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出生,宁夏西吉县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以中短篇小说为主。曾在《十月》《民族文学》《作品》《散文诗》《朔方》《回族文学》《黄河文学》《六盘山》《飞天》《花城》《芒种》《天涯》《中国民族》《文艺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近一百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多篇作品入选全国性年度文学选本,《碎媳妇》被译为英文。代表作品有小说《掌灯猴》《春风》《父亲的雪》《老人与窑》《糜子》《永远的农事》《鲜花与蛇》《夜空》等。中篇小说《长河》获2013年度中篇小说评选第一名,被誉为当代《呼兰河传》。出版有中短篇小说作品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篇小说《马兰花开》获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
本来麦香的嫁妆里是没有金项链的,条件早就谈定了,在半月前媒人马歪嘴子就两头跑,经过不断地沟通协调,讨价还价,一番艰难的较量下来,男方只答应买“两金”,女方让了步,接受“两金”,但附加条件是这两金都得是铂金。现在乡下人也都知道铂金要比黄金贵一些。男方一听不依了,就继续往下打嘴仗,说如果买铂金,那么就不能买耳环,得换成耳钉。因为谁都知道耳钉要比耳环克数小。一对金耳环子,少说也得三四克吧,万一女子心狠,挑上一对儿粗重的,就更贵了。耳钉不管咋说,就那两个小钉子,重不到哪儿去。男方这么算计,女方也不傻,两家为此绷着,互不让步,幸亏马歪嘴子当了半辈子媒人,见多经广,什么难缠主儿都见过,他就拼着三寸不烂之舌,这头说说,那边劝劝,这头唬一唬,那边再吓一吓,哭丧着一张脸说自己夹在当中间做媒有多吃亏,这么软磨硬泡下来,终于有了结果,男女两方达成协议,麦香的嫁妆首饰只买“两金”,铂金,戒指一枚,耳钉一对儿,总价不高于六千元。 事情一商量定,跟着定下了买嫁妆的日子、送礼的日子,连最后迎娶的日子也有了大致的眉目。 什么是“两金”呢?问当下的年轻人,尤其已经结婚、面临着结婚的小伙子和大姑娘,那没有不知道的。其实最时兴的不是“两金”,而是“三金”。都是这几年兴起的新词儿,即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两金”是在“三金”中减少了金项链,变成了金耳环和金戒指。这一金字,前几年仅仅指黄金,现在又包括了铂金、彩金。 姑娘嫁人,首饰是头一项该置办的,按照老风俗这些全由男方买。人家把女儿辛辛苦苦养大成人,娇娇嫩嫩的大闺女,就要嫁入你家从此成为你们的一口人,出门前不置办点黄金白银的真货,能说得过去吗?自然是说不过去的。早些年吧,时兴买银首饰,金子只有城里的有钱人才用得起,这几年城市里的风刮到了乡下,农村人也都竞相地穿金戴金起来。 麦香家在马家洼,这马家洼包括的范围大,分上洼和下洼,麦香家在下洼,女婿家在上洼。下洼的女儿嫁到上洼,两家都姓马,都知根知底,上洼马家的儿子老实本分,勤劳规矩,下洼马家的女儿人才出众,针线茶饭样样拿手,细细地去想,这一对儿年轻人竟是十分地般配,因此上下两个马家对这门亲事都很满意。 还有五天就要去买嫁妆了,这时候麦香的大姐麦花从新疆赶来了。麦花的出现令全家人眼前一亮,也一呆。