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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名字
      苏童,1963年出生于江苏苏州市,童年及其青少年时期在苏州度过。198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学习创作,1983年发表小说与诗歌处女作。当过教师和文学编辑。现居南京,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主要代表作为中篇小说《妻妾成群》《红粉》《罂粟之家》《三盏灯》,长篇小说《米》《我的帝王生涯》《河岸》《黄雀记》,另有《西瓜船》《拾婴记》《白雪猪头》《茨菰》等百余篇短篇小说。《河岸》获得第三届曼亚洲文学奖(2009)和第八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2010)。《茨菰》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10)。  
                                                    1  
  她家隔壁有个胖女孩,与她同龄,名叫顾莎莎。顾莎莎的上身像一只砀山梨,双腿像一对洗衣槌,她的身材不知要比顾莎莎苗条多少倍,但是顾莎莎不叫福妹,是她叫福妹。她家的斜对面还有个少女,名叫凌紫。凌紫是她的好朋友,除了脸上有几颗青春痘,长得算是俏丽的,她自知容貌普通,不及凌紫,幸运的是,她的皮肤好,她的皮肤不知要比凌紫白皙多少倍,这一点,连凌紫也羡慕不已。但是,世上就有如此不公的事,人们亲昵地称胖女孩为莎莎,喊她的好朋友阿紫,她却被唤作福妹。有什么办法呢?要怪就怪祖母赐予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叫段福妹。  
  长大之后,福妹一直嫌弃自己的名字。  
  嫌弃到最后,几乎是痛恨了。她认为这个俗气而卑下的名字,令她无端蒙羞,它像一个羞耻的记号,刻在她的身上,提前毁坏了她的生活。她质问过父亲,为什么哥哥叫段明,弟弟叫段勇,我要叫福妹?哪怕叫段红也行,凭什么让我叫福妹?段师傅认为女儿无理取闹,他说,叫什么还不一样?你的名字是奶奶取的,她心疼你,指望你以后有福气,你怎么就不知好歹?她继续责问父亲,为什么哥哥弟弟的名字是你取,我的名字就要让奶奶取?父亲说,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奶奶从乡下来伺候月子,赶巧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跺脚道,谁要她来的?这个乡下老太婆,害死我了!她对祖母的不敬引起了父亲的愤怒,为了这次泄愤,她挨过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  
                                                 2  
  她一心要更名,与自己的名字一刀两断。
  摆脱祖母愚昧的祝福,从侧面报复父亲对她这个生命的轻慢,这让她感到一丝反叛的喜悦。她在纸上草拟了好多新的名字,拿给阿紫看。阿紫毫不掩饰对那堆名字的鄙夷,什么姗姗?什么小洁?什么美娜?笑死我了,你挖空心思,就琢磨出这些好名字?都烂大街啦!她委屈地叫起来,美娜都不好?段美娜,多洋气啊!阿紫撇嘴说,还洋气呢,收购站那个胖阿姨就叫陈美娜,你要跟她同名?你崇拜她?她无趣了,赌气撕掉那张纸,说,反正哪个都比福妹强,我叫什么都行,就是不叫福妹了,我一写自己的名字,就觉得那两个字张着嘴,笑话我!  
  阿紫应允她,三天之内为她选择一个好名字。福妹相信阿紫的品位,天天去催阿紫,但她等来的,不过是段嫣这个名字,虽然摆脱了土气,看起来还是普通。福妹不解其意,问,段嫣有什么好?这个嫣字,还那么多笔画,写起来烦死人。阿紫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叫什么?我叫凌紫,你叫段嫣,我们两个配在一起,就是姹紫嫣红,绝配啊。福妹念叨了几遍段嫣这个名字,还是失望,说,你那个紫很雅致,我这个嫣,很一般嘛。阿紫说,你懂什么?凌紫段嫣,你要连起来念,连起来,很好听的!她听从阿紫的命令,把两个名字连起来念,也许她太崇拜阿紫了,也许是暗示的力量,福妹的口腔里发生了奇迹,那四个字的音节如同花草缠绕攀援,她依稀看见了一片姹紫嫣红的新世界,两朵花,她与阿紫,紧紧依偎,真的像两朵花,呈现出公平的美丽。她爱上了这个名字,它不仅妩媚,还因为与阿紫的名字配了套,结了盟,显示出一种强大的不可轻侮的力量。  
                                                3  
  她心里清楚,在更名的问题上,父亲的障碍无法清除,无论改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他都不会同意,唯一可行的是先斩后奏。她偷偷从家里拿了户口簿,约上阿紫,一起去了派出所。  
  值班民警刚刚处理完两个家庭的斗殴事件,白制服的胸口留下了一摊暗红色的血迹,非常刺眼。对于两个少女的来访,他很不耐烦,捣什么乱?名字能随便改吗?未成年人,不得擅自改名,要改名需要家长申请,还要所长批准!福妹不懂得如何与人交涉,更不擅长求人,自然是阿紫替她出头。阿紫伏在窗口,叔叔长叔叔短地央求了半天,未见分晓,后面的福妹呜呜地哭起来了,嘴里埋怨道,官僚主义,官僚主义!民警说,我这算官僚主义?好,我这个官僚主义,专门对付你的自由主义。又发牢骚说,现在的小姑娘,都让父母惯坏了,为个名字,有什么好哭的?叫福妹有什么不好?不是很喜庆的吗?她反唇相讥道,既然福妹这个名字好,你为什么不叫福妹?那民警被她的锐利惹笑了,亮出他的证件说,你让我叫福妹?那你要不要叫大刚,干脆我们俩换个名字?  
