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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耳猕猴
     我观“假悟空”乃六耳猕猴也。此猴若立一处,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说话,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与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猕猴也。——如来  
  
  二十三条街巷里,一大早穿西装打领带跑步的只有一个人,我老乡冯年。这段时间他睡眠不好,半夜总做噩梦,醒了眼得睁两三个小时才能闭上,早上起来头脑就不好使,昏昏沉沉地过来敲我门,问该怎么办。作为一个资深的神经衰弱患者,这点儿症状对我来说是小儿科:一个字,跑;两个字,跑步。治噩梦和失眠我不在行,治头昏脑涨我绝对拿手。跑步健脑。他就隔三差五跟我一起在北京西郊的巷子里跑。因为赶时间上班,他必须出门前就得武装整齐,跑完了挤上公交车就往公司跑。请想象一下歪歪扭扭的窄巷子,一个西装革履的晨跑者,反正我觉得挺诡异。但是没办法,冯年不停地松领带,摸着喉结跟我说:“老弟,哪睡得着。醒了我还觉得链子在脖子上,喘不过气。”  
  他的梦也诡异,老是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六耳猕猴,穿西装打领带被耍猴人牵着去表演。要做的项目很多:翻跟斗、骑自行车、钻火圈、踩高跷,同时接抛三只绿色网球,还有骑马等等;尽管每一样都很累,但这些他都无所谓,要命的是表演结束了,他被耍猴的往脊梁上一甩,背着就走了。在梦里他是一只清楚地知道自己名叫冯年的六耳猕猴,他的脖子上一年到头缠着一根雪亮的银白色链子,可能是不锈钢的;他的整个体重都悬在那根链子上,整个人像个褡裢被吊在耍猴人身上,链子往毛里勒、往皮里勒、往肉里勒,他觉得自己的喉管被越勒越细,几乎要窒息。实际上已经在窒息,他觉得喘不过来气,脸憋得和屁股一样红。  
  冯年做同样的梦,区别之一在于,如果这次骑自行车,下次就接抛三只绿色网球,或者一次把两三样活儿一块儿干了;另一个区别是,梦醒之前他越来越感到呼吸困难。也就是说,窒息的程度与夜俱增。他觉得耍猴人抓着链子像包袱或者口袋一样将他甩到身后时,火气越来越大,力道越来越足,根据重力原理,链子勒得就越来越紧。冯年觉得,如果不是他及时从梦里醒来,肯定就断气了。  
  有两个疑问我弄不懂,冯年也不明白。一个是,为什么会重复地做一个梦呢?如果仔细推敲,会发现,他的梦其实有个递进关系,或者说,他在把同一个梦延续地做下去。得过神经衰弱的人一定知道,我们这号人多梦,偶尔做同一个梦,换个时间把某个梦再续下去,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如此高频率、近乎刻板地重复和发展,我猜就是神经衰到不能再弱的人也没有能力做到。冯年做到了。第二个疑惑是六耳猕猴。我到海淀图书城查阅了有关书籍,六耳猕猴这个物种不存在。即使基因突变,人类也尚未发现有长了六只耳朵的猕猴。所谓的六耳猕猴只是《西游记》里的说法。这个我知道,《西游记》里说,孙悟空遇到了另一个孙悟空,里外和他都像,身手也无二致,搞得他也收拾不了对方。齐天大圣对另一个齐天大圣一筹莫展。最后还是如来老人家帮忙,才把假大圣收拾了。我佛说,那家伙是个六耳猕猴。六耳猕猴只有两只耳朵,冯年梦里的六耳猕猴也只有两只耳朵。但叫冯年的猴子的确就是六耳猕猴,他很清楚。  
  梦见自己既是冯年又是猴子,已经够扯淡的了,还是一只根本不存在的六耳猕猴,就是梦也不能做得这么不靠谱吧。所以开始几次他说起这怪梦,我们根本不当回事。他到我们屋里来找人解梦,我们懂个屁啊,顺嘴跟他瞎说。  
  行健说:“再明显没有了,想女人。”  
  米箩的解释是:“嫌赚钱少,要自己当老板。”  
  “屁,老子忙得哪有时间想女人!”冯年说,“从领第一份工资起,就没够花过。当老板?我拿光屁股给人踹?”  