这个富态臃肿高贵优雅的妇女,是当年那个瘦得皮包骨头、头发黄叽叽的麦花吗?麦香妈盯着来人瞅了小半天,从那眉目间依稀辨出这正是她的麦花,十多年未见的亲生女儿!娘儿俩抱住,亲得都淌下了眼泪。 你真的是麦花吗?十六年没见面了,我的花花,你想死妈了! 麦香和父亲、哥哥嫂子站在旁边傻呵呵出神。尤其麦香,简直呆住了,这个姐姐,当然和记忆里的大不一样了,她嫁人那会儿麦香才多大呀,四五岁吧,在她的记忆里只留着姐姐临出门哭哭啼啼的情景,那时候的姐姐是瘦瘦的,哭着被姐夫家娶走了。想不到现在的姐姐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可完全颠覆了留在麦香记忆里的印象。 全家都说麦花出息了。其实父母早就知道这个女儿命好,嫁了个男人有本事,在特克斯贩皮子,公公很早就在新疆扎下了根,家业大得惊人,麦花享着福不忘娘家人,这几年遇上口里上新疆摘棉花的人,只要是马家洼附近的熟人,她就会想法儿给娘家捎个信物回来,衣裳皮靴啊棉絮啊一类,还有钱,少则二三百,多则五六百,出手很是大方。麦香妈收到女儿的东西,就更想念这个女儿了,幸好现在通讯方便,家里装了电话,母女俩可以通过电话听听彼此的声音,问候问候。为了给家里省钱,一办般都是麦花打过来,家长里短地闲聊一会儿,这样即便相隔千万里,但彼此的情况都能够互相传达。 三年前给麦香哥哥娶媳妇,麦花家事缠身,没能赶来,这一回妹子出嫁,她老早就准备上了,腾开家务,千里迢迢地赶来了。 麦香的亲事父母早就在电话里给麦花说过,上洼的马家,还有那娃娃,麦花应该有印象的。麦香妈当时拿不定主意,有征求大女儿意见的意思,麦花说你们看着好就给了吧,丫头总是要嫁人的,父母这才下了决心答应了马家的提亲。等活生生的麦花出现在家里时,母亲和女儿十几年没见面,亲得语无伦次,就倒三颠四地给大女儿又讲了一遍小女儿亲事的根根筋筋。麦花含笑听着,当听到嫁妆这一条时,她的脸渐渐拉长了,明显心里不悦了,瞪着眼说啥?只买“两金”?这咋成?人家都三金了,不,三金也是少的呢,现在买首饰哪个不是一两万地买呢?咱家丫头不缺胳膊不少腿儿,凭啥只买两金?得三金,跟他们要金项链,少了这个,这门亲就没法结。 父亲老实,听着这话有些犯晕,迷迷瞪瞪盯着女儿,早就说好了的事,现在要求增加项链,男方会答应吗?一条项链,少说也得几千元吧,可不是闹着玩的。麦花从脖子里摸了一阵,拉出一条链子来,为了让大家看清楚,她干脆解下来,说这就是金项链,铂金,我这克数大,七千多呢,麦香就将就些,买黄金吧。 麦香凑上前,小心翼翼接过姐姐的项链,看看,摸摸,还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条淡白色的链子,沉沉的,看着平常得很,没啥惹眼的地方,但是姐姐说值七千元呢,她悄悄掂了掂,吐了吐舌头,咋这么贵呢? 晚饭时候,母亲首先应和了麦花,也转变了主意,说对着哩,咱麦香不缺胳膊不少腿,凭啥不要项链。 父亲说这这这,早和媒人说定了嘛,现在叫我咋反悔?我胡子一大把了,干不出这个事。再说,马家的光阴我们都清楚,本来领媳妇的花销很紧张,咱再添上这一笔,可不要了那老汉的命啊。 麦花说大你说这话可就糊涂了,怎么为旁人盘算上了?咋就不为你女子想想呢? 一直默默听着的麦香一听这话,就竖起耳朵来听。 麦花说现在的社会啊,不像过去了,人心也都变奸了,万一咱麦香嫁过去人家一家子不好咋办哩?虐待咋办呢?咱叫他美美花费一笔,到时候就不敢轻看媳妇了,他们不疼媳妇还疼一疙瘩钱呢。这样的例子多着哩,娶媳妇前千好万好,领过去就不心疼了,有钱的人家咋说,说休了你我们再找好的。 说着看一眼妹子,接着说咱家麦香老实,闹不好就是受欺负的对方,马家那个婆娘年轻时就厉害,当了婆婆肯定不是平处卧的主儿。