  她们终究知道派出所是个冷酷的地方,再缠下去也是徒劳,阿紫拉着福妹跑出派出所,低声说,现在什么事都要走后门的,你要去找李黎明,李黎明他爸爸,是这里的所长。福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瘦高挑少年的身影,穿一身运动服,膝盖上毫无必要地绑了两块蓝色护膝,他不是在刀具厂门口的小广场踢足球,就是和几个男孩坐在善人桥上,看来来往往的路人,傻笑,或者无端起哄。她从来不与陌生男孩打交道,有点畏难,对阿紫说,他们男孩不喜欢我的,你帮我去说说看,你那么漂亮,李黎明肯定会给你面子。她的奉承取悦了阿紫,但阿紫面有难色,说,听说那个李黎明是花花肠子,他喜欢跟女孩子接吻的。福妹哎呀叫了一声,脸色已经绯红,嘴里说,什么接吻?说那么肉麻,就是让他亲一下吧?阿紫朝她翻了个白眼,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亲一下是亲一下,接吻是接吻,两回事!又皱起眉头说,听说李黎明有个笔记本,专门记录女孩的名字,吻一个记一个,说是要记一万个名字,以后去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福妹听得愣怔,醒过神来,轻蔑地说,吻一万个?他神经病啊?别人又不是傻子!  
  要不要去找李黎明,她们谁也不敢拿主意。两个人尽量避免直视对方,双方的目光因此显得鬼鬼祟祟的。路过善人桥边的水果店,她们闻到了一股水果散发的甜酸味,阿紫说,进去看看,肯定有处理水果卖。架子上果然有一堆桃子,标价是五角钱。阿紫说她要吃桃子,掏掏口袋,又说忘了带钱,福妹便知趣地掏出她仅有的五毛钱,买了四个桃子。  
  她们往善人桥的桥堍下走,去石埠上洗桃子。桥洞里似有人声,她们知道善人桥特有的地形,从石埠上稍微花点力气,便可爬到圆拱形的桥洞里,遇到大热天,经常有男孩子聚集在那里打牌消暑的。但这一次,她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一个穿绿色连衣裙的女孩,她突然从桥洞里跳了出来,用一块手帕蒙着半张脸,慌慌张张地奔上石埠,像一支箭,从她们的身边掠过去了。她们吓了一跳,回头瞪着那个绿色的背影,福妹问,是谁?你看清楚了吗?阿紫说,可能是桃花弄的乔莉,她的眼睛像猫眼睛,有点发绿的。又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告诉福妹,她,那个作风,很那个什么的。  
  她们蹑手蹑脚地下到水边,蹲在石阶上洗桃子,洗得并不专心,两个脑袋都小心翼翼地转向桥洞。桥洞里的另外那个人,恰巧是李黎明。李黎明若无其事地站在桥洞里,不仅不躲闪,反而有点炫耀,他的后背倚靠在桥洞壁上,觑了一只眼睛,叼着香烟,膝盖上的两块蓝色护膝在暗处闪闪发亮。福妹和阿紫对视了一眼,用四只桃子在水里展开对话。阿紫的桃子撞了一下福妹的桃子,表达的几乎是惊喜:看看,看看,我没骗你吧?他在这里吻乔莉!而福妹的桃子反撞阿紫的桃子,传递的是紧张与慌乱,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她用桃子向阿紫讨教主意,阿紫是知道的。阿紫站起来,用牙齿慢慢地清理桃子的皮,嘴里评论的是桃子,她说,处理无好货,这桃子一点也不甜。  
  是李黎明先跟她们搭讪的,准确地说,李黎明是在跟阿紫搭讪。他向阿紫挥挥手说,不甜给我吃!阿紫,给我吃个桃子!  
