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熟人,叫大林,才四十多,冷不丁的,竟死了,以那样的方式,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耳光,无声息地打在我们赤裸的脸上,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痛感,毕竟,嗯,真的蛮忙的,尤其我们这个圈子。
……每个地方,都有各种小圈子,而每个小圈子,其基本活动方式就是不同名目的聚会与饭局。你晓得的,到处都是这个样子。我们都习惯并需要这样的圈子。
大林呢,算是鄙圈的,也忘了认识多久,反正看上去也是有模有样的。我们这圈子就是这样的,大家都煞有其事地混着,若干年下来,便都有“份量”、有“格局”了,常会摆出一副懒洋洋的表情,被别人这样地介绍:新锐画家某某,知名编剧某某,领袖诗人某某某,首席设计师某某之类的。介绍到大林时,常常会发现他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可能是在替大家点菜、找服务生要空调遥控器什么的,就算好不容易逮到,他会滑稽地一碰脚后跟、站得笔直,伸出两根手指贴着眉毛,敬个微型的西式礼:“诸位好,我是来打酱油的。”大家哄笑:“我也是!我也是!”嘿,谁不是呢。
大林长着一张溜圆的脸,黑粗镜框,人缘好极了,不论新朋旧友,再“格色”再“端”的,他都能逗弄得对方走下云头。聚会时,他一般负责搞气氛——一个像样的聚会,是需要角色构成的,咳唾成玉的大人物、豪放的买单人、抽疯的酒鬼、壁花美女、持不同政见者、插科打诨的等等。大林呢,约摸就是最后那个角色,他掐掐捏捏的懂点测字与释梦;擅长用文雅的方式讲荤腥段子;还有点小丑风格的表演才能,模仿某位名人模仿一个结巴什么的,能让大家欢乐得胃口大开。哪次聚会没他,那真像是高汤里少了一小撮盐。
近些年,弄顿热腾腾的“高汤”越来越不容易了——大家都熬过了寒酸的季节、或多或少地阔了,彼此反不若从前那般的亲密无间,比如,这个大佬与那个大佬,不知什么缘故,不对路子了,且各有各的拥趸,场合上虽也共同露面,但那面目里的生硬,蛮让旁观者难受的。再比如,好好的搞个创意吧,这几个只想要媒体效应,那几个却图个真金白银,有的想沾点主旋律的好处,有的则恨不得把反骨支在脑门子上,几种想法一搅和,到最后就弄成了四不象。当然还有其它更多的小麻烦,关于介绍的先后、发言的安排、采访与见报的篇幅等等,更不用说某个异性不均匀的荷尔蒙作用等等——其实也不奇怪,都是艺术家嘛,“难搞”就是他们的特征。
这样的时候,大林就有点作用了。他上下左右跳跳,暧场,救场,甚至让大家笑场。就算他把所有的宝都耍完了,总还会有最后的救命稻草:星座。这真是屡试不爽的万灵妙药,一旦席上尴尬或是僵持了,大林就会不动声色像是无聊地问起身边的姑娘——她毫无疑问相当漂亮、并有着同样漂亮的无知,你知道的,圈子里永远都会有不断加入的新鲜人,像流动的河水一样冲涮着我们这些生了青苔的石头们:“嗳,小某,你信不信,我猜出你的星座?”
“不可能吧。第一次见,就能猜得出?”姑娘的明眸在桌子上流转,灯光下这一张张保养优良、牛叉极了的脸,她可仰慕多时了呢。
“对,是挺难的。”大林真诚地盯着她。“那不如,我猜你喜欢谁好不好?”
小某的脸,得体地红了:“那算了,你还是猜星座吧。”
大林于是拉起姑娘的右手,一点不色情地看了许久,无聊中的我们都在无聊地等。大林最终慢吞吞地说:“你的手……真白。”
哈哈,我们笑了。大林不笑,仍旧拉着那手:“我知道了,你这个星座跟金牛座最合的!在座的,哪位男士是金牛?”