到时候肯定会糟践咱麦香,所以啊,我这一也是留了个后手。万一到时闹个离婚啥的,咱女方是啥也带不走,能攥在手心里就是这点儿金货了。 麦花一番话把大家听呆了。 母亲说对对对,要不是你提醒,我哪能想到这些? 父亲还是有些犹豫,哥哥说要不听听麦香怎么说。 一家人目光都聚到麦香身上,麦香红了脸,吭哧半天,眼泪也出来了,最后嘟着嘴说你们看着办吧,我哪里懂得这些,说着起身匆匆跑开了。 第三天上,马歪嘴子从下洼出来,进了上洼马家的门。午后再出来时,苦着一张脸,哭笑不得。 第五天买嫁妆的日子到了,大家都没有出门,一天静悄悄过去了。 第六天上,马歪嘴子拧着瘦腿进了下洼马家的大门,嘴里丝丝吸着气,说牙疼病犯了,疼死人了。 麦香妈说牙疼不算病,疼死没人问,活该,你这媒咋当的? 马歪嘴子忙说嫂子嫂子你不要上气,听我说,马万云他答应了,答应给你们买金项链,但是得缓一缓,他明儿就去集上,把牛给卖了,看能不能把钱给凑够。 麦香妈一听这话倒一杯子水端给马歪嘴子,说兄弟喝点热水,啥情况慢慢说。 马歪嘴子说马万云那个老狐狸啊,惯会精打细算,这些年真是攒下了一份不薄的光阴,这不,按他的打算,除了彩礼、家里的花搅一揽混子花下来,把媳妇娶进门,他还能剩一对牛,你说咱庄里谁能有这个能力。也就他了。 麦香父亲不忍心,问这么说他为了凑项链钱要把牛给卖了?那开春拿啥犁地哩? 麦花在边上低声说那是他家的事了,咱们不操这个心。 ========== 马万云是这样出门卖牛的,把大牛赶在前头,后面拉着牛犊。今天准备出卖的是大牛,卖的钱估计能买一条项链了。牛犊他舍不得卖,去年开春下的犊,身子骨随它妈,骨架大,毛色好,还是头犍牛,养上个两三年,保准能卖上好价钱。其实大牛他更舍不得,这牛他养顺手了,知道它的脾性,她年轻,牙口好,能吃能喝能干活,一点也不偷懒,是头务农的好帮手,下出的牛犊也壮士,对于庄稼汉来说,可真是一头难得的好牛。但是他今天非得把它卖出去,儿子二十四了,一直在外头乱蹦达,钱没挣回几个,跑回来张口跟娘老子要媳妇,他气得骂,女人护着,说年轻娃娃嘛,性子活爱耍,还没有尝到生活的艰辛,不知道攒钱,等取了媳妇有了娃娃,肩上有了担子,他不好好过日子才怪呢。 现在给儿子取媳妇,是他对儿子的一个交代,给他把人取进门,日子咋过,由他们打算去。老子给儿子娶媳妇,自古就这样,天经地义,他没法推托,更不会推卸这责任。儿媳他还算满意,土生土长的山里娃,模样周正,脾性也好,看样子是个好好过日子的料。美中不足的是,彩礼有点高。五万元,干扎扎的老人头,一分也不少,而且除了一对毛毯一对被子一点梳洗用具外,再不陪任何嫁妆,新房里的烤箱柜子沙发茶几等等家具都归男方买,这还不算,还要了一辆女式摩托,说是女子嫁过来赶集浪亲戚骑呢。这他都答应了。不答应有啥办法,其先他还和马歪嘴子大吵,骂女方狮子大开口,要起来没个底底子了,又骂媒人胡日鬼,不会当媒。但是马歪嘴子一番话就像凉水泼上了他这团火,马歪嘴子说好我的老哥哥呀,你鼻子下面长了一张嘴,左右一双耳朵,一样不缺呀,你出去打听去,这几年娶过媳妇嫁过女子的,听听礼钱是多少,家具是多少?问明白了您再跟我发火。我知道你是头一回给娃办喜事,过了这番事以后你就知道我有没有胡说。要是你还含糊,那这媒兄弟我就没法当了,您另请高明得嘞。急得女人在边上冲他挤眉弄眼,马歪嘴子一走,女人忙说这个人还真没有胡日鬼,女方也没有胡要,现在都这个样子呀,女子贵得不成样子了。 他还不信服,第二天借着赶集,和邻村的几个老汉拉呱,多方打听,一路回来,他信了,嘴软了,打电话给马歪嘴子陪下情,央求他继续做这个媒。 