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主席,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编审。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曾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萧红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百花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国内多项优秀作品奖。曾出版小说集《年关六赋》、《安重根击毙伊滕博文》(中文版)、《良娼》(法文版)、《空坟》(英文版)等,长篇小说《忸怩》、《马尸的冬雨》等,随笔集《哈尔滨人》(台湾版)、《殿堂仰望》、《和上帝一起流浪》,记录片《一个人和一座城市——宽容的哈尔滨》,以及电影《一块儿过年》、电视剧《快,的士》、话剧《哈尔滨之恋》等四十余部。作品被译成法、英、德、日、俄等多种文字。
在“娜达莎”啤酒馆喝啤酒的时候,我粗野地嚼着酸黄瓜说,最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啦,一直想写一个有关东北人经历的故事。朋友放下了啤酒杯,以手做枪,对着我问,你确定?我说,确定。他问,不挑拣?我说,谁都行。但必须是男人。他说,怕女人写出感情来?我用五六秒的时间鄙夷地看着他。他说,明白了。没过一周,他便主动帮我物色了一位。 实话实说,见到这位叫尚存葆的人我多少有点儿失望,这家伙邋邋遢遢的,有点儿不修边幅,不太像一个有上亿资产的民营企业家(或者已经破产了也未可知)。但是人家已经来了,再加上彼此年龄相仿,我们不仅谈得挺融洽,而且相当坦率。 介绍一下这个尚存葆。 尚存葆出生于黑龙江省的翠岗市,纯粹一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人。翠岗,顾名思义,这个小城市处于丘陵地带。天一擦黑,亲们,这座北方边陲小城展示的竟然是老派重庆山城夜景的样子。据说在上个世纪,尽管翠岗人民很努力,很忘我,但这座小城市里还是连一栋像样的大楼也没有,市委、市政府就是一溜普通的、掉了墙皮的平房。书记、市长、武装部、组联部、妇联、工会,都在这一溜平房里办公。秋天的时候,干部们穿着军大衣,揣着手,来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办公室里阴冷阴冷的,人受不了。 尚存葆的家就在政府的对面儿。他究竟一共兄妹几个,我没问,他也没说。 尚存葆对我说,阿成老师,我还是半大小子的时候就开始幻想。 我问,幻想什么? 尚存葆说,幻想等自己长大成人了,在翠岗盖上几座大楼。 凭直觉,他绝不是那种善于编瞎话的人。我相信他说的是心里话。通常是这样的,当你真正地走进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的时候,就会发现,其实对方还是挺幼稚、挺天真的。不像大城市里的小孩儿,一生下来就贼成熟、贼老练。电视台的记者一来采访,小嘴叭叭地,贼会涚,全是政工话。这世界怎么啦? 少年的幻想是有了,但让这个叫尚存葆的小小少年苦恼的是,他的祖父和父亲,通俗地说就是爷爷和爸爸,都是当地的资本家出身。这可是挡在一个半大小子幻想之路上的两座大山哪。山下面的小小少年尚存葆变得沉默寡言了。 因为有这两座山挡着,1968年尚存葆中学毕业以后,被学校“安排”下乡劳动锻炼。他去的是海冬青农场。到了农场之后,这个刚刚长出小胡茬儿的青年人相信,只要自己好好干活儿,尤其是多干别人不愿干的苦活儿、累活儿,就一定能得到无产阶级的宽容和信任。 借用老式新闻语言,尚存葆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尚存葆说,在农场里,我什么活儿都干过,没有我没干过的活儿。 尚存葆还告诉我他特别欣赏梁晓声写的电视连续剧《年轮》。 他说,阿成老师,剧里有一个人物特别像我。不过我比他的经历还复杂,还困难。我就是不吱声。 我说,打死也不说呗。 尚存葆说,就是闷头干活儿。 我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兄弟。 尚存葆说,我是这么想的。过去,我爷爷和我爸剥削你们的爷爷和爸爸。我现在请你们来剥削我。这咱们不就扯平了吗?阿成老师,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我笑着说,幼稚是可爱的。 尚存葆突然问我,阿成老师,描写十二月党人的书你看过没有? 