  阿紫没有给他好脸色,她说,给你吃个屁。我们买的桃子,凭什么给你吃?福妹急了,她担心阿紫的态度会破坏这个难得的机会,举起手里的桃子向桥洞示意,我的给你吃,已经洗干净了。她把桃子扔给李黎明,回头看着阿紫,阿紫似乎反感福妹的急功近利,又不便批评她,就对着桥洞照本宣科,我告诉你,福妹的桃子不能白吃的,你要帮她一个忙,到你爸爸那儿走个后门,明天就把她名字改了,她不愿叫段福妹,要叫段嫣了!  
  李黎明没有表态。他眨巴着眼睛,似乎在思索这笔交易是否值得一试。他三口两口便吃完了桃子,用桃核在河面上打出了一串漂亮的水花,然后表态了。他说,想得美,一个桃子就来走我的后门?你们的面子比地球还大么?  
  福妹失望地看着阿紫,阿紫的表情有点诡秘,福妹又看一眼手里的另一只桃子,对着桥洞喊,那我再给你一个?她想扔第二个桃子,被阿紫拦住了。他这种人,喂多少桃子也没用的。阿紫跟福妹耳语道,他要什么,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福妹未及反应,听见阿紫用一种老练的谈判者的腔调说,李黎明你听着,你的要求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告诉你,福妹可不是乔莉,要是让你那个了,你要保证,不能往本子上记她名字。  
  福妹要捂阿紫的嘴,来不及了。她听见李黎明说,你瞎操什么心,我的花名册哪能随便给人看?只有吉尼斯纪录组委会有权利看。阿紫说,还有一个条件,不能超过一秒钟,我在旁边数,嘀嗒一下,必须停止。福妹这时已经羞红了脸,举起拳头在阿紫肩上捶了一下,阿紫,你神经病,你去跟他嘀嗒一下好了!  
  福妹仓皇地往上跑,听见阿紫在后面骂,没出息的东西,你只配叫福妹,就一个嘀嗒,有什么大不了的?福妹已经快跑到大街上了,忽然觉得自己在错失良机,嘀嗒,她在心里数了一下,嘀嗒,其实是很快的,嘀嗒一下,她就可以不再叫福妹了。她站住,回头朝阿紫看,眼睛里有了明显的悔意。阿紫气咻咻的,叉着腰在台阶上走,嘴里说,气死我了,段福妹同志,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了。福妹咬着手指思考了两秒钟,冲下去挽住了阿紫,不会上他当吧?要是他过河拆桥呢,我们怎么办?阿紫气还没消,目光凶狠地徘徊在福妹的面孔与桥洞之间,突然大声地说,李黎明你听着,人家问你呢,要是你过河拆桥怎么惩处?李黎明在桥洞里探出脑袋,说,那要看你阿紫够不够义气了,你要是也让我吻一下,我保证,明天她就可以改名,我要是骗你们,罚款一百元,够不够?  
  李黎明的要求,对于阿紫是无理的,对于福妹,不啻一个好消息。福妹捏了捏阿紫的手,用眼神哀求她,用手势鼓励她。阿紫怨恨地拍开福妹的手,嘴里说,烦死了,陪你走这么多路,陪你磨破了嘴皮子,还要赔上初吻?这是我的初吻呀,你懂不懂?福妹被她说得害怕,一下乱了方寸,嗫嚅道,那就算了,我们回家吧?但是,这次是阿紫拽紧了福妹的胳膊,把她拉到桥堍背光的一侧,阿紫谨慎地观察善人桥桥头的动静,桥上无人经过,阿紫忽然下了决心,说,走!我豁出去了,帮你帮到底吧!  
  福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李黎明面前的,只记得他温热柔软的嘴唇上有一股烟丝味,与父亲骂人时口腔里喷发的烟臭不同,李黎明的烟丝味有点香甜。她分不清他脸上的笑意是调皮还是讥嘲,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更多的投向了阿紫那一侧。她听见阿紫用夸张的声音数时间,嘀嗒,嘀的一声,烟味来了,嗒的一声,烟味远了,那个吻就草草结束了。她的头脑一下变得晕乎乎的,嘴唇上有点潮,她捂住嘴唇,依稀听见阿紫说,福妹,你来替我数。她看见那两个人站到了一起,像两名格斗士一样,面对面地探寻着什么,李黎明的脸孔向阿紫迫近,嘴唇启开,李黎明的眼睛里有一簇炽烈的光焰,它在炙烤阿紫的面孔,福妹觉得他对阿紫的吻很投入,与自己的并不一样。福妹准备好了数嘀嗒,但是阿紫没有准备好,阿紫突然捂住了嘴咯咯地笑,阿紫一边笑一边叫,太滑稽了,哎呀,笑死我了!然后,阿紫临阵脱逃,转过身,一猫腰,从桥洞里跳出去了。  
                                               4  
  为了新名字,她转了学,从此上学要多走一千米路。  
  在陌生的铁路子弟学校,有一个初中女生叫王福妹,还有一个高中女生叫高福梅,铁路司机的女儿,就在她一个班上。她对高福梅这样的名字有着本能的怀疑,悄悄地问其他女生,那个高福梅,原来是不是叫高福妹呀?她的怀疑果然被印证,别人夸她赛神仙,她不敢得意,反而有点心虚,说,我瞎猜呢。她努力地在新环境里塑造段嫣的形象,广交朋友,但对待高福梅是例外,她看见高福梅,就像看见自己的一条不洁的尾巴,总是绕着走。  
  无论如何,她不再是段福妹,她是段嫣了。新生的段嫣。名正言顺的段嫣。唯一的隐患是王德基的小女儿秋红,她不知怎么也舍近求远,在铁路子弟学校上学,有一次秋红跟着她进了厕所,问,你不是段福妹吗?怎么成了段嫣了?她没好气,朝秋红翻了个白眼,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别来跟我说话!  