他咬着牙子凑钱,彩礼钱,买衣裳的钱,买家具的钱,买摩托的钱,买首饰化妆品的钱,办宴席的钱,里里外外杂七杂八,算起来这个媳妇子娶进门得花费七八万。他把十九只羊卖了,一万多斤洋芋卖了,四千斤麦子卖了,三头牛卖了,加上这几年存在箱底的积蓄,算是凑够了这些钱。夜里老婆子陪着他算账,大大小小的花销算了一大堆,老婆子感慨万端,说世道咋这样了,一个女子能抵上一匹骆驼的价钱了吧。他呵呵笑,他们当然不知道现在骆驼的价钱。但是娶一个媳妇的代价,肯定比骆驼贵。他摸着老婆子松弛的皮肤开玩笑,说你还以为是你那会儿啊,四百块钱就被我娶进门了。女人打一下他的手,笑着骂:谁说是四百了,我大要了四百,你家穷得狗舔了一样,拿不出来,最后少到了三百。男人说三百还少啊,就差把我大逼得上吊。我娘那时节那才叫便宜呢,用八个糜面馍馍就领进了门。女人不理他,幽幽地说,和现在比起来,我那时候真是太便宜了,白白便宜了你个老糊涂。男人说咋啦,还想返老还童,再嫁一回人?女人努着嘴说不行吗,我还想嫁个少年呢。 说笑归说笑,但钱是硬头子货呀,这些日子他真是熬煎死了。也才算头一回知道体谅到那些过来人的苦楚了,常听有些老汉诉苦说养儿如养虎啊,长大了一个个张着口要吃娘老子的肉呢,挣死巴活给人家成了家,你老了趴在炕上,人家还不一定好好孝顺呢。从前他听了都当耳旁风,从没仔细去想这里面的道理,现在落到自己头上了,才真体会到其中的艰难。他那些钱可都是从指甲缝里抠着攒下来的,一分一厘都来得不容易。 眼看一切都说定了,谁能想到马家半路上变卦了,要个金项链。他不知道一个金项链得多少钱,女人当着马歪嘴子的面就变了脸,说有这么坑人的吗,看着我们是碌碡拉到了半山上,没法放手了,就给我们出这个难题,一条项链好几千元呢,不是银子,偏偏还得是金子,可不是要我们的老命嘛。 马歪嘴子作难很久,还是那句话,你们两家都不让步的话,这个媒我不当了,免得把我夹在当中间吃冷亏,还两头不落好。 这不,两家冷战了几天,还是他马万山沉不住气,首先让了步。他也是没办法啊,谁叫他养了儿子呢,谁叫他儿子看上了人家女子呢,唉,没法说了。 这不,他一大早就拉着牛上集去,现在心里还能想啥,一心巴望着能卖个好价钱。再说,女人夜里也说了,说现在的女子结婚都要金项链,已经成风气了,就算这是个亏,咱也得吃下去啊。 马万山在路上盘算了一路,他养了半辈子牛,对牛羊的行情很了解,知道自己的牛在啥价位上,他盼的就是今儿外地的客能来,外地客把牛收起来,拉到屠宰场里去了,出的价钱要比本地贩子高出两三百。本地那几个贩子惯会耍手腕,捉弄不懂行情的人。像他这样的山里人就算知道行情,还是会受到捉弄。 但是,他一想到牛落到外地客手里,转眼就进了屠宰场,他可真是不忍心呐。这牛给他家拉了四年犁了,像个老实伙计一样,在身边日子长了,他有时候觉得它不仅仅是头牛,而是一个人,他的亲人。这想法很奇怪,他没有给别人说过,甚至连枕边的老婆子都没有告诉。这是他和牛之间的秘密,旁人不知道。 翻过一座大山,下了一道长长的陡坡,再越过一道深深的河沟,就到集上了,交易牛羊的地方在河对岸的干滩上。他看见那里还没有大牲口,只有一群羊老早来了,散在石头沙子滩上像一个个白色的大石头。 河早就干了,空留一个很大的河滩干巴巴扔着,像人死了留下的一副破躯体。上河滩前,马万山歇缓了一会儿,乳牛似乎能感应到主人的心思,自动停下,回过头看着马万山。牛犊子淘气,扭着脖子要去嗅干滩里的石头。马万山抚摸着乳牛的身子,从脊梁上一路摸到后胯上,再从肚子上逆着摸到了脖子里。牛脖子像一匹厚实的毡子,软乎乎垂着,手一碰软乎乎颤抖着,热得贴心,像摸着女人的奶子。他心里一热,觉得自己有些流氓,但是牛很舒服地扯长了脖子,任由他摸着。他忽然心里难过起来,看看好几拨人哟着牲口往河滩里走,时间不早了,心一横,重重捏了捏牛脖子,向着人多的地方走去。 