  宝来的答案相对别致一点:“冯哥,我看你是想家了。”  
  这话招来行健和米箩的嘲讽,也就宝来这样的傻蛋才整天把“想家”挂嘴上。想家就别出来混,待在花街上混吃等死干脆。  
  轮到我。我说:“冯哥脑子出了问题。”  
  冯年急了:“小东西,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可我说的是事实啊,老做这种古怪的梦,和神经衰弱相当接近了,不是脑子出问题是什么?冯年一挥手,来正经的。我撇撇嘴。说到神经衰弱,我从来都无比正经。不信拉倒。  
  住在西郊的老乡里,冯年是最人模狗样的一个,谁都不会像他那样整天西装革履。我家和他家隔十二个院子,我是说在我们故乡;所以我对他熟得不能再熟了,据我所知,他在花街从来不穿西装。有一年花街莫名其妙起了一阵风,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开始穿西装,从石码头拐上青石板路,迎面碰上那些穿西装的花街人,你会有时空错乱的无助感。当时我住校,放了假走进巷子,以为外星人占领了我家乡。冯年是外星人中屈指可数的土著之一。但现在,在他租房的衣柜里,廉价的西装起码有四套,领带若干。他在中关村的一家电子产品店上班,老板要求员工要从内到外尊重顾客,男的穿西装,女的套装,大冬天也得把漂亮的小腿肚子露出来。  
  中秋节我和宝来到北大玩,顺道去海龙电子城看冯年。海龙里乌泱泱的人群挤出我一身汗。冯年身着西装,双手交叉站在公司的店面门口,鼻尖上全是汗,逢人就说里面请,看看哪一款相机最适合您。嗓子都哑了。对我和宝来也这么说,说完了才发现是我们俩。我在店里遛了一圈,果然都是西装、套装,一群新郎新娘。那时候接近下班时间,宝来打算等冯哥一块儿回。  
  “别,”冯年说,“今天假期促销,下班推迟了。”  
  “那总得有个点儿吧?”  
  “你们快走,别让主管看见。”他急了,“上班时间不许闲聊。”  
  “那你就继续站着吧。”我说。  
  “除了午饭和撒尿,我他妈都站一天了。”  
  就我这不懂行的看,他的西装也差不多是全店里最差的,白衬衫被汗泡软了。所以,他得更端庄地站着,更热情周到地把上帝们伺候好。老板说了,硬件不够软件补。他站在门口,不停地紧“一拉得”廉价领带。这个动作跟他一大早不断地松领带正好相反。  
  我问过他,像电视里的那些心理专家似的,是不是因为领带过紧留下了心理疾病,导致做梦时总要被吊死?他想了想,领带这东西的确挺烦人,领导没事也喜欢盯着员工的脖子看,抽查领带结是否饱满,可要说这就整出了心理创伤和阴影,也夸张了。  
  “那你为什么老松领带?”  
  “那是因为我还在想着夜里的噩梦。一恍惚就觉得这玩意儿是个铁链子。”  
  意思是,这是两个不同的因果。是因为噩梦才松领带,而不是因为打领带才做噩梦。那好吧,我的心理分析技止此耳。  
  他的公司我还去过一次,那天纯属闲得蛋疼。我从我姑父洪三万那里拿了点生活费,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了,经过中关村买了两个烤山芋,拐个弯进了海龙。把他给吓坏了,坚决不要。别说上班时间不能吃东西,就是来个亲戚朋友也不行。我有点生气,老子满肚子好心过来看你,成罪过了。他还是哄我赶快走。  
  “你就不能把我当普通顾客?”  
  “就你?”冯年说,“老弟,先照照镜子再说。”  
  我站到店里的镜子前,模样是不太像大款,可是你也不能肯定有钱人就一定都得穿金戴银吧。我摆弄了两下我的夹克衫给他的女同事看,说:“姐,还算体面吧?”  
