种爱,是爱到对方的心灵,和他共悲同欢,并不一定是占有他,即使他不能跟她在一起,甚至不爱她,她也不会改变对他的爱,因为爱不是等价交换的,这种女人的爱是真爱,她得到的回报是真爱。
    
我第一次认识陈清是在牛角咖啡馆。我向你承认我内心空虚。我有文化,看了很多的书,我有硕士文凭,但这都改变不了我的状况。从小时候开始我在学校从没得过第二名,我比班上的所有男生学得都好,高考后上了北大学核物理。在大学成绩又是最好的,本来要分去中科院再读博士,可父母要我回三明。在三明是造不了原子弹的,但我二话没说就回来了。人家都很可惜我这种选择,我却认为亲情比核物理重要,我就是这种性格。父母亲觉得影响了我的前途心里内疚,急着给我找个好男人,想让我在家庭幸福上有个补偿。可是男人我见了一打,没一个满意的,不是我眼高,这吹了的一打男人中,一半是看见我的聪明和学历自己吓跑的,一半是要钱有钱要个头有个头,但没有一点让我动心的十全十美的男人。有一个研究染料的化学博士对我说,我是博士你是硕士,可以了吧?我学化学你学物理,正好。我说,你还是到中科院找个院士配种去吧!
    
没有男人,就没有爱情。没有爱情我十分空虚,我学会了喝酒泡吧。其实我也不太喜欢酒吧,但我内心一空虚,那些知识呀书呀都帮不了我的忙,我晓得我内心的这一处空虚是很深很深的,这深不见底的空虚不是一般东西所能填满的。我去酒吧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会暂时排遣我的空虚。于是,我在别人眼中变成了一个另类的女孩,完全不是贤惠的淑女,而是一个疯狂的毫无女性感的女人,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内心有一个很深很深的洞,它把深深的烦恼给了我。
    
在牛角咖啡馆我第一次遇见了陈清。牛角是静吧,不像迪吧那么闹。陈清就坐在墙边那个硕大牛角的阴影里,抽烟又喝酒。啊,陈清不是你描述的那个绅士,或者烟酒不沾的好男人,幸福男人。不是,他不但抽烟,还喝酒,不但喝酒,还酗酒。
    
那不是一个泡在爱情蜜罐里的男人形象,那是一个空虚的被烦恼击垮了的男人。我注目他好久,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他端着酒杯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我走过来。
    
他拍拍我的肩,问我过一夜多少钱?
    
我吓一跳,马上明白了。他对我的羞辱是我从小到大从未经历过的。按我的性子,真想抡起酒瓶对他的脑袋来一下子,让这个无耻的男人上西天。但我改变了主意。我问他:你觉得过一夜应该多少钱?我——不知道,你说吧!他显然醉了。
    
依我看,一分钱也不要,只要我愿意,我们俩尽可以找个狗窝鬼混一下,如何?
    
听到“鬼混”一词他怔了一下,然后就愣愣地呆在那里,我看见他好像在霎间变了一个人,大梦初醒,低声说,我错了。
    
我笑了,问:怎么,不想鬼混了?
    
小姐,我向你道歉。他的下巴抖着:对不起,小姐,我很烦恼。
    
说完一放酒杯,从门口狂奔而出。
    
我马上追了出去。从刚才的一瞬间我已经看出他不是嫖客,他的一句“我很烦恼”扎了我的心。我跟出去的时候,天打起雷来,天边有一片红,好像疲倦的人的眼。大雨下来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男人在前边跑,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向我摆手。你不要追我。他说,我错了。
    
我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他也站住了。我示意他上车,他就上了车,他显得疲惫不堪,对我说,小姐,我错了。你要把我带到哪里?
    
我不吱声。他咽了一口,喃喃地:我错了!
    
车在我的住处停下来,他跟我上了楼。进了门他打量着房间。我让他坐下,说,你不必认错,在一个妓女面前,嫖客是不需认错的。
   
“嫖客”两个字仍刺痛了他。他看了我一眼,低下头:不管你是不是妓女,我真的错了,我不是这样的。他双手抱头,肩膀抖一下,好像打了个寒颤。
    
你不要这么难过。我说,我只不过是因为下雨搭你一程罢了。
    
他突然低头饮泣起来,双手掩面。我十分吃惊。他哭着哭着就大声哭了起来,非常伤心的样子。
    
我不能区别他是喝醉了酒,还是真的难过。我说,你不要这样子,我看了难受,现在这种事也见得多了,有句话叫死猪不怕开水烫,只要心一硬,干什么都不会难受的。
    
他听了我这话,似乎更痛苦了。我是看不得一个男人哭泣的。他抬起头,脸上爬满了泪珠:你说的“鬼混”刺痛了我,人是不能鬼混的。
    
我的心弦突然被他拨动了,就在那一刹那。我感动于这个男人的坦白。人是有缺陷的,人不可能那么伟大,人是有弱点的,就像我的空虚一样,所以,人宝贵的地方是人还能认错,忏悔。
    
这个男人真的打动我了。
    
他说,我错了。这是我听到的最美丽的语言,无论这个人抽烟、酗酒,甚至跑到我面前找我过夜,但他真的很快就后悔了。其实,我跟他是一样的。在这个世上,人都不过如此。
    
我们很快就同居了。后来我也知道他有妻子,也听过他那惊心动魄的爱情,但我毫不在意。因为我知道那个女人得到的只是一个虚幻的陈清,而我则得到了一个真实的陈清。那种看起来非常伟大的爱情是经不起轻轻一碰的。
    