  父亲大骂了她一顿,之后不得不默认女儿改名的事实,这对于她来说算是极大的仁慈了。父亲依然叫她福妹,她不奢望父亲会改口,只要求哥哥弟弟改口叫她段嫣。她哥哥段明试着叫了几次,很快不耐烦了,说,什么段嫣?太别扭了,好像是在喊外人的名字,你要是不让喊你福妹,我以后就叫你喂,好不好?她弟弟段勇则狡诈,只在有求于她的时候叫段嫣,平时,还是口口声声叫福妹,她不答应,段勇故意会尖叫,福妹福妹福妹!你耳朵聋了?  
  桑园里的那些邻居知道她改了名,有人是愿意成全她的,喊她福妹不答应,便及时地改口,只是他们大多昏庸无知,总是记错她的新名字,有人记成了段燕,有人记成了段英,阿紫的奶奶最荒唐,她不知怎么把福妹的新旧名字综合了一下,喊她燕妹。段嫣很沮丧,向阿紫诉苦说,你听见了吗,你奶奶总叫我燕妹!告诉她三遍了,就是记不住。阿紫说,你急什么?燕妹不比福妹好一点?慢慢来,现在他们不习惯,以后就习惯了。  
  所幸有阿紫,也只有阿紫,她总是能够在朋友的窗前,以响亮的声音,自然地喊出那个新名字,段嫣,段嫣,你出来一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阿紫的声音证明了段嫣的存在。所以,段嫣对阿紫的依赖,不仅出于友情,还包含着一颗感恩之心。  
                                              5
  她和阿紫。  
  她们是姹紫嫣红的组合。  
  可惜时光无情。时光无情地摧残了世界上的许多友谊之花,也包括段嫣和阿紫的这一朵。我们大家都知道,姹紫嫣红最终成了残花败柳,后来的段嫣和阿紫,几乎是一对冤家。段嫣后来的好朋友是胖姑娘顾莎莎,而阿紫后来再也没有影子般的女友了,围绕着阿紫的,都是男孩,其中包括那个李黎明。  
  友情的破裂大凡是因为背叛,被背叛者往往有很多故事向他人倾诉。段嫣后来告诉过顾莎莎,她之所以与阿紫决裂,是因为阿紫泄露了她最大的隐私,否则,桑园里的街坊邻居怎么会谈论李黎明的吉尼斯纪录本子呢,她父亲又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出现在那个本子上呢?她更不能原谅的是阿紫的自私。那天她父亲大发雷霆,拉着她去阿紫家里求证女儿的清白,阿紫没有帮她。阿紫不肯为她作证,她根本没有与李黎明接吻,只不过是让他亲了一下,嘀嗒一秒钟,亲一下而已。阿紫只是一味地撇清自己,向自己的父母和祖母赌咒发誓,我不知道她的事情,反正我没有让他吻过,反正我凌紫的名字,不在他的本子上,我要骗你们,出门就掉河里,淹死!  
  她开始冷落阿紫,与顾莎莎形影不离了。阿紫争取过这份友情,好几次跑到段嫣的窗前来,段嫣,段嫣你出来,我们去看电影!这么喊了几次,她不予理睬,阿紫意识到那是一种绝交的信号,气坏了,在外面大喊大叫,段福妹,我算是认识你了,你才是过河拆桥的白眼狼,没良心!你不配叫段嫣,只配叫段福妹,你就天天跟顾莎莎在一起吧,你们两个大胖子,去合肥吧!  
