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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文斌，祖籍甘肃，1966年生于宁夏西吉县。先后就读于固原师范、宁夏教育学院中文系、鲁迅文学院。著有文论集《寻找安详》《〈弟子规〉到底说什么》、小说集《瑜伽》、散文集《守岁》、诗集《我被我的眼睛带坏》等十余部，出版有《郭文斌论》。长篇小说《农历》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短篇小说《吉祥如意》先后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冬至》获《北京文学》奖；散文《永远的堡子》获冰心散文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外文。现任银川市文联主席，《黄河文学》主编。中国作协全委，宁夏作协副主席，宁夏大学、宁夏师范学院客座教授。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听见红红喊时，东东都从红红家门前走过了。东东回头，看见红红追上来。到了东东面前，红红的脸突的红了一下，半天才说，东东你说我现在去上学老师要吗？东东惊喜地说，要呀，肯定要呀。红红说，你别哄姐，如果我去人家不要，可就把人羞死了。东东说，我敢保证，肯定要的。红红盯着东东看了一会儿，说，那你等等，我换件衣裳。　　
　　红红转身向家里跑去，两个又粗又长的辫子在屁股上生动地舞着。　　
　　东东激动得简直要爆炸了。红红终于要上学了！　　
　　红红穿了一身半新旧的军装出来，一下子像换了一个人。　　
　　红红转身锁大门。东东问，小红昵？红红说，还在“黑城子”（睡觉）昵。东东说，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红红说，她天天都是一个人在家里。东东说，那不等于把小红专政了？红红说，专政了少费五谷。说着，手里的铜锁味嚓一声。　　
　　那个院子一下子孤立起来，还有正在做梦的小红。东东看见小红的梦炊烟一样从院子里蒸腾出来，散发着烧炕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可是很快他就把小红忘了，因为红红正在向他走来。　　
　　红红上前，冲东东笑笑，把一颗水果糖塞在东东手里，然后揽了东东的肩向学校走去。东东就觉得被红红揽着的肩上有一百个伟大领袖毛主席。　　
　　不想红红却忽然停了脚步，紧着脸说，可是我该咋上昵？我总不能和卫兵他们坐在一起吧。东东想想也是，卫兵今年才报名上学，比他还低一个头，而他又要比红红低一个头。但东东马上就有了主意，你可以插到我们班啊。红红说，这行吗？东东说，有啥不行的，还有一下子插到四年级的昵。　　
　　红红就又揽了东东走。　　
　　走着走着，红红又停下来。东东问，又咋了？红红说，我咋觉得不好意思。东东说，有啥不好意思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胆量，竟不由分说拉了红红走。　　
　　借了东东的力量，红红走走停停地到了学校。　　
　　东东领红红到老师跟前。东东发现老师看见红红时怔了一下，像是被谁从身后抽了—棍。好在老师马上正常了。东东说，报告老师，她叫红红。老师问，有事吗？东东说，她想插班。老师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就看见红红的脸变成一张红纸。　　
　　一切都出乎红红的意料之外。老师不但收下了她，还让她当了三年级的班长。　　
　　红红上任第二天班里就出了事。老师正神采飞扬地讲课，东东的同桌李东升却哎哟了一声，从座位上闪出来哭。老师问怎么了？李东升不说话，只是哭。老师问东东。东东说他也不知道咋回事。老师又问李东升，李东升还是不说话。老师就说东东故意捣乱课堂纪律，就让班长打东东竹棍。红红就拿了竹棍走到东东跟前。老师让东东伸出手，东东就伸出手。红红看见东东的指头竹棍一般细。执行！老师命令。红红就狠狠地举起竹棍，狠狠地抽下去，却轻轻地落。老师问，谢红红你吃饭了没有？红红就更狠地举起竹棍，更狠地抽下去，却仍然轻轻地落。　　