  他的女同事就笑了。“相当体面。”她用铁岭味的普通话回答我。我就把烤山芋送给她了。这也把冯年吓着了,他的老乡留下罪证了。“哥请你吃十个烤山芋行不?”他的眉毛痛苦地拧到一起,苦瓜脸耷拉下来了。后来他几次提出请我吃烤山芋,我坚决不给他面子。  
  要是我,这辈子不再去了。这是行健跟我说的,咱得有点志气。那就不去。但后来还是去了,我站在店门口对冯年喊:“冯姨让你现在、立马、赶紧、立即、务必打电话回家。”  
  那天下午,我跑步经过花川广场那条街,在报刊亭前顺便给家里打个电话。我爸对电不电话无所谓,只要我还活着就行。但我妈规定,半个月必须至少报一次平安。就那点破事,每次电话也就那么几句,我都说烦了。正要挂电话了,我妈突然说,你冯姨来了,要跟你说几句。  
  冯姨显然刚进我家的门,扯着嗓子喊:“大侄子,你年哥啥时候回来?”  
  “他啥时候回来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冯姨这回抓着电话了,声音还像在门口那么大。“回来看对象啊!让他现在、立马、赶紧、立即、务必给我和他爸打电话。人老郑家等回话呢!”  
  等我妈接过电话,我问:“哪个老郑家?”  
  “还有哪个?你小时候跟人家屁股后头跑了几十里的郑马贺,耍猴的。”  
  “年哥上班呢。”  
  “上班不耽误打个电话。”  
  好吧,现在下午三点十二分,得破戒了。等到他下班,没准郑马猴的闺女喜欢上别人了。反正也是跑步,直接往中关村跑得了。我气喘吁吁跑到海龙,在他公司店门口喊:  
  “冯姨让你现在、立马、赶紧、立即、务必打电话回家。”  
  然后转身就走。喊我也不理,叫你跩。跑回去的路上我回过神来,其实没必要风尘仆仆地来通知冯年,他肯定对郑马猴的女儿不满意,要不早跟我们显摆了。在一群光棍里,最值得显摆的就是女人,有人恨不得见了头母猪都要通报一下大家。还有,这家伙还跟我绕,说搞不懂为什么一到梦里就变成被人吊在身后的六耳猕猴;他太明白了,显然是被郑马猴吓的。可是,有一点我想不通,郑马猴是糙了点,一张脸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让人倒胃口,所以花街上习惯叫他郑马猴而不是郑马贺,你可以怕他;他女儿郑晓禾随她妈,低眉顺眼,胖嘟嘟白净净的,算不上大美人,但配冯年我觉得只用半个身子也绰绰有余。要我说,冯年是高兴过头才会持续做噩梦的,这叫乐极生悲。  
  “屁!”冯年坐在我们的屋顶上,看我们四个打捉黑A。“在知道这事之前,我他妈已经在夜里当了很长时间的猴子了!”  
  那我们只能认为他有特异功能,像花街上的算命瞎子胡半仙,可以预知两年内的大事。天上将要掉馅饼,冯年这算提前兴奋。  
  “怎么跟你们这帮人成了老乡,真是祖宗瞎了眼。没一个正经说话的。”  
  “年哥,你可不能这么说。”行健放下牌,“我们都正经人。说真话,那郑晓禾如果不是你要搞的对象,我做两次梦就能把她肚子搞大。就两次。你想想,白白净净,胖胖嘟嘟,圆圆溜溜,那手感——”  
  冯年一挥手,截断行健的白日梦。“先停下。”他说,“我不是看不上郑晓禾,是他妈的郑马猴要求我必须回花街。”  
  “你得叫郑马贺。”我提醒他。  
  “好,就郑马贺。我回去能干什么?跟他一块儿耍猴戏?”  
  “那就让郑晓禾来北京。”宝来提议。“夫妻识字,兄妹开荒。”  
  “人家不来。”冯年站起来,在我们的平房顶上走来走去,掸着自己的西装说,“她说,过去给你穿西装打领带?我没吭声,我哪养得起。她又说,过去了我也穿西装打领带?”  
  “你咋回的?”米箩问。  
  “我一个屁没放。这话没法回。混六年了,我他妈不就这副龟孙样!”  