  她也不想看见李黎明,看见他的嘴唇,她会想起初吻这个字眼,心里莫名地慌乱,然后嘴唇便有点微微的酥痒,那讨厌的酥痒感令她感到羞耻。但她很想看见他那个本子,上面记录的她的名字,是段福妹,还是段嫣?如果是段福妹,如果是那个已经抛弃的名字,她的感受会稍稍好一些。  
  她没有勇气去询问李黎明,隆重地委托顾莎莎去打听。顾莎莎自己不敢去,又委托她表哥三霸去问。这倒是个聪明的办法,三霸在香椿树街上威风八面,所有人都惧他三分,他找到李黎明,李黎明老老实实地拿出了他珍贵的本子。三霸告诉顾莎莎,他看清楚了,那本子上不过记录了十来个女孩子的名字,没有段福妹,只有段嫣,位列最后一位。  
  段嫣得知这个消息,一下就哭了,跺脚道,该死,该死,刚改的名字,就给弄脏了!顾莎莎不知道怎么安慰她,陪她声讨了李黎明,顺带着抨击了阿紫,忽然灵机一动,说,你别叫段嫣了,去跟那种人配什么套?干脆再改一次名字,跟我配个套吧,你叫段菲菲算了!她抹干眼泪,说,你说得轻巧,好不容易改了名字,派出所怎么会让我再改一次?除非等到十八岁,法律规定,满了十八岁,你爱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顾莎莎叫起来,等到十八岁?还有两年呢,万一李黎明的本子公开了怎么办?万一他真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全世界都看得到段嫣这个名字,你不是臭名昭著吗?她被顾莎莎说得面色如土,发狠道,真要有那么一天,我跳河自杀!顾莎莎观察她的表情,看不出来那是真话还是假话,顾莎莎说,要不,让我爸爸去找谢叔叔?他们是老朋友,谢叔叔是市局的,管李黎明他爸爸。看段嫣开心起来,顾莎莎又适时地强调说,不过有个条件,不准反悔,我们先说好,你得叫段菲菲,跟我配套!  
  她把家里的户口簿悄悄交给了顾莎莎,也把第二次更名的重任交给了顾莎莎。但等了两天,顾莎莎那边毫无动静,她担心父亲发现,去催顾莎莎。未料顾莎莎的口径改了,说她爸爸与谢叔叔现在没那么热络了,找他办事要送礼的。又吞吞吐吐地说,谢叔叔是个烟鬼,最喜欢抽中华牌香烟。她听出顾莎莎的意思,问,送一包?顾莎莎撇嘴道,一包香烟,那叫什么送礼?她当即大叫,一条?中华牌香烟那么贵,我怎么送得起?你爸爸不是敲竹杠吗?顾莎莎有点不悦,你怎么冤枉我爸爸呢?他又不抽烟的。她自知失言,吐了舌头说,不就是改个名字么,有那么贵吗?顾莎莎说,我爸爸说了,改一次名字好办,改了又改才难办的,我也没办法,要不你把户口簿拿回去,你还是叫段嫣,等到十八岁再改吧。她僵立在顾莎莎的小房间里,不肯去接户口簿,也不甘心放弃,脑子里盘算着自己攒的私房钱,突然抬头看着顾莎莎,问,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顾莎莎思考了一下,表态道,我只有十多块钱,都借给你好了。她冷笑一声,你们家那么富,你只有十块钱?鬼才信,我就知道你是小气鬼。顾莎莎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打开了她的小钱包,段嫣不愿意检查那个空瘪的纸钱包,赌气道,算了,我还是叫段嫣吧,我就准备以后跳河自杀吧。她拿过户口簿准备走了,听见顾莎莎突然叫道,你们家不是有个紫铜脚炉吗?我爸爸说了,旧货市场有人收紫铜脚炉,一百块一个!她一愣,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说,那是我妈妈的遗物,拿脚炉去卖钱,我妈妈的阴魂会不会来找我算账的?  