只有死毁灭了我的爱情,是的,毁灭了。我现在又抽起了烟,我没有爱情了,因为我们分离了。告诉你,我现在不过在苟活。告诉你,我毫无希望。
    
陈清和我过了第一夜。他的温柔是我从未见过的。他那么细致,那么呵护他面前的女人,他的手轻轻抚过我胴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我想我们都充分享受了这一切。
    
现在我非常相信:女人是一架钢琴,哪怕是一架好琴,也需要好琴手。陈清的手是艺术家的手,在我身上像按在琴键上,抚到哪里那里就发出了准确的琴声。准确就是美的。
    
我立即意识到,他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男人。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我还要说,我对于他,也是一样。我的相遇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准确无误。——可是到我们心满意足地抱在一起时,陈清突然显得心神不宁起来。我敏感的直觉立即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实说,当时我的确感到一阵空虚涌上来,跟我遇见陈清之前的空虚一样,我好害怕。但后来我马上把它压抑并清除出去了。我觉得我没有理由这样,我相信我已经得到了一个完整的陈清。
    
李兰,有一件事我——陈清说。
    
别——我制止他。我全明白。我说,我其实已经想到了,但我把它忘了。
    
陈清低下头说,我是不是——对不起她,我们已经结婚了。
    
我就笑了:结婚有什么用?要是真有爱情,没有那张纸也是不可以背叛的。
    
李兰!陈清突然大声起来,我被他这一声吼吓坏了。他很快地穿上衣服,走到茶几旁抽烟。他哆嗦着,抽到半根就抽不下去了。
   
……在我的注视下,陈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他和周渔的爱情,讲到动情处他潸然泪下。奇怪的是,我也掉了泪。因为这个故事的确是感人的。可是随着故事的推进,陈清的叙述越来越干巴,越来越简要,最后三言两语潦草地结束在一个无谓的细节上。
    
陈清仿佛还停留在其中。他的眼中仍饱含眼泪,他说,李兰,我不该这么做,我真的对不起她,我……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陈清,你不要流泪,也不要难过,因为你们已经没有爱情了。
    
陈清抬起头: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说,不要这样看着我。也许——不,过去你们肯定有爱情,而且是一种少见的爱情,你两地奔波,是因为爱。但现在,你肯定不爱她了。
    
陈清问:为什么?难道我不知道自己爱谁吗?
    
我沉吟了一下,说,陈清,如果你真的爱她,是绝对不可能和我做爱的。
    
陈清愣在那里,直直地看着我。
    
我这人相信这样一种道理,爱情是惟一的,如果你还爱她,那就绝对不理我。
    
我注视他仿佛在后退的深深的眼睛,说,只有一种例外,你完全泯灭了良心,是一人彻头彻尾的流氓,那就无话可说。可是你不是,所以,你一定是不爱周渔了!
   
……陈清呆呆地愣在那里,好像很久了,他才用发颤的声音说,李——兰,我好像很饿……
    
我说,不是饿,是空虚吧?
    
陈清盯着我说,李兰,你这个人说话,那么残酷,你说的不是真的,我自己的事我——陈清突然说,李兰,我是一时冲动,你知道,人有时会冲动的……
    
我说,对,但你这是冲动吗?你究竟是不是那种冲动的人,回去问问你自己吧?
    
陈清,我不想再谈你们的事了。当然,我不敢说你已经爱上了我,但我可以说,你已经不爱周渔了。
    
回去吧陈清。我站起来,我不想你还不清不楚的时候就和我在一起,你先回去,掘个坟,把你们的爱情埋了再来找我。顺便再想一想,你是一个流氓呢?还是一个爱冲动的人?或者两者都不是。
    
李兰!陈清走到门口突然爆发出来,吼道:李兰!我决不会爱你!你毁了我和周渔。
    
陈清走后,我哭了一夜。我还从来没被人这样骂过。但我在等待。
    
我买好一条中华烟,一瓶干红,等待他的出现。一天过去了,第二天又过去了,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出现。
    
我的眼前闪过他坐在列车上向省城疾驰的画面,心中痛楚——我甚至想象了他和周渔在那里团聚——我对自己说,你错了,你可能错了!他还爱着周渔,人有时是会冲动的。我对自己说,如果这样,至少应该祝贺爱情的胜利。周渔能容忍丈夫和别的女人过一夜,而我不行,就让我这个可怜虫在角落里哭泣吧。也许这就是对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人的惩罚,可是我历来不承认家庭是能被别人破坏的,首先是爱情,然后才有家庭。想到这些,我心情烦躁,走到九峰桥去散步。摇晃的吊桥让我的心无比慌乱。
    
我回到住处时,陈清坐在我门口。他蓬头垢面,耷拉着头。
    
我开了门,他一进屋就抱住我,把头埋在我胸前。一会儿,我感到热热的泪渗进我肌肤。
    
干吗?陈清。我问,但却紧紧地抱住他。
    
你没错,李兰。他说,我和周渔完了。我想了三天三夜,哭了三天三夜。
    
我问:你哭了三天三夜之后,如果留下的是思念,那你流的是忏悔的泪,那我们在一起就错了;如果哭了三天之后,你和周渔之间的石头还在,那么这不是忏悔的眼泪。
    
李兰,那块石头还在。他抬起头说。
    
我拿出那瓶酒,倒了两杯;又开了一包中华烟,说,陈清,喝一口酒,抽一支烟,慢慢说吧,把那块石头搬开。
    
李兰,我在周渔面前不是这样的,不像在你面前这样,我不抽烟,也不喝酒,连说话都是轻轻的。我不是坏男人,在周渔面前我是一个打着灯笼难找的好男人,光靠我一个人是做不成好丈夫的,是周渔使我这样的,是她把我塑造成这样。可怜的是,到末了我还是失败,我在你面前失败得一塌糊涂,我到你面前找你过夜,现在你看清我的嘴脸了,我不是一个好男人,这人世间没有一个天生的好人,一个也没有,现在我相信这个了。
    
