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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
      陈力娇,女,黑龙江人,著名青年女作家,文学评论家,黑土文化先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郑州小小说学会理事;黑龙江“三八”红旗手,黑龙江省九届人大代表。陈力娇,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1988年发表作品,1989年去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青年作家班学习,同年考入上海复旦大学作家班深造两年。
  
  吴马拉的心事只有一个人能说准,只有两个人能说清,只有三个人能说明白,这构成了吴马拉目前困境的金字塔,让他从塔基到塔尖都充满了抑郁的狂欢。
  这个能说准他的人是位女性,和吴马拉在一个办公室上班,任单位的出纳,她有个美丽的名字,叫王晓鸥,每逢吴马拉这个大海阴云密布时,她就像一只海鸥,不畏艰险来到吴马拉的跟前,与他共风雨同患难,不为别的,就为吴马拉曾救过她一条命。去年夏季鲜花开得最美的时节,单位去依吉密河漂流,吴马拉和王晓鸥同一个漂流筏,王晓鸥当时由于失恋,六神无主,思路开小差,筏子漂到一蓬接近水面的树下,王晓鸥却不知道,若不是吴马拉一把把她按在船上,顺利通过那个关卡,那次王晓鸥肯定破相,别说这次挨甩,就是以后漫长的一生,怕也无人会搭理她,那硬邦邦的枝干,就如火车通过涵洞,不把站在车顶的人滤掉,撕碎,抛空,还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吴马拉心事重重地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已有两三天了,单位马上就要进入路线教育,整顿四风,四风就是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和奢靡之风,领导们正拟定方案,不出半个月就会纳入工作日程,吴马拉的哥们儿,早就把这个信息告诉了吴马拉,吴马拉听后大呼,我迟了一步。
  王晓鸥一直静观其变,她这些日子每天都在忙着做表,月末财政催得紧,每月的这几天她都得把爱情放在身后,把工作拿到一线。现在吴马拉三天愁眉不展,王晓鸥就不能不说话了,如不说,她心里就会长满草,草荒苗瘦,心思就无法安宁,她笔下的那些小蚂蚁,也会一个个乱爬,爬错一个,她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单是吴马拉这个副科长就饶不过她。
  王晓鸥盯着吴马拉的秃头看了半天,觉得他充满沧桑,就如长白山的天池,中间是亮晶晶的水,四周是裸露的岩石,尽管吴马拉已把岩石荡平,却也留下一圈印迹与之辉映。
  王晓鸥心生怜悯,她对吴马拉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你可以想办法。
  吴马拉吃惊地看着王晓鸥镜片后的小眼睛,闪闪发亮,十分熟悉,就是这双小眼睛闪出的智慧的光,有时竟能出其不意地让他所遇到的困难起死回生。
  按常理吴马拉此时应该和王晓鸥摊牌,把自己的心思全部亮给王晓鸥,可是他不能,今天的事有些不成体统,有伤大雅,难以启齿。吴马拉怎么小气毕竟是男人,在女人面前,他亮不出那个皮袍下的“小”。况且这也是一局死棋,她又会有什么办法扭转乾坤呢?吴马拉稍作矜持时,王晓鸥极其敏锐地揭穿了他的护心符。王晓鸥说,你不就是怕路线教育后,你随出去的礼份子回不来吗?王晓鸥说得平静,一针见血,导致吴马拉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他扶了扶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把头探向王晓鸥,速速追问,你怎么知道?王晓鸥说,你上周的电话不是在我面前接的吗,我听得出来,你哥们儿和你说的事。吴马拉拍了下脑门,他倒不是后悔,他是觉得王晓鸥太机灵,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侦探。也罢,事已至此,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本来这事放在心里也像猫挠,不如听听她的,吴马拉立即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你听好,王晓鸥,我给你说一笔账,我从参加工作那天起,每月的工资没剩下一半过,随礼,应酬,喝酒,给朋友过生日,每月至少两三个礼份子,多时我的工资都不够,我到现在随出去的礼钱快近十万了,你说吧,我又没什么事,老人都健在,儿子到了结婚的年龄还离家出走了,女儿才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我寻思再等两年吧,等她结婚,这可倒好,来了整顿四风,这四风一整顿,贪官都不敢贪了,我还能举行婚礼往回收钱吗?