星座的小火苗,一点就燎原了。马上有人自动认领或相互指认,又有半老的男人假装生气,说大林欺负他不懂得星座不星座的,大林连忙认错,并开始扫盲,以席上各位的星座为教材,分析其性格强弱、扑朔迷离的桃花史与令人感慨的命运曲线……星座学真跟红楼学一样的深不见底,甚至可具体到每日运势——大林在手机上找到专业网站,输入某人的星座,并配合其生肖、出生时辰以及血型什么的,然后一本正经地逐字念出:你明天出门一定要戴绿色饰品(眼镜也算);午休时间可能会遭遇暗恋者表白;建议逛名品店,会碰到心仪货品打折。
瞧,是有点意思吧,席上哄哄然狂欢了。人本来就是自恋的动物,艺术家更是自恋之王,有的还会延伸到自己的旧恋人、未来的追求者、某个同行(对手)等。一时间,各种细嗓门粗嗓门都在抢提问权:那白羊座的下月运势如何?你替我测测下个星期的社交禁忌?嗳,我!摩蝎的速配星座是什么?
对照、惊愕、拍大腿——碰杯、喝酒。怀疑、笃信、一声叹息——碰杯、喝酒。桌上如火锅烧开了一般……大家都那样的天真、投入、欢乐,好像这茫茫人世间除了星座值得信赖、还算有趣、还能一谈,别的就全是他妈的狗屁。
当然也有人嘀咕,“什么星座不星座的,我从来不信!我工作室最近忙死了,专程赶过来就为听这些?都是大林闹的!”
“行啦,这年头谁还一本正经谈话啊,就是互相打发打发、搞个气氛呗。就算大林不在,也同样会有人聊起星座的,全天下都这样,所有聚会都这样,不谈星座别的还谈什么呢。再说,星座有时也蛮灵的,就是男女相亲、填大学志愿、单位招聘什么的,也要分析星座的,你别老土了。”
“哼。”这位抿住嘴,想想还是不服气,“我就不明白,这大林到底干嘛的,不能写不能画的,就这么无事劳的瞎混?”
“没听过‘社交名媛’么,我觉着大林就是这么一朵很正点的交际花。”有人插话,他手里正翻着一本死厚死沉、180克铜版纸的设计杂志,他翻到封三,用指头点着由露肩礼服、手袋、名表和珠宝构成的“爬梯”照片。
这位于是低头凑到杂志上去、把眼镜推到头顶研究了好一会儿美人图,思索片刻:“我们这个圈子,都应当是‘家’嘛,谁说大林不是呢,他是社交家。”
闲聊的这几位,的确是一等一的“大家”,作曲家的歌五年前上过春晚,影评家则是“金扫帚”票房毒药大奖的独立影评人。他们虽则嘴中刻薄,这不过是圈子里一贯的表达方式,其实跟大林都是好朋友,家里侄子找实习单位、车子年检或身份证挂失什么的,都是大林替他们搞定——弄艺术的人,最是面嫩,又藐视社会规则,世俗能力总是弱的,尤其讨厌等人、找人或是与人理论,大林呢,并没什么社会关系,大事办不了,这些恼人的小事,绝对可以一手包办。所以,也对,就算是社交家吧。
……大林后来也听到这个玩笑了,索性直接拿来用,做了一张花哨名片,自称“非著名社交家”,在圈子里发着玩。
“这个顶适合你!你看我们还做不了呢。”大家弹着名片发笑,知道他才不会把这个当回事儿。大林天性乐观,从不摆死脸。不像圈子里的大部分家伙,为了艺术或非艺术的烦恼,搞不好就“low”了,脸色总那么难看,情绪总那么愁苦,强迫症、抑郁症、失眠症、梦游症、亢奋狂想症什么的简直就是日常装备,谁要没有,那还真是没得艺术前途了。
2
现在回想,大林还真是不辱“社交家”这一名号。目下遭逢盛世、所谓文化大繁荣,活动委实太多,诸如新书发布、名人对话、拍卖品预展、中韩水墨记、两岸书家会之类的,简直没完没了,其实是“老三篇”,大家都不耐烦极了,这个借口出差,那个托病不便,反正总有人缺席,倒是大林那四喜丸子脸绝对一场不落,笑容可掬地晃来晃去,如及时雨一般——可接待记者,可带头鼓掌、可替众人拍合影、可与音响师沟通、可签字代领车马费……一天天的,大家对他都有感情了。
