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上,一个贼给我讲了他的村子和村子里发生的故事。那是个偷盗专业村,人人是贼。这让我很兴奋。根据他的讲述,我开始构思一篇小说:一个村子里全是贼,大家过得很开心,有一天,一个在外地上高中的孩子毕业回来了……于是,很多事情发生了。
在我构思成熟,将要动笔的时候,偶然从朋友那里看到一本《外国短篇小说选》,里面有卡尔维诺的《黑羊》。它的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个国家,里面人人是贼……有一天有个诚实人到了该国定居……于是,很多事情发生了。
看完这篇很短的寓言,我很恼火,也很无奈。自以为是的一个精彩故事就这样变成了一块被人嚼过的馍,并且人家半个世纪前就嚼过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写下去。如果写出来了,你一定认为这是半个多世纪前那只黑羊繁殖的后代。真要命。
可是,既然你看到了这些文字,就说明我已经写了。其实,我只是记录了贼讲述的故事,而不是创作一篇小说。我保证,这中间没有任何一点儿我虚构的成分,因为有了卡尔维诺的《黑羊》,我没必要再虚构这样一个故事。如果说记录一个贼所讲的故事有什么意义的话,正如你将要看到的,可以比较一下现今发生的事情,如何在半个世纪前被卡尔维诺的寓言预料到了。也许还有更有意思的,那就是卡尔维诺的寓言所没有的,今天又如何发生了。
如果你不知道卡尔维诺的《黑羊》,那再好不过,这个故事会让你度过蛮有意思的20分钟。
那个贼给我讲道(为了节约文字和更明了地叙述,我对贼的话做了适当提炼,只是适当,绝对没有任何一点儿我的主观臆断和虚构):我们村子背靠着山,每个人只有八分田地,离县城不近也不远。刚开始村里只有一个贼,大家看不起这个贼,天天等着、非常肯定地等着他被警察抓去的那一天。可是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警察根本没来过。贼不但安然无恙,还盖起了二层小楼,娶了个漂亮的新娘。楼房那么高,媳妇那么漂亮,和村子里低矮破旧的瓦房,和皮肤粗糙的婆娘们是那么不协调。乡亲们很恼火。有个脾气直的人黑着脸说那个贼,你把地都荒了,还盖这么大的房子,不怕报应?贼不生气,也不脸红,白净的脸上满是笑。他不下地,皮肤白得和县里人一样。贼没回答,他拿出一盒没开包的、只有乡长才抽得起的香烟塞到那人的口袋里,说,抽完了再找我。
后来,几个年轻人和贼关系密切起来,同出同归。再后来他们不出门时,竟然有几个显然是住在镇子上或者县城里的姑娘来找他们玩,个个水灵灵的。村里一些年纪大的骂他们不但是贼,还是流氓,贼流氓,流氓贼。有人找村长反映,村长终于坐不住了,觉得这个事情应该管管,就去找贼的父母。贼的父母一脸委屈,说,我们管了好多次了,人家不听。然后就央求村长帮着管教管教。村长又去找那几个贼,让他们多积阴德,别给祖宗丢脸。贼们很客气,给村长端茶递烟,还拿出糕点给村长。村长发现,这些东西味道的确不错。村长还发现,贼的生活比以前强了很多,贼的父母其实很高兴有这样的好日子。村长每次从贼家里出来,逢人就说,说好了,这次说好了。可是贼们照旧天天出去,天天作贼。