  知道就好。我们四个跟着心情也坏掉了,一想到“混”这件事,还是挺伤自尊的。都想混出个人样,最后混出来的却是个龟孙样。  
  郑晓禾在花街有个不错的工作。她爹耍了一辈子的猴,走南闯北几十年,跑不动了,正打算抱着猴子养老,政府突然要贴着运河开发一个沿河风光带,郑马猴就由一个江湖把式变成了民间艺人,牵着屁股磨黑了的老猴子进驻了风光带,每天定时定点给游人表演一番。作为升格成“民间艺人”的条件,景区给郑晓禾安排了一个游船卖票的工作。以花街的消费水平,工资的含金量不比冯年在北京的小。所以,人家不愿来。也不是一点心没动,而是到谈婚论嫁生孩子的年龄,女人耗不起,来了早晚得回去;花街上的工作不好找,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别弄得两头不着地。  
  对郑晓禾的决定,我们都表示深刻的理解。问题是郑马猴,他比女儿态度强硬,冯年必须回来。漂了一辈子江湖了,到头来认为男人蜗在家里最好,冯年觉得莫名其妙。  
  “我知道了,”米箩说,“是怕咱们年哥在外面学坏了。”  
  “屁!”冯年说,“老子想坏都没时间学。要赌没钱,想嫖,就算有钱,我他娘的也没时间啊。一天站下来,口干舌燥,躺到床上我都忘了自己是个男人。半夜三更我还得对付那根银光闪闪的链子,我朝哪儿坏呀我?”  
  我说:“郑马猴又不知道你苦大仇深。”  
  “我想起来了,郑马猴年轻时整出了不少花花事。”行健把最后一张牌亮出来,是张黑A,又让他给逃了。“别看他长得寒碜,就是有本事走到哪睡到哪。听说还得过花柳病,天天晚上得坐澡盆子里用药洗上半小时。他是怕年哥跟他争澡盆子哈。”  
  “放你娘的屁!”冯年骂他,“老子三十年了,一套原装的男科!”  
  我们都笑起来。是啊,我们的冯年哥哥已经三十了。要在花街,早已经是打酱油的孩子的爹了。  
  冯年三十,所以冯伯伯和冯姨着急。谈婚论嫁,年龄从来都是大问题,都一把年纪了你还怎么拖?越拖越没市场了。关于市场,冯年肯定比我们懂。这也是他焦虑的原因之一。生活说是摸着石头过河,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一辈子是清清楚楚地看得见的:我们在重复上一辈乃至上上、上上上一辈人的生活。前前后后的人基本上都这样过,都得这样过,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撞上奇迹的。冯年不可能永久地留在北京,他明白以他的才华、能力和运气,自己必定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一样,只是赶紧埋头吃两口青春饭,然后推饭碗走人。他还赖在北京,都是给年轻闹的,年轻似乎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骗骗自己也好。但是现在,婚姻大事临头,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三十岁也不算年轻了。但他不甘心。一看见他每天把自己弄得西装革履、人模狗样我就知道,他不想就这么放弃,虽然眼下也看不见转机和希望。  
  “除了老总和副总,”冯年在我们的屋顶上悲哀地说,“全公司我年龄最大。”他很纠结。  
  郑马猴的猴耍得好,花街上的孩子都喜欢看。我们经常跟着他走乡串户地跑,他耍到哪我们跟到哪。他能让猴子数数、分辨红豆和绿豆,甚至能让猴子围着一个女人转上三圈判断出她结没结过婚。他让猴子在不同季节穿不同的花衣服,那衣服妖娆冶艳,穿上后猴子显得十分淫荡。普通的骑车、倒立、敬礼、作揖更不在话下,据说他还曾训练猴子当众手淫,当时男人给他鼓掌,女人向他吐唾沫。耍猴的情况就是这样。我记起来了,郑马猴的猴戏结束后,也是把猴子随手往身后一甩,猴子就挂在了他的后背上。不同的是,他系在猴脖子上的是一根五颜六色的花布条搓成的套;此外,这还是他猴戏的一个重要环节。小猴子会在他后背上一个鲤鱼打挺翻上主人的肩膀,然后手搭凉棚,像齐天大圣那样向观众们敬礼。到此,猴戏才在掌声中圆满结束。  
  冯年看的猴戏比我多,他比我们都大。但他一点都想不起在噩梦之前,起码来北京的六年里,他曾在什么时候回忆过郑马猴的猴戏。从来没有。  
  “那你最近看过猴子没有?”行健问。  
  “两年前去动物园,见过几只猴子。”  
  “这就对了!”行健说,从床底下的纸箱子里摸出一本书,《梦的解析》,一个叫弗洛伊德的洋人写的,已经被他翻烂了。他抖着那本书用教授的宏大口气说,“年哥,你压抑了。要不是那事儿上压抑了,就是那几只猴子勾引起你的某些说不清楚的回忆。”  
  “别张嘴闭嘴那点事儿,成不?那都是两年前的猴子!”  
