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男,河北省安平县人,1953年生于天津。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逃出孤独》、《城市猎人》、《繁花落尽》,散文随笔集《我所喜欢的美丽女人》及中篇小说七十余部,短篇小说一百余篇。曾获天津市青年作家大奖提名奖,中宣部电视剧“五个一工程奖”(合著),文化部“银星奖”,全国广播剧“政府奖”银奖,天津市作协优秀小说奖等多种奖项。现在天津市群众艺术馆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算起来李重有三十七岁了,但外表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一米七八的个子,白净的皮肤,眼眉和眼睛都很好看,像是女人的丹凤眼。他的样子有些像欧洲人,可他没有一点儿混血,朋友说他该漂亮的地方都漂亮出来了。李重在一家广告公司当副总,说着好听,其实这家广告公司才七个人。就是做场外视频广告。老总是他叔叔,他多少次想走,都被叔叔拦住了,说,你父亲去世得早,要没有我带你长大,你没有今天。这句话,叔叔第一次说的时候,李重的心沉甸甸,说多了也就懒得再听了。因为他每年为公司赚了不少钱。给到他头上也就是仨瓜俩枣的。他看着叔叔三年换了三部车,最后是宝马了,可他还是开着一辆二手迈腾。
李重从大学期间就开始恋爱,算不清谈了多少个了,可没几个他印象深的。但大多数都是人家回了他。也没有一个理由。后来叔叔点拨他说,你找的都是漂亮女孩,你想想你有什么呀,人家就跟了你。李重想想也是,自己每月挣不了多少钱,吃了几次饭就觉得囊中羞涩。李重是一个固执的人,每次人家跟他完了,都想找人家要一个理由,可每次都回复没什么理由。有一次,他就死磨着人家非要一个理由。因为他与这个女人恋爱了一年,睡了几次,彼此都觉得亢奋。因为在做爱的时候对方一直喊着他的名字,反复说着我爱你,说得李重热泪涟涟。后来,这个女人看他总是纠缠这个理由,就模模糊糊告诉他,你的房间太小了。特别是卫生间,放屁都转不过腰。那一张床就占了大部分,而且这张旧床还是你父亲给你留下来的,做爱时候都嘎吱吱乱响,极为影响性欲。李重被这个理由说得目瞪口呆,他觉得这也是理由吗,既然爱了,还要管什么房子小,还管什么床吗!这个女人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喃喃着,是你非逼着我说的。李重的房子确实小,也就二十多平方米,除去一问卧室以外就是一个逼仄的过道,还有一个卫生间。这间房子是父亲留给他的,因为父亲和母亲离婚以后,父亲就把这间房子给了他,告诉他,你要是有本事就别住,你住了就说明你小子没有本事。给他房子没两年,父亲患了胰腺癌撒手人寰。母亲恶狠狠地告诉他,这种病就是心胸狭窄造成的,说白了就是小心眼儿。父亲为什么和母亲离婚,李重一直认为是个谜。
因为两个人一直恩爱,出去以后都是父亲拉着母亲的手,那种感觉不是装的。李重问父亲,父亲生气地说,你问你母亲。李重再问母亲,母亲伤心地说,他是看不上我了……
李重觉得这都不是理由。
在李重三十四岁那年,母亲得了子宫癌。李重逐步放缓了搞对象的速度,因为每天下班回家都要照顾母亲,所说的照顾就是给母亲做饭,陪母亲聊天,睡觉时给母亲按摩。母亲就像一个娇生陨养的孩子,什么都不干。李重搞了一个对象,是一家文化馆的舞蹈干部,比他小六岁,人看着就像二十三四岁。这个舞蹈干部好像不在乎他的小房间,也愿意在他的破床上躺一会儿。李重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舞蹈干部条件不错,家里的父母都是音乐学院的教授,本人不说沉鱼落雁吧,也算是美丽动人。那天,两个人在一家咖啡店消磨时间,李重问舞蹈干部,我就是这个条件,还有母亲在家,子宫癌晚期,有今天没明天了。我每月工资也就是四千多块钱,一辆开了二十多万公里的二手迈腾。舞蹈干部开心地笑了,说,我喜欢你的羞涩,那天一见面,吃饭时候,你找服务员结账问多少钱,服务员告诉你四百六,我看见你朝我羞涩地一笑,然后背身去掏钱。现在男人能羞涩,已经很难得了。李重笑了,说,那天我就带了四百六十块,当然羞涩了。舞蹈干部说,知道羞涩的男人就知道喜欢女人,就知道怎么专一地喜欢女人。有你这条我就足够了,你有没有房子不重要。当晚,李重带着舞蹈干部去了母亲家,看见母亲喊着他去掏大便。李重说,您可以自己去卫生间解决,为什么非要我去掏呢。母亲恼怒地说,我要是能去卫生间还喊你干什么!李重想让舞蹈干部离开,可舞蹈干部没有办法离开,因为母亲的房间只有一间,再就是卫生间。舞蹈干部只能这么看着李重给他母亲掏大便,掏到了一半,李重母亲与其说在呻吟,不如说在幸福地哼哼着。等到李重掏完了大便再回头,舞蹈干部已经悄然离开。李重母亲在笑,李重痛苦地说,为什么非要当着她面让我掏大便呢,你是不是不愿意让我交女朋友呀?李重母亲点点头,说,等我死了吧,你交女朋友享受生活去了,我怎么办?李重说不出话,他觉得天下所有母亲都会疼爱自己孩子,为了自己孩子什么都可以牺牲,为什么自己摊上的母亲却是让孩子牺牲……