我说,你那时候也开始写诗啦? 尚存葆说,没有。搞对象了。 我说,噢,那本书是有那么一幅插图,几个戴脚镣的苦役犯在看家信。 尚存葆说他念书的时候就已经有女朋友了,叫章向阳。用古人的话说,他们俩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说章向阳下乡去的是狼山,后来又调到了生产建设兵团。两个人一直是鸿雁传书,秘密地享受着爱情的甘甜。而且这一隔山之恋成了尚存葆闷头干活儿的巨大精神动力。在他心里面,章向阳就是圣母玛丽娅,就是战无不胜的什么什么思想。 由于尚存葆在兵团始终是那样的特别肯干,特别认干,又是几年如一日。最后,赢得了农场领导的赏识。领导想,他爷爷和爸爸是资本家,他又不是。况且这几年也把这小子折腾得差不多了。于是就把他抽了上来,让他负责带开卡车的那17名温州知青,往佳木斯兵团肉联厂运送猪肉。亲们,这活儿相当美了,装车、卸车,中间就是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看沿途的风景。在那些日子里尚存葆感觉自己已经上了盘山道了,快要翻过挡在他面前的那座大山了。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和煦的春风一吹,沿途满山的杜鹃花都开了。坐在驾驶室里的尚存葆看着看着,脸就红了,心里痒痒的。他想,呀,咱是不是该结婚啦…… 想结婚,但手里没银子呀。在农场干一个月,工资才30块钱,扣去伙食费,就剩下几块钱了。咱就是再简朴,剩下的这点儿打醋的钱也结不了婚哪。尚存葆的对象章向阳对结婚这件事也是一筹莫展。唉,只有往后拖了。这样一拖再拖。撩人的春风又吹了起来,满山的杜鹃花又红红火火地绽开了。尚存葆浑身的热血又奔腾起来了……这可咋整啊—— 阿成语录:路上总是有机会的。 一次,大卡车正迎着强劲的春风往兵团肉联厂送肉的途中,经过一个自由市场时,坐在驾驶室里的尚存葆突然灵光一闪,呀,有门儿了……(原作者:阿成)尚存葆说,阿成老师,当时兵团肉联厂给的肉价比较低,而自由市场上的肉价就高出许多。我心里就想啊,能不能吃一口其中的差价呢?一次就吃一辆卡车的。反正把肉联厂定的猪肉价钱如数交给农场就是了,不会给农场造成什么损失。如果匿下这个差价,我就可以攒够结婚的钱了。 尚存葆说,阿成老师,为了娶媳妇我总不能去抢去偷吧? 我说,咱不那么干。 尚存葆说,是啊。 尚存葆决定把自已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主意告诉了那17名温州知青。哆哆嗦嗦的他真是没想到,竟得到了他们的热烈响应。说起来,在北大荒的几度春风吹拂之下,这17名温州知青也都有对象了,野草都开花了,何况人哪?而且这17名温州知青差不多都面临着结婚没钱的窘境。俗话说,道不同不相谋。就是这种共同的感受让他们秘密地达成了协议,即:把其中的一卡车猪肉拉到佳木斯的自由市场卖掉,然后,再按原价把钱交给农场。把其中的差价顺下来。讲好了,一人吃完一卡车的差价后,结束。为此几个人还排了个顺序,尚存葆主动要求排在最后一车。 这一冒险又刺激的勾当他们干得非常顺利,而且相当成功。每当卡车拉着猪肉刚开到佳木斯自由市场的时候,摊贩们都过来抢啊。一会儿就卖光了。贼激动。那一年春脖子长啊,在撩人的春风吹拂下面,按照事先排好的顺序,前17名温州知青都兴高采烈地拿到了自己的那一份差价。亲们,有了这一沓子钱就可以安排婚事啦。待到最后一卡车猪肉在自由市场卖光了以后,尚存葆也顺利地拿到了自己的那份差价。手里拿着这沓子人民币多激动啊,眼睛都潮湿了。是啊,现在有钱可以和章向阳办婚事了。 尚存葆说,阿成老师,没想到,恰恰就是这最后的一卡车猪肉出了问题。 我说,栽了? 尚存葆说,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正赶上开最后一车的那个温州知青结婚,人家是新婚,正云一脚雾一脚的,咋也不能硬把人家从洞房里捋出来开车送肉吧?于是,我就找了一个地方的司机顶替他。 我问,这人可靠吗? 尚存葆说,可靠。我早就认识他,人相当憨厚。阿成老师,东北人不可靠的,有,但少哇。 我问,那问题出在哪儿了呢? 尚存葆说,我们将这一卡车的猪肉脱手之后,我给了那个司机六爿子猪肉作为酬劳。 我说,讲究。 据尚存葆讲,那个交接六爿子猪肉的场面相当仗义,也相当感人。那个地方司机的泪花花儿直在眼眶里打转。亲们,那叫六爿子猪肉哇,当年城里每人每月,才凭票供应半斤肉,还都是瘦兮兮的。 欢喜分两头。尚存葆有了钱,立刻着手结婚事宜。所谓“火到猪头烂,钱到婚事办”。婚礼办得热闹,一对新人儿都穿得干干净净的,还化了妆,因为是那种老式粉妆,新郎新娘化得跟一对扎彩人儿似的。一个直挠后脑勺,一个羞羞答答的,拉着手一块儿,顺着拐往洞房走。领导还特批了一些猪肉、猪下水给他们尚存葆办席。酒席整得相当丰富。 