终于有一天,村里的年轻人都成了贼。没多久,贼们都翻盖了老屋,或建了新院子,一个接一个地娶了媳妇,媳妇们一个比一个漂亮。每个贼娶媳妇时,村长都跑前跑后,按照乡俗把新媳妇隆隆重重地接回来。贼媳妇不但漂亮,还能吃苦,过门没几天,便穿着光艳地跟着贼们早出晚归,或昼伏夜出。一些岁数大点儿的婆娘们终于忍不住了,开始骂人。她们是关着门骂的,先骂贼,再骂村长,然后骂自己的汉家,骂他们“窝囊鬼,连个贼都不如”。这样的骂声没持续几天,被骂的汉家们都洗心革面,改正归邪,拜最早的那个贼当了师父,开始了半农半贼的美好生活。他们的生活真的开始美好了,以前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肉,现在可以天天吃——要么是自己买的猪肉,要么是邻村哪家的鸡肉和狗肉。婆娘们更满意,她们把以前想买而买不起的衣裳买了回来,还买了以前都不敢在柜台前长时间看的化妆品。正如你所猜想的,村子里除了老人和孩子,都成了贼,包括那些婆娘们,包括村长。
村长第一次作贼是偷了一头牲口。那段时间村长天天去地里转悠,说是看看地界,看看庄稼。好多年了,我们村从来没因为地界出过问题。但大家都忙着作贼,谁也没在意村长查看地界是啥用意。那天中午,村长从邻村的地里“捡”了一头牛。那头牛上午就在那里吃草,有个小孩看着。后来小孩被几个小伙伴叫去掏鸟窝,就把牛拴在一棵树上。这头牛被村长捡到了,牵进了糊涂的院子。糊涂是我们村的胡屠夫,杀猪的。村长说,我刚买了头牛,先圈你院里,明天我来牵。糊涂看到村长说话的时候不看自己,看院里大锅,看挂猪的吊钩。糊涂再看这头牛,眼生,心里明白了几分。村长一出院,糊涂就关了宅门。村长回到家也紧紧关了大门,躺到床上,一直到第二天太阳老高了,才起身去糊涂家。
糊涂拿出一沓钱,对村长说,牛肉不错,乡亲们都出双倍的钱,眨眼卖完了。村长吃惊地骂,我是要耕地的,你咋给杀了呢?糊涂装糊涂地摸摸头,眨巴眼。村长又和气地埋怨糊涂,分就分了,收钱干啥?糊涂把钱塞给村长,又在门后拎出一个蛇皮袋子,嘿嘿地笑着说,村长,这是给你留的大腿,全村就剩你一个了,再装怂就没球意思了。村长一把扯过袋子,说,是没球意思!
后来,村长就放下了面子,放开了胆子。说实话,村长要是不偷,再换届时他要是能当上村长才见鬼!村长做事牢靠,从来不去县城和集市上偷。他和几个老娘们搭伴,去邻村偷牲口,偷电线,有合适的帮手还偷变压器。村长这样做有他的道理,一是村里天高皇帝远,保险;二是邻村的乡亲们都知道他是村长,知道他懂牲口,常帮着乡亲去集市上看牲口,知道他以前是电工,常爬杆子接线或检查线路。他牵着牲口或爬在电线杆上,谁会怀疑是偷东西呢。
有一次,几个贼栽了。那是个夏天,一个贼在同伴的掩护下,在票车上割一个人的裤子口袋,那里面起码有两千多块。他正在用薄刀片割的时候,赶上了急刹车,一下割到了人家的肉里。平时遇到情况,他们的办法很简单,掏出匕首威胁一下就成,乘客会很乖地看着窗外或假寐,司机会很乖地说停就停,被偷的人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几把匕首,会自认倒霉。可这次,他们遇到一个视钱如命的家伙。那家伙跳起来喊,还动粗,一点儿都不乖。几个贼同时亮出了匕首,满以为事情可以解决了,可是那家伙冲着窗外喊。贼们才发现,票车恰好停在一个派出所的门口,而门口恰好有几个警察在树下乘凉。
消息传到村里,几个贼家属哭哭啼啼地去找贼师傅问主意。其他的贼也惶恐起来,不约而同地聚到贼师傅家里。贼师傅家里装不下那么多人,村长就招呼大家到麦场上开会。
贼师傅给大家讲,是贼总有被抓的时候,就像是咱盯上的东西,总有被咱摸走的时候一个道理。最要紧的是,作贼要有作贼的素质,被抓一次就不作贼了,那你一开始就别作贼。作贼心虚,是狗都知道的道理,咱要做到,作贼不心虚,坐监不胆怯,到哪儿都堂堂正正,谁也不敢把咱当贼看!