                                              6  
  那只紫铜脚炉,为她获得段菲菲这个名字,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顾莎莎的功劳另当别论,因为逼迫她花了那么多钱,她心里对顾莎莎始终有怨气,说不出口,积在心里,形成了偏见。她觉得顾莎莎俗气,比不上阿紫,但是,重新选择是不可能了,阿紫已经不再理睬她,而她与顾莎莎的友谊之间,弥漫着一只紫铜脚炉笨重硕大的阴影,不知怎么就显得别别扭扭的了。  
  她担惊受怕了一段时间。还算幸运,卖掉的是一件过时的器物,家里没有人需要紫铜脚炉取暖,也没有人发现它已经从家里彻底消失。只是在很多年之后,段菲菲在自己的婚礼上,听姨妈问起那只紫铜脚炉。姨妈说那是母亲当年的陪嫁,她们姐妹四人出嫁,每人都有一只紫铜脚炉做陪嫁,因为她们有一个共同的气虚的毛病,一到冬天双脚就冰冷冰冷的,穿多少袜子也没用,烤了脚炉就好多了。也许是心虚,她说她不记得那只脚炉了,而且刻意贬低了脚炉的功用,她说,现在谁还用那种老古董?还要烧炭,多麻烦,再说我的脚从来不冷。姨妈说,你可别那么说,你跟你妈妈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身体随她,气虚,会脚冷的,现在你年轻,等以后生了孩子,老了,你就知道了,脚炉是个好东西。  
  她嫁给了卷毛小莫。是那种偶发的爱情,带来一个差强人意的婚姻。她在著名的红玫瑰理发店做理发师,卷毛小莫常来店里推销洗发水,渐渐就混熟了。小莫看她的眼神,有火苗隐隐地燃烧,她早发现了,但那火苗不能打动她,因此视而不见。直到有一次小莫来店里,径直坐到椅子上,点名要她理发,她知道他要表白了,她都想好了如何拒绝他的表白,但小莫什么都没说,在她为他刮鬓角的时候,他突然抓住她的手,额头顶着刮胡刀的寒光,吻了她的手背。她保持了足够的冷静,从镜子里审视他的嘴唇,爱情从那两片嘴唇上喷薄欲出,然后她检查自己的手背,手背上有隐隐的一小片亮光,似乎来自一个遥远的时空。她想起了善人桥下的初吻,想起了李黎明的嘴唇,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就湿润了。  
  婚后第二年,她有了个女儿。姨妈的预言渐渐应验,她的身体在产后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特别怕冷,尤其是脚,一到冬天,她就觉得脚冷,而且,她开始厌恶小莫的卷毛,觉得那狮子般的脑袋天天钻在她胸前,忙那件事情,一切都很脏。小莫为她留了平头,也不在意她脚冷,但她的性冷淡成为了他的烦恼。不知从哪儿听说的偏方,他从自己的父母家里找出了一只紫铜脚炉,买了一袋子木炭回家,对她说,你天天给我烤烤脚,把脚烤热了,你对我就不会是那个态度了。有一个冬天的夜晚,小莫没有回家,她抱着女儿,一边烤着脚炉,一边看电视连续剧,突然接到小叔子火急火燎的电话,问她家里有没有三千元钱。她觉得蹊跷,盘问再三,小叔子挂掉了电话。她是聪明人,预感到那是风月场上的治安罚款。他去捞谁?还能是谁呢?她有了不祥的预感。当场就拨小莫的手机,拨了好几遍之后,她终于听见了小莫疲惫的声音,说他人已经在广州,要谈一笔生意,过几天才能回来。她当即恸哭起来,你在广州?你还能回来?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事!你永远也别回来了,永远别进我家门,算我当初瞎了眼睛!
  
  丈夫的背叛,她是不能容忍的,更何况这门婚姻,她本来就是屈就。她与小莫的离婚之战,打了三年之久,起初并没有那么决绝,一方面是孩子妨碍了她的决心,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不宜启齿,那段时间小莫的生意波澜起伏,她守着看结果,不仅是给小莫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可惜小莫内债未清,外债越欠越多,开始有人跑到红玫瑰理发店来,拿了欠条出来找她要债。她彻底死了心,再也不愿意等下去了。  
  有一天她抱着孩子回香椿树街的娘家,路过善人桥的桥堍,正好看见阿紫和李黎明从一辆宝马轿车里出来。她很久没见过阿紫和李黎明了,听说他们在海南做汽车生意,做发达了,她总是不相信,认为是阿紫家放出的虚荣的风声,没想到他们真的衣锦还乡了。她注意到阿紫容光焕发,好像是换了一层皮肤,看起来比从前要漂亮许多,那一身时髦的装扮不是由廉价衣物堆砌的,是货真价实的名牌,阿紫颈链上那颗钻石的光芒,几乎刺伤她的眼睛,她情感上倾向于是假货,但理性告诉她,那也许是真的。她以前总是不敢看李黎明,现在无所谓了,她斜着眼睛看李黎明。李黎明戴着墨镜,穿白色西服,他的嘴唇被香烟熏得厉害,不再那么红润了,但那两片嘴唇之间,飘浮着某些往事,像烟一样,若有若无的。她记得李黎明少年时代的妄念,那个什么吉尼斯世界纪录,此后再也没听说过下文,她心里并没有多少庆幸,反而戚戚然的,暗自猜测,海南岛不是到处见海吗,那本子,一定是被阿紫扔到大海里去了吧?