　　老师生气了，从红红手中夺过竹棍，只听嗖的一声，竹棍在东东手上断去一截。红红就看见东东咬了一下牙齿，小身子抖了一下，挂在脸上的泪水清凉凉地落下来。红红忙说，东东你给老师交待。东东仍缄着口。竹棍就又一次落下来。这时，李东升又哎哟了一声，从座位上闪出来，哭。红红忙去座位上看，就看见一个很大的蛤蟆，蹲在李东升的桌仓里向她眨眼睛昵。　　
　　回家时，红红说，东东你咋不给老师说么？东东说，肯定是一撮毛放的，班里只有他敢捉蛤蟆。红红说，你咋给老师不说么？东东复又缄了口。红红就举起东东的手。东东的手上肿起两条，青休休的，好像肉皮底下趴着两条虫，好怕人。红红问，疼吗？东东说，不疼。红红说，你真能忍，你说了，他就吃了你？东东低了头，不说话。红红说，我明天告老师。东东忙说，别别别。那种过分的惊恐，让红红看着心里好一阵痛。　　
　　但一撮毛并没有领东东的情。东东依然是他们军事演习的主要目标。蛤蟆事件过去不几天，东东再次进入他们的埋伏圈，中了他们设在沟底的“地雷”。红红像拔树一样把东东从“地雷”里拔出来。东东疼得差点闭了气。东东想他的腿肯定是断了。红红给东东揉了揉，效果不大。红红说，我背你走吧。东东忙说，不不不。红红说，那咋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后来还是红红背了东东走。太阳早已落山了，沟底已是一片蛙鸣。红红两步并作一步地走着。东东努力忍着疼痛，配合着红红的步伐。不多时红红的身子就被汗洗过。东东要下来自己走。红红不让。东东的眼泪就下来了。红红说，东东你真能忍啊，我没见过像你这么能忍的人。你难道就不气？别人都把你害成这样了，你就不想咒他们一下？你可以咒他们吃炒面呛死，喝凉水噎死，找的媳妇塌鼻子，养下娃娃没屁眼。东东说，我咒不出来。红红说，少见，真是少见。　　
　　就在这时，沟岸上响起一片吼叫声：　　
　　噢……噢，行驹着昵，　　
　　噢……噢，行驹着昵，　　
　　吼叫声鸟阵一样压下来。红红气得像一个引燃的炸弹嗞嗞作响，东东仿佛已经从红红的身体里听到了那一声巨响。随着这一声巨响，红红的脚下呼地生起一阵风来，十几个小鬼同时趴到红红的脚下，抬着红红飞起来。　　
　　等东东回过神来，红红已经在岸上。然而那个鸟阵已经不在。　　
　　东方亮时，红红照例到后庄去叫东东。不想东东的腿肿得像面口袋。红红说，我去叫我爷爷。东东奶奶说算了，弄不好，连累了他老人家。红红说，天还没亮，我悄悄去叫。东东奶奶的眼睛就潮了。东东隐约知道红红爷爷是个能得很的人，能坐鬼抬轿，能让死人给他放羊，啥都胜，只是胜不过工作组和批判会。　　
　　让东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红红爷爷的手段竟是如此简单，只是趁他不注意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几巴掌，然后就告辞。　　
　　爷爷走后，红红让东东试着起。东东就试着起。果然起来了，也不疼了。东东皱了一下鼻，哧哧一笑。红红咧咧嘴，哧哧一笑。东东说，真神，比红嫂还神。红红忙正了脸色说，可不敢给别人说。东东忙点了点头，接受了一个特大任务似的，_边到炕台上拿书包。奶奶说，东东你就歇一天吧。红红说，对，你就歇一天吧。　　
　　东东奶奶送红红到大门口，千谢万谢。　　
　　过了一会儿，红红又回来，领着妹妹小红。红红说，我给你领了个伴儿。你们两个好好耍，别淘气。东东说，炕热热的，上来吧。小红就上去。东东把被子揭了一个洞，小红顺势钻进去，嘴里吸溜着。红红问，奶奶昵？东东说，上工去了。红红问，中午回来吗？东东说，说不上。　　
　　红红一走，小红机密地说，我爷爷咋晚来你家了？东东想起红红让给谁也不许说，那么这个小红是不是这个“谁”昵？正想着，小红说别装相了，我都听见了，他们还以为我睡着了昵。我爷爷骂我姐多管闲事，不来。我姐就哭。东东问，你见过你爷爷坐鬼抬轿吗？小红说，你猜。东东说，肯定没有。小红说，你才没见过昵。东东说，那么你说鬼是个啥样儿？小红就把眼一翻、舌一吐，吓得东东忙捂了眼睛。小红问，我爷爷给你咋治的？东东说，他只念了句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小红说，真的？东东说，真的。小红就在东东的手上掐一下，东东疼得直吸溜。小红口里念念有词：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红红进门，小红就从被窝里翻起来，让红红给她讲故事。红红脱鞋上炕，先是看了看东东的伤，肿已经消下去了，就钻进被筒。红红说，讲个啥昵？小红说，就讲《半夜鸡叫》吧。红红就讲，万恶的旧社会，没有钟表，人们起床干活呀，都靠鸡叫……　　