来了两个牛贩子,一会儿工夫就收了五六头牛,他们把收到的牛赶到一辆卡车上去了,卡车车厢的后面打开来,将一块大木板子搭在上面,跟地面形成一个陡坡,把牛赶上陡坡,赶到车厢里去了。有些牛老实,乖乖地上了车,有些不愿意,扯着脖子犯起了牛脾气,一个劲儿往后缩,恨不能挣断脖子里的绳子逃开去。但是没有一头牛能够实现心愿,几个壮汉子前面拽的拽,后面用棒子打着,牛徒劳挣扎一番,最终还是被弄了上去。一头一头的牛紧紧挨着站立,大眼睛呆呆看着地面上讨价还价的人和犯傻的牛。贩子给马万山出了七千五,马万山要一万一。经过艰难地较量,最后贩子加到了八千五,马万山让到了九千。几个牙子在边上急的团团转,都劝马万山见好就收,八千五已经是最好的价码了。马万山咬着牙就是不松口,贩子问了几回没耐心了,抛下他去招呼别人。马万山眼巴巴扫着人群,他盼望来一个本地的庄稼汉,把这牛买去,养在家里耕地下犊,都是很好的。牛还能多活几年。卖给贩子,牛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活不上几天。 他左盼右盼,庄稼汉买牛的不多。有个中年人问过他的牛,他打量对方穿着是个农人,就没多要,只要八千四。但是对方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走了,看样子并没有买牛的诚意,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马万山卖牛的过程漫长而熬煎,他在牛羊市场踟蹰逗留着,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绪里,纠结着,难以决断。 牛贩子的大车开走了,扬起的尘土高高飞着,又落下,马万山和他的牛站在尘埃里,不远处集市上的人陆陆续续往回走,集临近散去了。他记起今天来的目的,无论如何得把牛卖了,还等着给儿媳买项链呢。 一个本地贩子过来,脸上带着十二分的精明,说老巴啊,您这个年岁的人啥心病我清楚,这样吧,您把牛卖给我,我转给我一个亲戚,他家里刚好缺一头耕地的牛呢,再过两年,您手头宽限了,想买牛时,说不定就会碰上我的亲戚往外卖牛。说不定还给你买回去呢,呵呵,那时候您该多高兴。 他给了八千一。马万山摇摇头。但是心里很矛盾。他又加了一千。最后又加了五百。就再也不加了。交易按照乡村买卖牲口的老规矩进行,在衣襟下揣手指头,马万山捏着对方硬撅撅的指头,心头颤抖着,看看天色实在不早了,就答应了。 马万山装上钱,拉着牛犊往回走。 山路的浮土上印着形形色色的脚印,是大家赶集留下的。牛犊突然离开妈妈很不习惯,扯着脖子哞哞叫,走几步回过头看看后面,似乎它知道妈妈被赶到相反的方向去了。马万山不忍心打它,他脚步有些沉重,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吃亏了,少卖了两千五百块钱,而且他知道乳牛不会转到什么“亲戚”手里去,谁不知道那贩子就是个人精,摸准了农人的心思,专拣便宜。然而,他明明知道是这样,但是他宁可把牛卖给他,也不愿意卖给外地贩子。他在心里自欺欺人地幻想着贩子没有骗他,牛真的转到了亲戚的手里,在某一个乡村人家里生活,拉犁,耕地,下牛犊,过着平静的日子。 马万山缓缓地走着,一疙瘩钱揣在怀里,像个转头块子咯得身上疼,他捏一捏,心里说我的牛哇,就变成了这个硬块子,唉,想起来就叫人难过啊。 忽然身后传来喊叫声,马万山回头看,几个年轻人追上来,喊着大爷等一等,有个事帮个忙。走近来,是三个半大小伙子,一个手里捏着张一百元的红色票子,说大爷帮忙换个钱,我们着急用零钱呢。 