  王晓鸥咬着笔头尽心地听着,一边听一边思索,吴马拉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他这些年确实没什么事,确实没有机会往回收礼,确实就像一条大江一样,奔腾到海不复还,而其他人却不是他这样,他们像变魔术一样,今天一个招儿,明天一个点子,不是岳母过生日,就是孩子上学,不是子女结婚,就是小姨子去世,这些别说吴马拉,就是她自己,也难以招架。
  王晓鸥说,路线教育没错,不整顿,就会有腐败,官腐败,民也腐败,变着法收敛钱财就是腐败,关键是你脑筋要活,要会变通,要会抓住机遇。吴马拉机警起来,问怎么活?怎么变通?怎么抓住机遇?王晓鸥起身把裂个缝的门推严,坐下后,小声地说,你也可以举办婚礼啊。吴马拉一愣,愣后也小声地说,你没糊涂吧,我女儿才高中毕业,还没处男朋友哪,儿子在外面死活还不知道呢。王晓鸥用手挡住嘴巴声音更小地说,你怎么那么愚顽啊,谁知道她没处男朋友啊,你就谎称女儿有男朋友不就得了。吴马拉说,婚姻大事怎同儿戏?再说婚礼呢?婚礼那天总不能借个男朋友吧?王晓鸥就进一步说,女儿愿意就借,不愿意你怎敢借?吴马拉说,是呀是呀,我不敢得罪她,她若再出走,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王晓鸥说,你可以把她打发出去旅游啊,你在家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她在外面也可找一找工作,若有了好工作,你让她回来她都不会回来,怎么会知道你的事啊?
  吴马拉心头一亮,沉默了,这是个好主意呀,是条可以走得通的道路啊。他也不想多要,把自己随出去的弄回来就成啊。这样一想,吴马拉的心前所未有地狂跳起来,手放在胸前不住地做着下压的动作,他告诫自己要冷静,越是好主意越要深思熟虑。正想着,外面响起敲门声,没容他们说请进,人已经进来了,一看,是单位人事科的李四秋。李四秋喜气洋洋,手里拎着半塑料袋花花绿绿的糖块儿,往桌上撒了一把说,吃糖吃糖,我有倒插门的女婿了,周四中午,大西北酒肆,恭候啊。王晓鸥接过话茬,故作惊讶,咦,你们俩是不是约好了,她指指吴马拉,都有女婿了,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是赶紧打发了好抱外孙子吧?李四秋转脸问吴马拉,怎么,你也是,不见你说啊,这么沉得住气。王晓鸥说,保留节目,想给大家个惊喜。王晓鸥已经把一块奶糖丢在嘴里,秃噜秃噜吮出了声响。李四秋说,好好好,到时我去给你当大知宾,这也是双喜临门啊,我等你信儿。说完,嘻嘻哈哈到别的办公室送糖去了,吴马拉站起身送他到门口,一直看着他进了别的科室,才关上门,回头对王晓鸥瞪眼,干什么你?找死啊?王晓鸥啼啼地笑,干吗不借他一张嘴啊,你不信,用不上半小时,全单位就都知道了,不比你一个个去通知好啊,这叫请他给打个前站,也省得到时稍显突兀。
  那路线教育呢?吴马拉问。
  不没开始呢吗,抢前抓早啊,你看四秋就比你开化多了。
  吴马拉不得不佩服王晓鸥的智慧,他又惊又喜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两只大手不住地搓着膝盖,说了句,你真是个妖精。王晓鸥收敛笑容,说,不,我是你的知己。
  吴马拉被推上了舞台,这出戏他演也得演,不演也得演了。他开始为女儿准备婚礼,就像天时地利人和,准备工作十分顺利。他首先做了两件事,一是和媳妇摊牌,这么大的事,必须有她密切合作,方能使事情滴水不漏;二是把女儿送走,送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想回来都得两三天的地方,防止事情穿帮。和王晓鸥的策划略有不同的是,他把这事如实地告诉了女儿,女儿聪明,一听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想,只要能放我出去找哥哥,我还在意什么呢?