　　小红说现在也没有钟表啊。　　
　　红红说听着一长工高玉宝给地主周扒皮家干活，就靠鸡叫。每天鸡叫头次，长工上地干活。　　
　　和咱们上学一样早。　　
　　听着一可是长工干了好长时间，天还没亮。又干了好长时间，天还没亮。　　
　　鸡叫错了吧？　　
　　听着一有一天，高玉宝刚睡下，鸡就叫了，高玉宝想啊，连鸡也压迫人，就悄悄地去鸡窝里看。高玉宝擦着火柴，你猜怎么着，是周扒皮拿着烂簸箕一拍一拍地学鸡叫昵。　　
　　周扒皮真能！　　
　　住口一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小红跟上说，住口，千万不要忘记姐的肚子！　　
　　笑得红红差点闭过气去。　　
　　突然，红红正了脸色说，可不敢在外面这样胡说。　　
　　“地雷”事件之后，红红时刻像一只母鸡一样护着东东，像一位侦察兵一样提防着敌人，让一撮毛的许多阴谋一时无法得逞，东东受人欺负的生活暂时告一段落。东东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就以用心给红红补课来投桃报李，从一年级直补到三年级。　　
　　现在，红红都能读下来爹的信了。上学之前，每次爹来信，娘都让她叫来东东读。东东读信的声音真是好听啊，东东读信的神态真是惹人啊，红红能够从东东的声音中闻到知识的香味儿，就像刚出锅的玉米一样，就像冒热气的白面馒头一样。后来的曰子里，每次东东来家里时，她都向东东问些学校里的情况，东东就给她讲。时间一长，红红只有一个家那么大的心，只有一个村子那么大的心，摆满了锄头粪筐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心，就被东东捅开了无数的窗子，无产阶级的春风吹进来，社会主义的阳光洒进来。真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做人就要做这样的人”。红红上学的念头就是这样慢慢地从心里萌发出来的。　　
　　今天，她能成为明星小学的一名学生，一个班长，一个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胸前飘着先烈们的鲜血染成的红领巾，肩上挎着绣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花书包，还真要谢谢人家东东昵。同时，心底里还为能和东东做同学感到自豪，为能成为东东“最亲密的战友”感到自豪。是谁每天和学习尖子走在一起？是我谢红红。尽管学校不给他评“三好”，尽管一撮毛一伙骂他狗崽子，但老师对他的器重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爱学习的同学对他的羡慕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上学真好，和东东在一起上学，真好。　　
　　这天放学，小红早早地在村头等红红，说爷爷被队长派到油坊去了。红红吃惊地问，队长为啥让爷爷去油坊？小红说，听说油坊闹鬼，别人都不敢去。东东说，我咋没听我舅说过？红红说，就是啊，你舅就在油坊里啊。东东问，你爹你娘啥时回来？红红说，说不上。红红问，你爹你娘回来过吗？东东说，前天晚上回来了一次，天没亮就走了。红红说，看来大会战比打日本鬼子还难缠昵。东东说，我爹说支书让他们今年就实现共产主义。红红说，那么迟啊，我爹说他们支书让他们这一月就实现昵。　　