马万山愣住了,下意识地去摸胸口那一疙瘩,说我我我。 一个头发黄叽叽的塌鼻子小伙说行个好换换吧,哥几个急用呢。 一个头发披到了肩膀上的窄脸小伙说别跟我们说您没钱,您刚刚卖了牛,我们亲眼看到的。 马万山慌了,又按了一下胸口。 一个小伙说我帮您拉着牛,把缰绳扯到了手里。 小伙子把钱递过来,马万山接了,一手揭开一扇衣襟,一手伸进去摸钱,摸出一个大砖头块,手指索索抖着要抽出两张五十的。对面的小伙子一伸手夺过钱块子,三个人迅速交换一下眼神,呼哨一声响,三个人猛地窜了出去,狂奔而去。 马万山傻了一瞬,惊醒了,喊:干啥,你们干啥?抢劫吗?快把钱给我!我一头乳牛全在里头,给儿媳妇买项链呢!你们、你们不能啊…… 他疯了一样追赶着。 他在下坡的山路上往前追赶,他恐惧地看见三个小伙子变成了三只兔子,狡猾而快捷地逃窜着,很快挣脱了他的视线,看不见了,找不到了……他栽倒了,吃了美美一嘴土,浮土的味道干爽极了,像烧熟的草木灰,呛着鼻子眼睛,连心肺里都呛满了。 马万山不知道自己追赶了多久,三个小伙子消失了,他还追赶了一阵,在追赶过程中他彻底清醒了,他知道自己被抢了,一头牛的钱全被抢走了。本来他只剩下两头牛,现在一头的钱又丢了,还有另一头牛犊呢,对啊,牛犊呢?可不敢再把它也给丢了。他转过身又跌跌撞撞往回跑,幸好牛犊没有跑远,在路畔啃干冰草呢、他一把抓住牛缰绳,腿子颤抖得筛糠,又转过身往集市方向跑,乡派出所在那里,他得去报案。 ==== 天完全黑下来马万山才拉着牛犊推开家门,一屁股坐在厨房门口喊老婆子给他舀水,说渴死了,舀凉水来。女人舀了一大瓢,他端住咣咣地吞咽,喝完了,说再舀一瓢,还渴。女人又递一瓢过去。他放在嘴边依旧咣咣地吞咽。水从嘴角溢出来,顺下巴淌。湿了前襟和大腿,连脚面都湿了。老婆子端饭来,他推开,说不饿,窝头就睡。第二天,老婆子睁开眼吓了一跳,一夜工夫老汉的头发白了,前额两鬓霜染了一样。 马万山病倒了。 儿子把牛犊卖了,又借了几个钱,凑合着给麦香买了条金项链。 麦香的婚事如其举办,雇了三辆小车来娶亲,每一辆车玻璃上都贴了大红喜字,她的头是理发馆里请来的理发师盘的,还画了个妆,麦香本来长得好看,这一打扮更惹眼了,一套红色喜服,红色短靴,头发高高盘起,别了几朵花,撒了一把彩色塑料屑,红嘴唇黑眉毛粉白的脸,耳垂上的金耳钉闪闪发光,手上一枚黄金戒指闪着金灿灿的光,脖项里一串黄金项链从鸡心领下露出来,配衬得她的肌肤分外细腻。对于她所生活的乡村来说,这完全算得上是一场盛大的婚事,以至于麦香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每回想起来都有一种恍如做梦的感觉。 麦香嫁过来后公公还病着,卧在炕上起不来。麦香给端吃端喝的时候低着头,不敢看公公的脸。自打公公遇抢的消息传开来,她心里就揣了鬼一样,虚虚的,老觉得事情因自己而起,她有种亏欠着婆家的感觉。她在新婚当夜就卸下了首饰,装进盒子里,锁进柜里,再没有戴。亲戚邻人都夸她简朴,婆婆却不这样看,一次直截了当问她那么跌死绊活地买了,咋不见你戴?难道买回来就为了锁起来。她就又取出来戴了。她觉得最实用的是耳钉,戴上好看也不妨碍干活,最不方便的是戒指,她整天锅灶上针线上活计不少,指头上多了个金黄的箍子,老觉得不自在,生怕被啥挂掉了,又怕磨损了,始终担心着,弄得人一整天心心念念的,她干脆收起来了。 天气热了,就把项链戴出来了,脖子里的纽扣有意不系,露出一段细白的脖子和一圈灿灿的金黄。她怕不小心丢了它,就把搭钩捏得紧紧的。割麦子时,她跟在婆家人身后割,天气热,时不时揭起衣襟偷偷扇扇,汗水把衬衣紧紧吸在肉上。她怀着身孕了,比别人格外吃力些。