  一个月高风清的晚上,吴马拉送走了女儿,看着她登上了南去的列车。
  余下的就是拟定名单,都有谁来参加婚礼。这不是个大问题,凭吴马拉这些年的交往,来参加婚礼的没有一个营,也得有三个连。吴马拉决定大网搂,就是有交往没交往的一律发请柬。吴马拉平日里有个小本子,珍藏多年,边儿都卷了,从他随礼的第一天起,就开始记账,本子就如同一间小房子,里面的人眼看着就挤爆了。他现在就是要把他们从小房子里一个一个地揪出来,让他们把吞了的自己的钱吐出来。除了他们,那些没在房子里的人,他也要通知到,因为吴马拉即使不通知他们,他们有事也一样找吴马拉,那就不如现在一勺烩,提前预支他们的贡献。这两拨人纳入计划后,还有另外一些人,吴马拉也要通知他们前来,就是那些平日里欠他人情的人,他为他们办过事,他有事他们自然要来捧场,这是天经地义的。这样一来,吴马拉的既定方针就万无一失了。不过有三个人,吴马拉没有把握,按说他们是最该来的,可是越是最该,就越容易出问题。这三个人都是吴马拉的故友,一辈子他都很难把他们从头脑中抹去,他们分别是王久富、阿辽沙和乌吉娜。
  王久富是劳动局长,这几年官做大了,看比他级别低的人,就不爱撩眼皮。他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结婚吴马拉都去了。大孩子结婚早,十年了,吴马拉随了二百元;二孩子三年前结的婚,吴马拉随了五百元;三孩子去年结婚,吴马拉本是不想再去了,可是那天他下班和王久富碰在了一起,路上遇到王久富输耍不成人的弟弟,弟弟向王久富要钱,不给钱就不让走,王久富来了倔劲,干脆坐在马路牙子上。王久富不走,吴马拉也不好走,他总不能把他们俩扔在这里,任来来往往的人看,就只好从自己的兜里掏出八百元钱,以解尴尬局面。令吴马拉不爽的是,事后王久富闭口不提钱的事,吴马拉只好移花接木把它算在他的三孩子结婚的礼金上,结婚那天他去吃了饭,没随钱,扯平了。
  阿辽沙是中俄混血儿,原来和吴马拉住一个小区,现在接受姨妈的遗产去住别墅了。阿辽沙没搬走前,常和吴马拉一起吹口琴,这个高眉骨,灰眼睛的人,口琴吹得无与伦比,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二小学校园里,倚着树吹,一吹就是一小天。二小学在吴马拉家的后院,隔着一条道,吴马拉一听到口琴声就心动,就跟兔子向往绿草地,只要一听到响动,就嗖地一下奔过去。他们俩在树下,一个吹,一个听,过了好几年演员与听众的时光。有一天,阿辽沙吹着吹着,肚子痛得直打滚,扔了口琴大口大口地吐,吴马拉把他送到医院,花了足足五百元给他打吊针,阿辽沙才免去了肠穿孔的厄运。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可这余香没香几天,就不香了,阿辽沙病好后,也是不提钱的事,吴马拉就后悔莫及,他去阿辽沙家不下五次,意即提醒他还钱,但是阿辽沙只给他吹口琴,有病的事就像没发生过,钱就这样不动容颜地打了水漂。
  乌吉娜和他俩有别,她是女性,来自内蒙古大草原,人们都叫她乌吉娜,吴马拉也叫她乌吉娜。乌吉娜至今独身,婀娜窈窕,长得像外籍人,在九街开了个“睡梦茶庄”。吴马拉认识她始于去她那里喝茶,单位来了客人,总务长临时有事,让吴马拉和李四秋陪着去小坐一会儿。
  乌吉娜的厅堂里养着一只鹩哥,鹩哥拳头大小,像黑煤块一样站在笼子里,见有女士去喝茶,就哑着嗓子说,小姐你好;见有男人去喝茶,就说,恭喜发财。而那天它见到穿着皮夹克,裂着怀,光着秃头,有些帅气的吴马拉,歪着脑袋想了想则说,鬼才知道你也喝茶。这句话吸引了吴马拉,也吸引了正在吧台上收款的乌吉娜,她家鹩哥从来不说这话,不知这次是怎么了,也不知它是从哪里学来的,欣喜之下她也就把吴马拉从顾客拽到熟人的行列。这样的款待对吴马拉当然是幸事,用李四秋的话说,吴马拉找到了队伍里的人,建立了自己的红色根据地。
  这以后,吴马拉就总到睡梦茶庄来,只要单位来客人,没有客人时,他也会找个万全的理由,一来二去和乌吉娜就有了一些暧昧的情感。虽说没成事,但是算算,吴马拉这些年为乌吉娜创下的利润不下三万元,这样的交情,婚礼怎么能少了她,但是写请柬时,吴马拉的手还是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儿,落笔时他想,他有一年没有去睡梦茶庄了,不知现在鹩哥还在?乌吉娜还在?