　　大家的神情里便都有了期待，好像共产主义已经敲着锣打着鼓进村了。无数的白面馒头，无数的肉菜，无数的黄军大衣，无数的翻毛皮鞋，无数的电影，无数的铁梅，无数的李玉和……他们都吃得快要撑破肚皮了，卡脖眼了；都穿得比座山雕阔气了，即使北风扬雪也能像在自家被窝里一样坐在场里看电影了，再不必啪啪啪地跺脚了……爹已经从大会战的地方回来，整天坐在家里过年；阶级已经消灭了，一撮毛已经被正法了……他们想啥时上北京天安门就啥时上北京天安门，想啥时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就啥时见伟大领袖毛主席；伟大领袖毛主席都拍着他们的肩膀了，握着他们的手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那个手绵啊，比凉粉还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那个笑甜啊，比蜜还甜……　　
　　红红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一副忘我的神态，小红和东东跟着，同样一副忘我的神态：　　
　　—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　　
　　到了红红家门口，红红问，东东不回去行吗？东东说，我奶奶没人做伴儿。红红说，你奶奶是大人做啥伴儿？东东说，但我得给我奶奶说一声。红红说，说一声就来，在我家吃饭，正好我外奶奶前天偷着捎来一碗莜面，我给咱搅搅团。东东说，我奶奶要是不让我来昵？红红说，小红去跟上叫。　　
　　东东和小红没有屁大工夫就来了。红红说，你们两个给咱们剥蒜，看谁剥得快。两人就比赛着剥。蒜辣得指甲疼，但东东坚持着，因为小红没有叫唤指甲疼。　　
　　红红一手拿了擀杖在锅里搅，一手从碗里抓了莜面，_撮_撮往锅里氽，氽完了又很快地往灶里喂一把柴，又抓面……面在锅里熬得吧嗒嗒响。莜面的味道就弥漫了一屋子。　　
　　今天的饭真香啊。三人就着蒜汁，把碗里的搅团吃成山，又削平，又吃尖。吃啊吃。小红说她都吃到脖子那儿了，用手指着。东东说他吃到嗓门那儿了。　　
　　吃完饭，天就黑尽了。红红边洗锅边说，小红你去把大门关上。小红不敢去。东东说，我去。小红说，有鬼昵。东东说，我不怕，但心里却咚咚跳着，脊背凉飕飕的。红红说，哪里的鬼昵，老师说要信伟大领袖毛主席，不要信牛鬼蛇神。　　
　　红红和东东趴在炕上读课文，小红在被筒里捣蛋，红红就一边读一边伸手把小红压住。小红身子拱起来，红红压下去。暮色苍茫看劲松一压下去，乱云飞渡仍从容一压下去，天生一个仙人洞一压下去。　　
　　小红就耍脾气背过身去睡，一边嘟囔，我看你就像个仙人洞。　　
　　红红一下子笑得像个下蛋母鸡似的。母鸡一把把小红抱住，一个劲地咯咯咯。东东不知道红红为什么这么高兴，反而怔住了。　　
　　小红没有领红红的情，继续说，我看你就像个仙人洞，里面钻着个谢东东。　　
　　红红的笑就突然打住，就像是一个骑飞车的人突然发现前面跑过一个小孩，一把拉死了车闸。小红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就悄了声，等待着红红的处理。就在这时，红红转脸看了东东一眼，接着松开车闸，再次变成一个下蛋的母鸡。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东东就觉得他的心里摆满了鸡蛋，白花花的一片，又一片。　　
　　突然，红红止了笑，把脖子伸到窗前听了听，悄声说，外面啥响着昵。二人就都耸了耳朵听。红红一口吹了灯说，悄悄睡。　　
　　不一会儿，红红就听见东东和小红睡着了。月亮从窗缝里挤进来，在对面墙上划了一道窄窄的白，在被子上留了一个尾巴儿。听得见谁家的狗在叫。就有一袭伤感无端地涌上红红的心头。这时，窗子哐啷一下开了。红红吓了一跳。伸进来的却是老花猫的头。老花猫腾地跳到炕上，月亮跟了进来，照到东东的脸上，让红红觉得东东就像一缕烟要飘走似的。这种感觉真是奇怪，课堂上，东东领读课文时，读着读着，她就觉得东东飘起来飘起来，轻烟一般，收也收不住。她不由伸手给东东拽了拽被角。一拽，竟拽出了心事，突然想揭起被子看看。揭开，才知道三个人都和衣而卧。猫到地上转了一圈儿，又跳到炕上，从她和东东中间钻进去，她一把抓出来，放在她和小红中间。　　