我是一个极平凡的人,这种人在街上一抓就是一把,论个头我没个头,长相一般,学历平平,能力平平,不过是个电工。不是因为我优秀周渔找上我,而是因为她非常需要爱。
    
周渔比我条件好吧?至少她是个美人胚子。老实说,在网球场的铁网后面她第一次注视我时,我并没有爱上她,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我惊异的只是她的美丽。
    
一个漂亮女人那么看我一眼我就投降了,足以证明我轻浮的本性。所以我向她走过去说,你是谁?奇怪的是,没过多久我就疯狂地爱上了她。她向我讲述了她悲惨的童年和少年,我没法不感到一种可怕的震动,我无法相信这个美丽的女孩竟然被父亲凌辱。我记得她在我怀中把这个故事讲完时,身体渐渐发软,我的衬衫前襟都被她的泪水浸透了。她蓬头垢面,漂亮的面孔被洗劫一空。她泣不成声地说,陈清,好好爱我吧,我什么人都没有了,好好爱我吧,否则我就要死了——我两手空空。
    
我也流泪了。从那一刹那起,我知道我爱上她了,不再为她的美貌,而是为她的处境。我不能不屈服于这样一个画面:一个美丽的女孩站在苦难的烈火中。美丽加苦难是掳走一个男人的心的法宝,或许这就叫什么怜香惜玉吧。我发誓要一辈子爱她,我觉得没能及时出现在她面前是一个错误,我来得太迟了。所以我感到内疚,是的,是内疚。这种奇怪的内疚就是我爱情的开始,其实我还不了解她。
    
不久就显示出她的性格和我不一样。她是那种过于细腻和敏感的人,一件事堵心会难过好几天;而我是B型血的人,什么都容易忘却,也比较马大哈和粗疏。奇怪的是,和她在一起,我这些毛病都不翼而飞了,我和她越来越相似,也变得柔和、细致甚至有点婆婆妈妈,但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也许这正是爱情的力量吧。我对自己说,要好好爱她,这种爱的含义在这里成了奉献,无条件的奉献,甚至顺从。
    
当然周渔从来没有要求我这么做,当我一见到她那无助的深水一样的眼神,我就自然而然地顺从她的一切了。她毕业分配时我有一个关系,先用到她身上,让她分在了省城;然后我选择了漫长的“铺铁路”的生涯。有一次没钱了,我吃了一个星期的方便面,同事说我成木乃伊了,因为防腐剂吃得多。我警告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和周渔吵架,因为她受伤害太大了。也因为我欠她的,是的,我是欠她的了,因为我对她的爱竟是从一种莫名其妙的内疚开始的,好像在她小时候给她带来伤害的不是她父亲,而是我。至少现在该由我来偿还。
    
周渔像水蛭一样紧紧吸附在我身上,很紧,很温暖,当然有时有一点疼痛,但我想,爱情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吧。每一次我来省城,都尽量和她呆到最后一分钟。
    
我们抱着不想分开,啊,周渔,她可抱得真紧,她更喜欢做爱后紧紧拥抱的感觉,她对做爱本身倒不像是非常投入,或许说她还太年轻,性的愉悦不像年纪更大的人那样。反正我记得,她着迷的是接吻和拥抱。我对她的爱抚是何其小心、细致,好像怕惊动她,这也是她所满意的。
    
陈清,你真好,你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男人,你最爱我。
    
每一次她说话的末了总是加上一句“你最爱我”,或者她有疑惧时就问“你不爱我啦”。她常说的是这两句话。我有时到她工作的图书馆,会受到热烈欢迎,她那些女同事把我当成了爱情王子或者模范丈夫,是的,像我这样一周至少跑两趟,几乎把全部精力拿来探望爱人的男人确实不多。爱周渔成了我的主要生活。当我受到她同事的夸奖时,最高兴的是周渔,她比我还满足。有一天她居然对我说,陈清,你要是抛弃我,我就把你身上的肉一块块撕下来,等你走到门口,已经变成一副骨头架子了。
    
我听了半天不敢说话,这句话的突然出现,听上去感觉古怪。我说,我成了骨头架子,那你怎么办?
    
周渔说,我就去自杀。
    
我哭了,说,我还是舍不得把你孤单的留在世上。
    
我感觉我整个人都变了,从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变成了一个细致的人,从一个粗疏的人变成了一个温柔的人。开始时我感到无比幸福,因为我对周渔的爱是真的。
    
当周渔对着别人夸耀我并依偎我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豪。我甚至于迷恋这种自豪,忘却了两样东西:一是周渔,我好像浸在这种高涨的爱情感觉中,有一次我的一位同事问我,你女朋友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竟无言以对。只好把她小时受凌辱的事讲了一遍,好像我对她的了解永远停留在这件事上,这件事成了她的全部,我似乎就是仅仅因为这一点而爱上她的。换句话说,我爱她好像只是因为她受过侮辱,其余的我一无所知,比如她平时的性格、她的能力、爱好等等,我真的知之甚少。
    