  婚礼的日子在一天天逼近,所有的准备工作告一段落。王久富很爽快,答应那天如期参加,其他的人吴马拉的媳妇也像拜佛一样,一一都告诉到了,大红的请柬也足斤足两地放在了人家的手掌心。吴马拉大致拢了一下,这些人都算上,约有四百人,去掉走死逃亡的,至少应该有三百五十人到他这里还钱,对,是还钱,还钱这个词放在哪里都不如这里贴切,他们欠他的,他们没有理由不还他。
  吴马拉在大西北酒肆订了二十七桌,一桌十三个人,假如一桌花销一千元的话,每个人八十元底子钱就够了,按每人出礼金二百元,净剩也要四万多元,有了这四万多元,吴马拉的心病就没了,就可以安心工作和过日子了。为了确保这些人都能到场,吴马拉决定还是从重点入手,进一步订正筛查,以便无一漏网,各个击破。
  去阿辽沙家是傍晚,从吴马拉家到阿辽沙家要二十里路,横跨半个城区,吴马拉没有坐车,他从晚六点走到晚七点十分,终于到了阿辽沙家。阿辽沙家是个小洋楼,共三层,地底下还卧着个停车场,房子的造型很美观,远看像教堂一样充满欧派风格。如果在楼顶安个十字架,和基督教堂没什么两样。阿辽沙胖了,肚子外面像扣个锅,他吸着雪茄烟,晚霞的金粉肆意地映在他的身上脸上,绒毯一般呵护包裹着他。他坐在二楼的露台上,身旁是一个竹太阳桌,阿辽沙把两条腿放在另一把藤椅上,看见吴马拉从楼下往上望,高兴地扬起右手:老朋友,你好!他已经不说汉语了,用的是俄罗斯语,吴马拉听不太懂,不过从阿辽沙的表情上,他知道,他很欢迎他,没有忘记他。
  吴马拉上了楼,是一个小保姆为他开的门。小保姆是俄罗斯人,二十多岁,白皮肤,灰眼睛,银黄色的披肩发,戴着一个绿色的围裙,她正洗碗,两只手湿漉漉,把吴马拉送到楼上,就热情地去为他准备水果了。
  阿辽沙没有站起来,他指指自己的腿,比划着让吴马拉坐。阿辽沙穿着肥睡裤,腿露在外面,他得了脉管炎,蚯蚓一样的血管一条一条在他长满汗毛的腿上爬行。吴马拉的到来,他很快乐,刚要说话,手机却响了,他接起来和对方说话,一说上就放不下了。吴马拉听不明白,只偶尔地从几句汉语中,知道他现在是董事长了,阿辽沙不简单了,他在和他的俄罗斯做生意,把中国的货物运往那里,把那里的货物再运往中国,做大了。
  小保姆送来两盘水果,果盘里是黄黄的芒果和剥好的榴莲,上面还扎着一个牙签,吴马拉家那条街上的水果店,也有这样上好的水果,可是吴马拉一次也没有买过。
  阿辽沙向小保姆做手势,让她把他的口琴拿来,他要吹一曲给吴马拉听,过去的阿辽沙吹曲子,吴马拉听不够,现在的阿辽沙吹曲子,吴马拉不知能不能听出往昔的味道,果真如吴马拉想的那样,胖得有点不像阿辽沙的阿辽沙,由于日久不练,琴声也喑哑了,气也不够用了,声音传出来就像一把大刀在砍石头,远不如从前温润绵和了,他吹得别别扭扭,吴马拉听得心不在焉,一曲俄罗斯的民歌还没奏完,电话又进来了。
  这给吴马拉一个借口,小保姆送茶水来时,他就跟着小保姆一起去参观其它的房间,从一楼到三楼有十几个屋子,个个如宫殿美不胜收,刚看了几间,吴马拉就把女儿结婚的事告诉了小保姆,请她转告给阿辽沙,切记别弄混时间,随即就退了出来。这样最好,这样吴马拉觉得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不至于弄出别的尴尬,毕竟是物是人非,毕竟是今非昔比,岁月让人长进也陌生。