这边正办着婚礼哪,而佳木斯那边的一家冷冻厂刚好丢了一卡车猪肉。报案了。查吧。查来查去,查到这个地方司机的头上了。同志们,那个年代的人们,无论是阶级觉悟,还是对敌斗争的警惕性都相当高。简洁些说,是这个地方司机的邻居看见他晚上往家里扛了好几爿子猪肉。 邻居向警察报告说,我当时正好出来撒尿,刚要尿,发现…… 警察问,你看清楚啦?嗯? 邻居说,贼拉拉地清楚,大月亮天嘛,那小子扛爿子猪肉,嘴里还叼着一根烟卷儿,瞅把他牛的。平时瞅着挺还什么一个人儿,啧! 随即,这个地方司机也被公安机关弄了去。他进到分局前后不到30秒,便供出了尚存葆。 警察出门去抓尚存葆之前,还轻轻地拍了拍那个司机的脸颊说,师傅,气色不错啊,油汪汪的。 当夜,警察就把正在蜜月中的尚存葆从被窝子里给薅了出来。 新娘用被子捂住前胸,哆哆嗦嗦地问尚存葆,这是为啥呀?你犯啥事啦? 尚存葆哽咽地说,没事儿…… 尚存葆没把自己吃差价的事儿告诉媳妇章向阳。 警察说,没事儿?没病不死人哪。走吧。 然后,那个警察对章向阳说,你就准备和这小子打八刀吧(离婚)。 说完,就把新郎给带走了。 尚存葆知道这下子完了,自己是黑五类子弟,这事儿一出,指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了。听说公安机关对黑五类子弟的审讯相当严厉,手脚放得很开。尚存葆心想,反正是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是个死。不如死硬到底,把一切罪过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审讯开始了。 警察问,说吧,你的犯罪同伙都有谁?说! 尚存葆说,没有同伙。 叭!一个大嘴巴子。 有没有? 没有。 叭!叭! 到底有没有? 没有。 叭!叭!叭! 有没有? 没……有。 嘴驴是吧? 尚存葆说,叔,我拿我自己后半生的幸福起誓:真没有。 小子,你还有后半生的幸福吗? …… 事情一败露,尚存葆一进去,那17个温州知青同伙全都吓晕了,像一群排队进屠宰厂的羊羔似的,天天脑子里就那么几个词儿,什么“在责难逃”,什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个都开始默默地准备后事了。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没事。一年过去了,没事。两年过去了,还没事儿。妈亲哪,这是没事啦。 的确,这17个温州知青啥事儿也没有,始终没有人找他们的麻烦。到了这时候,这17个温州知青终于明白了,尚存葆没供出他们。好哥儿们呀,亲兄弟呀。一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 又是一年的早春时节。按照政策,这17个温州知青就要离开农场返城回温州了。在返城之前,他们曾几次约在一起冒着风雪,搭车或者徒步,走上百里的路去看守所看望尚存葆。但是一次也没看成。最后一次到了那里,人家还是不让看。17个温州知青在看守所的大门外,在寒风刺骨的露天地儿,抱头痛哭起来。(原作者:阿成)尚存葆说,阿成老师,我在看守所里一共蹲了一年多。 我说,遭罪啦,兄弟。 尚存葆说,遭的罪那就别提了,现在都不敢想…… 我说,举一例子。 尚存葆说,这么说吧,凡是轻犯、重犯遭过的罪,我都遭过。 我登时火了,说,妈了个巴子,为啥呀?! 尚存葆说,因为我不服啊。看我不服就把我关进“小号”里。 我问,啥叫小号? 尚存葆说,就是高一米,宽一米,人进去之后,既不能站直喽,也不能躺直喽,只能蜷着身子在里头窝着。一窝就是好几天。一般的人根本就承受不下来。这么说吧,阿成老师,别说有罪了,就是没罪,自己也得给自己编个罪儿赶紧从小号里出来。在小号里窝着我就鼓励自已,坚持住,必须坚持住。 我问,为啥? 尚存葆说,因为猪肉的确不是偷来的。 我说,你这是凿死峁子,死犟啊。 尚存葆说,阿成老师,真不是偷的。 我乐了,说,兄弟,咱这儿又不是审讯。 他也乐了,说,糊涂了,糊涂了。 我说,不过,兄弟,我看着你现在的体格还挺好的。 尚存葆说,是。当时,看守所里一天两顿饭,一顿一个窝头,那指定吃不饱。但我坚持锻炼身体。管教过来的时候我就一动不动,管教一走,我就开始活动,做在学校学的广播体操。阿成老师,不少人在看守所里都蹲瘫巴啦,我心想我可不能蹲瘫喽,我必须得活动,我必须要像个一个好人一样走出监狱的大门。 我笑着说,别让媳妇失望是吧? 尚存葆咧嘴笑了。 …… 这时候,尚存葆的妻子章向阳已经知道自己丈夫犯的罪了,尚存葆是为了和自己结婚,没钱,才犯了错,进了监牢。痛苦肯定痛苦,但在这样的痛苦之中她却感到了一种无尚的温暖。她写信告诉尚存葆:“存葆,你永远是我最爱的人!”就这么一句话,让尚存葆的灵魂像鸟儿似的在监狱的上空自由地翱翔起来。 