他是个很认真的男人,什么事情都要闹明白,于是他问母亲,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这么对待我?母亲看着电视,对他说,你带来的这个女人不行,你没看见她还没怎么的就承受不住了吗,其实我这是考验她,懂吗?李重哭笑不得,但再给这个舞蹈干部打手机,回复的声音是关机。三天后,这个舞蹈干部回了短信:我看见你给一个老女人掏大便,我觉得恶心,也觉得你恶心。李重愤怒了,回复:她是我母亲,你应该为我这么孝敬老人而感动。
舞蹈干部没有回复,从此泥牛人海无消息了。李重前前后后给她发了十几个短信,反复就是一句话,你给我一个分手的理由。
没人理睬他。
他母亲奄奄一息了,李重在抢救室看着母亲的胸脯一起一伏,脑子里一片空白。母亲使劲儿睁开眼睛,对李重有一种召唤的意思,李重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母亲断断续续地对他说,你想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和我离婚吗?李重眨巴眨巴眼睛,母亲的眼角溢出泪水,酝酿了许久才说,我就把这个谜带到地狱吧,在那我找你父亲理论。李重恍惚了一下,母亲艰难地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是应该结婚了,我的存折还有四万块钱,算是留给你的念想。说完,脑袋一歪,李重看见搭在母亲身上的白布单在小腹那一瘪,心电图慢慢拉平了线。李重才发现自己始终跪在母亲病榻前,于是慢慢地站起来,觉得膝盖骨生疼。大夫走过来,李重才意识到母亲最后那句话,存折在哪呀,还有即便知道了存折,密码是多少呀。李重伺候了母亲两年多,母亲叨叨了无数句话,都是没有用的,好不容易说了一句有用的,却没有答案,李重觉得自己要疯了。
李重拿出自己储蓄的三万块钱,在郊区给父母买了一块墓地。墓地不大,在一个不起眼儿的地方。
李重看着墓碑上父母的照片觉得心酸,他想,你们生前不能复婚,我就让你们在天堂聚会吧。舞蹈干部神差鬼使地回来了,帮助李重重新收拾母亲的房间。李重问,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回来的理由?舞蹈干部嫣然一笑,你总说理由,我说你母亲去世了,世界上就剩下你自己了,我觉得你孤单就回来了,你信吗?李重想了半天,陡地有些感动,于是就拥抱了舞蹈干部。
他觉得虽然舞蹈干部的骨骼有些单薄,前胸挤在自己肋条上,没有任何肉的感觉,但还是亲吻了她。李重翻箱倒柜地寻找那个存折,没有找到。
叔叔打来电话,质问,谁让你把你父母合葬了?
李重说,我做主了,这还要谁同意吗。叔叔说,你浑蛋,你父亲和你母亲离婚后就对我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母亲。李重不高兴了,说,在公司你是老板,可在家里你就是我叔叔,我有权做主父母合葬,他们毕竟夫妻一场。叔叔骂街了,你他妈的浑蛋,他们在阴间也会骂你。说完叔叔挂断电话。舞蹈干部对李重说,你把你母亲的房子和你的房子卖了,再买一个新的房子,我看了还双卫呢。李重纳闷地说,你看了?舞蹈干部说,八十九平方米,一间卧室十八平方米,一间客厅三十平方米,两个卫生间二十多平方米,还有两个阳台。过道也很宽敞,可以再装修一个餐厅,我们俩吃饭足矣。你的房子能卖四十万,你母亲的房子位置好,能卖到六十多万呢,加在一起一百万。装修的钱我出,估计十几万。李重看着舞蹈干部踌躇满志的样子,有些发蒙。他在回忆,母亲去世后,舞蹈干部没有跟他联系,先去了解和观察了房子,把一切都料理停当,再找他摊牌。
转天一早,舞蹈干部领来两个看房的,她在介绍这间房子时眉飞色舞。李重在旁边都被感染了,觉得不买就是天下最大的傻蛋。两个看房的在谈价格,已经互相抬到了七十多万了。舞蹈干部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个人,似乎很纯真,只有李重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喜悦。就在这时,一个律师进来,问李重是不是房主人的儿子?李重有些愕然,律师当着这些人的面宣读了母亲的遗书,这间房子赠送给一个叫黄天楚的人。