  去乌吉娜家是第二天,老远就看见她放在门前的两盆冬青有些干枯,黄叶子落了一地,进了门看见了鹩哥,它还在笼子蹦上跳下东瞅西望,看见吴马拉,它的翅膀扬了扬,认出了他,马上大声说道,你来晚了,小姐病了,你来晚了,小姐病了。吴马拉一愣,服务员小红这时迎了上来,她接着鹩哥的话说,乌姐姐这几天身体不好,你进去看看她吧。小红的表情不太明快,像是有暗灰的阴云罩在脸上,这让吴马拉心里一沉,他忙去了乌吉娜后屋的睡房。乌吉娜在床上半躺着,脸色苍白,人瘦了许多,颧骨凸了出来,长发水一般淹没了枕头,吴马拉走过去坐在她的床边,嗅到来自她身上的一股腐烂的味道。乌吉娜说,你坐远点,我这病传染。说着眼泪下来了。吴马拉没有坐远,他依旧坐在她的床边,说,你怎么了?说什么丧气话,我还想请你去参加我女儿的婚礼呢。
  乌吉娜抹着眼泪坐起来,说,女儿结婚?真是喜事呀,可惜我去不了了。之后从枕底摸出一个手帕包,塞给吴马拉,说,送给你女儿吧,是个心思,我留着也无大用了。吴马拉的心咯噔一下,他想,什么宝贝,这么悲壮,不会就这么打发了我吧。
  隔了一会儿乌吉娜说,你不介意,我躺下和你说话。吴马拉忙扶她躺下,躺下的乌吉娜说,我总是梦见月亮里有一个人,牵着一匹马,走啊走啊,永远也走不出月亮,我太累了。吴马拉劝她,谁不累啊,不只是你累,我也累啊,这世上的人都累啊。乌吉娜摇摇头说,可是我尤其累,究其原因是我总走错误的路,就像月亮里那个人明知走不出月亮却还要走。吴马拉劝道,你已经很好了,创造了这么大个家业,一般的女人都不及你。乌吉娜看了吴马拉一眼,马上又把眼光移开,像是很欣慰,叹口气说,你真好,这么评价我,可惜我却没认准你,当初你对我好时,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走到一起吗?吴马拉不语。乌吉娜说,有一天我想吃小笼包子,你说你去给我买,可是你给我买回的是五毛钱一个的大包子,你说,小笼包子卖没了。你走后,我让小红去看,结果小笼包子应有尽有,驴肉馅的,马肉馅的,茴香馅的,都是我爱吃的,那时我就想,六元钱一屉的包子你都舍不得,我怎么会把自己交给一个这样的人呢?现在想想,是我错了,我唯独只注意包子的贵贱,就没有想想你只有为我才肯买大包子,若是为你自己,你连大包子也舍不得买,会饿着肚子。
  吴马拉的脸红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问乌吉娜,现在你想吃吗?我去给你买。乌吉娜说,我什么都不想吃了,什么也吃不下了,我这病治不好了,天天溃烂,什么时候我把自己烂没了,世界就干净了。
  吴马拉一阵紧张,他的手下意识攥了攥,忽然觉出,他手里的手帕包里,像是一枚肥肥胖胖的大戒指。他想打开看看,乌吉娜拦住了他,她的眼睛告诉他,我的心,不是随便看的,它珍贵着哪。吴马拉只好作罢,揣在了兜里。
  两天后的中午十一点,大西北酒肆门前,聚集了很多人,停了无数辆轿车。吴马拉和媳妇向这里走来,看到这么多人,这么多车,两个人的心都扑通扑通地跳,血一个劲向上涌,媳妇像做错了事似的,小心翼翼地拉着吴马拉的衣袖不放,说,不对呀,这些人怎么都不认识呀,我们家,哪会劳动那么多轿车呀?吴马拉抓了抓媳妇的手说,别慌,稳住,这么大个饭店不会只有我们一家人吃饭,也不会只有我们一家举行婚礼。媳妇说,你是说,还有一家和我们同时举行婚礼的?吴马拉说,对呀,就是这意思啊,这是好事呀,不然我们的女儿不到场就太显眼了,两家一掺和,说话都听不出个数,就不会有人在意了,你说是吧?