我和她真的没有一天天地连续在一起生活过,我们一直处于约会的状态中。其次,我也忘却了我自己,我变了一个人,不仅不再抽烟喝酒,连唱歌打网球也没有了,过去我还有时去钓鱼,现在鱼竿都找不着了,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爱情电影的主角,思念成了我惟一的事务。我变得越来越像周渔,连她撒娇时说的“不嘛”
    
也成了我不知不觉的口头禅。难怪她的同事小华说我们夫妻相像。我完全把我的工作忘在脑后,天天想往省城跑。说我思念周渔这没错,但我心里清楚,我还有一种感觉,就是我的所有好像都被周渔拿走了,我的幸福感似乎只有在省城那里才能体会到,我迷恋那种感觉,以至我一回三明就空虚,无事可干,六神无主。常常是一回三明刚下火车又想往回走,因为在三明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知道这至少不是完全由于周渔,是因为我自己。
    
我仿佛来到了幸福的巅峰,然后一切慢慢开始变化。第一个变化是空虚。你相信吗?我这样一个沉浸在幸福的蜜罐里的人竟然会感到空虚。先是独自在三明时感到空虚,就是无事可干的感觉;然后是在省城时也感到空虚,那是在她上班去之后。
    
有一天下午她去图书馆,我突然被一阵孤独感击倒,非常想抽烟。我已经几年没有碰那东西了,可就在那个下午我突然渴望起它来,我强烈地想吸它。我一反常态地奔下楼,来到一家烟摊前,烟贩问我买什么烟,我站在那里前后摇晃,我极力控制那股冲动,后来我终于控制住了。等我睁开眼,周渔站在我面前,奇怪地看我:你站在烟摊面前干什么?我……我说,买打火机,点蚊香,晚上蚊子多。
    
这是几年来我第一次对周渔撒谎。
    
我的第三次空虚发生在夜里,周渔躺在我怀里,那种空虚和孤独感照样袭来。
    
我看见周渔已沉入梦乡,而且在梦中笑,她不但在梦中笑,而且笑出声来。我知道她的笑一定跟我们的幸福有关。但奇怪的是,她笑的时候我却正迎接一场空虚的袭击,她沉睡在美梦中而我却醒着,我夜不成寐。我极力想使自己睡着,却越来越清醒,而且我的一条臂被周渔枕着,它完全被她牵制了,我不得动弹,我越不得动弹就越想动,但我不能动,我一动就要把她弄醒,打破她的美梦。于是我只好这么僵着,直到整条手臂麻木,不再属于我自己。这时我强烈渴望的不是抽烟,是喝酒,我疯狂地想喝酒,我想,我只要喝上满满一瓶酒,就能睡到天亮。和周渔相拥在一起仍感到空虚,这种感觉让我无比恐惧。
    
天亮了,赶火车的时间又到了。周渔睡得很沉。我悄悄起身,她还是醒了,朦胧中她拉住我的手不让我走,我让她再睡,她说起来送我,我说不要。她好像很困,又睡去了。她说过五分钟叫她。我没有叫,一个人赶到了火车站。
    
上了火车,列车长认识我。他看我低头在吃一碗快熟面,说,这水没开吧?等一会儿水开了再吃。我说无所谓,习惯了。车长说,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啊。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朋友没给你准备早饭吃了来?
    
我愣了一下,说,太早了,麻烦。
    
他也一笑,说,是太早了。
    
车长临走时说,等一下跟我们一起吃早饭,不要吃快熟面了。
    
车长走后,我对着窗外愣了半天,快熟面一口也咽不下了。
    
陈清讲完这个细节就怔在那里,突然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不是说周渔不起来给我做饭。
    
我说,我也没有这样说啊。
    
陈清咽了一口,说,周渔是爱我的。
    
我没吱声,突然陈清把头伏在桌上哭了。
    
我抚摸着他的手。他的手那么冰凉。
    
陈清,我去买一根好的鱼竿,星期天我们去钓鱼吧。我说。
    
陈清抬起脸:李兰,我完了,又抽烟又喝酒。还找女人。
    
我说,陈清,我们是半斤八两,抽烟酗酒是不好,但人不是圣贤,我们慢慢一起改吧。
    
那我现在还要一根烟。他用疑惧和探询的目光看着我。我替他点上了一支。他贪婪地吸,然后问我:李兰,我那么爱周渔,还会去找女人,这是怎么回事?我摇摇头说,我也不明白。
    
他说,我越爱她,就越想躲开她,去找另一个女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我也不明白。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全明白。
    
陈清走了。
    
你们的故事就到此为止吗?中山问道。
    
李兰望着窗外,说,故事没完,但三明到了。
    
火车缓缓进站。李兰问中山:现在你往哪里去?没地方去我给你找个地方。中山皱着眉说,我有个战友在三明,我去找他。
    
李兰说,走之前还是跟我走一段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李兰带中山去的地方离火车站一站地,就是陈清死的那个配电房,它裸露在倾圯的围墙外。配电房的木板已经变黑,腐朽的木头上附着水渍和霉斑,一袭青苔延伸到水沟里。门虚掩着,里面非常阴暗。中山恍惚间好像看见陈清的身影在里面晃动了一下。
    
李兰说,他死的时候,听说是脚踩进水里,水里有电线。
    
中山说,我知道,周渔跟我讲过。
    
李兰望着中山:如果当时我在他身边,我也死了。
    
中山奇怪地问:为什么?
    
李兰说,我不会像周渔那样,看见他倒下了还站在那里不动,我一定会上前,然后把脚踩进水里。中山,你说,周渔怎么会站在那里不动呢?
    