                                                 7  
  离婚之后,多少有点寂寞,她首先修复了与顾莎莎的友谊,两个人又成了朋友。  
  顾莎莎还是胖,永远处于减肥的各个疗程之中。她经常到红玫瑰来,有时候来做头发,有时候是为了等她,一起去附近的健身中心做热瑜珈。她不算胖,只是害怕发胖,顾莎莎站在她身边,像是一面反射镜,反射了她残存的风韵,但是,也就是这点安慰了。她承认顾莎莎命比她好,嫁得比她好,顾莎莎和她丈夫名下有好多套房子,光是收租金,就衣食无忧了。她与顾莎莎一起出行,吃饭,打车,甚至旅游,总是等着顾莎莎掏钱买单,嘴上不忘感谢,心里是不以为然的,她觉得自己的命运遭受如此的不公,总是要有人偿还,顾莎莎,不过碰巧是一个偿还者罢了。  
  她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第二次婚姻,试着与几个男人见过面,但所见总是不如所闻,臆想中的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她扪心自问,认定自己不是一个坏女人,于是确信自己运道不好,一定是在哪里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哪里需要纠正?如何纠正?她自己不知道,要去问别人了。听说扫帚巷里有个算命大师,她拉着顾莎莎一起去求教。那大师相了她的面,问了她的生辰八字,说她本该是享福的命,只是取了菲菲这个名字,大错特错,她命里缺水,要忌草木的,怎么能菲菲呢?她一拍大腿,几乎尖叫起来,怪不得!然后她问大师,要是我叫段嫣,是不是命会好一点?大师在纸上涂涂画画,点头承认,用这个嫣字,会好一点。她用谴责的目光看着旁边的顾莎莎,似乎提醒她,你听听,听听吧,我一生的不幸,都是因为我的名字跟你配了套,你那么幸运,我这么不幸,都是我的名字为你牺牲,成全了你!顾莎莎很窘,过后慷慨地采取了补救措施,掏出钱包,让大师给女友再起一个好名字。于是,段瑞漪这个名字被大师隆重地写在一张红纸上,熏香片刻之后,她几乎是颤抖着把那张红纸装进了包里。  
  她第三次更名,赶上了末班车。派出所的人看着她的户口簿,说你这个人有意思,改名字像换衣服一样的?算你来巧了,最后一个机会,晚来一个月,就不让你改了,我们已经拿到了文件,下个月开始,严禁公民随便改名!  
                                              8  
  她作为段瑞漪的生活,开始得有点晚了。  
  名字被矫正以后,命运依稀也被矫正,她真的感谢扫帚巷的算命大师,段瑞漪这个名字带给了她幸福,遗憾的是,幸福显得很短促。那年秋天她遇上了马教授,一个丧妻的知识分子,年纪稍大,研究光缆的,除了懂得深奥的光缆技术,还懂得疼爱女人。她陷入了与马教授的恋情之中。因为自己无知,她特别崇拜马教授的知识,总觉得他干瘦的身体隐藏着无限的能量,这些能量会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很奇怪,与马教授在一起,她从来不觉得脚冷。她慷慨地向他付出了自己封存已久的身体。马教授对她的乳房很迷恋,但是他不无担心地指出,她乳房里的那个硬结有点问题,应该去医院看看。她解释说是乳腺增生,好多女人都有,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在意这个?马教授忧伤地说,不是我在意,是你自己应该在意。又坦白地告诉她,他的前妻就是乳腺癌去世的。她一下愣住,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乳腺癌,三十多岁就离世了。她又惊又怕,说,这毛病不可能遗传吧?老天爷凭什么专门欺负我?我要是再得这个病,世上还有什么天理?  
  果然就是遗传,她的乳腺癌已经悄悄地发展到中晚期了,事实证明,老天爷对她似乎是有成见的。她在医院里哭了半天,与顾莎莎商量要不要听医嘱,立即做乳房切除手术。顾莎莎说当然要听,怎么能不切?保命要紧啊。她沉思良久,苦笑道,保了命,马教授就保不住了,他最喜欢我这里了。  
  她舍不得放弃与马教授约定的香港之行,把手术通知单塞到包里,陪马教授一起去了香港。白天,马教授要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她一个人去逛街,在几家有名的金铺之间来来往往,想给自己买一条白金项链,等到项链挂到脖子上,凉凉地垂到锁骨以下,她忽然觉得这是个错误,一个即将失去乳房的女人,还有什么必要装饰她的胸部呢?这样,项链没买成,她临时改主意,挑了一条手链。  
  那些香港的夜晚嘈杂而潮湿,她与马教授同床共枕,脑袋贴得很近,她向马教授传授她的逛街心得,他听得很耐心,然后她开始控诉邪恶的命运,他小心地附和,终究敌不过睡意,打起了呼噜。他们依然亲密,但彼此的身体,其实失去了联系。她在黑暗中凝视马教授摊开的手掌,似乎看见那手掌里握着一根银色的长度无限的光缆,它穿过旅馆的窗子和窗外的街道,穿过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维多利亚湾,抵达彼岸,抵达全世界。全世界的声音和图像都浓缩在马教授的手里。她崇拜他的手。之后她开始凝视自己的乳房,它们仍然丰硕而结实,看起来很性感,但是,那已经是一首挽歌了。她轻轻地抓住马教授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马教授沉在睡梦中,手先醒了,热情地揉摸一番,忽然惊醒,翻身坐起来,惊恐地瞪着她的乳房,说,对不起,瑞漪,对不起,我忘了。  