李重没有明白过来,舞蹈干部已经上前利落地揪住了律师的领子,吼叫着,李重是她唯一的儿子,这房子跟姓黄的没有任何关系。律师很冷静,说,我宣布完了,你们不信可以到公证处去验证。说完就要走,李重喊道,黄天楚是什么人?律师说,你母亲遗书上写得很清楚了,赠送给朋友黄天楚。我可以告诉你黄天楚的曝系方式,但不会改变这个遗嘱。律师走了,李重闷闷地坐在床上,他闹不清楚黄天楚是什么人,于是他就按照律师留下的电话打了过去,对方接了,是一个很苍老但有磁性的声音,我是黄天楚。李重直接问。我母亲为什么把房子给你?黄天楚说,你母亲为了我和你父亲离婚,但又为了你没有和我结婚。她为了弥补我的感情,就答应把她的房子给我。李重呵斥道,凭什么呢!黄天楚那边抽泣着,我把我的所有感情都给了你母亲,我和我闺女断绝了关系。你母亲看病花了这么多钱,都是我给的。你母亲以前炒股。二十多万都赔进去,你父亲跟她要死要活,是我卖了我一处房芋给她填仓。李重听不下去了,这一切他都不知道。可是一切都发生了。他放下电话,才注意看四周,买房的和舞蹈干部已经不见身影了。
李重来到墓地,看着父母在一起合影的微笑,他上去死命用手拍着照片,撕心裂肺地喊着母亲的名字,说,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要欺骗我!那天下起了雨,虽然不大,但却一直不停。李重在墓地四处乱走着,任凭雨滴在他身上滚动。叔叔打来电话,说,这回知道你父亲为什么给你房子吧,他不给你,你就会流浪街头。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把你父母合葬吧,你父亲在阴间会骂死你小子。李重问,为什么你才告诉我,为什么父亲不直接跟我说?叔叔不耐烦地说,你活着太扭了,其实这么多蛛丝马迹你不看,你就只顾黑着眼睛。我给你钱少那是帮助你,是你父亲让我少给你的,让我给你存着。李重冷笑着,你就是抠门,你少拿我父亲说事。你给我存着,那你马上给我。叔叔骂了一句忘恩负义的东西,就扔了电话。李重走出墓地,雨好像小了些,但看不到太阳,其实正是黄昏。他坐在汽车里,摇开车窗,看见墓地一片冷寂。雨滴慢慢地在车玻璃上滑行,像是泪水。他想起母亲生他时费了好大的劲儿,那年她毕竟快四十岁了。李重生下后就得了软骨病,胳膊腿总跟面条似的。母亲就天天让他吃鱼肝油,吃得他一见透明的药丸儿就哭,母亲看他难受的样子也陪着哭。那时,他父亲为了治疗母亲的急性肾病,花掉了家里大部分的存款。所以,家里的生活很是窘迫。母亲为了父亲和他,把油星的东西全给他们吃,而自己则吃不饱,竟然得了浮肿病。
大腿一按一个坑,半天起不来。过春节吃肉时,因为父亲吃了李重碗里的一口肉,李重哭得死去活来,又是母亲把唯一的一块肉悄悄塞给了他。
李重不敢想,也确实不能理解母亲会把房子给了黄天楚。他找不到理由,母亲和父亲本来好好的,黄天楚施展了什么巫术引诱了母亲,最后让母亲非跟父亲离婚,而又把房子给了他。母亲还有什么难言之处,李重不知道的,或许以后再也不会知道了。雨终于停了,李重启动车的时候,发现一缕阳光费劲儿地顶出了厚厚的云层,然后渲染了周边的颜色,李重觉得那是母亲的脸,她要出来看他一眼,或者想告诉他答案。李重哭了,一边淌泪一边开车,在路上艰难地行驶。因为下班了,城市街道上都是行人,都急着奔回自己的家。李重没有家,也不会有人在等他。他就混在车流里,像一条虫子慢慢蠕动。李重下意识拧开了收音机,听到里边传来歌声:“我在阳光下等着你,让被冻伤的心痊愈,过去总有天会过去,快乐靠自己。我在阳光下望着你,让你的笑灿烂我的眼睛。
乌云散去不下雨就放晴,会有彩虹般惊喜,脚踩过昨日阴影,心渐渐清澈透明……”
二
李重叔叔接了一单大活,给一家新上市的汽车做一个视频广告,价位到一百多万。叔叔对李重咂咂嘴说,你干好了给你提成。李重眯缝着眼睛,这句话他听多了,真的引不起他多大的兴趣。叔叔看出李重的心思,郑重地问,你要多少提成吧?李重说,我要十万,你给吗。叔叔笑了,你是我亲侄子,我能亏待了你?李重转身走了,用背影对着叔叔,说,你一直亏待我。叔叔似乎不担心他,因为李重就是干起活来不要命的主儿,何况拍摄这样的视频广告是他的最爱,能进发出很多拍摄的火花。这家汽车公司的经理助理是一个很时尚的女人,叫黄黄,李重觉得像是一条狗的名字。李重按照对方要求,提了一个便携式的摄像机去了汽车公司,跟黄黄谈。谈了几分钟,黄黄把他带到那辆新款的汽车跟前,说,你拿摄像机拍几个镜头,咱们现场看好吗?李重知道这就是叫板,于是他拎着摄像机,上下左右拍摄了几个镜头,然后回放给黄黄看。黄黄看了几遍,诧异地问,我这也没有光,你怎么能拍摄出来光感呢?李重戳了戳一个窗脚映出来的光,说,那就是光感,如果再晚拍摄,那窗脚的光过去了,我就拍不出来了。黄黄扭头看了看那窗脚,果然那光在慢慢地朝外移。黄黄抿嘴看着李重,问,你这么一把好手,怎么会待在这个烂公司?李重看着黄黄那隆起的胸脯,还有鼻尖上划过的一缕橙色,笑了。反驳道,既然是烂公司,你们还找我们干什么呢?
黄黄说,你们老总太认真了,他拿你们开玩笑,你们就举个棒槌当针了。李重火了,你们开什么玩笑,不是合同都签了吗?黄黄说,谁说签了,那是你们老总自己的美梦。我们这款汽车,让你们拍广告,卖不出一辆去。李重变脸了,说,告诉你们老总,给我一千万也不会拍了,爷不伺候!说完,李重抓起摄像机就走了,他听见黄黄后边哧哧笑着,你还得找我,信吗?