中山望着李兰那双极黑极深的大眼睛。

中山从三明回来的第二天就给周渔打了电话,约她下午到半月湖钓鱼。周渔说我不喜欢钓鱼,中山就问:你不喜欢,陈清就一定不喜欢钓鱼吗?周渔一愣,什么意思?———陈清喜欢打网球。中山在电话那头笑了:他还喜欢钓鱼,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做人家什么老婆!下午两点半月湖见,我刚从三明回来,有话跟你说。
    
下午两点,周渔准时来到半月湖。她到的时候中山已经在那里坐着了,手里摆弄一根鱼竿。中山打量着周渔,她今天穿了一身很蓝很蓝的西服,比黑色的衣服更让人感到肃穆,看上去好像马上要离开这个世界似的。周渔坐下来望着湖面,说,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中山一甩手,鱼线落入水中:你知道这是谁的鱼竿吗?陈清的鱼竿。
    
周渔愣了,一动不动地注视中山。中山却不看她:他用这根鱼竿钓了不少大鱼。
    
周渔打断他:别在这里诳我,陈清他从不钓鱼。
    
是吗?中山笑了,点了一支烟。过去,中山还不敢当面在周渔面前点烟。他说,周渔,你怎么知道陈清不钓鱼?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他对你说,周渔,我很想去钓鱼。
    
我记不清了。周渔道。
    
你当然记不清了,因为你连理也不理睬陈清为什么想去钓鱼就拒绝了。
    
周渔似乎在回忆:后来他也没再提——他敢提吗?
    
周渔打断中山:够了中山!这是我和陈清的事,我们从没吵过架,更没为钓鱼的事吵架,他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他不像你,他心里只有爱情。
    
那是你把他塑造成那样的!中山也打断她。对,他没钓鱼,但他用这鱼竿钓了个女人,她的名字叫李兰。
   
……
    
周渔注视着中山。老实说,有好一段时间她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脑中一片空白。中山问,你看着我干什么?她才恍悟过来,身上发冷,一块一块往下塌陷。湖变成黑的。周渔极力想向自己证明这可能是个幻觉,或者中山在信口胡诌,但无论是理性还是直觉都告诉她,这一切是真的。
    
中山奇怪地看她:——你干吗不说话?
    
周渔张着嘴,不会说话了,傻傻的样子。中山才意识到自己的消息对于周渔已过分残酷了。他说,你要挺住,周渔,其实这也没什么,人都会犯错,真的,人怎么能不犯错呢?你要把陈清看成一个也会犯错的人,也许他反而不会犯错了。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周渔呆呆地看中山,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你给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中山就把陈清和李兰的事简要地讲了一遍,周渔刚听完就晕倒了。中山连忙把她抱进车子,往市里疾驰。一路上周渔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去一样。中山摸她的气息,十分微弱。中山把车开往省立医院,车刚在门诊大楼门口停住,周渔醒了过来。
    
中山把周渔接到了家里。上楼的时候,周渔看上去很清醒,但身子发软,中山是把她抱上楼的,然后她就躺下了,什么话也不说。中山摸她的身体,她的身子很软,中山曾轧死过一条狗,不见血,摸上去身子热热的,也是这么软。
   
……一直到了傍晚,周渔才睁开眼。中山说,你吃点东西吧?周渔说,我动不了,中山,让我在这里睡吧。中山说,你愿意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不过……你要冷静。
    
周渔摇摇头,我没事的,我不会出什么事。我只是身子发软,没有什么力气。
    
中山说,陈清他其实——周渔突然尖叫一声,哆嗦地抱住中山:你不要提他——然后,她的眼泪才无声地涌出来,一层又一层地涌现。这是下午以来她第一次流泪。她没有大声哭泣,但她一个劲地颤抖,双肩发冷似地哆嗦。中山听到的只是很轻微的啜泣,低声而压抑。他用完了一卷纸还擦不干周渔的眼泪,只好拿来毛巾。看她如此悲痛的样子,中山几乎怀疑李兰的存在和她讲述的是不是一场骗局,陈清根本没有情人,甚至李兰这个人可能也只是中山的幻觉。
    
中山说,周渔,也许——周渔再次打断他:你什么也不要说,我要睡觉。
    
后来周渔果然睡着了,但睡得很不踏实。中山点上一支烟,在边上守护她。中山在想一些问题,看来周渔是真的爱陈清,可为什么这爱情还是留不住他,反而把他推给了李兰呢?中山的确无法否认他们的爱情,但也无法否认李兰说的,陈清和李兰短暂相处的日子多么愉快。陈清到底爱谁?这是中山永远不可能知道的。想到这里,中山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渐渐滋生了一种知难而退的感觉。他想起了秀。
    
再看看周渔,仿佛睡得很熟,但惊慌的乌云尚未从她身上退去。她睡得很不安分,会突然一哆嗦,或者打个冷颤;有时还会吃惊地发出“啊!啊!”的惊叫。中山看见她突然睁开惊恐的眼睛,以为她醒了,但马上她又合上了眼睛。中山想,周渔完了。中山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徜徉在爱情的幸福海洋中,那真是一个海洋,到处是幸福的海水,可以游泳。爱情主要就是游泳,他自由自在地上下翻覆,像一只海豚那样游,左边是周渔,右边是李兰,他有两个爱人,分别挽着他的手,正游得畅快,突然中山不安起来:我怎么能有两个爱人呢?中山立刻觉得一阵愧疚、自责和空虚一同袭来,这时就看见不远处游来一个人,是陈清。中山在水中慌乱地扑腾,幸福的海洋变成了呛人的海水,他被呛得快喘不过气来了,然后他就醒了。
    
他看见周渔坐在床沿上,抽烟。
    
这是周渔第一次抽烟。她醒来好久了,烟抽到了尽头。
    
中山。周渔问,他们会有爱情吗?
   