有天晚上她睡前脱衣,习惯性地一摸脖子,吓了一跳,项链不在脖子上。这不可能,她起身寻,把脱下的衣裳翻了一遍,每个衣兜都翻了一遍,炕上地下也找了,还是没有。她顿时出了一身汗,打开衣柜,把里面全部腾出来,一寸一寸地翻找,明明记得从地里回来就没有打开过衣柜,但还是怀揣着一线希望,希望自己记错了,顺手把项链接下来放进去了。每一个抽屉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没有找到。甚至连柜底下的一排鞋盒子也翻了一遍。丈夫在父母房里坐了一阵,回来睡觉。问她找啥呢,这么晚了。她忙收了手,装作轻松地说没啥,一苗针掉了,怕扎到人身上所以找找。 第二天来到麦地里,她沿着昨天割过的茬儿细细找,恨不能把每一寸地里的土都捏一遍。她不敢声张,她有一种预感,这事要是说出来,绝对没有她的好果子吃。她心里揣着一坨铁一样沉重,强颜欢笑着参加劳动,麦子割完,拉回来碾了,一直没有见到项链,她终于死心了。 后来婆婆又问过一回,说咋不见你戴金货,买回来就是戴的。她脸上赶紧堆出笑,说自己就是下苦的命,戴那么金贵的东西,总是觉得可惜了,还是收起来心里踏实。婆婆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现在的社会还得了,明知道是个土里刨食的命,还要这要那的,能把人逼死。她听得出婆婆的意思分明是在讥讽自己呢,但是没敢还嘴,她觉得当年项链的事终究是自己一家人理亏,这些年婆婆动不动拿这事敲打,她只能装聋作哑听着。 忽然有一年,男人想和人倒腾个小生意,本钱不够,给她说把你的金货拿出来,我卖了急用,等挣了钱再买新的补给你。 她当下就软了,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幸好婆婆站出来说不行,那是人家的嫁妆,嫁妆是女人一辈子压箱底的东西,咋能随便拿出去卖掉呢。 男人就没再提这茬。但是她心里不踏实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老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人知道她的项链早就丢了。 她想唯一补救的办法是再买一条回来,和原来那条差不多的。冬天庄里娶了新媳妇,她过去打问了,金子价钱涨了,一克三百多。她算了一下,买一条十克的就得三千多。她去哪里弄三千多元呢?她一个山村的妇道人家,整天围着锅灶地头打转,身上最多的时候也没超过二百元。啥时候才能攒够三千多呢。 她心里揣着事,就老是不踏实,虚虚的,老是觉得事情已经败露,婆家人知道了,处处含沙射影地作难她。 公公早晨起来站在台子上咣咣地咳嗽,把痰吐在院子里,说现在的人啊,心肠都黑透了……钻进她耳内,心里立时虚了,觉得是在骂绕着弯子骂自己呢。问丈夫,丈夫说还能骂谁,骂派出所胡所长呢,案子破不了,就知道伸手勒索好人。 虽然不是骂她,她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说到底这事还是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公公等着派出所破案,等了好几年了,每一回去问情况,胡所长都说案子复杂,不好破,那三人是惯犯,到处流窜,一时抓不住,叫他再等等。公公老老实实等着,有人骂他笨,说现在这个派出所长,哪里是给老百姓办事的,眼里就认得钱,成天勾结上当地的地痞流氓,一起祸害老百姓呢。公公不敢相信,说他穿着警察的衣裳呢,咋会和坏人勾结欺负百姓呢。而且那笔牛钱丢得实在窝囊,不甘心就这样不了了之,就拿上三五百元走胡所长后门,希望他早日把案子破了。