  他们进了酒店的大厅,大厅分南厅和北厅,南厅大,被另一家占去了,北厅小,钱也相对便宜,吴马拉选择的就是北厅。王晓鸥拿着红本子早已等在那里,她是负责收钱的,谁来随礼,都要把钱放在她这里,由单位的宣传委员小田记账,小田是八零后帅哥,平时和吴马拉关系一般,但他和王晓鸥处得好,写得一手好钢笔字,跟钢笔字帖似的。吴马拉看到他俩都来了,走上去道谢,心里却七上八下,跟上战场前一样慌乱紧张,瞅小田不备,吴马拉对王晓鸥说,能行吗?我心里没底呀。王晓鸥说,有什么没底,这很正常,孩子在路上耽误了,这也是常事,娘要改嫁咱知道,老天下雨谁知道啊。刚说到这,看小田走过来,就提高了声音说,新疆到这里,没三天三夜不会到,路上稍一耽误,就不会准时回来。然后她扬头对小田说,老吴说,女儿的火车晚点,要晚上才能到,你说能因为这点事把宴席改到晚上吗?小田说,怎么改呀,那么多人都快到了,既来之则安之吧,来了怎么也不能饿肚子,吃了再走啊。
  吴马拉没想到,这事这么简单就处理明白了,他想了一周都没想出办法,年轻人脑筋一转就搞定了,倒是新时代呀,旧脑筋跟不上形势了。这边吴马拉的媳妇,把这一切都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她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窝,觉得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场婚礼,和预计的一样,吴马拉总共收了近七万元,刨去两万多元的酒宴钱,纯剩四万元,这是个大丰收啊,再晚半个月恐怕就没这机会了,王晓鸥真是他们的大救星啊。
  晚上,吴马拉和媳妇拢账,他想找出都谁应该来而没有来。媳妇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呢,她没注意这件事,她只注意那些剩菜剩饭了,把它们打包,挑好的给王晓鸥的爸妈拿回去好几大包,余下的她自己拿回了家,冰箱塞满了,就分送到邻居家的冰箱里,并告诉人家,不嫌弃就喜欢哪样吃哪样。
  吴马拉关好了门,把窗帘挡上,把多年不用的破电扇打开,开始和媳妇对账单,刚在桌旁坐好,就听西院有人喊,马拉呀,快接客人吧,二毛子给你随礼来了。一听二毛子,吴马拉呼啦一下想起阿辽沙,对呀,阿辽沙今天中午没出现啊,我说怎么像少了什么似的。吴马拉把那呜啦啦响的破电扇关掉,并像拔萝卜一样把它送到里间,这才出门迎接阿辽沙。门一开,吴马拉愣住了,眼前站着的根本不是阿辽沙,而是阿辽沙的小保姆。小保姆找他家好像费了很大的劲,从头发里往下滴汗珠,她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花篮,百合茉莉郁金香什么都有,红是红,绿是绿,黄是黄,香气扑鼻,煞是好看。但是吴马拉的心却凉了半截,他没想到阿辽沙不亲自来也就算了,还拿这么一大捆花来顶数,这是钱吗?
  吴马拉愣成了雕塑,媳妇反应快,请小保姆进屋,小保姆从外观就已经明白吴马拉的家庭环境了,怎肯进屋,递上花篮,用蹩脚的汉语说,阿辽沙老板让我代表他,向一对新人祝贺。说完,挥挥手,转身走了。媳妇要出去送她,被吴马拉拽住,吴马拉这会儿什么都明白了,他说,送什么送,老毛子在和我玩票,当初没有我,他就死了,哪还有今天的风光。狠狠地关上门,嘟哝,都当老板了,还那么抠门儿,留钱能下崽啊?留钱能活两辈子呀?留钱能从孙子变成爷爷呀?