贼师傅的一番话给贼们树立了信心,可还是没解决当前的问题和后顾之忧。大家一直商量到天黑,还没想出个办法。村长叫大家先吃饭,自己在麦场拉了电灯,晚上继续开会。村里好几年没开过这么像样的大会了。最后,终于商量出一套好办法。村会计的本本上是这样记录的:
一、推选贼师傅为治保主任,和村长一同维护村民利益,带领大家发家致富。
二、按兴趣和技能分为票车组、集市组、电线组、牲口组、鸡窝组、经营组、运输组。
三、每个组选正、副组长各一名,各组只偷责任范围内的东西,谁要越权去偷,必须经主任和村长同意。经营组负责转卖偷来的各种东西,由村长亲自负责。
四、直接偷钱的组实行承包制,定额上交。
五、由村长、主任、会计组成财务组,每月按人头平均分配工资。不是贼的不能拿工资。
六、按组实行联保互助制,谁要是进去了,其他组员共同负责该家的农活和生活杂务。进去的人拿50%的工资。
七、每次分红,村里要提留2%为公用基金,用于发展村公共事业。
八、坚决抵制贪污腐败,一经发现,加倍罚款,达到三次,开除贼籍。
这些规定赢得了一片掌声。被抓的贼家属也破涕为笑了。
从那以后,村里的经济连续翻番,家家建了新院子,盖了小楼房,最高的盖到三层。在村子最里面,也就是靠山根的地方,用公用基金建了三层楼的村部,地上两层是娱乐室和学习室,地下是会议室。娱乐项目有扑克、象棋、台球,甚至有人玩桥牌,但从来不赌博。村长说,赌博只会败家。学习室里面全是书,城里人看什么书,我们看什么书,城里人学什么,我们学什么,甚至包括服饰和化妆。村长说了,和谁打交道,就要和谁一样,这样才安全。以前我们到城里去作贼时,人家一看我们的样子就是农民,最多是个农民工,嫌我们窝囊,离得远远的,要么就有了防备。后来我们学会了穿衣打扮,说话也不粗糙了,再进城,他们以为我们和他们一样,是城里人,做事方便了很多。
有一天,贼村来了一个人。
这人是村长的儿子。老早以前,村长还不是村长的时候,把刚三岁的小儿子过继给老婆的姐姐当儿子。村长老婆的姐姐因为“地薄”,一直没生育。这一年,发生了车祸,夫妻俩都死了,没出门的儿子躲过了厄运。这年,儿子19岁。
儿子回来没几天,村长就交给了贼师傅。他要贼师傅传给儿子掏包绝技。儿子不学,村长跳着脚骂,连着好几天不给好脸子。儿子觉得在人屋檐下,由不得自己,终于屈服了,老老实实地跟着贼师傅学了半年。别人学个把月就敢出去伸手。第一次出道,村长儿子空着手回来了。同伴说,他根本没动手。村长听了很恼火,拿着棍子追着儿子满村子跑,边跑边骂,你个狗日的,连偷都不会。想想不对,又改了口,你个狗日的,学会了偷,却没胆子下手,没出息的白痴!
于是,大家都开始叫他白痴。白痴每次都出工,每次都不动手。
白痴给同伴说,这不是事,警察迟早要来的。同伴骂他白痴乌鸦嘴,气恼得想揍他,却没一个人敢动。他毕竟是村长的儿子。
白痴给爹说,上学的时候逛街,身上仅有的20块钱被贼偷了,很难过。村长骂他,难过的是你,贼不难过,所以要作贼!
有人给村长提意见,白痴一点儿活都不干,没拿回一分钱,不该发工资。村长想想也对,就把白痴调整到经营组,亲自带着他销赃。白痴只是搬搬物件,跟着村长爹到处做“生意”。他到底出多大力,除了村长,谁也不清楚。对于白痴的全工资考勤,大家睁只眼,闭只眼。
日子一天又一天安静地过着。总有人因为小偷小摸进去住几天,也有人出了大事进去住几年。但这影响不大,家里的一切有乡亲们照应,还能拿半份工资,贼们在里面坦然地养精蓄锐,出来后照样上岗。每次有贼被关进去,村里就素食三天,提醒大家出工时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每次有贼被放出来,村里都要摆几桌筵席,庆贺荣归;偶然同时有人进去,有人出来,仍旧素食三天。他们认为,安全行窃是头等大事。
警察进村是最常见的事情。他们每次来调查某个贼时,所有的乡亲都流着眼泪说,那是个好娃,老帮我家做好事,挑水、掏粪、犁地什么的,不会偷东西的,一定是啥地方搞错了。警察有了证据来抓人时,乡亲们都说,唉,没想到好人会做这样的事情,定是鬼迷心窍了,念在初犯的份儿上,少判几年吧。但每次警察都抓不到人,虽然他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贼回村了。犯了事的贼只要回到村里,等于进了保险柜。保险柜在哪儿,只有村长和贼师傅知道。有一次我犯了事,被村长领进了村部,才知道保险柜原来在地下会议室。会议室有个暗门,和电影上一样,在啥地方一按,门就开了,里面有三间房那么大,有吃、有喝、有电视、有冰箱,住上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村长在哪儿按的,我不知道,进会议室时,暗室的门已经开了。