而圈子里的社交感情嘛,就像我们与星座的关系,你懂的,又不可能当真疼到肉里戳到心里的,就是一种含含糊糊的场面上的热闹感觉。
不知大林是否也意识到他已经拥有了我们的“关系”。总之,就在不久前,他居然“策划”起一个“大爬梯”了,几乎邀请了我们这个圈子里所有的大人物与中等人物,并巧妙地暗示,这是一次单纯的“同好雅集”,并没有润笔费、剪彩费或随便什么费。
不消说,我们相当意外,乍一接到邀请,简直有些酸不溜丢的,他算老几呀,一直跟着跑跑龙套的,现在竟占起我们的便宜?开玩笑,我们哪是随便请的,省图书馆的演讲都推掉了;开玩笑,5000块以下的出场费根本都不考虑的呢;开玩笑,多大的官员都不放在眼里,还怕得罪大林吗。
不过,那些小器量的念头也就是一秒钟的事,大家毕竟都是成熟的理性的动物,想想大林也曾帮过忙,虽然是些芝麻绿豆的提不上筷子的忙,可他毕竟在圈子里混了这么久,哪怕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再说,越是平常人物,越是不要怠慢了,传出去会显得太势利了。而且,这种事情,一次头的买卖呗,就算大林再有本事操办,以后是断断是不可能再把他面子的。
可能大家的心理都差不多,彼此暗中打听一番,“你去不?你要去的话那我也跑一趟吧!”、“烦呢,地方很偏,都没听说过!”
聚会地点确实远,出了市区上绕城高速要开很久,下来再穿过一大片树林、弯弯绕绕转过一个大水库,接着又是无边际的人造湿地……最终,大家坐定,环顾一番,嗬,这地方可以呀,远离尘嚣、别拥山水自不用说,也太实在了,桌椅,器具,摆件,墙上地上顶上,包括侍者的制服与卫生间水龙头,全像码着美元欧元或支票。这是什么主儿的地盘哪。
看到桌上的嘉宾名单,大家更吃惊了,大林这场子搭得很屌呢,绝对跨界,绝对“高、大、全”,有多年不出山的老家伙,有新崭崭的当红炸子鸡,有的连我们也只是听过大名,大林何德何能,能凑成这么个局呢——稍后大家有空咬耳朵一碰,哦,原来大林运作这个“场子”是有一套“方法论”的。
比如,圈子里最有影响力、画作被旧金山亚洲艺术馆收藏的A老,完全不可能请动的,可A老有个忘年交,年方21岁的研一女生小B,大林先跟小B讲定(她跟大林一样,是星座专家,两人常有业务探讨),通过小B去搞定A老;而A老一定下来,与A老地位相当的著名作家老C觉得他不去的话,反而不对了;A老与老C一出来,画坛文坛别的画家与作家D、E、F们便不会推托了……再往周边推,以每个人为圆心进行涟漪般的扩散,版画家E与设计师G是同门师兄弟,而概念摄影师F与女诗人H一般喜欢出双入对。同时,他们分别又有交好的昆曲名角I、出版界大牛J、言论公知名人K。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想想也有点感叹呢,随便换作我们哪一个,恐怕都没有这么周全的耐心与巧心。社交力也是生产力。
但看今天的大林——起先他是站在拱廊的台阶处,照应着四面八方的漫长寒暄,一边极为恳切地搀着这个老某、挽着那个某老,把他们一一带入,他那富有仪式感与历史感的架势,像有最长的红地毯铺着,像有一百个镜头与闪光灯对着,像在进行网络视频与卫星直播,让观者都陷入某种荣幸而高雅的情境……这会儿,他守在签到厅,带点小淘气地,给这个伺候着笔墨,夸赞某女士的帽子或某男士的烟斗,或是赞叹谁谁引起争议的新作,浑身散发着头牌司仪般的熠熠光彩。