回来的一番激烈对话是不可避免的,叔叔狡黠地告诉李重,我不告诉你,不是我故意隐瞒你,是想激励你把这单活拿下来。李重悻悻地说,那你也不该耍我。叔叔说,我们前面有三个竞争对手,都比我们有实力。问题我不是有你吗。李重冷冷地说,你不是用提成来诱惑我吗,我问你怎么提成?叔叔掉下脸子,你不该这么威胁我,我不喜欢你用这腔调。李重火了,你给我什么了我就这么给你卖命!叔叔拍了桌子,我是你叔叔,你父亲欠人家二十多万都是我替你偿还的!李重惊住了,叔叔说,你父亲是个赌徒知道吗?输给人家二十多万还不起,让人家逼着知道吗?
你父亲怕你知道真相,就找我求我甚至给我跪下知道吗?李重也拍了桌子,谁能证明?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父亲是赌徒的事情?叔叔从抽屉取出一样东西甩给李重,说,你父亲死的时候你才上大学,这是你父亲给我写的欠条。李重哆哆嗦嗦地看完了这份欠条,上边有父亲的手印,红色的手印像是一摊血迹。父亲临去世前他一直守着,医生说他是心脏病,无法挽救了。那时,他带着大学一个女朋友守着父亲直到去世。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对他的女朋友说,你嫁给我儿子,是你的福分。父亲和母亲都这么走了,都没有把该告诉他的告诉他。他找不出理由,父母这么做为了什么。
三
从叔叔那回来,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吃晚饭。于是,他开车出来找了一家饺子馆,要了三两羊肉馅的饺子。他坐在那吃,竟然一时想不起来陪自己守父亲的女朋友究竟是谁。他觉得自己太悲哀了,爱情一团糟。夜有些深了,饺子馆已经没有多少人,只有他还在窗口那坐着。窗外下起了雨,越下越大。他默默地看着窗外。在雨中能想很多有人生况味的事情,这时候,李重想起母亲,因为下雨后总是母亲在他身后喊着,带着伞,不然淋死你没人管。现在没人这么喊他了,李重想到这,眼眶潮湿了。他觉得自己恨不起来母亲,尽管母亲把房子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黄天楚。
他也恨不起来父亲,他想父亲为什么会赌博,是不是他失去了什么,或者无法承受失去母亲的孤独。没有谁给他理由,所有的答案都是他自己这么想着。
三天后的下午,四家广告公司的高手汇集在汽车公司的销售厅。主持人是黄黄,穿了一身黑色职业套装,这次李重得以从容地看清楚了她。皮肤白皙,眼睛很大,透着一种难以诠释的忧郁。脸上的皮肤仿佛洗过,那么干净而清纯,尤其是眼睛黑白分明,透着自信。她的嘴唇薄而红润,但不是那种硬抹上去的。而是自然形成。黄黄与四位竞争者一一握手,李重握着她纤细的手,柔软,无骨。黄黄小声地说,你还恨着我吧?李重没有理会,他按照抽签是最后一个演说。李重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回头看看叔叔紧张的表情。轮到他了,他没有像前三位把文案给黄黄递过去,而是自己侃侃而谈。他说,他设计这辆新款车在都市夜色里行驶,所有的路灯都是绿灯,驶过立交桥,驶过夜色里的湖畔,驶过商业街,驶过一片片闪烁着家庭温暖的小区,最后下来的不是妙龄女郎,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微笑老人……李重带有表演性质的演说完了,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安静地看着黄黄。
在卫生间,叔叔凑过来殷勤地问李重,你觉得怎么样?李重说,我哪知道。叔叔塞给他一个信封,说,里边有一万块钱,你是不是请黄黄吃顿饭,她可是汽车公司策划部的经理。李重说,让我出卖色相?叔叔笑了,人家有老公,据说在美国,现在闹离婚呢。李重吁了一口气,等待吧,其实后面的竞争比现在更厉害。叔叔紧张地问,你这句话什么意思?李重说,听说另外三家都使出杀手锏,不就是关系加金钱吗。叔叔点点头,李重问,你给了老总多少钱啊?叔叔摇摇头说,洒洒水,算下来能净赚六十多万,不是很肥,但对咱小公司已经不瘦了。
晚上,黄黄出乎意料地约了李重喝咖啡。
李重没有来过这家咖啡店,因为它坐落在高档商业区的四十三楼。李重进来就发现四周都是硕大的落地玻璃窗,能鸟瞰整个灯光灿烂的城市。咖啡店里人不多,都是两个人的座位,充满了暖昧。黄黄问,你喝什么?李重说,蓝山吧。黄黄有些兴奋,说,我请E。Dre。。。。李重有些茫然,黄黄得意地说,没有喝过?
李重说,没有听过。黄黄说,世界极品,全市只有这能喝到,但还不知道今晚有没有。说着,黄黄把服务生喊过来,说出这个牌子。服务生想了一会儿,我给您问问有没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货了。李重不喜欢黄黄这种显摆,于是很快就涉入主题,问,我们的怎么样?