……我不知道。中山摇摇头。
    
你不知道?周渔又问,如果他们有爱情,那我和陈清算什么呢?
    
我还是不知道。
    
你还是不知道?……我认为人不可能同时有两次爱情的,对不对?这是怎么一回事,中山?你去山上,把陈清从坟墓里挖出来,问他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去。
    
你不能去?……他背着我去跟那个女人睡觉,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我不会不让他去,看来跟别的女人睡觉是很舒服的,就像我现在抽烟一样,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受,堕落是很舒服的。
    
周渔,你不要这样讲。中山说,我把他们相处的情形给你说一说,也许事情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
    
行,你讲一讲堕落的故事,我想听,我也准备堕落了。
    
要讲李兰和陈清的故事,还是得先从你这里讲起,因为,陈清实际上是你拱手送给李兰的一件礼物。陈清的确是爱你的,尤其是在遇见李兰之前。在你们毕业刚分开时,陈清心中只有你,他逢人就讲你,夸耀你的可爱、纯洁。只有他自己知道,你小时候受过的凌辱使陈清对你的感情,由同情、内疚转变为爱,他本无须内疚的,但他却对一个好友说,奇怪,我就是感到内疚,我为什么不在她十四岁时遇上她。只有真爱一个人时才会这么想。但你注意,他的爱是从内疚开始的。
    
他爱上了你。但他对你还不了解,这需要时间。可你不给他时间,只要有机会你总是揪住他的胳臂问,你爱不爱我?他说我爱你。你还是不放心,问,你真的爱我吗?你是不是说假话?你好像在说假话。陈清只好一笑,说,你要我怎么说?你说,看上去你好像在应付我,你在应付人时总是这样笑一笑的。陈清于是无话可说,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可是你依然不屈不挠,非得要陈清把爱证明出来。陈清想了半天,好不容易说,我不爱你,天天来回在火车上奔波干什么?你一听有道理,才放下心来。你放下了心,陈清却已疲惫不堪。他坐了几个钟头的火车,很困了。现在他却睡不着了。后来他对李兰说,周渔为什么一定要我表白呢,她难道看不出来吗?她要真爱我,就让我睡觉。
    
我相信陈清日后日益加强的孤独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但陈清还是一如既往地爱你。
    
有一次,他刚到省城,顾不上疲劳,陪你上街买衣服,到东街口的时候,有一个女孩站在广告牌前,她长得很漂亮,也很丰满,她的头发染成金黄色。陈清看了一眼,这一眼被你看在眼里。回家以后你问他为什么看那女孩?陈清笑起来说,她很性感。这句话使你一晚上睡不着了,你睡不着陈清也不敢睡了,他知道是因为那句话,但没想到那么严重。陈清小心翼翼地劝你,问你,你一言不发,只是流泪。
    
他宁愿你发一通脾气吵一场,事情更容易解决。陈清害怕你这样静静地流泪,因为这样使事情变得异常严重。陈清惊恐极了,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再也不这样了。可是没有用,你还是流泪。你说,陈清,你是不爱我的,否则你就不会去注意另一个女人是否性感。陈清解释:我这人爱乱说,其实我真是信口胡说的。你悲怆地反问道:一个对我真有爱情的人,会想到另一个女人的性吗?你能感觉到她性感,你就是想跟她做爱,你想跟另一个女人做爱,你还敢说你爱我?陈清一听愣在那里,他那电工的头脑一下子还分不清这么多的曲折,只呆呆地喊了一句:周渔,我是爱你的!就不会说了。你又用一种极其悲哀的口吻说,陈清,我们的爱情到底是不是真的?这句话让陈清无比恐惧,他喃喃地胆怯地说,———周渔,你不知道———我从小就爱信口胡说的,现在我已经改了很多了,真的,你要相信我————跟你在一起,我改了很多了。你用一种绝望的口气回答他:陈清,大家都当你是爱情王子,爱情王子是不会去看一个女人的大腿的。陈清听完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僵在那里,你的话让他无比羞愧,让他羞耻,一个堂堂的大汉就这样当场流下泪来。
    
直到他流下泪了你才软下心,抱住他说,你流泪了陈清?那么你真是爱我的。你给他下的辉煌结论并没有使陈清平静,他的身体在发抖。他不敢正视你,因为他太羞愧了,以至于短时间无法恢复。
    
事后陈清对李兰说,我太羞愧了,太难过了,从小到大,好像从没有这么难过过,在周渔面前,我感到罪孽深重,万劫不复。周渔,周渔,是一个多么特别的人啊,只有她能让我这样羞愧,她一针见血,使我无地自容。
    
次日清晨,你醒来看见陈清直着双眼看天花板。你抱他时他仍哆嗦了一下,说,周渔,你让我感到自己在你面前像一团抹布,对谁都没有用。我一无是处。
    
你抱着他的头说,只要你爱我,就好。
    
上午,你去图书馆上班。陈清坐在空荡荡的房中,这个上午是他最茫然的一个上午,他失去了方向。陈清已经吃饱了,但好像仍然很饥饿。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广告牌下的女孩,本来他是绝对不会再想起这个人的,但经过一夜折腾之后,陈清突然产生了要找这个人的欲望。
    