　　红红下地小便，不知怎地就碰着了顶门的长凳。她忙看了东东一眼，东东睡得很死。就在她小完便上炕时，东东伸长脖子看了她一眼，又睡着了。红红这才发现东东枕着爹的枕头，梗着脖子，就把自己的换过去。托着东东的头时，红红的心里蓦然间升起一种奇怪的东西，像是要把人的心融化。现在，不知陪伴了自己多少个夜晚的枕头就在东东头下。这是多么好啊。看着眼前这个瘦长瘦长的脖子上吊着的大脑袋，这个瘦削的双肩不堪重负的大脑袋，这个总是考全校第一名的大脑袋，这个秘密似的让人着迷让人猜想又让人可怜的大脑袋，刚才给他换枕头时在心里升起的那种东西就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变成一种十分美好的东西，_丝_丝地在她身体里流淌，让她无端地感动，几乎都要流泪了。　　
　　不知为何，经过这么一夜，他们一下子成了亲人似的。等东东和小红洗完，红红把一个高粱面饼掰成三块儿，一大块给东东装上，中等的给小红，小的留给她。关上房门，锁上大门，一个拖一个走进黎明。　　
　　星期天中午，东东给红红去送信。红红家的大门锁着，几个小孩说红红和小红去沟里洗衣服去了。东东就去沟里。他找不见到沟里的路，左走走，右走走，总是找不见。前庄里他不常来，生着。庄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几个鸽子从沟这边飞到那边，又从那边飞到这边。蓦地，东东看见了一个黑头顶儿，像蘑菇一样贴在沟岸上。往前走了几步，正是小红。就想吓小红一下，从后边捂住她的眼睛，让她猜是谁，她肯定猜不着。　　
　　就悄悄地走过去。　　
　　沟岸一点点近了，对面沟帮一点一点往下掉着。　　
　　他轻着脚步儿，就要到小红跟前了。　　
　　不想却把小红给忘了，一下子就忘了。　　
　　他看见了红红。红红在泉边上。红红弯一下腰从盆里捞一把水到身上，弯一下腰从盆里捞一把水到身上。　　
　　东东正看得出神，不想红红突然一个仰脖，东东愿意相信他是在红红仰起脖子前就缩下身子的。　　
　　等东东再次探起头来，红红已端了一盆水从头上往下浇，阳光在红红身上闪闪烁烁。　　
　　当东东再次把目光投向沟底时，红红已穿上了衣裳。东东就后悔得不行，当时怎么就看起太阳来了昵。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本来是要吓一下小红的，就悄悄地走过去，捂了小红的眼睛，小红却没有反应。原来，小红睡着了。　　
　　红红从沟底上来，说，东东你咋在这里？东东说，送信。说着把信给红红。红红惊喜地问，谁的？东东说，你爷爷的。　　
　　红红当即拆封，不想爷爷的信只有这样几句话：　　
　　红红：　　
　　晚上千万不能出去，睡觉前一定要把大门顶好。大队长说这月底让爷爷回家，快了。记住爷爷的话。　　
　　红红才放心了，折了信，装在兜里。　　
　　东东问，你下午做啥去？红红说，挣工分啊。东东说，那我也去。小红突然跳起来说，我也去。红红说，好吧，收工你就不回去了，正好再给我们做一晚上伴儿。　　
　　收工，天已黑实了。红红让小红帮她烧火做饭。小红问，做啥饭？红红说，当然是红烧啊。小红不高兴地说，又是红烧丨红红说，红烧咋了，老红军说毛主席最爱吃红烧了。小红说，别骗人，人家毛主席天天吃的是土豆烧牛肉。红红说，你问东东，老红军是不是这样说的？东东抿着嘴点了点头。小红说，我才不信昵，毛主席如果吃红烧，那还不把北京人民臭死，说着，很响地放了一个屁。红红笑着说请注意公共卫生。小红一本正经地说，管天管地，管不了老爷放屁。　　
　　红红往锅里放红薯时，东东说，我回去一下。红红说，没啥事么回去做啥？东东说，我一会儿就来。　　
　　东东走后，红红生气地给小红说，明知道家里早就没面了，还胡嚷。小红就抬头看红红，目光软软的。红红的心里就痛了一下。不要说小红，就连她，也实在是不爱吃红烧(煮红薯片）了。但又一想，就这红烧，也不是人人都能吃上的，就像东东这些高成分家，就忙把心里的埋怨打住。爷爷常说，无论啥时候都不能埋怨，即便是灾难；要时常心存感念，即便是灾难。这样想时，红红的心中就又平和下来。就换了玩笑的口气给小红说，都怪你，一个臭屁把人家东东冲走了。小红说，屁能把人冲走？屁如果能把人冲走，苏联的飞机过来，咱们就用屁冲，让全国人民把屁眼对着天上，看它苏联再讨厌，还省得修防空洞。红红笑得把一把红薯片都捏成碎末儿了。直到小红喊红薯片红薯片，红红才顺过气来，说这倒是个好想法，我一定让民兵连长报告伟大领袖毛主席。小红的黑眼珠就转到眼角上，问，东东能想出来这样的好办法吗？红红笑笑，说，小红我正要和你商量件事昵。小红听红红要和她商量事，一下子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正了神色看着红红。红红说，东东已经好几天没有拿馍馍了。小红问，为啥？红红说，还能为啥，没啥拿了呗。小红说，那还不饿趴下？红红说，东东是硬撑着，我看他快要撑不住了。小红说，你的意思昵？红红说，姐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小红说，你说。　　