黄黄笑着,你就这么着急。李重说,我不是怕我们落选,而是关心你们对我这个创意的态度。黄黄说,为什么从车上走出来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呢?李重说,你这款新车不是流行的,是适合普通人开的,而目.价格在十五万左右。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来就说明谁都有可能享受这款新车,而且会开到你的家门口。黄黄笑了笑,你就这么不喜欢漂亮女人?李重说,漂亮女人在汽车广告里看多了,也就腻了。黄黄跷起了腿,很修长也很润色,在灯光折射下显得很性感。李重没说话,他经历过这种场面太多了,最后都是自己乖乖付费,然后让对面的女人折磨一顿后离开。黄黄说,听说你至今还是单身。李重笑了,说,我就想知道你们的最后态度。黄黄说,对你这么重要?说着,一个穿着考究的人端着两个小杯子走过来,服务生后边介绍,这是我们的咖啡制作师。黄黄缓缓站起来,把对方精致的小杯子接过来,其中一个递给李重。李重觉得那杯子小到了手心这般大,他吮了吮,很快就喝完了,慢慢地回味着什么。黄黄问,你怎么喝得这么快呀?咖啡制作师对黄黄说,这位先生做得对,必须这么喝,要不然味道就变了。
重新坐下,黄黄不高兴地说,你喝过?李重惬意地说,喝咖啡是很讲究的,去年我去荷兰阿姆斯特丹,跟一个有钱的朋友喝咖啡,喝的就是Espresso,喝完了以后陶醉了许久。黄黄点点头,这就跟蚊子喝血一样,因为这一小杯也就是3毫升。李重说,喝咖啡不都是慢慢喝的,也有这么快速喝的,但关键是喝下去慢慢品味其中滋味儿。黄黄说,看来你对我是研究过的。李重笑了,谁都知道你爱喝咖啡。黄黄说,你是我少见的男人,告诉你吧,你们落选了。李重问,给我一个理由?黄黄说,没有理由。李重烦躁地说,这算什么回答啊。黄黄说,我愿意跟你交一个朋友。李重站起来,走到柜台付款,回答是三千九百六十。李重对这个天文数字也不诧异,从口袋里拿出来那个信封,打开仔细数着。黄黄走过来不悦地问,你就想甩下我这么走吗,不给我一个理由吗?李重付完款,回身微笑地说,没有理由。黄黄厉声道,你就不会问问我的态度吗?
李重说,这还重要吗?
四
不知哪位好事者,把李重和黄黄喝昂贵Espress0咖啡的镜头上了微博,一下子跟帖子的几千个。叔叔找到李重,不满地说,人家耍了我们,你怎么还跟那女的勾搭上了,谁结的账啊?李重说,我,拿着你的一万块。叔叔火了,你吃饱撑的,那黄黄没说咱好话。李重觉得跟叔叔对话很累,摆了摆手走了。叔叔后边喊着,人家给了咱一个小广告的活儿,二十几万算是赔偿你的才华策划。李重蔑视地回头看了一眼叔叔,走进自己办公室意外碰见舞蹈干部在等他。两个人进了屋,李重觉得舞蹈干部打扮得很妖艳,化妆也很浓重。李重笑嘻嘻地说,看了我的昂贵咖啡了?舞蹈干部说,我想咱们继续吧。李重问,两次离开我,怎么也给我一个理由吧?舞蹈干部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就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当时不高兴就迅速爆发,过去就完了。李重说,你完了,我没完呀。舞蹈干部说,你喜欢那个黄黄?李重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黄黄呀?舞蹈干部嫣然一笑,微博上不都说白了吗。李重说,我这个男人没有意思,三十几岁一事无成,父母都死了,房子和车子都是不能再老的东西,你就别打我的算盘了。舞蹈干部坐在他办公桌上,跷着二郎腿显然不如黄黄优雅。她说,我不在乎你的物质,我看重你的精神。李重沮丧着说,都是人家甩我,我还不习惯甩别人。舞蹈干部笑了,你骨子里是软的,这就是我喜欢的男人。
晚上,李重接到黄天楚的电话,让他一定去一趟老家。老家,就是母亲的家,也是李重的心结。没有说理由,李重还是想去一趟。在家做饭,就是老一套,下挂面放鸡蛋搁葱花点香油。他不会做饭,曾经问过舞蹈干部会吗?舞蹈干部回答,不会,将来能跟你结婚就指望你了。李重心思很重,觉得命运怎么总是捉弄他。三天不理会舞蹈干部,她也没事,据她说一直在看房子。她告诉李重,自己也有一个单间,二十多平方米,现在找一个八十多平方米的算是满意的,那就必须要李重把房子卖掉,还差二十万装修要李重负责。李重觉得舞蹈干部始终纠结在房子里边,好像她找的不是李重而是李重的房子。
李重迟迟没有敲门,因为这扇门以前都是母亲开的。有次他拍完广告马上收拾行李回家。快到家的时候,他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母亲,开门。后来,母亲对他说,你给我发的短信我留不住,但只留着你一条短信永远不删,那就是母亲开门。李重知道已经没有母亲开门了,于是觉得手臂很沉。门被打开,李重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精神矍铄,眉宇间流露着一种文化气质。老人伸出手对他说,我就是黄天楚。
李重走进去,愕然地发现房间没有任何变化,还都是母亲在的样子。他习惯地坐在床头,最后两年母亲就躺在那,他给母亲削苹果。
黄天楚递给李重一个存折,说,那是你母亲给你留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如果我没记错是760525,也就是七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你可以到银行修改密码,毕竟我知道了。李重接过来揣好,回答,不用了。他本来想问你怎么知道的,或者我母亲怎么把给我的存
折给了你,但都没说出口。黄天楚问李重,喝咖啡还是喝茶?李重说,咖啡。黄天楚去了厨房好一阵子,李重闻到了一股浓香的咖啡味道。黄天楚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这时,李重看到客厅多了一个书柜,里边都是密密麻麻的书籍。黄天楚抿嘴喝着,说,你能来我感谢,我知道你对你母亲把房子给我很不满意。李重无意瞥到阳台上居然挂着母亲的衣服,他慢慢走过去抱住了一件,那是母亲爱穿的旗袍。李重情不自禁地哭了,他听见后边也有抽泣声,看见黄天楚也是泪水涟涟。黄天楚说,其实我和你母亲很早就恋爱了,后来我经济出了问题,被劳教两年。出来后,你母亲和你父亲结了婚,我不怪罪你母亲……黄天楚说不下去,李重没有松开抱着母亲旗袍的手。黄天楚哽咽着,你父亲去世后,我也为你母亲离婚了,可你母亲就是不和我结婚,怕失去你。可我离婚却失去了女儿,她不再理睬我了。