  “这个弗什么德的说,吃奶时候的事都有影响,何况你才两年。年哥你绝对压抑了。那点事儿多重要啊。”  
  行健攥着那本书当然离不了那点事儿,他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当黄书看的。如果不是隔三差五能看到几句刺激的,谁有兴致看一个外国人唠唠叨叨地解梦。  
  这事最终也没弄明白,冯年照样做噩梦。为了避免噩梦,他想了很多招,比如熬夜,熬到走路都能睡着的时候再睡。没用,只要睡着了,连个过渡都没有,跺跺脚就变成西装革履的猴子。我说过没有,六耳猕猴也穿皮鞋?鞋面用金鸡牌鞋油擦得溜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得跌跤。他还试过喝酒,醉得一个劲儿地说自己是宝来,但是一躺下来,梦里的六耳猕猴还叫冯年。第二天一早找我跑步时说,他被链子勒得酒都吐不出来了,只好咕嘟咕嘟再往回咽,胃装不下,他被活活胀醒了。他还想过用别的梦把六耳猕猴挤走,夜就那么长,做了这个梦肯定就没时间做那个了。白天他就反复地想一桩稀奇古怪的事,希望夜里能换个内容;周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但要盯着一件事往死里想,时间和强度都得跟上,比上班还累,而且也只是偶尔才奏效,他觉得太划不来,苦成这样不如死了算。只能放弃了。  
  冯姨又在电话里催我了,她找不到冯年,干脆守在我家等我电话。上次冯年打了个电话回去,留的活话,“先处处看”。挂了电话就没跟人家联系过。冯姨在电话里说:“屁话,还处处看!一条街上长大的,谁头上有几根毛都一清二楚,处个屁处!你让那狗东西现在就给我回话!现在,立马,赶紧,立即,务必!”我拿了鸡毛当令箭,又屁颠屁颠地跑到海龙,在他公司门口喊:  
  “冯年,现在,立马,赶紧,立即,务必!”  
  这一嗓子坏了事。当时冯年正在向一个客户推销佳能相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那家伙马上就要动心,我来了。等我传达完冯姨的指示,那人已经向另一个店员咨询了,然后冯年眼睁睁看他从同事的手里买走两部单反相机。下了班他直接奔我住处,劈头盖脸一顿骂:  
  “让你别去公司你非要去!到手的两部单反没了!”  
  我没理他。至于么,不就两部破相机,我还一肚子牢骚没地儿发呢。虽说我跑哪都是跑,可那中关村车那么多,空气质量多差啊,肺被污染了我找谁去?再说,冯姨跟黄鼠狼似的,见天就坐我家等电话,我妈都急了;她一来你就得陪着,除了纳鞋垫别的活儿都干不了,我们家就三口人用得了那么多鞋垫么?冯年的火气让宝来都看不下去了。以我对宝来的了解,凡是宝来说不好的,肯定有问题;凡是说宝来有问题的,那人一定有问题。“年哥,我们都是为你好。”  
  冯年翻两个白眼,长叹一声,像气球被扎了个洞。“算了,跟你们也说不明白。”  
  把相亲弄得像受难,我们没能力明白。后来他在屋顶上跟我们玩捉黑A,输了喝酒,酒至半酣才结结巴巴道出实情。其一是,他真有点喜欢郑晓禾。他高她三届,念高三时没事就往初三教室门口跑,装作偶然路过,慌里慌张地朝郑晓禾脸上看几眼。现在想起来还脸红耳热,要不早打电话回绝了。其二是,他们公司要在朝阳区开分店,准备挑一名经验丰富、性格稳重、业绩突出的员工去做分店长,这两个月的销售业绩作为重点参照。冯年前两条都没问题,只要眼前能够立竿见影,就成了。偏偏这是多事之秋。据说那两部相机加配件,销售额近五万,一个月也难得抓一两条这样的大鱼。  
  “哦。”我说,“真是不好意思。”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冯年抱着酒瓶子像唱卡拉OK,“下个月就三十一了。来的时候我跟自己说,三十岁还没头绪就回家,妈的结婚、生孩子!来,兄弟们,干了!”  