不久,尚存葆的案子终于有了说法,定为投机倒把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即押往泰来劳改农场服刑。 尚存葆说,阿成老师,到了劳改农场情况就好多了,可以活动了,还能吃饱饭。不就三年吗?给个准数就中。 我说,我问你,兄弟,在监狱服刑的时候,你脑子里想的最多的是什么事儿? 他说,盼着老婆给我来信呗。 我点点头。 他说,你想想,阿成老师,我结婚才两天哪——还不到两整天,就一天一宿,第二天刚要睡,警察把我从被窝里薅出来直接就拖走了。 我说,你给我讲讲你被警察从被窝子里薅走之后,你妻子章向阳的情况。 尚存葆讲在他出事儿之前,他的妻子已经被翠岗师范学校聘用为代课教师了。接到这个通知,那把她乐的,高兴得整宿睡不着觉。章向阳从小的理想就是当一名人民教师。因此特别的努力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当了代课老师之后,领导说她讲课好,板书也好,更主要的是,讲得好,工作又特别认真。但是,当校领导知道章向阳变成了犯人家属之后,脸像门帘子似的,叭地撂了下来,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不准她再给学生上课了,取消了她的代课教师资格。让她到后勤去干那些谁也不愿意干的累活儿、埋汰活儿。干活儿的时候还经常遭革命师生的白眼。没有人再叫她“章老师”了,她的名字叫“喂,那个女的”。章向阳不仅从早到黑干这干那,还要承担起照顾两家老人的担子。这可不是出力就可以的事儿,还需要钱买粮、买煤、买柈子,等等,等等。为了多挣点儿钱,章向阳离开了学校,到一家建材预制厂去当小工。在那儿和男工一样拖大泥,和大坯……人造得跟巫婆似的。 我问,兄弟,你在监狱里,没人劝她跟你离婚吗?在那个年代。 尚存葆说,我就害怕这个呀,不敢想啊。阿成老师,你想啊,人家本来是一个白白净净戴眼镜的青年女教师,因为我,被学校赶下讲坛,人造得跟盲流似的。如果有人撺掇她,她的腰再一软,我这头也就完犊子啦。 结果没事儿? 没事儿! 不仅没事儿,反倒是章向阳不断地给在监狱服刑的尚存葆写信鼓励他,求他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三年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在信中说:“到了那时候,咱们一切从头再来,我永远是你坚强的、可信赖的精神支柱。我等着你。你的妻。” 你看人家这话说的,到底是文化人哪。 我问他,兄弟,你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尚存葆说,元旦的前一天呗。 那,啥时候放出来的呢? 尚存葆笑了,说,也是过年的前一天,巧吧? 我说,讲讲,讲讲。 尚存葆说,放我出来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搓苞米呢。监狱的规矩是这样的,就差一个小时也不会提前放你,而且也不会提前不让你干活儿了。这时候,我就看见我媳妇从那边走了过来。我知道她是来接我出狱的。看来她大老早就来了。我就继续低头搓苞米,啥也不看。大队长过来了,蹲在我跟前,笑眯眯的,歪下头看我。我继续搓。心想,三年我都挺过来了,还差这半天了?! 大队长轻声地说,存葆,你看谁来了? 服刑三年,还是头一次有人不叫我监号叫我的名字,登时,一股暖流呼一下子蹿遍了全身,眼泪当时就下来了。但手上继续搓着苞米。 大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别干了,回家吧。 我立刻站了起来大声说,报告政府,我还差半天释放。 大队长说,我特批你提前半天释放。走吧,你媳妇在那边等着哪。 我问,见了媳妇是什么感觉? 尚存葆说,说不清楚啥感觉,反正结婚的时候我们都没这么热烈地拥抱过。两人见了面又是哭又是抱啊。 我说,解放了。 他说,对。自由了。 释放之后,尚存葆回到了翠岗。问题是,他不仅仅是没工作,两口子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尚存葆东挪西借凑的,凑足了50元钱,买下了一个小偏厦子住了下来。当年房子便宜,好的房子也就几百块钱的事儿。(原作者:阿成)我问,那,50元钱的房子,这个这个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你给我描述描述。 尚存葆说,阿成老师,是这样的。早先呢,这个小偏厦子是人家放破烂的地方,仓房,根本不能住人。不大点儿,有站的地方就没有躺的地方。一刮大风,房子直晃悠,而且四下漏风。下雨天妥了,人更精神了,房子到处漏雨呀。但我们两口子高兴啊,毕竟自由啦,多开心哪。