妈的,今天简直是他的大喜日子啊。我们远远地观赏,感到一丝助人为乐的欣慰感。
只是这个聚会的主旨一直隐而不露,现场看不到横幅、主题墙,也没有海报或“易拉宝”,没有不停播放的企业形象片,没有人手一份的集团画册或项目策划书,总之,没有任何信息可以说明此次活动的性质与目的。我们如常地闲聊,心中却暗中思量,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雅集,真不知大林要打我们什么主意呢。
聚会渐至好处,葡萄酒苏打水冰块,蛋挞慕思草莓,侍者高举着托盘跑来跑去,还有一个器乐四人组在一侧很有分寸地搞情调。
会所主人姓蔺,蔺相如的蔺,四肢孔武,面相粗放,反倒像武将的后人。在大林的引导下,着马球衫的蔺总在各个台席间穿行,大林挨个儿地替宾主作着流光溢彩的介绍,这是他的强项,他对我们太熟悉了,随便谁在哪个旮旯获过什么破奖,再冷门再拗口的他都能吹得像诺奖似的,惹得蔺总一阵阵惊叹,极其谦逊地递上名片敬称“大师”,邀请各位“大师”以后到他的会所做客,他另外还有几处风格不同的,大家看哪里方便就好。
而关于这位蔺总,大林避重就轻,只说蔺总对艺术很关注、搞点人像摄影什么的。哦,摄影。大家点头。大林顺便就蔺总的摄影装备进行了重点介绍,光是那些个镜头,就够惊人了。
“现在什么人都搞摄影!他那个哈苏,他妈的我都没摸过。放他手上,东北人怎么说的,白瞎了!”说话的连连咂嘴。
“哈苏!他真有钱玩哈勃呀。”
“切,专攻人像摄影,我看是替小三小四拍拍写真吧。”
“等一等,我晓得了!”有人轻轻敲敲桌子,表情突地严峻了,“搞不好这场鸿门宴最后是替我们拍照片吧。”
开玩笑!我们可都是有影响力和公信力的,难道想拍就拍?版权在哪里?使用权在哪里?如作商业用途又怎么说?有人当即百度,查到这位蔺总下面的子公司,业务范围涉及到医药、房产、保险,保不准最后会拿大家的肖像照去弄些铜臭熏天的事来!
众人胡乱猜测,有人埋怨大林做事不知轻重,也有人觉着大林可能也不知其详。当然呢,其实也无妨,都是场子上混的人,这么多年下来,说“不”的资本与技巧已经越来越高了,尤其对我们宝贵、苦短的艺术生命来说,更该在必要的时候坚定地说“不”。哈哈这位蔺先生到最后肯定会白欢喜一场的。至于大林最后怎么交待,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么一盘算,大家反而心安了,只管举着美酒热络畅谈,一位书法家还上去抚了几把古琴,昆剧院的当家闺门旦则起舞为其助兴,气氛真是越来越洽好。所谓社交嘛,就是这样的,越是没有下文,上文就越要显得热火。
这样深度配合着的气氛一定让大林很是受用吧,他如小火把似的热气腾腾地四处走动,跟各个桌子的“兄弟们”开玩笑、抢蛋糕、互相点烟、不时仰头大笑,掀起快活的波浪,十足烈火烹油,左右逢源的轻佻劲儿——算了,由着他耍吧,不是给面子么,给到底,反正也没下文。
那位蔺总在不远处举杯吞着酒、一边机械地拿坚果下酒,像在思考人生要义,姿势如同某个俗气的电影镜头。再仔细点看,他其实一直注意着大林,眼神里竟有着几分沉痛。大林呢,偶尔回看一下蔺总那个方向,带着点羞怯的胜利感。搞什么名堂呢。
时间慢吞吞地过着,人们各自闷头打电话、玩iPAD、四处走动到外头透气,再拖下去就要散黄了,不如赶紧的图穷匕现吧。终于,有人拍话筒了,一看,是蔺总。