  第二天早上他没跑步,睡过头了,洗漱完就往公司跑。夜里依然梦见被甩到耍猴人的后背上,银白的链子扣进了肉里,要把他血管和气管割断。  
  接下来他跑步时断时续,状态也不是很好。我能理解他的难过,夜里没睡好还得花体力去跑步,搁谁也受不了。我甚至还做过一个和他相同的梦,梦见自己也成了一只六耳猕猴,身上穿的是夹克、牛仔裤和运动鞋,被人吊在身后。我想我要憋死了,我想我的脸一定肿胀得像只大红南瓜。醒来后我为冯年哥流了两行眼泪。但我只梦见过一次,而冯年每周至少三次,一次比一次暴烈。  
  我们决定为冯年出点力,四个人家底子全端出来才凑到三千块钱。宝来说,有总比没有好。托行健的一个朋友去海龙,单找冯年,买什么都行,只要能把三千块钱花掉。那哥们儿去了,问哪位是冯年。一个同事说,冯年生病,已经两天没来上班了。那哥们儿回到我们住处,很生气,逗我玩哪你们?让我屁颠屁颠地去放空枪!  
  行健说:“生病了你怎么不吭一声?”  
  “我哪知道他生病?”我说,“最近他又不是每天都跑。”  
  米箩瞪大眼,说:“会不会那啥了?”  
  “哪啥?”  
  米箩摆摆手:“没啥。瞎说着玩。”  
  我和宝来相互看看,站起来一起往外走。  
  隔两条巷子,推开院门,冯年的房门敞开着。这是傍晚,天从上面往下暗,房间里昏沉沉的,没开灯。我被烟味呛得咳嗽起来,冯年坐在破藤椅里抽烟,烟头像细小的鬼火在闪。我打开灯,看见他头发支棱着,眼窝深陷、胡子疯长,一看就是个资深失眠者。他只穿着贴身的秋衣秋裤,西装和领带扔在床上。床上一片狼藉,刚搬完家似的。  
  “我正打算找你们,”冯年说,用夹着香烟的手在房间里漫无边际地划拉一圈,“我今晚的火车回家,你们看看这屋里有什么用得着的,随便拿。”  
  “年哥,你这是哪一出?”我尽量让声音放松下来。  
  “没什么,就回去看看。”他说,“我坚持了两夜,一个梦都没做。夜里我就想事。我想清楚了,该找个好女人、生个孩子了。”他开始咳嗽,一连串的动静,眼泪都带出来了。他用床上的白衬衫擦眼。他把一个信封递给我,让我有空的时候去一趟海龙,把信交给他公司的经理,让同事转交也行。  
  我和宝来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中南海烟点上。抽烟有害健康,它让我们继续咳嗽。宝来觉得灯光刺冯年的眼,把灯摁灭了。我们都不说话。  
  临走的时候冯年指了指衣橱,犹疑地说:“西装,你们谁想要?”  
  我们俩一起摇头。  
  第二天我去了海龙。副总在,他拆开信,刚看完,又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副总说:“黎总,没必要找冯年谈了。他辞职了。”  
  “刚刚?”黎总拍拍后脑勺笑了,“他妈的这个小冯,真会挑时间,那换人。命苦不能怨政府啊。”  
  出门的时候遇上铁岭来的那个女店员,她说:“呀,这不是冯哥的小老乡嘛。你咋来了呢?冯哥呢?呀,那烤地瓜老好吃了。谢谢啊。”  
  我对她笑笑,问:“你做过穿西装的噩梦吗?”  
  “你说什么?”  
  我知道我问得很古怪,语法上也有毛病。她是一个每夜睡得香甜的人。
  我说:“没什么。”
【作者:徐则臣】  【发表时间:2015/3/11】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浏览125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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