房子再破,可毕竟是自己的家呀。 我问,那之后的日子呢? 尚存葆说,是,我也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啊,咋也得找点儿活干哪。我就每天带上一把瓦刀到街头去站大岗。看谁家需要扒火墙子,盘炉子,盘火炕,修房子,我就去给人家干。干得要多认真有多认真,要多仔细有多仔细。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挣三块钱。不过也有一天一分钱也挣不着的时候。再说,在那个年代,除了干部,很少有人家花钱雇人干这些活儿,都是自己干。 …… 不久,尚存葆的媳妇章向阳要生小孩儿了。可临近产期的时候,尚存葆竟身无分文。 尚存葆说,生孩子可是天大的事啊,没钱哪行啊?我就去借。阿成老师,当时的人太革命了,那是真革命啊,到今天我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任凭你咋说,词儿和谱就是搭不上。 我说,那,就没有心肠好的人吗? 尚存葆说,是有心肠软的人,但人家不敢把钱借给一个刑满释放分子,怕摊事儿。阿成老师,看到人家为难的样子你能说啥,只能说,谢谢啦。我走啦,别送,留步吧,留步吧…… 我抹了抹眼角说,你看,你把我说得也眼泪巴嚓的…… 自从尚存葆从监狱里放出来之后,过去的同学、朋友、街坊,还有他的亲戚全都跟他断了往来。即便是偶然相见,大老远的人家躲开了。一不留神看到他站在大街上卖大岗呢,就像不认识他似的从他面前走过去了。那几个站大岗的还开他玩笑说,白伸手了吧?人家跟本不握你。尚存葆害臊地说,是我认错人了…… 在茫茫人海之中,在大街上,借不着钱的尚存葆流泪了。 尚存葆说,阿成老师,我在监狱里蹲了整整三年,遭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的苦,挨了那么多的打,我连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过,可现在,老婆要生孩子,我一个大男居然拿不出钱来…… 尚存葆的眼睛潮湿了。 我轻声地问,那咋办呢?兄弟。 尚存葆恶狠狠地说,硬送!硬往医院送。我心想,我他妈的有罪,可我孩子没罪呀。 送进去了吗?我问。 尚存葆说,送进去了。 我问,那费用呢? 尚存葆说,我媳妇生完孩子,三天就出院了。那个主治医生把我们大人孩子一直送到医院门口,说了句:无论如何,还是要保证孕妇的营养啊。说完就转身回去了。 我问,这就完啦? 尚存葆说,完了。 我问,没要钱? 尚存葆说,一分钱没花。最后,我媳妇还在小孩儿的包袱里发现10块钱。 我说,哦,明白了。 尚存葆说,那个主治医生是他们医院的反动技术权威,刚解放出来。 我问,你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吗? 尚存葆说,菩萨。 …… 我说,好,咱们换个话题。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发奋要挣钱的呢? 尚存葆说,阿成老师,还得说咱当初对形势看不明白,绝对没想到今天会是这种样子。当时我想的很简单,就是争取做到自食其力,然后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知足了。当我一走出监狱的时候,见到媳妇的第一面我就下决心了,一定要对我媳妇好。阿成老师,我欠她的太多了,为了我,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当老师的尊严,连亲朋好友也都离她而去,就那么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为什么?她不仅仅是爱我,更主要的是,她看得起我这个人,相信我是个男人! 我说,口号有了。那具体的呢? 尚存葆说,头一件事儿,就是盖个新房。阿成老师,你知道,咱们东北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贼看重房子,祖祖辈辈要有个自己的窝,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一定要让自己的媳妇住上一个宽敞的大房子,而且做饭、睡觉、放东西,各是各的屋。 我说,蓝图、蓝图、蓝图。那,这个蓝图咋落实呢? 尚存葆说,落实这件事,最后还是我一个同学帮的忙。当时他在市里头已经混得有头有脸了,穿得板正的,干部,小分头梳的,那小缝儿留的,跟咱已经不是一路人了。一天上午他坐小车路过,无意中看见我正站在街头卖大岗呢,连忙叫司机停车,然后就从车上下来了。那几个卖大岗的一看,这不是来买卖了吗?全都呼上去了。 我说,你没呼? 尚存葆说,我没呼,一个人站在圈儿外面看。 我问,你为啥不呼呢? 