  她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胸部,先是笑了两声,然后就哭起来了。  
                                             9  
  世界上只有马教授一个人,叫过她瑞漪。  
  她喜欢他用浑厚的男中音,叫她瑞漪,那声音传递出一些赞美,一些祝福,还有一丝温暖的爱意。但可惜,马教授后来改口称她为小段了。她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叫我瑞漪了?马教授的解释听起来很真诚,叫你瑞漪,嘴巴总是张不大,舌头很紧张,有点累啊。她知道那只是事实的一半,事实的另一半是合理的退却,是礼貌的躲避。那是他的权利。她清醒地认识到,段瑞漪这个名字带给她的不是幸福,只是一堆篝火,或者是另一只紫铜脚炉而已,仅供御寒之用,而所有的火,迟早是要熄灭的。  
  她不舍得浇灭马教授剩余的火苗。有一次她从医院跑出去,带上嫂子给她炖的红枣莲子汤,拦了辆出租车,直抵马教授的家。辛辛苦苦地爬到五楼,敲门无人应,她怏怏地转到南面,仰头观察马教授的阳台,一眼看见晾衣杆上有一只黑色胸罩,像一只巨大的黑蝴蝶,迎风飞舞。她愣怔了几秒钟,打开保温壶,对准花圃里的一棵月季花,把红枣莲子汤一点点地倒了个干净。壶空了,她又仔细看了眼五楼阳台上的那只胸罩。大号吧?她鼻孔里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肯定是大号。  
  与马教授分手,是与幸福的假象分手,也是与段瑞漪这个名字分手,她很心痛。住院化疗的那段时间,护士叫段瑞漪的名字,她无端地觉得那声音缺乏善意,总是慢半拍才答应,不仅是抵触,她心里有一丝深切的恨意,不知是针对护士的,还是针对自己的名字。她对护士说,别叫我段瑞漪了,你能不能喊我段菲菲?要不叫段嫣也行,我原来叫段菲菲的,以前还叫过段嫣,姹紫嫣红的嫣。护士埋怨她说,你那么多名字,我怎么记得住?菲菲不是很好吗?又好记又上口,谁让你乱改名的?你这个漪字我不知道怎么念,还去查了字典!她半晌无语,低头看着自己的胸部,说,是啊,这个漪字有什么好的?害你去查字典,害我丢了乳房。  
  她幻想以乳房换生命,但一切都晚了。再完美的乳房,切了就无用,什么都换不回来的。后来我们听顾莎莎说,她比医生估计的多活了半年,比自己期望的,则至少少活了半个世纪。  
  那年冬天遭遇罕见严冬,她的弥留之际,恰遇一场暴雪,亲人们都被困在路上,病房里只有她老父亲一个人陪护。她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认为是茫茫大水,说,这么大的水啊,都漫到三楼了。段师傅说,不是水,是雪,外面在下大雪。她说,不是雪,是水,我命里缺水,临死来了这么大的水,还有什么用呢。过后她看见有人蹚水来到了窗前,她对父亲说,她来了。段师傅以为她牵挂自己的孩子,说,你放心,小铃铛马上就来了,你哥哥去学校接她了。她摇头,说,不是小铃铛,是她来了,我看见她了。段师傅猜她看见了亡母的幽魂,你看见你妈妈了?妈妈跟你说什么了?她还是摇头,说,不是妈妈,妈妈不敢来,怕我埋怨她。是乡下奶奶来了,她蹚这么大的水来骂我,骂我活该,她问我呢,给我取了那么好的名字,我为什么鬼迷心窍,非要给改了?  
  段师傅以为那是糊涂话,他记得女儿只是在襁褓里见过祖母,怎么会认得祖母呢?所以他问,真是你奶奶?她什么样子?她说,干干瘦瘦的,黑裤子,打赤脚,右边眉毛上有一颗痦子。段师傅很惊讶,那确实是他乡下母亲的基本模样。然后他听见女儿叹了口气,说,算了,还是听奶奶的话好,我以后还叫福妹吧。  
                                                10  
  我们香椿树街居民后来送到殡仪馆的花圈,名字都写错了。即使是马教授和顾莎莎的花圈,名字改成了段瑞漪,其实也是错的。遗嘱需要尊重,一切以家人提供的信息为准,被哀悼的死者不是段瑞漪,不是段菲菲,更不是段嫣,她的名字叫段福妹。  
  段福妹。听起来,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名字了。如果不是去参加这场追悼会,谁还记得她有过这个土气而吉祥的名字呢?(选自《作家》2013年第8期)
 
【作者:苏童】  【发表时间:2015/3/11】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浏览1347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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