蔺总另一只手仍举着酒,脸还是白的,舌头不算大,脚步也稳,依然极其谦逊,以他的那种方式:“各位大师,有缘千里来相识,今天真是蓬荜生辉,蔺某实在是三生有幸,能够与各位大师欢聚一堂……在此,我要隆重感谢大林!大林啊,过来,来这边,咱们要喝一杯。”
大林此前是在跟几位年轻女士研讨塔罗牌,因蔺总发表宏论,便停下仰头聆听,猛听得喊他上去喝酒,大林显得意外,他那一角的人连忙起哄架秧子地推他上去。是啊,喝呗,早喝了早散,大家都忙,还有别的场子要赶呢。
大林于是跑上去,手中还捏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牌,表情也没收拾好。其实蔺总喊他上来,大概只是为了抒情吧。蔺总对大林举举杯子,又转向话筒:“各位大师有所不知,借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汇报一下,我跟大林从光屁股就认识的,小学中学一路过来的同学,大林书念得好,名列前茅是老师的心头肉,我呢,名落孙山是老师的眼中钉。我家老子一看到大林的脸就打我屁股,打得屁滚尿流……”大家配合地拍手。一位编剧小声评价:“他成语掌握得不错。”
大林也在笑,略显不够自然。
“可讲实话,我不服气,成绩有个屁用,对不起,各位大师,我讲粗话了。我的意思是,谁最能混才是硬道理,现在你们看看。”蔺总看来还有点演讲的艺术,他嘎然而止,像演员谢幕般地平举起两只手臂,把下巴半抬起来,指向这个金碧辉煌的会所,从左边移动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手上的大酒杯晃荡着,可以看到里头红酒的“挂壁”颇厚,像最微型的帷幕一样慢慢垂挂着——座中刚才有位教授替这酒估过价,一瓶起码人民币四五千,他中途溜到地下酒窖转了一圈,回来显得有些愤然,咕里咕鲁说了一长串谁也听不懂的酒牌名,教授曾应邀在澳大利亚讲学过两个月,回来后便以红酒鉴品专家在圈内闻名。
蔺总的上等红酒在每个人的杯中晃动着,大家这回没有拍手,现场一片寂静,好像听到流金淌银的无声巨响。是啊,从内心而言,大家黑头发熬成白头发、白头发熬成没头发的,图的什么呢,差不多也就是能像这位蔺某一样,抬着下巴,做个牛叉的谢幕动作。可是,他这么赤裸裸地以大林为参照物来夸耀其成功,实在太粗鲁了。大林好歹算我们的人哪,而且“鄙圈”一向是以视金钱若粪土而区别于世人的,最起码姿态上是如此。蔺总来这一出算是什么?喝多了,肯定是喝多了。
大林极度地抱愧而难堪,手里几张塔罗牌都给捏得软了,一双眼睛在粗框眼镜后面冲大家直赔眼色,有些可怜。
气氛有点胶着,蔺总却像演员似的,表情猛地一换,动作很大幅地把酒杯直举到大林鼻子跟前:“大林,怪不得你死不肯认输。今天我算明白了。看来你真是吃得开的!结交了这么多响当当的大师、名人,绝对了!还真是没有吹牛,一分钱不用花,一喊人家就来了,老子我认了!来,敬你!”蔺总冲杯子戳戳大拇指,系领结的侍者紧步上来替他加满,他仰起脖子,像倒啤酒似的,从喉咙管里直灌下去。
哈。大家哑然,但还是拍起手来。原来如此,大林搞的就是个主题阙如、只需面子到场的聚会嘛,真是的,还害得我们刚才好一阵猜度……这样也好,我们倒替大林挣了个上风呢。看看,艺术毕竟还是艺术啊,四两拨千斤,大林只要沾点边,那蔺总就算有再多的会所、别墅也得“认”。
“嗳,大林你酒杯呢?拿来,满上!”蔺总抹着嘴角直嚷。
大林正满脸是笑、笑得两边的肩膀都在抖,却没声音,还真没见他这样笑过呢。他手中的塔罗牌掉地了,被他的脚踩住了,他都没注意,只管全力以赴的笑,然后接过满满的酒杯子,同样喝啤酒似的仰头便倒。