李重不想再待下去了,准备离去的时候,黄天楚拦住了他说,我女儿你认识,我在微博上看见你们一起喝咖啡。李重惊诧地说,是黄黄吗?黄天楚点点头,说,我今天叫你来不单是为了给你存折,是希望你跟她说说,让她回到我身边。我没有了你母亲,不能再没有我心爱的女儿。李重觉得世界这么小,都在手心里攥着,就看怎么攥了,攥不住就溜走了。他对黄天楚说,我可以说,但我说了她也不听。黄天楚有些失望,问,为什么呢?李重说,你女儿自认为比我强,我跟她就是高攀了,我接受不了。所以我也不说,我说了她也不会在乎的。说完,李重开门走了,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漆黑的楼道里回响,这时候他总是渴望听到母亲喊着,你小心点走,二楼搁了一个筐…”
舞蹈干部一直要让他去看房,说是挺好的。李重磨不过就跟着她去了新房,舞蹈干部像是一个导游,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每一平方米。到了卫生间,舞蹈干部模拟方便坐在了马桶上让李重看不过眼,嚷着,你这是干什么!舞蹈干部哭了,说,我不是让你喜欢这个家吗。李重无奈地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喜欢你,这房子就比你还重要吗?舞蹈干部站起来扑进李重的怀里,说,我真的喜欢有这么一套房子,你不知道,我从小就跟哥哥挤在一个九平方米的小房间里边,看着他手淫。舞蹈干部的手在痉挛,李重抱住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个熟悉的陌生口音问,你还记得我吗?李重有些蒙,他觉得这个人肯定跟他有很深的关系,但确实说不出是谁。那人咯咯笑着,我是高莹啊。李重的心脏被重重打击了一下,就是这个高莹说自己卫生间小得连放屁都转不过腰。他终于想起来就是高莹陪着自己去医院守着命悬一线的父亲,三天三夜没怎么合眼。在大学,是高莹陪着自己度过了后两年,两个人那时已经憧憬着婚后的生活。但最后的分手,是因为高莹这句话。但奇怪的是高莹就这么走了,从此泥牛人海再无消息。李重好奇地问,你在哪呀,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呢?高莹说,你的手机号码始终没有变,一直在我的手机里保留着。李重呃呃着,高莹笑着问,你身边有女人吧?李重看了舞蹈干部一眼,舞蹈干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李重问,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一晃都十年多了。高莹调侃地说,想你啊,就觉得你好啊。
李重有些尴尬,他已经不适应女人这么挑衅的语言,就问,你现在怎么样啊?高莹说,有机会说,在微博上看你和漂亮女人对饮咖啡,好家伙三千多两杯,比人血都贵啊。李重想象不到微博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就说,那是一次商战。高莹说,我也想和你喝咖啡,但仅仅是咱们一起常喝的蓝山,你定好时间地点联系我吧。
李重开车送舞蹈干部回家,他看出舞蹈干部想在新房里和他做爱,因为两个人真的没怎么认真做过,但被李重推辞了。舞蹈干部闷坐在他的旁边,叨叨着,女人就不应该这么贱,一贱了就让男人看不起。李重也没有理会,天空下起了雨,打得前窗玻璃不断地需要清理。舞蹈干部说,我这个月没有来例假……李重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和舞蹈干部做的爱,于是下意识地问,是在车上那次吗?舞蹈干部点点头。李重想着那次在车上,舞蹈干部给他扒光了衣服,喊着,我真没做过车震,就尝试一次。李重记得自己被挤在后面,脖子被顶在后窗上,两只脚伸在车窗外张牙舞爪。他记不清楚车停在哪里,就觉得在湖畔,那是一座不大的湖泊,但就在城市的中间。他听到有水鸟的嘶鸣,但好像又是舞蹈干部的呻吟。舞蹈干部问他,怎么办?李重的脑袋沉甸甸的,舞蹈干部不悦地说,你别当成负担了,不行我就做了。李重问,那要不做呢?舞蹈干部笑吟吟地说,结婚吧,新房你也看到了,你我赶紧把房子卖了,人家只给我一个月时间。李重觉得车头顶了一下,他看见自己车追尾了,前边的车停下来,跑下来一个男人气呼呼地站在他车窗前。李重摇开车窗,那男人戳着李重的鼻子说,你下来呀?李重下来,那男人指着自己的车说,你看看你撞的,我那车是宝马。李重过去看了看,一个小印痕,就说,找保险公司吧,不就是一个小印痕吗。那男人愤怒了,说,我开的是宝马,懂吗,不是你的破车。李重恼火了,说,你开宝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说了找保险公司吗。那男人斜着眼睛问,你撞我干什么?李重没好气地说,我也不是故意的,不就是跟你紧了些吗。那男人盯着李重看了一会儿,你不就是李重吗,跟我老婆喝咖啡的那个男人。李重不由得问,你老婆是黄黄?那男人笑了,对,还没离婚呢,你也别想等着了,等着的人太多了,你排不上前十名。李重哼了一声,我从来不排队,我女朋友就在车上坐着呢,要不你看看?这时候舞蹈干部下来,那男人挥挥手,别废话了,说怎么办。李重说,找保险公司呀,我说三遍了。李重打着电话,那男人在一边也打电话,舞蹈干部也回到车里。好一会儿,那男人过来把手机递给李重,阴笑着,我老婆对你不错呀。李重接过手机听到那边的黄黄问,没想到咱们在微博成了红人,听说那家咖啡店生j苣火爆呀。李重问,你打算怎么办?黄黄问,撞得怎么样啊?李重又看了看车,一般般。黄黄说,他就是这么一个矫情的人,我正打算跟他离婚呢。李重追问,我怎么办?黄黄说,你开走吧。李重把手机还给那男人,扭身上车就要开走。那男人追过来,斥责着,你怎么着也得跟我赔礼道歉吧。李重哼哼唧唧地说,要不你就等着保险公司,反正也不是我掏钱。那男人说,是你追尾,你应该跟我说对不起!舞蹈干部在旁边打哈哈,算我们错了。
李重开车走了,他听见那男人在后边怒吼着,我现在还是她丈夫,你别以为你怎么样了!