他知道这种想法是荒唐无稽的,但他真的想再仔细看看这个女孩,看看她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他和他的爱人折腾一整夜。陈清被这个怪诞的念头所牵引,下了楼,乘公共车来到了东街口。令他大为吃惊的是,他竟然又在那张广告牌下看见了那个女孩。
    
他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看她。这回他看清楚了,她长的并不漂亮,身材也说不上非常性感,可能是那天穿了条黄色超短裙的缘故。可是今天看来,她非常平常,缺乏足够的魅力让陈清神魂颠倒。
    
陈清望着她想:你是谁?你怎么能让我和我的爱人流泪一晚上?这是我闹不明白的。这时女孩转身拐进小巷,陈清突然产生跟踪的欲望,也折进那条偏僻的小巷。女孩发现有人跟,加快了脚步,陈清也加快了脚步。女孩停下了,那是一条死胡同,她不安地望着陈清,说,你别跟我。陈清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我就跟你。女孩问:你干嘛跟我?陈清的脑海中迅速闪过昨夜的画面,说,你——性感。女孩骂道:流氓。陈清大声说,我不是流氓!女孩说,你不是流氓跟我干什么?臭流氓!说完折身跑出了巷子。陈清感到眼前发暗,他软软地靠着墙坐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刚才说的话像做梦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他更想不到自己怎么会去跟踪一个女孩子。让他费解的还有,正当很多人把他奉为爱情王子时,在这阴暗的巷子深处,一个女孩骂他臭流氓!中午回家,你问他上午干什么去了,打电话没人接。陈清回答说睡觉睡沉了,没听见。这是陈清第二次对你撒谎。
    
从此以后,陈清在你面前变得沉默了。虽然他仍然在三明和省城两地奔波,但他说的话越来越少。你应该能记得起来,他在你面前越来越客气,他开玩笑说这是相敬如宾,你就给他解释什么叫举案齐眉,那是古代女子把茶放在夫君面前上举至眉说,夫君,请用茶。
    
可陈清恐怕再也不敢接受你这样端过来的茶了。
    
周渔,你怎么哭了?其实这都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只不过把它复述了一遍。
    
陈清对李兰说,从此以后,他在你面前有了畏惧,有了沉重。陈清除了在别人面前显示他是个好丈夫之外,其余的都隐藏了起来。这别人包括你,周渔。陈清在你面前越来越少地提及他内心的真正想法。有一次你们经过渔具店,陈清忍不住瞧了一眼说,其实我有点想钓鱼哩。你立刻说,钓鱼有什么好?纯粹玩物丧志罢了。其实你也并非有意要拒绝他的要求,也许你是不经意的,但你就这样不经意地轻轻松松地把他否决了。话说完后你没在意,仍然有说有笑,陈清却感到一种怅然的孤独。
    
陈清是一个爱情楷模,但这个楷模有烦恼,他的烦恼流过爱情之河,使它浑浊。直到你们有了穗子,他的烦恼也达到了高峰。陈清的烦恼是:爱情竟使他疲惫不堪,竟使他不敢把内心真实的想法和他最爱的人交流,因为这样不够高尚,因为在他一天的无数想法中有许多是污秽不洁的念头,也有很多是不正确的念头,还有很多是与爱情楷模不相和谐的念头,为了避免再说那句“性感”的失误,陈清决定少说为妙,言多必失。但陈清是否真的能做到呢?不能,因为他不是那种人,他想做到的和他里面那个真实的人相去甚远。他用克制的办法维持形象,这个办法就是,不在你面前说话,你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有一天晚上,陈清突然非常想抽烟。你看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并没在意。这是第二次了,比第一次更强烈,陈清急切地渴望手指间夹个东西,以驱赶那潮水般越来越迫近的孤独。他又对你撒了个谎,说要买瓶风油精。然后他下了楼,坐公共车来到很远的江堤,买了一包红塔山,抽第一口时呛了一下,有点头晕,第二口就极其畅快舒服了。一支烟抽完后,风大起来,陈清迎着风慢慢蹲下来,流泪了。
    
回三明后陈清去看了一回医生。医生检查了一番后说,你没有什么问题。陈清问,那为什么我不行呢?医生说,你再回去试试。陈清说,不要试了,我知道不行,从年初就开始了,后来越来越厉害,最后完全不行了。医生看着陈清,说,这种病有两种,功能性障碍和器质性障碍,器质性的比较麻烦,不好恢复,你不是那种,你是功能性的,有时是一次性的,后来就好了。心理上不要有压力,有时太爱对方,以致对女方过于崇敬,也会造成失败。
    
过于崇敬?陈清说。
    
还有嘛,就是选择性阳痿,在老婆身上不行,一到别的女人那里,不治自愈。医生笑起来了:不要问太多,小伙子,没事的,回去吧。
    
从医院出来,陈清头脑里浮荡着一个词:选择性阳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望着慢慢沉郁的夜色,心里仿佛被黑暗逐渐填满,以至于他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往何处去。回单位只有独守空房,抽烟;去轧钢厂开下流玩笑,让他痛苦。其实他最想见到的还是你,但他不知道去到你那里,他到底能干什么,话不敢讲,做爱又不行,还算个丈夫吗?还算个爱人吗?陈清想到这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他呻吟道:做一个好人太难了!我现在越来越糟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陈清了,我已经浑浊了,周渔,我真想跪在你面前痛哭流涕,说我错了,我有罪,我担当不起那爱情楷模的名声,我承认我彻底失败了,我太普通了,我根本当不了爱情王子,我这种人哪还配做你的丈夫、爱人,我一无是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你看我抽烟酗酒说下流话赌博,像我这种人还编了个爱情神话,真是越描越黑!周渔,你能做到,可是我不行,可我最初真的是爱你的,不知怎么就坚持不下去了,我用尽了力量来克制自己,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周渔,你一定有一套办法,可是我做不到。亲爱的,我真想抱着你痛哭一场,把什么都告诉你,然后你就唾弃我吧!
    