尚存葆说,唉,阿成老师,咱都混成这个德性了,呼啥呀呼?连亲属朋友见了咱都直躲呢,还呼呢。 我说,你已经认出他来了,是啵? 尚存葆说,那还能不认识。小时候,他家穷,我总带吃的给他。没承想,他冲我走过来了。我装做不认识他,问,老板,啥活儿呀?他说,没活儿。你咋样啊老同学?我说,好!他一听乐得不行了,说,你还是那个德性。有啥困难,说!我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他,心想,咱是真有困唯哪。说完了,他就点了一颗烟等着我。我瞅了瞅,看来他是认真的。我狠了狠心说,我们一家三口还没地儿住呢,想盖个房,可是没地皮呀…… 我笑着说,这就像陕北民歌唱的,要是朋友你就招招手,不是朋友就走你的路。 尚存葆说,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唱着说,见个面容易,哎呀,拉话话儿难…… 尚存葆说,我这个同学一听,啥也没说,就坐车走了。我心想,装吧,咋样,吓跑了吧?还“说”,说个屁呀!没承想,不到一个礼拜,他找人说情给我批了块儿盖三间房的地号。 我说,真哪?妥啦? 尚存葆说,妥了!可房子并不是吹口气儿就能盖起来的。当年,就是盖那种简易的房子至少也得几百块钱。可我上哪去整几百块钱去呀?(原作者:阿成)我说,借! 尚存葆说,哪儿借去?没处借。我就到处捡砖头,捡木料,就这样东凑一点儿,西凑一点儿。我心想,我他妈了个巴子的捡个十年八年的,总能凑齐了吧?只要有了这个地号就行,有地号就一定能盖上这个房子,也算是给老婆孩子的一个礼物。 我说,愚公移山。 尚存葆说,愚公移山,啄石填海。 我问,那后来呢?兄弟。 尚存葆说,就在这个当口,从外地来了一伙客人,他们一下火车就直奔我家。 接下来尚存葆告诉我,这些人就是当年跟着他吃猪肉差价的那17个温州知青。他们听说尚存葆放出来了,就约好一块儿过来看他。当初吃差价出了事,由于尚存葆没把他们供出来,才使得这17个人一直“逍遥法外”,全都安安全全地回到了温州,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为这事儿,他们都非常感激尚存葆。光用心感谢当然不够,好在温州这个地方历来是一个海外华侨最多的地方,这17个温州返城知青就利用他们这些海外亲属的关系做起了买卖。挣钱了,日子都过得很好。听说这位有情有义的东北老哥放出来了,就一定要过来看看他。 这17个温州知青兄弟和尚存葆见了面,那真个是百感交集,相互拥抱,个个都哭得泣不成声。在他们心中,尚存葆,就是他们的救世主,大恩人!可是咋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尚存葆竟像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媳妇也面呈菜色、孩子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再看一下这个破烂不堪的所谓的家,叫人心酸哪,眼泪哗哗的。 我说,难兄难弟见面儿了,喝点吧。 尚存葆说,那是一定的。阿成老师,我也非常激动,你知道吗?自从我有了这个破家之后就从没人来串过门儿。喝,一定得喝。高兴! 高兴归高兴,激动归激动,只是这17个难兄难弟的到来让穷困潦倒的尚存葆却好个为难。当时的窘境,他是要钱没钱,要菜没菜。可人家大老远来了,咋也得吃顿饭哪,可是用什么来招待这17个兄弟呢? 尚存葆说,阿成老师,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凑足了四个菜。 我问,说说,都什么菜。 尚存葆说,一个炒鸡蛋,一个小葱拌大豆腐,一个炒土豆丝,一个辣椒炒干豆腐。 说完就不言语了。 我说,没了? 他说,没了。 我问,酒呢?不会连酒也没有吧? 尚存葆说,有,啤酒。啤酒咱不敢买瓶的,瓶的贵,咱没钱哪。我就拿个暖瓶去打散装啤酒,招待这十七个温州知青朋友。刚上两个菜,我就端起了酒碗说,来,兄弟们,喝! 那17个温州知青看到饭桌上如此简陋的饭菜,看到那个用暖瓶打来的散装啤酒(每人只能摊上半碗啤酒),个个的眼圈儿都红了。17个人的酒碗碰到了一起,一仰脖,把酒都干了。然后,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尚存葆说,酒干了之后,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给了我一个信封,里头装着5万美元。他说,存葆大哥,这些年你受苦了,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我说,天,5万美元?不少哇。 尚存葆说,阿成老师,可咱一个小县城的人从来没见过美元哪,也不知道这就是钱,票子上印着外国的人头,还以为就是画片呢。