另一侧的小乐队很有眼色地提高了音量,欢快地奏起了拉德斯基进行曲。大家站起来拍手,有的还跺脚,他妈的活像在中国版的维也纳金色大厅。
如果感到高兴你就跺跺脚,如果感到高兴你就跺跺脚,如果感到高兴你就跺跺脚。
3
理论上,大林成为圈子的主角,应当只有这么一次吧。乏味如生活的,照旧乏味,繁荣如艺术的,仍然繁荣,腐朽如社交的,继续腐朽……事实上,不久之后,他又一次成了中心,不,这么说不是很准确,应当说,是他的名字成了中心。他的名字,发出了类似于电动自行车的刹车音,震荡了慵懒的空气,震荡了我们的耳膜、视网膜、心肝肺与大脑皮层。
我们啜着红酒,用指尖拈半块曲奇,仍在相互嘀咕,竭力想要摸到这个聚会的脉络所在。
“这位蔺某肯定是赚钱赚得无聊了,就玩艺术圈呗。”这样的人,现在也多,常以“金主”的身份到我们圈子里来打几个照面,搞点艺术或貌似搞点艺术,顺便洗洗钱。
是的,如开头所说,他竟是死了。
直到最近的一次聚会——为新开张的画家村捧场,大家才得知这个消息,人像往常一样不太齐,有的到上海办签证,有的去深圳布展,有的说是在家闭关。不过少了大林、这个初次的同时也是永久的缺席者,感觉颇是怪怪的。距大林出事已经快十天了,不少人还不知道。
他从他家所在的19层阳台上跳了出去,具体一跃的时间应为凌晨三点多。阳台上有个植物枯萎了的小花盆,里头戳满了一层新烟头;他手机里最近的通话记录是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多,一个编导找的他。说什么的呢?编导无辜地摊开手:“请他替我儿子找个物理补习,他挺正常的呀,我想要南师附中的特级,他说好第二天答复我的……”
“可惜,我要有他的电话就好了,他就跳不成了。”我们当中的音乐台DJ叹息一声,音质如醇酒,“那晚我在外边儿喝得多了,本想着喊大林来帮我开车回去的,妈的,翻了好一会儿手机,发现没存他的号,还想找你们谁问的呢,想想都两点多,怕你们睡了。冷风里站了一刻钟才打到车。唉,要找到他电话,以他的热心肠,一准会来替我开车的,就不可能跳楼了。”隔了一会儿,他严谨地补充,“最起码那晚不会跳。”
“想想啊,那晚我干嘛了。”策展人摸摸他新发型,“对了,那晚我刚剃了这个光头,你们看看,我这头型,蛮好的吧。夜里头失眠,就走明城墙去了,我一边走还一边乱想着,要是策划一个全体艺术家的光头造型、在墙头暴走,月光下,无数的光头模糊地起伏、飘浮,那绝对牛B啊。你们相信吗,我当时还真想到大林的,你们这些家伙忽冷忽热的不好说,但大林肯定会第一个响应我,把头发给剃光喽,他那脑袋饱饱的、光头正合适。唉,再也看不到大林那圆头圆脑的了。”
毕竟处了这么些年,大家不免一阵嗟叹,同时百思不解:大林那炭火般的好心肠,红花绿叶的好性格,怎么会起了这种堪比行为艺术的念头呢。
反正这场子还得撑会儿,媒体都还没撤呢,不如谈谈大林好了。是不是工作上出什么事了,啧,问了一圈,竟没人说得清他在哪里“高就”。有说他是哪个出版社的美编,有人记得他做过平面设计,还有人说他在少年宫做培训,带中学生上水彩课。
可能是性格缺陷吧?有人大摇其头,“我们谁都有缺陷,大林还真没有。”
“不同意。”另一位反驳,“你们想想,他这个人哪儿哪儿都好、一直一直都好,不可能这样的嘛,除非他是装的、是遮蔽性的。这才可怕呢,轻轻一戳就会破。”
那不如就再要壶茶,咱们找找看,什么东西戳着大林了?