这样送了好几年,胡所长每一回都喝得醉醺醺,说快了,就要破了,再等等,再等等。公公不敢说什么,回到家心里气不平,记起来就一个人嘟嘟囔囔谩骂。 别人早就习惯了,只有麦香每一回都心惊肉跳的,她不止一次地悔恨,当年娘家人不要中途变卦,强要一条项链,哪会有如今的后患呢。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就知道逞一时的能,却不知道给她身后挖了个坑。她自打嫁到婆家就没法抬起头活人,老觉得心里亏欠着人家,别的新媳妇都是高高兴兴戴着首饰,她看到它们就像心里埋着几颗火星子,这种难受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男人动不动感叹日子艰难,外面挣钱难,恨自己生在了深山沟里的农家,一辈子吃不尽的苦。她听着心里照旧虚,总觉得他在给自己捎话,要她拿出那些首饰来,卖掉了填补家用。她不敢接他的话茬,生怕他提出要看看她的首饰。有一回他直截了当说把你那些金货拿出来,我给咱掂量掂量看变轻了没有。又说一共是多少克呢我咋忘记了?又说借我看看总能行吧?她的心直接在嗓子门口跳,她不敢张口,生怕口一张心就跳出来。男人不高兴了,说小气鬼,连自家男人都防备着。她还是不敢张口。男人想一想说你给咱好好收着,等到咱儿子,不,孙子手里,最好是重孙子重孙子的重孙子手里,那就值钱啦,变成古物啦,对对,咱现在就是穷死也不能打它们的主意,得藏起来。 男人睡着了,她出了一身汗。 有一天麦香去赶集,在人流中走着走着,一抬头看到一个人面前摆着些五颜六色的玩意。长的链子,圆的镯子,大的小的,黄灿灿的项链,银白色的镯子,啥都有。她呆住了,凑过去看,一个脸膛黑红的男子,穿着藏族袍子,戴着扁形帽子,果然是卖首饰的。她把小圆桌上的一排项链扫了一遍,看到了一款熟悉的。不错,和她丢失的那款真的很像,猛一看简直一模一样,要不是她分外熟悉,她也看不出差别呢。她颤抖着拿起那款项链,通体金灿灿的,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她恍然觉得它就是自己的那一条,一直戴着从未离身,刚从脖颈里取下,还带着她肌肤的温热呢。 多少钱?她迷迷糊糊问。 二十。男子用陌生的口音回答。 她觉得有些晕,难以置信,再问,多少钱? 二十元,一直二十元卖呢,真心想要给你便宜点,十五,十五是最低价。 她觉得有人把她的心揪起来,狠狠摔了一下。 手颤抖着,掏出十五元递了过去。她捏着它转身离开。 一个瘦高个男人也过来买,指甲刮着镯子,问这黄色是铜还是啥? 藏族男子咕哝了句什么。 男人吐点唾沫在上面蹭,问脱色吗,多长时间就脱? 藏族男子说不脱不脱,这是质量好的,别泡水别刮,戴个两三年没问题。 男人问镯子十元钱卖不卖?藏族男子不卖。两人争讨一番,还是以十元成交了。男人把镯子套在自己女人一样细瘦的胳膊上,呵呵笑着说好玩意啊,拿回去哄老婆正好,傻婆娘一定会以为是真金子呢。 藏族男子也笑了,说这个送老婆最好了。 麦香长长出了口气,觉得心里踏实了。这就对了,是铁或者铜做的,才这么便宜,真金子哪有这个价的。 夜里男人和娃娃睡着后,麦香打开柜,拿出从前的首饰盒子,把项链装了进去,合上盖子。过一会儿,又打开来,在节能灯有些寒凉的白光下,她看见项链躺在盒子里,金灿灿的,她眼前有些迷糊,这分明就是从前的那一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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