嗨,我当时想,画片就画片吧,南方人可能就是这个习俗,至少也是人家的一个心意。咱老百姓不是常说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嘛。他们能从大老远的温州来看我一眼,我这三年大狱就算没白蹲。人活着不就图这个吗?还求什么呢?我就把这个信封交给了我媳妇,当时我媳妇正在厨房里炒菜呢,一看,信兜里装了一叠子花花纸,她也不认识美元,就埋怨说,来了不帮咱们也就算了,大家都过的也都不容易,可总不该拿这么一叠花花纸给咱们吧?咱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我媳妇说这话的时候,让我的一个知青朋友听到了。他就过去解释说,嫂子,这可不是花花纸呀,这是美元,因为我们温州人都有些海外关系才有这种外币的。就这点儿钱还是我们大家凑的呢。我媳妇听了之后泪就流出来了。我知道她是为我叫屈,自己的男人为了保护这17个南方知青遭这么大罪,结果人家却给了一些花花纸……她心里不好受,又说不出。那个知青看到这种情况就说,好吧,嫂子既然不相信这是钱,那你们就先留着,千万别扔。今后你们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媳妇一赌气就说,你们也看到我们这个小破房子了,如果说你们每个人能支援我们二百三百的,帮我们把这房盖起来,我也就知足啦。那个温州知青立刻说,好,就这么定了。只是现在我们拿不出来。回去以后给你寄过来。那17个温州知青朋友回去不到一个月,就给尚存葆寄来了两万块钱。 尚存葆说,阿成老师,这件事儿一下子在翠岗小城轰动了。那时候能当上个万元户就非常了不得啦。何况又是两万元的巨款呢。 我说,老高兴了,是啵? 尚存葆说,可是取这两万块钱可费老劲了。 我说,为啥呀? 尚存葆说,因为咱没工作,没有任何证件,还没有户口。 我问,你的户口呢? 尚存葆说,户口在农场哪。邮局的人说,我知道你是尚存葆。我认识你,咱这个屁大的翠岗小城,放个屁臭全城,谁不认识谁呀?但是按照规定,这两万块钱没有证件绝对不能付给你。真的。我不是难为你。 我说,中国特色。那最后呢? 尚存葆说,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凭着劳改释放证才把钱取出来。 有了这两万元之后,尚存葆如愿以偿,很快盖起了一幢漂亮的三间大瓦房,还有一个大院子。 我笑着说,兄弟,这下子牛喽—— 尚存葆说,牛。我那个房在当时的翠岗,那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我还买了一台电视机,邻居的大人小孩儿天天上家来看电视。 我哧哧地笑着说,富在高山有远亲哪。 尚存葆说,对呀,亲戚朋友听说我有钱了,都过来找我,跟我套近,论来论去,掐手指头一算,别说,叔叔大爷,外甥姨的还都能论巴上。 我说,对了,那5万美元你怎么处理的?那才是真正的巨款哪。(原作者:阿成)尚存葆说,我想啊,趁着这个机会咱应该干点什么。 我说,建筑。 尚存葆说,对啊,干建筑。我自己还会瓦匠活儿。这样,我就成立了一个小施工队,承包一些活儿干。 我问,人从哪来? 尚存葆说,从那些站大岗的人中挑呗,年轻的,技术好的。 我说,对,我忘了这茬了,你那儿还有一帮难兄难弟呢。你接着说。 尚存葆说,我这房子就是这帮难兄难弟帮忙盖的,一分钱工钱也不要,管吃饱饭就行。 我说,到底还是工人阶级呀。 尚存葆说,无产阶级。 我说,对,无产阶级。 尚存葆说,小施工队成立以后,不管啥天儿,刮风也好,下雨也罢,下鹅毛大雪也没问题,只要活儿没干完,啥白天黑夜的,接着干。就这么,渐渐地积攒下了一点实力。 我说,要自己干公司了,是啵? 尚存葆说,当时还不行,当时的政策有点儿,有点儿,有点儿什么呢?这个这话怎么讲呢…… 我说,羞涩。舌头还打不过来把式来。 尚存葆说,对呗。这样,我就挂靠了一个单位,给人家点儿管理费。这就可以了,成立了一个专业化的建筑公司,兼搞房地产。 我说,要开始实现当年盖大楼的梦想了。 尚存葆说,对,要盖就盖最好的。得大奖的。 我问,得了吗? 尚存葆像同谋似的跟我说,阿成老师,我整了好几个呢。 我说,可以可以可以。 尚存葆说,这时候,阿成老师,我的钱就挣得海了。没有人知道我究竟有多少钱,反正只知道我有点儿钱。 我说,但不露富。你小子挺鬼呀。 尚存葆说,可后来还是露了馅儿。 我说,说说,咋露馅儿的。 尚存葆说,是这么回事儿。我女儿念书的那个学校非常穷,校舍破烂不堪,学生们上学念书得自己从家带凳子,不然的话就得站着听。教室也小,本来是装50个学生的课堂,挤了七八十个。靠窗户那儿还放了几个大酸菜缸,也占去不少地方。我去给丫头开家长会,一看,这……阿成老师,当父亲的心你知道吧?那是个啥心情啊。 我说,难受。 