于是扑向废纸篓似的,比赛看谁眼尖心细,尽可能地多扒拉出一点大林最后阶段的碎片片……大林要知道我们这么的尽心,肯定会蛮高兴的吧。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他那四喜丸子的脸,黑框眼镜闪动着,他从某个角落里站起身来,热络地替我们张罗着,去叫服务员泡一壶新茶去了。
编剧说,用穿越式的架空语气:“以前不知道他抽烟的,最近他身上有烟味了,很重呐。”
新派四格漫画家则忆起件怪事,几天前托大林办个急事,大林罕见地隔了很久才到,鞋子上全是黄泥,他吭哧着解释,到东郊的小树林去转了一圈。一个人到那荒地干嘛去了,漫画家随口问。大林脸上一红,表情艰涩,只打个哈哈,回避了。
“啊对了。”正拿“爱疯”对着咬了一口的榴莲酥拍特写的微博名人突然插嘴,“上次大林搞的那个聚会,他表现有点夸张,尤其是最后那一通笑,你们不记得吗?我当时还拍照了,回家仔细看看,发现他笑得相当瘆人,删了。”
那聚会已过去蛮久了,他要不提我们还真忘了,毕竟,新聚会像春天的花瓣一样层层叠加着,旧的场景则像秋天的叶子那样掉落着,哪里记得住哟,这也是必须的新陈代谢。
“那聚会不是史无前例地成功嘛,一分钱没出,就纯粹为撑个面子,那么奢侈的大阵容!”
“没准大林回家倒头一想,这个了不起、成功的聚会,统统都靠大家呀,他仍然啥都不是。”这话听得人蛮舒服的,有几位不由自主地点头,坦然承认自己的光芒效应。
“不会吧,大林跟我们又不是一天两天的,真要自卑,早千疮百孔、死多少回了。”
“行了,想那么复杂!保不定就是抑郁症。我最近还研究了下,这种病就是平常比哪个都好,一发作就是个寻死觅活、全世界都拉不住,越是成功人士越容易抑郁,自我期望值高嘛,就是好到天上他仍然觉得自己很怂!你看看,那些私企主、教授啊、明星什么的,自杀率可高了。”
“大林肯定不算这一类的吧。”有人不信,好像得抑郁症也是要有资格证书的。
大家胡乱凑着话,聊天儿就是这样的。“嗳,有人去送送他的吗?”这倒问得有点冷不丁。想想呢,大林平常对待我们,那么赤诚,好比一个无条件的、忠心耿耿的追慕者。
还真没呢,随即各自解释。消息来得太迟了。嗨,我当时正好人在西藏呢。我还以为是个谣言呢。我倒是想去的,没人张罗呀。咱也不认识他家,不知怎么联系他家里人……
有人问,“嗳对了,大林结婚没啊?有孩子没?父母在南京吗?”
大家互相望望,语塞中感到一丝惊讶,奇怪,真是对大林所知甚少啊,平常他净是逗趣,很少说起自己,当然,也没人当真感兴趣……毕竟,他就是大林嘛。
“就是有老婆,也不会对大林太好的。女人,那是多势利的物种!”拿过文华表演奖的京丑不知为何发起感慨。他离婚多年,并坚持不婚。
“就是有孩子,也一样势利——小孩长大的第一件事就是比老爸。我们这么这些年,不都是在替小孩卖命。我倒宁可大林是个老光棍呢。”
“哦,我!我到他家去过。”咬着雪茄的策展人突然举手,“也不是特地,我笔记本突然中毒,大林带我去找电脑公司挽救文件。要知道,我有许多很棒的灵感都在电脑里。记得中途在他家停了一下。”
策展人皱起眉,竭力回忆,“不过,真忘了他家具体住哪儿了,也忘了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因为我只在客厅站了一会儿。想起来了。”策展人忽然嗬嗬笑了,“他家里有个类似博古架的木柜子,装得满满的,我翻了翻,尽是些邀请函、拍卖目录、展品图集、嘉宾证、活动议程什么的,有的上面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签名儿。大林把这堆垃圾都好好收着呢。你们这些家伙,就从没人送过他一字半画的?”