雨停了,空气湿漉漉的。李重心情很乱,舞蹈干部在旁边继续催促,要不我做了,看你这么乱七八糟的真受不了。李重踩下刹车,说着,做了吧,我也受够了!舞蹈干部又抽泣起来,对他说,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哪点不好?李重找不到理由,他看见月亮在厚厚的云层里顽强地显露出来,而且光彩照人。
五
李重给那家汽车公司做了一个小片,他不愿意送去,叔叔低眉顺眼地说,我去吧,钱不多但也算不错了。李重跑到公司对面的一家饺子馆吃饭,没想到刚坐下就看见高莹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对面。李重有些惊讶,高莹说,你是不是也在那栋楼啊?说着指了指,然后叹着气,我也在那办公,但就是阴错阳差没见过面。李重问,你在哪家公司呀?高莹说,海关一家报关学会。李重问,你在几楼?高莹说,我在二十层,你呢?李重笑了,我在你上边二十二层。高莹坏坏地一笑,你从来都在我上边,我想在你上边你都不愿意。两个人就这么嘻嘻哈哈着,高莹问,你要的是不是羊肉馅的?李重点点头,回问,你要的是不是茴香猪肉馅的。高莹哈哈大笑,都是老样子。两个人就这么聊天吃着,高莹问,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结婚了吗?
离婚了吗?有孩子了吗?李重手机响了。一接是黄黄。
黄黄问,你怎么不来送片子?不愿意见我吗?李重说,不是,我不愿意去你们那受辱。黄黄说,那是我们老总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还是力挺的。李重说,你爸爸说了,让你回到他身边。黄黄那边怔了许久才问,你怎么认识我爸爸?李重喊着,你不会不知道你爸爸住着我妈妈的房子吧?黄黄那头停顿了半晌,才说,我爸爸喜欢的是你妈妈呀?真见鬼了。李重说,你说我妈妈是鬼?黄黄连忙解释着,我没那意思,我是说我爸爸是鬼。李重挂断电话,他看见高莹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饺子,欣赏着窗外人来车往。
两个人都说要走走,就走到了那一片湖。
高莹说,这地方是咱们在大学期间总来的,在这里接吻,你抚摸我。记得我们有次在这被人围住,他们说是治安队的,让咱们交罚款。李重说,当时要给二百块,可我们都是学生。高莹说,你就拽我朝外跑,他们就追,最后咱们跳进湖里。我不会游泳,你就托着我游了好远。到了对岸。李重说,我父亲在医院你陪着我。高莹笑了,你父亲要大便,你不在我就帮助弄,两只手都是你父亲的大便。李重想起了舞蹈干部,低下头。他想自己怎么想不起来是高莹陪着自己守着父亲,那一段失忆为什么呢?一群水鸟从湖面上空飞过,落在地上追逐,嬉戏着。两个人轻手轻脚走了过去,水鸟也不惊慌,友好地在他们的脚下吃食,那种安详感觉让人陶醉。李重终于问了,当初你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我呢?高莹说,给你留一个空白,有时候说了会觉得很无趣。李重问。你现在什么样子?高莹说,一个人呗,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很淘气,大夫说他是多动症。
两人离开那一片湖,李重不住地回头望。原来秋天来了,湖畔那一层层的树叶很有色彩,红色的、橘黄色、绿色的,真可谓层林尽染。高莹攥着李重的手说,你家那张老床还在工作吗,嘎吱吱的像个摇篮……高莹没说完就哧哧地笑起来。李重说,就在那张老床上你喊着爱我。高莹喃喃着,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六
冬至那天,李重没有跟叔叔请假,自己去了澳大利亚旅游。
他在广告公司待得快要窒息了,不断地接活,但不断地觉得创作力在递减。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创意,觉得自己像是那部自己驾驶的老迈腾,越开毛病越多。他在北京机场跟叔叔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去澳大利亚休息几天。叔叔反常地问,你身上带澳币没有,我那还有一万,你怎么不早说呢。这家航班是酷行的,需要在新加坡机场待个五六小时才起飞。李重在新加坡机场闲坐着,尽管机场里有abc三个商场,但都不愿意去转。平常忙碌惯了,从早晨起来睁开眼开始,一直到晚上铺床睡觉,好像每一分钟都有很多工作需要处理。即便睡着了,白天惦记着的或者转天要办的事情都会在梦里再现。当然,在梦里办的事情都不顺利,甚至都是以厄运结束。李重只得在候机室里的书店转悠,无意间看到了日本著名作家渡边淳一的新书《浮休》。他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于是拿起来简单看看。书里的题跋对浮休有个解释,突然吸引了他。浮休谓人生短暂或世情无常。语出《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何必待衰老,然后悟浮休。后边又引证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一句。