后来出了大事。一个贼喝多了酒,把一辆警车偷回来了。村主任骂了那人一顿后,让他马上把车开到随便一个什么地方扔掉,离村子越远越好。那贼把车扔到了离村很远的马路上。第二天,很多警察还是来到我们村,一家一家地翻,茅坑都不放过。那时我们才知道,警察找到车了,车座下的枪却不在。要知道,我们村有个大库房,里面放满了没来得及卖出去的东西:自行车、电视机、电线、变压器、衣服等乱七八糟的,啥都有。眼看一支枪就要葬送一个村的前程了,贼师傅亲自出马,趁天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枪放到了派出所的案头。这个事过去了,警察却从此盯上了我们村。警察在调查期间发现了很多疑点,别的村也悄悄告状,说我们村贼多。
不知道咋回事,从那时起,白痴变聪明了,开始偷东西。不过他偷东西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三个人一伙,他是单独行动;我们在当地偷,他去别的县偷,我们在这个城市偷,他去那个城市偷。但他每次回来,都能交上一大把钱。那个月,他创下了历史之最,被评为当月标兵,在村民大会上披红戴绿的,给他爹挣回了面子。那次叫白痴作获奖发言,他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把我们感动得只拍巴掌。白痴说:
前几天,我在公交车上出工,从一个老婆婆的包袱里划出一沓票票,下了车一数,乖乖,整整五千块。我到饭馆里给自己庆祝了一下,然后去医院。要知道,去医院的人身上都装着好多钱。果然,医院门前停满了车,挤满了人。我盯上了一个年轻人,他掖下的包包和我的包包一个款式,一看就值钱,里面一定有货。没想到那年轻人利索,三下两下挤进了人群。咱也不含糊,跟着就进去了。进去后才发现,一个老婆婆坐在地上哭,那声音号得人心乱。她身边蹲着一个挺水灵的姑娘跟着抹眼泪。那姑娘水灵得,比咱师娘当年不差,我当时就动了心。可是仔细一看,寒心。那老婆婆就是被我偷的,她是带着钱给孩子治病来了,就是那个水灵的姑娘。姑娘得了肺炎,得住院。挠心呀,乡亲们,那也是和咱一样刨土的农民呀!我正为难的时候,夹包的小伙说了句话,把我乐坏了。他说,妈的,我当什么事,又一个就知道哭天喊地的农民,晦气!本来我被老婆婆的哭声闹得心乱,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了,他一开口,我想起来了,哈哈。趁他转身往外挤的当口,我三下五除二给他调了包。你们猜怎么着?乖乖,除了乱七八糟的卡片纸片,现钱正好五千块。这下该轮到他哭了,哈哈。后来,后来我把这小子的五千块给了那个老婆婆。我还去看过那个姑娘,她笑起来更水灵,还问了我的名字和村子,我都给她说了……你们说,我这样做对不对?
大家“呱唧”、“呱唧”地拍巴掌,都说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活该,谁叫他没一点儿良心呢。白痴的话让大家想了很多,都认为,做贼也该有同情心。做一个善良的贼,是那段时间我们都爱唠叨的话题。
可是,很快厄运临头了。受白痴影响,大家不再偷穷人,不偷有难的人,不偷老老实实的农民。偷的圈子一小,收入就少了。乡亲们急红了眼,只要是有钱人的东西,是城里人的东西,是公家的东西,见啥偷啥,库房里的东西很快又满了,却一时卖不出去多少。这个节骨眼上,不知道被谁举报了,警察直接查到了库房。为了保护村庄,村长把正在外头出工的人举报给了警察,其中有他的白痴儿子。村长说,这些贼娃子多次威胁自己和广大的善良村民,谁要是多嘴,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们怕呀!村长和乡亲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警察诉苦的同时,贼师傅用信息群发机给所有出工的人发了指令:全线停工,迅速转移,注意隐蔽!
我的转述只能到这里了。因为贼讲到这里的时候,火车停在了一个小站上。贼说,到站了。一直睡在上铺的两个人闻声爬了下来,和贼招呼一声,朝车门走去。看来他们是一伙的。我赶紧问贼要电话,我想知道故事的结局。那个贼笑了笑说,我是贼,哪敢给你留电话!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是个贼。
于是我送贼下车,追问后来的事情。到了站台上,贼才说,我们有钱了,以后不用做贼了,村长和贼师傅打算办厂子,走正路赚钱。
可这个答案并不是我最关心的。
列车员催我上车,烦得我白了她一眼。
我一只脚踩上了踏板,又不甘心,回过头继续追问,到底是谁举报的?
贼哈哈笑了起来,大声对我说,白痴!
我怔了一下,怎么会这样?
贼摆了摆手,继续哈哈笑着。
这时候我听见他的同伴在出口处冲他喊:
快点儿,白痴!