尚存葆说,我心想,我的女儿出生的时候没有钱出生,念书了,还要挤在这种又小又破的教室里读书。我就下了决心,帮助他们把学校重新翻建一下,学生们上课都宽绰宽绰。 我说,好。 尚存葆说,可是,我到有关部门一说,人家不批。 我说,为啥呀?缺心眼儿呀? 尚存葆说,唉,老百姓讲话了: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阿成老师,是这么回事。过旧历年的时候,我们市来了一个新市长,政府的一个干部通知我说,市长要到你家来拜年。我心想,逗猴呢?市里的大领导出来拜年,那都是给劳模和基层领导拜,咱一个刑满释放分子,给咱拜哪门子年哪?纯扯。指不定是来调查我的财产吧?我就躲了。市长到了我家,坐在凳子等了十多分钟,还不见我人影,就派人去找我。 我说,找到你了吗? 尚存葆说,找到了,翠岗不大点儿,好找。我跟人家撕巴了半天,还是没敢露面。最后人家市长走了。听说走的时候脸子非常不好看。就这么,我给新市长留下了一个牛气的印象,认为我这个人太傲。 我说,不会没建成吧? 尚存葆说,真没建成。 我说,他可真是个爹呀。 尚存葆说,想一想呢也不怨他,他上哪儿知道咱是害怕呀?人家能这么想咱吗?是不是阿成老师? 我说,也是,要是列宁上我家来拜年,我害怕躲了,人家能认为我是被吓着了吗?这是一个道理。 尚存葆说,不过,这时候国家的政策跟早先完全不同了。我一看帮助建学校不行,那干脆我自己出资盖一所学校。这总行了吧?当时社会上不是有口号说:“多建一所学校,社会就少一座监牢”吗?阿成老师,要说我蹲监牢有什么收获的话,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发现不少罪犯都是因为没有文化,失了学之后才走向犯罪道路的。 我说,这个这个,怎么说呢?尽管我不完全赞同你的看法,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尚存葆说,我想,我一定要把学校建得好一点儿,像点儿样,为翠岗培养点人才。另一方面,也算是对我妻子的一个补偿。 我问,此话怎讲? 尚存葆说,过去我媳妇不是被人家从讲台上撵下来了吗?为这事儿她一直闷闷不乐。阿成老师,女人也有女人的理想啊。那我,这个曾经害她上不了讲台的丈夫就帮她圆这个梦。我不仅让她重返讲台,还要她当校长。 我说,够爷儿们。 尚存葆说,我把自己的这个想法一提,有关部门的人都非常吃惊,问,老尚,你有这么多钱吗?我说,没钱说它干什么。 我问,这回批了吗?也不会那么痛快吧? 尚存葆说,对。盖私立学校的事人家一直搁着不批。没承想,这事惊动了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好家伙顺利通过了。领导还夸了我。 我问,还是那个市长吗? 尚存葆说,对。我就趁机向市长解释,说当时的确是因为自己害怕,领导来拜年才没敢露头…… 我问,那,领导咋说的? 尚存葆说,领导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儿呀。 我说,看看,要不说人家是贵人呢。贵人就得多忘事。 一年以后,尚存葆的私立学校盖起来了。挺款式,整个学校占地38000平方米,教学楼面积5470平方米,学生宿舍楼的面积是4800平方米,就是学生餐厅的面积也有2000平方米。还有语音室、微机室、试验室、图书室,等等。而且学校实行的是全封闭式管理,全是高薪聘请的全省优秀教师来讲课。而且有30%的学生可以享受奖学金。一年一发。对那些家庭生活困难的学生学校对他们施行补助。没错,尚存葆的妻子章向阳亲自担任该校的校长。 这一下子,尚存葆腾地一下火了。可以说,在翠岗城里没有人不知道尚存葆的。接下来的几年,他又盖了一个大商场,一个大酒家,还有一个果园和养鱼场,并且成立了翠岗存葆实业有限公司,他是董事长兼总经理。 一天的大清早,大财主尚存葆照例到那个小饭摊去吃面条——6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都喜欢吃面条。吃面的时候,他对面的那几个女人正在闲聊,一个说,知道不,那个尚存葆贼厉害,他要是到哪个饭店吃饭,就先派人把饭店封了,里面的客人全都撵走,然后他才进去吃饭。另一个女人说,真事儿。我听刘大嘞嘞说,他要是去工地视查,那家伙,小轿车造一溜,有一二十台,前呼后拥的,全都是保镖,带着墨镜。 尚存葆一边吃面一边接茬儿说,这主哇,我看还是大狱没把他蹲透,就应当再蹲他三年大牢!人就踏实了。 尚存葆对我说,阿成老师,你别光听我白话,喝茶。这茶还行,一块钱一铁锹的。 我就说,幽默、幽默、幽默。 然后勾头吱地呷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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