  吴马拉无心对账了,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由阿辽沙他很容易就想起了王久富,想起谁,谁就像马灯一样悬在他心头上不走了。对呀,还缺个王久富呀,王久富没有来呀。他问媳妇,你看见王久富来了吗?媳妇摇头,怕自己弄不准,又查了一遍账,然后很坚定地说,没来,王久富没来,我就说他不会来嘛,你还护着他,他现在都是正处了,正处怎么会到我们家来呢?吴马拉听了媳妇的话眼睛都直了,他说,那不对呀,正处和他来不来我们家没关系呀,他欠我的,自古欠债还钱呀。媳妇忽然没好气儿起来,说,都什么年月了,还欠债还钱啊,不骗钱就照顾你了。
  吴马拉想了想说,这是两码事,不存在骗不骗,他是看人下菜碟,没瞧起我啊,我这辈子最恨谁瞧不起我了,我去找他。说着往外走,媳妇一时木在了那里。
  吴马拉没去王久富的家,他去了王久富每晚锻炼的政府广场,广场里有健身器材,每晚都会聚集一些人在那里锻炼身体,器材不够用时,就走圈,围着广场走上十圈二十圈,走得通身是汗,已成为需要和功课。
  王久富果真在那里走圈,他穿着白色T恤,土黄色短裤,走得目中无人健步如飞,吴马拉没去追他,而是在他的必经之路等他。果然不一会儿王久富迎着吴马拉大步走来,他没看见吴马拉,当他意识到是吴马拉钉子一样立在他面前时,想逃也来不及了。吴马拉说,久富,你真不够意思,你的三个孩子结婚我可是都去了,轮到我女儿结婚,你不来了。王久富呵呵打着哈哈说,你要是三个孩子我不就也去了。吴马拉说,你别耍赖,我今天就是向你要钱来了,凡事总得有个来回盆,你仁我义,现在你不仁了,我就不义了。
  王久富不想吴马拉动了真格的,追着他讨礼金,便有些生气,想从吴马拉前面走过去,继续走圈,可是吴马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王久富被弄个趔趄,顿时愠怒,大声说,干什么?大白天的,抢人啊?吴马拉不甘示弱,也提高声音,我不抢人,我讨债,你欠钱不还,我就得要。王久富说,我从不欠别人的债,更不欠你的债。吴马拉说,你的三个孩子结婚我都随了礼,我一个孩子结婚你却不上前,你这不是欠债是什么?王久富没有拜下风的趋势,他像虎一样拉住吴马拉的衣领,压低声音说,你听好了吴马拉,你去我家,是你愿意去,我去你家,是我不愿意去,我有这样的自由。吴马拉也逼视着他说,我去你家是你请我去的,你不请我,我去做什么?现在我请你了,你就也得去。王久富说,哪里写着我非得去,我就是不去,你愿哪告哪告去。
  话说绝了,吴马拉无话了,他不明白王久富为什么如此不讲良心。
  吴马拉愣神的工夫,一辆黑色别克车滑到王久富跟前,王久富快速地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别克黑旋风一样刮走了。真是官场腐败啊,散步都有车候着,官做大了就是不一样啊。吴马拉站在广场中央,眼泪都快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刚上班,吴马拉就来到王久富的办公室前,他的门敞开着,里面有两个人正汇报工作,吴马拉在门口一闪的工夫,王久富看见了他,就抄起桌上的电话说了几句,一会儿秘书响着高跟鞋出来了,她把吴马拉叫到她的办公室,从兜里掏出一千五百元钱给了吴马拉,女秘书说,王局让你拿着,说不成敬意。吴马拉说,什么不成敬意,是他欠我的,我还没向他要利息呢。说完一把夺过钱,二话没说,气呼呼离去。
  从王久富那出来,吴马拉的心才算平静下来,出了一口闷气,他站在办公楼的门口,不准备回单位了,他觉得他还应该去办一件事,这件事非办不可,甚至比王久富的还重要,就去了单位左手边一道之隔的金银首饰珠宝黄金质检中心,他想把乌吉娜给他的那枚肥肥胖胖的戒指称称重,判别一下到底值多少钱,她为什么把那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他,是不是假货,他心有疑虑。柜台里,一个穿工装的小伙子把他递上的戒指端详了一会儿,又放在了天秤上称了称,然后计算了一下,十分肯定地告诉他,至少有4克重,是真正的铂金。看吴马拉似乎不懂,他进一步和吴马拉解释,这样和你说吧,10吨重的矿石原料,才能从中提取30克,而你这个,就占了六分之一之多。吴马拉的脸上,现出了迷茫。小伙子又说,为什么说之多呢,因为这上面有一颗钻石,不能精确出到底是多少,而这枚红色钻石比这枚戒指还要值钱,是这枚戒指的两倍。吴马拉问,那加在一起,总计下来大约值多少钱呢?小伙子说,四万多吧。啊?!吴马拉叫出了声,他哭笑不得,什么友情啊?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乌吉娜,你是不是疯了?小伙子听他这么说,微笑着把戒指还给他,说,若不是你常来,若不是我们是关系单位,我会盘查你,从哪弄来这么值钱的东西。吴马拉把戒指放在手帕里,一边包一边说,不要盘查,不要盘查,人都快死了还盘查啥,我不能乘人之危啊,我得马上给她送回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小伙子说,信不过我,就去我们单位找我,我好酒好菜侍候。说完头也不回地急急离去。