　　红红犹豫了半天，最后下定决心说，如果我们两人每天吃个半饱，就能给东东省一顿，你看咋样？小红十分爽快地说，行啊，就从今天开始。口气斩钉截铁。红红说，看来小红真是长大了。小红就觉得自己一下子长高了一寸，又一寸，都快赶上铁梅了。红红说，但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小红就学着江姐的样子庄严地点了点头，脸上泛出动人的革命红色。　　
　　突然，小红说，我去叫东东吃红薯吧。说着，一丈子跳出门去。　　
　　不想东东正在喝菜汤。小红说，你咋哄人昵？东东笑笑，说，小红你喝点汤。小红说，说好了在我们家吃的么。东东奶奶给小红端了一碗汤。小红不喝。东东说，你不喝我就不去你家。小红就喝。小红喝时，看见她在汤里，才发现东东家的汤是能当镜子照的，忙给东东说，你看我在你家的汤里面昵。东东就低下头。东东奶奶也低下头。小红就觉得东东和奶奶也像两碗绿菜汤。　　
　　小红一进门就兴冲冲地给红红说，东东家的汤能当镜子照昵。不想红红厉声说，住口！一边看东东。东东做错了事似的。红红忙把给东东留着的红薯片端了出来，让东东吃。东东说他吃饱了。红红就生气了，挤也挤着吃些么，有多饱昵？东东就拿了一片，但吃得很慢很慢，就像饱得了不得的样子。　　
　　红红果然发现，小红吃到平时饭量的一半时，就停了下来。看着她那副坚决和自己的胃口做斗争的样子，红红心里好一阵难过。　　
　　红红洗锅时，东东已关好了大门，小红已提来了尿盆。　　
　　都乏了，三人早早地上了炕。红红从书包里往出掏书。小红说，咱们耍一会儿吧，书有啥看头。红红问，耍啥昵？小红说，耍领新媳妇吧。红红问，谁当新娘？小红说，你当。红红问，谁当新郎？小红说，当然东东啊。红红问，驴昵？小红说，我。　　
　　说着，小红已给红红头上盖上了头巾，让红红哭；给东东交叉绑了两个红领巾，说是挂红。红红不哭。小红说，不哭也得淌眼泪。说着在手指上睡了睡液往红红脸上抹。红红就忍不住笑。小红说，不准笑，一笑就不像了。红红就忍住。然后小红趴在炕上，让红红骑。红红就骑了。驴就把新娘驮到新郎家。　　
　　小红让新郎给新娘揭盖头。东东就咬了嘴唇，十分小心地揭，好像手里是一块玉，不小心就被打碎了似的；好像头巾下面是一个小鸟，不小心就飞了似的；好像头巾上有一个梦，不小心就惊醒了似的。平常的红红一点点一点点露出来，还真有些新娘的味道昵。就在头巾揭到一半时，红红蓦地瞥了东东一眼。东东的小身子就不由得颤栗了一下，东东觉得有一百只百灵鸟从红红的眼睛里飞出来。　　
　　突然，红红又笑起来。小红说耍么嗄，不耍了算了。红红咬住笑。小红给东东端来一碗白头到老饭，让给新娘喂。东东就喂。东东就把一片红薯片喂进红红的嘴里。　　
　　然后是打头。红红和东东只是笑，却不肯打。小红说耍么嗄，不耍了算球子咧。东东说那么来来来，就先主动趴下用两只手撑了炕，羊的样子。小红就把红红的头压下去压下去，然后一手按住东东的头一手按住红红的头，压水瓢似的，猛一用力，然后无比开心地看着搓着额头的红红和东东，笑。　　
　　下来是圆房。小红让红红和东东背靠背坐了，把红红的头发从肩上搭过去，让东东抓住，她拿了一把梳子一边梳，一边念念有词：　　
　　头一梳子短后一梳子长　　
　　张家的女儿跳过李家的墙一梳子，两篦子两口子好上一辈子　　
　　小红念完，一把从东东手里把红红的辫子夺走，说，攥上一会儿对了，还像真的一样了。东东的脸就红了。　　
　　下来是撒核桃専儿。小红跳到地上找了几个杏核，让新娘新郎互相捂了对方的眼睛，然后，一边往被窝里撒，一边念念有词：　　
　　双双核桃双双枣双双儿女满地跑坐下一板凳站下一大阵
　　红红的眼睫毛在东东手心里毛茸茸地扑闪着。　　
　　生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貌姣的生小子，要好的戴顶子，穿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