大家抢着摆手:“他没开过口呀,字画得对方讨要的,哪能赶着送。再说,总以为时间长着呢,谁想到他会走呢!”也有人叹息,“这方面,大林最自觉了,多少外人到圈子里混,不就想白拿些字画!”
“其实,我们算是都见过大林最后一面了——想想上次那次聚会,基本都去齐全了嘛。”
“啧啧你别说了,听着心里发毛,好像那个聚会就是大林自己弄的告别式似的。”
话说到这里,好像被冷风呛住了。大林这无法辨识、嘎然而止的命运,让大家心里有点不得劲。有人咳嗽一声,谈起上一轮保利秋拍的行情,气氛勉强死灰复燃……好久没吭声的电台女主播却又打断,颇为生硬地让我们“等一下再谈业务”,她环顾众人,慢吞吞、别有用意似地问:“嗳,我说,这么些年,咱们都是朋友吧?”
那还用说。铁哥儿铁姐儿们呀。钢钢的。大家自然如是说。
她露出一丝下了圈套的短促笑容:“那我问问,除了我的工作,你们了解我什么?知道我多大?家住哪儿?结婚了还是离婚了?我身体怎样心情怎样?我的梦想是什么?如果我突然出事了,你们这些家伙也不知道到哪儿送我吧?”
给她这么一问,大家似乎也耸然一惊,彼此错开眼神。有人忙俏皮地打岔:“你跟大林比什么!他不也说自己……是打酱油的。你都得过两届金话筒奖了,我们都是你粉丝呀。”
“切,粉丝。我们互粉。”她冷淡地一笑。这些词,真说得太多、听得太多了。
另一个的回答机智些:“行了大才女,你说的那些都属于女生的超级隐私,谁敢乱打听啊?不过,我知道你的星座哎,你是‘太阳落在狮子,月亮落在金牛,上升在天蝎’对不对?大林有次特地替你分析过,你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女主播并不领情,“撇开大林,就说我们几个!”她随手指着身边的动漫大师,此人最近火速窜红,在国内的3D设计领域,排位绝对靠前:“他总不是女人吧,你们了解他多少?不许再说星座。”
大家看看设计师,仍是语塞,很快有人胡乱说他白酒能喝一斤,有人说他微博开了三个,倒是设计师自己出来打圆场,对女主播举举杯子:“别顶真了,这个太正常了,出来混嘛,都是赤条条的,没有人会随身带着户口本、结婚证、日记、药方子、愿望清单或凌晨恶梦,婆婆妈妈的像个杂货铺……”
“你们就只知道我的星座,我也只知道你们的星座!我们彼此之间,跟与大林之间,有什么两样!”女主播竟然哽咽了:“可是,真该死,我偏想不起大林的来了,你们谁记得的?要详细一点的,月亮和太阳的都要,我来查一查他跳楼那天的星座运势……”
不知谁叹口气,用干巴巴的声音安慰她:“看看,你还真以为星座算个什么呢。”
“好了好了,难得聚聚,不如还是聊聊保利秋拍吧。”有人费力地重新拾起方才的话题。
时间终于不早了,今天的场子要散了,服务生开始搬弄桌椅,把烟灰缸、杯碟、残酒什么的往塑料框里扔,卷起雪白的桌布和金色围幔……刚才还十分体面、摩登的现场眼看着便恢复了本来的粗鄙。
我们也纷纷起身、拿起外套,轻松地伸展肢体。像以往的这个时刻一样,伴随着对杯盘狼藉、曲终人散的厌倦,内心里却总会升腾起一种被火苗所灼的孤独感,大家像往常一样亲热地大声道别,相约着“哪天有空多喊几个鸟人好好喝上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