  走过一条街,再穿过一条胡同就到了九街,踏上九街的土地,睡梦立即映在眼前。吴马拉刚到睡梦的门口,就和一个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这一撞不轻,撞得吴马拉头晕眼花,定睛一看是小红,小红见是吴马拉立即哭了起来。怎么了?吴马拉扳住她的双肩晃了晃,小红才迷瞪地说,乌姐姐不行了,她怕是快死了。吴马拉说,叫120啊!小红说,她不让叫,她让叫你。叫我?吴马拉甩开小红,冲进门去。
  果然如小红说的那样,乌吉娜死了,她穿得板板正正,一身蒙古草原的服饰,有模有样,还化了妆,粘了长长的睫毛,涂了口红,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枕边放着一沓纸,里面有她在银行贷款的清单,是用房子做的抵押,有关手续她责成吴马拉帮她去抵销;还有一张二十万的存单,她说是捐给对面那个孤儿院的;她还拜托吴马拉,一定把她送回蒙古草原去安葬。再然后,吴马拉在她的枕头底下,那个放她戒指的地方,发现一个大号针管,她往她的血液里,注入了大量的空气。
  吴马拉送乌吉娜回草原那天,一共五个人,按她事先的嘱咐,把她的骨灰送到她的家乡,阿尔山脚下的科尔沁草原,这五个人分别是吴马拉、王晓鸥、阿辽沙、小红,还有鹩哥。鹩哥是乌吉娜这些年最亲密的朋友,鹩哥已经两天水米未进了,它最终是要跟着乌吉娜去的。
  王晓鸥和阿辽沙是吴马拉请来的,王晓鸥现在和吴马拉越处越好了,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那么吴马拉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王晓鸥有着一副浑厚的嗓音,每次演出她都和吴马拉唱二重唱,别人都说他们是绝配;阿辽沙会吹口琴,对死亡阿辽沙从来都怀有敬意,吴马拉只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他最好的朋友去世了,他就揣着他的口琴过来了,他想用琴声帮吴马拉送别朋友;小红不用说了,她是乌姐姐一手带大的,情同手足,亲似姐妹。
  他们没有开轿车,而是租了一辆马车,五个人坐在车上,向草原进发。当初乌吉娜就是乘着马车出来的,现在她又乘着马车回去了。小红一直都抱着乌吉娜的骨灰,王晓鸥抱着装有鹩哥的笼子,吴马拉怀里则抱着一大束新买的鲜花,鲜花是红白粉色的玫瑰,蓬蓬勃勃,郁郁葱葱,承载着他对乌吉娜全部的情感。乌吉娜的离去,让他忽然懂得了花朵的意义,懂得了女儿的婚礼阿辽沙为什么送她鲜花,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金钱更贵重的东西。
  草原一望无际,辽阔如襟怀,不见瑕疵和人影,他们的心情都很伤悲,阿辽沙一边赶车一边吹起了口琴,是一首他家乡的俄罗斯民歌《草原》,琴声一响,王晓鸥和吴马拉就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他们要把这首浓郁浑厚的来自他们心底的歌,送给乌吉娜——他们共同的朋友: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车夫挣扎起/拜托同路人/请你埋葬我/不必记仇恨/请把我的马/交给我爸爸/再向我妈妈/安慰几句话/转告我爱人/再不能相见/这个订婚戒/请你交还她/爱情我带走/请她莫伤怀/重找知心人/结婚永相爱……
  他们唱啊唱,泪水迷蒙了双眼,却没看到,鹩哥已然闭上了眼睛。
【作者:陈力娇】  【发表时间:2015/3/11】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浏览1662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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