周渔,我还是爱你!只是感到恐惧。帮帮我。
    
这时,一个挎着红色小包的小姐走过他身旁。陈清知道她是什么人。他问都没问就跟她走了。
    
这一次他没有阳痿,果然如医生所言,他患的是选择性阳痿。
    
干完事出来,陈清并没有感到有多大罪恶感的折磨,风呼呼地吹着他的嘴唇,他只是感觉自己的头很坚硬,心很淡漠。此后,他的口对你永远紧紧地闭上了。
    
他觉得他说出来的结果是,死。
    
陈清没想到自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时斯斯文文,一犯就犯个大罪。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但当他走进牛角咖啡馆想来个第二次的时候,他遇见了李兰。
    
很快,他就和李兰同居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的。李兰根本不在乎陈清有老婆,她说她相信的是真正的爱情,不是那张破纸。她也从来不问陈清爱不爱她,她觉得爱一个人自然会想和她在一起,没有爱情问了也没用。陈清很奇怪她的这种性格,有点不相信地问她:你真的什么也不在乎?李兰说,不是不在乎,而是在乎也没有用。陈清突然感到了卸去重负之后的彻底自由,他对李兰说,这好像就是幸福吧?

李兰不答。
    
陈清想抽烟,李兰就买烟;他想喝酒,李兰就买酒。不过她自己却不再吸烟了。有一天,陈清对李兰说,我不想抽烟,也不想喝酒了。
    
随后,陈清也不去轧钢厂吹牛了,更没有找过别的女人。倒是去钓过几次鱼。他有一天突然对李兰说,我背叛了周渔,不过,背叛得可真专一,跟你过起家庭生活来了。
    
李兰说,这难道不是个家吗?
    
陈清说,那周渔怎么办?
    
李兰笑了:没有怎么办,她还是你的妻子嘛,你也还是她的丈夫。现在,你不抽烟了,不酗酒了,不撒谎了,不找女人了,也不害怕了,好了,这就足够了。我满足了,陈清,我非常满足。
    
陈清呆呆地看着李兰。
    
李兰说,我知道你过上了这日子,又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爱情,没关系。我知道你还不能保证你爱我,但我可以肯定,我爱你,陈清,我非常爱你。
    
陈清,我现在相信这个世界有真正的爱情了,惊天动地的爱情。在这块土地上什么浪漫的事都可能发生。

三个月后,周渔南下三明,专程去找李兰。李兰已经好久没有上班了。陈清死后的周年纪念日后,她开始深居简出。

  不过周渔见到她的时候,李兰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憔悴,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罢了。

  人们都在议论李兰和周渔哪一个更爱陈清,或者说陈清到底爱的是谁。李兰对周渔的到来并不诧异,她很有礼貌地说“你好”,把周渔让进了客厅。

  客厅里满是陈清生活过的痕迹。他的渔竿、网球拍、鞋、夹克、工具箱、帽子。

  尤其是十几张挂在墙上的照片,记录着陈清各个生活侧面:修理电器、洗车、钓鱼、打球、煮菜、献血。这些状态都是让周渔感到陌生的,她好像走进了另一对夫妇的家中。

  我很想他。李兰微笑地对周渔说。她的坦率让周渔有点接受不了。

  你不要生气,李兰说,你不要看了这些照片和东西,就生气,你不要生气,周渔。他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其实他还是爱你。我跟他过了一年,除去他三天两头去你那里,就算剩下半年几个月吧,我认认真真地爱了他,我们也过得很平静,甚至很普通。有一回他老问我,这是不是爱情?我说我也不知道。

  有一天他对我说,李兰,我想调去省城。

  我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什么话都没说就同意了。他拉着我的手说,李兰,你不要生气。

  我说,我生气干什么啊。

  他摸着我的手,说,我———想周渔了。

  我没吱声。他说,我还是觉得———那,两地跑的,更像是爱情。不过李兰,我还是喜欢你的。

  我听了这句话就火了,甩了他的手说,我讨厌在爱和喜欢上作区别,不过,随你便吧。

  我问他,那你准备去省城吗?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有暴雨,我可能走不开。他说,周渔明天要来三明,我就把调动的事跟她说。

  ……在他最后要离开的时候,我的心跳突然加剧起来,胸膛像要被胀破了。我问了一个愚蠢的我这种人不会问的问题:陈清,我和周渔,你爱哪一个?

  他吃惊地看着我,好久才低下头说,周渔。

  我说,好,但求你把你的东西和照片留下吧。

  他点点头,打开门就走了。

  这是我们的永决。三天后,他死在你面前。

  周渔,你不应该生气。他在这间房子里留下的最后两个字,是你的名字。

  周渔从三明回来参加了中山的婚礼,他要了秀。

  ……又过了一年,周渔认认真真嫁了个美国的华裔工程师,出国了。

  李兰倒是出了事情,自杀了。让人不安的是,她是手执电线电死的。

 

【作者:北村】  【发表时间:2015/3/11】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浏览152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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