“人为天地客,处世若浮休。”为了更好说明浮休的含义.作者又通俗地诠释,说,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所以要抓紧当下好好生活。他翻阅着,想着陪着舞蹈干部去医院做人流,舞蹈干部走出来那一张苍白的脸。他当时真想对她说结婚吧,可舞蹈干部说了一句话,你得赔偿我,我不能这么白白地把孩子做掉了。想着舞蹈干部就想起高莹,高莹那次吃饭后就出差了,说是要出去学习,起码要半年多。高莹走了,就发过一个短信,说,重新看见你真好。李重这次来澳大利亚前,黄黄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说,解放了,我现在跟你一样都是单身。李重曾经提示她,能不能回到父亲身边。黄黄回答很简单,我该原谅的一定会,但不该原谅的永远不会。李重觉得黄黄太记仇了,这么一个总是刻骨铭心的女人真是不能守在身边。
飞机起飞了,李重捧着《浮休》阅读,大体上读完了,飞机开始颠簸。李重想呕吐,就拿起垃圾袋,但怎么也吐不出来。李重把渡边淳一这本新著扔在垃圾袋里,他不打算带走。真的并没有打动他什么,充其量也就是作者的老套路。男主人公久我和女主人公
阿梓曾是一对恋人,但最终错过,各自成家多年后,又相逢相恋。然而正当两人沉浸于中年重新焕发的情爱中,阿梓患上了重病。面对世俗观念的压力,以及所谓的家庭的责任,到底是离开,还是不再错失。
该如何选择?结尾并不出乎意料,当然是符合小说的题目浮休了。看着舷窗外清凉的天空,李重在想能有多少时间能为自己生活过、躁动过的心脏安静一会儿。在繁杂的工作里,能有多少时间稍微停下来。呼吸一下外边新鲜空气,看看树上的鸟儿蹦来跳去。在他办公室有个阳台,站在那就可以看见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他曾经听过有喜鹊在外边叫都没舍得回头看看。李重觉得自己总在赶着办事,跑着应酬。
晚上有两处朋友聚会,他为了都参加,谁也不得罪,就把两个聚会放在一个地方。结果跑到这房间敬酒,没说几句热话,又颠到另个房间寒暄。两处的朋友都不满意,他却累得要死。有朋友不解地问他,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把自己安排得这么累呢。
第一站是黄金海岸,李重是自由行,住的酒店是他在网上预订的。他把行李搬进了六楼的客房,发现在阳台上就能看见大海。里边有一张硕大的床,躺在上边很柔软。他洗了一个澡,穿上夏日的衣服。他走出酒店,沿着海岸慢慢走着。这里的大海湛蓝,他看见无数只海鸥在飞翔,于是想起了自己城市那片湖,那安详的水鸟,蓦然想起了高莹。三个月了,也没再见高莹的短信。有些饿了,才知道已经是晚上了,上一次还是在飞机上吃的。随意走进一家小酒店,坐在窗户处,依然能看见大海在翻滚着,好像海上起风了,还不小呢。要了一份牛排,他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服务生要六分熟。服务生问他,需不需要喝奶油汤,很好喝的。服务生比划着,可是他不知道服务生比划着什么,因为奶油还听得懂,但后边多么好喝就不知道了。正当他迷惑的时候,后边传来一个声音,人家说的是奶油汤,里边有蘑菇,还有火腿,很好吃呢。李重回头,见是高莹站在后边。李重觉得真像是演电影或者电视剧,他问,不会这么巧吧!高莹说,你知道我在黄金海岸学习,你不就是跑来找我的吗。高莹坐下,与服务生交流着,然后对李重说,你知道我在这旁边学习,又知道我爱在这里吃饭,有什么巧的呢。
李重本来想解释,但好像也说不清什么。两个人吃完饭在海滩上走,手挽手站着等着夕阳落进大海里。有一个华人跑过来诱惑他们,说去船上看落日更美,有美酒还有美人。李重笑了笑,说,很多美不能同时存在的。夕阳在海面上漂浮着,然后云彩兜不住它了,便一下子就掉进海里,海水泡着它,也就是眨一下眼,夕阳就被海水拥抱在怀里。这时候,虽然看不到夕阳了,但还能感觉到那张红扑扑的脸。李重看到几个小伙子在扔飞碟,也跑过去,他扔出的飞碟掉到海水里,去捞飞碟的时候,好像把夕阳又捞了出来。
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高莹在兴奋中又一次喊着我爱你。李重这时提醒说,你喊了爱我。高莹说,真的爱你。夜很深了,两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泛着灯光的大海。高莹说,你给我一个理由,怎么就知道我要到那家小酒馆去,你要知道这一带的小酒馆几十家呢。李重说,没有理由,就是碰见你了。高莹深深吻着李重不能自拔。李重问,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回来又爱上我了?高莹妩媚地回答,我不是碰不到更好的人,而是因为已经有了你,我不想再碰到更好的……我不是不会对别人动心,而是因为已经有了你,我就觉得没必要再对其他人动心……我不是不会爱上别的人,而是我更加懂得珍惜你,能在一起不容易,已经选定的人就不要随便放手。世界上的好男人数不清,但遇到你就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